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章心心相許
此刻情濃和古樸雅致的韓城相比,這個因毗鄰西嶽華山而聲名顯赫的華陽城卻著實讓人失望。
我快步追出客棧,放眼望去盡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和駢肩累跡的行人,一派擁擠混亂的景象,哪還找得著蕭左的身影?
都說了叫他等等我的,怎麽還是走得那麽快!
我跺了跺腳,心中頓生一股失望--本以為他在傷心難過時會希望有我相陪,誰知卻是我自作多情了。
這樣一想,失望立刻退下,怒氣潮水般湧上,本來我滿心隻想去安慰他,現在卻隻想把他痛痛快快地罵一頓!
可這人潮洶湧的,倒叫我往哪裏尋他?
我左右張望一番,見南邊行人相對較少,想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會往人多的地方去,當下便追了過去。
追了片刻,果然在前方看見蕭左的身影--低著頭,耷著肩,一襲白衫在人流中忽隱忽現,說不出的遺世獨立,道不盡的蕭索落寞。
我輕攏眉頭,旋即又鬆開:沒關係,等我追上他後,將之大罵一頓,保管立刻教他把龍王之死丟到腦後。
嘿嘿,這方法妙極,除了我,這天下可有第二人能想得出來?
我心中對自己大感佩服,腳下自然更是加快了步伐……便在這時,一個步伐哩溜歪斜、渾身汙穢不堪的醉漢迎麵而來,二話不說就朝我撞來,那股熏天的酒臭,簡直……我口中驚呼甫出,身子已經後掠,直與那醉漢拉開幾丈遠的距離才站定,低頭一看,嶄新的淺色香雲紗長袖上,赫然兩個髒兮兮的指印。
“你……”
“他喝醉了。”
身旁傳來溫和的男聲,淡淡地打斷了我的怒喝。
我憤然抬頭,卻望進蕭左深深的眼眸……他聽見我的驚呼,這麽快就趕來了……
我衝他一笑,正想說話,他卻又重複道:“他喝醉了,怪不得他。”
看著他那副冷冷靜靜的模樣,我忽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把笑一斂,指著他的鼻子恨聲道:“對,這事怪不得他,都怪你!”
他愣怔,與我鷹瞵鶚視一番,道:“怪我?”
看樣子他還覺得自己挺無辜?我更是氣悶,一甩手,揚著聲音道:“就是怪你!若不是為了尋你,我怎會跑出來?若不是你走得那麽快,我又怎會被這醉漢撞到?你倒好,還擺出這麽副心平氣和的模樣來勸我!我又不是沒眼睛,難道看不出他喝醉了麽?可你也看看我這身衣服,剛做的,就被他弄成這樣……”
“衣服髒了,換了就是。”蕭左又一次打斷了我,“一件衣服而已,宮大小姐若如此介意,我賠。”
自認識以來,他喊過我無數聲“宮大小姐”,可像今天這樣滿含著冷漠、反感、不屑,甚至還有一點點失望的口吻,卻還是第一次,是第一次……
我隻覺眼前一陣發黑,心頭一陣氣苦,聲音便一陣顫抖:“我、我又沒說要讓誰賠……那人撞了我,又弄髒我的衣衫,我隻是想罵他一頓而已,你、你為什麽要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我、我這還不是因為擔心你才跑出來的……”
話未說完,忽見身旁的路人紛紛向我投來探究的目光,我驟然覺醒--我在幹什麽?我這樣當街跟他解釋所為何來?不認識他時我便是這樣,我有我的脾氣秉性,也許是嬌縱了些,但我自問從未以此傷害過誰……
他何苦,何苦這樣傷我?
我凝視著自己的衣襟,須臾,一笑,緩緩抬眼,仔仔細細地把他看在心裏,輕聲道:“我很有錢,衣服我自己買,謝謝你啦,真的感謝。再見。”
轉眸的那瞬,我清楚地看見了蕭左眸中猛然劃過的一縷痛楚。
有痛啊……這說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為何而謝他,明白我說再見的意思是--再也不相見。
所以,他沒有攔我,而是任我與他擦肩、與他分離……這樣很好,在臨別之際,他總算體諒了我一回,不與我拉拉扯扯,沒叫我顏麵盡失。
謝謝你,蕭左,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謝你此刻的體諒,再見了,再見……自此後,就如出發前你提出的要求,我們,各走各的吧!
