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路遇初險
行路難“大小姐,喝點蓮子羹吧?”
白生生的小手上托著個藍田玉碗,遞至我麵前,是金昭那丫頭。
我倚在窗欞邊搖了搖頭,眼睛瞬都不瞬地盯著外麵一掠而過的景物。
馬車正行駛在洛陽郊外一望無垠的田野上,藍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金色的陽光照耀著綠油油的莊稼地,陣陣炊煙在遠方冉冉地升起,偶爾一兩個稻草人在極近的距離和馬車擦肩而過。
我的口中不斷發出歎息聲,這些尋常人家看膩了的景致,卻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我不禁由衷地感到,此行就算再多走一個半月也是值得的。
“大小姐第一次出遠門,正在興頭上,當然喝不下那蓮子羹……”正在身後為我捶肩的眉嫵笑道,“要喝,也得喝酒啊!”
我眼睛一亮,轉身擰著她的臉道:“鬼靈精,到底還是你跟我的時日久,比她們都了解我!”
這一轉身,被我掖著的窗簾子便垂下來,遮住了窗戶,車內光線驟然一暗的同時,車廂忽地向右傾斜,差點把我摔在地毯上。
“前方急轉彎,馬車上的人小心了。”外麵傳來蕭左慢悠悠的聲音。
現在才說,這個王八蛋!我恨得牙癢,一掀簾子探出頭就道:“你……”
剛說了這一個字,就看見一塊嶙峋怪石迎麵撲來,“呼”的一下和我擦臉而過,轉瞬就被丟在車後,緊跟著又是一段張牙舞爪的樹枝……我大驚,將身一擰,脊背“砰”的一聲貼上車廂,臉上還是感到了一陣刺痛。
“大小姐!”三個丫頭急急上前圍住我,嚇得嗓音都打著顫,“車、車子走在什麽地方呀?好端端的,怎麽會……”
我輕輕地推開她們,慢慢地捏緊拳頭,厲聲喝道:“給我停車!”
“大小姐!你的臉……”甫出車門,匆匆趕來的風纖素一見我便呆住了。
我沒說話,目光筆直地投向相隔幾步之遙的蕭左。
他仍然騎在馬上,看見我臉上的擦傷,眉心似乎一攏,喃喃道:“坐在車裏還不老實,探出頭來做什麽?”
聲音雖小,我卻能聽見,冷笑道:“你問我麽?我倒還想問你呢!”
“問什麽?”
“別跟我裝傻了!”我發現自己已開始發抖,就先做了個深呼吸才道,“你是怎麽帶的路?這--”我指著前方那條夾在兩山怪石之間、幽深難測、坑窪不平的小路,道:“這也能算路麽?”
“當然算路!”蕭左衝我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叫山路。”
“哦?”我氣極而笑,並希望臉上新添的傷痕能使這個笑看上去猙獰些,“據我所知,還有一種路叫大路,蕭公子家學淵源,想必有所耳聞。”
蕭左笑道:“那種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大小姐見多識廣,一定知道吧?”
我不知道,隻好又“哦”了一聲。
幸好蕭左沒再追問下去,自己把答案說了出來:“大路,也是險路!尤其是對那種攜帶珍貴物品還不肯輕騎上路,非要坐著豪華馬車招搖過市的人,更是險上加險。”
我瞪著他,半天才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來:“山路便安全了麽?”
“也不安全。”蕭左苦笑著說,“帶著價值連城的寶物,天下哪還有什麽安全的道路。”
“不錯!”一直默不做聲的百裏晨風突然接口道,“但是,山路秘密,行蹤不易被人發現,且夾在兩山之間,兩邊盡是峭壁,道路又狹窄,敵人一來難以隱蔽,二來無法發動大規模襲擊,總強於人多眼雜又易被合圍的官道。”
我心一沉,道:“敵人?這麽快就引來敵人了麽?”
