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歸去來兮
新主舊識“百裏城!”風纖素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我尚未來得及抬眼,便聽鬼王驟然一聲斷喝:“殺了她!”
一條人影立刻應聲而起,正是小鬼,臨空揮笛向我撲來,身法詭異,快若閃電。
事發突然,我雖旋即展動身形,但倉促之下,後退之速如何能與他借力前撲之迅猛相比,眨眼間已被他搶至身前。
我氣力已竭,手腕經那無頭箭一擊,至此尚無法抬起,隻得眼睜睜地看那銀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麵門而來。
便在此時,空中那一直未曾間斷過的細細簫聲忽然大作,變悠揚為憤怒,化清婉為咆哮,宛如亢龍夾暴風而動,又如驚雷攜閃電劈來。
我一陣氣血翻騰,幾乎連站都站不穩,那小鬼也麵色慘變,身子一連晃了幾晃,顧不得再對我出手,忽將雙手一錯,持笛於唇--尖銳的笛聲驟然劃破夜空,遠遠地送了出去,與那簫聲糾纏在一起。
這以內力吹奏的一蕭一笛,猶如兩條野性難馴的蛟龍,廝鬥於濃如潑墨的夜色之中,笛聲固然尖銳無比,如利刃般無堅不摧,可那簫聲卻更有雷霆萬鈞之勢,隱隱的連天地都仿佛為之色變。
這一場簫笛之爭,雖然無形,卻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
風纖素不識武,是第一個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後,包括絕夜、杜三娘等鬼頭都紛紛跌坐於地,運功護住心脈以求自保。
我自幼對習武便不上心,惟受父親逼迫,倒把那正宗內家心法練得很是純熟,打下牢固的根基,運功不過一個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寧。
此時,簫笛相抗之勢已漸分高下。
那笛聲越來越弱,非但不複初時的尖利,連吹奏出的曲調都不由自主地附和起簫聲,迎合了兩聲,勉強轉調再與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過去……如此反複了兩三回,忽聽“叮”的一聲,笛音頓時消失,卻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銀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著月色看去,他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鬼也似的慘白,倒是應了他的綽號--小鬼。
但見他勉強支撐起半邊身子,斷斷續續道:“好……好得很……”
話未說完,便兩眼一直,“砰”地暈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傳來兩聲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與我家公子比拚內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憐惜場中某人,不願使出全力,豈會容你放肆到現在?”
另一個較為沉穩的女聲接口道:“流雲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劍的功夫更是在整個江湖中都罕逢敵手。”
“是麽……”
那喚名流雲的女子還待說些什麽,卻被一把淡淡的男聲打斷了。
“久聞百裏城‘碧水流雲’兩大護法美貌如花,既已來了,何不現身?”
這聲音,溫和、清越,還帶著絲絲曆盡滄桑的淡漠,不是鬼王是誰?
是時,數以百計的手持明燈的百裏城弟子已把四周團團圍住,把個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晝。
我放眼看去,但見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雖無大礙,可小鬼已折,絕夜又為我所傷,形勢於他們大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卻仍藏於轎中不肯露麵。
--如此冷靜,簡直是鎮定得有些非比尋常了。
不對!我驟然攏起眉頭:這件事,非常非常不對勁!
按風纖素的推測,百裏城和山中一窩鬼乃盟友關係,怎會一出手便傷了眾鬼中武功最好者?
難道,是他們故意耍騙於我?
然而,此時此刻,論形勢,我方無疑是最弱的,他們有什麽必要做這樣一出戲給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窩鬼和百裏城並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鎮定,那百裏城的人又是為何而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見風纖素還處於昏迷之中,顯是被震傷了心脈,無論金昭玉粹如何推搖也喚不醒,不免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耳中聞得方才那把穩重柔和的女聲道:“鬼王莫急,這不就來了麽。”
“麽”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驟然傳來物件急急劃過之聲,一抬頭,竟是一匹丈把寬的白綢從遠處穿越夜空而來,優美地劃了個弧線,“咄”的一聲釘入地麵。
四周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在靜謐的夜晚顯得分外清晰。
我也不禁駭然,這是何等武功內力,竟能使柔軟的絲綢在入地時發出金石般的聲響。
更駭人的是,“咄”的一聲過後,那匹白綢仍然帶著弧度滯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仿佛有什麽仙人施了仙法,憑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橋似的。
兩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後地出現在白綢之上,合力抬著個白色帷幔籠罩著的非車非轎的東西,飛天仙子一般順著綢緞的弧度滑下來,身輕如燕地停在距離我約莫三丈開外的地方,竟未發出絲毫聲響。
我暗自心驚:如此輕功,已不是高強,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兩名女子,一個是圓臉,一個是瓜子臉,都是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白衣飄飛、黑發如波,全身上下雖沒有任何飾物做點綴,卻自然而然流*一股清華之氣,若非親眼所見,實在很難相信這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樣一身駭人的武功。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其波詭雲譎的程度已經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範圍,尤其是百裏城這兩大護法的出現,甫一現身便露了手驚人武功,儼然控製住整個局勢,令方才還占據著絕對優勢的山中一窩鬼,轉瞬就淪為劣勢的一方。
但是對我來說,情勢非但沒有任何逆轉,甚至還變得更為糟糕!
因為,若我沒猜錯的話,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蕭左無疑……而他,卻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詭計多端、最為可怕的敵人!
眾鬼未退,強敵又至,難道我宮翡翠命中注定要折於此夜?
罷罷罷!左右不過是個死……爹爹在天有靈,隻保佑我莫受辱於敵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於地的那把劍,以備後患。
豈料,手剛碰到劍柄,斜刺裏倏地一物飛來,“咚”地敲在劍身上,頓時震得我整條手臂發麻,拿捏不住,那劍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沒錯,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請帖,緣銀翠葉!
不待我吩咐,身邊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撿了起來,就著亮看了一眼,麵色忽然變得很古怪,轉手遞給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見她臉色大變,心下已猜到了幾分,饒是如此,乍一見翠葉上的那幾行字,還是不禁震了震--“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致邀蕭君……不錯,就是那張被蕭左耍無賴占了去的請帖。
一霎間,初見那日的種種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那厚臉皮的壞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那樣的鮮活生動,仿佛有人在我麵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戲。
蕭左……蕭左……我默默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呼喚著這個令我靈魂都為之灰飛煙滅的人的名字。心頭,軒然掀起恨絕、淒絕的驚濤駭浪……
“你到底還想耍什麽花樣?”我猝然轉頭,怒吼出聲,“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
“誰說你的命就是你的?誰說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敗寇的道理,想必宮大小姐不需我來提醒吧?”
蕭左的聲音清晰地傳來,熟悉的聲線,陌生的口吻,冷漠而決絕。
尋聲看去,但見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動,卻是隻聞聲、不見人。
“此時此地,恐怕隻有那枚緣銀翠葉是完全屬於你的,除此以外,你一無所有……”
熟悉的聲音頓了頓,轉瞬又冷冷地響起:“流雲?”
“知道啦,公子。”侍立於旁的那個圓臉白衣女子嬌笑著應了句。
聲猶在耳,一條白綢突然飛來,“啪”地纏上我的腰。
白綢的那端,正是執於那個流雲之手。
這一變故實在發生得太快,我剛意識到事情不妙,就覺白綢那端傳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地把我臨空拽起,去勢極快,眼看就要和那流雲撞上,隻見她手腕一抖,白綢挽出一個旋渦,把我筆直地送進層層帷幔之中。
我重重地摔了進去,剛狼狽地抬起眼,便望進那雙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見底的幽潭,流轉著靈動的水波。
他、在、笑!
“合該讓你狠狠地摔一跤……”他低笑著問我,“還敢倔麽?”
我咬著牙不做聲,目光四下裏一看,原來這個非車非轎的東西就是蜀地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滑竿,卻比普通滑竿寬敞了許多,在裏麵動手是不成問題的。
我剛這樣想,就覺身上一麻,也沒見他做何動作,就已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說……”他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坐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的武功,實在很差。”
笑容忽斂,冷然道:“不及你傷人心的本事一半!”
說完,幹脆連我的啞穴都給點了。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如果你想徹底地挫敗一個女人,那麽就別讓她說話。
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我正以一種非常狼狽的姿勢倒在地上,而蕭左卻得意洋洋地坐在椅子中,一身白衣如雪,那副模樣,真是要多悠然就多悠然,我眼睜睜地瞧著他,心裏恨得無可複加,卻連罵都罵不出聲!
