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風波乍起
杜三娘我第一眼去看的,卻不是黃河,而是一艘船。
船身狹長,被漆成黑色,黑色的船頭上迎風站著一個女人,飛舞的紅衣,像整個人都在燃燒。
她側著頭,用與衣服同樣火紅的絲巾把頭發綁了起來,光潔的手臂上兩隻扭花銀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看見這樣一幕美景,我忽然覺得心情很好,回頭對身後的百裏晨風微微一笑。
他當即翻身下馬,朝我伸手。此人倒真是個正人君子,同騎途中一直與我保持著距離,不曾逾越半分。
我落地,看向宮翡翠,隻見她滿是好奇地望著平靜的河水道:“我浮黃河去京厥,掛席欲進波連天。難道李白騙人?”
蕭左嬉皮笑臉地答道:“回大小姐的話,李白哪有膽子騙你。不過現是初春,汛期未到,是以水勢較緩而已。”
宮翡翠忍笑白了他一眼,忽地“咦”了一聲,抬手指著前方道:“纖素姐姐,你看那個女人,很特別呢。”
我再看船頭一眼,紅衣女人揚著臉閉著眼睛,似乎非常享受船頭風吹的感覺。其實她的容貌並不美麗,額頭太高,嘴唇太厚,但不知道為什麽,硬是在她身上顯出一種神韻:粗俗、卻極具誘惑……我正想說話,蕭左已先讚道:“真是個有味道的女人。”
我點點頭道:“不錯……”
“風總管。”宮翡翠冷冷打斷我,“抓緊時間,雇船過河。”
我先是一愕,隨即看見蕭左強忍笑意的樣子,不由暗暗搖頭,轉身命鐵騎前去雇船。
鐵騎們很快便返,麵色凝重道:“回稟總管,河上所有的船都被人包了!”
我剛挑眉,百裏晨風便問:“包船者是誰?”
“說是告老還鄉的某位大官,帶著數百個隨從跟班和大量物品。”
蕭左四下張望了一番,道:“為何不見他們的人影?”
下屬答道:“說是正在路上,還需一個時辰才到。”
百裏晨風皺眉,“我們等不起一個時辰。”
宮翡翠冷笑道:“告訴他們,誰載我們過河,付雙倍價錢!”
下屬們又去問了一趟,回來時卻個個頹喪著臉,“回大小姐,他們都說怕那大官,不敢載我們。”
“已告老了還能作威作福?”蕭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來這隻落毛鳳凰餘威猶在。”
聽他那樣比喻,宮翡翠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道:“賞金十倍。”
“你們賞金百倍都沒有用。”一高亮的聲音忽地插了進來,我轉頭,隻見那個紅衣女人已不知什麽時候從船頭下來了,一步一生姿地走到我們麵前。
百裏晨風沉聲道:“為什麽?”
“那貪官雖告老還鄉了,但他兒子還坐鎮朝中,恰恰管著河運,哪個船家會不想活了,為一時高賞而斷了自己的生路?”她停了一下,眼望宮翡翠,露出笑意,“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串鏈子賞我,我就載你們過河。”
宮翡翠還未說話,蕭左已先笑嘻嘻地問了句:“你就不怕斷了自己的生路?”
那女人大笑道:“有了那串鏈子,我們一家子到哪兒不能享福個十年二十年的,還需要在這黃河渡頭苦哈哈地操槳為生麽?再也不用看官府的臉色,多輕鬆自在啊……”
想不到區區一個船娘竟也有如此眼光,宮翡翠脖間珠鏈的確是極品中的極品。隻見她摸著自己的項鏈,猶豫不過一眨眼時間,便幹脆利落地道:“好,給你。”
繼而轉向百裏晨風道:“這筆賬記百裏城頭上。”
蕭左摸著下巴苦笑道:“我說你怎麽這樣大方,原來還是半點虧都不吃。”
宮翡翠毫無愧色,朗聲道:“你莫忘了,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凡事都要算計好了的。”
說罷,把珠鏈摘下,遞了過去。
接過珠鏈,紅衣女人嫣然而笑,“各位請跟我來。夫家姓杜,這裏人人稱我三娘。”
蕭左哈了一聲,“還好還好,是三娘不是十娘。不過這爽快脾氣,倒是一模一樣。”
女人不解道:“十娘怎麽了?”
“怕你船行一半,沉了我的百寶箱啊。”
這句話分明是在打趣,但聽在我耳中,卻驀地一沉。正有所心驚時,卻聽那女人笑道:“三娘不是十娘,而且十娘沉的也是自己的箱子,公子既不是那個負心人,又何必懼怕。”
百裏晨風忽快走幾步,在我耳邊低語道:“這個船娘,怕是有點問題。”
的確,普通的船娘怎麽可能懂得這麽多?
我發現他的眼中警惕之色漸濃。
這時宮翡翠忽然扭頭對我說:“纖素姐姐,你去弄十餘隻排子來,栓在這條船尾上,以防不測。”
“是。”她考慮得倒周全。我當即吩咐下去,鐵騎效率極高,不一會就征集到十隻羊皮筏子。於是眾人一同上船,那女人喊了一聲:“阿爹,開船啦!”
一個矮小精瘦的老頭從艙底爬了上來,“呸”一口濃痰吐在甲板上,宮翡翠頓時皺起了眉。
“法是光一個時辰後恰開船的後?”老頭問。杜三娘便走過去小聲說了些什麽,一個說一個點頭,看來談妥了。
百裏晨風道:“江南人。”
“但女兒是本地口音。”我推翻他話中暗示的某種憂慮,微微一笑,“不管如何,我們現在急著渡河。即來之則安之,靜觀其變吧。”
登船後,宮翡翠衝那女人招手,“你們這提供飯菜嗎?”
“當然,我們這條船是這渡口裏最大最實惠也最齊全的了。”
“好,我們這五十三人,你去做五十三份早飯來。”
杜三娘連忙應道:“可以可以,不過,我得另收錢。”
“隨你,但要快!”
杜三娘回頭喊:“阿爹,客人們要吃早飯,你去做吧。”
宮翡翠頓時跳了起來,“什麽?叫這個髒老頭做飯?”
“哎呀,小姐你放心,我阿爹手藝不錯的。”
“反正我,不、要、他、做,換人!”八成是被前先那口痰刺激到,使得她的大小姐脾氣又開始發作。
杜三娘歎了口氣,“好吧好吧,如此一來,隻能我做了。手藝不怎麽好,小姐可別怪啊。”說著,又一扭一扭地走了。
宮翡翠突然轉頭,盯著蕭左道:“你是不是覺得她很美?”
蕭左的目光還直直地停留在杜三娘的背影上,聽到這話便收回來朝她臉上轉了一圈,“這才是真正的女人!成熟、婉約、風情萬種。”
我幾乎可以看到宮翡翠眼裏射出的箭,這個蕭左,明知她在試探他,還成心說那話氣她,這兩人難道真是天生的冤家?
