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韓城風雲
小城貴客行船於第二日晌午時分抵達韓城。
下得船來,這個陝邊小城著實令我吃了一驚,本以為隻是個破敗不堪的小鎮子,孰料竟是如此的古樸雅致。
我們一行人走在城區之中,左右俱是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獸的陝風小樓,往來之人也大都衣著得體、神情安詳。
剛在黃河之上經曆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見到此番富足安樂的景象,我自然心情大好,側目朝風纖素等人望去,也都是一臉的驚訝讚歎,隻有蕭左一副怡然狀,輕車熟路地帶我們走進一家規模不算很大、卻十分幹淨整潔的客棧。
這家夥,莫非他是屬耗子的,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我為這一想法撲哧笑出了聲,蕭左瞧了我一眼,搖頭道:“就算知道可以大吃一頓了,也不用笑得這麽開心吧!”
說著,又去吩咐小二上茶點菜。
捧一杯清茶在手,瞧著街市中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歎道:“真沒想到,這個韓城竟然如此繁華。”
蕭左微微一笑,啜了口茶道:“韓城雖小,卻曆來就是文化名鄉。俗語道‘朝半陝,陝半韓’,意思就是說韓城人在朝做官者非常多。而且,大文豪司馬遷的故鄉便在此處,難道大小姐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又來跟我賣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自認識他以來,我做得最多的動作便是這樣去瞪他,可是這一次,連自己都感到和以往有著很大區別,仿佛帶著點讚歎和欽佩的味道,不禁有點氣餒。
蕭左卻又笑了,語帶惋惜地說:“可惜要趕路,否則我倒真想帶你去瞧瞧司馬遷祠堂、大禹廟和魏長城。古往今來,這些古跡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騷客駐足賞吟,‘關中文物最韓城’啊!”
“誰要你帶!”我雖嘴硬,心頭卻是一動。
這一路行來,諸事不順,若能放下一切痛痛快快地玩一場,該是何等愜意……
正心癢難耐,隻聽外頭一陣**,卻是老天忽然下起雨來。
這種緊鄰黃河的城鎮,本就說風便是風,說雨便是雨,本地人倒是習以為常,卻苦了那些外地遊客,一時無奈,隻得紛紛就近找地方避雨。
我們所在的這家客棧的大堂,也嘩啦啦湧進了不少人。
有一行人,似是大戶人家出遊,其中一名看似小妾的女子,容貌甚為甜美,穿戴也很華麗,許是看蕭左年輕俊秀,不由得多瞄了幾眼,卻不想被她那老爺發覺,當眾打罵起來。那女子被打得躲無可躲、藏無可藏,竟直奔著蕭左而來,哭叫:“公子救命。”
蕭左本來正瞧著我微笑,突然被擾,竟然也不顯意外,轉過臉去淡淡瞧了幾眼,悠然道:“你既嫁了那隻‘湯圓’,打你幾下忍忍便罷,你不知道你沒被他壓死已屬萬幸了麽?”
“噗--”我將一口茶噴了出去,這家夥說話也太損了吧?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他對我還算口下留德了!
再看那老爺,白生生、圓滾滾的,可不活脫脫一個湯圓嗎?
我與大堂內眾人忍不住一陣爆笑,連風纖素都忍不住輕笑出聲。
那胖老爺聞言,氣得眉毛都綠了,也顧不得追打小妾,連聲喝令家丁包圍上來,“臭小子,隻要你向我磕三個響頭,叫聲‘爺爺饒命’,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如若不然,嘿嘿,今兒叫你小命不保!”
蕭左也不動怒,淡淡地問:“叫什麽?”
“爺爺!”
“不用喊得那麽親。”蕭左笑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孫子,才真是倒了八輩子的窮黴呢!”
眾人哄堂大笑,笑聲中夾雜著胖老爺的怒吼聲:“給我打!給我狠狠地打!”
我不禁冷笑--明明是他的小妾想勾引蕭左,這會兒反倒成他有理了?仗著自己人多是麽?哼,真真是些仗勢欺人的東西!他若敢動蕭左一個指頭,看我不把他們往死理整!
一念至此,我猛地拍案而起,喝道:“吵什麽吵,想……”
話還沒說完,忽見街上飛馳而來一隊人馬,急停在客棧門口,十來匹坐騎的動作竟如出一轍,可見來者騎術精湛。
這十來個人走進大堂,為首的那名漢子全身肌肉勁爆,雙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一看見這漢子,客棧老板立刻連滾帶爬地從內堂奔來,戰戰兢兢地合手立在這漢子的身邊,惶恐道:“小人不知大王大駕光臨,未能遠迎,請大王恕罪!”
說著從懷內掏出一個包袱道:“這是這個月的份錢,大王請點收。”
我暗自一驚,怎麽?這光天化日的,竟也會遇上強盜?
再看風纖素,正目光閃動,也似在猜測這些人的來曆。
隻有蕭左和百裏晨風,仍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安安穩穩地喝著茶,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見狀,便對鐵騎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
可惜的是,就算我們一行人能無動於衷,客棧裏其他的客人卻頓時大亂,有錢的拚命把包袱往桌下藏,沒錢的一心算計著如何逃命,女人在尖叫,孩子在啼哭……
為首的那漢子皺著眉,陡地大吼一聲:“統統給我閉嘴!”直如半空中炸了個響雷,客棧裏立即靜了下來。
那漢子冷冷地環視一遭,被他瞪到的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他這才繼續說道:“今天是‘黃河五龍’迎接貴客的好日子,整個韓城同慶。我們的這位貴客不喜殺戮,所以今天所有買賣全部停止,過路人等在今天統統不收買路錢;這位貴客不喜喧嘩,你們都給我好生坐著,少說話,多喝茶,待我們迎賓禮畢,你們再各自散了去。”
說完,那漢子便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眺望來時的路,似在等人。
那胖老爺的家丁本來個個凶得像土匪,可現在真的強盜來了,卻嚇得小雞似的,動也不敢動。
整個客棧一片死寂,除了我們一行人,其他各人均嚇得麵目抽搐,體如篩糠。
不多會,大街上又馳來一隊人馬,看著裝打扮就知道和第一批是同一夥人。
這隊人馬大約二十人左右,下馬後連話也沒說,從馬鞍上卸下洗刷用具,將地麵打掃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這是做什麽?我索性托起下巴好奇地看著。
不單是我,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一時間四周寂靜,隻聽得見眾人的呼吸聲和碧絲竹帚劃過青石地麵的沙沙聲。
而後大概一柱香時間裏,前後又來了兩批人馬,他們支起防雨棚,最後居然還鋪上了迎賓長毯,然後排成兩排筆直站好,果真是訓練有素。
哈!真不知是哪位貴客,竟有如此排場!
