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洛陽盛會

黑線穿過白絹,繃緊,銀針在指尖的觸覺依舊冰涼。

左手自絹上輕摩而過,這一首《陌上桑》終於也繡到了盡頭。

駕虹霓,乘赤雲,登彼九疑曆玉門。濟天漢,至昆侖,見西王母謁東君。

曹操,雄才偉略三國時誰能出其右?奈何時遇不濟,雖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最終落得一個賊字。

手指微頓,少頃,將黑線收尾、剪斷。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映到絹上,白底黑字,字體蒼勁嶙峋,仿若就此破絹飛出。

三年。

我學刺繡,整整三年。

這件事嚇到了很多人,在他們眼中,我,風纖素,根本就不是個女人,當然更不該是個拿針繡花的女人。

因為沒有女人能當上天下首富宮家的總管,也沒有女人敢拒絕定遠侯的求婚,更沒有女人舍得毀棄自己的美貌。

所以,當我十九歲成為宮家的總管時,人們讚歎這個女人真了不起;當我拒絕嫁給侯爺為妾時,人們驚訝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當我以身試毒容色早衰時,人們便說--這個女人,她不是個女人。

她是紫萸香慢。

紫萸香慢,我一手研製出來的毒藥,結果卻成了我的代名詞。

當我有一次在提煉毒汁後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開始顫抖不穩,連人也變得心浮氣躁時,我去拜訪了當時的名醫暮淮子。他為我診斷後沉吟許久,開出的藥方上隻有五個字:“練字,或刺繡。”

“什麽意思?”

“練字,或是刺繡,都是靜心養性的好方法。”

我盯著他,過了許久,緩緩道:“既然如此,何不兩者皆用?”

於是我開始學刺繡,繡字。

果然,此舉頗具成效。

我再次撫摸白絹,目光中露出滿意之色。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聲音:“稟告總管,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幾時了?”

“卯時一刻。”

“迎客罷。”

“是。”腳步聲離去。

我站起,披衣走至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高瘦,膚色蒼白,瞳目深邃,表情嚴肅,就像那繡在白絹上的黑字,骨力遒健,卻已呈滄桑之態。

伸手,將鏡子蓋倒,轉身推門而出,四月的陽光,鮮豔地鋪了我一身。

青玉石的通道兩旁,整整齊齊站著兩排侍婢,綠衫素裙,遠遠望去,春的氣息濃鬱。

一直等在門外的執事鍾若連忙對我一躬身。

我慢慢從眾人麵前走過,經過其中一個侍婢時,掃了她一眼,身旁的鍾若立刻盯住她道:“你耳環上的珠子缺了半顆,你不知道嗎?”

那侍婢一怔,伸手摸耳,臉色頓時慘白。

“還不快去換?”鍾若喝了一聲,侍婢飛奔而去。

我繼續前行,一路上腳步停了七次,鍾若就挑出七個毛病來。此番春季珍寶展,乃宮家易主後籌劃的頭等要事,與會者又全是當今名頭最響之人,整個宮家上至少主宮翡翠下至奴仆雜役,都不可有絲毫失禮之處,我這個總管,當然更是嚴陣以待,不敢有任何鬆懈。

待走到大門處時,青衣的家丁早已筆直站好,大紅燈籠高懸,新換的烏木匾額上,“宮家”二字金光閃爍,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然後,第一個客人便到了。

十六護衛的威風凜凜,加起來都不及他們身後那頂綠呢小轎內走出的中年人。他的身材不高大,五官不算出眾,衣著看起來也很普通,但就是有種令人望塵莫及的氣勢。

我朝他走過去,彎腰行禮,直起身時,便看見他在微笑,“很久不見了,風姑娘。”

“侯爺別來無恙。”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想娶我的定遠侯朱諺明。此君畢竟不同常人,被我拒婚依舊海涵大量,麵對我時談笑風生,若換了其他人,不氣死才怪。

他抬頭,望著匾額讚歎道:“米南宮的書法,真是好字!”