百裏晨風道:“據可靠消息報……”
“可靠消息?”我揚了揚眉。
“就是我在豫南一帶的朋友傳來的消息。”蕭左淡淡地說,“大小姐如若覺得這算不得可靠,可以當個笑話聽。”
他的表情說明那絕不會是個可笑的消息,我緊盯著他,清清楚楚對他說道:“我對笑話沒興趣,也不需要它可靠,隻要有用就行。”
他也盯了我很久,才緩緩道:“那麽,這個消息恐怕不會讓你失望。”
“說。”
“作亂南陽、駐馬店一帶的‘山中一窩鬼’已率眾出巢,我們若走官道,難保會在半路與他們迎頭撞上。”
“山中一窩鬼”!我咬牙,我聽說過這個名號。他們是河南境內最凶悍的一夥山賊,經常行走於豫南的商旅,隻要遠遠看見他們那麵畫著骷髏的黑旗,就會嚇得站立不住。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出發不過半日就招惹上如此難纏的敵人,但是……“我們總得過黃河的,不是麽?”
“所以我才決定走山路。”蕭左歎道,“官道雖平坦,卻需多繞八十裏路,如果我們穿山而行,一出龍門便可直接渡河,興許可以避開那些惡鬼。”
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道:“這麽說,時間是關鍵。”
“不錯,越快越好。”
我想都沒想,斷然道:“如此,棄車!”
接著,一連聲地命金昭、玉粹整理行裝,越輕便越好,剩下的東西命眉嫵連馬車一並帶回家。
金昭、玉粹同胎一母,同樣的一套劍法由她二人共同使出,卻如同四劍合壁,威力無窮。而眉嫵除了替我梳頭外,再無其他用途。
蕭左含笑望著我,待我上了馬,突然“喂”了一聲,我一抬頭,見他從懷著掏出個小瓶子,衝我搖了搖,道:“外敷,很有效,不會留疤。”
說著,一揚手丟了過來,也不管我接不接,提著韁繩就衝到隊伍最前,一身邋裏邋遢、仿佛是白色的衣衫在風中翻飛著,竟很有點英姿勃發的味道。
我下意識地接下那瓶子,觸手一片溫熱,是他的體溫……我渾身都一震,臉上頓時發燙,捏著瓶子的手卻無比溫柔起來。
那個王……那個蕭左,其實也沒那麽可惡。
急馳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昏暗,人和馬都疲累不堪,走到一處有草有水、稍稍開闊些的地方時,蕭左翻身下馬,道:“休息片刻,等馬喝足水就上路。”
他的意思很簡單:馬是交通工具,一切以它們的承受能力為主。
在心情好的時候,我倒不吝於承認:這家夥說的話雖不好聽,卻著實有理。
此刻我的心情就不錯,但蕭左的神情卻很奇怪。
他正臥在草叢中,表麵看去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可我卻注意到,我每在心中數二十下他都會俯首貼地一次,似在傾聽什麽,還有,他手中抓著一塊幹糧,卻連一口都沒吃。
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戰勝不了好奇心,走過去道:“有什麽不對勁麽?”
蕭左抬起頭,眯著眼瞅了我半天,突然咧嘴一笑,道:“你用了?疤痕已經淡了很多。”
我下意識地撫臉,很快又放下手,不屑地道:“那是因為我塗了祖傳秘方!”
他低聲笑起來,眨眨眼道:“用金子做的還是珍珠?”
我“撲嗤”一下也笑出聲來,隨即又瞪起眼,正色道:“都錯了,是用南海檀珠!就是展會上那種……”
這時他突然打斷了我,道:“那些稀奇古怪的展示方法,都是你想出來的?”
“是。”我淡淡地說,“如果你想誇我,麻煩換一個形容詞。”
“我看得眼都直了!”他老實交代,“這樣滿意了?”
