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鶴城驚夢
鳥語花香由於低估了道路崎嶇難行的程度,我們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個時辰抵達鶴城。
自入得此城,有個疑問就一直盤旋在我心中--這個鶴城,跟“鶴”有何關係?
事實上,我連一隻鶴也沒見著!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蕭左便有了用武之地。經他一番解釋,我才總算明白:隻因此城座落於丹江之北,背靠金風山,麵對龜山,形如鶴翔,故有“龜山鶴城”之雅稱。
雖然我仍未能看出此城之形何處與鶴相近,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四山懷抱、碧流環繞的小城確實很招人喜愛。
所以,當我們在客棧用完晚膳後,蕭左提議出去走走時,我第一個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雀躍道:“好呀!雖然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成你說的‘龍山曉日’,但能去看看‘熊耳晚霞’也不錯!纖素姐姐,走吧!”
“我……”風纖素站起身,目光卻投向桌邊的百裏晨風。
顯然,百裏晨風並無起身的打算,瞥著在門口等待的蕭左,沉聲道:“我不去。”
我一怔,他和蕭左之間究竟是怎麽了?自昨晚的爭吵後,這一整天他們倆都是別別扭扭的,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正狐疑著,風纖素突然開口道:“既這樣,那我也不去了。”
說罷,便又坐了回去,朝百裏晨風一笑。
這一笑,把我的心照得跟明鏡似的,當下衝著她擠了擠眼睛,什麽都沒說便和蕭左走出客棧大門。
此間客棧坐落於一條又長又寬的大街,道路兩邊俱是商家店鋪,街上行人如梭,端的是熱鬧無比。
西邊的晚霞美麗似幻,把天際染成一片絢麗的顏色,我和蕭左身披霞光漫步於人潮中,仿若兩尾自在的橙色小魚。
我正覺愜意無比,忽聽身後馬蹄急急,還未回頭,人已被蕭左拉到一邊,再抬眼去看時,但見一人一馬飛也似地自眼前馳過,前方立刻響起一片驚呼咒罵。
我心頓生厭惡,張口便道:“騎這麽快,也不怕傷著人麽!”
“就算有人受傷,也隻能自認倒黴,還能怎樣。”
身旁忽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轉頭,原來是個在路邊的旮旯裏擺攤的老人。
我聽他話中有蹊蹺,便追問道:“傷了人自然是要去告官的,什麽叫不能怎樣?難道此人很有背景?”
老人訝道:“姑娘所言不差,騎馬之人正是此地父母官的獨子,人稱‘鶴城一霸’,莫說是傷了人,縱是他把人撞死了,也無人敢去告官啊。”
他說到第二句話時我便已明白,冷笑道:“你倒教他撞傷我看看……”
話未說完,街上忽又有三匹馬急馳而過,再次引起一陣騷亂。
老人見了,搖著頭道:“唉,百萬莊的三位大老板一起出動,倒也罕見……看來,此刻全城的大人物都在趕往‘醉顏樓’了。”
見我麵有不解,他又道:“姑娘可是剛到鶴城?難怪不知道--號稱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忽於今天一早抵臨,一個時辰後便要在醉顏樓開場表演……”
正說著,蕭左突然笑著插口道:“聽說那位花夜姑娘向來隻在大城鎮演出,此番忽然駕臨這個陝北小城,難怪城裏這些有頭有臉的人都坐不住了。”
好啊,原來他也知道那個什麽“三大名姬之首”。
我狠狠瞪了蕭左一眼,偏偏又抵擋不住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麽都坐不住呢?”
他笑笑地望了我片刻,悠悠地說:“想知道麽?那何不隨我一同看看去呢?”
去就去,哼,莫被他看成了小氣鬼!
當下,我們向那老人問明了醉顏樓的所在,告辭離去。
走了不過盞茶功夫,我們便到了醉顏樓。出乎我的意料,此樓竟然完全不像我想像中的煙花場所那般媚俗,不但裝潢雅致絕倫,而且很富詩情畫意。
巨大的花廳裏,正中以淡粉色的帷幔包圍住二十四隻綴以淡粉色流蘇的巨型燈籠,燈光穿過半透明的帷幔,柔柔地投射出模糊的光線,偌大的空間頓顯一派旖旎風光。
圍坐在帷幔四周的賓客大都是男人,無一不露出興奮與好奇的神情……老實說,這番布置的確很是撩人,莫說這些男人,即便是我,也忍不住揣測在那帷幔之中究竟藏著什麽玄機。
心念轉處,我悄悄轉眸瞥了蕭左一眼--還好,他倒沒有顯出什麽失常的表情,依舊那副悠悠然的樣子,目光也是漫不經心的。
我正心中暗喜,忽覺眼前一暗,原來是有人熄滅了四周上百隻蠟燭,整個花廳就全憑中間的那些燈籠照明。
人群一陣**,隻道是表演就要開始了,孰料竟然半晌都沒有絲毫動靜……這個花夜,倒真懂得吊人胃口。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就在眾人臉上俱現不耐之色時,忽聞“鏗--”的一聲琴音,餘音繚繞中,粉紅帷幔也緩緩地拉開了。
燭光搖動中,隱約可見有個女子低伏在舞台中心。
清越激昂的琴聲直至淡粉色的帷幔完全拉開,才忽然變得低迷似泣。
琴音變細小的同時,百盞燭燈卻驟然齊明,刹那間照亮了舞台中央的那名女子傲然如孔雀一般的綽約身姿,也燃亮了在場的數百位賓客的雙目。
這名女子的麵容半掩在淡粉色的薄紗之中,僅露出臉的上半部分,卻已是肌膚勝雪、長眉入鬢,一雙眸光湛然的眼睛氤氳著如醉如詩的嬌媚,再配以那件質地非凡的舞衣,已然令人驚豔地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顏色出奇的絢爛瑰麗的舞衣,我細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由百鳥的羽毛編織而成的,
因此,當人們俯身時看它是一種顏色,直起身看又是另一種顏色;燈光下呈現一種色彩,陰影裏又是另一種顏色,配合著舞者的動作,在優美的舞姿中、在淒迷的琴聲裏,盡顯高貴典雅。
舞到最**時,琴音更加如泣如訴,高空中飄灑下無數淡粉色絨花,那名女子穿梭在淡粉色的絨花與帷幔之中,一舉手、一投足都帶動著舞衣的色彩不停變換著,身邊處處都仿佛閃爍著栩栩如生的百鳥麗姿,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一曲即終,燈光驟暗,帷幔重新圍起,全場陷於一片死寂之中。
片刻後,層層疊疊的帷幔裏優雅地伸出一隻羊脂凝就般的玉手,輕拂開那一片淡粉色。
集百羽為一身的絕色女子再次現身。
“此舞名為‘鳥語花香’,還望諸位喜歡……”她的聲音猶如黃鶯出穀般悅耳動聽,張開寬闊的衣袖,與百鳥一起翩然拜倒,“花夜獻醜了。”
全場賓客這才如夢初醒般轟然喝起彩來。
我也不禁讚歎連連,暗在心中下了決定--來年珍展,定要請這個花夜做我宮家的表演佳賓。
“好一個‘鳥語花香’,花夜姑娘果真名不虛傳!”
耳中忽然傳來一把極熟悉的男聲,且近在咫尺……我轉頭一瞧,卻不是蕭左是誰!
他……他要幹什麽?
我狐疑地盯著他,可他卻連瞧都不向我瞧一眼,自顧麵對著台上之人笑道:“如果姑娘是借此舞以‘花’自比,那麽恐怕這天下的男子都恨不能化做一隻‘鳥’,整日圍繞在姑娘身邊……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風流?我看他十足是下流才對!
看看他那副滿臉輕佻、油腔滑調的樣子吧,若說他不是個經常出入青樓歌館等煙花之地的紈絝子弟,真真打死我也不信。
好,蕭左,你好!
人人都見我與你一同前來,而你此刻竟然當著我的麵和一個舞姬調情?
你把我置於何地!?
這一刻,我隻覺自己一生也從未這般丟人過,那感覺是如此的強烈,反使我感覺不到什麽傷心難過,心下正怒不可遏,耳中忽聞一女子的聲音道:“這位公子真是能言善道……”
語音嬌柔,不用想也知是花夜了。
我抬眼看向舞台,但見她用那雙仿若滴出水來般的眼眸凝視著蕭左,柔聲問道:“卻不知道公子怎生稱呼?”