--天下絕沒有任何感覺比這種無可奈何更折磨人,連死都比不上!
“很難受?”蕭左悠然看著我道,“別急,也許那位極得你信任的風大總管會來救你。”
“她可來不了啦。”外麵傳來流雲的聲音,“她被公子的簫聲震暈,還未醒呢。”
蕭左“哦”了一聲,衝我笑道:“幸好!否則紫萸香慢一施毒,大家還不都和你那些鐵騎一樣,立刻就去見閻王了。”
我知他故意挑撥,既無法反駁,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他。
就在這時,忽聽外麵響起兵器相碰的聲音,還間雜著金昭玉粹的呼喝。
我立刻又睜開眼,心知是兩個丫頭一心救主,和碧水流雲鬥上了。
可,論武功,她們哪裏是百裏城護法的對手?
我不願她們為我白送性命,卻偏偏做聲不得,正心急如焚,忽聽蕭左懶懶地說:“這兩個丫頭倒忠心得很,武功卻比她們的主子更差……流雲,你退回來罷,碧水一人足以應付。”
“是。”流雲的聲音仿佛帶著笑,“碧水姐姐手下從未見過血,的確比我這出手不知輕重的人強多了。”
“碧水無殺,流雲無情,閣下愛屋及烏,深情可感。”鬼王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淡淡的譏嘲,“沒想到百裏城的新一任城主竟是這等用情至深的人。隻可惜……”
“隻可惜老天不開眼,無人領會在下的這份深情,是麽?”蕭左接口笑道,“鬼王如此體諒在下,實令在下感動……”
我聽他一口一個“在下”,便知他肯定又要耍什麽花樣了,誰知卻聽他繼續說道:“惟有奉上厚禮一件,聊表寸心,萬望鬼王笑納。”
送禮?我方自怔了怔,就聽流雲在外朗聲道:“拇指四十,食指四十,外加武功被廢之活人四十,請鬼王查收。”
這算什麽禮物?我不覺又是一怔,忍不住看了眼蕭左,他卻隻是瞧著我發笑,也不吱聲。
片刻,隻聽遠處似乎響起雜亂拖遝的腳步聲。漸漸地,隨著腳步聲的清晰,又有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呻吟聲飄進耳中。
此時我的好奇心已達到頂點,偏偏眼前除了白色帷幔什麽都看不見。
而蕭左,他明明看出我急不可耐,卻偏偏不理我。
不但不理,還自顧站起身來,看模樣,竟然是打算出去了!
難道他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讓我隻能聽、不能看?他知不知道那樣絕對會把我給急死的!
此刻我的這一顆心,就像被小貓爪子一下一下地抓著,急得難以言表,蕭左突然低頭朝我一笑,悠悠道:“現在你也嚐到說不出話隻能幹著急的滋味了……怎麽樣,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我一聽,頓時氣得眼前發黑,鼻子卻一酸,幾乎就要哭出來,卻忽覺身子一輕又一沉,人已被他抱起放置在椅子上,尚未反應過來,就聽他在我耳邊道:“憑你在柞水的表現,我實在應該好好地教訓教訓你。不過,啞穴被封的時間久了會傷身,替你解了。你若想罵我,最好罵在心裏,莫讓我聽見,免得我分心。因為……我這就要出去跟人拚命了。”
說罷,也不管我把眼睛瞪得極大地瞅著他,衝我又是一笑,便擰身出了帷幔。
外麵隨即響起他那獨有的慢悠悠的語聲:“鬼王,這份厚禮,可還合意?”
我雖已坐到椅子上,卻還是什麽也瞧不著,正發著愁,帷幔忽被撩起,流雲站在邊上衝我笑了笑,隨即把目光投向場中。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偌大的空地上,百裏城的弟子依舊形成包圍圈,山中一窩鬼的幾個頭目仍然立在原處未動,鬼王也依舊躲於轎中不露麵。
但是,金昭玉粹卻已倒在地上,不過看情形隻是被點中了穴道,無甚大礙。
除此之外,場中另一個變故就是--多了幾十個人。男人。
確切地說,是幾十個全被削去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男人。
他們便是蕭左送給鬼王的禮物?我不禁又是詫異又覺得可笑:天下間哪有用手指頭當禮物的道理?而且,為什麽是手指頭,而不是舌頭、耳朵什麽的……
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問一般,便在這時,隻聽鬼王幽幽道:“沒想到霹靂堂四十好手仍不敵閣下一人。你削了他們的手指,可是叫他們再不能用手做炸藥的意思?好好好,蕭公子,是我低估了你……這份禮物送得好,我收了。”
原來是霹靂堂的人!他們去襲擊蕭左了?
我心裏一震,隨即升起一股又酸又澀的感覺,還摻雜著一絲絲難言的喜悅,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張開嘴,正想說些什麽,卻見碧水對我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山中一窩鬼所在的方位,臉色很是凝重。
我頓時一凜,心道好險!
蕭左既然選擇在鬼王之先露麵,顯然是已決定與之正麵相對。此刻的場內情勢,表麵上看似乎很輕鬆,其實一句話不和便有動手的可能,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時分他的心!絕不能!
這時,又聽蕭左對鬼王說:“你不是低估了我,而是低估了百裏城。”
一陣沉默後,鬼王的聲音再度從轎中傳來:“不,我低估了你。因為,我至今也想不出你是在何時、用何種方式通知百裏城前來增援的。”
蕭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派小鬼在暗中監視我,可江湖中任何一幫一派的聯係方式都是最為機密之事,哪會這般輕易地被外人看破?就如杜三娘那隻銀鐲,結構精妙,若不知開啟之法,即便得了來也無用。”
“那是自然!”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忽自鬼王的轎中傳出,咯咯笑道,“若什麽人都能打開,我這雙手就該剁了拿去喂狗了!”
蕭左縱聲笑道:“我說小鬼、色鬼、女鬼、水鬼等諸鬼頭俱已現身,怎地惟獨不見‘鬼斧神工’?原來是陪著鬼王一同躲在轎中,學美人猶抱琵琶。”
笑聲未了,便聽鬼王說:“蕭公子對我等身份了若指掌,看來,韓城一行令閣下得益非淺。”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中隱隱帶著一份怒氣,冷冷道:“龍王必定已將我等之詳細資料對閣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錯,是他告訴我的,可你卻怪不得他。”蕭左打斷他道,“兩年前,你們犯於他手,他雖說過絕不會將你們的底細泄露給他人,可前提是你們不得在黃河上作案。此番是你們破誓在先……”
話未說完,卻被鬼王打斷了,“你錯了,破誓的不是我們。”
“不是?”蕭左冷笑道,“你該不會是想說,杜三娘已嫁入霹靂堂,因而算不得……”
“你又錯了!”鬼王再一次打斷了他,聲音忽然變得無比陰森,緩緩道,“當年我向龍王發誓,隻要他在世為人一天,山中一窩鬼就絕不在黃河上做買賣。你聽清楚了麽?隻要他在世為人一天……敢問蕭公子,你見到龍王之時,他還能算人麽?”
蕭左毫不猶豫地說:“自然算……”
聲音忽頓住,片刻後再度響起時,已是凝水成冰般寒冷,“你,什麽意思?”
鬼王幽幽笑了幾聲,道:“我的意思是,那時的龍王已不算人了,最多也就是半個鬼而已。”
蕭左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說了句話。
這句話隻有五個字,卻足以讓我吃驚得跳起來。
--“你認識李晴?”
“一麵之緣。”出人意料地,鬼王竟然立刻就回答了,聲音裏帶著笑道,“那可真是個漂亮女人,是麽?”
蕭左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
過了半晌,又點了點頭,又說了一遍:“不錯。”
然後,我隻覺眼中忽然一道白色閃電劃過,卻是自下而上的……不錯,自下而上的,以一種語言絕對無法描述的速度劈向鬼王藏身的轎子。
驚呼聲乍起,隨即而來一聲悶哼,我不過是眨了眨眼,可再定睛看去時,蕭左已站在了原地,一身白衣如雪,仿佛從未離開過……我又眨了眨眼,他還站在那兒,隻是後背上隱約出現一抹顏色,剛開始隻是很淡很淡的一點,可迅速開始變深、擴大,濡濕了白色的衣料,顏色也越來越鮮明--紅色!刺眼的紅色!
這一瞬間,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的心跳,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恐懼、那樣驚慌地喊道--“蕭左!你怎麽了?”