我咬著唇發笑,道:“那麽,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用漆黑的眼瞳瞧著我,我心一跳,連忙別開臉,耳中聽他輕輕鬆鬆地說:“那天我在晨風耳邊說的話是:‘我敢打賭,這位大小姐一定會出借閼伽瓶的,而且,她早晚會追問我今天跟你說了些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要問這個?”我吃驚地偏過頭,下一瞬就意識到自己不打自招了,頓時氣得發昏,可還來不及再說話,就見他突然間神色大變,驟然躍起,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整個壓到草叢裏。
幾乎是立刻的,利箭破空聲、馬兒慘嘶聲、紛亂的腳步聲一起響了起來,間雜著從我頭頂傳來的蕭左的歎息聲:“我一直在留意是否有追兵,你非跑來和我說話……罷了!你呆在這裏別動……”
“呆你個頭!”我用力一翻身,推開用身體護著我的他,吼道,“什麽叫我非跑來和你說話?你以為你是誰!”
話音未落,一支箭“嗖”地飛來,在距離我的腦袋隻有幾寸的地方沒入草地,箭梢猶在不停顫動,發出“嗚嗚”的聲響。
蕭左臉色大變,有一種我從未在任何人眼中見過的陰寒之色自他眼底升騰,隻見他往腰畔一探,手一甩,“鏗”的一聲,一把寒光凜利的軟劍匹練般順著這個動作展開……棲息在左右樹上的鳥兒,倏地振翅高飛。
這兩棵樹葉茂枝繁,高聳入雲,鳥兒棲息其中,地麵上再大的動靜也未能擾動它們,不料此刻竟被他的劍氣所驚!
電光石火間,那個古老的傳說在我腦中閃現:劍師臨終嘔血鑄之,劍成之日,其殺人盛氣,驚飛大雁,故曰:驚鴻……驚鴻劍!難道這就是驚鴻劍!
就這麽一恍惚間,蕭左已擰身欲走。我一急,從草地上一躍而起,嚷道:“別走!給我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我非跑來……”
我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我已被眼前所見的一切驚呆了。
沉沉暮色中,數不清有多少黑衣人手持火把從我們來時的那條路衝來,燃著火的箭不斷射出,飛到哪兒就蔓延成一片火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死馬被燒焦了的臭味。
蕭左就在這無比混亂的情形下定住腳步,轉過身來,嘴唇翕動,不知對我說了句什麽話,便飛身衝向來犯者。
赤色的火焰在他周遭熊熊燃燒,而他身似矯龍,周身漾起一圈水般劍影,一路如過無人之境,那些能把馬腦貫穿的火箭,根本沒有一支能近得了他的身……這一景象把我看呆了,半天才想起,他剛才對我說的是:“難道你不明白麽?一和你說話,我就什麽都忘了!”
風助當第一支箭破空襲來時,我正在馬上。
還未意識到怎麽回事,追日便自行調頭狂奔,我連忙拉緊韁繩,隻聽身後馬嘶聲尖叫聲風動聲頓時匯集成了一片……
有人偷襲!
難道“山中一窩鬼”竟來得如此之快?
幾支火箭衝我飛來,幾乎是貼耳而過,追日忽地抬蹄,將我甩下馬背。幸好一雙臂膀橫空伸出抓住了我,幾個翻滾,停在一塊岩石後麵。
我微微驚詫--百裏晨風!他是何時跟上來的?
剛站穩,一記爆破聲就在岩石那邊炸開,四下碎片亂飛,我與他連忙朝旁邊閃避。
幾片碎石砸在我手上,一個名字頓時從腦海裏跳了出來--霹靂堂!