宮翡翠冷哼一聲道:“聽說隻有那些不成熟、脆弱和孩子氣的男人才會迷戀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
蕭左笑道:“不錯不錯,隻有不成熟的孩子才喜歡跟人抬杠。”
宮翡翠張了張嘴巴,最終沒能還擊他什麽,隻好將臉別向一邊,露出一副很高傲的樣子不再說話。
一時間,船艙安靜下來,四十七名鐵騎中三十六名守在外麵,剩下十一個受傷的守在裏麵。這些人都*性,似乎沒有什麽紕漏。然而我還是開窗看著外麵,幾個船夫在掌舵,杜三娘在船尾做飯,紅衣如火,像是連船都能燒起來一般。
她忽然回頭,衝著我微微一笑。
我輕輕頷首,算是回禮。就在這時,一聲音在我身後輕輕響起:“她腳步不輕,但身形很穩。”
我答:“長年水上營生,這是應該的。”
“那麽,似乎是沒有問題?”
“有句話,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我轉頭,麵向百裏晨風,“有太多疑點,反不可疑。”
“小心點總是好的。”百裏晨風說,“你注意到了沒有,這艘船的底艙很大,我想找個機會溜下去看看。”
我還沒說話,杜三娘端著早飯走進艙來:白米粥、醃蘿卜絲和炸小魚。
蕭左嚐了一口便誇讚道:“如果這樣的手藝還叫不好的話,那些蘇杭名廚都該哭了。”
杜三娘掩唇而笑,“這位公子休要取笑,奴家可當真啦。”
“怎麽會是取笑?”蕭左眯起眼說,“想打動一個男人的心首先就得打動他的胃,三娘的丈夫,真是個有福氣的男人!”
杜三娘撇嘴道:“莫提那個死鬼,好吃懶做也就罷了,還在外麵養了其他女人!”
蕭左笑道:“自古巧婦總是伴拙夫,三娘這般品貌,即便再出色的男人也配不起,你又何必生氣?”
“喲!公子你可真會說話!”杜三娘頓時笑成了一朵花,“奴家……”
話還沒說完,宮翡翠啪地將筷子重重一放,冷冷截口道:“要打情罵俏請到外頭去,不要影響其他人的食欲。”
滿以為蕭左會反擊的,誰知他居然聳了聳肩道:“既然這樣,反正我已吃好了,三娘,你不介意跟我去外麵聊聊吧?”
杜三娘咬唇笑道:“我倒是無所謂,但是我怕有人會介意……”
“比如--她!”她的手指居然指向了我。我一愕。
“你介意嗎?”
“不……”我還沒答完,杜三娘又看向宮翡翠:“那麽這位小姐呢?”
宮翡翠頓時漲紅了臉,“介意個鬼!你們愛幹嗎幹嗎去,不要妨礙我吃飯就行!”
“那就行了。”杜三娘媚眼如絲地望著蕭左,“我膽子小,所以要一個個問過了才放心,免得其他女人恨我。”
“遭女人恨,隻能說明你有魅力,何懼之有?何況,像你這樣的美人,大家喜歡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恨你?”說笑聲中,兩人掀簾走了出去。
宮翡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分明怒到了極點,但偏偏得忍著不能發作。
這個蕭左,害人不淺。我心中暗歎,百裏晨風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壓低嗓音說:“我要去察探一下底艙,你來麽?”
我略一猶豫,目光透過窗子看見蕭左和杜三娘正在甲板上相談甚歡,她那老爹大約也在後麵忙,確實是察探的好機會,便向百裏晨風點了點頭。
太陽完全升了起來,照著瀲灩的水波,泛著層層迷離的波光,一切,似乎都很平靜……
誰在多情因為時常需要運送大量貨物,黃河渡船的構造通常都極其簡單,以求節省空間。
就拿我們乘坐的這艘船來說,簡陋的船艙裏,別說什麽裝飾擺設,就連一根多餘的木頭都沒有,我們一行五十餘人坐在裏麵,活像被埋進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箱子。
一念至此,我越想越是不舒服,風纖素和百裏晨風走後沒多久,我便也放下了碗筷。
“大小姐,吃這麽點就不吃了?”
身後傳來金昭、玉粹的聲音,我“嗯”了一聲,站起身道:“這鬼地方著實教人呆著難受,我去外麵透透氣,你們吃飯吧,不用跟來了。”
久聞黃河兩岸美景撩人,怎奈船行迅速,此刻已經行至河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站在船頭,極目遠眺,除了無邊無際的黃河水,毫無景致可言。
船頭無人,想必蕭左……那個王八蛋和那**的船娘正在船尾。
哼!本以為放浪形骸隻是他的外表偽裝,孰料他根本就是個輕佻浮躁到骨子裏的登徒子……罷!是我看走了眼,自此以後,跟他各不相幹便是。
這樣一想,覺得還是蕭左吃的虧多些,我心裏驀然輕鬆不少,忽然想起那些排子來。
排子,又稱羊皮筏,是黃河之上曆史最為悠久的交通工具,通常都由十四個充氣羊皮筒子並排捆紮在縱橫交織的木架杆上製成,空間可大可小,長途運貨的大筏,甚至可由數百個羊皮筒子聯成。和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它操縱靈活、搬運輕便,而且不怕擱淺,不怕觸礁,安全性能極好。
倘若山中一窩鬼打算在水下作怪,一旦鑿破了船,那看似不起眼的排子可就是我這不識水性之人的救命之物了。
我倚著船舷,眼皮子底下盡是滾滾的河水,腦中更是記掛起那些排子……不行,說什麽我也得親眼看見那些排子仍好好地拖在船後才能安心。
雖然那個王八蛋就在船尾,但我去那裏是為了關心一下我的救命排子,絕不是去看他和那個船娘在幹嘛的,我可是已經打定主意再不與他相幹了!
我一邊在心裏反複強調著這一決心,一邊三步並兩步地衝到了船尾,第一眼瞧見的,卻是杜三娘的老爹。
這老頭明明是個隨地吐痰的髒鬼,此刻不知怎的卻愛起幹淨來,居然拿著個拖把在拖地。
他的身後放著個水桶,蕭左和杜三娘就站在水桶旁邊,不知在聊些什麽,氣氛很是熱烈,見我突然跑來,杜三娘眼神一瞟,嬌笑道:“喲!什麽事讓宮大小姐這麽急匆匆的?”
奇怪,我與她很熟麽?還是她跟誰都喜歡擺出這麽一副熱絡樣兒?
我冷冷地板起臉,一語不發,徑自走向船舷,伸出頭去--除了洶湧翻滾的河水,哪有排子的影子?