我心在隱隱作痛,雖已艱難地挺起脊梁,腳步仍微微有些踉蹌,剛做了個深呼吸,就聽身後驀然響起一聲長嘯,還未回首,一道白影快若鬼魅地自我身旁掠了過去,隻聽沿路行人驚喊不絕,可那道白影還是絲毫不做停留,片刻便消失在人潮之外。
是蕭左!他怎麽……我一驚,猛然想起,他本已痛失好友,方才又經我那樣一刺激,此刻恐怕連神仙都猜不出他會做出什麽事來!
此念一起,什麽心痛、絕望全部消失,我心心念念的隻有他的安危,滿腦子就隻有一個想法:我得跟他再見--再次相見。
我左右看看,朝那些兀自驚歎不解的行人笑道:“那位是我師兄,我倆師承陳摶老祖,現正一路南行斬妖除魔,時間緊迫,諸位莫驚,告辭!”
語畢,我也忽地拔地而起,如離弦之箭般追蹤蕭左而去,呼呼風聲中,回頭一望,但見那群人已經紛紛行禮下跪,不由大笑。
要知華陽民眾多信道教,其因便是此地出了位盤棋贏華山、一覺睡百年的陳摶老祖,此刻忽見他“兩位徒兒”現身,又顯出這一身“騰雲駕霧”的本事,哪有不參拜之理。
無論如何,為華陽百姓多添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總好過讓他們把我和蕭左當妖怪。
可惜我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便被失落取代--盡管我已經傾盡全力追蹤蕭左,卻還是把他給跟丟了。
經過這一路疾馳,此刻我已身在城郊,雖不複城內的喧鬧,卻安靜得讓人心煩意亂。
我緩下身形,打量著四周環境,但見此處地勢空曠,人跡稀少,除了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連座茅屋都找不著。
難道蕭左走的不是這條路?否則以這裏的開闊視野,我哪有看不見他之理?
就在這時,一群棲鳥忽然自林中驚起,“撲棱棱”拍著翅膀從我頭頂一一飛過。
我斂下雙眼忍住笑意,輕輕展動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聽龍吟之聲不絕於耳,陣陣劍氣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頭傳來一份刺痛,他獨自在此舞劍發泄抑鬱,又是何苦?
再走近些,我便看見了林中的蕭左。
劍光閃動不停,樹葉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劍光和落葉中間,手執驚鴻劍,刺、撩、點、割、劈、削、攫、掃、斬,一招快過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閃電,身法更是精奇跳脫,漫天落葉竟無一片沾上身。
這是什麽劍法,端的清麗奇詭!我看得目眩神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問一般,忽然曼聲吟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歸去來兮辭?難道,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傳絕學榜首的“歸去來劍法”?
我愕然睜大雙眼,這個蕭左,他究竟是什麽人?他這個敗家子身上究竟藏著多少驚人的秘密?
“……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複奚疑。”
吟完這最後一句,蕭左停劍收勢,動作圓轉如意,猶如淵停樂峙,清風拂崗。
被劍氣削成碎片的落葉兀自在林間紛紛飄落如雨,而他巋然不動,仗劍佇立在原處,不說話,也沒回頭,許久,方低壓著嗓音道:“第一次相見時,我以為你隻是個徒具外表的女子,可見你在展會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錯了,若非蘭心慧質,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驚豔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見,你同意出借閼伽瓶,我知道此舉非你所願,但你能拋棄個人喜惡衡量利弊,雖在我意料之中,卻仍令人讚賞。再後來,我們結伴上路,你雖江湖閱曆不足,卻能虛心求教,棄車簡行,一改奢華作風,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氣雖壞,卻處處可見真性情,比我所識的那些富家千金強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若非龍王之死令我心傷難忍,我怎會……”
認識他這麽久,他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我正聽得又是感動又是詫異、還有點飄飄然時,他卻偏偏住了口。
我當然是意猶未盡,忍不住追問道:“你什麽?”
他沒有吱聲,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轉身,大踏步地向我走來,在我身前極近的距離站定了,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喜歡你,我打賭你也喜歡我,所以……”
“所以什麽?”我傻傻地仰著臉,癡癡地看著他。
“所以你最好閉上眼睛。”他嘶啞著聲音說,驟然欺身上前……
我猜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重的孽,要不然這輩子怎麽會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老天怎麽能讓我在一個荒郊野嶺,被一個敗家子吻了?
既被一個敗家子吻了,我又怎麽能把人生來就會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給忘了?
最要命的是,那個敗家子居然一點也不溫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話都不說,居然還膽敢嘲笑我!
“吸氣,你快憋死了。”蕭左擺出一副貓兒偷腥成功的嘴臉,居高臨下笑嘻嘻地看著我,得意洋洋地問,“第一次?”
我猛吸一口氣,也不管臉是否憋得通紅,挑著眉就問:“你不是?”
