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舉步維艱

又見追風“大小姐!”

隨著我把房門“咿呀”一聲拉開,守在門外的金昭、玉粹二婢立刻驚喜地叫出聲來,見我無甚反應,又一連聲道:“大小姐可是餓了?早、午飯都沒吃,身子骨怎麽受得了!婢子給您……”

“通知大總管,”我倏地打斷她們,“我們該上路了。”

“現在?”

守在門外的還有一名鐵騎,聞言忍不住插嘴道:“可大總管說,明日再……”

我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頭,訥訥道:“屬下這就去。”

總算記起誰才是他主子了麽?我以眼角瞥著他快步走遠,不禁冷笑連連。

風纖素向來掌管宮家內務,而我又素來不喜與下人打交道,日子久了,家中這些奴仆雜役的眼裏倒隻認大總管,不識大小姐了……

一念至此,心頭忽動--倘使此行喪命之人非百裏晨風,而是我,那她風纖素是否就能順順利利地越俎代庖?想那龍門山中的偷襲,第一支箭不就是衝我而射的麽?若非蕭左機警……

蕭左!

這個名字一經蹦出,我頓時一震,整個人也立刻清醒過來。

糊塗!宮翡翠,你好生糊塗!

風纖素覷破了蕭左的陰謀,你該感謝她才是,怎能報複性地把她也懷疑了去?

這一路上接連損兵折將,你若再因蕭左之事與她心生離隙,此行還如何繼續?

你已放過蕭左一次,於情於理你已對得起他,這個人,與你已再無瓜葛,你就此把他忘了吧,忘了吧……

大局為重,宮翡翠,大局為重!

我輕輕地歎息著,是啊,大局為重,忘了他吧,把他忘了吧……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我一抬眼,便看見了風纖素。

“大小姐要立刻上路?您……”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很好。”我笑了笑,道,“纖素姐姐,我沒你想像的那麽脆弱。”

她靜靜地瞅了我片刻,忽而也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愧為宮家繼承人,果然堅強自持。既這樣,有一事,我還是如實相告吧。”

她頓了頓,眼神漠然地看向遠處,緩緩道:“其實,蕭左所選的那三個杯子,都被我下了毒。除非奇跡出現,否則……”

“否則的話,蕭左此番定然難逃生天,是麽?”我迅速接口,見她立刻收轉目光,便衝著她又是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他的下場啦。纖素姐姐,你一直不敢跟我說,可是怕我怪你?”

風纖素的麵容在瞬間泛起了如水般的波瀾,旋即垂首道:“我是怕大小姐傷心……”

“那你這時說出來,便不怕我傷心了?”我又一次打斷她,凝視著她壓低的頭頂,半晌才淡淡地笑著道,“要不我說纖素姐姐最是聰明呢--我現在,的確不會再為他傷心了……好了,莫再耽擱,上路吧。”

低伏在飛馳的馬背上,我心無旁鶩地盯著前方路麵,任兩邊的景物飛般掠過,也不去看一眼。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再也無人為我擋住飛來的箭,再也無人在我耳邊淡淡地提醒我小心騎馬……再也沒有了。

所以,我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不,我不傷心。

我的心,已經死了。

做一具行屍走肉的感覺比我想像中好得多,除了再也感覺不到風吹在臉上的溫柔,除了再也看不出水是綠的花是紅的,一切,都很好。

至此,我總算明白了那些出家人的想法--心已死,卻又不敢真去死,便這樣“偷生”吧,美其名曰:看破紅塵。

我也如此啊。惟一不同的是,即便我看破了紅塵,仍丟不下沉甸甸的宮家。

這就是責任吧?我很想笑,曾幾何時,我終於成熟到明白責任的含義了。

“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

我已經長大了,蕭左,你看啊,你看--你,看不到了。

活該。蕭左,你活該。

誰叫你背棄了我。

我,也是活該……

明知你騙了我,可就因為你曾經那樣對我笑過,那樣的溫柔和煦,我便再也覺不出拂麵的春風。

明知你已必死,可就因為你曾經將我生命點亮,那樣的光輝燦爛,我便再也看不見紅塵的顏色。

活該!我們,都是活該!