這、這怎麽可能!風纖素明明告訴我,她是親眼看著五十鐵騎在船尾栓好排子才登船的!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臉色大變,剛想呼喝,就聽蕭左淡淡地說:“在這一邊呐,你隔著甲板怎能看見。”
“在哪兒呢?”我撩起裙裾就衝了過去,挨著他的身子探頭一看--可不是,幾隻排子好端端地跟在船後隨波逐流,數了一數,不多不少,正是十隻。
我總算鬆下一口氣,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了,可是不經意一偏頭,卻對上蕭左帶笑的眸子。我立刻把臉一拉,動作生硬地扭過頭,視線正落到那些排子上,突然就覺得不對勁起來--他站的這個位置,怎麽正好對著這些排子呢?莫非他……
正狐疑著,隻聽杜三娘嗔道:“原來公子是擔心這些個排子!奴家還說哩,船頭船尾風景都一樣,幹嗎偏偏要上這兒來!”
蕭左笑道:“黃河之下,水鬼眾多,要說這擔心嘛,自然是有的。”
“鬼?什麽鬼?”杜三娘用白生生的小手拍著高聳的胸部,嬌滴滴地說,“公子莫要嚇唬奴家,奴家最怕鬼了。”
她把話說到一半時,身子就已經開始歪歪倒倒;等她把話說完,整個人已經完全依偎到蕭左的懷中了。
好好好!今天我可算是開眼了,天下竟真有如此恬不知恥的女人!
當然,那蕭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擺出一副非常受用的模樣也就算了,居然還大大方方地伸出祿山之爪,一下子就捏住了杜三娘的手。
許是他太過猴急,捏得太緊了,杜三娘立刻“哎喲”叫出聲來。
蕭左的臉上露出抱歉的表情,柔聲道:“捏痛你了?真是對不起。不過你可千萬莫要再喊,我這人最是膽小,你若高聲嚇壞了我,一不小心捏碎了你這雙白嫩小手,我可是會心疼的。”
我本已擰身要離開,一聽他話裏有古怪,便又轉了回來。
隻見蕭左麵上的神情雖溫柔,一雙手卻緊扣著杜三娘的脈門,目中隱隱閃動著刀鋒般銳利的光芒,他瞧著我身後,淡淡道:“閣下若不顧尊夫人的死活,隻管出聲示警。”
杜三娘的丈夫不是不在船上麽?我怔了一下,旋即扭頭看向身後--我的身後隻有那個拖地的老頭,雖然他此刻的確正抿唇提氣,一副想要“出聲示警”的樣子,可他明明是杜三娘的爹嘛……這個蕭左,真真莫名其妙!
萬沒料到,那老頭在聽見蕭左的話後,竟然真的緩緩平順了氣息,沉聲說了句:“公子好眼力。”
見鬼!見鬼了!他承認了?他真是杜三娘的丈夫!
我轉頭瞪著蕭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標準的瞠目結舌。
這樣子恐怕有點傻氣,蕭左見了,頓時忍俊不禁。
他這一笑,杜三娘也笑了。
這女人在行跡敗露的情況下仍能笑得如此嬌豔,我倒是真滿佩服她的。
不過,她佩服的卻是蕭左。
“蕭公子,你真厲害!我佩服你!”她媚笑著問,“我們露出什麽破綻讓你看穿了?”
蕭左笑嘻嘻地說:“你們的破綻那麽多,我怎麽知道你問哪個?”
“是麽?那你就挑一個最主要的說給我聽聽吧?”
蕭左衝著我抬了抬下巴,反問道:“我們並未表明身份,你怎麽知道她是宮家大小姐?”
我一愣,這才想起方才我跑到船尾時,杜三娘的確喊過我一聲“宮大小姐”。
杜三娘仿佛咬了咬牙,笑意也勉強起來,“還有呢?”
“還有,銀飾最是嬌貴,尤其見不得水,否則極易變黑,”蕭左瞟著她手上的扭花銀鐲,淡淡道,“你說你常年操持水上營生,就不怕糟踐了這副銀鐲麽?”
杜三娘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再也笑不出了。
倒是她的丈夫,那個拖地老頭,依舊麵不改色,突然問道:“閣下如何看出我們乃是夫婦?”
蕭左眨了眨眼,悠然道:“這個嘛,是我猜的。”
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德性,好像天底下就沒有比他更聰明更厲害的人一般。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轉頭對那老頭道:“這還用問麽?天底下,哪有一個當爹的會由著自己已經嫁人的女兒跟剛認識的男人打情罵俏?你既不是她爹爹,那你是誰?她在這兒跟蕭左說話,你若僅是她的同夥,便應該識趣地躲開才是,為何非得寸步不離她左右?答案隻有一個,你是她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雖然不好受,但你為了某種目的卻不得不忍,偏你這妻子如此**,你自然不放心,既無法阻止,能看著守著也是好的。”
我一邊說一邊偷看著那老頭的臉色,隻見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麵色陡然大變,顯然被戳中了要害。
我不由大感得意,把臉一揚,睨著蕭左問:“我說的可有錯,蕭公子?”
嘿嘿!這下該他大吃一驚了吧!雖然我在當時並沒看出這些疑點,但那隻是因為我的江湖閱曆比他淺而已,他若以為我是傻瓜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沒錯沒錯。”蕭左一個勁地點頭,“不過還是說漏了一點。”
“哪點?”
“不放心特地來看著的可不隻他一個,還有某人……”
他話未說完我已尖叫起來,“誰不放心?誰特地來看你?我是來看這些排子的好不好,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的小祖宗,小聲些行麽?”蕭左苦笑道,“你就不怕驚動水下的那些小鬼?”
“少給我顧左右而……什麽?水下有人?”
一驚之下,我到底還是被他成功地“顧左右而言他”了。
“沒人,有鬼--專門鑿船破筏的那種水鬼。”
“破筏?”我狐疑地看向他,突然大驚失色:可不是!既然有人打著鑿船的主意,當然得先把那些救命筏子毀掉!
這個道理,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明了,虧我還以為隻要準備好排子,就算是為自己留後路了……老天!我怎麽就這麽天真!
如此看來,蕭左連飯都不吃,故意跟杜三娘來到船尾,真是為了看住這些排子。
而我,不但江湖閱曆淺薄得可憐,還誤會了他!
呃,當然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識水性,若排子被毀,我可怎麽辦?
唉,做生意真真難死個人,誰也沒告訴過我做一個好的繼承人還得識水性!
我在心底呻吟一聲,正想衝到船舷邊看看水下是否真的有水鬼,肩頭甫動,就聽蕭左說:“你可以去看,但我勸你最好莫擺出如此慌張的樣子,叫下麵的人見了,恐怕我們馬上就能聽見一種非常不好聽的聲音。”
我勉強站下,問:“什麽聲音?”
