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2章

青靄向沙飛微笑萬福,“原來是莫大人,久未見了。”

沙飛還禮笑道:“夫人一向可好?”

青靄幽怨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大人來得少,又怎會見到賤妾的笑顏?”

兩人眉目流轉間,盡是深深情意。紫顏撫掌笑道:“原來如此,你們倒解了我心中一個謎。時辰不早,我安排你們去罷。”

長生早放下了那些易容物,呆呆地看著三人,不知發生何事。他感覺不對頭,這和以往的客人不同,他們的心意隻在紫顏的一念之間。

但是這香,浮生,竟可令人如中邪,如附身,如傀儡,成為另一個魂靈的載體。可是,青靄與沙飛明明有著清醒的心神,未被控製。長生心裏有太多疑問,最難開口的一句,便是--少爺,你是人嗎?

兩人各自坐上一乘藤竹絲臥轎去了。轎夫不知從何處來,要把他們帶到何處去。紫顏和長生站在門口,看黃昏的暗色吞沒兩人的蹤影。

“做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紫顏悠悠地歎息,突然歡快地道,“長生,我們該用晚膳了。不知道今天有什麽美味!”

長生賭氣不問紫顏一句,要等紫顏親口告訴他,為什麽派那兩人去蘼香鋪,不肯派自己。

廳中的桌上擺了幾碟素菜,今次,多出一罐粉豔嬌嫩的花瓣,猶帶晨露與清香。紫顏拾了一瓣放入口中,陶醉地閉了眼,發出滿意的品味聲。

長生奇怪地道:“少爺幾時吃起花來?”

“呀,你不知道麽,我隻愛吃花,不過是陪你吃菜。”

長生目瞪口呆,“我也要吃?”

“當然,你學易容,自然要吃。最後不服五穀,隻喝朝露,吃鮮花。”

“冬天沒花之時,難道餓死?”

紫顏想了想道:“那……就吃蜂蜜吧。”

長生痛苦地慘叫。沒有肉吃已經很殘忍,如今連素菜也要剝奪,還有水果……水果能吃嗎?

“唉,你想吃就吃吧。花生果,果是花之子,吃便吃了。”紫顏看透他心思似的道。

飯後,長生摸摸空蕩蕩的肚皮,心思飄到遠方。不知道那兩個人怎麽樣了。

兩乘轎子載了莫雍容和晴夫人進了熙王府,從前後門分別入內。莫大人剛從宮裏回來,想來求見王爺,可惜王爺出門赴宴去了,莫大人便獨自坐在棲逸齋裏等待。

晴夫人請香歸來,梳洗後想請王爺共進晚膳,丫頭傳話說王爺不在府裏。晴夫人想了想,說有串耳環遺在王爺的冱泉軒,去取來再用膳。

書房裏筆墨紙硯都是難得之物,寶光盈目,隻是見過了紫府的氣派,莫大人並不吃驚,負手踱步,四處都走了走,沒有看見那塊龍嬉朱雀佩。

晴夫人遣開冱泉軒的丫頭,裏裏外外摸了一圈,此間是王爺獨宿之地,有不少金銀細軟並骨董收藏。打開幾個箱櫃翻看,玉佩雖有幾塊,皆不是想要之物。

“你一回來就翻箱倒櫃,是不是這府住膩了,想收拾東西了呢?”一個冷冷的聲音從晴夫人身後傳來。

晴夫人一驚,鎮定地回過頭來。真紅大袖衫,外披蹙金鏽雲霞瞿紋霞帔,一對金寶琵琶耳墜嘲諷地搖晃。刺目亮眼的命婦衣飾裏裹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婦人,華麗中略顯憔悴,正是王妃。

晴夫人不慌不忙將青絲一撫,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道:“昨日遺了對玲瓏墜兒在這裏,還是上回過生日王爺贈的,想尋出來戴。姐姐不是要吃齋的麽?”

王妃“哼”了一聲,凝視她纖細嫩滑的手腕,玉樣的一截,難怪會勾去王爺的魂魄。

“不過是一串耳墜,丟了就丟了。王爺吩咐,這間屋子不許閑雜人進,你速速回去罷。”

晴夫人秀眉一蹙,“府裏出了什麽事?”

“王爺找人卜過卦,這陣子容易失竊,你們都警醒些,莫胡亂走動。”王妃轉向身後,吩咐隨侍的丫頭,而後意味深長地笑,“最怕家賊難防。”

晴夫人點頭,蓋上箱櫃,慢悠悠走出冱泉軒。王妃隻覺一陣香氣擦肩而過,回望那曼妙的身影,一點點隱在漸濃的夜色裏。

晴夫人回到房裏,心不在焉地吃完晚膳,走去琳琅軒。夏日的晚風吹過,輕紗帳兒妖嬈飄拂,像腰肢柔軟的舞者在屋子裏翩躚飛舞。她點亮燈盞,隨意挑了一隻紫檀百寶鏡箱,打開蓋子。

寶石蝴蝶簪,掐絲金鳳鐲,他知她愛收集首飾珍玩,但凡皇上的賞賜和百官的敬賀,大多賞了她。抬頭看整間軒室,幾十隻箱子裝的都是珍奇之物。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她卻絲毫感受不到一絲暖意,涼冰冰的金玉不過是他的欲蓋彌彰。

