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珍展之變

醉翁之意直到宮翡翠走到了大廳中央,我才跟進去,置身角落不再移動。

永遠不搶主人的風頭,是我的一慣原則,但仍有一道目光穿過眾人,落在我身上。

我抬眸,是百裏晨風。

我衝他微微頷首,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卻轉回頭去。

那邊宮翡翠已走上看台,環視眾人笑吟吟道:“多謝各位不遠千裏應邀而來,參加一年一度的珍展。宮家自我高祖爺爺起從事珠寶生意,傳到我這兒已有四代,一向恪守行規,精工細做,不敢有絲毫鬆懈。而今,家父雖已亡故,可宮家的金字招牌猶存。這次我們要展出的珍寶隻有七件,但我相信,各位看後都會覺得不虛此行。”

說罷拍了拍手,廳中的燈頓時滅了,隻留牆角兩盞微弱的燈光,淡淡映照著前方的黑色帷幕。

宮翡翠上前,緩緩拉開帷幕,廳裏的呼吸聲頓時加重。

圓形的看台上,一女子背對眾人坐著。

一束燈光不偏不倚地照著她的背--那是**的光潔肌膚,散發著象牙的色澤。

長長的珠鏈垂於背上,隨著呼吸輕輕起伏,折射出水一樣的光芒。而鏈子的盡頭,咬在女子的唇間,她半側著腦袋,剛好讓人可以看見那長翹的睫毛,與豐潤的紅唇。

天生尤物,已經夠令人銷魂,更何況那串珍珠絕世圓潤,長長一串不下三百顆,顆顆大小相同!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宮翡翠的確聰慧,竟想得出這麽妙的展示方法。在那僅有的燈光下,真不知道是美人襯托了珍珠,還是珍珠點綴了美人。

“南海檀珠。”宮翡翠道,“一共三百六十五顆,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圓滿之意。”

她介紹得很簡單,是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不必她說也知曉能夠找出這麽多大小一樣的珍珠,絕非等閑之事,就目前來看,世上也隻有這麽一串而已。

簾幕落下,將美人與珍珠一同遮掩。

我從賓客們臉上看到了若有所失,連那一直嬉皮笑臉的蕭左,都低垂著頭有些古怪。

怎麽,他也為宮翡翠的絕妙創意而感到震撼麽?很好,看來第一件珠寶就勾起了大家的興趣,真是個不錯的開始。

我的視線與宮翡翠的視線在空中交集,彼此一笑。

帷幕二度拉開,這一次,賓眾的呼吸聲卻變細微了,良久,驚歎聲才響起,顯見眾人對所看見的東西極為讚服。

一個身穿黑袍的女子坐在黑色的波斯地毯上,頭埋於膝,長發四下垂散,隻有插在發間的一隻手,白皙如玉。手上戴了一隻火紅色的鐲子,就那麽一點紅色,便絢亮了整個大廳。

然,那隻是陪襯,而已。

真正的焦點是女子身旁與她等高的一隻墨玉花瓶。

花瓶以整塊黑玉雕成,玉色不純,間有白色,但雕刻之人極為高明,將黑色部分雕刻為樁,白色部分雕刻為梅,如此一來,墨枝白梅對比鮮明,真真令人拍案叫絕!

我完全理解眾人在麵對那隻花瓶時為什麽會如此失態,隻因我當初看到它時,也著實震驚了一番,惟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巧奪天工。

而宮翡翠,顯然更知曉該如何突出它的精絕。此時已是初春,她竟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幾枝紅梅,插在瓶中。那豔麗的顏色,猶如女子手上的紅鐲,點綴著黑白二色,又彰顯著黑白二色,最終又輸給了黑白二色。

“這隻花瓶的名字叫做‘暗香浮動’。”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虧她想得出這名字!我在心中又是一讚,此女之商業天賦,隻怕猶在其父之上。

帷幕合起,眾人的好奇心都已被調至最高點,正無比期待第三件寶物會有何玄妙能帶給他們什麽驚喜時,黑簾拉開,裏麵隻是一個木做的架子,上麵掛著一串似金非金似銀非銀的腰飾物,看上去平平無奇。

眾人顯得很失望,老實說連我都覺得有些意外:這算什麽珍寶?