我狠狠地冷笑,重重地揮鞭,馬兒吃痛,越發撒蹄狂奔,鐵騎等無奈,也隻得跟我一起加快速度。

就這樣一路急馳,我們在黃昏時分到達了距離鶴城最近的一個大城鎮--柞水。

進得城來,照慣例先找客棧投宿。一行人牽馬來到當地人介紹的最繁華的南大街上,剛走了沒幾步,風纖素便陡然失聲叫道:“大小姐!”

我本來仍是低頭看路,聞言便抬起頭,還未說話已先丟了魂魄。

前方幾丈遠的地方,坐落著一家看上去很是豪華的客棧,客棧的門口,立著一匹神駿異常的馬,馬尾輕掃,通體雪白,赫然是百裏晨風生前所騎的追風!

心兒驟然狂跳起來--自從知道蕭左已死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無暇多想,我直衝了過去,人還在門口,便聽見客棧裏麵傳來陣陣哄笑,其中有一個聲音,惟有那一個聲音,響徹天地……

我眼中一熱,一顆心急切得就像被幾十匹馬拉著一般,可身猶未動,旁邊忽響起一陣長嘶,下意識扭頭看去,卻是追風焦躁不安地抬蹄嘶叫,再一看,原來是風纖素也到了跟前。

“大小姐……”她望著追風,淡淡地對我說了句,“看來,奇跡真的出現了。”

在她的臉上,最初的意外和驚訝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篤定和譏嘲,或許,還有一點恨--這天下間,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這、這說明什麽?我心亂如麻,還無暇多想,就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悠悠傳來,字字清晰,半帶懶散半帶不羈,仿佛天塌了也和他無關似的,叫人聽了便莫名覺得輕鬆自在。

“我道這馬怎地突然發瘋,原來是遇上故人。”

一聽這聲音,我整個人頓時如同佛光浴頂,心鏡通透,轉過臉順著風纖素驟然變冷的目光看去--眼淚頓時滑落,猝不及防。

是他!真的是他!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笑得如此可惡。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用這樣溫柔而又銳利的眼神看我。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得髒成那樣。

除了他,再也、再也沒人會這樣慵慵懶懶地斜倚著大門,半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我,慢吞吞地說:“真是春天來了啊,好一朵帶雨梨花。”

“你……你還活著?”我喃喃地說,聲音輕飄飄的,目光也是朦朧的,仿佛在做夢。

蕭左緩緩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漸漸煥發出一抹光華,幽幽地盯著我,忽伸出手來,遞上一方帕子,啞聲道:“再哭下去你就沒法見人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絲綢那冰涼的觸感剛自指尖傳來,身後便響起風纖素冷冷的聲音:“大小姐,我們換家客棧吧。”

我一驚,驀地縮回手,低下頭的瞬間,仿佛看見蕭左臉上一掠而過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還是轉過身去。

罷了!能夠再次相見,已是上天對我的眷顧,若是再妄圖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難容。

我抬眼,勉強對風纖素一笑,道:“走吧。”

“去哪兒?”腦後傳來蕭左的聲音,神神秘秘的仿佛有什麽陰謀,“鎮上所有客棧、所有的房間,都被人包了。宮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鎮西的那個小破廟?”

我愕然,風纖素已先轉身,接口道:“包下所有客棧?那可是筆不小的花費--蕭公子好大的手筆!”

“好說好說。”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認了?他窮得連我扔了的請帖都要撿去換酒,這會子又從哪兒弄來那麽多錢?