我垂眼,沒有接話,但見他舉步往裏走時,卻伸出了手,“侯爺,請帖。”

朱諺明一怔,失笑道:“這些年了,你還是這個脾氣,嚴守規矩半點不鬆懈。子衡,把東西給她。”

他身後一護衛上前,將手中的錦盒打開,碧玉葉子靜靜地躺在盒內。我示意鍾若接過來,側身讓道。

另有侍婢上前引他前往花廳,鍾若則負責安置他的隨從侍衛,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旭日東升,又來了四批客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名流,便是權勢逼人的貴胄,幾趟人接待下來,我已微覺疲憊。

不經意抬頭間,正對上東升的太陽,眼中竟驀然金星四濺,一種繚亂的無力感頓時升起。

我咬唇,心中不悅一閃而過。自幼先天不足體質不佳,別說習武,連久站都成了一種酷刑。

“總管,要不要坐坐?”

身旁傳來鍾若的勸慰,這麽說他也發覺了?

雖是好意,卻是不該,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天下絕沒有一戶人家是坐著迎客的。

我沒有回頭,淡淡道:“不必。”

這時,第六位客人到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一股殺氣直迫眉心。

這不是宮家的客人。

起碼,他不是宮翡翠會邀請的人。

他的身材很矯健,腳步很沉穩,必定是個武功高手。衣服的袖口和關節處都有磨損,一雙牛皮短靴,也沾滿塵土,像是趕了很遠的路才到這裏。

然而,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實在很不會穿衣,光看他的著裝,便知他沒什麽品位,也不講究什麽享受。

宮翡翠最最不屑的就是這種人。

那人走到我麵前,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站著讓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寒楓。”他冷冷道。

我聽見身後的鍾若抽了口冷氣。寒楓,中原一帶最有名的殺手,其劍出鞘見血方歸,手段殘忍,又有血狼之稱。

而我依舊靜靜地站著,什麽表情都沒有。

他從懷裏取出片翡翠葉子,拋了過來。

鍾若隻好忙不迭地伸手去接,聽那寒楓道:“這個請帖本是屬於富海錢莊的少主蕭東來的,但他現在來不了了。”

鍾若一呆,問:“為什麽?”

“因為他的腿斷了。”

鍾若又問:“他的腿為什麽會斷了?”

“我砍的。”寒楓說得輕描淡寫,“我想來參加這個珠寶展,但是又沒有請帖,隻好搶了他的。”

我退後一步,恭手道:“請進。”

“這就能進了?”他的聲音裏帶了點挑釁的味道,“你不追究我砍了你們大主顧的腿?”

“他的仇自有海家人為他報,而宮家--”我抬起眼睛,回視他的目光,“隻見帖,不見人。”

寒楓望著我,眼神變幻莫測,過了半晌,唇角勾起一抹邪笑道:“很好,這個規矩我喜歡。”說著就要進門。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悠悠響起,“我不喜歡。”

我心中一悸--她出來了。

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少女從青玉石路的那端款款而來,淺碧綾衫百花爭豔,淺黃銀泥飛雲帔襲肩,腰束珠絡縫金革帶,瓔珞成行,行動間流光溢彩。

兩旁的侍婢若是綠意,她就是綠意裏綻開的一枝桃花,絢麗了整個春天。

宮翡翠--翡翠中的翡翠,明珠中的明珠,宮家第四代的惟一接班人,我現在的少東家。

我的視線對上她的眼睛,一瞬間,翻驚搖落。

繼嗣佳人我的目光與風纖素在半空中交匯,仿佛隻一瞬,她已垂下眼簾。

待她頭垂到一半時,我突然喚了聲:“纖素姐姐。”