此趟展出名義上雖由我負責,但七件寶物都是宮翡翠親自挑的,事先除了她本人外,誰也不知道。

隻見她走至架旁,以指輕摩該物,環片相撞間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此刻諸位定然在想這是件什麽東西……”宮翡翠悠悠一笑,朝一個侍婢揚了揚手,“你過來。”

侍婢走到燈下,好奇地眨著眼睛。

宮翡翠忽然麵色一寒,沉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侍婢一愣,不明所以。

宮翡翠轉頭對我道:“纖素姐姐,殺了她!”

什麽?我吃了一驚。眾人嘩然,而那侍婢更是撲通跪倒,悸顫不已,“大、大小姐……婢子……”

宮翡翠看都不看她,盯著我加重了語氣,語音冰冷,“你還在等什麽?”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朝我看來,心中某根弦頓時緊繃。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下違抗她的命令,否則宮家少主的威信何存?

我閉眼,再睜開來望向那侍婢時,已沒了任何表情。手指輕揚,無聲無息,無色無味。

“素問”,取名自黃帝內經,是我自創的另一種毒,致命,卻溫柔。

婢女立刻軟軟癱倒,神態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

宮翡翠的目光在驚呆了的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輕歎道:“好厲害的毒!”說著,上前割破侍婢的指尖,傷口流出的血已成青色。

她取下那串飾物,湊到傷口處,血液像活了一般,立即自動流向它,被很快地吸收掉。

當血色由青轉紅時,那侍婢嚶嚀一聲,悠悠醒轉。

不,不可能……

那是素問!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毒性,看似溫柔實則猛烈,怎麽會就這樣……

我睜大眼睛望著這一幕,像是在做夢。

宮翡翠令兩人扶那侍婢起來,雖然她麵色蒼白腳步虛浮,但真的是活過來了!

我的手腳頓時一片冰涼。

宮翡翠輕撫手中的飾物道:“現在諸位都明白它的用途了吧?這是化麟鎖,可吸百毒。若平常佩帶著它,也可以防止一般毒瘴。”

我愣愣地望著她,那串飾物在她手上何其刺眼,每晃一下,都灼傷我的心。

宮翡翠走到我麵前,柔聲笑道:“纖素姐姐都嚇傻了呢!放心,這化麟鎖雖然神奇,卻必須在中毒後一個時辰內使用,而且一日之內隻可使用一次。”

用毒之人,竟然遇上這種克星,我還能說什麽?惟有苦笑。一轉眼間,發現百裏晨風和蕭左都在看我,而前者的目光中更是微微透出憐憫之色。

我心中一動。忽見他濃眉一軒,揚聲問道:“還有四件珍寶未展出?”

宮翡翠正揮手令人拉起帷幕,聞言一轉身,道:“是。”

百裏晨風搖頭道:“不是。”

宮翡翠皺眉道:“不是?”

百裏晨風解釋說:“不是的意思就是沒有珍寶了,一件都沒有了。”

宮翡翠怔住,我也忍不住驚奇。

百裏晨風目光灼灼地盯向我,一字一句、勢在必得地說:“因為,我已全部買下了這七件珍寶。”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人人都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依我看,他簡直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宮翡翠直視著他,瞧了半晌,忽而嫣然一笑,問:“你全部買下了?”

“是。”

宮翡翠道:“看來你並不關心這七件珍寶的價格,那麽,我是否需要關心一下?”

“關心什麽?”