隻聽風纖素也感慨道:“沒想到,一日不見,蕭公子不但發了財,連人也變得老實起來。”

蕭左笑道:“風總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領教過了。就算在下否認,風總管就會相信麽?所以,還不如痛快點承認……何況,在下本就是老實人,隻不過有些事情並非在下所為,當然不能替人受過。”

他明明話中有話,風纖素自然也聽出來了,當下冷笑著說:“那麽,就請蕭公子老實相告--你究竟為何要包下全部客棧?”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於是我也轉過身去。

隻見蕭左仍半倚著門,臉上掛著微笑,用一種非常有禮貌、非常客氣的語調,對風纖素說了句:“因為我高興,因為你管不著。”

誰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風纖素也不例外。她怔怔地瞧了他半晌,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左便又慢悠悠地說:“風總管好像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那麽,風總管是否又想對在下施毒了?上次是開心,這次是什麽?傷心?”

無論是什麽毒,對他來說,顯然都已起不了絲毫作用。

風纖素忽然笑了起來。

“豈敢豈敢。”她臉上明明在笑,眼睛裏卻連半分笑意都沒有,“風纖素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百裏城的未來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隨著風纖素的這句話幽幽地沉了下去。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你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是如此緩慢的速度,以至於在過程中你能有很多時間想起很多事情。

--江湖傳言百裏城城主的義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風纖素懷疑蕭左正是那個人;她布下賭局,逼迫他選擇毒酒;若蕭左不是那人,此刻應已命喪黃泉……可是,他還活著。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他就是百裏城城主的義子。

也就是說,昨日風纖素在百裏晨風屍體旁所說的那些話,不是猜測,而是--結論!

蕭左,他到底還是騙了我……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穀底。可是,我除了覺得整個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沒有絲毫其他感受。

我輕輕擰過身,淡淡道:“纖素姐姐,莫再多言,我們連夜趕路,回洛陽。”

“大小姐!”風纖素一驚,“不去百裏城了?”

“不去了。”我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你此刻便把百裏晨風在珍展上買下的珍寶拿給這位--義子大人……”

“那,閼伽瓶怎麽辦?”

我頓住腳步,冷聲道:“閼伽瓶乃宮家傳世之寶,怎能借給這種人。”

話音剛落,忽覺眼前白影一閃,蕭左已經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哪種人?”他的聲音不再冷靜悠然,微微帶著些顫抖和嘶啞,“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哪種人?”

他這樣問,等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個老實人,不是麽?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隻當沒聽見他的問話,自顧說道:“百裏晨風於珍展上所購之七件寶物,都已付清貨款,所有賬目均在風總管處,閣下若有異議,請自去查看……哦,對了……”

我摘下腰間所係的化麟鎖,遞上前去,道:“這也在七件珍寶之內,閣下一並拿走。”

蕭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熱,緊緊盯在我的臉上,卻怎麽也不肯伸手來接。

我不願再這樣與他視線相對,也不願再和他這樣僵持,便把化麟鎖交到風纖素手中,繞開蕭左,剛邁出一步,耳中忽聽風纖素一聲驚呼,眼前又是一閃,卻是蕭左自她手中奪回化麟鎖,又一次擋在了我的身前。

我無奈地輕歎,道:“請,讓開。”

“我讓!我馬上就讓!”他咬牙道,“但你答應我,留下化麟鎖,把它係回去!你需要它!”

我微微攏起眉心,無力和他爭辯什麽,淡淡地說:“好,我留下。纖素姐姐,此物開價紋銀十萬兩,把銀票給他。”

“你給我錢?”蕭左的聲音聽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給我錢……”

“蕭公子!”風纖素尖銳的嗓音打斷了他未完的話,“十萬兩銀票,你點點。”

蕭左沉默了,片刻,向旁邊退了幾步,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徹底的冷漠:“宮大小姐,請。”

“謝謝。”我淡然道謝,舉步前行。

空氣中流動著陣陣春風,很溫柔地吹拂著我的臉,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鞋尖,丹羽織成,履上鑲嵌雲狀金鈿,豔麗無雙……這麽說,我又能感覺到風了?我又能看見顏色了?

這些都是多麽多麽寶貴的東西,而我卻曾一度為了某個人、某件事把它們丟棄……感謝上天,我,不會再這麽傻了。

--就像自殺的人,如果第一次沒死成,便絕不會再去尋死。

這個道理,實在是亙古不變,顛撲不破。實在很好,很好……

百鬼夜行剛到柞水,又返洛陽,如此周車勞頓,本是行路大忌,不過--

大小姐開了口,誰敢反對?