隻有霹靂堂,才製作得出如此威力的火藥。
風中送來陣陣火藥味,此處逆風。
我與百裏晨風對視一眼,他已抿唇長嘯,追日穿越箭風火雨急馳而至。
“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巨大的力道瞬間襲來,我驚呼聲尚未出口,人已在空中。眼前黑幕一閃,是他用披風罩住我,耳側傳來他極低的聲音:“很快就能到達上風口,別怕。”
怕?不,我不怕。我隻是覺得有些悸亂--這個男人,隻需一眼,便清楚我在想什麽,如此心意相通行動默契,何其……悸亂。
追日突然向右閃避,我看見一道刀光,飛快地自眼前掠過,攔在前方的兩個來襲者頓時倒地。
“走!”百裏晨風收刀,令馬繼續前馳,耳旁風聲呼嘯,刀光火海在傾刻間變得遙遠。
很快到了風口,他並不勒馬,抱著我就地滾落,手掌順勢在追日臀上一拍,輕叱一聲“跑”,然後扭頭衝我低吼道:“快!”
我拋了小瓶子給他:“你先服解藥!”
音猶未落,衣袖輕揮--紫影先是隻有一線,遇風變擴,瞬間延綿成霧,再後又淡淡隱去,在顏色消逝的同時,一股獨有的香味卻彌漫開來。
遠處傳來幾人的驚叫聲:“紫萸香慢!是紫萸香慢……”
不錯,紫萸香慢,遇氣生流,隨風而傳,風不止則香不息,要半個時辰後才會徹底消絕。
聞者瞬間昏迷,毒性傳播速度甚至快於其香味,因名“香慢”。
“絕對是毒中楚歌。”一代毒王葉飛評價,“傳播之廣速度之快,當今天下無可出其右者。風纖素一妙齡女子,竟能研製出這般神奇的毒來,真令我這個浸淫毒術四十年的老手都為之汗顏。”
遠遠望去,人畜都已倒了大片,喧聲漸弱……
紫萸香慢,何曾令我失望過?
就在這時,百裏晨風身子一斜單膝落地,我這才發現他右腿中箭。過去一瞧,箭射得很深,足足入肉三寸,整隻褲腿都已被鮮血染紅。虧他忍得住,竟一聲不吭。
“刀拿來!”我利落地撕開他的褲腿,朝他伸手。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刀遞上。
“箭上有倒刺,你忍著點。”我頭也不抬地說,提刀落下,以最快速度割開箭邊上的腐肉,用力一拔,左手不停地點穴止血,但血依舊濺了我一身。
一抹身影飛掠而來,啪地扔了個匣子給我。我看來人一眼,卻是蕭左。
“大內密藥,止血生肌。”這種時候蕭左仍是不改笑意,調侃道,“看來風總管救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如此幹脆利落,晨風,你疼不疼?”
“過獎。”我淡淡應道,打開匣子上藥。心頭卻很是吃驚:我隻給百裏晨風吃了解藥,這蕭左又是怎麽來的?竟不為紫萸香慢所迷!
一則江湖傳聞在我腦海裏飛閃而過:百裏聞名終生孤寡,但有個義子,曾有奇遇,百毒不侵,會不會就是蕭左?
可是江湖素傳那個義子極其講究吃穿用度,品味之精,天下少有。其人還有非常嚴重的潔癖,據說山西遂子門門主陸先為向百裏城示好,特地派人送了對自前朝皇宮裏流傳出來的碧龍杯給他,酒盛其中,無冰自涼,是一件千金難求的寶物。誰知他看也不看,理由是:“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此言一出,震動江湖。連皇帝用過的東西都敢嫌棄,還真不是一般的驕傲。
更加離譜的還有他無名無姓,別人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時,他就說:“你可以叫我百裏城主的義子。”
“你不覺得這樣稱呼起來很麻煩嗎?”
他道:“麻煩的是你們,不是我。”
從此,天下人皆知道了:百裏聞名是個老怪物,而他的義子則是個小怪物。
一老一少兩個怪物,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碰上的。
再反觀蕭左衣著邋遢、舉止慵懶,實在是和那個傳說中的人相去甚遠。
難道是我多慮了?