卿心難測我悠悠醒轉,便聽得一個驚慌之極的聲音大喊道:“蕭左!你怎麽了?”
“大總管,你可醒了!”
視線猶自一片模糊,好一會兒才浮現出景象來,前方不遠處,玉粹滿臉焦慮地望著我,但身子卻一動不動,臉漲得通紅,顯見是被人點了穴道。
環顧四周,隻見百鬼們都氣息不穩東倒西歪,一副頹靡不振的樣子,鬼王轎前惟有蕭左鶴立雞群般地站著,我的喉嚨頓時一甜,一口鮮血“噗”地噴了出去,胸口氣血翻湧,劇痛難忍。
剛才的簫聲已經震傷了我的心脈,即使日後能好,恐怕也會落下心疾。蕭左!你竟敢如此傷我!
一念至此,便咬牙強行站起,身子依舊搖晃不定,但神誌總算清醒。也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蕭左背上逐漸擴散的血跡--他也受傷了?!
再看鬼王依舊藏身轎中,很快明白了怎麽回事。
“鬼斧神工,名不虛傳。”蕭左悠然一笑。
尖細的聲音嘻嘻地笑,笑得卻比他還歡暢:“我做這頂轎子花了整整十七個月,正想找個絕頂高手來試試裏麵的機關,百裏聞名的義子,哦不,百裏城的新任城主,來替我試驗,那是再好不過。城主還要進來麽?”
蕭左微微眯眼,一個圓臉的白衣女子急急向他靠近道:“公子,你的傷?”
蕭左朝她做了個手勢,目光仍盯在轎簾之上,有風吹過,簾卻不動。“非人非鬼,你成名不算早,但這幾年卻風生水起,統帥一窩鬼橫行豫南,無有可抗者。凡提起鬼王二字,江湖人無不麵色如土,畏如蛇蠍。”
轎中傳出一聲輕笑,並不答話。
於是蕭左接下去道:“色鬼絕色,女鬼豐容,水鬼擅泳,小鬼形稚,那麽你呢,非人非鬼,你有何本領,能淩駕於諸鬼之上,獨得一個王字?”
好一會兒寂靜,寂靜中卻有一人踉蹌地自地上站起,嘴唇泛青,麵無血色。
小鬼!我看他眼神,暗叫一句不妙,果然,隻見人影一閃,兩道白光一觸即分,一女子的嬌呼聲尖銳響起,等再凝神去看時,他人已站在轎頂上,而那個圓臉的白衣少女卻捂著手臂飛至蕭左身邊,委屈道:“公子……”
小鬼冷冷道:“憑你也敢取笑我?究竟是誰在不自量力?”
圓臉少女雙眉一挑,眼看就要發火,蕭左卻對她笑了笑,柔聲道:“流雲莫惱,我自有……”
話未完,瞳眸忽地一縮,一把握住她被傷的那隻胳膊,凝視著傷口,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陰沉。
他緩緩抬起頭,盯緊了小鬼,輕輕道:“鬼王座下的小鬼,橫笛豎劍,江湖一絕,我總算是見識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百裏晨風眉心上的那道傷痕仿佛在眼前再次出現,並以一種無比恐怖的姿態綻裂開來!
小鬼還未答話,白衫忽揚風而起,蕭左竟也飛上了轎頂,他連忙橫笛應對,但見人影晃動,不過一瞬間,蕭左就又返回原地,手中拿的正是他的銀笛。
百鬼以小鬼武功最高,但他竟也在蕭左手下走不到十招!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很可怕的感覺,隻覺手腳冰涼,如墜冰窖。
蕭左對著那管短笛凝視半晌,雙手一分,慢慢地從笛中拔出一把短劍來。那笛子本是非常閃亮奪目,但短劍一出,卻將所有的光芒盡數搶盡,劍鋒如一泓淨水,又像一縷月光,晃得我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淚。
“笛,中,劍!”蕭左一字一頓地說,朝轎頂上麵色慘白的小鬼看去,“果然是你!”
小鬼猛一跺腳,飛身跳下,直撲蕭左而去,人人以為他要奪回銀笛,誰知他淩空一個後翻,“砰”地飛進轎中藏了起來。
鬼王溫潤如水般的聲音於此時無比優雅地響起:“閣下何必如此吃驚?龍王既為你打開鐲子裏的機關,又怎會沒有告訴你百鬼的底細?”
蕭左目光炯炯,顯得相當憤怒,但鬼王仍舊不急不慢地道:“至於你問我有何本領能淩駕於諸鬼之上……大禹治水以斧劈出人鬼神三門,我既非人又非鬼,那麽隻好當那個剩下的神了。以神為王,有何不可?”
蕭左怒極反笑:“神?好,你既然喜歡裝神弄鬼,那麽今日就要你們全部留下命來!”
我忍不住伸手捂胸,再度咳血,就在那時,天地間起了一陣狂風,那頂二十人抬著的大轎忽地騰空飛起,夜幕中繁燈點點,映得轎身更加詭異,真不知道是轎子帶著抬轎的人飛,還是底下的人施展輕功抬著轎子在飛。
風聲呼嘯中鬼王長笑道:“你要學鍾馗捉鬼,也要有真本事才行,你若不畏懼轎中的機關,就跟上來吧!”
眼見百鬼齊齊隨那轎子飛走,蕭左揮手道:“追!”
百裏城弟子立刻蜂擁而上,如流星般在夜幕裏劃出道道白光,然而突然間,一聲巨響在空中炸開,濃霧隨即彌漫而起,百裏城弟子被那霧氣一阻,身法頓時慢了下來。而那霧不但不散,反而愈來愈濃,直把前方籠罩得什麽都看不見。
我提心吊膽觀望了半天,才有一百裏城弟子返回來道:“稟告城主,濃霧太重,追不上了!”
蕭左靜靜地立在當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片刻方道:“罷了,叫眾人回來。”
“可是……”
“知道百鬼老巢,難道還怕找不到他們?”蕭左冷笑,忽地轉身朝我看來,被他那淩厲如電的目光盯住,我隻覺心中又是一沉。
誰知他微微一笑,所有線條又變得柔和懶散了起來,“風總管傷得不輕啊?流雲,幫風總管療傷。”
“不必了。”我冷顏拒絕,諷刺地看了他的白衣一眼,上麵已經血跡斑斑,“百裏城主還是先顧慮一下自己吧。”
說罷轉身朝滑竿走去,喚道:“大小姐……”
宮翡翠依舊坐在帳中,怔怔地望著蕭左,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聽到我的呼喚才回眸朝我看來,臉上的神色很複雜,難分悲喜。
“放了大小姐!”我對滑竿旁的白衣少女道。
她柳眉一挑,卻看向我身後的蕭左。
一記破風聲自後傳來,宮翡翠整個人一震,身上穴道已被解開。她飛身下來,但腳步不穩,剛著地便一個踉蹌,我連忙伸手相扶。
她卻推開我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到蕭左麵前,盯著他看了半天,忽地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周圍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流雲更是雙目圓睜,怒道:“你!”
“這一巴掌是因為你剛才那樣羞辱我!”話音剛落她竟然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啪”,聲音又脆又亮,比起她打蕭左那記重了許多。
蕭左卻隻是靜靜地站著,既不動怒也不震驚,仿佛早料到她會如此。
“這一巴掌是我還你的,因為我冤枉了你,因為你救了我的命。現在,我們兩訖了!”她決然轉身,命道,“纖素姐姐、金昭玉粹,我們走。”
我微微垂眼,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
眼前白影晃動,卻是瓜子臉的白衣少女攔住了去路,“這樣就想走嗎?”
身後傳來蕭左低沉的聲音:“碧水,讓她走。”
“可是公子,你花了那麽多力氣眼巴巴地趕來救她,她卻……”
宮翡翠冷冷打斷她:“我卻怎麽了?”
被喚做碧水的少女怒答道:“你不知好歹!”
宮翡翠哈地一笑,嘲弄之色頓現,“莫非你認為我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應該以身相許?或是感激涕零地一邊哭一邊道歉說我誤解了你家主子辜負了他的心意?”
“宮翡翠,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過分的是你們,不是我!”宮翡翠被激怒,猛然扭身對著蕭左道,“百裏城城主大人,如此耍弄我你覺得很有趣嗎?”