“羊皮筒子被放氣的聲音,”蕭左竟然衝我笑了笑,“就是那些能讓排子在水裏浮起來的羊皮筒子。”
我想我的臉色肯定發白了,因為我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那、那我們怎麽辦?”
蕭左又是一笑,忽地運指如風,一連點上杜三娘五處關鍵穴道,叫她即動彈不得亦無法出聲,然後指了指杜三娘的丈夫,對我笑道:“宮家天香指名震江湖,大小姐,請吧。”
說來也怪,我明明恨極了他這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可一直緊繃著的心弦卻偏偏在他這一笑裏莫名其妙地鬆弛下來,那感覺仿佛……仿佛隻要有他在,就算天塌地陷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妻子的脈門被蕭左所製,那拖地老頭雖然麵帶不甘,卻不敢反抗,老老實實地被我以宮家獨門手法點了穴。
說實話,我挺同情這夫婦倆的。
蕭左這家夥最大的本事就是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栽跟頭,前一刻你還以為勝券在握,下一瞬已被他掌控住一切。
栽在這種人手上,能不被氣死,已算萬幸。
我忍不住低歎了一聲,腦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幸好他不是宮家的敵人,幸好,幸好……這樣想著,不由拿眼睛向他看去……
他正一臉凝重地側耳傾聽著什麽,聽了半晌,目中漸漸露出滿意之色,抬頭對我輕聲笑道:“果不其然,水鬼要等船上發出信號才動手,而杜三娘想必是打算先製住我再發信號。這一等一耽擱的,就被我們占了先機。”
我皺著眉問:“為什麽非得先製住你?”
蕭左想都沒想就回答:“因為我必須死!”
“什麽意思?”
蕭左道:“船若被破,我們便會落水,是不是?水下雖有水鬼嚴陣以待,但以我的水性,加上當時形勢定然混亂至極……”
我不等他說完便駭然打斷他道:“你是說,敵人生怕你會在水中趁亂逃走,因此一定要教你死在船上?”
“不錯。”蕭左苦笑道,“那幕後主使人倒是滿關照我的。”
我沉吟片刻,說:“那也是自然的。要知道,你是我們的領隊,隻要殺了你,就算我們這些人可以順利過河,也難逃下次襲擊。”
“敵人本來就是要將我們的力量逐漸消耗掉。”蕭左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消耗點他們的力量吧。”
說著,輕手輕腳地靠近船舷,拔開瓶口的木塞……
“喂!你要做什麽?”
我狐疑地看著他,確切地說,是看他手中的小瓶子。
他的懷裏到底揣著多少古怪東西?光是我知道的已有三個:給我敷臉的良藥,給百裏晨風的那盒止血生肌大內密藥,還有的就是此刻這個小瓶子。
“他們這麽喜歡做水鬼,我便叫他們真的去做鬼啊。”蕭左回首對我扮了個鬼臉道,“隻可惜了河裏的那些魚,對不住它們了。”
他滑稽的樣子頓時引得我輕笑出聲,這家夥,真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叫人輕鬆下來呢。
不過,此時我們的確已經占盡上風,玩玩又何妨?
我一時興起,衝他擺擺手,忍著笑道:“等等呀,我也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自極近的地方傳來,幾乎撕裂我的耳朵,偌大的船身同時也猛然一震,瞬間已從中間斷裂開。
“蕭左--”
驀然遭此巨變,在無以倫比的慌亂中,在那樣的驚魂時刻,我喊出口的便是這兩個字--蕭左。
這兩個字,滿含著我莫名的信任以及隱藏的脆弱,那都是我十七年來從未給別人看過的。
但是,我知道,蕭左不會令我失望。
“別怕,我在這兒。”
耳邊響起他柔和的聲音,那般沉著、冷靜。
渾濁的黃河水呼嘯而來的同時,他用自己的胸膛護住了我,緊緊抱著我跳下船舷,不偏不倚地落在一隻筏子之上。
我在他懷中扭頭,看見那艘船自中間斷開,慢慢地沉下去。
一對峨眉分水刺突然冒出水麵,我想也沒想伸出手去一指,一聲尖叫後,偷襲者砰地再次沉入水裏,消失無形。
“水鬼!真的有水鬼!”我抬臉,目光焦灼地在蕭左麵上遊走,“水裏還有多少水鬼?他們弄破了筏怎麽辦?我不會遊泳,我、我會被淹死的!”
“你不會淹死的。”蕭左拉了拉我死命環繞在他脖子上的手,卻沒有成功。見我滿臉惶恐,眼中倏然劃過一抹憐惜,他放柔了嗓音道,“有我在,怎麽會讓你淹死?聽話,把手鬆開。”
“我不!”我連忙搖頭,這個羊皮筏子一浮一浮的,連個圍邊都沒有,好像隨時會翻倒,我才不要鬆手。
蕭左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就在這時,又有兩個水鬼來襲,他騰出一隻手來,一掌一個將其逼退。
這時,訓練有素的鐵騎們也紛紛跳入水中,與水鬼們交起手來。
“鐵騎們足以應付,我還是先帶著你離開吧。”蕭左說,伸手拉過水麵上漂浮著的一截斷板,權當船槳劃了起來。一路上又解決掉不少跟來的水鬼,好一會兒,我才偷偷自他懷中探頭道,“我們這是去哪?”
“方才船行過一個水上綠洲,我現在正回劃,如果你放開我的話,半個時辰內應該可以到達。”
我一呆,這才想起自己整個人還掛在蕭左懷裏,頓時飛紅了臉,連忙放開他朝後退去,沒想到動作太大,反而差點向後栽倒……
“啊!蕭--”
蕭左苦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我的腰,把我拉了回來。
筏子一陣顛簸,我再度被嚇得麵色發白。沒辦法,一遇到水我就沒脾氣了,隻剩下害怕。
半晌過後,筏子竟然還是顫得厲害,我忍不住呻吟道:“蕭左,你能不能想辦法別讓筏子顫得這麽厲害?”
“我沒辦法。”蕭左笑道,“因為根本不是筏子在顫,是你在顫。”
“是……我?”
“嗯,是你。”
“這麽說,筏子,沒問題?”
“嗯,沒問題。放心吧。”
一陣沉默。
“蕭左,你和我說說話……這嘩啦啦的水聲,聽得叫人心慌。”
“好。你坐好了我便和你說話。”
“不要不要!四周都是水,我一看見水就頭暈!”
