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4章
“但說無妨。”
“妾身愚鈍,不知何以事夫。”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起身徘徊,影綽的身形茫然地飄蕩,像無根的浮萍。
紫顏眯起眼,細細地彎著,兩道目光是上弦月的清輝。他凝神嗅著四周輕拂的香氣,渺渺地鑽肺滲腑,沉沉入夢。這是宮中獨有的瑞麟香,自那貴婦身上迢迢而來,她千方百計隱藏的身份不知不覺悄然透露。
“在下別無長處,隻會調脂弄粉,夫人如想改換容顏,才能用得上在下。”紫顏見她沒有說下去的意思,直截了當地道。難得他自稱“在下”,那女子卻沒有察覺。
“先生睿智。夫主青春正茂,可惜妾身年華老去,怕無法長伴君側。不知是描容修顏,再獲夫君愛寵好呢,或是忘卻本來麵目,做一個平常人更好。”
玉音飄搖,這幾句不無苦楚。她佇立珠簾之後,透過空隙看簾外的男子,盛名之下的他,究竟有幾多本事?
“夫人身居天闈,輕言離去不怕軒然起波?即便想做平常人,也不是輕易就能習慣的罷。”
她渾身一震,此人竟一語道破她的來曆。歎息一聲,她掀開珠簾走了出來。這女子鬆鬢扁髻,上插金花簪並翡翠珠鈿,耳鬢貼了幾朵淡白時花。一身紫纓絡紗衣,配上墨玉女帶,雖是貴者衣著,並無半點椒房妃子的裝束。
她緩緩揭開麵紗,像剛出水的一莖蓮花,嬌豔花瓣上有出塵的清香,隻是微微開過了季節,神思裏有濃鬱的倦意。她矜持地打量紫顏,遞出試探的眼神,道:“先生不敢助我離宮?”
紫顏發出一聲輕笑,寬大的蟒龍葛衣盤在雕杆上,如蜇伏的獸與她炯炯對望。
“貴妃娘娘,請恕在下眼拙,此時方認出娘娘,實是失禮。”他也不起身,隨手放下杯子,坐直身子向前略欠了欠,“尹娘娘千金之軀,須知改相便會改命。若真能拋卻雜念,把性命交予紫某之手,在下自當竭盡全力,達成娘娘所願。”
未曾想紫顏能一語道出她的姓氏,尹貴妃愕然半晌,眸子裏的光漸漸安定。待靠得近了,看清他妖魅入骨的姿容,她忘了要說什麽,默默在他對麵的扶手椅上坐了,離他僅一丈之遙。
他明知她地位尊崇,卻始終懶散淡定,一雙高筒氈靴自葛衣下麵伸出,徑自翹到了倚欄上。這通身的氣派架勢狂傲不羈到了極點,她卻越看越覺自然,並不怪他逾越。
沉默了半晌,尹貴妃想起來意,目不轉睛地盯了紫顏那雙靴子,珠唇吐玉地道:“你怎知是我?”
“娘娘忘了,瑞麟香乃墟氓國所貢,宮中遍燒此香,娘娘聞慣了故不以為意,我卻可輕易得知娘娘來處。等見到娘娘顏貌如龍光秀異,頸項似彩鳳非常,便可斷定娘娘是後妃無疑。”
“椒庭諸多妃子,你如何知道是我?”
“能出入宮禁無礙者,大內除了貴妃娘娘更有誰人?”紫顏說到此,心下亦是怪怪的。尹貴妃雖比皇上年長,但最得聖眷,寵耀後宮一時無兩。在此時尋到他紫顏,似乎未雨綢繆了些。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先生不涉那名利聲色之地,自不會憂心容貌衰退。”她頓了頓,瞥了眼他的灼灼美顏,心想,若有他一分顏色好,皇上便不會心生倦怠。如此一想,不覺悚然,好在紫顏的盛名尚未傳到宮裏去。
他聞言,站起身走出兩步,探手去撫她的臉,尹貴妃吃驚望去。他是處變不驚的神,指尖冰涼如石,仿佛一把撈住了她的心。
“命宮光明瑩淨,福德宮五星光照,娘娘福澤深厚,可喜可賀。若在下沒有估算錯,娘娘今年二十有八,流年但看印堂。”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天淨紗,沾了沾桌上的茶,抹去她眉間的胭脂。尹貴妃一動不動,眼中有兩簇火焰媚然閃動,一任額上涼意入骨,把焦熱的心火熄滅。
擦去了印堂的脂粉,他抬起她秀麗的下頜,不覺想到長生,忍不住挽上一朵笑顏。貼近她隻兩寸,不想到一顆芳心正怦然響動。
“娘娘今年果然不順。”紫顏沉吟,胭脂下略顯昏暗的印堂,示意她波折的一年。移目到一邊,訝然不語。
尹貴妃顫聲道:“可有禍事?”
