正文_第21章

“在下從未進宮,如何得見娘娘?娘娘亦是椒房貴人,自不同於尋常女子,尊貴驕人。盡管娘娘模仿太後的玉音,可謂真假難辨,可惜有沒有易容,在下一望即知。”

照浪聞言,撇過頭道:“你比你師父強多了。”

側側驀然間明白了父親會輸的原因。一模一樣的伎倆,但紫顏以一雙慧眼逃脫了慘敗。照浪無視她緊咬的唇,傲然對紫顏道:“你師父沒你這般僥幸,我訓練那個替身足有一年,不然,今日你也難逃落敗的下場。”

這是照浪的心機。

在挑戰沉香子之前,他便找了一人,讓那人模仿自己的舉手投足,卻偏偏不改變那人的樣貌。直至與沉香子比試時,他叫那人出場,偽裝成他已易容的模樣。而沉香子無論如何為自己易容,都會有痕跡留下,但照浪臉上卻是毫無痕跡,自然勝出一籌。

這是他得勝的伎倆。側側終於想通,父親後來一定明白了真相,才會生生被他氣死。若連一個人有沒有易容都看不出來,如何能擔得起易容國手的美名?

幸好紫顏看出來了。她驚魂未定地看向他,發覺紫顏正出神想著心事,沒理會即將走出的太後。

照浪絕非庸手。紫顏幾乎已經認定,馬上見到的太後亦不會露出一絲易容上的破綻。那麽,他在那三具屍首和艾冰、紅豆臉上施展的易容術,實際上是一種更巧妙的“易容”,為他自己的功力易容。他明明有十成本事,偏要裝成七成,就是想讓紫顏輕敵,更忽視了身邊的危險。

此時紫顏清楚地知道,身邊那兩個人一定有問題,尹貴妃的去處,照浪也了如指掌。

但是紫顏可以認定,照浪沒有把尹貴妃的事情透露給熙王爺或是太後。他不由抬眼凝視照浪,這個人更似把皇親貴胄也玩弄股掌,恐怕沒什麽人是照浪真正放於心上的。

究竟照浪想要的是什麽?

照浪的目光與他在空中交錯,如兩把利劍驚天動地地一擊。

這是宿命的敵人。

紫顏灑脫地一笑,聽見足音輕傳,看著太後緩步走出。一張怯生生的容貌我見猶憐,竟並非國色天香。

太後摒退所有宮人,對先前那位娘娘亦道:“淑妃娘娘辛苦,你跪安吧。”淑妃娘娘領命退下,臨走,不忘似怨非怨地瞪了紫顏一眼。

太後見側側茫然不解,道:“同為女子,你最夢想的容顏是什麽?”

側側紅了臉,暗想什麽容顏都不重要,但要紫顏喜歡就好。她心裏這樣想,卻是說不出口。

太後看破她的心思,黯然道:“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張臉,貌不驚人,卻是先皇所愛。”

側側訝然凝目,平凡的相貌上有一絲太後的影子,便是那淡淡的憂愁。

太後苦笑,“她叫鏡花。真人也似鏡花水月,匆匆來世上呆了十六年就去了。先皇選妃,不求美貌,但求酷似此女。照浪為我易容成她的模樣,我心已足。”

言下之意,紫顏縱出手也無得勝之望。

側側不勝惶恐,絕不能讓照浪贏得這般討巧,求太後道:“我家相公手段非凡,太後不讓他一試,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照浪哈哈大笑,並不信紫顏能力挽狂瀾。

紫顏向太後一拜,“請太後與在下入內。”提了行囊徑自走入內室去了。太後見他執意要比試,向照浪點點頭,隨後跟上。

堂上隻剩照浪與側側。

“你敢近我一步,說一句廢話,我就不客氣。”側側手中針芒一閃。

照浪本想上*弄於她,聞言停步大笑,跑去一旁斟酒自飲,自得其樂。側側忐忑不安,一顆心忽上忽下,在堂中獨自長籲短歎。

太後閉目等待紫顏前來易容,不料洗淨臉麵後隻是嗅著一股好聞的香氣。悠悠然不知過了多久,情思悵惘,昏昏欲睡,耳邊聽到熟悉的聲音喚她:“梓童,別來無恙?”

睜開眼,那沉毅的臉孔不是先皇是誰?一身盤龍窄袖黃袍,腰束玉帶,夢裏幾回得見。

“皇帝--”她被溫柔地扶住,不由落下淚來。

“皇兒聰明睿智,仁愛慈孝,你教導有方,我終可安心。”

她細細看去,眉間眼角的柔情,是他平素鮮少流露的。但有此刻的暖意,幾十年相思終有了著落,她一如懷春的少女,躲進他寬闊的懷中。

“這些年你受苦了。”他撫著她的秀發,眼中有深深的哀憫。

前塵往事撲麵而來。她想起她豔羨的容顏,想起她背著所有人的哭泣,想起他的撒手西去,想起她從別人身上尋找他的蹤跡。這不是他,她卻又從心底裏相信是他,是他的魂靈借了軀殼來看她。

