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章

與此同時,晴夫人一件件除下她的華麗衣衫,直至最後露出曲線玲瓏的緊身黑衣。她像一隻狐狸輕巧地躥出琳琅軒,幾下縱躍,飛快地掩到園中泛白的假山裏。

月光鋪下來,她看見細長的一條影,急忙一縮身,躲在山石之後。王府巡邏的侍衛肅然佩刀走過。

她剛想起步,突然被一道閃爍的刀影定住了身形。透過樹影和飛簷,她看到埋伏著的弓箭手和刀盾兵,若不是月光太亮,那刀湊巧揚起,她差一點就要暴露身形。

長生一直盯了那支紫色的香看。奇怪的是,燒了好幾個時辰,它居然沒有燃盡。看到眼睛發酸,發覺它有時並不在燒,時燃時滅,猶如停停走走的旅人,然而終究也快走到了盡頭。

隻餘半寸高時,煙又停了。

長生看著這支妖異的香,問紫顏:“它是不是活的?”

紫顏輕笑起來,玩味地斜睨長生一眼,“萬物皆有靈,你說它是活的,就是活的。”

長生瞪著紫顏,“那少爺你……是不是妖怪?”

“哈哈!”紫顏忍不住笑出聲來,雪衣素顏,說不出的嫵媚,“有些人,看誰都會是妖怪。”

他這樣一說,長生反而釋然,孩子氣地道:“少爺如果是妖怪,被你吃掉了,我也甘願。”

“可是長生,你忘了嗎?”紫顏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從不吃肉……”

那支香一震,又開始緩緩燒起來。

長生隻好換過話題:“香要是燒完了,會怎麽樣呢?”

“他們沒有回來的話,可就不妙了。”

話音剛盡,莫雍容飛身進了屋子。果然是雪狸,根本無須開門,徑直就到了廳中。

“青靄呢?”說出這句,他渾身一個激靈,沙飛回來了。把龍嬉朱雀佩拋給紫顏,金銀財寶已不在他眼中。“青靄安全回來了麽?”

紫顏凝視浮生,“再等一等。”

青靄悄然掠上了屋頂,汗一層層透出,粘在衣服上。她屏去呼吸,像一片沉默的瓦,伏在房頂窺視埋伏的兵士,擬定退走的路線。

隻須往前穿過那條回廊,再過那片竹林,庭院的盡頭就是圍牆。她深吸一口氣,如一抹輕風細雨飄了出去。

忽地,腳下被大力一拖,她重重跌下去,感覺刺痛從腳心傳來。從懷中摸出一支金釵,她側耳傾聽,辨明敵人的來處就要打去。

浮生燃盡,灰白的香末寥落地散在爐內,沙飛心急火燎地問紫顏:“為什麽她還不回來?難道出事了?”

紫顏撫著那塊玉佩,靜靜地道:“你不信冰狐的本事?我信。”

沙飛安靜下來,不錯,他伴她多年,應該信她。

青靄掉在地上,驚出一身冷汗。周遭毫無動靜,她細一回想,原來是不小心絆了一下。她借了月光看手上的鳳頭釵,事到臨頭,金銀皆能夠放下。臉上漾過一絲苦笑,貪心的她到底帶了太多珠寶在身,身形不夠靈便。

青靄飛出熙王府的時候,一頂青竹雕花涼轎自後門進了王府。門房自不會去打聽為什麽晴夫人又出去了一趟,總之人回來了就要恭迎。

“王爺回府了嗎?”

“回稟夫人,王爺已回府了。”

晴夫人聞言略略一慌,三步並兩步趕回琳琅軒,動手收拾裝扮。熙王爺的影子一下子從黑暗裏冒出來。

“你到哪裏去了?”

“進香回來,誤了點時辰。”晴夫人褪卻了羞顏,笑了答道。

熙王爺“哼”了一聲,顯是不信。

晴夫人忙把一支他送的雙龍戲水珠花插於頭上,“咦,那對玲瓏墜兒不見了。”她在鏡箱裏上下摸索,“金點翠珠寶耳環也沒了……家裏莫不是進了賊?”

熙王爺眉毛一抬,急忙奔出軒去,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做一場夢,滋味如何?”

沙飛不勝欷歔:“莊生夢蝶,似假還真。”青靄歎息道:“窮奢極欲,人心不足。”兩人心有餘悸地依偎在一處,心方安定。雖然看不透紫顏的心思,這場驚險的曆程,足令他們更珍惜彼此。

“好啦。你們幫我拿了東西,這府裏想要什麽,隨便開口罷。”

沙飛和青靄對視一眼,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對方。但天大地大,偷了熙王府之物,他們未必能逃出生天。

兩人齊齊向紫顏跪下,“請少爺收留我們。”

紫顏驚訝地道:“你們不想要財物了麽?我這裏隨便拿一件,一世吃穿不愁。”

“我們隻想呆在這珠光寶氣的紫府。少爺的能耐十倍於我,隻有此間才是最安全之處。更何況,我們可為少爺分憂。”沙飛說得誠懇。

紫顏想了想,點頭道:“我給你們惹了麻煩,想留下就留下吧。”他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幽藍的天空上,成團的雲正在翻湧,“隻怕有人的夢尚未醒,要有風雨欲來了呢。”