“你的條件!”宮翡翠淡淡道,“或者說,你真正的目的。”

我聞言忍不住一頜首--醉翁之意不在酒。百裏城雖然富冠江湖,但也沒必要花下大價錢買這些隻能看不能吃的東西回去。那麽,他到底要什麽?

但百裏晨風卻偏偏不肯把話說明,沉默了片刻,突然問出一句話來,“不知七件珍寶之中,‘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排在第幾位?”

我眼睛一亮,頓時明白過來。

宮翡翠臉上露出戒備之色,顯然她也明白了,抿抿唇回答道:“排在第八。”

怕大家聽不明白,她又學著百裏晨風剛才的語氣解釋道:“第八的意思就是,它是額外作為壓軸珍寶展出的,隻展不賣!”

最後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百裏晨風再度沉默。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說:“那麽,可否一借?”

我鎖緊了眉,腦中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百裏城素來神秘而且倨傲,十年來,宮家每年都有發請帖給他們,但他們一直置之不理,惟獨今年,突然派了人來,且是城中第一高手,又把目光集中在宮家世代最為珍愛的傳家寶上,究竟用意何在?

“恕我難以應承,除非……”宮翡翠道,“你能給我個足夠好的理由。”

百裏晨風緩緩站起,沉聲道:“本城城主已於三日前仙逝。他乃密宗教徒,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死後用活佛使用過的淨瓶超度--這就是理由。”

百裏城的城主百裏聞名死了?!我大驚,這個理由雖然不太好,卻足夠震驚全天下!

大小姐的決定“百裏聞名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江湖上最近五百年來最出名,也是最神秘的人。”

“既然如此出名,怎麽會神秘?”

“他二十歲成名,三十歲創建百裏城,四十歲時將其發展成為江湖上最強大的組織,武林中隻要有耳朵的人都聽說過他的名字,但親眼見過他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據說此人個頭不高,喜穿灰衣,善使劍。”

“但是這樣的人,江湖上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不錯。”

“那麽,百裏城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水上有城,名曰百裏,隻聞其名,不見其蹤。”

“什麽意思?”

“除了百裏城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你也不知道?”

“我不是百裏城的人。”

風纖素的確不是百裏城的人,她是宮家的人。

我爹爹在宮家大門外收留她那年,她才剛滿五歲。但在那時,她腦中已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江湖逸事。

這說明了兩件事:第一,有個人曾把這些事說給風纖素聽;第二,她的記性非常好。

我的記性也不錯。

上麵那段對話發生在兩三年前,可是百裏晨風一提起“城主”一詞,它馬上一字不落地跳入我腦中。

然後,我就很想問百裏晨風一個問題:你們的城主死了,關我何事?

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這世上每一瞬都有人死掉,如果人人都要用閼伽瓶來超度,恐怕那瓶子早就磨得連渣都沒了。

更何況,宮家一連十年的請帖,都隻能送到百裏城的洛陽分舵上,連他家城門往哪兒開都不知道。蔑視至此,聽見這老頭的死訊,我沒有大放鞭炮已算很有風度。

而就在此時,風纖素忽然開口道:“百裏先生,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乃宮家傳世之寶,從未外借。但貴城主身份極其特殊,或許大小姐會為此破例,讓她考慮一番再做決定,如何?”

我皺了皺眉,淡淡掃了風纖素一眼,有些不悅,但更多的是驚異。

--她不是喜歡擅自做主的人,這次是怎麽了?