他到底也曾愛過她吧。日久生情。沒有她設想的如膠似漆,卻有尋常夫婦養育兒女的戀戀情長。那點滴的情感亦為他所感動眷戀,隻是他從不曾說起。最初他找尋的若是鏡花的相貌,之後找尋的,其實何嚐沒有她的影子。

她漸漸明了,當他傾出全副情感時,她突然想起了往事中的一幕幕,想起她忽略了的絲絲情意。

“皇帝,是我負了你--”

她的淚迅猛決堤,想把心中壓抑多年的苦都說給他聽。

“太後,草民已完成易容,請太後評判高下。”紫顏冷然抽離出這一場愛恨,靜靜地用自己的語調,剝開她繾綣的情愁。他是殘忍的,不想讓她沉醉於好夢,而她即將吐露的情衷,他亦不想傾聽。

來不及掩飾紛亂的情緒,太後愕然從夢中醒來。紫顏身上的黃袍,有活潑潑的香氣傳來,充滿靈性地鑽入她的竅腑。是了,這是她依依沉醉的氣味。

太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言語裏不辨悲喜。

“你的技藝的確勝過照浪。其實我想要的,並不是鏡花的容顏。”

“易容不過是人心的藥。人心不滿,再改變容顏,仍是欲壑難填。若人心死了,藥石無靈,我也不能回天。”紫顏朝太後施了一禮,肅然的麵容端凝如山,“在下不過湊巧用對了藥。”

太後微笑,淡淡地道:“你是說,我還有得救。”

“不敢。”若是心死,藥石無用,誰也救不得。他冷冷地於心底回了這一句。

太後凝視紫顏,他不僅在易容,更在易心。當心事變幻,他的易容術即可撥去迷霧,直指人心。

“來,你與我出去見他們。想來此次,照浪該輸得心服口服。你既贏了,有何心願要我答成?”

“草民隻想知道,茜草究竟是不是自願自縊。”

太後沉默片刻,道:“是我下的旨。”

紫顏向她磕了一個頭,“草民別無他願,請太後善待茜草家人。”

太後奇道:“我的承諾可讓你有數不盡的富貴,或是辦成人力之外的大事,為何你隻有這個小小要求?”

紫顏露出稚氣的笑容,“在下一不愁吃穿,二不怕難事,茜草既經我手易容,便要滿足她的心願,這是我一向遵從的道理。請太後成全。”他的心遠遠遁開這一切,疏離地遙望眼前的朱簾金繡。這麽近,那麽遠,這重重宮闕,依然冷漠如斯,他沒有半分留戀。

太後若有所思地道:“若早知先生有此本事,茜草也不必走這一條路。好,我答應先生。”

“謝太後。”

紫顏與太後步出內室。照浪一見他的麵,便知輸卻了這一仗。怎知高明的易容術,不需在求易容者身上出手,亦可令人達成所願。

不甘心,卻欣賞。照浪不怒反笑,朝紫顏抱拳,“你果然比你師父強甚!有你在世,這世間也不太寂寞了。”然後向太後行禮告辭。他出入宮禁自在順暢,側側冷眼看了,暗記在心。

紫顏和側側隨後出了晴翠園。他一路默然,如一片薄薄的月光沒入轎中,用漆黑的夜色包裹起全身。側側隨後上了轎,掀開轎簾,夜星如眨眼的孩童,清涼的晚風吹來,她心頭一快,連日的警醒終於鬆懈了。

看著紫顏的轎子在前一顛一顛上下跌宕,就似前途不可測的命運,起起落落,她心下卻再無畏懼,就這樣跟隨他罷,去他想去的地方,不問究竟,不問凶吉。

任由夜色如塵埃落盡。

微涼的風過,園子裏的草木被吹得七零八落,掃地的童子們躲在簷下避風,竊竊私語傾談著。低切的語聲遮不住初冬的荒涼,枝頭的黃葉子孤零地飄,在空中打了個彎,漫無目的地蕩下來。

長生縮了縮脖子,把窗子關上,回頭瞥了眼懶洋洋倚在香木榻上的紫顏。如此天氣,紫顏常會出門閑逛一陣,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等回來了,一人賴在榻上聞香嚼花,不愛搭理人。

“近來沒生意啊!”長生感歎了一句。立冬已過,天地始冰,他許久沒撈著好處,眼看天氣越來越冷,怕更沒生意上門,不由苦惱。

“有空你就學易容呀。”紫顏放下一瓣海棠,立直身子。

“我要對了真人學,老是朝了假人捏臉模子,無味得緊。”

紫顏忽然興起,樂嗬嗬跑到長生麵前比劃,笑道:“那我來為你易容如何?”

“我……我不易容。”長生警惕後退。

“咦,你既學了這行,不用自己的臉試下,怎麽能成。”

“不行……”長生後怕地捂了臉逃開,“我這張臉不能動。”

紫顏挑眉道:“凡學易容者,必會為自己易容,你不學這招無異於門外徘徊,始終不能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