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7章

“唉。”尹貴妃歎息一聲,對牛彈琴,不說也罷。

針刺了一刻時分,被紫顏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臉上,涼意徹骨。收拾完畢,請尹貴妃睜開眼。她茫然看去,鏡裏素麵朝天,有一個生氣勃勃的女子,不識人間愁苦。

“啊--”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宮的她,眉眼何曾有一絲憂慮?

百般滋味上心頭,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心柔姑娘天生麗質,我不舍得抹去這容顏。”紫顏忽然換了名字稱呼她,說得懇切,“如我猜得不錯,宮中近日會有大變故,懸崖勒馬正當其時,不必再回去了。”

她顫聲道:“不回去?”

“那人自獻畫的一刻起,就已不再愛你。”

尹心柔兩眼發直,被這一句劈得神智不清。是了,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她曾有萬般貪戀,既想留住皇帝的愛寵,又怕將來老去無人問津,故從了熙王爺,以為他是她的歸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實她和他是一樣的人,隻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猶豫矛盾,為的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終於要離開他的野心了,想到此處,她發覺自己竟鬆了一口氣。十年一覺,黃粱一夢。她有這十年經已足夠。萬歲爺,是我負你。她輕輕地於心底說了這一句。

先放手,會比較不傷心,勝過來年冷宮獨對,殘紅孤影。

她到底愛過誰?尹心柔捫心自問,再度看向鏡中。是了,她愛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她不會愛他們,若他們有日會不愛自己。

原來鏡花水月一場空。將來,她又能往何處去?不是沒預留過金銀田地,可一個人的繁華奢侈,竟是荒涼。

紫顏扯出一個微笑,解嘲地道:“原想從你手上打劫一筆,也好添幾件衣裳首飾。宮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裏養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頭看他,怪哉,隻要他說些玩笑的話,她便會忘了那些紛雜人事。這男人身上竟有種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聲來,像十年前調皮的女孩兒,捉弄一本正經的大人。

“哎呀,我這裏真是住不下了。”紫顏求助地看向長生,“長生,你說是不是?”

長生原是最見不得紫顏留意他人的,被突然這麽一問,沒來得及說話,尹心柔的笑聲已傳過來,“我燒菜的手藝很好。”聰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動男人,先俘虜他的胃。

長生即刻低頭,“多個人熱鬧也是好的。”

紫顏苦了臉道:“不聽話的小子,偏拆我的台。她這樣子呆在這裏,照浪再來豈不是要穿幫?”忽地心生一念,笑道,“別處許是委屈了你,倒有一個地方,你若真想留下也好。”他拈起一支香微笑,長生了然一笑。

又幾日,宮裏果然風起雲變。

尹貴妃甫一失蹤,太後即刻命人前往京中諸大臣家中搜索,最後在五品翰林莫雍容府中尋得龍嬉朱雀佩一塊,被認為是貴妃之物。莫雍容被打入天牢,向來與之交好的熙王爺稱病不朝。

熙王爺在家中憤恨不已,他認定當日就是莫雍容從他家裏盜走那塊玉佩,卻暗自慶幸,未被發覺玉佩本在他手。隻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尹貴妃芳蹤渺然,令他極度不安。

晴夫人心生氣惱,以為莫雍容真與尹貴妃有染,暗地裏詛咒他早日伏法。她不會知道,那塊玉曾留在熙王府,更不會知道,真的莫雍容那日與她在外偷歡,來熙王府盜玉的另有其人。

熙王爺與晴夫人恩愛纏綿,永無機緣核對當日之事,為莫雍容翻案。

此時鳳簫巷蘼香鋪內,姽嫿的香綰居裏,紫顏正饒有興致地把玩尹心柔所製的“花夕”。點燃後顏色褪得極快,刷刷如天亮,一下白生紅盡。

他一邊玩耍,一邊把宮闈秘事當奇聞說出,尹心柔不覺臉色煞白,怔怔地問:“那莫雍容怎會有我的玉佩?”

紫顏凝視她洗盡鉛華的容顏,歎息道:“他何嚐會有你的玉佩?太後手裏原本就有一對,隻是連皇上都不知道罷了。再說即便是弄個假的來抓人,借口豈會難尋?”另一塊玉佩熨貼在他胸口,暖玉生香,於他卻是心頭寒冰,徹骨地疼。

一對玉佩。尹心柔驚心動魄,太後果然容不得她,她早該想到祝壽不過是預設的局,而她懵懂中猶以為尋回玉佩就可暫逃難關。直到此刻,她方真正斷絕念頭,香綰居綺麗芬芳,會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姽嫿送紫顏出門,在鋪外停住腳步,她孩子氣的臉忽現憂鬱,對紫顏道:“你的心太軟了。”

紫顏默不做聲,姽嫿又道:“不知太後今趟的警告,會讓王爺安生幾日?”

“紅顏白發,名將白頭。你以為他等得了多久?”紫顏說完,忽然哈哈大笑,一振衣袖灑脫地往紫府走去,“日升日落皆是自然之理,隨它去罷!”