等這些人全部收拾妥當,街上又有人來了。
這次來者隻有一人一馬。
此人一襲長衫,風度翩翩,卻是個清秀的書生。
他一下馬,前麵來的那四個為首的漢子都起身叫道:“大哥。”
我暗自又是一驚,心道原來這書生竟是黃河五龍這夥強盜的首領。
隻見這書生氣質淡雅如菊,舉手投足自帶著一派清華,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刀,打量一下四周的布置,點頭道:“都準備好了,隨我一起去迎接客人吧。”
隨即,五個人一起走進客棧,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要接的那位貴客已經在這家店內了。
隻見黃河五龍徑直走到蕭左處,抱拳齊聲道:“參見蕭公子。”
什麽?原來他們口中的貴客就是蕭左!
我吃驚得簡直快跳了起來,蕭左卻衝我眨眨眼睛,轉頭微笑著對五龍道:“我取道韓城,本不想驚動你們的……”
那書生皺眉道:“蕭公子來韓城,卻不讓五龍盡地主之誼,莫非是想讓我們睡不好覺?”
“你這地主之誼,還是不盡為妙……”隻見蕭左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上次相見,也是你說要盡什麽地主之誼,我便被你灌得大醉三天,連爬都爬不起來!這事兒,你該不會忘了吧?”
五龍縱聲大笑,帶第一批人馬前來的那個大漢搶著道:“三年前那次,老幺因有要事遠赴西域,未能與公子一醉,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得見公子,實乃老天有眼,公子定不能叫老麽失望啊。”
笑話!我在心底冷哼一聲,什麽時候蕭左倒成了香餑餑了?
蕭左尚未說話,就聽那書生笑罵道:“這憨貨知道你要來,纏了我一宿,說一定要第一個去迎你,纏得我頭都大了……”
怪了!我們的行蹤一向機密,而且還在半途中臨時改道才來到韓城,這黃河五龍又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真真令人費解,我驚訝之餘,下意識地看向風纖素,卻見她也一臉茫然,顯然也被這一突然變故驚呆了。
就在這時,隻見蕭左拍拍老幺的肩笑道:“好兄弟,今日就為你第一個來迎我,蕭左便定要與你不醉不歸!”
笑聲未絕,抬眼看向我,一挑眉道:“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龍宮逛逛?”
龍宮?什麽龍宮?
我瞠目結舌。
百裏追風黃河五龍。
我撫摩手中的杯沿,腦中開始思索有關這五人的身份來曆,沒什麽印象,但這客棧老板又對他們如此畏懼,顯見在韓城勢力不小,這是怎麽回事?
宮翡翠扭頭對我道:“我要跟蕭左一起去龍宮,纖素姐姐你去麽?”
看對方的神情分明沒有邀請外人同去的樣子,於是我道:“我不去了,蕭公子,大小姐就勞你多照顧了。”
黃河五龍中的老幺盯準我,笑道:“這位就是紫萸香慢、風總管吧?風總管但請放心,宮大小姐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少她一根頭發,我就提腦袋來見你。”
我微微頷首:“如此多謝。”
宮翡翠當即起身隨蕭左上馬,表情很是興奮,我和她認識十多年,第一次見她對人如此信任,但憑蕭左一句話,便跟了同去。
外麵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空如洗,隱隱呈現出輕靈的藍,投映於策馬而行的兩人身上,更顯得男子豐神雋爽,女子婀娜多姿。
身後金昭玉粹兩個丫頭小聲談論道:“小姐和蕭公子滿配的呢。”看來她們也看出了宮翡翠對蕭左不一般的情懷。
我朝客棧老板招手,他猶自驚魂未定,一邊抹著汗趕過來一邊躬身道:“這位客官您還要些什麽?”
“跟你打聽一下,這五人是何來曆?”
客棧老板一怔,迷惑道:“他們不是來請你們的朋友的嗎?怎麽……客官不認識他們?”
我隻是微笑,客棧老板也是個精明人,當下明白了其中的微妙關係,卻又露出一副為難之色,想說又不敢說地看著我。
我將一錠銀子遞到他麵前,他眼睛一亮,微微湊上前小聲道:“不瞞姑娘說,其實小的也不甚清楚這五人的來曆。小店自從開業以來,每月份例一直都是交給‘龍王’手下的,隻是從上月起,收錢之人忽然換為這五人,而且從龍門中人對他們的恭敬程度上來看,尤其是那個老大,大有少主之勢,所以小的們暗中猜想,他們定是已拜在龍王門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驀地站起,再看長街那頭,一行人等已經走得沒影了。
我怎地忘了,這黃河一帶,要數最有權勢最有威信的,隻有一人,那就是龍王。此人掌管著黃河所有的河道和河運生意,龍門弟子人數之眾,僅次丐幫。黃河五龍若非有他在背後撐腰,怎能有如此氣派如此風光?