“你再不坐好,我保證你不但會頭暈,臉也會紅。”
“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看見了晨風和你那位大總管。”
“在哪兒?”我立刻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風纖素和百裏晨風。
惟恐多情自船艙而出,推開一道小門,下麵漆黑一片。
我取出火折,借著火光走下木梯,一股陰濕味頓時撲鼻而來,其中還夾雜著各種各樣的味道,非常難聞。
昏暗的光線中,依稀可見艙底雜七雜八地堆放了許多東西,我不禁想到,如果這下麵藏有人,他們要攻擊我們,那麽滅掉我手中的火折子,將是必需的前提--便在這時,我右手一顫,火苗頓熄。
心方驚動,隻聽耳後“喳”的一聲,柔和的火光複又漾開,快得好像從沒有過黑暗的時刻。
我回眸,隻見百裏晨風手舉火折子,一雙眼睛漆黑,似初見時的銳利,然而對上我的視線時,便變得溫潤起來。
果然不愧是百裏城的第一高手,應變能力堪稱一流。我的火折子剛滅,他便燃起了他的。
“我在前吧。”他越過了我。
我盯著他的背影,默默地把自己的火折子放入懷中。百裏城是友是敵,其實很難說清。這一行,不包括蕭左,隻有他一個百裏城的人。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注定在途中全軍覆沒,百裏城隻是損失了一個第一高手,而宮家……
“這是什麽?”百裏晨風忽然回頭。
我心神一斂,連忙俯身上前,他指的是角落裏的幾隻麻袋,其中一隻被他以刀劃破,露出裏麵卷曲成團的不規則絲狀物,散發著淡淡的微香。
“這是竹茹,用以清熱化痰的草藥。”
百裏晨風哦了一聲,不再有疑,轉身繼續檢查其他東西。我伸手抓起一把竹茹,它們如粉末般從我指縫間溜走,如果我告訴他,其實它還有另一種鮮為人知的用途,不知他會怎麽想。
或是終歸無法交心,或是出自與生俱來的防備,我選擇了沉默。
轉身時看見木架上的一盆吊蘭,對於暗不見光的船底竟然擺放著這麽一株綠色植物,這情況顯然很不合理,因此在我注意到它的同時,百裏晨風也朝它走了過去。
腳下突然一個踉蹌,我整個人頓時朝前方栽倒,左臂重重磕在一塊鎮船石上,掙紮著坐起時,隻覺疼痛難忍,整條胳膊像要斷掉一樣。百裏晨風立刻放棄那盆吊蘭朝我走了過來,急聲道:“你怎麽樣?”
我搖了搖頭,扶著他的手站起來。
“真的沒事?”
想用微笑來表示自己沒事,但笑意未到痛意先起,忍不住咧牙抽了口氣。
“還說沒事,讓我看看!”他把火折子交到我手上,不由分說挽起我的衣袖檢查傷勢,昏黃的光線下,左臂上淤青一片,我本就膚色蒼白,因此看上去便顯得更加恐怖。
這回抽冷氣的人換做了他。
“我們回去吧,蕭左那兒應該有藥。”
“蕭左--”我開口說了兩個字,又停住,見他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便微微一笑道,“他似乎什麽都有。”
百裏晨風點頭道:“他是個妙人。”
這答案如此含糊一語帶過,卻不是我所要的。於是我幹脆直接問道:“他真的是天下第一敗家子嗎?”
火光映著百裏晨風的眼睛,我知道自己此刻依仗的是什麽,也知道一個不慎可能會導致無法收場,然而,我願意一賭,賭他會不會對我說真話。
“風姑娘。”沉默許久後,百裏晨風終於開口,“無論他是誰,我保證他對宮家沒有惡意。”
我凝視著他,半響,收回自己的目光,轉移話題道:“我們下來得夠久了,上去吧。”
百裏晨風的回答給了我兩個訊息:一,蕭左不是天下第一敗家子;二,他的真實身份不便透露。
當一個人在江湖中的所有傳聞都是假的時,說明他必有所圖,那麽蕭左,他圖的又是什麽?
百裏晨風先自上樓,我提著裙子跟在後麵。木梯一共十二級,在第十級時我忽地放慢腳步,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向在底艙微弱光線中搖曳生姿的那一盆蘭花。
我不喜歡它,既然長在如此陰暗之處,又何必生得這般明豔多情?
我悠悠地轉回頭,不過是挽了挽鬢邊的發,木架上的蘭花已迅速枯萎。
百裏晨風轉身朝我伸手,我將手交給他,忍不住盈盈一笑。艙外的陽光溫柔地映亮了我的半個身子,在這一瞬間,砰的一聲,船身猛地一震。
巨大的爆炸力頓時將我整個推出艙門,幸而百裏晨風已經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開我。
果然,一隻胳膊迅速過來挽住了我的腰,帶著我縱身一躍,跳入冰冷的水中,接著好一陣子天旋地轉,傾天巨浪席卷而來,像要將我活活吞噬,然而於這樣的驚魂時刻,百裏晨風的聲音在耳邊清晰地響起:“我們遇敵了!”
我在他懷中扭頭,看見那艘船自中間斷開,慢慢地沉下去。正午時分,河水像染了金光般的晃眼,一閃一閃的,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不知為何,我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
百裏晨風一邊喘氣,一邊伸長手臂拖來離我們最近的一片船板,道:“下艙前我們的船正好經過一片水上綠洲,如果我們現在往回遊,應該能在半個時辰內遊到那兒。”
“可是--”我放目四看,隻見黃水茫茫,濤聲起伏,竟不見其他人影,好似天地間隻剩下了我跟他兩個人,“不知道大小姐他們怎麽樣了……”
“有蕭左在她不會有事的。”他倒顯得毫不擔心,難道蕭左真那麽神通廣大?剛那麽想,就見百裏晨風把船板推到了我麵前,急聲道,“抓住它,我拉你走!”
我咬了咬唇:“我會遊泳!”
“我知道你會,但是以你的體質,根本遊不遠。”
我有些不甘地望了他一眼,但看見他眼中的擔憂時,心就莫名其妙地顫悸了起來。在思緒一片紊亂中我抓住浮板,乖乖地任由他帶我往回遊不再多言。
風纖素,他是自願的,你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他有義務救你,即使沒有他,你也不見得就會死,你不必感動……
可是在危難時,總是他第一個在我身旁保護著我,也隻是他會把我的孱弱放在心上,處處照顧著。他,可是個有心人哪。
有心人又如何,除了知道他是百裏城第一的高手外你還知道些什麽?如此隱晦,就是危險,風纖素,那是危險……
我總是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若因此錯過一個真心待我之人,可會後悔?
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真心,就算真心又能持恒多久?你若試圖相信真心,你會後悔的!風纖素,你會後悔……
我死命咬住唇,緊張得指關節都因太用力而開始發白。
浮躁是我的老朋友,它總懂得挑選最恰當的時機前來拜訪,尤其在此刻,身處汪瀾之中,本就身似浮萍飄無定蹤,再這麽一折騰,頓覺心血翻湧,抑鬱難忍,就在這時,一聲音大叫道:“纖素姐姐!”