她隻得又抬頭、抬眼,看著我。

我卻不再說話。

--不要在與我對視時先把目光避開。

這就是我想說的話,而她顯然已明白。

我瞧著風纖素蒼白的臉色,柔聲道:“今天真是辛苦你啦,你身子不好,讓我來吧,你去歇會兒。”

這樣說著,身子卻在青玉石路上站定,撫弄戒指上的璀璨寶石,淺淺而笑。

有些事明知不需你去做,話卻一定得講出來,否則就是不體恤下人,就是沒有主子風範。這一點,就像我可以喊風纖素為姐,她卻絕不能喚我為妹一樣,都是富貴之家的平常規矩。

風纖素果然立刻婉拒了我,盡管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根本沒有親自迎賓的打算,卻還是言辭懇切地對我的體恤表示了謝意。

這個小小的配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至少讓那個髒兮兮的叫寒楓的人收斂了對我的放肆目光。

“你就是宮家的接班人?”我聽見他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問我,“你不讓我進去?”

我淡淡地說:“你可以進來。”

寒楓一怔,道:“你不是說……”

“我說我不喜歡那個規矩,”我衝他笑了笑,“但我沒說你不能進來。”

寒楓也笑了,“那我可就進來了。”他一邊邁步,一邊警惕地掃視四周。

“歡迎歡迎。”我微笑著伸出手,“閣下的請帖呢?”

寒楓站住,鍾若把一片碧玉葉子遞上。

我接過請帖,慢吞吞地翻來覆去看了很久,還用絲絹拭去了上麵的一處汙垢,又隨手扔了那方絲絹,才喚道:“纖素姐姐。”

絲絹貼著地飄飛,飄至風纖素的腳邊,停了下來。許是因為站在風口的關係,她的裙角沾了灰,更襯得那方絲絹雪白無暇。

風纖素垂首瞧著絲絹,仿佛已瞧得癡了,聽見我喊,抬起頭,“大小姐?”

我翹起一指,指向寒楓,問:“他是誰?”

風纖素道:“王風,山西大同人,時年二十有八,三歲喪父,五歲喪母,後被天山派名宿傲雪天君收為關門弟子,六年前因強奸師姐被逐出天山派,一路逃至中原,以殺手為業,現名寒楓,綽號血狼,殺手榜總排行第十五位。”

我“嗯”了一聲,慢悠悠地將目光轉至寒楓處。

寒楓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半晌才說:“中原武林有一位奇人,江湖中兩百年來所發生的事,事無巨細都爛熟於胸,卻不知何故在十幾年前神秘死亡,他那年幼的女兒也下落不明……”

風纖素沒有反應。

寒楓又接著說:“我記得那位奇人好像叫風離,不知我記錯了沒有?”

風纖素還是沒有反應。

寒楓還想再問,我突然開口道:“閣下原本姓王,後又改姓寒,不知我記錯了沒有?”

寒楓沒有否認。

我揚起手中請帖,非常有涵養非常有禮貌地對他說:“那麽真是抱歉了,在這張請帖上,我沒有看見一個王字,也沒看見有寒字,還請閣下出示自己的請帖,否則,就請回吧。”

寒楓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緩緩問道:“你兜了這麽大的圈,就是想說明這張請帖並非我的?”

“我是個講道理的人。”我微笑。

寒楓冷冷道:“可惜我不是個喜歡講理的人。”

“這不是個好習慣,你要改一改才是。”我彬彬有禮地提出建議。

“若我不想改呢?”

我歎了口氣,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今天你一定要進這個門,那你就進來吧,我總不能同你打架吧?”

還沒等寒楓反應過來,我就猛地跺了跺腳,大喝一聲:“風總管!”

風纖素吃驚地看著我。

“你這個大總管是怎麽當的?珍展才舉辦了一天,竟把‘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給弄丟了!這可是我們宮家的傳家寶,是以前西藏活佛在浴佛灌頂儀香中使用過的法器,如今丟了,你怎麽向我交代?”