難怪方才蕭左說要去什麽龍宮,想來早知黃河五龍是奉了龍王之命前來請他。
隻是--五龍投靠龍王一事江湖上未曾傳出,連我都不知道,可那老幺自報家門“黃河五龍”時,蕭左卻顯得毫不意外,他又是從何得知的消息?宮翡翠這麽一去,沒幾個時辰是回不來的,我們那般著急趕著渡河,以爭取避開霹靂堂和山中一窩鬼,卻在此處被這五人耽擱……
我越想越是疑惑,一時間心頭轉過了無數種猜測,卻又一一自行否定,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決定靜觀其變,以五龍現在的聲望,他們擔保了大小姐的安全,那必定不會出什麽事。既然如此,目前要做的事就是養精蓄銳,等待出發。
想到這裏,我轉身對鐵騎領隊道:“你安排弟兄們進房休息,要看病療傷的送去就醫,精神好的去采補幹糧,等大小姐一回來,我們就繼續上路。這裏暫交由你負責,金昭玉粹,你們跟我走。”
百裏晨風正在喝茶,聞此便抬起頭來,露出詢問之色。我對他笑笑,沒做解釋,便帶著兩個丫頭走出客棧。
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在眾目睽睽下說出來的,比如--
買衣服。
綢緞莊的老板一連拿了七八種上等布料出來,見我仍是搖頭,有些急了,“這位姑娘,您到底要什麽樣子的?這些都是小店最上好的貨了。”
“最貴不等於最好。”我轉向旁邊貨架上的樣品,隻見角落裏有一匹綢緞麵色淺藍,像雨後的天空,當即道,“將那匹拿下來我看看。”
老板歎道:“姑娘果然是識貨之人,這是最名貴的香雲紗,小店也才弄到這麽一匹,隻不過,已經被人訂下了。”
輕撫綢麵,它們水一般光滑地在我指間流淌,“給你雙倍價錢,這匹香雲紗歸我了。”
老板顯得很為難,“這個……小店做生意向來誠信……”
“五倍。”我輕輕二字止住了他的所有為難。誠信?誠信隻不過是差價不大時的一種投機,宮家商賈出身,自然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果然,老板連忙點頭。
“且慢,你現在就找幾個最巧的裁縫幫我做成衣裳,時間要快,可能三個時辰後我就會派人來取。另外我還要最好的內衣鞋襪各五套,這是尺寸。”見他又露出驚愕之色,我將一張銀票遞到他麵前,看到上麵的數字,他終於不再說話。
走出綢緞莊時,金昭在身後興奮地說:“那緞子好漂亮,大總管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誰說是我穿?”
“不是你穿?”
我垂下眼睛:“那是買給大小姐的,給的尺碼也是她的。”
金昭玉粹吃驚道:“我們還在奇怪呢,大總管向來不講究吃穿,怎麽這會竟破天荒地買起衣裳來了,原來是給小姐買的。沒想到大總管連這種小事都考慮得這麽周道。”
小事?我淡淡一笑,在我看來,這可是大事一件。
黃河遇難,除了閼伽瓶等寶物尚存外,其他東西俱沉入海底,包括宮翡翠那箱喜愛之極的衣物。這位大小姐自小嬌生慣養,此趟為了送寶,著實受了不少苦。她不表現出來,不代表我就可以裝作不知道。
這時街那邊傳來一陣喧嘩聲,凝目望去,見好多人圍著一匹白馬連聲吆喝,拿繩子套,拿鞭子打,更有一個勁往馬背上爬的,但那匹馬著實烈性,不斷掙紮,硬是不肯屈服。有幾人挨了它的蹄子,躺倒在地呻吟不起。
我心念微動,朝他們走了過去,一大漢攔住我道:“姑娘,可別再走過去了,我們正在馴馬,小心踢著你。”
“馴?”我看那人一眼,他的模樣打扮分明是個馬販子,“是偷吧?”
馬販子連忙辯解道:“瞧您說的,我馬老三在韓城也算個響當當的人物了,怎麽會做這種事?這匹白馬是洛家那敗家的少爺打賭輸給我的。沒想到它這麽倔,我們這好幾個馴馬老手都被它給踹了,這下丟人丟大了!”
我哦了一聲,仔細打量那匹馬,見它一雙眼睛閃閃發亮,顧盼之間神駿異常,果然是極品。這時它一陣亂踢亂踹,眾人連忙閃躲,不敢再靠近。
真有性格!我朝它走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伸袖輕輕一拂,一、二、三,白馬啪地倒地,昏迷不醒。
轉身,看著目瞪口呆的馬老三,我微微一笑:“出個價吧,這匹馬我要了。”
再回到客棧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問過鐵騎,便朝百裏晨風的房間走去。誰知他並沒有關門,一人坐在窗邊獨自下棋。
“一人下棋不嫌悶麽?”
他抬頭看我,露出邀請之色,於是我在他對麵坐下,隻見棋局上布著一百餘枚棋子,黑百對峙,已呈膠凝之態。
“兩虎相爭。”我故意將聲音放得很慢,果然見他整個人一震,“你有煩心之事?”
“從何得知?”
“棋如人生。”我頓了一下,又道,“百裏聞名去世,誰將是下一任城主?義子,還是你?”
百裏晨風臉色頓變,變得說不出的古怪,“為什麽你認為會有兩個候選者?”
我笑,笑得雲淡風輕,“第一刀客,和城主義子,本就水火不相容。你若告訴我你們的關係很好,我反而會奇怪。”
他沉默。
我拾了一枚白子落下,道:“可以告訴我,蕭左究竟是誰麽?”
“你在懷疑些什麽?”他順我棋路回了一子。
“杜三娘。”我又落下一子,吃去周邊黑棋,“連你都不能肯定那女人會不會武功,說明她必定是個一流高手,蕭左那麽輕易就製住她,你不覺得奇怪嗎?”
百裏晨風沉吟道:“那麽依你之見?”
“還有,我們是臨時改變行程才在韓城下船的,那黃河五龍又是如何得知?你不覺得其中巧合太多了嗎?”見他露出極度驚愕的表情,我笑了起來,拂亂桌上棋局道,“我隻是隨口一說,把每件事情想到最糟,是我的習慣。蕭左是你的朋友,你自然是了解他信任他的,對不對?”
他看著我,目光中有很複雜的神色,過了許久,才輕輕一歎,低聲道:“風姑娘,你如此多疑,可會覺得孤獨?”
我心中驟然一痛,被他這句話撩撥起無限情緒,頓覺自己氣息不寧。百裏晨風,為何你每每令我如此浮躁?
“我隻是想要安全,這沒有錯。”我如此回答他,對此不願深談,轉移話題道,“對了,跟我下樓一趟好嗎?”
他沒有問為什麽,就跟我下了樓,他此刻對我的信任,是否就如宮翡翠信任蕭左那般?不問理由,不問對錯……如此一想,胸口悸顫更劇。幸好,目的地已到。
客棧後院的馬廄裏,傳出一陣長嘯聲,時間算得剛剛好,那匹被我毒暈的白馬醒過來了。它一見到我,叫得更是厲害,不斷啃咬韁繩想要掙脫。
百裏晨風看著這一幕,愕然道:“這個--”
我微笑道:“追日落水而死,想必你痛失愛駒,心裏一定很難過。所以,我還你一匹,這匹白馬雖不及它,但也算百中挑一,隻不過它野性未馴,能不能駕馭它,就要看你的了。”
百裏晨風的眼中露出了灼熱之色,但凡愛馬之人看見好馬,就像嗜武之人看見武功秘籍,多情少年看見美貌女子,其狂喜程度可想而知。
果然,隻見白光忽閃,馬韁已斷,白馬得到解脫,立時撒蹄狂奔,黑色披風飛舞間,百裏晨風已騎上馬背,不過眨眼功夫,便一人一馬跑得沒了影。
我立在原地,靜靜等他歸來,心中竟莫名地感到安寧,還夾雜了些許歡喜。抬頭仰望天空,蔚藍一片,何其賞心悅目。
足足頓飯功夫後,馬蹄聲才又響起,側頭望去,百裏晨風策馬而回,到得跟前輕叱一聲,那馬便乖乖停足,顯見已被他馴服。
我看見他的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看來馴服的過程並不輕鬆。
“好馬!”他翻身下馬,讚歎道,“你說錯了,它比起追日來並無不及。”
“自古名駒如美人,馴服它,它便臣服於你。恭喜你。”
他意猶未足地摸著馬背,忽然道:“起個名字吧。”
“呃?”
