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章

紅豆伸手牽住艾冰,恬淡的微笑告訴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尹貴妃要來之前,長生已知紅豆曾陪在照浪身邊見過這位貴人。眼看紅豆無驚無險地走出門,他籲了一口氣,把畫卷放在幾案上,徐徐在尹貴妃麵前打開。畫中少女正在花陰下蕩秋千,春日明媚的陽光和她嬌憨的笑容令觀者皆覺一亮。長生抬頭看向尹貴妃,真是像啊!

尹貴妃顫聲對紫顏道:“你……你怎會有這幅《秋千圖》?它不是在宮裏?”

“這是十年前的畫卷,當時娘娘剛入宮,有畫師瞧見娘娘玩耍的美姿,便畫了下來。那時皇上年僅十歲,娘娘雖有封號,卻也無法得到寵幸。直至皇上登基那年,這幅畫又被人呈給皇上,於是娘娘終於得見天日。是不是這樣?”

尹貴妃盯著紫顏的眸子,那裏深不可測地閃著魅惑的光芒,似乎在引誘她說出隱於心底的言語。她掙紮著離開他的注視,語氣疏淡地道:“命中注定的劫數,想是逃不過去的。”

“好一個‘命中注定的劫數’。”紫顏撫掌而笑,“我聽說熙王爺畫得一手好畫,改天不如請他來賞鑒一下。”

尹貴妃嬌軀大震,抖著手摸著杯子,遮掩著喝了一口茶。

“你尚未告訴我,這幅畫從何而來。”

“在下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呢。”紫顏綻出一抹狡猾的笑容,“聽他說在宮裏見過這幅畫,在下央他憑空畫了一幅,不知似與不似?”

簡直如出一轍,尹貴妃心中驚歎,強自鎮定道:“然則先生摹這幅畫又有何用?”

“娘娘從前是福相啊。”

“從前?”尹貴妃慨歎,“先生是否想說我的麵相有所改變,今不如昔?”

紫顏微笑道:“娘娘一定讀過《荀子非相》,‘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正所謂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娘娘若心寬氣和,何懼這形相之變?”

宿命。尹貴妃心中流過這個詞。她蕩著秋千至快樂的雲霄,高高的宮闕不是囚禁她的牢籠,她要做個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

對麵那走過禦花園的英偉男子啊,你且看過來,這裏有如花美眷,但愛那似水流年。哦,你留意到我的美貌,停住了奔忙的腳步。你是誰,為何能差遣宮裏的太監取來紙墨?忍不住偷瞥你俊朗的外形,皇帝長大後若有你一半風流,我便意足。

她在園中愜意地跟自己玩耍,撲蝶、逗貓,玩到一身香汗淋漓。她知道小皇帝方十歲,伴他身旁隻是奢望。偌大後宮僅有她和那些年老的妃子,陪伴喜怒皆形於色的太後,如履薄冰。她唯有在太後去佛堂的時候,得到片刻的喘息。

很快,她在他的懷中喘息。那偶遇的男子竟是攝政王,皇帝壯年有為的小叔。她看到了他畫的那幅畫,妙態纖姿,看到了他心中她舉世無雙的美貌。他終成一汪水,盛載她這條渴死的魚。

太後不喜歡她。宮宴時太後是至高無上的女王,不許有人蓋過自己的豔光。她一出現,熙王爺的眼中再沒有太後,皇帝也親熱地叫她“仙女姐姐”。她從一些眉梢眼角,發現了她不該知道的宮闈情思。

四年後皇帝登基了,她躺在那個少年的身邊,默然無語。她成了他不愛笑的妃子,憂愁的眼神裏有皇帝想解開的秘密。皇帝盡一切可能縱容她,想看她的笑。她知道她把笑留在另一個人的懷裏,帶不走了。

直到那個人意氣風發地指示她,要攥緊皇帝的心。他說那話時,眼裏有兩簇深深跳動的火焰,燒進她的心裏。她看懂了他的野心,然而她知道,要想和他朝朝暮暮下去,須按他的話去做。

在皇帝十六歲誕辰那日,她笑了,若春風吹起了漣漪,皇帝喜極而泣。當那少年在她懷中嚶嚶啜泣時,她有一絲愧疚橫亙在胸口生生地疼。那時她凝望皇帝天真的眼,忽地緊緊把他抱住,不忍放他離去。

如果她不曾遇到過那個人,該多好。

可是八年,她敵不過這匆匆謝去的歲月,敵不過太後眼中的殺意。

“娘娘,茶涼了。”

咦,這好看書童的眉眼竟酷似當初的少年。這些前塵往事烙在心上,是那樣越不過去的一道坎。尹貴妃輕捋發絲,發覺恍惚了很久,定定神尋找紫顏的蹤跡。

一支紅色的香後,紫顏露出洞悉的笑容,“娘娘現今的容貌與十年前相比,改變並不大。不知娘娘是想永駐青春,還是想徹頭徹尾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尹貴妃悚然一驚,她尚有重頭來過的雄心嗎?