大小姐!我整個人一震,像在六伏天裏澆淋了盆冷水一樣,一下子從頭涼到腳,所有的悸動、煩亂、胡思亂想通通消失。抬眼處,看見一隻羊皮筏子悠悠而來,一人愁眉苦臉地操槳,一人卻舒舒服服地坐著。
不消說,劃漿的那人是蕭左,坐著的那人是宮翡翠。
我人還泡在水中,嘴上已關切地詢問道:“大小姐可有傷著?”
“沒有沒有!”她笑嘻嘻地邊說邊拉我上筏,指著蕭左道,“爆炸聲剛響,他就……和我一起跳到排子上去了。”
我瞧著她麵色微微有些發紅,心念一動,已經想到她肯定是被蕭左抱著跳入筏中的。
當下轉頭向蕭左,淡淡笑道:“那麽,真要多謝蕭公子照顧我家大小姐了。”
“呸呸!你謝他做甚?”蕭左還沒來及說話,宮翡翠已經大聲接過話茬,用眼角瞟著蕭左,嘀咕道,“他還說什麽隻要我們不大聲,水鬼得不到指示就不會有動作,結果還不是沉船了。”
“這麽快就過河拆橋……”蕭左喃喃地嘟囔一句,苦笑道,“你以為爆炸乃水鬼所為?”
宮翡翠瞪起眼道:“不是麽?”
“不是。”百裏晨風接口說,“隻有自內部爆炸,才能把那麽大的一艘船毀於瞬息。”
我皺眉,環顧四周道:“可水鬼都潛伏水下,船上除了杜三娘和她老爹還有幾個舵手外,並無他人,那麽究竟是誰引爆了船隻?還有,那些人都去哪兒了?怎麽就你們兩個?”
宮翡翠撇嘴道:“什麽老爹,分明是她相好的,一爆炸後,大家都落了水,鐵騎們正在跟那幫水鬼糾纏著呢……”興許是我看她的目光有些訝異,她的臉紅了紅,小聲道,“我不會遊泳,蕭左又身負寶貝,就先行離開了。”
蕭左見她麵有愧色,便把話題扯開道:“晨風,方才船行過一個水上綠洲,你可留意?”
百裏晨風點頭道:“我們正是想往那裏去。”
“好,待到了再放信號通知鐵騎們前來。事不宜遲,我們快往那兒劃。”
百裏晨風目光一轉,看到了我,“風姑娘被硬物撞到受了點傷,你的藥呢?”
蕭左朝我看過來,目光頗有深意,“風總管……風姑娘的臉色似乎很差。”
我一怔,怎地他也改口叫姑娘?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酸甜難辨。
挽起左袖,隻見原本的淤青裏滲出一粒粒紅點,天生弱質,稍加碰觸即成傷害,更何況那重重一撞?
蕭左輕籲口氣,搖頭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說道:“晨風,你這可不對了,竟然讓風姑娘受了這麽重的傷。”
當然,哪像你,把大小姐保護得那麽好,全身上下別說磕傷碰傷,連滴水都沒濺到。我當下笑笑道:“我是在艙底時自己不小心絆倒的,與他人無關。”
“對了,你們在艙底發現什麽了嗎?我真是想不明白船是怎麽炸了的!”宮翡翠問。
我看看蕭左,又看看百裏晨風,決定將最初的發現說出來:“那個……其實,我們在艙底發現了一樣東西,但我當時沒怎麽注意到,直到爆炸後才想起來……”
“什麽東西?”
我緩緩道:“竹茹。”
宮翡翠不解道:“竹茹?好像是種草藥吧?”
“是草藥,但--”我看見蕭左的眼睛眯了起來,沉聲道,“它也是火藥。”
不錯,竹茹,毒藥煙火的必要配方。艙底既有竹茹,想必火藥早已埋放好了,卻因我受了傷,所以沒來得及把它找出來。
一念至此,不禁目露羞愧,頗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百裏晨風。他看著我,低聲道:“這一切顯然都經過了精心策劃,無論我們看不看得出來,都在劫難逃。”
“不錯,現在我們還是先想下一步該怎麽辦吧。”蕭左說著,站了起來,“綠洲到了。”
我轉眸,但見一片綠色迎麵而來,羊筏已靠岸。
實在聰明黃河中的水上綠洲為數眾多,規模有大有小,大的方圓可達百裏,儼然一座灘塗島嶼,小的卻隻有丈許,如滄海一粟。
我們登陸的這個綠洲,規模適中,雖不算太大,倒也足夠容納百餘人。
風纖素似乎傷得不輕,雖有百裏晨風攙扶,還是在下筏之時差點跌倒。饒是如此,她仍在雙腳剛站穩後便回身向我伸出手道:“草地濕滑,大小姐,我扶您。”
偏巧就在這時,已從另一邊跳下筏的蕭左也對我伸出了手……這一左一右的,倒像約好了似的。
蕭左見狀,跟風纖素同時怔了怔,忽而一笑,道:“風姑娘手上有傷,還是我來吧。”
說著,也不管風纖素並未把手縮回,徑自牽過我的手……
手上傳來他的溫熱,我不禁想起方才和他雙雙置身筏中的曖昧情形,頓時紅了臉,一邊嚷著“我自己來,你們誰也別扶”,一邊摔手,生怕蕭左不肯放,摔得還很用力。
沒想到他一聽立刻把手鬆了,而我則因用力過猛,重心不保,筏子就造起反來,左右搖晃個不停……我雖練過輕功,但我不是神仙,在失去重心的情況下如何提氣運功,頓時前仰後伏,手忙腳亂。
正狼狽不堪,忽覺輕風拂麵,眼前人影一閃,轉瞬我就被騰空抱起,再落下時,兩腳所踏之處,已經是柔軟的芳草地。
“還說自己來,差點摔進河裏了不是。”耳畔響起蕭左淡淡的語聲,“下次別這麽倔了,知道麽?”
呀!他竟然教訓起我來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想都沒想,一拳就捶上他的腦袋,趁他驚愕的功夫跳出他的懷抱,冷笑道:“別以為你救過我就能對我指手劃腳,門兒都沒有!”
蕭左的臉色頓時一變,清亮的眼神也被烏雲蔭蔽,靜靜地盯了我半晌,忽一點頭,轉身就走。
呃,他怎麽……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口,想喊住他,眼角瞥到風纖素又是好笑又是好奇的表情,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那廂,蕭左已在西邊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定,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地上的一株草,就這樣一直看、一直看……
我怔怔地瞧著他,耳中充斥著黃河水起伏蕩漾的“嘩嘩”聲,突然間,委屈就像潮水般湧上心田,我背過身去,道:“纖……”
剛說了這一個字,覺察到自己鼻音濃重,便咬住了唇,半晌才接著道:“纖素姐姐,我們去看看四周環境吧。”
“好。”風纖素應著,抬眼看向百裏晨風,豎起一根指頭,指了指蕭左,又轉向我說,“走吧,大小姐。”
我假裝什麽都沒看見,抬起腿,下意識就欲向東走--蕭左在西邊啊。
可是下一瞬,我就又改主意了--他在西我便要朝東麽?憑什麽我要躲著他!