“容在下想一想,今日答複不了娘娘。”
尹貴妃心思忙亂,連紫顏亦被難住,那日所卜之卦說得不錯。她今年有大難,逃過此劫則萬事皆宜。身處皇宮,動輒得咎,她怕回那勾心鬥角的所在。
“在下先告辭了,明日娘娘可移步寒舍,無論是去是留,都會給娘娘一個滿意答複。”
紫顏微一頷首,向門口走去。
尹貴妃疲倦地點頭,“好,明日。一切拜托先生。”
紫顏走出芳菲樓,先前的轎夫殷情相請,飛步如奔抬他回到鳳簫巷。
有一句話他不曾對尹貴妃說。她的眼角有顆黑痣,妻妾宮紅杏出牆,正是帶給她劫難的根源。
紫顏回到府中,進門對一青衣童子耳語了兩句,那童子飛也似的往螢火的沉珠軒去了。
長生和沙飛把午膳的酒菜搬去菊香圃,在留雲亭裏靜候紫顏歸來。修篁婆娑,一陣陣風驅散了兩人心頭的燠熱,正引領而望的時候,青靄伴了紫顏像兩朵雲飄了過來。
擺好四隻荷葉杯,長生把四枚青田核放入杯中,倒入清水。不多時,酒香撲鼻,聞之則醉。紫顏抹了抹額上的汗,捏起一杯酒放到唇邊。另三人見他持杯,方一個個拿起杯子飲這奇異美酒。
紫顏沒有喝酒,若無其事地對沙飛道:“來了一個月,住得慣麽?”
沙飛和青靄從一對來府裏偷東西的竊賊,變成了紫府的兩位管事,境遇好到讓人不敢置信。兩人對視一眼,沙飛忙道:“住得再好不過,天上人間不過如此。”
紫顏微笑:“映天樓、傾雪閣那些藏物,交由你看管打理了罷,這些日子下來,你也該熟悉地方了。”
沙飛笑逐顏開地點頭,“好,好。”
紫顏轉向青靄,“先前別人贈我的珠寶首飾,全搬至你們住的流風院,若還有缺的,告訴我一聲。這回有個大主顧,想要什麽隻管問她拿。”
青靄慌不迭地道:“夠了,夠了。少爺有的那些我尚未清點完畢,很多連名目都叫不出。”
紫顏嗬嗬笑道:“那些女人用的,你拿去穿戴了罷,也好讓我瞧瞧。”
青靄感激地道:“能在流風院為少爺打點,我們別無所求。”
長生聽了,兀自在一旁生悶氣。他來的時日比這兩人長,卻輪不到管理少爺的珍藏,想到這點,不禁想拉攏螢火一齊對付這兩人,就不信少爺會如此喜新厭舊,偏愛這對賊夫妻。
紫顏忽地停杯,安靜地擦拭著額上的細汗,說道:“既是別無所求,為什麽,你們不會流汗呢?”
沙飛和青靄刹那間僵直了身。
長生訝然看過去,這兩人的麵上、頸上,一滴汗也沒有。層層冷汗爬上兩人的脊背,燥熱的天,心裏就如養了食人的蠱,停不下一刻。長生咽下口中的酒,摸摸臉上滲出的汗珠,不知怎地竟覺得清涼了。
沙飛慘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橫在自己脖間。
“少爺待我不薄,我自知敵你不過,就拿一命相抵。求你饒了她!”
青靄渾身顫抖,腳下變幻,兩步便穿過石桌貼近紫顏,袖中瞬即飛出一刀。沙飛連忙將手一抬,擊在她刀上,“嗖”地釘在亭柱上,射歪了兩寸。青靄見他不願對付紫顏,淒苦一笑,牽了他的手緊緊靠在一處,悲哀地望著紫顏。
紫顏轉著手上的玉扳指,從容地道:“螢火,你可瞧清楚了,他們倆的武功出自何門派?”
長生抬頭望去,螢火的身影鬼魅般自竹林裏現出,如一支繃緊的箭,瞬間離弦飄至。
“啟稟先生,他們的武功出自照浪城。”他盡力使言語平靜,“男的使潛陽手,女的使踏雲步。”
紫顏舒出一口氣,放心地暢飲美酒,笑道:“原來是老熟人。長生、螢火,這便是艾骨之弟艾冰,和照浪之妾紅豆。”沙飛的匕首頹然落地,呆呆跌坐凳上,青靄不敢相信他竟能喝破兩人,一時怔在原地。
長生和螢火狐疑對望,看來前次照浪運回的屍首,確實不是真的。照浪城的那個人,易容本事到底沒有紫顏高明,做不到酷肖似真。
“從麵皮來推斷一個人,實在是太冒險了呢。”紫顏妖異的臉上浮上一層笑容,長生和螢火從那尚未熟稔的新麵孔後,看到他貫有的狡黠。一雙明眸仿佛水膽瑪瑙滴水流波,熠熠發光,縱然換過千張麵皮,兩人亦知這便是紫顏無錯。
“你從沒有喊過她一句娘子,隻因她仍是別人的妾。”
沙飛咬牙,“我們做成了今次的事,便可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哦?”紫顏嗬嗬笑道,“照浪莫非算準我不會殺你們?”
鳴叫不停的知了突然沒了聲息,午後的陽光熱辣地潑在地上。紫顏皺著眉,用手沾了酒水,遍灑四周。酒水很快化作一灘水跡,唯有餘香仍飄散不去。
青靄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剛剛才發覺?還是早就看出破綻?”
紫顏詭秘地一笑,“你們不曉得,冰狐和雪狸不敢來我這裏偷東西。”
“為什麽?”
“因為我記得他們的臉。”紫顏頓了頓,“他們真正的臉。”
此刻,沙飛知道,他隻能是艾冰,而紅豆永遠成不了青靄。他們不是一對神仙眷侶,僅是亡命偷情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