蕭左麵色一變。
宮翡翠的眼中淚光閃爍,聲音變得更加淒涼,“天下第一敗家子……好一個天下敗家子,我真就那麽信了。一開始時我是看不起你,我覺得像你這樣遊手好閑吊兒郎當的人活該窮死,可是後來慢慢發現你其實不像傳聞說的那樣無能,相反的,所有人裏你最聰明,你尖銳,但刻薄得恰到好處;你做事情有原則,重情義;你嬉笑的表情下有著最溫柔的心。我想,這次我完了,我顧不了那許多了--不管你的聲名有多狼藉,不管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敗家子,我就是為你動了情,我就是喜歡你!我喜歡你,蕭左,我喜歡你……”
她每說一句,蕭左的眼角就抽搐一次,落在我眼中,奇異般消減了我的痛苦,我覺得胸口好像不那麽疼了。
卻聽宮翡翠話鋒一轉:“可是,天下第一敗家子搖身一變,風光無限地出現在我麵前,百裏聞名的義子,百裏城的新城主,真是威風啊,就那樣天兵天將般地出現了,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我,無聲地向我示威說--宮翡翠,怎麽樣?你擺脫不了我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宮翡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諷刺又是悲哀,“你等的可就是這一刻?你在我誤解你的時候不做任何解釋,可就是在等這一刻?你明明早就知道這些事,卻對我嚴守口風,就為了讓我陷入絕境,然後再由你解救,是麽?不錯,我是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在我為百鬼所困時也的確是你不計前嫌救了我……我真該好好地謝謝你,蕭左,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氣呢……可是!”
她加重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告訴你,你這副虛偽到家故做姿態的救世主嘴臉叫我惡心透了!我宮翡翠可以喜歡一個人窮誌不窮的敗家子,卻絕對不會喜歡你--百裏城主!”
若不是礙於形勢,我幾乎忍不住為她這句話鼓掌。
隻聽流雲突然驚呼道:“公子!你的傷口……”
蕭左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又硬生生地挺住,但鮮血卻染紅了白衫,一滴滴地滴到地上。他為鬼王的轎子所傷,到現在還不包紮,真當自己是鐵打的?或許是苦肉計,想以此令宮翡翠心疼?
我回瞥宮翡翠一眼,果然,她眼中閃過了一絲猶豫之色,但很快又被怨憎所替代,轉身冷若冰霜地道:“如果你要殺我,請動手;如果你不殺我,那我就走了。此後我無論生死,都與閣下無關。”
她低下頭,一步一步走過去,百裏城的弟子還有所遲疑,不知該不該放,但她走到之處,仍是紛紛退避,讓出道來。
眼看我們就要走出林子時,宮翡翠忽又停步,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卻是一枚緣銀翠葉。她對著葉子看了許久,忽一揚手,將其拋向蕭左,冷然道:“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收回,就如此番我雖然有眼無珠看錯了人,但我也絕不會後悔自憐!隻要……”
語聲忽頓,半晌才又恨聲道:“隻要以後不再重複這樣的過錯,也算值了!”
說罷,翻身上馬,看也不看蕭左一眼就打馬而去。
我回頭望了蕭左一眼,搖曳的火光映襯著他的臉,明明滅滅。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第十章風煙散盡
計現真凶宮翡翠等四人沒有繼續趕路,而是出了林子不久,就在最近的一個村落裏停了下來,找了戶農家借宿。
宮翡翠一進屋就把自己關了起來,金昭玉粹本欲在門外守夜,風纖素卻道:“沒有精力,明日如何趕路?”讓她們自去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此時已近寅時,夜幕最黑,一團濃霧遮住了月亮,一熄燈,屋裏伸手不見五指。
她推開窗,涼風吹進來,胸腔中一片冰寒。可惡!蕭左竟將她傷成這樣,此仇不報,她就不是風纖素!
她用力抓住窗欞,足足站了有半柱香時間,然後輕輕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一路上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月色若隱若現,照得道路更加難走,沒走多久,她已幾度停下,氣息越見紊亂。最後實在撐不住了,隻好在路邊坐下,旁邊是大片稻田,一望過去,看不到邊際。
彈彈手指,奇香頓時在空中彌漫開來,風纖素聞著這股獨屬於她的香氣,恍恍惚惚地想著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那麽風光地出發,卻走到這般境地,無力的挫敗感油然升起。
就在浮躁不堪時,一個黑影忽然覆蓋住她的影子,接著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熟悉的語音溫柔響起,“你傷得很重,我功力不如小鬼,僅能供你維持。待過幾日你方便了,再由他替你療傷。”
風纖素沒有動,那雙手便源源不斷地將內力輸入她體內,如暖流般消褪了胸口的寒意,頓覺舒暢許多。
“他是故意的。所有人裏隻我不懂武,所以傷我最重。”她咬牙道。
對方沉默片刻,道:“他活著,永遠是禍害。”
風纖素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我們現在已無力再去對付他。我找你來就是告訴你此行作罷,我會另找機會再設一局。我們已等了那麽久,不在乎再多等幾年。”說到這,她微微一笑,“此行倒也不是一無所得,經過這麽一場折騰,宮翡翠短期內恐怕是無心嫁人了。”
“不錯,隻要她一日不嫁,宮家大權便一日還在你手中。”
風纖素冷聲道:“可惜她早晚都得嫁人--等姑爺進了門,我這個大總管再難掌權!”
“那麽我們……”
“你們回豫南,繼續該幹什麽幹什麽,等我命令。”
身後人發出一聲輕笑,低聲道:“龍王肯定很鬱悶,他自以為對百鬼很了解,卻始終不知鬼王的底細,連帶著那位蕭公子也被我們弄得一頭霧水。”
“兩年前與龍王的那次對敵,我故意不現身,現在終於顯出作用了。”風纖素幽幽一笑,“做事情,還是留一手比較好。”
“你做事,何止一手?”對方柔聲笑道,“李晴一計,真真令人叫絕!”
風纖素冷笑道:“那是龍王自找的!我們的開銷一向很大,他卻不讓我們在黃河上做買賣,我隻好讓人找到李晴,假裝龍門弟子在醉後將龍王行蹤透露給她……我第一眼看見那女人就知道她是禍水,龍王沾上她,當然死路一條!”
“哦,是嗎?”身後人忽然放慢了聲音,手上的力道也加重,風纖素剛覺得不對勁,就聽這人沉聲道:“那麽百裏晨風呢?他是不是也是因為沾上了你這個禍水,所以才死了?”
風纖素當即跳起,由於真氣的驟然中斷,胸口如被個大錘子狠狠砸了一下,眼淚立刻痛得流了出來。然而這一切,還比不上她轉過身後看見那人的臉時受的震撼大,那種驚恐狂熱百味交集,整個人像在活活地燃燒。
天漸漸地青,淡淡地亮了。依稀的晨光映亮身後那人的眉眼他的唇角他的長發,本是超凡脫俗的俊美,但在風纖素看來,卻無異於催命羅刹、地獄惡魔,可怕到了極點!
--蕭左!
怎麽是他?怎麽會是他!
“風總管,”蕭左對她微笑著,如同初見時一樣,得意洋洋,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他的眼中,“你覺得我的聲音和鬼王,哦不,和那個傀儡比起來,誰更好聽些?”
風纖素咬住唇,一言不發。
“風總管,你說得很對,凡事都要留一手才行。”蕭左笑得更暢快,“我留的那手,就是口技。”
不必他說,風纖素也已明白,隻是心中亂成一片,已經無力去反駁些什麽,腦裏惟一想的是:如何能挽救這個錯誤?想不到她謹慎一世,卻大意一時,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蕭左麵色一正道:“江湖人都說我義父百裏聞名最神秘,但依我看,還不及鬼王。今夜我破轎而入,雖被機關阻止未能與他交手,但卻看到了他臉上的驚慌,後來我為機關所傷,他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就憑那兩個表情,我就斷定他不是鬼王。一個喜怒形於顏色且沉不住氣的人,是不夠資格統領百鬼的。他最大的優點是聲音好聽,的確是很美的聲音,我來前模仿了很久才學會。”
風纖素挺直了脊梁,依舊不說話。
“因此我就想,如果他不是鬼王,那麽誰才是真正的鬼王?”蕭左偏了偏腦袋,沉吟道,“然後我就發現一件事情--小鬼經常會有意無意地去看你。後來也是因為你咳嗽了一聲,鬼王才決定撤走。種種跡象表明了,他們聽命於你,於是我剛才冒充鬼王試探你,一試即中。風纖素,你到現在還有什麽話說?”