宮翡翠將化麟鎖係回腰間,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緊,隨即垂頭跟她一起轉身離開。

追風猶自低聲嘶鳴,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結果你竟做了蕭左的坐騎!

追風,你好,你很好……

我麵無表情地與它擦身而過,三步過後,身後響起*砰然倒地的聲音和路人的驚呼聲。宮翡翠聽到聲音回頭,表情明顯一怔,朝我看來,“為什麽?”

“沒什麽。”我淡淡地回答,“我送給百裏晨風的東西,即使他已經不在了,也不會留給別人。”

宮翡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歸沒有說。她翻身上馬,命令鐵騎道:“我們走,連夜回鶴城。”

一行人浩浩蕩蕩調頭而行,我還是按捺不住回頭看去--客棧門口,追風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蕭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頭朝我望來。

那一刹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轉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個人都黯淡了下去。

終於黯淡了下去。

先是龍王,接著百裏晨風,再是宮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愛的女人都離你而去,蕭左,你雖然還沒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沒有再追上來。

真的心灰意冷了嗎?

我數次回頭,若有所思,反倒是宮翡翠,策馬急馳,竟比來時還快了幾分。

“大小姐,”路過一片竹林時我跟上她,氣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們要不要稍做停歇,吃點幹糧再上路?”

宮翡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眾人下馬,點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間小道便顯得更加幽謐了起來,兩旁竹枝在我們頭頂交錯,將天空遮得看不見,整個世界便如同隻剩下我們這一行人……一陣夜風刮過,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紅點,悠悠晃晃,忽明忽滅,遠遠望去,頗有些妖豔陰森的味道。

宮翡翠警覺地眯起了眼睛。

紅點越來越亮,走得近了,才知道是盞燈籠,燈籠被提在一個人的手上,那雙手,瑩美如玉。

是他,上次見過的絕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邊還有一人,紅燈映襯著那人的臉,竟是不輸於他的天香國色。

此時此地,見到這樣兩個人,我還沒反應過來,宮翡翠已失聲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鐵騎們的臉上,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臉色在燈光下愈見蒼白,聲音也是慵懶萬千:“宮大小姐,又見麵了。”

宮翡翠麵色頓變,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次答話的是那個絕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錢的人,我們當然認識。”

宮翡翠的眼珠一轉,忽然不說話了。

“宮大小姐可是在想我為什麽會來這兒?”花夜說著挽起袖子,隻見她的手腕處淤青了大片,“你看看,這是當日那位孟公子傷的,他……”

宮翡翠打斷她道:“傷得好,看你現在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裏,我倒覺得他下手還不夠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來,“嘖嘖嘖,沒想到宮大小姐這麽狠心……其實,我隻是想提醒你一下,一個對女人如此粗魯的男人很差勁,你可不要被他溫柔的假象騙了。”

本以為這句話必定會戳中痛處,誰知宮翡翠卻冷笑道:“他的溫柔是真是假與我何幹?不過,對他廢了你的武功這一點,我倒不覺得他做錯了。”

花夜頓時一呆,怔忡過後扭頭對那絕色男子道:“真是驚訝……夫君,你聽見了嗎?”

男子含笑而答:“聽見了。看來這位宮大小姐,比我們想像的聰明得多,也冷血得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婦這個驚人的消息來,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麽?”宮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話就說得很慢--“不必演戲了,山中一窩鬼。”

此言一出,鐵騎們唰地拔出了兵器,火把映著刀鋒,亮得刺眼。

我剛自擰眉,一陣笛聲忽然輕輕地響了起來,隨它一起響起的,還有一連串嗚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有遠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側,哭聲淒厲刺耳,飄飄渺渺。