我又沒錯!
我咬了咬唇,忽然一把挽住風纖素,擰身便向西走去。
隨著和蕭左的距離越來越近,我也把頭越抬越高……一步、兩步、三步,我與他已經近在咫尺……我高昂著頭,專注地盯著那有氣無力地掛在天上的太陽,仿佛它突然變成了方的。
但老實說,就算此刻太陽真的變成方的,恐怕也無法讓我忽略那個靜坐無聲的人的存在。
他發什麽脾氣嘛?我自小便那樣倔,如果他希望我改,不會好好跟我說麽?搞成現在這樣算什麽,連話都不說一句……太陽好刺眼呐,我的眼睛都被刺疼了……
我、我該不會是要哭了吧?
便在這時,忽聞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百轉千回到我心悸顫不已,五髒六腑似被熨燙過。
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沉重到再也不能被我的意誌所驅動,定定地站在那兒,一步都邁不出去。
風纖素向前走了幾步,也站住了,回首道:“大小姐?”
我怔怔地瞧著她,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這時複聞身後衣袂窸窣,兩耳終於再度聽見那把熟悉的男聲:“風姑娘,綠洲上蛇蟲甚多,你又有傷,還是跟晨風在灘頭等待鐵騎吧……我陪她便是。”
他的語音剛落,一陣風夾帶著水氣撲麵而來,我頓覺精神一爽,全身上下都流竄著一股暖意,連那本來看上去很是沒精打采的太陽,此刻都精神抖擻地對我露出笑臉,我便也傻嗬嗬地對它笑了笑。
一轉眸,瞧見風纖素詢問的眼神,我連忙把笑意一收,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唔,我倒忘了你手上有傷,還痛著吧?既然這樣,你就回去好了……”
有他陪我就夠了。
我在心底加了一句,不禁又咬著舌尖笑起來。
“那好。”風纖素先是怪模怪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問蕭左,“對了,如果有船隻經過,我們是否需要攔截?”
蕭左說:“如果看見那大官的船便截下,別的船隻就算了。恐防有詐。”
風纖素想了想才點頭道:“不錯,那大官告老之事早已安排妥當,定然不可能被敵人利用……如此,我便回灘頭守候吧。”
說著,又瞧了我兩眼,這才往回走去。
咦,難道我臉上突然長出朵花來了,她怎麽那樣看我?我忍不住用目光追隨她的背影,一轉頭卻看見蕭左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笑意未消,很是不該被他看見,慌忙又想轉回去,耳中聽他歎道:“真是個小丫頭,又哭又笑……”
“誰哭了?”我用力抬頭瞪他,沒想到這一瞪之下,眼淚竟真的掉了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我在哭?我真的是在哭!
天呐!這不能怪我!都是淚珠在眼眶裏蓄得太久,自己都麻木不覺了。
怪不得風纖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這又哭又笑的,情形當然很是詭異。
完了完了,這次真是羞死個人!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聲又一聲,麵上想必也是陰晴不定、變化多端,蕭左突然大笑起來,聲音響亮得那叫一個肆無忌憚,還一邊笑一邊說:“雖然被你氣得半死,但是能看見你這副模樣倒也值了!喂,你知不知道,你傻兮兮的樣子真是可愛至極!”
我呸!這家夥到底會不會講人話?我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抬起手--“砰”!
再次一拳捶到他頭上。
“哎呀!”
一聲慘呼出口,我捧起自己可憐的手,差點再次落淚……痛啊!痛死我啦!這家夥的頭莫非是鐵做的?上次打他時怎麽沒發現?
蕭左負手而立,由我在旁又叫又跳地折騰,施施然道:“隨手打人不是什麽好習慣,第一次我可以讓著你,這第二次嘛,可就不成了。若讓你養成習慣,將來……”
“將來?”我抓住這兩個字,立刻問到他臉上去,“什麽將來,啊?”
他瞧著我笑了笑,卻不說話了。
“哼!”我從眼皮底下瞟著他,冷哼道,“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
“你知道?”他似乎愕了一下,有點心虛地試探我,“你知道什麽?”
我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隻見他--哈!隻見這個無論何時都一臉恬淡、好像天塌下來也能當被子蓋的蕭左大少爺,在我的目光注視下,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一副又不安又期待又有一點慌亂的神情!
我心中好不愜意,因而又故意磨蹭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年紀小,家世又好,武功也不弱,怕我將來養成仗勢欺人的習慣唄!”
“什麽?”蕭左的臉一下子變得說不出的多姿多彩,五顏六色變換個不停,煞是好看,連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你、你……”
我心中不住偷笑,卻又有一點點詫異:就算被我說中了心事,也用不著這樣誇張吧?
於是我抬起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什麽你你你的!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謝謝你啦!”
蕭左驟然長長籲出了一口氣,仔仔細細把我瞧了個遍,突然一抬手,抱起拳,認認真真地說:“宮大小姐,我的姑奶奶,這樣都能被你想到,我佩服你,真的,我簡直佩服死了你!”
當然了,我多聰明!我得意地搖頭晃腦,學著他的樣,也一抱拳,道:“好說,好……”
第二個“好說”並沒說完,因為就在這時,灘頭那邊突然傳來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鐵騎回來了。”
水意兩難休與鐵騎們一起來的,還有一艘大船。
一眼掃去,但見諸人雖衣發俱濕,卻無多少狼狽之色,久經訓練,果然兵用一時。一人自丈高的船頭輕輕躍下,落在我麵前,曲膝道:“恭請大小姐、大總管和兩位公子上船。”
“戰況如何?”
“水鬼五十人,死四十,十人不知去向。我方死十二人,傷五人。”
死的比傷的多,可見戰況之慘烈。
宮翡翠在蕭左的攙扶下正要上船,聽到這裏便問道:“那個杜三娘和她丈夫呢?”
“杜三娘遁水而逃,她丈夫死了。”鐵騎領隊自懷中取出一隻鐲子,“但她在水遁前卻將這隻鐲子朝我們丟了過來。”
我伸手接過,但見銀光閃亮,花式古雅,正是先前杜三娘臂上所戴那隻。
宮翡翠湊上前瞧了一眼,喃喃道:“逃便逃了,留下這隻鐲子做什麽?”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大小姐,還是先上船再說吧。”
宮翡翠點頭應允,一邊上船一邊問鐵騎:“你們怎麽弄來的這條船?”
“回大小姐,途中正逢那位告老還鄉的大官,原來是曾參加過珍展的前禮部侍郎史大人,得知我們遇難便主動借船。”
宮翡翠“哦”了一聲,我想了想,道:“大小姐,是不是趕上去向人家致謝?”