事已至此,風纖素反而冷靜下來,淡淡道:“天下第一敗家子可以是百裏城的新城主,那麽風纖素為什麽不可以是鬼王?”
“的確可以……”蕭左麵色一沉,厲聲道,“但是,為什麽?”
風纖素看了一眼地上倒影的斜度,應該已是寅時三刻了吧,蕭左百毒不侵,她對他可謂毫無殺傷力。那麽隻能盡量地拖延時間,希望百鬼趕得及來救她。
於是,她盡量放慢了語速,緩緩道:“蕭公子到底是問什麽?”
“你心裏難道不明白?”
“風纖素不明白,還望蕭公子明言。”
蕭左目光閃爍了片刻,忽然道:“你在故意拖延時間?你以為百鬼會來救你?”
風纖素一震,耳中聽他慢悠悠道:“遲了,風總管。百裏城弟子已找到百鬼的藏身處,此刻恐怕已將他們全都殲滅了。”
“不,這不可能……”風纖素喃喃道,“你不可能找到他們……”
“怎麽不可能?”蕭左笑道,“幾十年來,江湖中人為得知百裏城的確切位置,不斷跟蹤、監視我派弟子,可是每每無功而返,你可知為什麽?”
風纖素遲疑著,他便又接著說:“那是因為我派弟子本就是此道高手,隻有精通跟蹤偵察術的人才能成功地進行反跟蹤。風總管,你說是不是?”
風纖素覺得自己的心頓時燃燒起來,火星迸裂,硝煙彌漫。
完了!一切都完了!大局已定,百鬼被殲,她再無轉機。
蕭左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微笑道:“現在,風總管是否願意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了?”
水落石出風纖素呆立半晌,忽爾大笑起來:“你想問什麽便問吧!我風纖素難道是輸不起之人?”
“好!”蕭左道,“那麽就請風總管告訴我,你布下這一局究竟目的何在?”
“蕭公子聰明過人,這還猜不到麽?”風纖素冷笑道,“自古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錢,還有什麽值得我如此大費周章?”
“嗯,方才你也說了,百鬼的開銷很大。”蕭左點頭道,“可你圖的恐怕還遠遠不止這些吧?你不但要宮家的財富,還想利用這筆財富達成你的野心!風總管,我可有說錯?”
“不錯!”風纖素淡然一笑道,“我為什麽就不能有野心?就因為我是女人?”
頓了頓,她強忍下身體裏如針紮火燎般的劇痛,緩緩道:“不知道蕭公子有沒有興趣聽一個故事?”
蕭左沉靜的眼中有默許,她便說了下去:“有個人,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任何人,看過一眼,就會一輩子都記得;任何書,看過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他去參加科舉,認為自己理所當然地會中狀元,卻一次又一次地落榜,等他後來醒悟過來那是因為他沒有賄賂考官時,已年屆而立。如果蕭公子是他,會怎麽辦?”
蕭左沉吟道:“棄學從事其他。他有這樣的專長,不怕餓死。”
風纖素垂下眼睛,繼續無動於衷地說:“他進了六扇門,負責文書工作,一幹十年。在那十年裏,他讀遍了所有的機密檔案,對天下事了如指掌。就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時,他的上司有個小妾,仰慕他的文才,和他有了私情,並有了個孩子。此事後來被上司知道了,怒不可遏,當下殺了小妾,本還待殺他,幸有同僚紛紛求情,於是上司後來隻是打斷他的腿,把他連同那個不到周歲的嬰兒扔了出去。蕭公子聽到此處,又有何感想?”
蕭左眼神閃爍,片刻方答道:“無論如何,孩子無辜。”
風纖素嗤笑一聲,“是啊,孩子無辜,如此說來,那位上司已經夠手下留情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壞就壞在兒女情長之上?此人遭此一劫,再無心振作,終日酗酒大醉,孩子靠鄰家一個寡婦照顧長大。孩子是個神童,記憶猶勝他年輕時,且懂事很早。他喝醉後就會撕書,孩子隻是冷眼看著,並不阻止,等他睡去後,再把地上的碎紙撿起來重新粘好。直到有一天,酒店的老板帶著夥計來他們家,逼他還酒錢,他家徒四壁,哪有錢還?於是他們就動手把他打了一頓。從頭到尾孩子躲在牆角的稻草後,看著父親被打,咬住唇一聲不吭。等那幫人離去後,孩子跑過去扶他,看著他的狼狽和慘相,生平第一次哭了。孩子哭著說,‘父親,你真沒用!’”
蕭左臉上露出了動容之色,風纖素看著那抹動容,心中越發燙了起來--同情?同情沒有用。同情除了讓人變得更加軟弱外,起不到任何幫助!這個道理她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懂了……很早很早……
“不知他是不是被這句話觸動,從此他戒了酒,以出賣情報為生,漸漸地,江湖上都知道有個奇人,對天下事爛熟於胸。”
蕭左忽然插話道:“風前輩所授之情報,無論大小,均準確可信。是以雖報酬可觀,卻依然門庭若市,所行之處更是被江湖中人以高人相待……”
風纖素瞥他一眼,道:“是啊……似乎是個轉折的開始,如果……如果他沒有再犯同樣的錯誤的話。”
她遙望遠方,天邊現出一道紅線,太陽快出來了。
“就在那時他愛上了一個少女,可某天當他醒來時,發現身邊的少女已成屍體。有個人冷冷地坐在床頭問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誰?’他這才知道那少女竟是當時武林盟主鶴傲天的未婚妻。他得罪了鶴傲天,他隻能死。鶴傲天給了他三天時間,讓他安置他的女兒,他考慮了整整一夜,最後決定送自己的女兒去洛陽。”
洛陽,誰能知曉她此後所有的故事原是源自那樣一個倉促而無奈的決定?
“他對女兒說:‘爹爹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幸好還有你,你這麽聰明,可惜,偏偏是個女孩子……’女兒回答他:‘我不要當女孩子!’他笑,說:‘好,那就不當,不過你要記住,你隻有比別人更會忍耐、更加堅強,才能比他們更加出色。’”
蕭左的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風纖素低聲道:“這是我五歲時我父親對我說過的話,十七年來我從未有一天忘記過。我有野心,可是錯?”
蕭左隻是輕輕一歎,沒有說什麽。
風纖素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燃透,凝固成了焦炭,不痛了,痛到最極至處,就不會痛了。
“我去了天下首富之家,我要以自己的能力做番大事,我絕對不要像我的父親,空有一身天賦異能,卻屢屢失敗,潦倒一生。我去後的第二天,江湖傳聞我父親神秘失蹤,隻有我知道,他是死了。十二年後當我集聚了足夠的能力後,第一件事就是設局暗殺了鶴傲天。”
蕭左道:“前任武林盟主鶴傲天的死一直是個謎,原來是你幹的。”
風纖素的聲音越發冷漠,仿佛說的事情與她沒有半點關係,“十八歲時,因為紫萸香慢我名揚天下,一年後,我施計讓大總管死於意外,然後在眾人的支持下坐了他的位置。就在那時,定遠侯看上我,要納我為妾。我一邊婉言拒絕,一邊用毒藥毀了自己的容貌,侯爺見我容色消褪態度堅決,隻好作罷。我照著鏡子,冷笑著對自己說,‘女人之所以要美貌,是為了博得男人的喜愛,以晉升自己的地位。但是我,不需要借助男人,不需要依靠美色,也同樣可以。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說到這,她頓了頓,不懷好意地看了蕭左一眼,悠悠道:“蕭公子不必否認,男人都好色。如果大小姐,我是說宮翡翠,她不是那般美麗,你會喜歡上她麽?或者說,你會注意到她麽?”
蕭左沉聲道:“翡翠的確漂亮,但更難得的是她有顆孩子般幹淨的心。”
“幹淨?”風纖素諷刺道,“是無知吧?徑自地以為天下惟我獨尊,所有人都得寵著她讓著她哄著她……不過也是,誰讓她生得好呢,有個了不得的老爹,現在又有個了不得的情人……”
蕭左打斷她道:“你本來也可以。”
“我不可以。”
“你可以!”蕭左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你是風離的女兒!他對天下事的了解使你一出生就擁有了一筆無形財富,你已比很多人都幸運!後來你又來到宮家,憑你的聰慧以女子之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你本已過得比大多數人都好。你可以很單純地生活著,然後嫁給一個好男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你沒有,你貪心不足、欲望不盡、邪念不窮,你……”
風纖素越聽越怒,不待他說完就尖聲叫了起來:“幸福?笑話!嫁人生子,以夫為天,以夫為尊,做個倚仗夫君的小女人那就是幸福?得了吧蕭左,收起你那套謬論,那根本是男人創造出來扼殺女人才華的借口!憑什麽我就不能成為一代霸主?我從無依無靠的孤女,變成天下首富的大總管,然後取宮翡翠而代之,再借助宮家的財富幫我繼續擴大勢力!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女人也能傲視天下,無有所抗者!”