也罷,百裏晨風到底是客,我要拒絕他,的確應該等沒外人在場的時候。

打定主意,我便請賓客們先行休息,養足精神好參加明後兩天的歌舞盛宴,然後含笑看著他們紛紛退場。

眾人顯得很失望,然而沒有人愚蠢到和百裏城去爭。不過無所謂,反正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隻是借他們嘴,回去宣傳宮家奇珍依舊妙絕天下,而我,勢將掌領宮家再上高峰,如此而已。至於做不做得成這筆買賣,與誰做這筆買賣,我並不關心。

我款款走出展廳的門,走在前麵的兩人是蕭左和百裏晨風,那個混蛋突然轉頭盯了我一眼,我立刻高昂起頭,擺出一副對我來說最高貴、對他而言卻最蔑視的姿態,誰知那混蛋突然湊到百裏晨風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話,兩人竟一起笑起來。

一股涼氣從腳心竄上我的腦門,我敢肯定他在說我,並且絕對不會是什麽好話!如果有人能告訴我那個混蛋剛才說了什麽,除了以身相許之外,我簡直什麽都願意答應。

正在火頭上,身後突然傳來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

我轉過頭,她的表情很嚴肅,“我們得談談。”

我知道她想談什麽,所以決定不給她這個機會,“寶瓶絕不借!”

就衝百裏晨風和那個王八蛋交好,我也不會借。

--經過剛才那件事,蕭左在我心中已從混蛋升級成王八蛋。

我從沒試過對一個人那麽那麽的反感,這麽說吧:我簡直一看見他就想吐,而且不惜任何代價,希望能正好吐在他頭上!

風纖素顯然不知我和蕭左的仇已經這麽深,否則她就會明白勸說我的難度有多大。然而她不明白,我隻好聽她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

當然,我忍她還有個重要原因:她之為人素來冷漠自持,卻對此事好像很有興趣,居然破天荒地為人求起情來,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然而,當風纖素說到“不出三日,江湖中便會人人得知連百裏城都向宮家借寶,屆時宮家的名望定能更上層樓”時,我早聽得不耐煩的心突然定了定。

當她說到“讓百裏城欠下人情的機會可不是經常有的,大小姐初掌大事,日後保不齊有用到他們的地方”時,我已經豎起耳朵很仔細地去聽了。

當她說到“如果大小姐願將寶物出借,必定傳為江湖美談”時,我的腦中鬼使神差似地蹦出“翡翠借寶,世人稱好”這句話來。

然後,我就打斷了她,語氣平淡地說:“行了,讓我考慮一番再做決定。”

第二天,我同意出借祖傳無價寶“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但是,為了安全起見,百裏晨風必須和我及由風總管率領的五十鐵騎一起上路,護送寶瓶直至百裏城。

宣布的時候,全體賓客都在場,我確信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江湖。

百裏晨風雖意外於我將同行,但考慮到寶瓶的價值,終無二話。

倒是風纖素的反應出乎我意料,她居然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似乎不但早料到我會出借,也早知道我會提出護送的要求。

見她目光閃動的模樣,我忽然覺得就算我不提這個要求,她也會提的。

等賓客散去,花廳裏隻有我、風纖素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蕭左時,百裏晨風起身向我致謝,“多謝宮大小姐慷慨借寶,百裏城上下莫齒難忘。將來如若有用到百裏城的地方,還請大小姐盡管開口,我等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

他的表情很嚴肅,行的禮也很隆重,我便也站起身,想說點客氣話。誰知道,剛說了句“閣下何需如此多禮”,就被蕭左打斷。

“一本三利的事兒,隻有傻瓜才不幹!我看宮大小姐在展會上的巧思妙意,倒也不是個傻瓜。晨風,你確實多禮啦。”

雖然我又被他氣得直跳腳,但在心裏卻對他敏銳的思維驚訝不已:提升家族名望,得到百裏城的許諾,為自己立威,的確是一本三利的事。

蕭左隻說錯了一點,這種事,恐怕連傻瓜都願意去做的。

雖然驚訝,我還是冷冷地說道:“本小姐還有要事同百裏先生商議,無關人等,請出去。”

蕭左前後左右地張望著,屁股卻牢牢粘在椅子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無眼力見兒的人?我咬牙道:“你!我是叫你出去!”

“我?”他無辜地看著我,“我不是無關人等。”

我冷笑道:“你和此事有什麽相幹?”

