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5章

艾冰望了紅豆一眼,歎氣道:“原以為殺了他們就沒事,如今我懂了,他們臨死時的笑容是什麽意思。”紅豆淒然苦笑,“他們知道這世上有人可以看破我們。”

長生不禁可憐起這兩人,偷覷了紫顏一眼,並無一絲慍意。他鼓起勇氣,旁敲側擊道:“冰狐和雪狸是少爺的主顧?”

紫顏歪了頭,道:“不是。是我師父沉香子的。”

“哦。”長生心想,少爺也有很多過去呀,“那兩個人是好人麽?”

紫顏搖頭,“不算好人。易容之後居然偷走師父心愛的寶劍,氣得他三日沒睡好覺。”

長生一聽,這位師祖和少爺癖好迥異。換成少爺的話,大概唯有偷走他心愛的衣裳,才會令他輾轉難眠。

“看來他們殺了那兩人,倒不算窮凶極惡。”長生放了心,他可不想幫壞人,純是見兩人眷戀情深,不忍心拆散有情人。

紫顏瞧出他的用意來,笑嘻嘻地道:“你又想為別人求情?長生,你是越來越膽大了。”

長生見紫顏並無責怪之意,訕訕地笑著,抹了一把汗。

“記得照浪運來的屍首麽?”紫顏悠悠地說。長生想起盈戈易容後的臉,那才是艾冰該有的模樣,還有紅豆嬌小動人的俏麵。隻聽紫顏繼續說道:“我把他們兩人的臉剝了,發現師父留下的針腳。雖然難以複原最初的樣子,但可從他們皮膚的年齡、骨骼的大小、牙齒的形狀,足以推斷他們的身份。”

早在那日,他就知道一切。另外四人麵麵相覷,在這男人麵前生出一股無力感。

螢火不做聲地傾聽,難得聽紫顏閑話家常,他也想聽下去。但他的眼始終盯牢了艾冰和紅豆,這兩個奸細既來自照浪城,就是最危險的存在。

“如果是照浪派你們來,上回叫你們偷玉佩的事,他想必也知道了罷。”

艾冰垂下頭,“不,我們尚未說。他叫我們想法子留在紫府,探聽你的底細。那樁事我們參詳了許久,不知你的用意,就沒有說出去。”

紫顏淺笑道:“我特意布了局等你們去說,你們這趟倒不馬虎了。也好,也好。”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你們倆是想繼續留在紫府為我辦事,還是回去做他的狗?”

長生一驚,他想留這兩人的命,卻不想留他們在少爺身邊。

“嗞--”知了忽地齊聲鳴奏,用盡全力的淒厲叫聲,直要把那青天穿透。

錦繡宮裏寂寂無聲,宮女們盡被遣了出去。銅獅香爐默默吐著瑞麟香,旁邊的寒江落雁琴上,一根斷弦無力地臥著。

金色妝花紗幔內,尹貴妃直勾勾地望著床頂出神。何去何從。她的容貌未見蒼老,心卻百孔千瘡。秋日的煩悶像鳴蟬噬她的心,長長地歎了一聲,她翻身蜷在一處,縮在方寸天地中。

橐橐腳步傳來,尹貴妃一動不動,直至那人走近,爽朗笑出了聲,“春困秋乏,美人可是倦了?”

尹貴妃初進宮時被封為美人,自此之後,皇帝私下始終這樣叫她。她斜睨一眼,並不起身,任由眉頭緊蹙。皇帝一見她的神情,便道:“莫非那塊玉還不曾找到?”依在她身邊坐下,伸手相撫。

他生得眉目疏秀,英偉倜儻,年輕跳脫的臉上含著笑。尹貴妃望著這張朝氣蓬勃的容顏,心下很是不舍,癡癡看了一陣。皇帝摸著她額頭,道:“過幾日就是太後壽辰,她老人家想看你戴玉賀壽,朕原以為是簡單事,就答應下來。誰知你正好尋不著,真的丟了不成?”

尹貴妃慌忙起身,淺淺笑道:“臣妾怎敢把萬歲爺所送玉佩隨意放置?明明是好生收在暖閣裏,前幾日打發人去看就說沒見著。臣妾想,許是哪次戴了放在別處,不想找了幾回都未見。唉,真是罪該萬死。”說著,搶下床來,一臉愁雲向皇帝下跪。

“哎--美人快起。”皇帝一把扶住她,心疼地道,“你身子不好,先坐著。這宮裏難道出了賊?唔,不礙事,朕叫侍衛去查便是。來人--”

宮外立即走進兩名侍衛。

“朕要找一塊龍嬉朱雀佩,不論在哪一宮看見,即刻給朕拿過來!”

侍衛們對看一眼,應聲而去。

皇帝拾起尹貴妃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呀,怎麽大熱天的,你的手竟冰涼?朕去傳太醫!”