“你送我的馬,自當由你命名。”
自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開朗,興許是受了他的好心情的感染,我想也沒想就脫口道:“你以前那匹叫追日,這匹就叫追風好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沉靜了下來,頓時讓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追……風?風!我姓風,這豈非有暗示叫他追求我之嫌?
一時間雙頰燙如火燒,饒我素來自持鎮定,麵對那樣的目光,也覺得手足無措。
我連忙垂下眼睛,卻從睫毛底下看見他的手緩緩伸了過來,我下意識地瑟縮,還是沒能逃開,一隻手已被他輕輕握住,耳中聽到他說:“好,就叫追風。”
手上的感覺是溫暖的,那溫暖如同海洋,在我仍猶豫間已將整個身心柔柔浸沒。為什麽,百裏晨風,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抬眸看他,那張臉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忽然間就模糊了起來。
他笑,聲音柔和得像這初春的風,“謝謝你……風姑娘。”
於是我眼中就有了淚光,不知是惶恐,還是怨恨,亦或是還有些其他,然而此時此刻,我已無心去猜。手腕輕轉,我從他的手中掙脫,急急忙忙轉身離開,不敢去看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
百裏晨風,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愛,更不能愛你,不能……
推門入房,整個人無力地沿著牆壁慢慢滑下,胸口像被什麽東西碾過一樣,既亂又痛。我伸手按胸,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結果卻發現一事,臉色頓變,那些因百裏晨風而有的悸亂不安躊躇紛擾如氣泡般瞬間消散。
再在衣襟裏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我站起身,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心中一個聲音清冷異常--
杜三娘的那隻銀鐲,不見了。
風纖素,有人從你身上,悄無聲息地偷走了它。
山中有龍出了客棧,一路往西行,卻是和黃河口岸背道而馳。
我不由得狐疑,既然說去逛龍宮,難道不在水裏?
剛想問問身旁策馬飛奔的蕭左,他反倒先開了口:“雨地濕滑,你還東張西望的,小心別摔了。”
簡短的叮嚀,低沉的嗓音,帶著股說不出的溫柔,我的心頭驟然一酥,聲音也暖起來,“別擔心,我騎術很好呢。”
“那,可否再騎快一點?”他飛快地接口問道。
我有些愕然,略微仔細地盯了他幾眼,不禁驚住--認識他至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眉宇之間露出擔憂不安的神色,甚至揮鞭打馬的動作,都隱約帶著幾分失措。
我這才察覺到,不光是他,那黃河五龍也是難掩焦急之色,非但不複客棧中的笑容滿麵,連話都不再多說一句。
若在往日,我定然早就出聲詢問,但此刻我卻選擇了安靜,隻對蕭左笑著點點頭,見他目中倏地掠過一抹感激,我又是對他一笑,清叱一聲,快馬加鞭。
身後一匹馬疾馳趕上,是那長衫書生,在急雨般的馬蹄聲中對蕭左說:“他知你此番前來沒有先行知會,定是身有要事,本不想耽誤你功夫,但是……”
“不用多說。”蕭左沉聲打斷他道,“他怎麽樣?”
書生默然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哽咽:“怕、怕是捱不過今夜。若非怕此事泄露,方才在客棧裏我就忍不住……偏還要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我、我真恨!”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做那刨根問底的無聊之人,聽到這裏卻還是抵擋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拿眼睛朝他們瞟去。
但見蕭左臉色極差,黯然良久才道:“一見你們前來,我就知道定是他出了事,否則也不會跟著你們做戲,隻是萬沒想到……你們,唉!你們怎麽也不早點通知我?”
那書生雖然麵目清秀,脾氣卻似很是暴烈,聞言立刻把眉一揚,提高嗓音道:“你是那樣好尋的麽?若非你要渡河,誰知道你已來到黃河流域!”
一聽這話,我更是好奇,心道照這樣說來,難道隻要是在黃河露頭的人,行蹤就別想瞞過他們?轉念一想,覺得也是,他們既然號稱黃河五龍,勢力自然廣布黃河流域,難怪我們剛在韓城露頭他們便找上門來。
再看蕭左,竟苦笑起來,連聲道:“對對對!你莫惱,算我說錯了!嘿嘿,書浩,你這‘怒劍’的綽號,倒真是貼切!”
怒劍?這名字似乎有所耳聞,怎地此刻偏生想不起來了……我皺了皺眉,不由多看了那書生幾眼,卻從眼角瞥見蕭左忽自馬上騰空而起,如一片雲似地掠了過來,輕飄飄地落到我身後的馬背上,自我手中提過韁繩,頓時將我攬了個滿懷。
“這樣的馬速,你就不能老實些麽?”耳邊響起他略帶不悅的聲音,但很快就又換為嘻嘻哈哈的語氣,“書浩哪有我長得俊,要看你就看我吧。”
我心中滿是疑問,也顧不上跟他計較,小聲道:“怒劍這個名號很耳熟呢,就是一時想不起……”
“怎會想不起?”蕭左打斷我道,“你隻往太行山一帶想,必能想起。”
太行山?難道是……我猛一回頭,瞪著蕭左,試探著問:“夜盜千戶,日濟萬民?”
“不錯。”他笑了笑,“就是他。”
我吐了吐舌,又瞟了眼書浩,壓低聲音道:“真真怪了,名震太行山的俠盜,何時成為黃河五龍之首了?”