“我倒不想有相幹呢!”他苦著臉道:“但我已答應晨風,做你那隻寶貝瓶子的保鏢,直到安全抵達百裏城。”

我吃驚得連聲音都變了,“你說什麽?他請你做保鏢?他居然請你做保鏢?”

“是呀!”他好像比我還驚訝,叫得比我還大聲,“難道你居然不知道?”

我撩了撩頭發,發了半天呆,突然轉向百裏晨風,道:“百裏先生,我堅決反對讓此人同行!事實上,我確信由他做保鏢的話,閼伽瓶將再無安全可言!”

還沒等百裏晨風回答,蕭左已長身而起,對著我恭恭敬敬地鞠了躬,道:“宮大小姐,謝謝!真是謝謝你!”

我又開始發呆。

他道:“此去百裏城,迢迢千裏,一路要經過六七個土匪老窩、七八個山賊地盤、八九個響馬據點,雖然我對路況還算清楚,和部分黑道上的朋友也算有點交情,但你們帶著那麽多珍寶,我實在很懷疑在錢財誘惑下朋友交情能有多牢靠。本來我這個人生來就怕麻煩,特別是這麽大的麻煩,我通常躲都來不及。但最近我鬧窮,晨風答應事成後給我一大筆錢,又求了我大半日,我才勉強答應了為一隻瓶子做保鏢這麽傻的事。沒想到你救了我!你救了我的命!謝謝謝謝!”

他囉囉嗦嗦地說了這麽一大堆話,越說越激動,到最後簡直感動得連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我則越聽心越沉,到最後連心跳都幾乎停頓了,忍不住問了句:“百裏城究竟在何處?”

“在蜀中。”回答我的人是百裏晨風。

“什麽?那麽遠!”我大吃一驚,看著他道,“你說你家城主三天前去世,但你兩日後就到了洛陽,怎麽解釋?”

“這個是因為我家城主自知大限將到,所以半個月前便命我動身來洛陽。”百裏晨風道,“此行有千裏之遙,辛苦宮大小姐之處,還請多多擔待。”

“這倒無妨。問題是……”宮翡翠瞟了眼蕭左,咬牙道,“真的需要他來帶隊?”

簡晨風點頭道:“蕭兄熟知八方地形,若論安排行程路線,恐怕再難找出比他更權威的。”

就是說,此行無論如何也要由這王八蛋領隊?我在心中罵了一聲,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瞄蕭左。

而他,大約是說話太多,抓過茶幾上的茶杯一氣牛飲,又瞪著眼把手上的空杯瞅了半天,喃喃道:“玉的?”突然對我說,“這杯子,我能否拿走?也算來過宮家,留個紀念吧。”

看他那副財迷的德行,我信他隻是想留紀念才怪。

--他居然寧肯向我乞討一隻茶杯也不願掙百裏晨風的那“一大筆錢”?

我狠狠地盯著他,良久良久,才深吸一口氣,道:“好吧,一起去就一起去!”

百裏晨風一直緊蹦的身體驟然鬆懈,連風纖素都仿佛安下心來。

蕭左的神態還是那樣懶洋洋的,慢吞吞道:“一起去也行,但得約法三章。”

“好。”我隨口應了句,旋即就回過神來,叫道,“約什麽法?”

蕭左道:“第一,這一路上最好安分守己些,千萬別沒事惹事。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很會惹麻煩,但要為大局著想,安全抵達百裏城是最重要的。”

我仔細地瞧著他,好像想從他臉上找出朵花來,突然展顏笑道:“你說的真是對極了!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有道理的話!”

蕭左又道:“第二,我們各走各的,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最好不要麻煩對方。”

我的笑意加深,道:“這樣當然是再好也不過。”

“第三,不許打退堂鼓,既然上了路,一定要把東西送到地頭。”他要死不活地瞟著我,道:“我一直疑心有人會在半途上帶著寶瓶開溜,所以怕得要命!”