在這樣幽深的夜裏聽到這種詭異到極點的聲音,饒是鐵騎久經訓練,也都駭然變色。

無形的恐慌開始蔓延,百鬼這一招用得夠妙也夠毒--先聲奪人,先使對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戰役便更容易了。

我轉眸看宮翡翠,她立在當地緊抿唇角一言不發,隻有目光不住閃動,不是害怕,而是生氣。

她在氣什麽?是氣自己連夜趕路結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還是氣自己離了蕭左勢力頓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當聽;百鬼同哭,燈起笛鳴--宮大小姐,這可是我們最隆重的禮儀,希望你會喜歡。”

她的話音剛落,兩旁的竹子紛紛折斷朝後倒去。一時間,劈啪之聲,馬嘶之聲,再加上部分鐵騎失口而發的驚呼聲,種種聲音混在一起,情勢頓時混亂不堪,而那笛聲卻始終清越,淩駕於所有聲音之上。

宮翡翠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慌亂--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麵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麽東西拖走,轉瞬間,原本狹窄的道路變得非常空曠,月光披瀉下來,照得此處慘白一片……

這種情形,若非親眼所見,根本難以想像!

花夜和絕色男子對視一眼,笑得更是得意。兩人雙雙後退幾步,屈膝恭聲道:“山中一窩鬼之‘色鬼’絕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頭,出現了幽幽數點綠光,鐵騎們紛紛靠攏,將我和宮翡翠包圈起來,做出抗敵之態。可那黑幕無邊,不知來了多少鬼,我們這邊隻有三十餘人,此戰實力懸殊,結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宮翡翠,這個時候她還能如此鎮定,倒教我起了一絲敬佩之心,看來,此行雖隻短短數日,但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稚的大小姐了。

綠光愈盛,一頂巨大無比的坐轎出現在視線之中,下麵抬轎者黑壓壓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轎簾低垂,簾幕重重不知裏麵坐的是誰,但轎子頂上卻坐了一個人,身子淹沒於陰影之中,惟有手中的銀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齊驚出聲:“大小姐,那個不是……”

坐在轎頂上吹笛子的不是別人,正在黃河上曾有一麵之緣的童子--子玉。

宮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沒想到前任禮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孫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個史老匹夫想當我爺爺,下輩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風聲呼呼,火光斑駁,他勾起唇來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臉,頓時顯得老成了十年。

宮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據說世上有種人身形永如童子,想來閣下便是此類。”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麽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會安排我潛入史岩身邊,取代他那孫兒?”

宮翡翠驚道:“這麽說,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過是讓他早登極樂世界罷了!”小鬼陰*,“要怪就怪史岩,什麽日子不能返鄉,偏巧和你們渡河的時間一致?不過,這可給了我立功的機會……杜三娘那個笨蛋,我早料到她不會成功,若非有我接應,她怕早就死在黃河上了!”

“誰在背後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麽!”隨著一聲嬌媚的語音,一人策馬而來,身上的衣衫卻比火把上的火焰還要鮮紅。

宮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來了,報上名來吧,你又是什麽鬼?水鬼?”

誰料那杜三娘卻搖頭道:“宮大小姐這回可猜遲了,若是兩年前,我還可算是山中一窩鬼裏的水鬼,但現在嘛……我是霹靂堂三堂主雷厲的妻子。”

“霹靂堂果然跟一窩鬼勾結了。百裏晨風已死,你們不去幫蕭左登上百裏城主之位,反而來追我做什麽?”

杜三娘輕笑起來,“宮大小姐這話問得好可笑,我們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於那百裏城城主之位究竟為何人所坐,與我們有什麽相幹?”

宮翡翠怔了怔,尚未說話,就聽那杜三娘又道:“宮大小姐莫非至今還不知我們為何而來?我們……”還待再說,轎簾裏忽然傳出個聲音道:“夠了。”

非常好聽的一個男音,繁花落盡的溫和,夾雜著清越如水的滄桑,再還以暖暖的一種淡漠,拚湊出那樣兩個字--夠了。

杜三娘頓時閉嘴,退到轎子後麵。

“宮大小姐--”轎子裏的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煮鶴焚琴和殺美人,都是大煞風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斷吧。”

宮翡翠整個人一震,似驚懼似惶恐又似不敢置信--世上竟會有這麽囂張的人!

