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1章

他說了兩句,似是有點熱了,從玉枕下抽出一麵掐花銀絲團扇,孔雀羅的扇麵上織金閃褐,如彩色煙霞於他掌上翻騰。漫不經心搖著扇子,紫顏斜斜靠在錦墊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聽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竅的肉身懨懨地看這人世。

青靄盯了紫顏看一陣,便覺眼力不濟,對這妖冶豔媚到毫巔的人兒,竟無法久視。她慢慢感到這屋子裏有股壓抑的氣氛,她的精氣神漸漸全被眼前這男人吸走。她不曉得先前是怎樣抓起紫顏要挾的,連回想那一幕都像是前生。

沙飛也突然懶得說話,就想在地上找個空隙坐了,抬頭仰望對麵這人的臉。紫顏的臉有種說不出的誘惑,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愛,越看越覺得甘為仆役,哪怕為紫顏驅使,豁出這條命也是痛快的。

紫顏用扇子掩住了唇,目光鎖住這兩個癡癡的人,輕笑道:“沒聽過我的名字不打緊,今後你們就知道了,我是這天下最難惹的人。”他溫柔地凝視青靄的手,“你此刻走出門去,手就會一寸寸爛掉,我的衣裳有毒,可不是人人能碰的。”說完,又瞥了一眼珊瑚七寶屏風,歎息道,“我的藏品上不是瘋藥就是傻藥,要是你夫君不幸失心瘋了,隻有好生求我才可得救。”

說完,他壞壞地笑了,比懵懂頑童惡作劇更鬼祟張狂的一張臉,躲在扇子底下笑得肆意狂虐。

青靄整個人完全呆了,木偶似的訥訥說道:“一切全憑少爺做主。”她聽了長生的話,也喚紫顏少爺。

紫顏聽了,便有幾分歡喜,瞧瞧沙飛,道:“你呢,肯不肯應承我,為我辦一樁事?”

沙飛點頭如搗蒜,恨不能生就飛毛腿,馬上出去替他辦好,忙不迭道:“能,能。”

人呀,到底易為強勢所欺。紫顏心下浮過一絲笑容,一指桌上的涼茶,“去,喝了就沒事。”

兩人聽話地走過去倒茶,咕咚咕咚喝了,並沒當解藥來嚐,隻當是少爺的賞賜。二人喝得心眼明亮,一激靈,仿佛什麽咒語解了。再看紫顏,沒有先前的神秘,也就是淨瓶楊柳般清麗的人。

心下的敬畏仍有。兩人在下首站好,沙飛恭敬地問:“少爺有什麽事想打發我們做?”

那人依舊像調皮的孩子,嗬嗬笑道:“我叫你們喝茶,你們就敢喝?這水可是會啞人的。”

青靄、沙飛麵麵相覷,分不清他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又覺他說笑的樣子真是好看。分明是老練成精的人,卻能這般稚氣天真,他似於年月中縱橫跳躍,一張臉幻過無數表情。

逗弄夠了,紫顏回到正題。

“熙王爺府裏有塊龍嬉朱雀佩,你們想法子替我偷出來。”他晃了扇子沉吟,“我會把沙飛扮作常在熙王爺跟前走動的大紅人,至於青靄,要是想做王爺的愛妾或愛婢,也無不可。”

沙飛恍然大悟,想起依稀有紫顏這麽號人物,是巧手易容的大師。王爺的名頭雖大,他的好奇卻蓋過畏懼,想見紫顏如何改扮,將自己徹頭徹尾變作他人。這一想心思活絡,由此衍出了偷天換日的心。

他瞥了青靄一眼,要是換過一張麵容,亦可叫她迷醉傾倒,該是多麽有趣。

這就是入套的螃蟹、上鉤的魚,不愁他不應。紫顏含笑放過沙飛,抬眼看著青靄,低低地道:“熙王爺的側妃晴夫人,有間琳琅軒專置各樣珍奇珠寶,你可想親眼去瞧瞧?”

“少爺在和誰說話呢?”長生手持魚竿,心卻仍留在紫顏那處。螢火和他並肩坐了,一旁的魚簍裏滿是鮮活亂跳的魚。

“無非是賊。”

“啊!”

“怕什麽,連照浪城主先生都不放在眼裏,其他的人……”螢火的魚竿一頓,凝在空中,“有時,真想見他害怕的樣子。”

長生輕笑起來,紫顏受驚的樣子確實很難想像,他是那種至柔也至剛之人,絕不會輕易讓人看到怯弱的一麵。

可是長生和螢火都想保護紫顏,雖然那是紫府中最不需要保護的人。

“你說,他們在說什麽呢?少爺為什麽不許我們聽?”說到底,他不想被拒絕在外,多少次他不都是在紫顏身邊伺候著,與少爺一樣俯視來訪的客人。

在這裏沉悶地釣魚,他們真是太閑了。

“如果有生意上門,先生就會讓你去買一支香,那時,你就會聽到這回的故事。何須心急於一時?”

螢火篤定的神情令他討厭,好在長生見過他驚慌失措。唉,事不關己的時候,螢火這個人還真是冷漠。

他念頭一轉,想到蘼香鋪的老板姽嫿。每回隻收故事,不要銀子,換一支離奇的香。她家的鋪子開得極近,像守著紫府的一隻石獅。這個神秘的丫頭究竟是什麽人?她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張臉?