“無有所抗者?”蕭左輕輕重複著她的話,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容,“你不行。”
你不行!
這三個字如雷電,重重劈在風纖素身上。她踉蹌後退幾步,本已燒成焦炭的心再度燃燒起來。
“你天生體弱,不利於武,即使你聰慧過人,即使你有令天下人聞而喪膽的毒藥,那又如何?且不說我這種百毒不侵的人,即使是翡翠,隻要她戴著化麟鎖,她要殺你,就易如反掌。江湖就是江湖,在這個世界,武力才是予取予奪的基礎。”
一字一句,如巴掌般打在風纖素臉上,竟不知是怒是羞是恨還是委屈,她隻知道,蕭左的身影是如此可怕,如此強不可摧,因為他有她沒有的高超武功……若非他武功太高,她怎會輸得如此一敗塗地?
罷罷罷,輸就是輸,風纖素,要輸得起!
風纖素深吸口氣,放緩語氣道:“幸好,百毒不侵的人隻有蕭公子一個,而化麟鎖世上也隻有一條。人是活的,我也許沒辦法,但東西是死的,要毀去並不難。”
蕭左目光一閃,忽地欺身扣住她的手腕,“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嗎?”
風纖素鎮定地笑道:“有沒有機會,就要看蕭公子對大小姐的感情有多深了。”
蕭左臉色頓變,“你……你對翡翠做了些什麽?”
“化麟鎖是能解毒,但如果中毒之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毒,自然不會去使用它。對不對,蕭公子?”
蕭左的表情變得又驚又急。
風纖素一笑,道:“我用的是*,它慢到令人無法察覺,我跟蕭公子打賭,此毒天下隻有我一個人能解,我若一死,大小姐也就完了。所以,蕭公子最好對我客氣點,現在,請把你的手放開。”
蕭左的麵色一變,不過是轉瞬間,便把手鬆開了。
風纖素看著他,但見他兩腮肌肉時緊時鬆,顯是將牙咬了一次又一次。快意湧上心頭,她故意摔摔已經得到自由的那隻手,用一種輕鬆至極的聲音道:“蕭公子何至於如此緊張?也許我隻是隨口一說,嚇唬嚇唬你呢?”
蕭左凝視她半晌,忽輕歎了一口氣道:“你也說了--隻是也許……也許那是真的呢?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跟你賭,但是她……風纖素,你押對寶了。”
風纖素冷笑出聲,道:“現在,也請蕭公子回答我幾個問題吧。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鐲子?”
“不是。”蕭左回答,“是你對小鬼吟的那句詩--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風總管記憶力過人,怎會吟錯句子?而我當時正好臨時改變行程,決定在韓城下船。”
“果然……”風纖素皺眉,“我知道那句話說得很不妥,但一時間又沒有其他更適合的辦法。”
蕭左道:“杜三娘的鐲子的確是破綻,銀飾沾水會變黑,可她站在船頭露出這隻鐲子時,卻相當晃眼,分明是新做的。最初我以為那是她勾引男人的手段,但後來又想,那會不會是個暗號?”
風纖素低垂下眼睛,當初在黃河渡口,一見杜三娘亮出那隻鐲子,她就知一切已準備就緒。
“等我找到龍王打開那隻鐲子時,裏麵的機關已是空的。”蕭左繼續道,“敢在紫萸香慢身上偷東西的人,恐怕也就我一個。既然之前不可能有人對這個鐲子動手腳,那麽惟一有嫌疑的就是你。”
風纖素沉默,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以為天衣無縫,誰能想會有雙利眼早已將一切洞穿?
蕭左接著道:“其實在韓城時我就幾乎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惟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樣引爆那條船的?”
風纖素抿抿唇道:“底艙有盆蘭花,我施毒將其毀損,枯枝落下,觸及機關,船就炸了。”
蕭左目光閃爍道:“那你一路上如何跟百鬼聯係?單憑一個鐲子和一句暗語,並不能說清楚多少事情。”
“此局在出發前就已定下,本不需要與他們聯係。若非你臨時改變行程,我連在黃河上念錯詩句暗示小鬼都不需要的。而後,我又放飛了一隻褐色的風箏,代表我接下去要去鶴城。”
“於是花夜連夜趕到鶴城,為的就是等我?”
風纖素道:“不錯。花夜不但武功高,而且,她非常美,天下男子見了她很少有能把持得住的……”
蕭左笑吟吟地接口:“可是你沒想到的是,她也敗了。”
我頹然一歎道:“自那時起我就知道你武功太高,要殺你不太可能,或許我可以用其他方法逼你離開……”
蕭左聽了這話後麵色頓寒,“那天我和晨風在房中起爭執,其實是因為彼此推讓城主之位。可是卻被你斷章取義,先是殺了他,然後借機嫁禍給我,是不是?”
風纖素整個人一顫,一直強壓著的疼痛突然迸發開來,她仿佛聽見自己的心發出陣陣撕裂的聲音,那般的刺耳,幾欲逼人瘋狂。
“他活該!”她緊緊捂住胸口,恨恨地說,“誰叫他跟蹤我的?我去見小鬼和絕夜,他卻暗中跟著我,發現了我的秘密,我豈能容他活下去?”
“你!”蕭左的臉開始扭曲,變得非常震怒,“你居然就下得了手?風纖素!你居然就下得了手殺那樣一個愛你憐你知你的人!”
風纖素仰天大笑三聲,不知是笑給他聽還是笑給自己聽,“愛我憐我知我?我就是因為對他心軟,所以才沒提防他,被他有機可趁,識破了我的秘密。我說過,我不是我爹!他被感情衝昏了頭腦,為了女人丟了事業丟了性命,我可不會,誰要擋我的路阻止我,誰就得死!”
蕭左揚起手來,卻又生生地停在半空,風纖素一見之下,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你想打我為你好友出氣?你打啊,打啊!”
蕭左望著她,手在顫動,風纖素冷笑道:“我就是這麽個無情的女人,宮家收留了我十七年,我卻處心積慮地要奪他家的財產;百裏晨風喜歡我,我就殺了他利用他的死逼你走。我壞到無藥可救,你還在等什麽?你要為好友報仇,要為情人報仇,要為江湖主持公正,來啊,反正我不會武功,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的手下都趕不來救我,你現在隻要輕輕一掌,我就小命玩完,動手吧!”
蕭左後退一步,臉上的表情由震怒轉為悲憫,而這份憐憫卻比一切都更能刺傷風纖素,於是她更加口不擇言:“我明白了,你不敢!蕭左你不敢殺我,因為你知道宮翡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對不對?你看,你什麽都比我強,但到最後不還是拿我無可奈何?因為你有感情,你的感情就是你的弱點,而我沒有感情,所以你無法用任何人來要挾我,這就是我們的區別!要怪就怪百裏晨風喜歡錯人,你說得對,我是禍水,誰沾到我,就得死!百裏晨風是那樣,宮翡翠也是那樣……”
宿命之劫“夠了,不要再說了!”
隨著這樣一聲清叱,數丈開外的一株老榆樹後轉出一人,身姿窈窕,長發垂腰。
風纖素凝視著她,悠悠一笑道:“你竟也來了,宮翡翠。”
此刻再回想起她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就如此番我雖然有眼無珠看錯了人”,一切都已明了。
她既知誤會了蕭左,又怎會再那般狠心地對他?她說的“隻要以後不再重複這樣的過錯”,其實根本是在暗示蕭左她不會再錯下去了。
想不到宮翡翠也有這樣的智慧!
風纖素又是一笑,一著錯滿盤皆輸,輸了,輸了……
宮翡翠慢慢走到她麵前,眼底的表情很奇怪,似是恍然大悟,又似若有所思,還有點猶豫不決……風纖素冷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麽話可說?
半晌,宮翡翠忽而一抿唇,張口便喚了她一聲……
風纖素怔了怔,她喊她什麽?
--纖素姐姐?
她現已明悉所有真相,居然還喊她纖素姐姐!