蕭左道:“你先坐正了行麽?我實在怕了你在馬上動來動去……你坐正了我便告訴你。”
“你自然是要告訴我的,否則,看我不……不咬死你!”我惡狠狠地威脅他,自己卻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旋即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後靠著,道,“說吧。”
等了半晌,也不見背後的人說話,我心頭一動,忽然間想到如果他真的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是否便要真去咬他?咬他哪裏好呢?是肩還是脖子,還是……臉?
呸呸呸!我真真是要瘋了,好端端地怎麽竟去想這些沒臉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蕭左在身後歎了口氣,以一種不大不小,卻正好能被我聽個一清二楚的音量喃喃道:“還以為真的會被咬呢。”
呀!這人!我的臉一熱,而這一點熱量,仿佛就已消耗掉我全身的力量,我無力回頭,也無力說任何話,隻能軟綿綿地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沉默了片刻,身後再度響起蕭左的聲音:“怎麽不說話?睡著了?”
沒等到我的回答,那聲音便突然歎著氣道:“唉,本來還想把書浩的事說給她聽,誰知她卻睡著了,既這樣,算了……”
“誰說我睡著了!”我猛然直起身,扭頭向他瞪去。
迎接我的,是早在唇角準備好了的狡黠微笑,以及一雙成竹在胸的亮晶晶的眼眸。
“既沒睡著,那還不乖乖坐好,聽我跟你慢慢道來。”
我恨得咬牙切齒,偏偏好奇心仍不肯作罷,隻得“忍氣吞聲”地轉回身去。
幸好這一次他沒再磨蹭,我剛坐好就聽他說:“你猜得沒錯,他的確是太行山‘夜盜千戶,日濟萬民’的俠盜怒劍。至於他為什麽會來到韓城,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因為兩個月前,他經我舉薦,拜到了一個人的門下。”
“誰?”
“龍王。”
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半晌後才慢慢轉過臉沉聲道:“你說的是哪個龍王?”
“西遊記裏才有四個龍王,”蕭左淡淡地說,“我認識的和你聽說的,隻有一個。”
不錯,我聽說過的龍王,隻有一個。
這個龍王當然並不是真的龍王。
他是個人--一個見到水就會暈的人。
這樣一個旱鴨子卻被稱為龍王,是因為他是江湖上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將黃河上下大大小小三百餘個水舵幫派盡數收歸麾下的人。
一個不識水性的人卻能控製住以水性見長的河盜們,其手段和謀略可見非同一般。
所以,盡管他並不真的是條龍,卻依然是江湖人公認的龍王。
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蕭左居然連這樣的大人物都認識,居然還一副熟得不得了的樣子!
這家夥,他到底要叫我吃驚多少次才滿意?
“你該不會告訴我,我們現在要去見的人就是龍王吧?”
“我說了我要帶你去龍宮,龍宮裏住著誰呢?”
“龍王?”
“答對了。”
“可,龍宮不都在水裏麽,我們怎麽走到山裏了?”
“別的龍王住水裏,我們的這位龍王卻一定要住山裏。”
“因為他不識水性?”
“又答對了!”
若非親眼看見,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一整座山的山腹被挖空了是什麽樣。
坐在甚至比宮殿還要豪華的龍宮大廳裏,我忍不住歎道:“我本以為我就夠會享福了,沒想到這位龍王卻比我還會享受。不過,他這個龍宮,怕是也太冷清了些。”
五龍把我們帶到這裏便退下了,偌大的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就隻剩下我和蕭左二人,甚至連一個奴仆都不見。
蕭左笑了笑,道:“他平時的排場倒也不比你宮家的小,今天這樣應該是故意安排的……渴了吧?”
說著,在碧玉台上找了兩隻酒杯,走到一張由天然珊瑚雕琢而成的小桌邊,拿過桌上的金黃色的葡萄酒瓶就要倒。
我見他那副隨隨便便的模樣,忍不住低聲嗬斥:“主人家不在,你莫亂動別人的東西!”
蕭左卻不理我的囉嗦,徑自倒了兩杯酒,順手就遞了我一杯。
我無奈,隻得接下,既已接了,便喝了一口。
香滑的**甫一入口便如同有了生命似的,再難停歇……
我垂下手時,杯中已然空空如也,一雙眼睛卻意猶未盡地瞟向那酒瓶子。
“再來一杯?”
耳邊響起誘人的聲音,我毫不猶豫地答:“好啊!”
“哈哈哈哈……”
過於放肆的笑聲敗壞了我的興致,盛怒中我仍然聽出這並非蕭左的聲音……幸好,聽出。
因為,敢在龍宮這樣笑的,除了那個沒教養的蕭左,便隻可能是一個人了。
--龍王!
我扭過頭,便看見了他。
必須承認,我有點失望。
龍王怎麽能這樣年輕瘦弱?在我想像中,他應該是個高大威猛的老人才對。
龍王怎麽能這樣和善可親?在我想像中,他應該是個眼神淩厲的豪客才對。
最最重要的是,龍王怎麽會笑得跟蕭左那個痞子一樣毫無風度?
不過,無論是龍王還是蕭左,都一樣有笑不出的時候……
比如,蕭左忽然跳起來時;比如,他把酒潑了一身也不顧時;比如,他直衝過去把住龍王的脈搏時……龍王終於笑不出了。
不但笑不出,眼眶還驀地就濕潤了,輕輕反握住蕭左的手,道:“好兄弟,不用瞧了,柳神醫已經看過,此毒無藥可解,中毒後隻有一個月可活,今天已是最後的期限--你總該知道柳神醫號稱‘鐵口判官’,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唬人的。”
我一驚,這才發現龍王的臉色蒼白,眉心似有一點綠氣,果然是中毒的症狀。
蕭左頹然後退半步,手卻仍死死地拉住龍王不放,眼眶也紅了。
我默默地瞧著麵前這一對情深義篤的朋友,心中忽然也難受起來,下意識地摸向係在腰間的化麟鎖……我雖有這化麟鎖,卻解不了“無藥可解”的毒。而風纖素雖是施毒名家,卻非醫人聖手,雖然很多人以為兩者並無差別,但事實卻是--除非自己提煉的毒藥,否則風纖素也是束手無策的。
蕭左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是以並未提出要風纖素前來,因為縱使她來了,也是於事無補。
一瞬間,我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隻望能找到解決之道以緩解蕭左的悲傷。
而他,此刻顯然已經忘了我的存在。
我並不怪他,他的朋友就快死了,任誰在這等生離死別的情勢下,也再難顧及到其他。
我既幫不了他,最少可以做到不在此刻去打擾他。
室內一時陷入死寂,過了半晌,還是蕭左先行打破了沉默。
隻見他霍然抬起頭,眉目間一片濃鬱的殺氣,冷聲道:“是誰給你下的毒?你但說無妨!莫說刀山火海,就算上天入地,我也不會放過他!”
