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2章

他眼中凜然掠過一道光芒,溫和的笑容裏因此有了肅殺的意味。長生覺得兩人間生出一層冰,尖銳的刀柱刺得臉生疼,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

“還是不成。”長生頹然放棄,他不想看紫顏生氣,但此刻寧願觸怒少爺,也不想改變一直以來的堅持。

他不想讓自己易容。個中緣由,竟難以對少爺啟齒。

以為這下紫顏是要怒了,不想少爺笑吟吟地傾過身來,扳住他的身子,閃著一對水靈靈的眼。長生一顆心忽悠悠的,橫亙在兩人間的冰便全化了。

“長生--”紫顏拖長了聲,微顫的字音帶了祈求,渴盼的眼神猶如癡愛糖果的孩童。長生知道不妙,果然聽到少爺撒嬌,“我想你多學幾分本事去,不會糟蹋你的臉。你放心,有我在,準還你一張漂亮臉龐兒。你就允了我,讓我施展一下手藝。”

長生毫不遲疑地搖頭。縱然真的觸怒了紫顏,也在所不惜。

一隻手有力地托起他的下頜,長生不敢看少爺微嗔的眼,撇過頭去倔強著。

“想觸怒我嗎?”紫顏揚眉仰麵,目光斜斜射來,略略上升的音調潛藏了怒意。

長生低頭,不敢猜測紫顏是否色厲內荏,但覺他話中心灰意冷,像晃眼的水上浮了薄薄的灰。可是,絕不鬆口。

“少爺讓我做什麽都好,我不想易容。”

紫顏拂袖而去。

等少爺走了,長生心下委屈,憋足的一口氣突然鬆了,怔怔地把滿腹辛酸噙在眼裏。

螢火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應了先生就是,是他,你還不放心?”

長生飛快地擦了擦眼眶,淡淡地道:“這張臉是找到我家人的唯一線索,除去這長相,沒有任何東西能區分我和他人。”說到這裏有幾分哽咽,仿佛吃進一口風,禁不住咳了兩聲,“我不能忘了我的長相。”

螢火啞然,不知怎去勸慰,隻得說道:“易容後再卸掉就是了,何苦執著?”

長生無語,搖了搖頭,打開房門往自己屋裏去了。

他知道心底裏怕的是什麽。

他最怕這已是一張易容後的臉。或者,那即將易成的容顏,會令他驀地想到一段過往。他怕承受不起。

走入蕭瑟的院子,真的,冬天已經來了呢。

長生轉到雅荷水榭,剛關好房門就止不住嗚嗚哭起來。他不怕螢火去嚼舌根,明知對方口風嚴實,才會把壓抑在心中的願望說出。可回想起來,他不假思索告訴螢火心意的背後,是想找人把這話傳給紫顏吧。

矛盾。他若說出想尋找家人,紫顏會以為他不想留在府中,要是真的被誰認領了回去,離開這住了大半年的地方,他又舍不得。常人哪有這等福分,學得紫顏易容術的一招半式、一鱗半爪,他明明可窺堂奧卻進退兩難。長生心下難過,把一床兜羅錦被濡濕了大片,哭得幾欲氣絕。

落完一場淚,不見府裏有人來看究竟,越發氣苦。抹幹了眼淚,他黑臉走出房,茫然走了一路,發覺到了流風院。穿過流風院,有條小道直通紫顏的披錦屋,長生苦笑了笑,他就像隻沒頭蒼蠅亂竄,到底仍是掛念紫顏。

他正想走回頭,忽地聽到院子裏紅豆大聲說道:“是,我是呆不下去了!”

長生藏起身子,悄悄避在粉牆後觀望。艾冰鐵灰的臉僵在風裏,抖著唇不言語。

“橫豎他早看破我們,不死不活地呆在這裏看人眼色,有何趣味!”

長生嚇得手足發軟,差點扶不住牆,等想到紅豆說的“他”是紫顏,定了定神,強打精神聽下去。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你不想跟我在一處。”艾冰氣苦地歎息,“你的心若是跟我,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亦無妨。但你的心明明在他處,欺瞞我為他賣命,我不幹。”

長生聽得糊塗,轉念一想,艾冰所指的“他”定是照浪無疑,暗罵兩人到此時仍有異心。可眼見得艾冰愛斷情傷,不由有幾分憐憫,隻盼兩人迷途知返,就此服從紫顏了也罷。

紅豆低下頭,緩慢而感傷地道:“我對不住你。”

到頭來,這緣分,僅得一瞬間。

艾冰朝空處看去,眼前愁雲慘霧像是結了網,光影浮泛看不真切。早知如此。他心中長歎,想起紫顏的音容笑貌,稍覺心安。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這個人,曾經定下的契約若僅是一紙空文,那麽留在這裏開始新的守候,未嚐不是一個解脫。

“你走罷,強留你在這裏,誰也不開心。”

紅豆的身子晃了晃,她想走很久了,但聽到他這樣說,腳下這一步竟是萬分猶豫。不知覺中,一步已然踩出,想想竟是回不了頭,又踏了一步。

艾冰眼中的瞳光急速收縮。咫尺天涯,回不去了。

看他木然轉過臉,紅豆的心一空,毅然向紫府外走去,不再回頭。

艾冰冷冷地加了一句:“告訴他,我不幹了!”說完險些掉下淚來,這一句就是割斷了從前所有牽絆,眼睜睜看她決然離去。他吸了吸鼻子,聽得耳邊有動靜,忙強打精神,向長生的藏身處掠來。

長生沒奈何現身,艾冰揉了眼道:“這兒風大,你怎麽來了。”長生盯著他的眼,渙散的眸子不再有神采,忽然感覺同病相憐。他是真心待紅豆吧?苦苦守著她以為就是一生了。長生勾起心事,想,到底哪裏才是安身立命之地?