“萬歲爺--”尹貴妃深深看著皇帝,低下頭,“萬歲爺待臣妾體貼入微,臣妾萬死不足以報。”要怎樣把這種矛盾撕裂的痛苦掩下,藏在深深的心竅裏,裝作波瀾不驚。

太醫沒有來。紗幔後遊龍戲鳳,然而再多的寵幸抵達天之高處時,她卻是一襲羽衣不勝寒。

必須有一個了斷。尹貴妃凝視依偎在枕邊沉沉睡去的男子,烏黑的長發盤屈在金絲錦被上,是這樣叫人愛憐。可是她的心猶疑不定,像一隻茫然離岸的船,不知哪裏是該棲息的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這刻能天長地久,她不會得隴望蜀。

可是年輕的帝王啊,他眼前的江山剛剛鋪開。她是他腳下盛開的牡丹,恣意嬌豔,風情萬種,卻僅是征途的初始。三千佳麗,有的是柔美嬌嫩的肌膚,她每每從那*的臉龐後看到內心的寒意。她整整大他八歲,紅顏易老,青春難再,貪多一分愛戀便多竊取一分幸運,常使她於午夜夢回時驚醒。

想到此她坐立難安,丟下皇帝悄然離宮,赴一場不知未來的約。宮城上下,誰沒有得過貴妃的好處,她身後多的是守口如瓶的臣子,向權勢低頭。她看得比誰都分明,把皇帝的寵愛一分分地用在刀刃上,不願浪費微毫。

在宮外,尹貴妃遣開侍女,換了一頂骨花竹絲女轎,來到城中的閑逸閣。遮著麵紗從閣後密道上樓,二樓一間廂房的門虛掩著,她徑直走進去,在繡墩上坐了。桌上有一杯蘭蕙香茗,茶水喝盡了,花末兒留在沿上不肯沉入杯底。

尹貴妃心頭陡然竄上一抹傷感。

一雙寬大有力的手從她身後環抱過來,爽朗中略帶沙啞的聲音親昵地說道:“你來了。”

她的歎息虛弱無力,“他又在問玉佩的下落。”

那人湊過臉來,儼然是當今皇叔熙王爺。年逾不惑的他容光煥發,鬢角雖有一縷白發,卻絲毫不能阻擋他奇偉身軀裏爆發出的無限精力。他擲地有聲地道:“那對賊至今未抓到,照浪說,他已在江湖上布滿眼線,一有消息就來知會我。以他的手段,你我無甚可慮。”

這不算是好消息,尹貴妃煩躁地一搖頭,再捱下去難道讓她在皇帝和太後麵前出醜?她以自己最為貴重之物和他定情,他卻把它弄丟了。想到這裏,她心緒複雜地端詳熙王爺的臉,究竟他是否重視她的一番心意?

“心柔。”他把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唯有在她麵前,他有世人見不到的溫柔,“我一定會把它找回來,絕不讓他有半點疑心。若實在尋不著,照浪會幫我重做一塊,你大可放寬心,太後不會看破。”

“可是……”她說了半句,終又咽下。太後,身為婆婆的那個女人有著驚人的敏銳,向來不喜歡她這個生不出皇子的貴妃。愁腸百結,諸多的憂慮無法對熙王爺明言,縱然他再珍惜她,一旦陷入雞零狗碎的瑣事、庸脂俗粉的糾纏,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拋棄她吧。

這京城之內,宮闈之中,沒有真正的溫情脈脈。從進宮那日起,她已明白這道理。

現下,尋回玉佩是第一件緊要事,倉皇中她竟沒有心思再梳理情感的脈絡,一任銀漢迢迢,懶得再渡滄海。

紫顏啊紫顏,但盼你的妙手能回我心中之春。尹貴妃虛應著熙王爺的柔情蜜意,一腔心思已飛到了充滿期望的明日。

次日卻不是好天。

天色暗淡,風意陡寒,一下子濃雲影日,簌簌落起雨來。瑟瑟風起,一股腦灌進瀛壺房,先前的暑熱之氣頓時沒了影蹤。

尹貴妃走到窗前觀雨,身後傳來紫顏曼妙的聲音,“這真是變幻無常,陰晴難料啊。”

她剛到紫府就變了天,未免令心緒越發不暢。她勉強往好處想,畢竟沒在半途上淋雨,老天對她仍有一絲眷顧罷。

一個娟秀的侍女端來一杯菊花茶,水麵撐開了飽滿的花葉,安神的幽香在房內飄拂。尹貴妃淺啜一口,隨意瞥了眼侍女,對紫顏笑道:“先生府裏個個都似神仙中人,先前應門的門童和這端茶的侍女,若放到宮裏去,早是人上之人。”

說話間,長生抱了一紮畫卷走進來,尹貴妃眼前頓覺一亮,訝然凝目,心想這書童更是靈秀逼人。

紫顏向那侍女揮了揮手,她恭謹退下,一溜煙小碎步走到房外。穿過長廊,那裏立著的門童急急地問:“如何?她認出你來了麽?”

廊外的雨急急落下,侍女煞白的臉上漸有了血色,緩緩搖頭。一邊螢火不曉得從何處走出來,澹然地道:“經先生易容後,你以為她能認得出你?就算是照浪城主親來,也不會知道你就是紅豆。”

那門童便是艾冰,他苦笑著摸著自己的臉道:“這是我和紅豆的第四張臉,不曉得是不是最後一張。”他這一說,連螢火也覺得這兩人命運多舛,扮過冰狐、雪狸,扮過熙王爺的親信莫雍容和側妃晴夫人,今趟則成了門童與侍女。如果紫顏能將他們護於羽翼之下,免於顛沛流離,就是兩人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