“在下孟飛,人稱‘清風劍客’是也!”
咳咳,什麽什麽?他居然自稱是華山派不世出的第一劍客孟飛?
我愕然把頭扭了過去,但見蕭左正傲然環視著四周眾人,故意把語氣放得淡淡的,“在下年少成名,相信在場諸位隻要是走過江湖的,大抵都聽說過這個名號。”
環坐於舞台周圍的眾賓客雖然沒有一人答腔,但從臉色也不難看出,他們多少都曾聽說過清風劍客的名頭。尤其是原先幾個滿心怨恨他奪了自己風頭的男子,此刻俱是悄悄低下頭,不敢再對他投以挑釁的眼光。
蕭左一見,臉上頓時笑得更加得意,簡直是真的把自己當孟飛了。
看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樣!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老天啊,原來世上真有這等說謊不臉紅之人……嗯,不過,若論名氣之響,“清風劍客”和“天下第一敗家子”這兩個名號倒也實在難分伯仲。
這個想法頓時差點讓我笑出聲來,剛辛苦忍住,便聽花夜驚道:“原來是孟少俠!”
隻見她美目一揚,臉上的表情似是大為驚喜:“花夜久聞清風劍客大名,不想今日竟然能夠得見……”
她欲說還休地低垂粉頸,俏臉緋紅,一派小女孩兒得見心目中英雄的純真樣兒,半晌才昵聲道:“花夜雖為煙花女子,卻也對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不勝向往,不知……孟少俠可否移駕別苑,與花夜徹夜詳談江湖見聞?”
此話一出,眾賓客都不由得顯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有的人甚至長歎一聲,立即就結賬走人了。
來醉顏樓的路上,蕭左已告訴我,花夜身為天下三大名姬之首,不但絕少出場表演,而且每場表演之後亦隻有一名幸運兒能夠做她的入幕之賓。
由此而看,這些人今天晚上之所以會積聚一堂,固然是以欣賞花夜舞姿為快,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還是希望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成為那百分之一的幸運兒。
--然而,今天晚上的這名幸運兒,顯然已不會是他們。
“能得花夜小姐青眼,孟某當真三生有幸……”蕭左的臉上滿是笑容,目中卻似隱約有鋒芒在閃動,淡淡道,“隻不過,在下隻是徒有虛名,恐會教姑娘失望啊。”
不錯不錯,他可不是“徒有虛名”麽?我暗地裏簡直都要把肚皮笑破了--這個花夜若是發現自己百裏挑一的入幕之賓根本就不是清風劍客,而是天下第一敗家子,不失望地一頭撞死才怪!
但是,看蕭左的表情,似乎並非僅僅是故意惡作劇那般簡單,他究竟是想玩什麽花樣?
這時,又聽花夜笑道:“孟少俠過謙了……”
邊說邊抬腕,露出半截淡粉水袖下的藕臂,指向後台低聲道:“請--”
大勢已去,眾多賓客紛紛發出失落的歎息,蕭左忽然一低頭,小聲對我說道:“你先回客棧。”
他的口吻極其嚴肅,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便又向我一笑,這才轉身去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非常非常不祥的預感,仿佛有什麽大事,就要發生了。
夢魘蕭左和宮翡翠走後不久,客棧門口就來了個人,歪歪扭扭地走到櫃台前,撲地摔倒,躺在地上大聲喊道:“花夜……花夜……”
客棧老板跺足道:“小畜生,又喝醉了,還不快把少爺抬回房!”幾個小二連忙上前攙扶,半拖半抬地把他弄走,隻聽他一路猶自大喊道:“花夜姑娘,我來看你,我要去看你……”
百裏晨風看到此處,忽然招手將客棧老板叫過來道:“他說的是誰?”
客棧老板陪笑道:“小兒喝醉了,滋擾了客官清靜,真是對不住……”
百裏晨風打斷他:“他說的是花夜?我沒有聽錯?”
我瞥他一眼,怎麽,他對這位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美人也有興趣不成?
客棧老板擠眉弄眼地笑道:“還能是哪個花夜?她今兒早上到的鶴城,可把我們這兒的大人物們都給震動了哪。她現在醉顏樓,客官若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不過那入場費可不便宜,得要二十兩銀子……”
百裏晨風輕皺起眉,沒再說什麽,揮手讓老板離去。
“花夜姑娘豔驚天下,既有如此機緣,不如去見識一下名姬風采?”我好心提議,卻換來他冷冷一眼,他語氣生硬地答了個“不”字,徑自起身往樓上客房去了。
是蕭左得罪了他,卻遷怒於我,好生無趣。我抿了抿唇,看向窗外,華燈初起,街道兩旁的貨即都已收攤回家,頓時顯得清冷不少。長街那頭悠悠緩緩地走來一人,素白長衫在風中飄舞,手中卻提著一盞紅色的燈籠,將衣袍映出淺淺的粉色,更顯得其人貌美如玉。
此人一亮相,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渾然不在意,就那樣閑庭信步般地走著,忽又停步抬頭看天,其他人便也跟著他抬頭看天,誰也沒看出天上到底有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垂下頭,長歎一聲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念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邊說著,一邊又提著燈籠走遠了。
天下無聊之人果然多。
不過被他這麽一說,倒勾起我夜遊鶴城的興致,當下起身自後門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這個春夜再是怡人不過,一條小河潺潺流淌,河畔楊柳青青。走得遠了,行人便更是稀少,而空幽處,又傳來一陣低柔的笛聲,似有若無般縈繞耳間。
吹得好!我順著笛聲前行,經過一座石橋後,一盞燈籠插在河邊柳樹上,映著下麵的水,盈盈的紅。
這燈籠有點眼熟啊。我朝那邊又走了幾步,這才看到另一邊的岩石上,一個小孩盤膝坐著,手中的銀笛在月色下閃閃發亮。而他身後,白衣長發的男子負手而立,閉目聆聽笛聲,長長的睫毛在他光潔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原來男子,也可以生得這般天然絕代。
是他!客棧外麵提燈走過的那個人。
我再看那小孩,他放下笛子,凝目望向河水,微側著的臉龐,五官精致,竟然是--子玉!
我心中一喜,果然是再見--再相見了!正想著自己是否應該衝他笑笑時,他突然開口,用一種非常怪異的口吻陰森森地說:“你居然來了。”
“呃?”他的話是什麽意思?還有,他的表情為什麽這麽怪?
我呆了一下後才發現子玉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身後。
我身後?
我身後!
我的目光從童子臉上往下移,移到地麵上--月光自身後照過來,我卻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子--隻因它已被另一個人影所覆蓋。
我一陣目眩,慢慢慢慢地轉過身,終於看到身後人的臉--晴天霹靂!
渺渺浮塵浩浩俗世朗朗太清茫茫此生,忽然間,飛散煙滅。
我感覺自己像是借了個軀殼去經曆一些事情,等我重新有意識後,看見天地間一片肅靜,隻剩下我,和我眼前的那個人。
他忽然舉步,狀似要離去,我心中一急,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頭看我,一雙眼睛深幽,看不到底。
不,不要……不要這樣看著我……
我心中一悸,下意識地鬆開手,他的衣袖落到地上,比我的裙子還要長。怎麽會這麽長呢?怎麽可以這麽長?我蹲下身,想把他的衣袖從地麵上拾起來,但結果就是越拾越長,在我手中越來越沉,幾乎拿不住。
一聲歎息輕輕地自頭頂掠過,我抬起頭,他寂然的臉上竟有慈悲之色,看我的目光,憐憫而溫柔。
一瞬間就被感動了。
原來可以這麽容易就被感動,我咬著唇,視線開始模糊。
“風姑娘……”他說,每個字都綻放在風中,異常清晰,“你快樂嗎?”
“我……”我的唇動了幾下,垂下眼睛道,“為什麽不呢?”
是啊,為什麽不快樂?那些個值得高興的理由,一個個地在腦海裏鋪陳開,冠冕堂皇,理所應當。
“風姑娘……”他又說,和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時一樣,低沉、有點喑啞,帶著令人怦然心動的節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我喜歡你。”
我……知道。
眼淚忽然就湧出了眼眶,我望著他在黑衣映襯下的臉,一遍又一遍地想:是,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
然,你知否我也喜歡你?