“鏘--”一聲脆響從紫顏的廂房傳來。長生拍去衣上的泥塵,笑逐顏開地道:“少爺叫我,我去了。”螢火望一眼魚簍,提起來手一抖,一股腦倒回湖中。他和長生哀怨地對視,彼此看到了對方的心聲。在這吃素的紫府裏,幾時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鮮魚啊!

長生到紫顏廂房的時候,紫顏已起身換過冰紈雪衣,姍姍走來。他手裏托了一隻白玉盤,裏麵盛了絳紅的楊梅,豔豔如火。

“喏,這是火驪珠,難得的珍品。”他拈起一顆放入口中,曼聲吟哦,“筠籠帶雨摘初殘,粟粟生寒鶴頂殷。眾口但便甜似蜜,寧知奇處是微酸。”

長生挑出一枚嚐了,甜中帶酸,這一吃竟舍不得放下。

“那人走了嗎?”長生記得屋裏有賊,就問。

紫顏垂下眼簾,“家裏少個做力氣活的人,我差他辦事去了。你吃點楊梅,想是不多會兒就該回了。”

長生一驚,豈能隨便就差遣陌生人,不由瞪著紫顏道:“為什麽不叫我去?”

“哎呀呀,都說了,是力氣活。”

長生悶悶地吃梅。齒間摩擦,梅中滲出的酸意越來越濃,刺激得口涎橫流。

沒過一盞茶工夫,外麵喧嘩聲動,長生趕到客房門口,見一個瘦瘦的男子正指揮仆役們往裏搬家什,身旁立了個眉目爽利的女子,兩人身形差不多,風姿卓越,相當般配。

紫顏拉了長生一同走進房內,掀開帷幔,看他們把一張描金穿藤雕花涼床放進去。等仆役們退下,那兩人立定了向紫顏行禮。長生小聲問紫顏:“難道剛才有兩個賊不成?”

紫顏卻不答,指了華麗的帳幔和雕床,笑眯眯地問長生:“天氣熱了,我換了新家什,你看可好?”

當了那兩人的麵,長生搖頭,“不好。沒過幾天就換,老是以為跑錯地方,我不習慣。”

紫顏想了想道:“呀,你居然不膩味天天住同一間房子,穿同一件衣裳,這可不好。我們學易容之人,就是要喜新厭舊。再說,真的是天熱才換的呀。”他嘴裏嘀咕了一下,“我怕來易容的客人太熱嘛。”

喜新厭舊。長生恨恨盯了那兩個新來的人看,長相雖不夠俊美,可是,有少爺在,他們無疑都會出落成美人。喜新厭舊,哼!他撇過頭去,道:“又沒新客人,你換什麽呀?”

“誰說沒有?”紫顏招呼那兩人,“他們就是。青靄、沙飛,你們來,見過長生。”

長生一聽是客人,反歡喜起來,附和道:“好,天是熱了,有了涼床,也好幹活。少爺,我要去蘼香鋪麽?”

青靄聞言,拿出一包東西遞與紫顏。長生看他一點點打開,輕淡略帶苦味的香味彌散開來,正是出自姽嫿之手的熏香。連他賣故事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長生莫名悲憤,恨不能上前咬那女人一口。

“浮生若夢啊--”紫顏悠然地慨歎。他手中的香忽地燃起來,像霧靄緩緩漫溢,飄過那兩人的鼻端。

紫色的香孤高寂寞地豎立,像炎夏裏一條清涼的影子。

沙飛和青靄立在一麵落地銅鏡前端詳,恍惚中印出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樣。

“記住,你叫莫雍容,你是晴夫人。”

那麽,真的莫雍容和晴夫人在何處?兩人探詢地看向紫顏,他高深莫測地微笑,不理會他們眼中的疑問。於是兩人便也安然,他們就是莫雍容和晴夫人。

長生鬱結的眼始終盯了紫顏的手,易容結束後,他拿起案上的針刀膏粉把玩。心裏想的,是早早學會這技藝,不讓那些俗人占了少爺的心神。

紫顏摸出兩卷畫,惟妙惟肖的正是莫雍容和晴夫人,現下,這兩人就像從畫裏走出來一般。沙飛仔細端詳畫作筆力,道:“這是傅傳紅之作罷。”青靄凝神細看,喃喃自語:“聽說他一畫千金,果然不枉。”說完,兩人彼此訝然一望。

長生微覺詫異地抬頭,這兩人說話的氣度不像是賊。

紫顏笑道:“傅先生和紫府略有往來,這兩幅畫用一支筆相換,真是好人呢。”他並沒有說是什麽筆,但三人心中俱知它價值連城。

“為什麽……我們說話……”沙飛、青靄意識到不對。他們的舉手投足有了微妙的變化,身手依舊靈敏,但似乎有個聲音在說,慢一點,再慢一點。

“就當是一場夢吧。”紫顏的聲音柔柔蕩蕩,那一截香燒不完似的,嫋繞在他手中,“夢裏不知身是客,便貪一場歡,做一回別人。等你們返回這裏,夢就醒了,你還是你,他還是他。”

莫雍容,官居五品,翰林學士。此刻他身穿朝服,大紅貯絲羅紗麒麟袍,寬袖大襟斜領,氣勢威嚴。晴夫人披了大紅纏枝芙蓉二色羅窄袖褙子,曳地長裙宛若祥雲,整個人就似一束絹絲,婷婷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