我又怒又急又惱地喊了這一通,在場的人全都傻了眼,個個以為我突然得了失心瘋。

風纖素也顯得很驚訝,“這……”

“這什麽?還不快些給我把寶物尋回來!”我厲聲喝道,“展會上守衛森嚴,外人如何盜得?必定是與會者所為!”

說到這裏,我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皺眉道:“但此次珍展所邀之人,均是和宮家有著百年交情的至交,總不會……”

這時,風纖素突然淡淡地說了句:“也並非都是至交。”

我心中一喜,寒楓的臉色卻變了變。

風纖素道:“大小姐難道忘了,有個人是搶了別人的請帖來的?”

“是呀,我竟忘了!”我用眼睛瞟著寒楓,冷笑道,“好個膽大包天的賊人,竟敢惹到宮家頭上!傳令下去,不惜動用宮家上下數千弟子一起追蹤,也定要將他緝捕歸案!”

“是!”風纖素的唇邊竟也浮起一絲笑意,淡淡道,“前來觀展的鷹老前輩還未離去,是否要請他相助?”

我用讚賞的眼光瞧了她一眼,點頭道:“那敢情好!鷹伯伯身為六扇門內第一高手,又是我家知交,請他相助,他定然不會推辭!賊人啊賊人,你就算長著翅膀,也休想逃出天下第一名捕的追蹤……”

話還沒說完,就見寒楓突然一扭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冷冷瞧著他的背影,沒有請他慢走,我隻是不想讓他進宮家大門,並非想把他氣死。

自小起,爹爹就教會我一個道理: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家族,自跌身價都是最最愚蠢的一件事。

不管寒楓的武功有多高,不管他口袋裏的銀票有多少,他仍隻不過是個混得還不錯的江湖人而已,還不配走進宮家這經過幾世沉澱而矗立的大門。

我垂首再看一眼手中的請帖,擲到腳邊,淡淡地吩咐:“蕭東來的請貼,明年不用再發了。”

一個連請帖都保不住的人,也不配再進宮家的大門。

落魄公子玉葉落地,宮翡翠又輕而易舉地折辱了一個人的驕傲。

我垂下眼睛,內心無聲地冷笑。看來認帖不認人的規矩,在這位大小姐上任後,將會被徹底廢除。那麽,就隻能怪寒楓倒黴吧,自取其辱。

再抬起頭時,看見宮翡翠伸手挽了挽頭發,眉梢眼角,分明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偏生從骨子裏透出了種嫵媚,別有一番風姿。

這個少女,有絕頂的美貌,絕頂的智慧,絕頂的家世,莫怪會驕傲成那個樣子。

眼見日已正午,該來的客人已到一半,除了那個被砍斷腿的蕭東來,還有四個人,不知能否如期而至。

就在這時,一人沿著牆根慢吞吞地朝這邊走過來。

如此風和日麗的三月天裏,他卻仿佛極其畏寒,脖子縮在衣領裏,佝僂著身子窩著手,每邁一步,都像要考慮好久。瞧他那要死不活的樣子,真讓人恨不得上前替他走。

連宮翡翠也停住了回屋的腳步,好奇卻又略帶鄙夷地看著他。

原因很簡單,這又是一個不會穿衣不懂打扮的家夥。

她本人無論何時何地出來見人,都是精致得體極盡妍態,因此素來瞧不起那些穿著邋遢隨便的人。

從長街那頭到宮家大門,不過十丈遠,這人卻磨磨蹭蹭走了一盞茶的工夫。走到門口時,突地納頭便拜。

不光眾人,連站他麵前的宮翡翠都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幾步。

哪知他並不是真的拜倒,隻是彎腰去揀地上的那片碧玉葉子而已,歎道:“這麽好的玉質,就這樣扔了,奢侈啊奢侈!”