蕭左的雙唇微微翕動,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顯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對不起我的樣子,苦歪歪地瞅著我。
我一見,心下也明白了幾分,怒火迅速燃燒起來,幾乎要把我搓骨揚灰,剛想說話,就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想聽什麽?我什麽都不想聽!
我好恨!
爹爹曾不止一次地告誡過我:作為一個生意人,什麽事都能做,獨獨不能做那吃虧之事--而我此番無疑是吃了大虧啦!
恨!恨死了!為何能在此刻擺出一副愧疚之態的人不是我?為何不是我讓他選擇“真話假話”?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子?
我狠狠地瞪住蕭左,一顆心兒燒得就像座火焰山,張開嘴巴,和前次一樣,還沒說話,又被他搶先開了口。
“我對不起你,如果早知道會遇見你……”
無聊,少拿這種話來搪塞我!
“我絕對會潔身自好,對別的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
可笑,想看盡管去看好了!
“但我向你保證,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碰別的女人……”
惡心,白癡都不會相信!
我陡然心生不耐,沒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
“請問,”我一邊拿手扇著風,一邊抬臉看天,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淡然問,“現在想聽假話是不是來不及了?”
“這就是假話。”
呃?我仍在扇風的手驟然一頓,扛著腦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把目光下移,慢吞吞地問:“那麽,真話呢?”
蕭左隻是凝眸看著我,微微笑著,卻不說話……於是,我明白了。
我以最優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態依偎到他懷中,以最溫柔的微笑麵對著他……這一刻,清風柔柔,樹葉沙沙,春綠濃濃……這一刻,我的眼裏隻有他,他的眼裏也惟有我一個。
突然,我一腳踢在他腿上。
--滿以為他會大吃一驚,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因為,他非但絲毫不感驚訝,還一臉興味地看著我,淡淡地問:“怎麽?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麽?”
至此,我終於明白悲哀一詞的含義,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孫猴子遇上如來佛,沒得說,命有此劫。
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立刻甜甜一笑,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彎抹角啦。我確是想起一物……”
“可是那鐲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著我笑道,“風姑娘跟你在房裏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訴你杜三娘的鐲子丟了,你聽了我和龍王的對話,便懷疑是我拿了那鐲子,是麽?”
什麽拿?分明是偷嘛!
我暗在心中反駁著,麵上卻笑得更甜,道:“你可真聰明,怎麽我的心思全瞞不過你呢?”
“你的心思,隻怕誰也瞞不住。”蕭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複雜地望了我片刻,忽然緊了緊握著我的手,歎了口氣道,“不錯,是我拿了那鐲子。”
“為什麽?”我立刻問。
他沉吟了一會,突然問:“你知不知道龍王是個什麽樣的人?”
“龍王便是龍王,他掌管黃河上下……”
“他是個有三隻眼、三隻手的人。”蕭左打斷我道,“他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睛,天下萬物,拿到他麵前,隻消一眼,他便能說出其來曆產地;他比還別人多長了一隻手,無論多麽精巧複雜的機關,也難不倒他的巧手。”
我仿佛明白了什麽,試探地問:“你懷疑杜三娘的鐲子有問題?”
“她在逃跑之前還想著把鐲子摘下,丟給鐵騎,難道你不覺奇怪麽?”蕭左笑了笑,道,“那時我便已肯定鐲子裏麵有玄機,也許代表某種聯絡方式,也許藏著什麽信函,隻可惜……”
“你打不開?”
“不錯。”
“那麽,龍王打開了麽?”
蕭左歎道:“他打開了,可鐲子是空的,裏麵的東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說不定已經銷毀了。”
“被誰拿了呢?”我皺起眉頭,腦中忽然閃現一縷可怕的念頭,頓時失聲道:“難道是……”
話說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蕭左,無聲地詢問。
隻見他目光閃動,嘴角飄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她不會武功,鐲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盜,又怎知無人比我捷足先登?”
我咬著唇道:“無論如何,總不能掉以輕心,我……”
“你若打算回去質問她,”蕭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掃,淡淡地說,“最好先脫下這身衣服。”
我愕然垂頭,耀眼的陽光下,淺藍色的香雲紗顯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與風纖素的對話。
--“時間匆促,縫得不夠精致,大小姐將就著穿吧。”
--“謝謝纖素姐姐啦。”
正恍惚著,隻聽蕭左輕聲勸道:“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我們雖不能掉以輕心,但也不能錯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驚蛇,是不是?”