可是--那又能怎麽樣?那又能怎麽樣……呢?
我鬆開手,這回他的袖子徹徹底底地落到了地上,黑色無邊,幾將他吞噬為一體,隻剩下慘白的一張臉,有著千百種細微的表情,卻將皺紋和傷痕藏得很深,隻留下淡淡的倦色,雲淡風輕。
“對不起。”我答他,以二十一年的生命為賭注,強壓下那一筆千年情劫萬世虧欠,強壓下心中的風起雲湧雷霆萬鈞。
父親道--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
風纖素,你可曾做到?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我盯著他,把這句話再度重複:“對不起。”
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那改變不了什麽,什麽也改變不了。
他的眼睛終複黯淡,笑笑道:“那好,我走了。”
走?去哪兒?我剛自疑惑,就見他整個人都變了,像被水化開的顏料,由濃轉淡。
“百裏晨風!”我驚叫出聲,“你幹什麽?你要去哪兒?你怎麽了?”
我拚命上前抓他的衣服,結果卻是我的手自他身體裏穿了過去,怎麽會這樣?我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嚇得心驚肉跳!
“晨風!晨風!”我叫他的名字,初次的親昵口吻,竟脫口而出得如此自然,我忽然哭出聲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走!”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遠,我追過去,像追著一隻脫線飛走的風箏,長線劃過我的手,刹那間,鮮血淋漓。
追不上!怎麽也追不上!為什麽追不上?為什麽!
“不要,求你,你不要走,不要--”
長長一聲嘶喊後,依稀有人在搖我的胳膊,耳中有聲音在回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出那是玉粹在叫我:“大總管!大總管!”
我睜開眼睛,看見清晨第一縷陽光柔柔地灑在床沿上,玉粹站在床頭一臉驚恐:“大總管,你做噩夢了?”
噩夢?
我略帶凝滯地望著她,覺得自己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中。玉粹遞上一塊濕巾道:“大總管,你的臉上全是汗。”
我愣愣地接過來,冰冷的濕巾一沾上肌膚,整個人為之瑟縮,瞬間清醒。伸手抹額,果然全是汗水。
噩夢,真可怕,我竟做了那樣一個噩夢!
而且夢的還是百裏晨風……忽覺一陣鑽心之痛。
我深吸口氣,勉強壓製著,開口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剛到卯時。”
“嗯。”我隨意點個頭,掀被起床,梳洗完畢下樓時,卻隻有宮翡翠一人坐在那吃早飯。奇怪,蕭左和百裏晨風還沒起嗎?
“大小姐。”我在宮翡翠麵前坐下,隻見她一臉無聊的樣子,還顯得有些懊惱。她昨天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又跟蕭左吵架了?
我扭頭吩咐道:“來人,上樓去請兩位公子起床。”
宮翡翠小聲嘀咕道:“請什麽請,天知道他在不在房間裏呢。”我一愕,大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一店小二邊戴帽子邊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客棧老板正站在櫃台後邊算賬,看見他,把算盤一擱,罵道:“懶鬼,現在才來?我扣你工錢!”
“不是不是,老板我不是故意晚來的,實在是我家出了大事……”
“你每次晚到都那麽說!”
“這次是真的,真出大事了,我家隔壁的醉顏樓昨天半夜裏炸了!”
“啊!”
“什麽?”
這下不隻是客棧老板,連宮翡翠都吃了一驚,頓時轉頭朝他看去。
店小二道:“是真的!鄰邊好幾戶人家都遭了殃,救火救了一夜,還不知道該找誰討說法呢。而且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還從醉顏樓後麵的那條河裏,撈起了一個人,老板你猜是誰?”
“誰?”
“隔壁家的小牛哥跳下河把人撈上來,那人全身上下隻穿了件褻衣,被水一沾就跟透明似的,當下河岸上站著的男人們都看呆了,那身材好得真是沒話說!小牛哥嚇了一跳,沒想到是個女的,等他把她的頭扶起來,用燈籠那麽一照,嘿,老板啊老板,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誰!”
客棧老板果然一臉好奇,忘了追究夥計遲到之事,連聲催問答案。
“告訴你,那人就是昨天才剛到咱們城裏的--”
店小二還沒說完,宮翡翠已脫口接道:“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
“呀,這位姑娘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昨兒個也在?”
宮翡翠的表情先是驚訝,後是釋然,最後撲哧一聲,咯咯地笑了出來。
店小二見她如此反應,倒也怔了,摸了摸後腦勺道:“是滿好笑的,嘿,瞧她剛到鶴城時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連見個麵都得二十兩銀子,啐,有什麽了不起的……也不知她得罪了哪位大人物,居然生生被人扔河裏去了!”
我皺眉道:“她不會遊泳嗎?”
“遊泳?別說笑了,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沒淹死已經是奇跡了!”幾個小二都別有他意地詭笑起來,擠眉弄眼地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落在我眼中,忍不住心生不悅--就憑你們,也敢嘲笑花夜?
我輕撫桌沿,剛放下筷子,一個聲音就朗朗地傳了過來:“各位,早啊。”
抬頭,蕭左伸著懶腰打著嗬欠慢吞吞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就是你蕭左不出來便罷,他這一現身,我更是忍俊不禁,笑得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才不管他究竟為何把花夜給扔到河裏去,我隻知道他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
何況,這一手實在太絕太妙--要知道,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本事把一個美女變成落湯雞的。
就在我笑得最開心的時候,風纖素忽然狀若無意地問了句:“蕭公子精神不濟,可是昨夜沒休息好?”
“啊--”蕭左又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地答道,“唔,夜裏做夢,有個漂亮女鬼要來殺我,我卻不忍殺她,便把她扔河裏去了。”
女鬼?我聞言不禁一驚:難道那花夜是山中一窩鬼的人?
等等,那麽醉顏樓的爆炸,就是霹靂堂所為了?
這麽看來,敵人從黃河起就一直追著我們,直到鶴城。
心中越是吃驚,臉上卻越是盡量地不動聲色--唉,跟蕭左呆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我不知不覺就把他的“壞毛病”學了個十足。
於是,我故做頑皮狀地衝著蕭左眨眨眼,問:“隻是這樣?你隻是把那女鬼扔河裏去了?”
他也對我眨了眨眼,道:“哦,對了,我還一掌廢了她的千年道行,免得她以後再去害人,也算替天行道了!”
怪不得小二說那花夜被人從河裏撈出來時,渾身上下沒半點力氣,原來是被他廢了武功……哦不,是千年道行。
我撇撇嘴巴,尚未笑出聲,風纖素便接口說:“蕭公子真是古道熱腸,此夢必定精彩得很……隻不過,聽說漂亮女鬼都有很厲害的靠山,蕭公子當心,說不定今夜便又夢見鬼王來找你報仇。”
蕭左笑嘻嘻地答道:“有勞風姑娘提醒。不過,經你這一說,倒勾起我的好奇心--那女鬼已經十分厲害,真不知道她的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了。”
風纖素便也笑了笑,道:“女鬼再厲害,還不是被蕭公子一掌所廢?”
“我也是被那女鬼所逼。我本不想傷她,可她不但下藥迷我,還令其他小鬼引爆炸藥,預備結果了我。如此狠毒,豈可留情?”蕭左輕輕瞟著風纖素,笑道,“不過,做人還是留點餘地比較好。說不留情,我倒也還是救了她一命,否則隻怕連她也炸死了……這個夢,真是有趣得很,你說是不是,風姑娘?”
風纖素麵色不變,淡淡地說:“不錯,當真有趣。說起來,昨夜我也做了個噩夢……”
說到這裏,她的眉頭忽然一皺,扭頭對兩名鐵騎道:“時辰不早,去請百裏先生出來用飯,用完早飯,便要趕路了。”
鐵騎領命,徑自上了樓去。
這邊小二已為蕭左端上清粥小菜,我見他吃得香,忽也食欲大振,命小二再端一碗粥來,嘻嘻哈哈地與蕭左搶小菜吃。
一時間,大廳裏隻回蕩著我和他的低語輕笑。
“喂,你沒吃過鹹菜麽?給我留點啊!”
“對啊,我就是沒吃過,我就是要你光喝粥。”
“嘿嘿,你這分明是在逼我出絕招……”
“怕你不成?有什麽絕招,盡管使來!”