我已笑得燦若春花,不能說話,隻能點頭。

風纖素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大概是怕我會被氣死。

她五歲的時候就認識我,當然知道我笑得有多燦爛就說明那時我有多生氣。

蕭左那個王八蛋居然把原本該我說的話全都搶先說光了!簡直豈有此理!

“大小姐笑得這麽開心,想必是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那我們就這樣定了?”

“為什麽不呢?”我立刻擠出一個更大的笑容,斯斯文文地說,“蕭公子竟如此識大體,我實在覺得很開心,簡直是開心得要命!”

要他的命!

請卿上路我在半個時辰內吩咐交代完所有的事情,然後趁他們下去準備時轉身回自己的房間。

房間幽靜,很少有人到這來,因為他們都怕,不是怕我責備,而是怕一不小心碰到什麽毒,就一命嗚呼。

與牆壁等高的檀木架上放著幾百隻一模一樣的瓶子,我的目光從上麵掠過,變得說不出來的溫柔。

曾記得在三年前,“飛魂刀”高曉天中了我的毒後,他那號稱天下第一神偷的弟弟當夜就來了我的房間,可等他推門而入看見這一架子的瓶子時,頓時傻了眼。

除了我本人,沒有人可以分辨出哪些是毒藥,哪些是解藥。

於是那一晚我就在目瞪口呆的神偷麵前優雅現身,並很好心地提議他不妨全部偷一點回去慢慢研究時,神偷苦笑道:“紫萸香慢啊紫萸香慢,你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

我的確不笨,至少我知道隱蔽並不等於安全,所以我會把這些瓶子都堂而皇之地擺在房間裏,隨便拿,隻要你不怕。

先天不足不能練武又如何?有了這些東西,照樣可以馳騁天下。

天下?嗬……我側頭朝窗邊的繡架看去,白絹上黑字分明: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依舊是曹操,一首《觀滄海》,傲盡塵世風流。

還差最後一句“幸甚至哉,歌以詠誌”,沒有關係,我可以回來後再繼續。我相信,等我再回來時,絕對已有與之相同的意興風發,那時再把它繡完,定當更加完美。

這是我新繡的一幅字,也將是我繡的最後一幅字,此後再不碰繡針。

他們說得沒錯,我,風纖素,的確不該是個坐著繡花的女人。

“風總管,一切已經準備妥當,大小姐命令即刻動身。”門外傳來稟告聲。

“知道了。”我轉身,很小心地從檀木架上取下一隻瓶子,瓶身光潔,在我眼中,它實在比其他瓶子都要可愛,因為這裏麵裝的,是我這十幾年來研製出的最厲害也最神奇的一種毒,我還沒在任何人麵前使用過。但我知道,不久後它就會名動天下。

開心。

它的名字叫開心。

因為它既然能開你的心,當然就能要了你的命。

走將出去,五十名精英鐵騎已列隊排開,占據了半條長街,聲勢浩蕩。執事鍾若正在馬車旁相候,我走過去道:“這裏一切就交給你了。”

他垂首,“請總管放心。”

這時宮翡翠在侍婢的簇擁下出現在門口,我當即迎上前將她扶上馬車,隨行的還有金昭和玉粹兩個丫頭。

合上車門轉身時看見百裏晨風和蕭左也雙雙而來,百裏晨風見我不與宮翡翠同坐,遲疑了一會,終道:“聽聞風總管的身體不太好?”