我下意識地點著頭,心中卻到底放心不下,當下迫不及待地拉著蕭左趕赴回路。
何生離隙幕色如煙,彤雲似錦。
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越美的風景,偏偏越接近尾聲。
客棧後院有一大片空地,我正對著落日仰起頭,金光刺得眼睛生痛,而那隻風箏便成了萬裏晴空中的一點椎心刻骨,在眼前被無限放大,最後填滿了整個視線。
軲轆飛快地轉著,線順風繃緊,漸漸覺得自己難以駕馭。
原來放風箏的感覺是這樣的--掌控,以及被抗拒,同命運掙紮,風生不息,掙紮不止。
那麽好,幹脆做了那個善心人,遂你心願。
我手上用力,將線扯斷,嘣的一聲後,身後響起金昭的驚訝聲。這丫頭,什麽時候來的?隻見她無限可惜地望著越飛越遠的風箏,嘟嘴道:“好可惜,斷了……”
可惜?我抬眼去看,褐色的八卦風箏,在晚霞的映襯下,就此乘風而去,從此海角天涯,再無牽絆。多好,自由自在了。
一心向往飛翔的東西,硬是拉著不讓它飛,很不公平。
“不過聽說有習俗說放風箏就是放不幸,讓不開心的事都隨同風箏一起飛走。”金昭衝我甜甜一笑,“大總管也有不開心的事嗎?”
未待我答,她又搶下話道:“我知道啦,一定是為了路上屢次遭險的事!唉,為了搶奪寶瓶,那些人真是連命也不要了。”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古往今來皆如此。”人的欲望無止盡。
金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問道:“找我有事?”
“哦,那個,大小姐和蕭公子還沒回來,婢子想,是不是要出去找找看?這華陽咱們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又遇上伏擊,可就糟糕了!”
我麵色一變,當即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感應到某種奇異目光,便直覺地抬頭--客棧二樓的一扇窗內,百裏晨風正默默地望著我,我的視線與他在空中交集,瞬間,卻恍同千年。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
多有趣的巧合--晨風,風纖素,他風我也風,有風無月。
我衝他微微頷首,自後門走進客棧,剛想上樓,就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到得客棧門口時霍然而停,一頭綁白帶之人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衝進來。
客棧小二剛待上前招呼,他已徑自朝樓梯處跑去,正逢另一位小二哥端著臉盆臂挎銅壺從樓上走下來,眼見兩人就要相撞,在這白馬過隙的刹那,那人左手在抄手欄杆上一按,整個身子已騰空飛起,躍過小二的頭頂,落地不停,噔噔噔地上了樓。
好輕功!我眯起眼睛。而大堂裏的猜測聲已匯集成了一片:
“看那架勢,好像是燕子三抄水,莫非此人是飛燕堂的?”
“不對,我看是淩雲步,應該是陰山派的門徒吧?”
那人明明隻是隨意一躍,這幫人硬要給他套個名稱出來,倒真可笑了。此人頭紮白帶,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百裏城的弟子……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我提裙走上二樓,經過百裏晨風的房門時腳步雖沒停頓,目光卻看了過去,這家客棧的隔音效果不好,可以聽聞裏麵模糊的低語聲,似乎在為某事爭執。
我剛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百裏晨風打開了門,同先前那人一起走出來。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是百裏城的弟子!
百裏晨風看我一眼,扭頭對那人道:“行了,你把話給我帶回去。”
“可是--”那人猶自焦慮不安,看他的樣子,莫非百裏城出了什麽變故不成?
百裏晨風打斷他,語氣不容抗拒,“這事我自會處理,你快回去!”
那人歎道:“就怕即使話帶回去了,也是徒勞!總之你自己小心。”說完看我一眼,不再猶豫轉身下樓。
他的眼神……我心中一震,不禁踉蹌後退,手臂撞在牆上,呼痛聲還未喊出,人已被百裏晨風扶住:“你怎麽了?”
我的聲音無可抑製地顫抖,“他,好重的殺氣。”
其實,我的話已有所保留,剛才那人看我的一眼,分明是想要殺我!
他是誰?為什麽要殺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百裏晨風頓時露出窘迫之色道:“他……他隻是擔心我。”
擔心他和殺我有什麽聯係?我不明白。
“他認為我之所以遲遲未歸而現在又不肯和他一起先走,是因為……你,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我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百裏城必定出了大事,需要百裏晨風趕快回去,但他仍是選擇與我們同行,所以那人才會那般焦慮,連帶著看我也不順眼。
我垂下頭,不知心中是什麽感覺。百裏晨風不肯隨他回城,難道真是為了我?而百裏城,又出了什麽大事?這一路行來,我們處處遭遇埋伏,損兵折將,但一直不見百裏城有派人增援,我還在奇怪呢,卻原來是城中另起巨變。
剛自揣摩其中的種種可能性時,就見宮翡翠和蕭左兩個人肩並肩地走上來,雖然看上去神態無異,但一轉眸一挪步間自有種區別他人的親密,難道他們兩個……
百裏晨風忽然很嚴肅地對蕭左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蕭左揚眉,沒猶豫就進了房間,百裏晨風當即跟進去,砰地甩上門。
我和宮翡翠站在門外,彼此對視一眼,她用目光詢問我--怎麽回事?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房裏突然傳出一聲暴喝道:“你說什麽!”