風纖素揚唇冷笑,“宮大小姐現在還這樣稱呼我,是不是虛偽了點?據我了解,你可不是什麽大度之人……”
“我自小便如此稱呼你,也一直是出於‘虛偽’,為什麽你現在才開始在意?”宮翡翠打斷她,胸口微微起伏著,顯然心中也很不平靜,勉強朝她笑了笑,道,“如果你確實很介意,以後我們可以找時間談談我究竟該如何稱呼你,現在……我要你跟我走。”
“走?去哪兒?”
“回洛陽。回家。”
“家?我沒有家。”風纖素繼續嗤笑,“宮大小姐想處置我這個叛徒,在這裏不也一樣?”
“你有,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宮翡翠抬眸看著她,臉色蒼白,愈加映襯得眼神幽深,“而且,不管你信與不信,我不想處置你。我惟一想的,就是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帶你回家。”
風纖素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
而蕭左似乎也沒想到她竟會這麽說,滿臉的驚訝。
怔愕良久,風纖素忽地大笑起來,“宮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涵養,竟然可以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不,”宮翡翠的臉色仿佛又白了幾分,但是語氣卻很冷靜,仿佛她已在心中做出了某種決定。“已經發生的事,誰也不能當它沒有發生。但我可以選擇遺忘。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不想一輩子都被這件事困擾,我想我的下半輩子能夠快快樂樂地生活……”頓了頓,她問,“你想嗎?”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問得風纖素再度怔忡。
“風姑娘,你要快樂……”
鬼魅般地,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那般殷切,那般誠摯,她猛覺心口一陣劇痛,撕心裂肺一般,幾不能呼吸。
“我不在乎!”她遽然喊出聲來,抬眼惡狠狠瞪住宮翡翠,“你聽清楚了嗎?我,不,在,乎!這一切也許會困擾到你,卻永遠不會令我心存不安!我就是這麽個野心勃勃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一輩子屈居你之下!我為宮家奉獻出最美好的年華,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將它占為己有!而你,就是我第一個要除去的絆腳石!”
“若我是你,也會這麽想。並且,早就那麽做了。”宮翡翠點點頭,忽然問,“為什麽你遲遲不動手?為什麽一直等到現在?告訴我,這麽多年來,你在猶豫什麽?”
“猶豫?宮大小姐,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從來沒有猶豫過,我隻是在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罷了。”
“嗯,”宮翡翠又點點頭,“這麽說你真想殺了我?告訴我,纖素姐姐,你真的要殺了我,親手?”
又是一聲纖素姐姐……風纖素的心頭驟然襲上一陣酸澀,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喊是什麽時候?是她兩歲那一年麽?那一年,她也不過才七歲……不!風纖素,現在再去憶往昔是可笑的!是毫無意義的!
強行按捺住心上湧動的複雜難言的情感,風纖素冷聲道:“不錯,我要你死!你已成年,很快就會成婚。倘若你找個懦弱無能的丈夫,或許我還能留你一命。但是你……”
她轉眸瞥了眼蕭左,繼續道:“你卻跟他私定了終身。試問我怎會留一個如此可怕的對手在自己身邊?宮翡翠,那時我便知道,我必須殺了你!你聽清楚了嗎?我要殺你,我是你的仇人,我不是你的什麽纖素姐姐!”
最後一句話出口,宮翡翠眼中倏地翻起了一分淚光,淒然看了她半響,才幽幽地道:“纖素姐姐,你故意說這樣的話,是當真一心想要求死了麽?”
風纖素心頭一片刺痛,口中卻長笑道:“笑話,我為什麽要求死?不錯我輸了,可是你們又能拿我怎麽樣呢?蕭左不敢拿你的命來賭,你敢不敢?化麟鎖是憑借吸取血液中的毒素達到解毒的目的,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這種*,卻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毀損你的五髒六腑,它隻會使你體質變弱,然後任何一個風寒著涼都能要了你的命……”
她的話極盡尖刻,而宮翡翠隻是望著她,直直地望著她,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鎮定和堅持,是的,堅持,不是執扭。迎著那樣的目光,風纖素心中隱隱有了某種頓悟:宮翡翠,她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任性自私的大小姐,不再高傲無禮故作姿態。她曾對她那樣的不屑,可是今天,她的眼睛裏隻有同情和親人般的溫暖……
這時,宮翡翠再度開口了。“不,”她說,聲音很輕,卻很篤定,“你在求死,纖素姐姐,因為百裏晨風死了。”
風纖素剛想冷笑,就聽她接著說:“也因為,百裏晨風並不是你殺的。我相信他不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風纖素尖叫起來,“誰說他不是我殺的?他跟蹤我,被我發現,所以我就殺了他!”
“不是。”宮翡翠說。
隻是兩個字,卻輕易地窒息了風纖素的聲音,她的呼吸。
那一夜,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於此刻回想起來,場景依舊曆曆在目,清晰到那人臉上的每道紋路,都能被她鮮明地記起--
百裏晨風,為什麽是你?你跟蹤我,你竟然跟蹤我!
她望著他,震驚惶恐憤怒傷感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整個人像在水火之間來回,又冷又熱。
“我怕你有事,所以跟來看看。”他那樣說。
她閉起眼睛,隻覺手腳一陣輕顫,腦海裏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就在她猶豫不定時,眼前白光一閃,小鬼和色鬼都已雙雙出手。
她驚呼:“住手!”
可惜已經來不及,小鬼將劍啪地插回劍鞘,飛身返回,而他眉心上,一點鮮紅,如女子挑染上的胭脂。
“百裏晨風……”她的唇在哆嗦聲音也在哆嗦,“你為什麽不避?為什麽不避開?”
他是百裏城第一刀客,小鬼本無可能一劍斃命的,可他為什麽不避?!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璀璨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流逸著的卻是她不明白,或者說,不願去明白的感情。然後--
筆直倒下。
她衝上前抱起他的頭,摸到了一手的血,那血映襯著她蒼白的手,分外鮮紅。
“你、你、你……”她已顫不成音。這個男人,何其狡猾,明知她不會接納他,卻最終以這種方式讓她記住他,一輩子永遠永遠都記住!
不甘心,百裏晨風,我不甘心!
他微微睜眼,什麽話都不說,瞳仁映出她的臉,她看見自己的失魂落魄。
百裏晨風,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的眼淚滴到他臉上,他忽然笑了,輕聲道:“還記得龍王和李晴麽?”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本是她一手安排出來的悲劇,是她鄙夷不屑的愛情……可是百裏晨風,為何他要她也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我說過,如果我是龍王,我也會那麽做。”
他願當龍王,可她卻不願當李晴啊。她不當那個殺了人卻後悔萬分最後還殉情的女人!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甘與倔強,輕輕一歎。
“風姑娘,你要快樂。”
她搖頭,快樂離她何其遙遠,從來觸摸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忽然急聲道:“你答應我,一定,一定,要--”聲音突然停止,她看著他雙目圓睜,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僵硬在急切的瞬間,看著他的手無力地鬆落,十丈軟紅翩翩離去,宿命帶著孤獨的浮光掠影急急而來。
快樂?不可能。
尤其是,這樣眼睜睜地見識過生離死別之後。
無論她多麽多麽不甘心,但是百裏晨風,他贏了,他還是贏了……
淚眼朦朧間,隱約覺得手上一熱,那一瞬間,風纖素以為是百裏晨風,他還沒死,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叮囑她要快樂,但是定睛一看,卻是宮翡翠……晨光撥開夜色,第一縷陽光映在她臉上,那容顏依稀繚亂。
風纖素呆滯地看著,十七年的歲月風般飄過,這個與她一起長大的女孩子,原來她竟一直沒有看清楚她。
再轉眼看蕭左,這男子真屬人中龍鳳子,與宮翡翠站在一起,這般的賞心悅目……可對她來說,卻是宿命鋪下的劫,如何跨得過……風纖素,如何跨得過?
“纖素姐姐,你累了,我們回家吧。”
“我累了……”風纖素喃喃道,她累了,她累了,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精神一旦鬆懈,一直勉強抗衡著的傷痛便席卷而來,如潮水般撲天漫地,將意識吞噬。
傷勢發作,她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尾聲大小姐的秘密
灑金小箋飄飄揚揚地落地,彩衣翩翩的少女猶自佇立半晌,方緩緩轉身,步出屋門。
簡樸的農家小院外,柳色尚新,白衣少年依馬而立,笑意淡淡,眸光深深。
彩衣少女靜靜地凝注著他,半晌才道:“你猜對了--她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她隻是學會了放手。我若是她,也會這樣……”白衣少年上前輕握住她的手,忽又放開了,目光閃動道,“手裏藏著什麽?”