“好!我們來猜拳,誰輸誰就隻有粥喝……”
猜拳?卑鄙!我一個姑娘家,哪裏會這個?而且,天底下有喝粥猜拳的規矩麽?
我很用力地拿眼睛瞪著蕭左,他卻當沒看見,笑嘻嘻地對我說:“怕了吧?就知道你不會!這樣好了,這些鹹菜,大塊的給你,隻把那些小小的留給我……”
就在這時,隻聽“咚咚咚”的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二樓一路傳至大廳,抬眼一看,竟然是一向訓練有素的鐵騎,衝過來便叫道:“大小姐!不好了,百裏先生,他--死了!”
“砰”的一聲脆響自身後傳來,是風纖素失手摔碎了粥碗。
而我的第一個反應,卻是迅速轉眼望向蕭左。
蕭左本來正對我微笑,噩耗來得太快,令他隻來得及收回那滿臉的溫柔,而微笑卻仍然停留在嘴角--保持著微笑的臉龐,一瞬間呆滯的眼神……顯得恐怖異常。
“你……”
我剛剛伸出手想去搖他,就聽身後風聲驟起,風纖素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衝向二樓,上得一半樓梯,忽然腳下一個踉蹌,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與她畢竟一起長大,又是首次見她如此失態,心下也不禁對她生了些憐憫,下意識喊了一聲“纖素姐姐”,話音未落,但見蕭左箭一般飛身掠去……我隻道他會扶起風纖素,誰知道他竟然絲毫不做停留,轉瞬就消失在樓梯處。
而風纖素,自行扶著欄杆掙紮著站起,甫一起身便毫不停滯地奔上樓去。
一連看見兩個最冷靜的人都失了態,我便也有些著慌起來,想起那日宮家大門外,百裏晨風策馬而來的模樣,心下不由一陣惻然……可是,難過歸難過,善後之事總得有人去辦吧,
我們的行程本已緊張,敵人又一直緊追不舍,如今若是再驚動了官府,那情況可當真是大大的不妙!
幸好,事發突然,客棧的老板和夥計還錯愕在當場,又因此刻時辰尚早,其他客人都還未下得樓來--此刻不安排,更待何時?
我揮手招來鐵騎領隊,低聲吩咐道:“務必穩住這些人,尤其是客棧老板,絕不能叫他去報官,我們耽擱不起這些時間,明白麽?”
“大小姐放心。”
我對他點點頭,連忙趕往二樓,在百裏晨風所住的房間外麵站定,不自覺地深深歎了口氣……推開門,一屋子沉悶壓抑的氣息撲麵而來。
風纖素呆呆地站在床邊,臉色蒼白得簡直毫無血色,深邃的眼眶裏,微微泛著些許晶瑩,覺察到有人進門,也無甚反應,隻是身子輕輕地顫了幾顫,眼光還死死地盯在床上。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頭部被半跪在床邊的蕭左擋住了,可我還從他腳上那雙黑靴看出,那個人就是百裏晨風。
我斂下眼睫,輕輕向前走了幾步,隻見蕭左正用手緊握著百裏晨風的雙肩,握得那樣用力,連指關節都發白了,還在不斷地輕顫……我眨了眨眼,再去看,不錯,是的--蕭左,他的手,在發抖。
光是這雙顫抖的手,我已不忍再看,目光上移……雖然有了心理準備,我的身子還是猛然間震了震。
百裏晨風,真的是他--他,真的,死了。
他栩栩如生的麵容就在我眼皮底下,那樣安詳,仿若沉睡,可是他的心卻已經停止了生命的跳動,他再也不能自由地呼吸空氣,再也不能同我們一起抵禦敵人。
眉心一點創傷,便是他的死因。
傷口的創傷麵很窄,這說明凶手所用的是劍,而不是刀。
傷口周圍的血漬並不多,這說明凶器鋒利非常。
但是,能令百裏晨風一招致命,光憑一把利劍是不夠的--凶手定然是個絕頂高手,尤其是劍法造詣,恐已臻化境。
忽然,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自我腦中一閃而過,被我及時抓住,我立刻抬頭,失聲道:“閼伽瓶!”
風纖素的臉色驟然大變,重複道:“閼伽瓶……”
不錯!就是閼伽瓶!
昨天蕭左和我臨出門前把寶瓶交給了百裏晨風,此刻他人已被殺,那寶瓶豈非也……
“閼伽瓶在這兒。”
我一愣,低頭看向蕭左,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閼伽瓶沒丟?”
蕭左沉默了片刻,緩緩站起身,見百裏晨風肩頭的衣料被自己捏得起了褶皺,便又伸出手去,仔細耐心地撫平,才轉過身來,指了指房間角落的一個櫃子,道:“在那裏,去拿出來吧,晨……”
說到百裏晨風的名字時,他的聲音咽了一下,很快便接著道:“晨風也是密宗教徒,正好用閼伽瓶替他超度。”
房內另有兩名鐵騎,聞言便打開櫃門,果然捧出了閼伽瓶。
我剛鬆了口氣,便聽風纖素用一種非常刺耳的聲音問:“你方才飛也似地第一個跑進房來,就為了找這個?”
“纖素姐姐!”我驚訝地喊了一聲,“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蕭左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一抬眼,這才發現他的臉色也十分不好,幾乎和得到龍王的死訊時一模一樣,惟一的區別就是多了份難言的內疚--他為什麽要埋怨自己?難道他早知有人會對百裏晨風不利?
我滿腹不解地看著他,他卻慢吞吞地把臉轉向風纖素,慢吞吞地說:“風總管在這個時候說出這話來,倒是很有些意思。風總管是在怨我太關心閼伽瓶了,還是在怨自己疏忽了閼伽瓶?說起來,這個凶手也和風總管一樣,把這個寶貝給忘了,殺了晨風,竟然把寶瓶給留下了。風總管,為什麽?”
“蕭公子問我麽?”風纖素蒼白的臉上驟然浮現一絲難以言喻的、尖銳的冷笑,她冷冷地看著蕭左,冷冷地說,“這個問題,實在應該問蕭公子才對。”
蕭左靜靜地瞧了她半晌,道:“問我?”
“自然是要問你!”風纖素的口氣激烈起來,突然抬起一隻手,指著蕭左,厲聲道,“因為--你就是凶手!凶手就是你!”
恨難絕此言一出,蕭左臉色一寒,宮翡翠更是跳了起來:“纖素姐姐,你在說什麽!”
我盯著蕭左,將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我說,殺百裏先生的凶手,就是蕭左蕭公子!”
蕭左怔立半晌,忽地仰天大笑了起來,“好,好,你說我是凶手……證據何在?”
“我若有證據,何至讓你潛伏至今?”我心中淒苦,因此聲音也就越發顫抖了起來,“早在黃河沉船一事,我便覺得奇怪,那杜三娘是何等人物,怎會被你輕易抓住,而你既然抓住了她,為何沒有殺她,或是逼問出她的幕後主使,反而讓她趁機逃走?此其一。杜三娘臨走前丟下鐲子,我貼身藏著,卻莫名其妙不見,最後又莫名其妙從大小姐的新衣裏掉了出來……當日玉粹把新衣送來之時,正巧在樓梯上遇見你,那鐲子不是你偷走然後又悄悄放回去的,還會是誰?”
蕭左雖然未動聲色,但宮翡翠卻是麵色一白,目光閃爍間欲言又止。我將他二人的表情盡數看在眼中,冷笑更濃,“我們是盟友,你要那鐲子,但說便是,我豈有不給你之理?可你為什麽要偷?為什麽!”
宮翡翠終於忍不住道:“那鐲子的確……”
剛說了這幾個字,蕭左頓時臉色大變,一把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想要阻止她,卻被她輕輕掙脫了。
宮翡翠對他一笑,轉向我道:“蕭左懷疑鐲子裏有鬼,所以拿了鐲子去找龍王鑒定的。之所以沒聲張,是怕我們之中有內奸,不想打草驚蛇。這事我是知道的,纖素姐姐,你莫冤枉了他。”
蕭左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反手輕拍在自己額頭上,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冷冷瞥他一眼,道:“哦,是嗎?內奸?看來蕭公子可真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但不知龍王又鑒定出什麽了?”