“啪”,一滴濃墨從紙上暈染開來,長生煩躁地一縮脖子,瞥向窗外沉悶的天。

明明過了立秋,炎熱依舊沒有退去的跡象。太陽時隱時現,地下像有爐子在燒,蒸得人頻頻冒汗。長生擦去額頭的汗珠,看向榻上一動不動的紫顏,摹了一個時辰,少爺的神情總是畫不成。

“累了就歇歇。”長生盼紫顏這樣說,少爺始終沒有開口,似笑非笑玩味他苦惱的表情。他突然賭氣地丟下筆,嚷嚷道:“不畫了,不畫了!少爺你老換臉皮,我又不認得,如何畫得好。”

紫顏緩緩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長生,目光陌生蕭索。他幽幽地歎氣,聲音如同愁緒從遠處一波波漾過來,到長生麵前已分外濃烈。隻聽他道:“易容之術形易神難,即使形無纖微之失,但神韻氣力不足,仍無法神采翩然,惟妙惟肖。”

紫顏的語氣難得嚴厲,長生覺得自己實不爭氣,悔不能咬了舌根收回先前的話。他怯怯地取了筆,看紫顏一眼,剛憋的一口氣忽地泄了。這萬千風骨,豈是他能畫得出的?不由頹然難過,怔怔地竟想哭。

“換臉如穿衣,我就是我,你怎會認不清?所謂音容笑貌,你若能抓住人骨子裏的味道,即便臉換過千張,當知立於你身前的仍是我。”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確實,深栗色的眸子裏有他熟悉的妖嬈、他依戀的氣度。蒙上紫顏的臉,亦可分辨出那舉手投足的優雅,隻屬這一人所有。

紫顏抬起手迎了光看,“想當初,我這十指上磨出過多少繭子,可惜我愛美,你是見不到了。”

長生心下大奇,紫顏難道不是天賦異稟,而是一步步修煉得來的本事?

“我、我沒少爺這般聰明。”

紫顏嗤笑起來,伸手敲打長生的腦門,誰的能耐不是慢慢修煉而成?心急不得。一分分磨練這心性,就像當年學畫,直到一眼就可記住一個人,一筆就可點活一幅畫。

“畫我不成,叫螢火來這廂坐著,反正他坐得住,當是練功好了。”紫顏揉揉腰,拈起銅鏡照了照,額上有細微的汗珠,“我去換張臉,這張禁不得汗,憋悶得很。”

長生心裏一直有疑問。按說這些麵皮都是換上去的,紫顏是怎樣讓紅暈、細汗都滲於其上,不像坊間其他兜售麵具的人,戴上了就毫無喜惡表情?

他沒來得及問,紫顏忽然停住腳步,望了院外一眼,略一遲疑。長生隨他視線看去,守門的沙飛匆忙掠進,手裏提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在案上攤開,竟是耀眼的百兩黃金。沙飛忍不住咽一口吐沫,道:“送金子來的人,請少爺單獨往芳菲樓一行,說是訂好了座兒。”

紫顏一撇嘴,把金子一推,“拿給螢火去練穿金指,也不曉得送幾件衣裳來。”末一句聲音雖小,長生和沙飛卻是忍俊不禁,偷偷暗笑。

長生笑完了便道:“想是道聽途說了少爺的本事,卻不明白我家少爺最愛什麽。不過獨身前往會不會有事?”

紫顏蹙眉道:“是啊,萬一我回不來,你們上哪裏去找我呢?”

沙飛心想,要有人敢為難紫顏,也是不想活了。單看他易容時擺出的刀石針線,沙飛就不寒而栗。試想他若先用迷香鎮住了敵人,再穿針引線把對方兩手縫在一處,嘖嘖,幸好他是自己人。

長生犯愁地想,少爺從未獨自出過門,不若叫沙飛從旁保護好了。

他向沙飛遞了個眼色,不想叫紫顏看見,晶指一戳他腦門,失笑道:“你呀,一人出門我才擔心呢。我一把老骨頭了,怕個什麽。”遂腳踏塵香地去了,剩下長生和沙飛琢磨著他的話,竊笑不已。

香茗擺上,簾幕垂下,芳菲樓甲字號上房內,紫顏不動聲色地看著對麵的女子。隔了珠簾,猶能見她用紅紗遮麵,滿頭珠翠無聲地晃動,掩映著她的局促。

紫顏好整以暇地喝著茶,對方花了百兩黃金特意請他出府,四人大轎把他抬到此處後,又累他多等半個時辰。姍姍來遲的美婦雲遮霧擋,進內室後始終不出聲。如此故弄玄虛卻大手筆的客人,紫顏尚是頭回見到。他並不心急,兀自斜倚在臨街的雕欄上,喝茶的姿勢仿佛飲酒,時不時橫波瞥那珠簾一眼。

“依先生看,妾身當是何樣之人?”良久,簾後徐徐傳來一句問話。每個音像踩了拍子念出,字字生香。

紫顏搖晃著手中的杯,綠尖尖的茶葉悠然浮沉。

“夫人身份貴不可言,何須我妄加猜測?”

沉吟片刻,她方道:“久聞鳳簫巷的紫先生掌參造化,學究天人,妾身想請先生解決一件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