聲音懶洋洋的,吐字卻很清晰,不高不低,正好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

我看見宮翡翠的臉色頓時一變。當她的眼珠顏色由淺變濃時,就說明她在生氣。

來人直起身,把個碧玉葉子左擦擦右擦擦,然後無比滿足地握進掌心,抬眼懶洋洋地笑道:“今天的運氣真是不錯啊,這東西最少也夠我換三天的酒喝了!哈哈,不錯,真不錯。”

他看上去很年輕,嘴角上翹,仿佛無論何時都在笑,模樣長得倒還算俊朗,隻可惜一身衣衫卻糟糕得很,袖口爛了兩個大洞,衣襟也碎了,衣服的顏色本來大概是白色的,現在已很難分辨得出。

這年輕人盡管看上去非常狼狽,自己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似的,怎麽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一睜開眼,那眸子更是亮得有如全世界的陽光都落進了眼裏。

原來是他!

我斂下眼睛,抑製笑意外泄--此人一來,必生事端。

少年如貓,舒展身體後又立即恢複成半球形,弓著背垂著腦袋就要進門。宮翡翠當即伸出一手,正好攔住他,“私人展會,無帖勿入。”

“哦?”他慢吞吞地打開掌心,看著翠玉葉子問,“那這是什麽?”

“請帖。”

“上麵寫了什麽?”

“你不識字?”宮翡翠挑起了眉。

少年笑而不答,似是默認,於是宮翡翠便道:“這上麵寫的是‘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少年笑道:“很好。”說著又要舉步入內。

宮翡翠道:“請帖。”

少年道:“這個不是嗎?”

宮翡翠眯起了眼睛,拖長聲音道:“這--是--嗎?”

少年大笑道:“這是啊!你邀請的是蕭君,我就姓蕭,葉子現又在我手上,可不就是我的請帖?”

“你!”宮翡翠頓時氣結,咬牙道:“你姓蕭?”

“在下姓蕭名左,蕭左是也。”

宮翡翠冷笑,“蕭左?哼,我還宮右呢!”

蕭左笑道:“如果大小姐願意為我改名,我當然求之不得。這樣一左一右,可不就是一對了麽?”

“你!”二度語塞,宮大小姐開始跺足,轉頭問我道:“纖素姐姐,這家夥什麽來曆?”

我畢恭畢敬地回答:“蕭左,大名府蕭三爺之子,自小嬌寵無法無天,鄰裏家仆背地裏都稱其為‘混世魔王’。十五歲時,其父病故,萬貫家財盡數留給了這個獨生寶貝,誰知他吃喝嫖賭遊手好閑,短短三年,就將家產敗光,因此又有‘天下第一敗家子’之稱。”

蕭左轉向我笑嘻嘻道:“風總管就是風總管,簡直比我自個兒還了解我自個兒。”

宮翡翠再也想不到來的竟真是個姓蕭的,有點挫敗地把蕭左打量了一番,忽然一咬唇,道:“你倒果真運氣不錯!進來就進來罷,諒你也玩不出什麽花樣!”

哪知蕭左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說:“不忙,我還要等個人。”

“誰?”

“他。”蕭左頭向西邊一偏。

話音剛落,一陣馬蹄聲便由遠及近。

長街的那頭出現了一騎快馬,馬身漆黑毛如織錦,陽光下散發著綢緞般的光澤,而馬上人更是一身玄衣頭戴鬥笠不肯露出半寸肌膚。

一人一騎來得極快,不一刻便到近前,但瞧他趨勢,似乎無意停馬,準備直闖而入,宮翡翠輕眯著眼睛沒有動,身後的鍾若和家仆們也沒有動,眼看那人騎著馬就要踏進門檻時,黑馬突然一個抽搐,“砰”的一聲栽倒在地!