龍王卻笑了,輕描淡寫地說:“我一生殺人無數,等自己死到臨頭了才知道,原來死亡真的叫人害怕……我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來殺我麽?我叫你來,隻是想見你一麵而已,至於報仇之語,切莫再提。”
我不禁在心裏讚歎了一聲,甚少有人能如此坦然地麵對死亡,此君果然不愧為人中龍鳳!
蕭左張了張嘴,似還想再堅持一下,眼光忽一頓,又把嘴閉上了。
我這才看見一個美貌女子正從內堂走出。
隻見她輕輕走到海龍王身邊,顰眉嗔道:“就算是趕著見朋友,也不能穿這麽點就出來了呀!你呀,總這樣不懂得照顧自己。”
說罷,把搭在手臂上的一件外套披在龍王身上。
龍王就勢便握住了她的手,大聲笑道:“一時高興,哪裏還顧得上!”
他看向蕭左,道:“來,替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內人,娘家姓李,閨名一個晴字……晴兒,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
李晴不待他說完便萬福道:“蕭爺,外子常提起你,妾身有禮了。”
“蕭左見過嫂夫人。”蕭左強行擠出一絲笑容,“可惜未能喝到你們的喜酒。”
“妾身家事貧寒,雙親早已故去,所以不想大肆操辦。蕭爺不要見怪。”李晴回道。
“原來如此,我就說你們不至於小氣到連喜酒都不擺。”蕭左目光閃動,口氣似是很不經意地問,“不知嫂子是哪裏人?看嫂子的身法,似與山東‘鐵扇門’有些相像。”
李晴尚未答話,龍王已經搶著說:“她體弱多病,不曾學武,你這次可看走眼了。”
說著,又轉向妻子,柔聲道:“你身子弱,這裏不比裏麵暖和,還是不要陪我了,進去歇息吧。”
李晴順從地起身,向蕭左略一躬身,便回房去了。
她一走,蕭左和海龍王兩人俱是不說話了,我自然更是無從插話。
沉默了半晌,蕭左隻是拿等待的眼神看著龍王,龍王不由苦笑一聲,慢慢道:“我知道你滿肚子疑問,你是個聰明人,難道非要逼我說出我不想說的話麽?”
蕭左淡淡道:“我不想逼你,但我也不想眼看著我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
龍王道:“不明白的是你。”
他的笑容雖然苦澀,眼中卻充滿柔情,緩緩道:“能死在自己心愛的人手裏,我已覺沒有什麽遺憾,隻盼我死後她能消除心中仇恨,好好地過完一生……你莫勸我,你若是愛上一個人,就會知道我現在的心情。”
蕭左突然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道:“人算不如天算……鐵扇門明明被你滅門,現在卻偏偏冒出個女子,又成了你的妻子……難道真是天意……”
龍王笑道:“世事均為天意,人與人的相聚,更是如此。看來你現在多少也明白了些這道理。”說著,抬眼向我看來,對我作了個揖,道,“在下與蕭兄弟多日未見,一時情切,竟把如此美人忽略在旁,還望宮大小姐恕罪。”
我著實欽佩他這等以死抵消仇恨的氣度,當下笑道:“你們乃肝膽相照的朋友,乍一相見,自然無暇顧及其他,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龍王聞言立刻把眉一軒,仔細把我瞧了瞧,又看了看蕭左,含笑道:“不錯,不錯。”
“本就不錯。”蕭左忽然也笑了,一向淡淡的目光也變得別有深意起來。
我感到麵上一熱,連忙把頭垂下,咬著唇支支吾吾地說:“你們,想是還有話說。我想去別處走走,不知方不方便?”
龍王尚未表態,蕭左已搶著道:“好,你去吧,隻是莫走遠。再和他說上幾句話,我們便該回去了。”
我知他想多留些時間給龍王夫婦,便“嗯”了一聲,又對龍王笑了笑,抬步向外走去。
剛撩起客廳的珠簾,就聽身後蕭左對龍王說:“其實我此番選在韓城下船,本也就是為了找你。”
“你找我,不外乎又是要我幫你辨別什麽東西……”
“不錯。若論辨別物品的眼力,天下誰能比得上你。”
我的腳步一頓,猶豫片刻,終還是轉過臉去,正好看見蕭左從懷中掏出一個由黑布包裹著的物件,遞向和他相對而坐的龍王。
由於他是正麵對著我的,是以看見了我回頭,先是抬眼衝著我一笑,接著又對我揮了揮手,一臉的坦蕩。
我的心頓時一鬆,暗自覺得好笑,就算他有什麽秘密,那也絕對不會對我不利的,否則這一路上,他真真不知有多少機會來害我,又何必等到現在?
我呀,真不知在這兒瞎懷疑什麽!
一念至此,不由對蕭左心生愧疚。
這時龍王已低下頭,因為他是背對著我的,所以我隻能看見他雙手展開包裹的動作,卻看不到包裹內裝的是什麽東西。這種情況下,我若再張望下去,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隻得快步向外走去,仿佛這樣便能表示我對蕭左的放心一般。
出了這個廳便是一條燈火輝煌的長廊,左右牆壁俱架起碧玉台,上麵展示著各種珍寶,我立刻來了興趣,一一鑒賞過去,越走越遠,身後隱隱傳來龍王的聲音:“黃河流域的水鬼……從未用過這種水靠……用這種水靠的,就算出現在黃河,也肯定是外方人……至於這個鐲子……”
鐲子?好呀!蕭左的身上還藏著這種女人用的東西?
我撇了撇嘴,突然看見前方碧玉台上放著一頂精美華麗的鳳冠,頓時無心再聽,一陣風似地衝上前去……就這樣邊走邊看,不消盞茶功夫,我便覺無趣,幸好就在這時蕭左自後麵趕上了我,隻說了句“回去吧”便悶頭向宮外走。
我見他臉色悲痛難忍,呼吸雜亂沉重,已知他定然是在剛才提前與龍王做了生死告別,不禁也覺得有些壓抑,默然同他並肩走出龍宮。
“蕭爺……”
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我回頭一瞧,卻是龍王的妻子李晴。
蕭左見了,原本就難看的臉色更加陰沉,冷冷道:“嫂夫人好興致,跑出來吹山風麽?”