唯獨,想到那個人溫暖的眼,她才會浮上隱晦的、甜蜜的微笑。他在書齋,不曉得找到那樣東西沒。

青靄渾身一顫,她是晴夫人,她是青靄。她的思緒遊走在兩個魂靈之間,卻都對著那人有同樣的依戀。她清晰地知道,那個王爺,是不愛她的。

她默默地揀出幾樣首飾,挑大的寶石、沉的金子收在懷裏。像日光下的暗影,有亮光時就安全。黑夜裏影子將不存在,她不知道有多少時辰留給她,去完成紫顏的交代。

且趁這一刻,貪戀所擁有的。

那塊龍嬉朱雀佩才是王爺心頭的最愛。晴夫人強烈地感到她的嫉妒,撕心裂肺地從心裏闖出來。她似乎嗅到它的味道,不覺站起身,向書齋走去。

莫雍容從書架上一本本取書來看,翻了翻又放回架上,晴夫人進門時,他失望地走回書案前沉思。

“大人未曾找到稱心的書?”

莫雍容向她微一躬身,朦朧的燈火下,晴夫人就如一隻會咬人的貓,瑩瑩的眼睛閃閃發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夾雜了喘息,說道:“這世上,想找的東西往往就在眼前,卻總失之交臂。”

晴夫人走到書案前,離莫雍容不及一尺。曖昧的香氣浮沉,莫雍容和沙飛同時感到心跳加速。是了,不論愛這女子愛了多久,每回都仿佛初見。

但見她揚起纖瘦的手伸向書案上的矮幾,搬開放置的小銅爐,摸到幾上的金銀片子,輕輕一按,竟有個機括一彈。兩人互視了一眼,欣喜地翻開金銀片子,看到一塊玉靜靜地躺在裏麵。

鬼使神差,兩人的眼中流動著這個詞。

晴夫人把龍嬉朱雀佩拿出來,放到莫雍容手心。指尖擦到他的掌心,有一股暖流湧進懷中。青靄感動地看著莫雍容,是這副麵孔給予她加倍受寵愛的體會。疊加的愛憐附在她的身上,作為一個女子,已是足夠。

這一塊龍嬉朱雀佩,雌雄歡好嬉戲,情意綿綿。

“累大人久候,王爺大概要徹夜不歸,有事不如明日再來?”

“既是如此,莫某告辭。晴夫人留步。”

莫雍容沿了回廊向大門走去,身後灼灼的目光不一會兒了然無蹤,隨了夜色逐漸淡去。刺耳聒噪的知了聲此起彼伏,一路伴了他從棲逸齋到識鑒閣。他在雕金砌玉的識鑒閣外略站了站,想到這是熙王爺陳設骨董之處,不由暗自竊笑。

熙王爺常站在此處與門生下屬焚香聽琴,排列金玉器物,品評個中高下。可是他真正的珍藏都不在此,心愛之物皆在冱泉軒,而最體己的則偷偷藏著,不見天日。

他在袍中暗暗撫摩那塊玉,猜想它的來曆。

“南山,你怎麽來了?”

南山是莫雍容的字,他驚疑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茫茫月色下,青織金妝花蟒龍羅衣裏,威嚴的麵容不苟言笑。

忙向王爺拜過,莫雍容說道:“學生今日得了一件奇物,拿來給王爺賞鑒。”

“哦?”熙王爺淡淡說道,攤出手來,“本王今日無甚心情,留下來讓我慢慢看罷。”

“是,是。”莫雍容從懷中掏出湘妃竹製的扇子,徐徐張開,金箋上雲遮霧擋的江南山水,籠在銀白的月光中。

“米家山?”熙王爺不由動容,急急從他手中搶過扇子,借了光瞪大著眼端詳,口中讚歎不已,“這扇麵畫意幽遠,仿似小幅的《瀟湘白雲圖》,所謂‘夜雨欲霽,曉煙既泮’,便是如此!絕妙,絕妙!”

他喜洋洋地手舞足蹈,合上扇子來拉莫雍容,“南山你此次功勞不小,這等價值千金之物從何得來?”

莫雍容心想紫顏果然懂得蛇打七寸,熙王爺最愛名家小品,米氏的扇麵更是曠世難尋。他恭謙一笑,深深鞠躬道:“學生也是無意間從一店家手裏購得,那人不識貨,倒叫我賺了便宜。王爺既是喜歡,自當雙手奉上,不敢有違。”

“哎,君子不奪人所愛。這等名貴之物,你留下傳家也是好的。”熙王爺沉吟著,把扇子放回他手中。

“王爺,學生想起王妃下月大壽,不若就以此扇敬賀,聊表心意。”

熙王爺哈哈大笑,一徑拿過扇子,拍著莫雍容的肩道:“南山心意可嘉,老夫替賤內謝過。走,跟我進去喝杯酒,湄荑國進貢了十壇好酒,皇上賞我三壇,你一定要嚐嚐。”

莫雍容苦笑,“學生今日飲食不節,外感邪熱,腹瀉不止,實不宜再久留。”

“也罷,你早早回去安置,請過大夫沒有?”

“有勞王爺費心,已開過藥了。”

“唉,既在病中,何不差人送扇子,非要親來?南山,老夫知你之意,你且回去罷。”

莫雍容拜別熙王爺,一步步走出王府。他的手一直在袖子裏抖,摸著那塊玉,顫顫地辨明紫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