“你呢?為何而來,為何留下?”

長生這一問,艾冰知無法回避,索性爽快地道:“城主把她許給了我,隻說幫他刺探出紫先生的來曆,就成全我們。”苦笑地想,她不過是照浪安他心的餌。

長生歎道:“照浪的話你也能信!他向來不做賠本生意。”本想再安慰他兩句,想想自己,意興闌珊,提不起有興味的話,便也罷了。

兩人默然相對,艾冰自覺無顏,找了個借口閃進屋裏。長生怔怔地站了會兒,想到紫府前陣子的熱鬧,如今好容易聚了,不知幾時散盡,傷感地抽了抽鼻子。

走過流風院,自然而然步入紫顏房前,長生想到少爺生氣的樣子,微微心疼。想了想,垂手到門口叫了一聲。沒聽見動靜,就伸手推門進去,正房裏沒見人,往旁邊廂房裏尋去。等到了後麵,屋子裏煙氣蒸騰,四隻影青瓷博山爐肆意地吐著香煙,雲霧中變出萬千幻景。明空照月,崇台累榭,忽見窈窕佳人望月撫琴,樓外玉溪流水淙淙。

纖手一抹,那雲煙消停無蹤,仿佛皆被收入神仙的乾坤袋。紫顏嚼著花瓣,若無其事地問:“你來做什麽?”

長生這時看清房中的陳設,有數十隻人偶的頭排了奇門陣法似的環繞紫顏,每隻人頭須發皆全,麵目模糊。紫顏座前正放了半張臉孔,眉毛紮到大半,鼻子卻還是歪的。

長生好奇地走近,那臉孔的一隻眼珠森然盯著他,隨了他的步子骨碌轉過一圈,唬得他往後一跳。紫顏嗬嗬輕笑,眉眼大見緩和,長生方敢應聲道:“紅豆走了,我來向少爺說一聲。”紫顏歎氣,“我沒怪她,這傻丫頭,看不清自己的去處麽?”

“她能去哪裏?”長生忍不住有點擔心。與紅豆雖沒什麽交情,畢竟她在府裏住了幾月,不想見她出事。

“順其自然罷。”紫顏淺淺一笑,這一笑頓時放下過去種種。長生的視線跟隨他的手而去,見他撥弄著座前人頭的修眉,輕喚長生的名字,“我在給你易容,你瞧瞧像不像?”

長生暗想,這醜人怎能像自己,氣惱地道:“少爺別寒磣我,我沒福氣讓少爺易容。”

“嘖嘖,你不乖,又來了。我偏不讓你如意!等著看吧,我先把這張醜臉易容成你的樣子,再把它重新換成最難看的臉!氣死你。”紫顏說得咬牙切齒的,偏偏吐字生香,神情比小孩子賭咒更認真,惹得長生失笑。

“罷了,罷了。”長生想,少爺分明沒生他的氣,故意鬧了玩呢。他不想再和紫顏胡鬧下去,抬足往外走,“我去吩咐廚房做點好吃的,艾冰心情不好,不曉得吃不吃得下東西。”

“我也吃不下。”紫顏一臉委屈,伸手指指自己。長生裝作沒聽見,撿起一瓣花放在嘴裏,一路嚼著出去了。紫顏手一抖,狠狠拔掉一根人偶的眉毛。

走了幾步,長生想到披錦屋裏繚繞的雲煙,越想越不妥。少爺隻有在正式施術時才會用特別的香,那鋪天蓋地遍及房屋的香氣,不曉得是什麽東西。左思右想放心不下,長生徑自出了府,往蘼香鋪尋姽嫿去了。

蘼香鋪後有極大一個院子,正是姽嫿的香綰居,房前藤蔓叢生,香花抱石。借住在香綰居的尹心柔,持了一方三寸多長的大塊深色沉香左右翻看,讚歎不已,“隻此一塊香便價值數百金,真是難得。”

姽嫿橫過一道花枝,笑道:“一種香氣好記,若是讓你同時聞上十來種香味,不曉得你辨得出幾種,又會記得幾種?”

尹心柔在後宮日久,聞言反覺新鮮,叫姽嫿拿香來試。姽嫿把伽楠香、甜香、辟邪香、金鳳香、龍腦香、枕臂香、木香、甘香、白檀香、麝香等十數種香料一一給她嗅了,每種香從密封的壇罐中取出,到最後香味盤旋疊加,尹心柔漸漸失卻了察覺香氣的能耐。

“糟糕,我竟聞不出味了。”她失望地叫道。

姽嫿咯咯地笑,背過身去閉目把各種香的來曆說了一遍,末了得意地道:“這蘼香鋪裏有上千種香氣,給你三年,若是能全記住了,才算有資格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