隻見李晴姣好的麵容有著難以掩飾的悲哀,幽幽道:“妾身等候在此,是為了向蕭爺致謝,謝你及時趕來與他相見……”
蕭左冷笑著打斷她道:“嫂夫人客氣了,真要說謝,該我謝你才是。你與他成親不過個把月,便把他照顧得這樣好,我這做兄弟的對你,真是感激不盡!”
雖然我知道他和龍王交情甚深,也了解他明知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卻不能有所作為的心情,但我還是為他刀子一般鋒利的話語感到心驚。
這個男人,一旦動怒,就像出了鞘的利劍一般,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力。
麵對蕭左逼人的氣勢,李晴卻仍是不動聲色,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淡淡道:“蕭爺眼力非凡,妾身剛和你打了一個照麵就被看出是鐵扇門的後人。請問,就算是妾身小心隱瞞,能不能騙得了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呢?”
“龍王眼力卓絕,絕不亞於我,當然是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
“那麽,敢問蕭爺,他既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為什麽還寧願為我所害?”
“那是因為……”我若有所思地接口道,“他愛你,對麽?”
李晴的目光倏地迷離起來,慢慢垂下頭,也不說話,隻是那眼淚卻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就在我以為她永遠也不會回答我時,她卻忽然開口了。
“不錯,因為他愛我。隻是,這一個‘愛’字,又怎及得上他滅我滿門的‘恨’?既有這滅門之恨,為何又偏偏叫我遇上了這樣的真心?蒼天弄人,何曾給過人選擇的餘地?”她淒然笑著,抬頭看我道,“姑娘,你不會明白的。”
不明白嗎?我長長地歎了口氣,轉眸向蕭左看去,正巧和他目光相觸,彼此的視線就這樣融匯膠著、難舍難分……是呀,若非親身經曆,誰能明白?
李晴發出幽幽的一聲歎息,對我們福了一福,道:“二位慢走,恕妾身不遠送,妾身要去陪伴夫君了。”語畢,頭也不回地走入龍宮。
看著她單薄的身軀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我不禁慨歎,世人都說“毒花最美,烈酒最香”,那麽愛,怕是比那毒花更美,比那烈酒更香……我慢慢地轉過臉,再次看向蕭左,看著滿山蒼翠間他俊朗的麵容,隱隱約約地,心底浮現出一句話--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得失之間日近黃昏,我立在窗前,望著天邊的晚霞,靜默不語。
我不會武功,要從我身上拿走一樣東西而不被我發覺很容易,但是我的身旁時刻都有人在,鐵騎、金昭玉粹、蕭左和百裏晨風,要想瞞過他們的眼睛,卻非易事。如此隻有兩個結論:
第一,那人是個絕頂高手。
第二,那人是自己人。
夕色如火,將窗欞染上金邊,我眯了眯眼睛,看見遠遠的河堤那頭有幾個小孩正在放風箏。雖然距離甚遠,但可以想像必定是歡音笑語喜樂無限。
風箏……我眼睛一亮,轉身正要推門而出時,有人先我一步敲門道:“大總管,小姐和蕭公子回來了。”
我開門而出,果然見樓梯口處,宮翡翠和蕭左正一前一後走上來。兩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蕭左,竟一臉沉靜,甚至帶了些許悲痛之色。難道此行出了什麽變故不成?
“大小姐……”我喚了一聲,宮翡翠隻是朝我淡淡地點了個頭,又扭頭去瞧蕭左,咬著唇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蕭左還未開口,樓下又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凝目望去,原來是玉粹丫頭捧著一疊衣物跑了上來,“風總管,衣服送來了。”
“好,給我,你去吩咐小二,備熱水上來送到大小姐房中。”我從她手中接過衣物,轉身走到宮翡翠麵前,“大小姐,我們進房吧。”
宮翡翠看了看蕭左,蕭左衝她微微一笑,“我沒事,去吧。”她這才跟我進房間。
“一個時辰後出發,所以,大小姐可以趁這段時間洗個澡,換身新衣裳。”我將衣物放到桌上,如我所料,恬柔如水般的綢麵一經展開,便吸引住了宮翡翠的目光。她立刻走過來拿起最上麵的那件新衣,喜道:“香雲紗!好貨色!”
“時間倉促,縫得不夠精致,大小姐將就著穿吧。”
她衝我嫣然一笑道:“謝謝纖素姐姐啦。”
我輕垂眼睛,狀似無意地緩緩道:“對了……大小姐此行,可盡興?”
她笑容頓止,我又道:“蕭公子的臉色看來很差,是不是他的朋友出事了?”
“纖素姐姐,”宮翡翠看向我,歎道,“果然是什麽事都瞞不過你。”
“龍王真的出事了?”雖是臆測,但被證實,還是著實吃了一驚。那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會有什麽事?
“他娶了鐵扇門的人為妻。妻子為報滅門之仇,對他下毒,無藥可解。”她說得很簡練,但我已聽明白。
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堂堂龍王竟會毀在一個女人手裏,可見情字何其害人!
一念至此,更是暗自警覺--風纖素啊風纖素,你可萬萬不能步他後塵!
宮翡翠見我神色有異,便揚了揚眉道:“纖素姐姐,你怎麽了?”
“我……”我張了張嘴巴,說出去的卻是另一句話,“大小姐,杜三娘的鐲子不見了。”
宮翡翠聽後一怔,目光變得有些迷離,看她樣子似乎是想起什麽,於是我追問道:“大小姐看見過?”
“我--”她才說了一個字,隻聽“哐”一聲,一樣東西從疊著的衣物裏掉了出來,落到地上,幾個翻滾停在我腳邊。
我慢慢彎腰將它撿起--鐲子。杜三娘的那隻扭花銀鐲。
宮翡翠奇道:“是這隻嗎?它怎麽會從衣服裏掉出來的?”
我抿緊了唇,卻又一笑,歉然道:“瞧我的記性,難怪找不到,原來是擱這兒了。”
宮翡翠轉了轉眼珠,卻沒再說些什麽。這時小二敲門進來,說熱水已經備好。我當即命金昭玉粹伺候她沐浴更衣,自己則退了出去。
站在二樓廊道中,我捏著手裏的鐲子,忍不住一陣懊惱:好,很好,真當我是死人不是?竟敢如此戲弄我!