我笑笑,“雖不太好,但能騎馬。”

百裏晨風沉默,過了片刻,轉身牽了他的那匹追日過來,“你騎這匹。”

呃?我頗覺意外。

“它很穩。”

我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拒絕他的好意,便說了句多謝。誰知剛靠近那匹追日,黑馬突然抬蹄長嘶,嚇得我連忙後退,苦笑道:“看來它對我昨日施毒一事很介意。”

百裏晨風拉住馬韁,拍拍追日的背,不知道在它耳邊說了些什麽,轉頭對我道:“再來。”

“真的可以嗎?”我揚了揚眉,“我可不想被它甩下來,你知道我不會武功。”

“不會的,上馬吧。”

看他說得那麽肯定,我便再度上前,這次,追日乖乖地站著,沒做什麽反抗。百裏晨風見我坐穩了,才將韁繩遞給我,“放心,它很聽我的話。”

我拉緊馬韁試走幾步,果然如履平地,真不愧是千古名駒。

轉眸間,看見蕭左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忽地心頭一顫,某種異樣感漸漸浮起。再朝百裏晨風看去時,眼中便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然而他沒多說什麽,戴上鬥笠騎了另一匹馬,與蕭左並肩而行。

興許是我多慮了,借馬給我,隻是出於道義,並無其他,甚至談不上獻殷勤。我淡淡地想著,馬車門忽地打開,宮翡翠朝我招手。

“大小姐有何吩咐?”

宮翡翠目不斜視地看著我道:“你去問問那領路的,此去百裏城需幾天路程?”

領路的?我怔了怔,難道她指的是蕭左?頓時失笑。就是因為討厭蕭左,那天在花廳這位大小姐早早地拂袖而去,是以並不知道我們所商定的行程路線,現在卻又叫我去問,真真一對冤家對頭!

我看向蕭左,妙的是,他竟也不去看宮翡翠,把臉對著我道:“此去快則二十日,慢則一個多月。風總管你身子弱,可不比那坐馬車貪圖安逸的人,一路上千萬小心。”

我苦笑著不做聲,隻見宮翡翠倏地俏臉一板,道:“哪裏要得那麽些時日?某人果然改不掉一身壞德行,張口就是謊!”

蕭左也不惱,悠哉悠哉地晃著腳蹬子,淡淡道:“晨風,依你之見呢?”

百裏晨風道:“隻怕要一個半月。”

“什麽?”宮翡翠差點跳起來,怔了半天才道,“要走那麽些時日,等我們趕到了,你家城主的屍體豈非早……”

百裏晨風不待她說完便回答道:“這個請宮大小姐放心,城中有千年寒冰殿,可保屍身不朽。”

宮翡翠“哦”了一聲,似乎想再說些什麽,但最終沒有說,徑自伸手關上了門。

我與百裏晨風對視一眼,看看時辰已差不多了,便揚手命令眾人出發。

二十名鐵騎開道,其後跟著我、百裏晨風和蕭左,再後麵是宮翡翠的馬車,最後三十名鐵騎斷尾,一幹人等,就這樣踏上了去往百裏城的道路。

回望一眼,朱色大門緩緩合上,門上銅釘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光,與匾額上的題字兩相映襯,將權勢富貴發揮得淋漓盡致。

五歲時,曾有人指著那道門問我:“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好,去吧。你是屬於那裏的。”那人推我,我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因為太害怕而一頭摔倒在地。抬起頭時,便看見一人站在我麵前,華貴的錦袍,高大的身軀,威嚴的一張臉。

“你叫什麽名字?”

“風、風……纖……素。”

錦袍人沉吟了一下,轉身就要離去,我連忙喊道:“請您收留我!”

他止步,卻沒回頭,“為什麽?”

我答:“我是風離的女兒,我會對您有用的。”

他終於驚訝,回頭仔細打量我道:“你父親呢?”

我咬著下唇,哭了出來,“他……他不要我了……請您收留我,我將畢生效忠於您!”

那是記憶裏惟一一次哭泣,我的眼淚為我爭取到進入宮家這個天下財富名利中心地的機會,十七年裏,我更是用自己的能力實現了對宮嘯晟的誓言。

而今,再看那扇在我童年時就被定下宿命的朱門,我的父親沒有說錯,我是屬於這裏的。

所以,我會很快回來。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