蕭左向遠處張望了一番,又道:“真不愧是天下奇毒紫萸香慢,輕輕鬆鬆就解決了這場布置周密的襲擊。”
我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幸好,他們不是蕭公子,否則我豈非徒勞?”我相信他聽懂了我的意思,但他依舊笑容不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回答道:“一見風總管你揮袖施毒,我就屏住了呼吸,追隨你們來了風口。試問紫萸香慢施毒時,天下還有什麽地方能比她身邊更安全的?”
“所以我說他們不是蕭公子,及不上你的一半聰明。”我垂下頭繼續處理傷口,心中卻在冷笑。
說謊。蕭左在說謊。
紫萸香慢若是屏住呼吸站在風口吹不到風就能避過,就不會被稱為天下第一奇毒,也不會成為我的代號。
蕭左,你可以不說實話,但我早晚會找出原因。
有一條化麟鎖已經足夠令我寢食難安,我絕不容許有第二個人拿我的毒不當一回事!
想到化麟鎖,我便抬頭往遠方搜索宮翡翠的身影,這位大小姐應該安然無恙吧?
果然,別人都倒了下去,獨她依舊精神奕奕,紫袖飛揚,白裙飄舞地走了過來。
蕭左也盯著她,待她到了麵前,似笑非笑道:“宮家天香指果然名不虛傳!有那麽一瞬間,連我都分不清,你究竟是在跳舞呢,還是在殺敵?”
宮翡翠嫣然道:“天香指,本就是這世上最美的一種武功。不過此番退敵,纖素姐姐可是頭功一件。”
“大小姐謬讚,若非百裏先生相助,此計未必能成。”我轉向百裏晨風道,“你覺得如何了?”
“多謝。”
“何必如此客氣,是你救我在先。”我將刀遞還給他。
他伸手接過,望向戰場,“霹靂堂的人。”
他也看出來了?我點了點頭,看向宮翡翠道:“大小姐,不知我方傷情如何?”
“傷了十一人,死了三人,但是馬……”宮翡翠咬咬牙,道,“有半數都死在火箭之下。”
蕭左皺眉道:“如此看來,對方是有意的!”
“不錯,”宮翡翠接口說,“看來敵人隻是想拖住我們,並不是真的準備奪寶。否則,霹靂堂的手段就算再厲害,也絕不敢隻派出區區百人襲擊宮家與百裏城的隊伍。”
一行四人邊分析敵情邊往回走,到了地頭一看,屍橫遍野,所有偷襲者竟全部死了!
宮翡翠不悅地抬眼看我:“纖素姐姐,你何時加大了紫萸香慢的毒性了?”
“我沒有。”我肅然上前,連續翻看五個死者的眼皮,道,“他們來之前就已服下了同一種劇毒。”
蕭左皺起了眉,喃喃道:“真是奇怪,他們大大方方地用炸藥,擺明不想隱瞞身份,又何必滅口?難道他們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無論如何,用百餘條人命來拖延我們,幕後策劃者的確好大的手筆……但憑霹靂堂,我看不像。”
我朝他望去,這個邋遢少年,這個在江湖上風評極差的敗家子,思維竟是如此縝密,難怪連百裏晨風都會邀請他擔當此行的保鏢。
我頓生戒備,垂首道:“人已死,多猜無益,還是想想如何繼續趕路吧。”
“不錯,無論如何我們要抓緊時間過黃河。”百裏晨風開口道,“我們現在來分配馬匹,兩人一騎,最快上路。”
宮翡翠眉心一擰,終還是點頭道:“好吧。纖素姐姐,你與我一騎。”
我剛想說好,百裏晨風卻搶在了我前麵開口道:“不行!”
見我訝異,他解釋道:“你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和宮大小姐一騎,肯定是我照顧她,而不是她照顧我。
沒想到他連這個都考慮得到!
宮翡翠拿眼睛在他臉上轉了幾轉,突然笑了,道:“那她同誰一騎?”