馬上人朝後飛起,披風被風帶得筆直,猶如一隻大鵬般在空中轉了一圈,才輕輕巧巧地落下。

正好落在我的麵前。

透過鬥笠的黑紗,可以感覺到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紫萸香慢,風纖素?”聲音低沉,有點喑啞,帶著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節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

“是。”

“你殺了我的馬。”聽語氣,那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我麵無表情地回答:“沒有人可以直闖宮家的大門。”

“你知不知道那是匹什麽馬?”

“那是追日,極品名駒,日行千裏,萬金難求。”

“是嗎?”聲音猶在唇邊旋回,一道寒光已突兀掠來,一閃,隻一閃,便停在了我的眉心。

好快的刀!

我甚至可以感覺刀尖觸在肌膚上的冰冷感,但卻沒受傷。在那麽快的速度下還能對尺度把握得如此好,此人是個絕頂高手。

“你殺了我的馬。”他第二遍說這句話,暗含的信息是--“也許我該殺了你?”

我微微一笑,眼睛平視著他,沒有絲毫畏縮,“它沒有死,隻是昏迷了。三個時辰後便會醒來。”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周圍這麽多人,而我又在馬上,你悄無聲息在一瞬間就迷昏了我的馬,能把毒控製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

我勾了勾唇,“好說。”

他收刀,手腕輕動間刀鋒便自我眉心撤了回去,“唰”地返回刀鞘,而那隻手未停,一把摘掉了鬥笠,露出一張非常個性非常陽剛也非常倨傲的臉來。

“我是百裏晨風,幸會。”說著,一片碧玉葉子飛了過來,落進鍾若捧著的錦盒裏。

百裏晨風!他就是百裏晨風!

我忍不住轉頭朝宮翡翠望去,隻見她燦如星辰的眼中也多了幾分驚詫之色。

原因無他,這是十年來百裏城第一個派來赴會的下屬,也是百裏城排名第一的刀客。

家族顏麵江湖上對武林中人的稱謂各式各樣,倘若對方是初出茅廬的熱血少年,可稱其為“少俠”;若是夫妻倆共同行走江湖的,哪怕不那麽恩愛,也得喊一聲“賢伉儷”;如若是混了大半輩子而又僥幸沒落下罵名的,便一定要稱其“大俠”了。

我雖自小長在深院,但因家族從事的是個必須廣結善緣的行當,對江湖上的種種規矩法則倒也算熟悉。

遺憾的是,盡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用來稱呼百裏晨風的稱謂。

他已不算年輕,“少俠”二字喊出來我怕自己倒先笑死。

他也並不太老,且一向行蹤詭秘、行事難料,當不得“大俠”這個閃光稱謂。

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沒有一個綽號!

如此一來,害我連“原來是‘某某刀客’大駕光臨”這種話都說不得。

我隻好說:“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百裏城的第一高手大駕光臨,宮翡翠這廂有禮了。”

這段話很長,中途我停頓了三次,第一次停頓時,那個討厭的敗家子蕭左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我正跟客人說話,隻能在心裏咒他笑得臉上抽筋。

第二次停頓時,百裏晨風向我走了過來,等到了麵前,我的話才總算講完。

相比於我,他的話簡潔多了:“宮大小姐。”

名副其實的寒暄,而且,他沒說幸會。

呸!謝謝他至少還記得我姓宮!

“家父生前一直期望能夠得見百裏城高手的風采,可惜數十年來緣慳一麵,今日翡翠何幸,竟盼來貴客,也算替家父一嚐夙願。”

又一段長長的話說完,我很是崇拜自己的涵養又上了一層樓,並感慨做一個繼承人有多難。

尤其是宮家這樣的大家族。

如果不是親自接管,我怎麽也沒想到爹爹留給我的,竟然是如此龐大的一份家業,如果我能不那麽要強,就算整天在家數銀子,恐怕也得數上幾輩子。

所以,我實在很佩服蕭左,他家壟斷了中原地區的鹽業長達兩百多年,而他居然能在三年內把偌大家業盡數敗光,這實在是一種本事。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竟也正瞧著我,發光的眼珠隱藏著一絲笑意,表情很值得玩味,那樣子仿佛……仿佛看出我是為了家族顏麵才不得不隱忍著敷衍百裏晨風。

我不禁狐疑起來,而這副神情對他來說大約太過正經,讓他有點不習慣,他突然拎起手上的碧玉葉子衝我晃了兩晃,然後睨著我冒火的眼睛大笑起來。

這個地痞!他是故意的!