宮翡翠道:“鐲子內有機關,可夾藏暗條,不過是空的。”
“大小姐,”我轉向她,異常嚴肅地問道,“請問大小姐,你事先也看過那鐲子的,你看得出裏麵有機關嗎?”
宮翡翠一呆。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扭花銀鐲,你我都看不出它另有古怪,蕭左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這……”宮翡翠咬了咬唇,“正因為他也看不出來,所以才拿去找龍王的啊。”
“那更奇了,龍王打開鐲子時,大小姐可在場?可是親眼看見裏麵有暗格?”
宮翡翠又是一呆,“我……並沒有在場,可是……”
“既然大小姐當時並不在場,又如何得知鐲子裏的東西不是被蕭左拿了去呢?”
宮翡翠怔在當地,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複雜,好比一顆石子扔入湖中,漾起層層漣漪。我知她已有所動搖,當即看向蕭左追問道:“原來鐲子果真是被你偷的,你為什麽剛才想阻止大小姐不讓她說出來?因為你知道她不會懷疑你但我會,是不是?”
蕭左籲出口氣,原本愕然的表情忽然變得輕鬆起來,懶洋洋道:“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鐲子的確是我拿的,但是光憑這件事就說我是凶手,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諷刺地笑笑,道:“我既然敢說你是凶手,自然不會隻有這麽兩個疑點。”
宮翡翠抬起眼睛,那目光竟是我從未見過的迷茫失措,我心中一動,頓生不忍:大小姐,此時此刻,你可是寧願不知道真相?其實,我也不想,若還有其他選擇,我也不想變成現在這樣……可是!我不能,不能就讓百裏晨風這樣白白死去,絕對不能!
我咬牙,走到床邊道:“蕭公子,請你告訴我,他是誰?”
蕭左的目光在看見百裏晨風的屍體時驟然緊縮了一下,嘴唇翕動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冷笑著打斷了他,“好,姑且當他是你的朋友,他的身份呢?”
“百裏城的第一刀客。”
“隻是這樣嗎?”我輕撫百裏晨風那把永不離身的刀,刀仍在,人卻已亡……恨意頓時浪潮般洶湧而來,我厲聲道,“如果我沒猜錯,他還是下任百裏城主的繼承人吧?”
蕭左目光一閃,似乎洞察了我話裏的意思,緊緊地盯著我,啞聲道:“你偷聽了我和晨風的對話?”
“並非偷聽,是你無法控製自己的音量而已。”我尖聲道,“蕭公子素來沉著,什麽事情讓你那麽氣急敗壞?百裏晨風敬你為友,又是什麽事情讓他那麽激動?百裏城使者匆匆趕來,道城中大亂,四大長老各擁其主爭奪城主之位,然後你們就吵了架,難道這不是與城主之爭有關嗎?”
他的瞳孔開始收縮。
一時間四下靜靜,房間裏的六個人,兩人目瞪口呆,一人靜默無語,一人雙目含淚,還有一人,躺在床上,手腳冰冷,再無呼吸。而我,我深吸口氣,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個時候,我要把握主導權,我要將這一場青橙黃綠抽絲剝繭,我要讓你蕭左,逃無可逃!
“再請蕭公子告訴我,你是誰?”
蕭左沉默。宮翡翠緊張地盯著他,卻也一言不發。
我揚眉道:“怎麽,蕭公子不敢說麽?你不說我來說,你是百裏城的人!”
未待他有所反應,我已繼續道:“第一,百裏城素來神秘,為什麽此行的路線是由你這個所謂的‘外人’來設定,而非百裏晨風本人?第二,你若不是百裏城的人,又怎麽會知道百裏晨風也是宗教密徒?這點我和大小姐都不知道!第三,就在昨天,我和大小姐親耳聽到你們在為百裏城之事而爭吵,蕭左,你如何解釋這些?”
蕭左依舊沉默,而宮翡翠的臉又白了幾分。
“依我看,蕭公子隻怕還不僅僅隻是城中弟子那麽簡單!天下人都知道百裏聞名終身未娶,隻有一個義子孤傲不羈,且百毒不侵。霹靂堂偷襲那次,所有人裏,除了大小姐有化麟鎖,百裏晨風事先服了解藥外,其他人都倒地不起,為什麽蕭公子你安然無事?紫萸香慢豈是隻待在我身邊就能躲得過去的?你對我撒了謊!江湖上人人說你是個不成氣候的敗家子,可這一路行來,我見你武功智慧都極出眾,根本不像傳聞的那樣,那麽,你究竟為什麽要偽裝自己?把自己塑造成天下第一敗家子*兒,為的又是什麽?”
我的語氣越來越激烈,字字擲地有聲,再加上這間客房本就不算寬敞,最後那句話問出口來,仿若充斥了整個世界--為的又是什麽?是什麽?
事到如今已撕破臉,那麽便也不必再顧慮什麽,我當下把自己的懷疑通通說了出來,“事後我苦苦思索,終於被我想到,你之所以這麽處心積慮,之所以非要百裏晨風死,是因為你要當百裏城的新城主,因為你就是傳說中的城主義子!”
蕭左震了一下,總算是有了點反應。我知道此刻屬於絕對關鍵時期,一個不慎可能就被他有機可趁,扳回局勢,所以,我絕不能讓他有絲毫縫隙可鑽。蕭左啊蕭左,沒有人可以在我麵前玩花樣,以前沒有,今後也沒有!
“從百裏晨風處處聽命於你就可知道你在百裏城的地位比他高,而在百裏城裏,除了城主百裏聞名外,隻有一個人比他高,那就是城主的義子。百裏聞名一死,他就成了你角逐城主之位的最強勁對手,所以他非死不可。大小姐應該不會忘記昨天他和百裏晨風爭吵時曾經說過什麽話吧?”我看著麵無血色的宮翡翠,異常清冷也異常殘忍地把那句話重複了一次,“他說--所以,你應該盡快消失才是,有我,夠了。”
宮翡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看向蕭左,“這句話是不是你說的?我可有聽錯?可有誣賴於你?”
蕭左的目光盯在宮翡翠身上,似是無奈似是憐惜似是悲傷似是哀痛,那樣複雜多情的目光,難怪連一向心比天高的宮大小姐,都為這個男人動了心。可惜,愛上誰不好,偏偏愛上他!
我在百裏晨風身邊蹲下,凝視著他眉心的傷口,忍不住眼淚盈眶,他死了……死了……死了……
原來我做的那個噩夢是真的,那一句再見之後果然是上窮碧落從此再不相見!晨風,我不讓你白死,我絕不讓你白白死掉!
“大小姐請再看!”我指著他眉心的傷口道,“這是劍傷,而且是非常非常快的一劍,才能留下這麽狹窄深邃的傷口。百裏晨風是百裏城第一刀客,當今天下能將他一劍斃命的人隻怕寥寥無幾,或者說,根本不可能有!那麽答案隻有一個,是他的熟人對他下的手,而這個熟人,是個使劍的高手--蕭左,請拔出你的劍來。”
蕭左盯著我,眼中有兩簇火在燃燒。憤怒嗎?會憤怒就好,你越憤怒,破綻就會越多,最好你此時拔出劍來殺我,那麽,蕭左,你就真的完了!
然而他畢竟不同凡人,憤怒之色一閃而過,又複靜水無波。我看得心中一顫,這個男人,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可怕的對手,這種局麵下還能這樣鎮定,實在可怕!不過,我倒要看看,你能鎮定到幾時,如果你是一個核桃,我就要一點點地敲碎你的殼,讓你逃無可逃,粉身碎骨!
“蕭公子不敢拔劍?是默認了嗎?”我大笑三聲,站了起來,與他平視,各不相讓。蕭左,你不是神仙,你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而你的弱點,就是--
我朝宮翡翠瞟了一眼,聲音開始放得很輕柔,“其實還有一點我想了很久很久。蕭公子要對付的是百裏晨風,為什麽要扯上我們宮家呢?宮家與百裏城可是素無交集,又不會阻止你登上城主寶座,你何必要借送寶之名把我們也牽扯進來?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蕭左的眉毛慢慢向上揚了起來,整張臉便顯得很駭人。很好,觸動你的弱點了嗎?蕭左,這隻是個開始,慢慢來,好戲在後頭。我保證,一定很有趣,非常有趣。
當初你沒有被我的毒迷倒,心裏是不是很得意?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偷了我的鐲子,是不是很得意?你做了這麽多看上去迷離隱諱的事情,是不是很得意?