“我。”百裏晨風說著,牽過了追日,這匹絕世名駒實在可憐,先是被我毒昏,現又被人砍了一刀,饒是如此,看起來還是神駿不凡,尤其是和場內的其他馬對比。
我笑了笑,道:“還讓我騎追日?如果我沒記錯,剛才戰起時它棄我而去,再來一次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安然無恙。”
“所以,我更要與你同騎。”百裏晨風如是說,語氣不容人拒絕。
我揚揚眉,還未說話,宮翡翠已經搶著笑道:“好,就讓她與你一騎。”
我怔住,朝她看去,慢吞吞地問:“那麽,大小姐,您與誰同騎?”
竟與君同眾所周知,珠寶買賣通常都伴以巨額利潤,所以它幾乎可算是世上最危險的行當之一,經營珠寶的家族倘若不懂武功,就活像一隻被猛虎包圍的肥羊。
所以,宮家自高祖起,不僅代代經營珠寶,也世世習武。到了我父親那一輩,洛陽宮家不但成了珠寶業的泰鬥,也成為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
於是,我就成了一個背負著雙重身份的人。
首先,我是宮家的主人,自小家教嚴謹,從不許逾規--所以,我絕不能跟家中下人同騎。就連風纖素,都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可她偏偏還被百裏晨風“搶”了去。
這樣一來,我能選擇的人就實在少得可憐了,少得隻剩下一個:蕭左。
那當然是萬萬不可的!
我是個尚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而他卻是個男人,與他同騎,成何體統!
幸好這時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我還是個江湖人。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江湖兒女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所以我和他同騎一匹馬,應該是完全沒問題的,誰敢說有問題,我就敲破誰的頭!
蕭左當然是沒問題的,我的紆尊降貴就是他的無上榮幸,所以扶我上馬時他那一臉又得認命又不甘心的表情,被我看在眼裏,全成了高興過頭以至無法控製麵部肌肉的表現。
最主要的是,我不想還沒上馬就被他活活氣死!
我坐在前麵,蕭左的手臂隻能繞過我的身體兜住韁繩,這情形雖然有點曖昧,可是考慮到他身後還背著那個原本應由我保管的閼伽瓶,而且如有追兵他又恰好能為我擋住暗箭,我就覺得忍忍也無妨了,甚至還偷笑起來。
“你笑什麽?”剛在身後坐定,他就問道。
“我哪有?”明明是偷笑嘛,他在後麵怎麽看得見?
“你的耳墜在顫。”他說,“你喜歡翡翠?我見你三次你都戴著翡翠耳墜。”
他連這個都記得那麽清楚?我的心頭驟然襲上一股無法言喻的滋味,唇邊綻開笑容的同時,感到耳墜果然在顫動,於是我趕緊收了笑,故意裝出很嚴肅的樣子說:“那隻不過是因為我的膚色太白,戴上玉質的東西根本看不出來。”
他立刻開懷大笑,一邊提起韁繩,高喝道:“出發!”
近三十匹馬一起發足狂奔,頓時掀起滾滾塵煙,蹄聲如急雨般響徹山穀。
“你真是我所見過的最囂張的女子!”得得的馬蹄聲中,蕭左忽又壓低嗓音說了句,“不過,我喜歡翡翠,稍經雕琢,就會綻放奪目的光彩。”
呃?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又是什麽東西在我心裏竄來竄去,惹得心跳都加速了?陣陣山風撲麵,帶來絲絲清涼--天呀,我想我的臉一定已經紅得像朝霞了。我悄悄咬住唇,可笑意還是從緊繃的嘴角蔓延開去……
“你的耳墜又在顫了。”他懶懶地說了句。
我的手立刻摸上耳朵。
“如果想扔掉它們,還不如給我。”他咂咂嘴道,“至少夠換幾壇子酒。”
兩道碧綠光芒劃空,我毫不猶豫地將耳墜扔進路邊草叢。
他再度大笑,“道路如此顛簸,耳墜當然會顫,這樣就丟了不覺得可惜?”