“好。”宮翡翠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去便去吧。”
我轉而吩咐舵手道:“追上史大人的船。”
舵手領命而去,我倚在甲板欄杆上,看著船下翻滾的浪花,想起剛才船沉落水的一幕,恍若隔世……諸事不順!為何這一路行來,偏偏諸事不順?
“怎麽了?”百裏晨風跟上來問。
我幽幽歎道:“傳說大禹治水時,用神斧將高山劈成人門、神門、鬼門,泄黃河水東流入海,故而取名三門峽。那麽從此穿過,便像是在三界中選了一回,為人為神或為鬼,可能自知?”
百裏晨風的眼睛迷離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便一笑帶過道:“我們此行,至百裏城後,能見到那位了不起的義子麽?”
“你想見他?”
“非常。”好奇是人類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不過我更想確定的是他和蕭左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這個疑點已經糾結許久,若無答案,實在不甘。“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百裏晨風還未回答,一聲音已飄過來道:“如果風姑娘關心的是他是否真如傳說中那樣百毒不侵的話,我倒是可以代為回答。”
我轉頭,看見了笑嘻嘻的蕭左,一雙眼睛晶晶亮。若他以為如此我便會窘迫不安那就錯了,我微微而笑,順著他的話道:“那麽,就有勞蕭公子解我疑惑了。”
“我的答案是--城主義子再怎麽百毒不侵,遇到風姑娘,也要玩完。”
“你確定?”
“非常。”他學著我的口氣說,為了表示肯定,還用力點了下頭,可那雙眼睛裏分明滿是笑意。
信他?除非我是白癡。
想從百裏晨風那打探點內幕的計劃就此被蕭左打斷,於是我幹脆放棄,轉頭看著河水道:“再過半個時辰後便可到壺口,說起來,我們雖比原計劃慢,但還好慢得不是太多。”
“不,我們不在壺口靠岸。”
“也好。”我絲毫不覺意外。不知為何,我就是料到這個狡猾無比的少年會臨時改變路線,當下隻是輕描淡寫地問了句:“那麽,蕭公子的新計劃又是什麽?”
“我們在韓城下船,取道渭南,再入驪山。如此一來,山中一窩鬼必定想不到,計劃全亂。他們愈亂,於我們便愈是有利。你說是不是,風姑娘?”
我淡淡道:“蕭公子是我們的領路人,自然一切由你決定。”
蕭左望著我,眼中神采忽閃,當我想去捕捉些什麽時,已消失無影。就在這時,宮翡翠走出船艙朝我們走了過來,“你們在這聊什麽?可猜出是誰在背後搞鬼了麽?”
搞鬼?
見我迷惑,她扁扁嘴巴道:“就是那個杜三娘啊!雖然她玩的把戲不怎麽入流,不過如果接下去都是這些美人計什麽的,難保某人不會渾渾噩噩就中了圈套。”
蕭左尷尬地咳了一聲,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看在眼裏,忽然覺得很有趣:雖然他總能氣得宮翡翠七竅生煙,但反過來,能讓他困窘無語的,也隻有宮翡翠。
百裏晨風沉吟道:“杜三娘應該不是山中一窩鬼那邊的人。”
“不是?”我向他看去。
“我覺得不是。”他回答說,“否則不可能在這麽短時間裏趕到渡口早早等著我們上鉤。”
“那就奇了,難道覬覦寶瓶的還另有一幫人?”
蕭左忽然陰沉沉地插了一句:“也許對方覬覦的不是寶瓶。”
宮翡翠疑道:“不是寶瓶,那是什麽?”
這個問題也是大家想知道的,因而都非常慎重地等著蕭左回答。
誰料他卻摸了摸下巴,悠悠道:“哦,那可說不準了。也許是哪個頭頭瓢把子什麽的見宮大小姐嬌美如花,想搶回去當壓寨夫人也不定……”
我以為宮翡翠必定會生氣,誰知她隻是白他一眼,輕啐道:“呸,沒個正經的。”臉反而漸漸紅了。
看到此處,心中忽然一動。宮翡翠今年十七,若非因老爺去世,她為父戴孝一年,這個年紀早該擇婿而嫁,但她心高氣傲,素不將天下男子放在眼裏,這回卻因送寶一事與蕭左有了交集,瞧這模樣,莫非……
剛想到這,一鐵騎高聲道:“稟總管,我們已追上了史大人的船。”
這麽快?倒像是故意等著我們似的。我忽而一笑,轉身瞧向船舷另一邊,隻見多艘大船並水而行,其中一艘最大也是最華麗的船上,一老頭走出船艙,笑著朝我們拱手道:“對麵可是宮小姐和風總管麽?老朽史岩,在這有禮啦。”
我看看宮翡翠,隻見她已收斂了先前那副小女兒模樣,微微頷首回禮,又是矜貴又是慵懶,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知道她不喜應酬,便命鐵騎放好船板,親自過船去,還沒到史岩已一把迎上來相扶道:“怎好勞動風總管親自過來,小心小心。”
我剛自微笑,目光忽頓,隻見史岩身後還站著一個小孩,十一二歲年紀,粉嫩嫩一張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可愛至極。“這是……”
“哦,這是我孫兒子玉。”史岩拉過身後小孩。
“好漂亮的孩子!”我蹲下身,平視那孩子清澈的眼睛,柔聲道,“姐姐送你個見麵禮。”
說著自頸處摘下一條鏈子,放入他手中。
說是鏈子,其實不過是條紅線,係著塊碧玉墜子,線雖普通,那墜子卻相當精致,上麵鏤刻著千古名詞《卜算子》。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我曼聲吟哦著詞中名句,不知怎地竟然念錯了,頓時把聲一收,赧然笑道,“喲,瞧我,錯了!怎麽是‘我住長江尾’呢……罷了,子玉,這玉送你,將來你可以送給你的心上人。”
子玉見那玉墜小巧,頓時接過去把玩起來。
史岩嗬嗬笑道:“小孩子不懂規矩,謝謝風總管了。”
“哪裏,是纖素要謝謝大人相救之恩才是。”
彼此寒暄一番,我提裙回船。百裏晨風在那頭接我,目光柔和得像被水漂蝕過一樣,“想不到名滿天下的紫萸香慢,竟如此喜歡小孩兒。”
我笑笑,並未言語,蕭左卻插話道:“我看那個小孩也很喜歡風姑娘。”
隻見他盯著對麵船隻,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你。”
我回頭,正好對上子玉的視線,風聲呼呼,兩岸景物飛般掠過,惟有那雙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看到心中來。
那煙波浩渺中,一切都恍惚了起來,卜算子裏另一句話鮮明浮起--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風兒吹鼓了船帆,飛快駛向我們此行水路的終點,也是黃河最後一個埠口--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