他一步一搖晃向遠處,身後的天倏地暗下來。

涼爽的中秋天氣,紫府內外遍植桂花,恍如瓊英綴樹,滿目金粟。馥馥香氣鑽竅入孔,悠然賞玩其間,常不知人間何世。

一連數日晚間,紫顏在借月亭擺了清桂酒獨坐,若有所思若有所遺。長生陪他坐一陣就乏了,午夜更困倦不已,逃去睡了。螢火不敢驚擾,夜半起身走到菊香圃,見紫顏端坐無恙,這才返回去安歇。

如是過了幾天。

一日清晨,長生猶在睡夢中,聽得紫府大門劈啪亂響。敲門那人似有三頭六臂,直如冰雹石塊砸在門上。他揉揉睡眼起床披衣,走出去時艾冰剛開了門,一個麗影旋風般蕩入。

“大清早睡懶覺,你們這些人呀,該有人管教!”

鶯聲婉轉,鳳眸珠唇。兩人定睛看去,來人挽了個盤龍髻,瓔珞燦燦,披了翡翠鴛鴦錦衣,單手叉腰指了他們,煞是威風潑辣。

長生試了問道:“這位小姐有何貴幹?”

“小姐?我是你家夫人!”她笑吟吟走近,斜了一眼呆愣的兩人,指揮身後的仆傭搬行李進府,“你既是紫府的人,告訴你名字也無妨,我叫側側,你可以尊稱我夫人。”

長生聽她說得有板有眼,心下更是糊塗,攔在她身前,“側夫人,你……”他話未說完,頭頂挨了個栗暴,側側薄怒微嗔,道:“什麽側夫人!我是紫顏明媒正娶之妻,這府裏當家的!你或直接喚我側側,或叫我夫人,唯獨不能連起來稱呼,明白麽?”

長生和艾冰這回是真呆住了,幾曾知道紫顏有了夫人,大眼瞪小眼皆成石頭人。側側用袖掩了嘴輕笑,促狹地玩味兩人茫然懵懂的神色。

螢火和紅豆聞訊趕來,見狀亦不知所措,紅豆慌慌張張去請紫顏。側側隻管捏捏耳畔的珊瑚墜子,好整以暇等紫顏到場。

紫顏蹙眉走來,神情甚是古怪,見了側側也不說話,仿佛在尋思什麽。側側卻徑自走過去,拎起他的耳朵道:“你是如何教這幫手下的,不認識我也罷了,什麽禮數都不識,豈不讓旁人笑話!”

長生等四人睜大了眼看紫顏反應。

隻見他摸摸紅耳朵,小聲說道:“你來就來了,大張旗鼓地吵得我耳朵疼。文繡坊的姐妹們,怎慣出你這潑辣性子……”側側嫵媚一笑,啐了一口道:“要不然如何服眾?”俏麵飛紅地橫了眾人一眼。

紫顏看也不看其他人,拉了她的手兀自往屋裏走去,像是有體己話要說。眾人大驚失色,彼此對望,眼中盡是疑問,“這真是紫夫人不成?!”一個個探頭探腦,紫顏卻把披錦屋外的垂花門一鎖,摒絕一切騷擾。

側側就在府裏住下了。當天中午,在她所住之處大書“朵雲小築”幾字,命人造了金字匾額,與紫顏比鄰而居。她一來,紫顏就常不見蹤影,或借口小憩,或出門散步,長生隻得陪前陪後伺候這位少夫人。

“這梔子的肥澆得少了,打發人多澆幾回。”

“芍藥栽種得太近,怎麽也要隔個兩尺,吩咐他們給我把土換了重栽。”

“啊,這池塘的魚誰喂的,要撐破肚皮了!餓兩天再說。”

“把這黃燈籠拿下來,放琉璃彩燈上去,唔,再多買一倍的燈來,熱熱鬧鬧多好看。”

……她在府裏走一遭,便有數十人忙前忙後,被差遣得一路飛跑,恨不得像八爪魚多出幾隻手腳。

長生借口要學易容,遁去作畫,側側大有興趣,尾隨到養魄齋來瞧。有她監視,長生不得不聚精會神學畫,誰知她說起道理來比紫顏更多,聽得他頭大如鬥。

幾日下來,長生累得唉聲歎氣,暗自在心中禱告:“老天,找個事纏住少夫人吧!”

他的願望很快靈驗,宮裏竟來人傳紫顏。

傳旨的英公公是隨侍在太後身邊的紅人,浩浩蕩蕩帶來一隊小太監。更糟糕的是,照浪城的艾骨森然伴在他身旁。

應門的艾冰完全沒想到來的人中會有他親哥哥,僵直了片刻。英公公陰沉了臉,從鼻中噴出一股氣來,尖了嗓子道:“真是沒有規矩!”兀自往紫府玉壘堂走去。艾骨走過艾冰跟前,正眼也不瞧一下。艾冰放下心事,想,紫顏的易容術豈是輕易能看得破的,忙趨上前去伺候。

紫顏不在府裏,接旨的自是紫府少夫人側側。闔府一眾人等跪在堂上,聽英公公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