上當!我咬牙哼了一聲,擰身舉起兩手就要打。
“抓緊馬鬃!”他涎著臉衝我一笑,“前麵有個溝。”
什、什麽溝?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兒已騰空一躍,我的心驟然高高吊起……驚呼聲還未出口,隻聽“砰”的一聲,身子猛地一震,馬兒已穩穩地四足著地,繼續前進。
我驚魂初定,頓時大感刺激,一把從蕭左手中奪過韁繩,高喊:“駕!”
馬兒受到催促,突然加速,蕭左猝不及防,猛地一伸手……掌心覆上了我的腰際。
這一刻,不光是我,恐怕連他自己都也怔住了。
我在高速飛馳的馬背上回頭,長發逆風飛揚起來,隻那麽一瞬,透過飄動的發絲,我似是看見了青山綠水間,蕭左目中一掠而過的溫柔。
“抱歉!”下一瞬,他就高舉起雙手,差點掉下去,他又鬼叫一聲趕忙搶回韁繩,睜大一雙極其驚慌的眼睛,問:“你不會要我娶你吧?”
“你!”我重重地扭回頭,脊背挺得筆直,“你怎麽不去死!”
我真的恨不得他立刻去死!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變臉比翻書還快的人!
半晌無語,隻有風聲灌耳,我的背挺得很辛苦,終於軟下去,感到身後那個人立刻迎上來,用溫暖的胸膛做我的墊背。同時,低低的語聲響起:“累就靠著我睡一會,到了渡口我喊你。”
他的胸膛靠起來很舒服,我從不是自虐的人,所以完全沒有跟他客氣的打算,靠在他身上閉起眼問:“我們何時能到黃河?”
“明日清晨。”他歎了口氣道,“如果不是被突襲,本該今夜就到的。”
我睜開眼,咬牙道:“這麽看來,霹靂堂果然和山中一窩鬼是一夥的!”
他悠然道:“那又怎樣,宮家和百裏城不是也聯手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既不怕,為何還要我們日夜兼程地避開他們?”
“因為打起架來會耽誤行程。”他笑道,“否則,一群小鬼有何可怕。”
我道:“那什麽才是可怕的?”
“不知道。”
這算什麽回答!我剛想瞪眼,就聽蕭左淡淡地問了句:“你不覺得霹靂堂來得太快了些麽?”
我一驚,“你的意思是……有內奸?”
“不知道。”他低頭瞧著我,苦笑道,“你不用瞪我。我怕,就因為我不知道,知道的話,就不用怕了。”
不錯,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我們的行程路線本就極機密,霹靂堂的人怎會那麽快找到我們?難道,真的有內奸?
大概是發現我臉色沉重,蕭左忽然拍拍我道:“天下最笨莫過於為不知道的事而擔心,聰明的人都會養足精神等那個‘不知道’找上門來。”
“所以……”
“所以你該閉上眼好好休息,等那個內奸現身,好用你的天香指戳死他!”
這家夥,倒十足樂觀!但不知為何,我心中的陰霾竟也漸漸消散了,閉著眼靠著他的肩,半晌忽輕喊道:“蕭左?”
“什麽事?”
“天這麽黑,我們又不敢點火把,馬會不會失足摔進坑裏?”
我感覺他身子顫了顫,仿佛是笑了。
“我不是馬。”他柔聲說,“但我保證,絕不會讓你掉到坑裏。”
“唔,那我就放心了。”
“好了,趕快睡吧。”
“蕭左?”
“怎麽?”
“你的肩膀很硬。”
“那這樣呢?”他動了一下,讓我的頭窩進他懷裏,“好些麽?”
“好多啦,謝謝你……蕭左?”
“嗯?”
“在馬背上睡覺真難受呀。”
“我們得盡快趕路。”
“我知道……隻是顛得厲害,我想,連隻跳蚤都休想睡著呢……”
說這些話時,我一直都沒睜眼,等我再次把眼睜開,蕭左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你不是跳蚤,所以你睡著了。”
與此同時,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了薄霧,投射在不遠處水流湍急的河麵上。
黃河--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