轉頭再看窗外,驟雨不知幾時停了,芭蕉葉上掛上清涼的水珠。先前一場心思了然無蹤,她就似這殘敗的雨後秋景,不知葉落何處。

她瞥向紫顏,對方閑淡如置身事外的神情,令她抽緊的心鬆脫了,竟有了打趣的心思,淺笑道:“要是我改變妝容,宮裏來找紫先生要人怎辦?”

紫顏不經意地一指長生,“我把他扮作你的樣子可好?”

長生大窘,羞紅臉了氣急道:“少爺!我是男人,如何與娘娘相比?”

紫顏偏偏眯了眼笑道:“呀,你扮女人也會很美,不信我這雙手?娘娘你說是不是?”

這笑話一說,尹貴妃掩口失笑,仔細端詳長生,不覺訝然。長生被她看得越發不好意思,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逃也似的告退了。

“那孩子怪像萬歲爺小的時候。”尹貴妃若有所思。

“聖天子龍章鳳姿,他一個撿來的孤兒豈能相比?”紫顏漫不經心地翻開手邊的胭脂盒,挑了一抹脂膏在手,“此刻吉日吉時,最適宜為娘娘易容,若是娘娘想不好,就由在下來決定如何?”

尹貴妃的心一抖,他是懂得看骨相麵之人,由他決定當可有錦繡前程,生死無慮。她的愛慕思求是否全在他的眉間心上,早如一覽無餘的畫,將她看了透徹?

淨手,焚香。她看見紫顏把先前那支紅色的香掐斷了,點燃另一種濃烈的香氣。

她捏起燒了一半的香,香已殘褪成淡粉的顏色,不由好奇問道:“朱紅色的香本就少見,這香竟越燒越淡如同失血,好生怪誕。”

紫顏仰起頭,“譬如花之盛開,就是這般顏色,花謝了,色相便凋盡。這香名叫‘花夕’,燒到最後一寸,便成白色。”

尹貴妃拈香怔忡,心頭一陣哀傷,“白色花夕……先生可否把此香送我?”

“你拿去罷。”紫顏深深地看著她,“是花就會謝,是月有圓缺,這是自然之理,娘娘何必煩憂。”

尹貴妃吸了一口氣,苦笑道:“先生是否不會為任何事動容?不會有痛苦,不會……”她忽覺言多必失,一下恢複矜持,“也好,就請先生為我易容。未來太辛苦,不想也罷!”

香煙繚繞滿屋,紫顏從臥榻上扶住尹貴妃的臉,自言自語:“憂慮過度,故兩眉間有橫紋。試一下三聯方罷。”

他散開尹貴妃的發髻,將一挽青絲瀉在榻上,叫了長生端了一盆收集經年的百草露進房。拿出一塊方目羅帕為她淨麵,先用楮實散洗去臉上胭脂水粉,再挑了桃仁膏加蜜少許,用溫水化了塗上。稍等片刻後全數洗去,抹上輕粉、定粉和陀僧製成的玉屑膏。

尹貴妃閉目享受之際,紫顏輕輕搭上了雙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兩眼內角順了額頭劃向頭頂,又伸向耳後。明明隻在發間遊走,她卻覺那手指撫按了心上舌尖,揉捏了四肢百骸,渾身半分力氣也無。

像是察覺到她的綺思,紫顏平穩的語聲傳來:“**經氣血旺則眉眼美而無皺,這道經脈須時常按摩,以免反複。”

他重重地說了“**”兩字,意在調笑,尹貴妃不想見他占上風,睜開眼微嗔道:“先生的本事該不止於此。”

紫顏似頑童般鬼鬼一笑,道:“還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針鋒畢現,直往她眉上刺去。尹貴妃駭然閉緊雙目,紫顏順勢在絲竹空、太陽、迎香、攢竹、頰車、巨髎等穴刺入長短不一的針具。長生眼看一個美人頃刻臉上滿是長針,不禁摸臉嘀咕了一句:“少爺千萬別給我插針。”

尹貴妃聽得“插針”兩字,分外恐懼,細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臉是何模樣?”

紫顏悠悠地道:“這僅是序篇,尚未見真章,娘娘可別太心急了。你麵前就有鏡子,自可張開眼瞧瞧。”把一麵三樂鏡往她枕邊送去。

她不敢貿然睜眼,兩手摸索著鏡麵,忽然心中一動,道:“這是榮啟奇答孔夫子之鏡?”紫顏道:“是。”長生湊過臉來,見鏡後有兩人,一人手持曲杖,想來就是孔夫子了,道:“夫子問他什麽?”

紫顏道:“夫子遊泰山見榮啟奇鼓琴而歌,問他有何可樂。榮答曰,天生萬物,唯人最貴,既生而為人,故一樂也。男尊女卑,生而為男,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繈褓者,吾行年九十,三樂也。這便是三樂鏡的來曆。”

尹貴妃強笑道:“男尊女卑,不見日月。我人生僅得一樂,聊勝於無。”

“娘娘錯了。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縱是女子也尊貴異常。至於不見日月,更是差矣。皇帝為日,娘娘為月,可謂相得益彰。三樂齊備,怎會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