可如果那個人是鬼王,這話便如同催命魔音,難以抵擋。

宮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聲,一字一字道:“你--做--夢!”

鬼王也不生氣,聲音依舊溫和:“你為什麽不回頭看看?”

“看什麽?”她剛那麽說著,我們周圍的那些鐵騎,忽然一個個地倒了下去!

宮翡翠大驚失色地望著我,我遲疑了一下,上前檢視他們的瞳孔,轉身搖了搖頭。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沒有任何征兆。

隻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個人,麵對百鬼,如何抗衡?

宮翡翠麵如死灰地站著,全身起了一陣顫抖,低聲喃喃道:“難道我宮翡翠真要命喪於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轉道:“鬼王不喜動手,不如讓屬下效勞吧?我平生,最見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毀了她。”

絕夜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從?”也沒見他怎麽移動,卻瞬間到了近前,宮翡翠當即揮袖而出,顯見是恨極了對方,照麵便是天香指。

絕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轉,輕巧巧地避了開去,嘴裏不幹不淨道:“嘖嘖嘖,這麽漂亮的女人,這麽漂亮的武功,倒真讓我有點舍不得了……”

長衫疊起重影萬千,一時間,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宮翡翠一個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右腳飛起踢他麵門,趁他分神之際將手抽了回來。

絕夜裝模作樣地歎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膚……”

宮翡翠自小養尊處優,何曾有人敢這樣輕薄她?當下眼睛也紅了,揮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讓婢子對付他。”

兩把長劍交織出劍光一片,朝絕夜劈了過去。

宮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來!”

她欺身到絕夜身後,伸手去奪他的燈籠,絕夜一驚,連忙旋身避開,宮翡翠中途變招左踏幾步,碧色長裙頓時如水般漾開,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線閃了一閃。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這時尖叫起來:“小心!”

她話音還未落,那盞燈籠已啪地落地,絕夜飛身退回到她身邊,一條手臂上血湧如泉。

宮翡翠抓著他的一隻斷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花夜花容失色地扶住絕夜,急聲道:“你怎麽樣?”

絕夜惱怒道:“我的這條手臂,估計是廢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小鬼忽然開口道:“這就是輕敵的下場。”他一個縱身,輕飄飄地自轎頂落下,半點聲音都沒有。

宮翡翠一見之下,後退了半步。

她之所以傷到色鬼,不是因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輕敵,而小鬼隻那麽輕輕一躍,身法之快捷靈動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顯比他高出一截。

而且,就算她能贏小鬼,還有鬼王坐在轎中一直未曾露麵,更有周遭無數鬼在虎視耽耽。此戰結局,早已注定,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可見她的睫毛在不停地顫動,最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忽然扭頭對我道:“纖素姐姐!”

我反射性地應她:“是,大小姐。”

“宮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無恥之徒手裏。你明白了嗎?”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很好。”她淒然一笑,忽地奪過金昭手中的長劍反手就朝自己頸處抹了過去。

我猛然睜大眼睛,她這個動作在我視線中被擴大了無數倍,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自盡?

自盡!!

心中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升起,還沒達到頂點,“嗤”的一聲,一支白羽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擊在宮翡翠手腕上,長劍頓時脫手,她呻吟一聲捂住手,那白羽落到地上,竟是一支無頭箭。

眾鬼間起了一片嘩然聲,杜三娘驚呼道:“看!”

不必她叫,眾人也看見了,遠遠的有明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裏,連綿成了一片,越來越近。

與百鬼出現時的場麵非常類似的是,空中飄來一陣簫聲,悠揚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簫聲中一人擊節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裏,不見其蹤,隻聞其名。有彼鳳兮,磨翎振翅,乘風馳月,慨然長行。子歌川上,但見吾心,歸去來兮,共堪攜隱……”

百裏城?

難道是--百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