笑話!我風纖素是什麽人?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在我麵前如此放肆?
我朝宮翡翠走了幾步,目光卻一刻不放鬆地盯在蕭左麵上,緩緩道:“你勾結山中一窩鬼和霹靂堂的人,配合你演了一路的戲,你甚至利用龍王和黃河五龍,帶著大小姐去看龍宮,主動對她坦白鐲子是你偷的,你做這些事情隻有一個目的--討好大小姐,然後間接地謀取宮家!否則,以你如此狡詐圓滑的個性,又怎會在一開始時處處和大小姐作對?那是因為--你知道大小姐眼高於頂,看不上普通男子,於是故意用欲擒故縱這一手!”
宮翡翠一直沒開口說話,直到此時才突然顫聲問道:“是真的嗎?”
她看的不是我,是蕭左。蕭左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但依舊不開口。
我冷哼一聲,繼續道:“百裏聞名自知不久人世,所以派百裏晨風來宮家買寶瓶,你得知消息後當即聯係一窩鬼和霹靂堂暗中布局,自己又馬不停蹄地趕到洛陽,說什麽陪我們一起送寶上路,其實是找機會接近大小姐。霹靂堂的攔阻,杜三娘的沉船,一路上我們遭到的襲擊環環相扣,設計得那般精細,但仍被你一一化解,使對方铩羽而歸,那是因為奪寶根本不是你的目的,你真正的用意是英雄救美,趁機讓大小姐對你產生好感,喜歡你。如此一來,等你成功殺死百裏晨風,坐上百裏城主之位時,又美人得抱,娶了大小姐,整個宮家也就是你的了,一石二鳥,果然好計!”
宮翡翠渾身都在顫抖,又問了一遍:“是真的嗎?”
回話的依舊是我:“百裏晨風死了,寶瓶卻還在這裏,這說明什麽?說明殺他之人並非衝著寶瓶而來,如果是霹靂堂和一窩鬼下的手,他們怎麽會不要瓶子?而他們既然不要瓶子,就說明奪寶什麽的根本就是障眼法,是為了配合你而演的一出戲!因為你根本不需要拿瓶子,瓶子遲早還是會落在你手上,現在拿了反而可疑。蕭左,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
蕭左默立許久,忽然輕輕地,以一種非常從容的方式笑了起來,我的心就沉了下去。他如此反應,分明是勝券在握,難道他還有什麽王牌不成?
“說得好,說得真好。人道紫萸香慢風纖素,不但聰明絕頂,而且心細如發,事無巨細,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看來果然沒有錯。”他不但沒有反駁,反而誇起我來,我聽得更是心驚,暗起不妙之感。
果然,他接下去道:“可是,這一切都隻是你的猜測而已,你根本沒有真憑實據。你沒親眼看見我殺人,也沒親眼看見我和一窩鬼等人有所勾結,更沒親眼看見我是百裏城的義子,風姑娘,你能把這麽多沒親眼看見的事情說得那麽栩栩如生,我看你很有說書人的天賦,不知你有沒有興趣改行?”
“你!”我氣極,怨恨自己為何不懂武功,否則早就可以上前一劍刺死他,何必如此廢話,這個小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麽說,可惡!“我若有真憑實據,早就把你送官查辦,豈容你到現在還這般囂張?你……”
我還待說些什麽,宮翡翠忽然高聲道:“纖素姐姐!”
我一愕,朝她看去,見她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目光卻出奇地亮,兩相對比之下,顯得說不出的恐怖。
“纖素姐姐,請你出去好嗎?”
“大小姐……”
“我有話要跟他說,你們都出去。”
“可是……”
她陡然暴怒,厲聲喝道:“出去!”
我不敢再有違抗,心有不甘地瞪蕭左一眼,揮手讓兩個鐵騎隨我退了出去。
宮翡翠她……她會對蕭左說些什麽呢?蕭左會不會對她不利,製住她以要挾我?我抿緊嘴唇,抓著樓梯口處的扶手,心中百轉千回,不知是何滋味。
情難了我看著風纖素麵帶不甘地帶著鐵騎退出房去,心裏陡然升起一絲微妙的快意。
然而,轉瞬間,這份快意就更加使我在內心深處對自己感到不堪。
她隻是說出了一些我不想聽也不敢聽的話罷了,但這並不代表那些話沒有道理……我明明是知道的啊,卻還是忍不住惱恨於她……這不是我,這不像我,我至少該有勇氣去麵對事實……可是,我的勇氣,在哪兒?
我甚至不敢正視那個就站在我麵前的、傷透了我心的男子。
有那麽多話想對他說,有那麽多問題必須要問他,可我此刻偏偏連頭都不敢抬。
我怕,怕再看見那張俊逸的麵容會使我禁不住淚盈於睫;
我怕,怕再碰觸到那道清朗的眼神我會再一次失神落魄。
房內陷入一片死寂,仿佛不久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爭執從來不曾發生,可是……
他殺了百裏晨風!
他一直在騙我!
他居心叵測!
他是內奸!
這一個個從風纖素口中蹦出來的結論,卻趁著此刻的沉寂,掙紮著想從我內心破土而出,無論我多麽努力地壓製,也終不能避免它們呼嘯而來寒徹心扉。
“不是有話要跟我說麽?”
他突然問道,依舊是那種平淡無波的語調,此刻聽來,卻是那樣的冷漠疏離。
我手腳冰涼地站著,身子開始輕輕發顫。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又淡淡地問了句:“我們現在還有什麽話可說?”
--輕飄飄的語氣,好像在問一個陌生人。
再也無法承受,我猛然抬起頭朝他看去。
他好整以暇地用淡然的目光迎接我,臉上表情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漫不經心,是不屑。
--不屑解釋,不屑乞求,不屑諒解。
他,他為什麽要這樣?他怎麽能這樣?
事到如今,難道他連一句撫慰的話都不肯對我說?
事已至此,難道他連一句善意的謊言都吝於給我?
男人的心一旦堅硬,怎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的表情,就像一根針,猛地紮在我心上。
刺痛,由一小點開始蔓延,很快就延伸至整個身軀、四肢百骸……
我努力地挺直脊梁,不想做出頹然後退的可憐樣被他看見,難以忍受心上的那股痛,我忽然輕笑出聲。
怎能不笑?
如果此時他真的對我做出解釋和乞求,或許我反而連聽的興趣都沒有了,可他偏偏做出這樣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來……
嗬,風纖素說的真是對極了--他,蕭左,的確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吸引我,如何讓我對他難舍難分啊。
宮翡翠啊宮翡翠,你認栽吧!這個男人,便是你命中的克星,是你一生也再難磨滅的夢魘,你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
我舉起手來,以十指捂住臉,渾身都因笑得更厲害而抖個不停。
不知是否是因為笑有時比哭更讓人難以忍受,我聽見蕭左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帶著他獨有的那份輕柔,仿佛一陣春風,驟然吹暖了我冰冷的心。
有了剛才的冷漠在先,此刻終於見他露出了常態,我完全不能控製自己,立刻把手從臉上拿了下來,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地瞧著他……雖然他並沒有說什麽話,卻已令我仿佛看見了事態的轉折和光明。
蕭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喜怒哀樂完全控製?
蕭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一顆心兒牢牢占據?
若你真的欺騙了我,我縱然不會就此心死魂碎,卻也恐怕今生難再開顏。
若你真的背棄了我,我縱然不會就此斷情絕意,卻也恐怕一世難再信人。
蕭左,事至此,情如斯,你就算真的心懷叵測,也請你給我一點最後的慈悲,痛快地把那一刀給我吧!
說話!蕭左!你說話呀!