心頭主意一定,便轉身下樓,大堂西側臨窗的一張桌旁,百裏晨風正與蕭左在喝茶,蕭左微側著頭,顯得心事重重,但看見我時,眉頭舒展了開來,微笑道:“風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請教你呢。”
“蕭公子也有要請教我的事?稀罕。請說。”我回他以笑,在桌旁款款坐下。
“風姑娘可知山中一窩鬼的確切勢力範圍?”
我心想奇怪,他是領路人,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的嗎,怎地還來問我?嘴上卻不動聲色道:“據我所知,他們隻出沒於南陽、駐馬店一帶。”
“可曾聽聞他們在黃河上做過買賣?”
“因他們的領頭大哥‘非人非鬼’曾放下話說犯山不犯水,所以隻要是有水的地方,他們就絕不會出手。”
“那麽依你看,在黃河之上伏擊我們的既然不是一窩鬼,又會是誰,霹靂堂?”蕭左點頭道,“引爆船隻本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我搖了搖頭:“但是霹靂堂的人不懂水性。他們常年與硝石火藥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沾水。”
話音剛落,已猛然察覺--既如此,我們在黃河所遇的伏擊又是何人所為?
再看蕭左,眼角唇邊帶著淺淺微笑,而那笑容落入我眼中,便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我頓時心中滋生不安,似乎自己在無意識間說錯了些什麽,可能會導致難以預料的後果。正驚悸時,另有道目光若有所思地從一側傳來,我轉過頭去,看見了百裏晨風。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伸手為我倒茶。碧綠色的信陽毛尖自壺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我的臉,麵不改色微笑依然。
我第一次敬佩自己,在經過先前那樣尷尬的事情後,再見他時還能將情緒控製得如此滴水不漏。百裏晨風,我寧可拒絕你,也不願欺騙你。這世上我能虛與蛇委的人很多,但我不要是你。
你知道嗎?我,不要是你。
三人默默喝茶,好一陣子寂靜,直到大堂裏起了一片抽氣聲時,我們才紛紛轉頭,隻見宮翡翠在金昭玉粹的陪同下,嫋嫋走下樓來。
我果然沒有看錯,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然而她走過來,嘴裏雖是誇我,眼睛卻瞟著蕭左道:“纖素姐姐的眼光,如何?”
蕭左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風總管的眼光向來獨到。”
我假裝沒聽出他話裏的含意,淡淡道:“哪裏,大小姐穿什麽都好看。”
這才是宮翡翠真正想聽的話,果然,但見她柳眉彎彎,笑得更是燦爛。鐵騎領隊走過來小聲提醒道:“風總管,現已是戌時了。”
“好,我們準備上路吧。”我先自起身,掃了蕭左和百裏晨風一眼,微笑道,“連夜趕路,諸位沒意見吧?”
經過霹靂堂、黃河兩場戰役後,鐵騎已隻剩三十五人,其中又有五人受傷,我方勢力大減。如此下去,隻怕還未到百裏城,人已死光了。
我鎖起眉頭,翻身上馬,這次,百裏晨風沒再要求我騎他的馬。回頭看他一眼,玄衣白馬,這個初見時連手上肌膚都不肯暴露的男子,何時起,他的距離變得如此近了?近得連眉梢眼角的落寞,都可以被我看得非常清晰。
垂下睫毛,我看見自己抓韁繩的手在輕微地顫抖,用另一隻手去握住它的結果就是兩隻手一起顫抖。
真是可怕。
情之一物果然沾染不得,它令我心緒不寧,再難恢複最初的鎮定。
懊惱怨恨和不甘一股腦地湧上心頭,我揚起馬鞭給了**坐騎狠狠一鞭,馬兒吃痛,頓時撒蹄狂奔,兩側屋宇行人自視線中飛快掠過,丈高的城門在夕色照耀下,門上的銅釘閃閃發亮。
我越馳越近,越弛越急,最後在守城士兵驚愕的眼神中,第一個衝出城門。
城門外,碧草連綿,直欲上青天。
當夜,我們馬不停蹄地走過百良、黑池、華原等鎮,第二天橫渡渭河並在黃昏時分抵達華陽。眾人商議後決定在此處休息一晚,明天繼續西行,繞開華山取道杏花鎮,再往南直奔鶴城,於是我們在華陽最大的興寧客棧歇下。
正在大廳用飯時,卻聽到鄰桌傳來這樣的討論聲--
“喂,聽說了嗎?龍王死了!”
我頓時抬頭,坐在我對麵的蕭左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傾耳聆聽。
不隻是他,幾乎周圍所有人都朝說話的那人看了過去。他鄰座的人質疑道:“你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
那人見被懷疑,更是大聲道:“我才沒亂說呢,我小舅子就是龍門弟子,今天一早接到飛鴿傳書,說是龍王病逝,這會兒他都已經收拾好東西趕赴龍宮吊喪去了。”
我看見蕭左的筷子起了一陣輕顫,身邊的宮翡翠望著他,目光既溫柔又哀傷。
“不太可能吧?龍王怎麽好好地就病死了?”
“騙你做甚?據說他死後,他的新婚夫人當即也拔劍自刎了,嘖嘖嘖,真是個貞烈女子,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啪”,蕭左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站起,沉聲道:“對不起,我出去走走。”
宮翡翠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一咬唇,叫道:“等等我!”當即也追了出去,兩人不一會就消失在客棧門外。
而鄰桌的那人依舊喋喋不休,開始討論龍王一死,不知輪到誰坐他的位置,不知黃河各大寨主舵主們會否趁機作亂,等等。聽的人越來越多,湊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時間,大堂裏熱鬧非凡。
我頓覺沒了胃口,雖是昨日就知道的事,但真正聽到他死了時,還是不甚唏噓。“這個男人也真癡情,連死了都不舍得毀他妻子的名聲。如此一來,倒是成全了那個女人。”
百裏晨風忽然開口道:“如果是我,我也會那麽做。”
我心中一顫,再抬眼看他,他並沒有看我,隻是低沉著頭,表情靜靜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種沉靜令我忍不住就心生邪惡,很想將之摧毀!於是我慢慢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覺得龍王很愚蠢。非常。”
放下碗筷,我快步離開大堂,一直到上樓,都能感到背上傳來的焦灼感。那雙炯炯的瞳仁幾乎燒穿了我的皮相,直直烙印進靈魂的最深處。
百裏晨風,你真愚蠢。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