我和宮翡翠再對視一眼,這回她眼中的迷惑變成了驚愕。其實我也沒想到,百裏晨風竟會用這種語氣跟蕭左說話。他這是怎麽了?
“……我不同意!我不允許你這麽做!”又是一聲驚怒。然後便聽見蕭左的聲音也抬高了,“此事我已做決定,無論你允不允許,都不能更改。”
也許是百裏晨風太過激動,因此下麵的話說得忽高忽低,我自然也聽得斷斷續續:“難道百裏城對你來說真的那麽……如果你重視我們之間的友情--姑且稱為友情的話,那麽,就請你……你明知道現在城裏的形勢,根本已經水火不容,東西南北四大長老意見分歧,再這樣下去……”
蕭左打斷他,“所以,你應該盡快消失才是,有我,夠了……”
我微微眯眼,原來是內訌……我當初還真是沒有多慮,百裏聞名一死,新城主之選就迫在眉捷,幾派人馬各支持一人,彼此針鋒相對勢成水火,剛才那人自然是百裏晨風這派的,但是--
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油然升起:蕭左,他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麽角色?
就在這時,屋裏傳出一聲巨響,木頭的斷裂聲、瓷器的破碎聲、硬物落地的聲音頓時匯集成一片。
最後,又複死寂。
其他房客聞聲而出,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宮翡翠。我與宮翡翠第三度對視,很有默契地一同轉身回房。
輕輕合攏房門,宮翡翠先自在桌邊坐下,咬著唇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兩個吵架。”
我淡淡地接口:“似乎與百裏城有關。”
“依你看會是什麽事?”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什麽情形皆有可能。
此時天已黑透,我點亮桌上的油燈,暈黃的光線擴散開來,照著宮翡翠的眉眼,比往常多了憂慮,也多了溫柔。
我柔聲道:“大小姐餓不餓?你剛才沒吃什麽東西就跑出去了,我去吩咐小二送份飯菜上來吧。”
她搖了搖頭,忽地又拿眼睛瞟了我兩下,目光中似有疑惑似有辨析又似有否決,好生古怪。
“大小姐,怎麽了?”
“沒……沒有。”她不自然地別過頭,又盯著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才低聲道,“你不用顧著我了,有金昭玉粹會伺候我的,回房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路呢。”
我微微一笑,“好,那我叫金昭玉粹她們過來。”
“嗯。”回答的聲音也是軟軟的充滿倦意,古怪,有古怪。
我剛打開門,就看見蕭左站在外麵,正想伸手敲門,見到我,一愕。
他的身後,沒有百裏晨風的身影。
那邊宮翡翠忽然站起,剛要開口,蕭左已走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聲音一改平常的懶洋洋和不正經,“我來隻跟你說一句話。”
他頓了一下,才又道:“別擔心。”
宮翡翠仰頭看著他,竟然真的不再說什麽。
我不禁訝然,如此溫順,真是不像她!再看蕭左看她的眼神,溫柔、溫潤、溫文。燭光映照在牆上,勾勒出依依的兩個剪影,仿佛構築成一個獨屬他們的世界,誰都無法介入。
於是之前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著的猜測終於被肯定--她和蕭左之間,多半已經彼此表明心跡私下定情……私定了終身,這倒是個麻煩!
一念至此,我不動聲色地退出門去,廊道幽黯,我的影子被不同房間投射過來的燈光重疊著,拚拚湊湊,卻無法完整。
不能完整。
我伸出右手到最強的那道燈光之下,攤平,掌心和指尖都有細淡的紅痕,那是先前放風箏時被風箏線勒出來的痕跡,原是如此難以掌控,偏偏人心不甘,執意要做主宰,與命運為難。
隻是風纖素啊風纖素,你是那風箏,還是那執線人?
“大總管。”身後有人叫我,回過頭去,原來是鐵騎領隊,他恭聲道,“屬下是來問問,明天什麽時辰出發?”
我深吸口氣,沉聲回答道:“卯時起身,一刻出發,酉時左右抵達商州,也就是我們的下一站--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