我用痛灼、緊迫而又忐忑的目光凝視著他,隻盼他看在我從未如此失態的份上,能開口說句話,解我心中陰霾。
半晌,他忽然對我一笑,終於張開嘴巴,說了一句話。
“我走了,再見。”
我仿若倏地被人扔進深不見底的河中,一顆滿懷期望的心還在那兒懸著,人卻已經在河水中陷落……我眼睜睜地看著蕭左微笑、說話、轉身、拉門,口中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隻覺得自己在那河水中越陷越深……直到房門“砰”的一聲關上,河水終於完全淹沒了我。
我緩緩閉上眼睛,這一瞬,從相識以來我與他共同經曆的那些過往,一點一滴地自腦中劃過。
--那初次同騎在青山綠水間的溫柔眼神,那相擁跳落於爆炸瞬間的心有靈犀,那黃河綠洲上的釋然一笑,那市井街道上的心酸誤會,以及,那荒郊野外小樹林中的愛語呢喃……
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就這樣隨著他關門的動作,“砰”的一聲消散了,再也無法重現,再也不能尋回。
眼眶微微發著熱,淚卻始終未曾流下……是我長進了,還是我根本已無淚可流?
我不知道,可我寧願是前者。
因為,那至少能說明--我,還未被他,毀掉。
我的身上還係著宮家百年的聲譽,我的心頭還負著對父親的承諾,我不能,不能就這樣被一個男人毀了。
不能!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捏了捏臉頰使之看上去盡量紅潤,然後快步走出房間。
站在二樓的樓梯處,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大廳--果不出我所料,風纖素沒有輕易讓蕭左離開。
鐵騎團團圍上,把蕭左包圍在中心。
風纖素雖站在一邊,可她一人散發出的威脅感卻已強於三十五名鐵騎。
我心下微感詫異,雖然我早就聽聞“紫萸香慢”的名號在江湖中威名遠播,可她在我麵前如此鋒芒畢露,卻還是第一次。
“大小姐!”她也看見了我,仰頭對我道,“此人身份不明,此刻若讓他離去,於我們不利。是以屬下擅自做主,命鐵騎將他攔下,還望大小姐莫怪。”
我一邊緩步下樓,一邊對她微笑道:“纖素姐姐此事處理得甚為得當,我怎麽會怪你呢?”
此話一出,最先有所反應的倒還不是風纖素,而是……本來施施然立於包圍圈內的那個人。
隻見蕭左迅速地一轉身,我立刻感受到他那鋒利如刀鋒般的目光,慢慢、慢慢地在我臉上上下劃動著,幾乎要將我的臉割破。
我迎上他的目光,麵無表情,卻毫不退縮。
半晌,他突然大笑起來。
幸好我自己先前已有過一次經驗,知道笑有時並非因為高興,也不見得是因為看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才能依舊保持著冷漠的態度,冷冷地問:“蕭公子因何事如此開懷?不妨說出來讓大家同樂?”
語氣雖冰,心下卻還是一酸,認識這麽久,這還是我第一次喚他為“蕭公子”。
蕭左驀然收了笑,緊緊盯著我的目光也多了份灼熱,一字字道:“宮大小姐一定要逼我出手?”
這次,換我笑了。
“蕭公子劍法高深,可是不屑與鐵騎動手?”我淡淡地笑著,淡淡地說,“那麽,加上我宮家天香指和紫萸香慢,總值得你出手了吧?”
話音剛落,便見蕭左的整個身子都震了震,仿佛被人兜胸重重捶了一拳,他深深地凝視了我片刻,澀然一笑,道:“你……你以為我會拿驚鴻劍指著你麽?”
驚鴻劍?我的呼吸頓時一窒,心頭驟然狠狠地揪起……驚!鴻!劍!
猶記,蕭左第一次拔出那把劍,是為了保護我;第二次,是因為與我產生了誤會……自我知道這把劍的存在起,它每一次出鞘,都是為了我。
那麽,這第三次,難道竟是……竟是,為了與我為敵?
上天!上天!你何苦這樣捉弄我?何苦!
我滿心酸澀難當,眼神也漸漸迷離起來,怔怔地瞧著蕭左,隻覺滿眼都是他瞧著我微笑的模樣,並不斷地放大、放大,竟是半晌都無法言語。
正恍惚時,風纖素忽然說:“此人劍法狠毒,讓鐵騎與之相鬥,徒傷性命,確有不值。屬下有一計,不知大小姐可願一聽?”
我下意識地看向她,頜首道:“說吧。”
隻見風纖素雙目一寒,嘴角緩緩浮現一絲含義模糊的微笑,整個人頓時平添了一股幽陰之氣……我心一沉,突然就意識到--
除非出現奇跡,否則的話,蕭左此番定然難逃生天!
傷離別“我這一計,其實很簡單……”我衝著臉色蒼白的宮翡翠淡淡一笑,悠然把臉轉向蕭左道,“蕭公子,你既是凶手,我們一路上所遇之事也難免非你所為,不錯我沒有證據,但你好歹也該給我和大小姐一個交代。”
蕭左聽了我的話後,臉上的苦澀笑容頓時斂去,轉頭與我目光相對,眼底恢複了一派冷靜沉著,壓沉了嗓音道:“不知風管家想要我給你們怎樣一個交代?”
他將對我的稱呼由姑娘二字改回管家,我聽在耳中,心中一片漠然。
無所謂,無論他怎麽看我都無所謂,他必須死!
--有誰會介懷一個死人的看法。
“蕭公子膽色過人,不知可敢為自己的性命與我們賭一把?”我走到一張桌前,拿了三個茶杯,一字排開,“這兒有三個杯子,我們會在其中一杯裏下毒。蕭公子選一杯喝下去,如果你選到了有毒的那杯,隻能怪你運氣不好;如果你選到無毒的,此事就此作罷,從今往後你愛怎麽都好,與我們宮家再無瓜葛。”
“如果我不選呢?”
我笑,一字一字道:“三選一你還有三分之二的生存機會,如果你不選,我保證一分機會都沒有。”
我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百裏城的第一刀客被殺,即使蕭左真的是城主義子,恐也難逃城中長老們的責難。再加上,還有宮家這個有著百年威望的珠寶世家與他為敵,其後果之嚴重性,想想也可知。
最主要的是,蕭左是個聰明人,聰明人都懂得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途徑。
我望著他,有些挑釁意味地揚揚眉,他的表情還是很冷靜,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轉向宮翡翠道:“大小姐,此事就要勞煩你了。”
此言一出,兩人都震了一下。我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得愈發從容,右手平攤開來時,碧玉小瓶色澤無暇。“這是開心,喝下去令人心神愉悅飄飄欲仙,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我將瓶子遞到宮翡翠麵前,她立在原地,之前強裝出的笑容盡數不見,一張臉蒼白得駭人。
是的,我要你殺了他。隻有你殺他,他才會痛,也隻有殺了他,你才能完全擺脫他。宮翡翠是不能讓一個男人毀了的,對不對?
我想我的眼神已經非常清楚地傳遞了我的想法,因為她伸手接過了瓶子,手指雖然有些顫抖,但起碼是接過去了。
她接過瓶子的那一刹那,我看見蕭左麵如死灰。
痛了嗎,蕭左?你可知你之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開心,開心,我為之取名開心,孰料每次用它,都在傷心。
“把屏風拉過來。”
鐵騎拉過屏風,將宮翡翠與蕭左兩人隔開,透過屏風上的紗,依稀可見對方的身影,卻又看不清晰,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下毒,下毒要他的命。
痛吧?很痛吧?
死算什麽,死前的這種折磨才是最難忍受的。
宮翡翠,如果你夠狠,就在三個杯子裏都放入開心。
--這樣,你才能真正擔當起百年家族的掌權人,才配當我風纖素的主人。
透過屏風,我看見宮翡翠的肩膀在顫抖,手卻放在桌旁久久沒有動。
我沒有催她。我不催她並不是因為我好心,而是她猶豫得越久,蕭左忍受折磨的時間就越長。我回眸看蕭左,他慢慢將視線從屏風處移到我臉上,我們的目光對恃著,各不相讓。
真聰明,蕭左,這個時候你不去看她,反而來看我。我衝他微微一笑,諷刺的是,他也回我一個微笑。我們分明在互相凝視,卻誰也猜不透對方心中到底在想什麽。
所謂棋逢對手,合該如是吧?
在我們無聲的較量中,屏風撤了開去,宮翡翠終於做出決定了,不容易。
她的臉本來是蒼白的,此刻卻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紅,她冷眼望著蕭左道:“請。”
三杯酒擺在桌上,紅桌,白瓷杯,酒清如水,哪杯裏放入了開心?
蕭左伸手,指尖在三個杯子上依次掠過,他又會選哪杯?