彩衣少女攤開手掌,露出掌心裏的白玉小瓶,眨眨眼道:“你猜。”
白衣少年隻瞥了一眼,便淡淡地說:“得了解藥卻不吃,就知道玩。你呀,真是個孩子。”
“你才是孩子!”彩衣少女輕輕啐了他一口,轉而又笑了,“是的,是解藥。她留了封信說,既殺不了我,索性成全。”
“哦,那她還說了些什麽?”
“她還說,野心是她與生俱來的東西,她無法拋卻。所以,她不能跟我回宮家。”
“她怕控製不住野心膨脹,再次對你下殺手,是麽?”
“也許是吧……”話未說完,彩衣少女便長長地歎了口氣。
“歎氣做什麽?”白衣少年淡淡道,“她已學會了放手,這是好事。”
“我知道。我隻是不明白,這一路上,死了那麽多人,就隻是為了‘野心’二字?”
“這兩個字雖簡單,其含義恐怕是天下最複雜的了。”白衣少年苦笑道,“莫說我們不明白,恐怕就是我們的下一輩、下下一輩,也永遠都不會弄明白。”
彩衣少女悄悄從睫毛下瞧著他,沉吟半晌方咬著牙問:“你覺得她做錯了麽?”
“就野心而言,她沒有錯,她是我見過的最具智謀最冷靜的女子,她該得到更好的,比她已經擁有的更多彩的生活。可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傷害他人,卻是錯的……”
白衣少年頓了頓,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一字字道:“誰也沒資格傷害他人,尤其是他人的生命。”
“那就是說,你不肯原諒她?”彩衣少女的聲音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衣少年低下頭,盯住麵前這張姣好的、卻遮不住焦慮之色的容顏,目光變得饒有興致起來。“擔心什麽?”他突然帶著笑問,“我若有心為晨風報仇,又怎會輕易任她不告而別?”
“這麽說你原諒她啦?不會派百裏城的弟子追殺她啦?”彩衣少女頓時呼出口氣,粲然一笑道,“也是也是,我都能原諒你,你還有什麽不能原諒她的,對不對?”
白衣少年再度苦笑,“你原諒我?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需要你原諒的?”
“你沒有?你敢說你沒有?”彩衣少女立刻瞪起眼睛,叉起了腰,大聲道,“你明明早就知道山中一窩鬼的底細,卻隻字沒對我透露,害我受了那麽多苦,你還敢說!”
這邊說著,那邊就已舉起了一雙拳頭,正欲捶向那白衣少年的胸膛,誰料卻聽他陡然發出一聲歎息,柔聲道:“是我不好,我本該早點告訴你,可又怕你太過善良,泄露了口風,怎知卻險些害了你……倘若昨夜你真被那小鬼所傷,我恐怕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你……”彩衣少女抬頭望進他充滿了愧疚和悔意的眼睛,頓生不忍,期期艾艾地說,“其實,也沒什麽,你不是及時趕來了麽。再說,你多有防備也是對的……莫說你,我又何嚐沒有秘密……”
“秘密!”白衣少年驟然叫了起來,“你有秘密?我不知道的?”
見她點頭,立刻擺出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樣,壓低了嗓音問:“你該不會,早已和人,有了婚約吧?”
“放……胡說!”彩衣少女也叫了起來,“我早有婚約?我要是早已有了婚約,那日華陽城外,又怎麽會跟你……跟你……”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簡直小若蚊囈,幾不可聞。
白衣少年故意湊到跟前,大聲追問:“跟我什麽?跟我什麽?”
“跟你這個王八蛋糾纏到了一起!”彩衣少女惡狠狠地抬手捶了他一拳,自己卻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隨即又拽著他的衣袖將他拉了過來,道,“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這個秘密了?想的話就不許再打岔,過來……”
說著,附在他耳邊,唧唧咕咕說了起來。
隻見那白衣少年的臉色越來越驚訝,越來越難以置信,等那彩衣少女把話說完,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被驚呆,木立在當場,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彩衣少女也不去理他,徑自轉過身,得意洋洋地上了馬,才拿馬鞭輕輕抽了他一下,嘻嘻笑道:“怎麽樣?蕭公子,蕭大少爺,這世上會做戲的,也不止你一人吧?”
語畢,揚手揮鞭,放馬而奔。
馬蹄的的,白衣少年如夢初醒,一邊急急趕馬追去,一邊高聲呼喝:“你說什麽?化麟鎖怎麽可能是假的!”
“呆子!你也不想想,世上怎麽會有那樣神奇的寶物?”
“可是,珍展上你以它解了婢女所中之毒,大家都看見了啊!”
“那是因為我事先在化麟鎖上抹了解藥,解藥溶入血液,毒不就解了。”
“你哪兒來的解藥?”
“纖素姐姐浸淫毒術多年,我爹爹豈有不防她之理,早就備了解藥來。爹爹臨終前對我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我才想出那麽一條鏈子,讓纖素姐姐有所顧忌。”
“天呐!一條假鏈子,你竟敢開價十萬,我總算知道你們宮家是如何發家致富的了!”
“佩服吧?”
“才怪!”白衣少年恨得牙癢,“好你個小丫頭,居然瞞了我這麽久,看我逮住你怎麽整治你吧!”
彩衣少女聞言,回眸笑道:“先等你追上我再說吧!”
“好,正是要先追上你!”
“那就來吧!”
“駕--”
“駕--”
二人二馬,彩衣如蝶,白衣如電,一前一後飛馳在廣袤無垠的八百裏秦川上。
遠處,青山隱隱,白雲悠悠,風煙已散。
(全文完)
作者兩人,一為“十四闕”,一為“清歌漫”,生活中的朋友,網絡中的搭檔,曾共用筆名“伊呂”。《風煙引》,就是我們初次合作寫的小說。
寫這部小說的初衷,來源於某次清歌漫和十四闕的聊天。
十四闕說:“現在大多數小說裏的反麵人物都隻能讓人感覺到邪惡和討厭,而隻要是正麵人物,就全都完美得沒有缺點……可依我看,那都不是‘人’,因為人都是有兩麵性的。”
而清歌漫則認為:所謂的好人,不見得就沒有缺點;而壞人,也不見得就沒有可取之處。人性中的善惡,其實在很多時候都是並存的。
於是,我們開始寫《風煙引》,寫一個關於人性中的善良與邪惡的故事,其實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寫幾個比較特別的主人公。
比如蕭左和宮翡翠。
他們是傳統意義上小說中的正麵角色,但他們都不是完美的。
蕭左有點痞子氣,性格也較為叛逆,有時候還喜歡捉弄人;宮翡翠則任性、目空一切,甚至還有點孩子氣。他和她都不是完美的人,普通人有的缺點,他們都有。
再比如反麵人物,就是風纖素這個角色。
風纖素很無情,也很有野心,但她同時也很敏感易傷,有著很多很多的無可奈何……她的內心,光明和陰暗是並存的,而不是純粹的隻剩下邪惡。而事實上,最後她被宮翡翠感化了--在她的人性中,畢竟還是光明的一麵戰勝了陰暗麵。
我們就是想寫這幾個角色:他們不完美,他們矛盾而無奈,他們既不是“神”也不是“惡魔”,而是“人”。
至於《風煙引》的情節,可以說是充滿了懸疑,一個接一個的迷團,直到故事的最後才全部揭曉。
至於它的敘述方式,我們選擇了雙視角--清歌漫寫的是宮翡翠,十四闕則寫風纖素,兩個視角交替敘述。
這樣的方式雖然新穎,但是就閱讀速度和斷章、銜接等問題上,卻比統一人稱的小說要困難一點,再加上還要構思複雜的情節,整本小說寫起來無疑是很累的,所以該文在網上連載時,差點一度想過放棄。
然而,網站的讀者們給此文以極大的關注,一天沒有更新,便有無數催促的帖子,這給了我們繼續寫下去的壓力和動力,於是幾乎一天都沒敢耽誤,就這樣以每天三千字的速度寫了下去,終於完成了整部小說的創作。
這也是我們寫《風煙引》的第二個目的--寫一本讓讀者喜歡的小說,並盡可能地做到讓裏麵每個人物都不討厭。
希望,這部小說沒有叫很多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