“這世上人皆可殺我……”他忽然開口,盯住宮翡翠,緩緩道,“獨你不可。”
宮翡翠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麵無表情地問道:“為什麽?”
“我死於你手,若我真是凶手,你會傷心;若我不是凶手,你會後悔。”
宮翡翠揚了揚眉毛,像聽見一個什麽大笑話似的,嫣然笑道:“有勞蕭公子如此為我著想了,不過--我不傷心。”言下之意就是認定了蕭左是殺害百裏晨風的凶手。
蕭左聽了她的話後默立半晌,忽地仰天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朗聲道:“好一個宮翡翠,洛陽宮家的大小姐,很好,很好!三杯酒是嗎?我既叫蕭左,自然是選左邊這杯。”說罷拿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我清楚地看見宮翡翠的眼角跳了一跳,欲言又止。
然而蕭左已不再看她,轉身就走,鐵騎們向我看過來,不知道該不該攔阻,我微微頷首道:“讓他走。”
鐵騎當即退開,蕭左頭也不回地走出客棧,在他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卻又止步道:“風總管,你若真對晨風的死感到難過,就請把瓶子繼續送往百裏城。”
我心頭一震,他的白衣在晨光的輕風中飄拂,背卻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長街盡頭。
宮翡翠垂下頭,沉靜的臉上有著哀絕的豔麗,我心中暗歎,低聲道:“三杯酒裏都沒有毒。大小姐,你畢竟是狠不下心。”
她的身子一顫,再抬起眼睛看我時,依稀有淚光閃爍,難道她要哭了?我剛這麽想時,她已扭頭跑上樓,接著“砰”的一聲,樓上傳來用力的甩門聲。
鐵騎領隊走到我身邊,低語了幾聲,我心中煩亂,隨意點頭道:“這些事情你決定。看大小姐的樣子,今天是走不了了。這樣,你們把該辦的事辦了,我們明天再出發。”
領隊疑惑道:“我們真的還要送寶瓶去百裏城嗎?”
“送,當然送,為什麽不送?”
“可是……百裏先生一死,蕭公子又走了,無人帶路……”
我咬唇,怎地忘了這個?這倒是個麻煩……“不管如何,還是往蜀中去,我想入境之後,總有百裏城的人主動來接我們的。”其實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左臨走前的那句話的確觸動了我。
晨風死了,我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帶他的骨灰回百裏城。至於蕭左……
我垂下眼睛,雙手慢慢在身側握緊。大小姐,你對蕭左心軟,我卻不。
--三隻杯子都被我抹上了致命的毒藥,無論你放不放開心,蕭左他,都得死!
百裏晨風的遺體決定火葬。
鐵騎領隊處置好一切後來敲我的房門,我捧著閼伽瓶走出去,經過宮翡翠房門口時,金昭玉粹站在門外,見到我都麵有難色。
“怎麽了?”
“大小姐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見任何人。”
這個時候,她當然沒心情見人,沒聽她摔東西發脾氣已經不錯了。我淡淡點個頭道:“好好照看著。”然後隨鐵騎領隊繼續下樓。
火葬地點在一處空曠的河邊,乍見枯枝上平躺著的黑色人影,我的眼睛不禁一熱,手中的瓶子幾乎拿不住。
一個聲音自心底響起--那不是真的……
立刻又有另一個聲音將之否決--不,那就是真的。
百裏晨風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大總管?”領隊的聲音將我自紊亂中驚醒,我呆滯地看他一眼,閉上眼睛,強抑下所有情緒後才再度睜開來。可是,為什麽我還會那麽難過?為什麽我的視線隻要稍加掠及他的屍體,就會想流淚?
百裏晨風,原來我是真的欠了你的,隻因為我欠了你,所以我才要忍受此刻這樣的劇痛和激動。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感情用事是第一戒,你可知道?
我別過臉,嘶啞著聲音道:“點火!”
快點結束吧,求你,快點結束。我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我不能這樣!
火焰很快燃起,火光跳躍,填染了我的視線,放眼過去,血般的紅。
那是血的顏色,來自他額頭上的那處劍傷,我仿佛可見有鮮血不停地流下來,一滴一滴,淌過我的心髒,火般灼燙,於是我的心也就燙傷了,再難痊愈。
一聲馬嘶長長響起,追風遠遠地跑了過來,我麵色一變,當即命令道:“攔住它!”
兩個鐵騎連忙上前一人一臂活生生地將馬攔下,但它拚命掙紮嘶叫,叫聲悲痛,一聲慘過一聲……難道你知道主人已死,所以才如此哀傷?
我朝它走過去,它見我走近,突然安靜了下來,一雙大眼睛水般清澈,孩童般無辜。我伸手撫摸它的鬃毛,它沒有拒絕,隻是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就那樣看到我的心裏來。
追風,為什麽你這麽像他?為什麽你此刻看我的眼神,幾乎和那天他看我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你的新主人死了。”我低聲喃喃,手指微微揚起,“你是不是很難過?我送你去另一個世界裏陪他,好不好?”
一旁的鐵騎明白了我的意思,頓時一驚,失聲道:“大總管--”
我知道他驚呼是因為他舍不得,如此良駒,本就可遇不可求。但是這個世上除了百裏晨風,還有誰配騎它?
我的手慢慢地朝它壓下去,壓到一半時,那雙水晶般剔透晶瑩的大眼睛裏忽然流下了眼淚,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忽然軟了。
某種熟悉的記憶如海浪般席卷而來,也是這樣悲傷絕望卻不反抗的眼神,也是這樣微帶憐憫地看著我,仿佛在無聲地說--風纖素,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我?
我驀地收手,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好幾步。
追風忽然抬起前蹄,鐵騎失措之下鬆了手,它便立刻轉身跑了。鐵騎正待上前追趕,我道:“不必了,隨它去吧。”
我的聲音充滿疲憊,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道:“隨它去吧。”
隨它去罷。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茫茫,我又何必難為一頭畜生?
火焰隨風而舞,空氣中湧動著令人窒息的氣流,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換,一切,俱付塵灰間。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一日午時,漫天的陽光燦爛,玄衣怒馬,鬥笠黑紗下,明眸璀璨如星。
一刀劈落,我的人雖然未動,心卻已經動了。
隻是當時並不知道,這個男子的出現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一日清晨,宮家大門前整裝待發,春日旭暖,卻暖不過他那一句關懷:“你騎這匹。”
僅是初識,為何你竟肯以愛駒相借?
世上畏我敬我者何多,而憐我惜我者又有幾人?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霹靂堂一役,逆風而行,披風風中舞動,眼神交集間,聯手突破重圍。
紫萸香慢,你隨風迷倒眾人,又怎自知,同時也為人所迷,再難將息。
那樣地知你懂你,是幸,還是不幸?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黃河艙底,蘭花明豔,我磕碰於地,你伸手相扶,船沉於海,驚天巨浪。
而我竟絲毫不覺害怕,以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肯定,你就會那樣抓住我,抓緊我,絕不鬆手。
我信任你,原來早在那天起,便已勝過了信任我自己。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贈君白馬時,那眉梢眼角的驚訝,瞬間轉成了歡喜。
我知你必定會喜歡,我因知你喜歡而買下它,看見你的反應後卻又開始後悔退縮。
我本薄幸人,負君情深。緣濃福淺,注定會淒涼收場。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雙眼睛,墨般漆黑,望定我,一字一字地問:“風姑娘,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是我?又為什麽是你?
我們之間,究竟是誰犯了錯誤,最終導致這樣的結局?
開心,你問我開不開心,我如何答你?我又能如何答你?
百裏晨風,再見。
再……不……相……見……
火焰在我麵前熄滅,鐵騎們望著我,露出極度震驚的表情。
我被他們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們看什麽?”
其中一人低聲道:“大總管,你……”
領隊尷尬地咳嗽幾聲,竟自懷中取出塊手帕來,遞到我的麵前。我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臉,指尖觸及處濕漉漉的一片。
我在流眼淚?難怪他們會用那樣的目光看我,風纖素竟也是會哭的。
本該惱怒才是,然我怔怔地立在當地,竟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這場大火,不但帶走了那個黑衣黑發的男子,也帶走了我最後一線矜持與口是心非。
是的,我哭了。
百裏晨風,你問我開不開心,現在我回答你,我不,我不開心。
我從來沒有,開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