他竟敢、竟敢惹我!並以此為樂!

我已經火冒三丈,想都沒想一撩裙擺就想衝過去把他踢出門,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客客氣氣地響了起來。

“宮大小姐言重了。”

是百裏晨風的聲音。

我的手一鬆,厚重的裙擺“嘩哧”一聲落了下去。

轉過臉,百裏晨風的嘴巴一張一合,“百裏城上至城主下至城眾,對令尊大人都不無尊敬。這些年來,貴府送上的每一張請帖都被城主保存完好,至於無法參加的原因,實在一言難盡,還請宮大小姐海涵。”

肯定是我大家閨秀的風範震懾住了他,他總算不好意思再和我“寒暄”了。

我很辛苦才沒對他露出猙獰的表情,細聲細氣地說:“既如此,您一路車馬勞頓,還請到客房先行歇息。用完晚膳,珍展正式開始。”

“我與蕭左兄多年未見,可否把我們的住處安排在一起?”

見你的大頭鬼去吧!不要跟我提那個名字!

我秀秀氣氣地一點頭,滿臉堆笑道:“當然可以,鍾若會為你們安排。”

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鍾若引著那個混蛋和百裏晨風談笑風生地走了。

極少有人能把我氣成這樣,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很大,折磨了我一下午,所以晚飯我就多吃了些。

很快,我就後悔了。

為配合此次珠寶展覽的盛況,我共準備了九套衣衫,其中又以要在開幕禮上穿的紫金百鳳衫最為華美,也最為我所喜愛。

可是現在,開幕禮即將開始,我卻因為吃得過多而無論如何也沒法把腰身裁剪極細的紫金百鳳衫套上身。

在心中大罵蕭左的同時,我決定放棄紫金百鳳衫,改穿雲英紫裙,上衣則選了件瑣裏綠蒙衫。這種衣服剪裁合身,淺領窄袖,上以暗色錦絲繡著飛鳥含枝圖,以此搭配折襇密布、翠蓋珠結的長裙,真是相得益彰。

穿戴完畢,攬鏡自照,縱然挑剔如我,也不得不承認,雖然紫金百鳳衫華美無雙,但如此穿戴的我,也一樣美得緊。

當然了,光有好的服裝,是遠遠不夠的,發髻才是體現著裝完美與否的關鍵--飄動感極強的雲英紫裙,最適合梳以飛天髻。

把頭發分為數股,每股彎曲成髻鬟,每一股的線條都必須清晰,層次都必須分明,再把花箍、釵、簪、流蘇等飾品穿插其間……這當然很麻煩,所以我從不自己梳頭,梳頭的時候也從不睜眼。

--我怕看一眼過程就會被嚇得再也不想梳頭。

幸好,我有個專為我梳頭的巧手丫鬟,每次都把我的三千煩惱絲打理得隻能用“美妙”一詞形容。

“眉嫵,”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鏡中清雅飄逸的發式,對丫鬟說,“你這丫頭的手可真是巧!”

眉嫵抿著小嘴一笑,道:“其實,用來配合紫金百鳳衫的流蘇髻才叫複雜呢,梳成後也特別好看。可惜……”

我倏地沉下臉,眉嫵忙住了口。

我拚命咬著唇,半晌,終未忍住,猛地一拍桌子,恨聲道:“都怨那個王八蛋!”

“大小姐說的是……”

“還有誰?”我撇撇嘴,清清脆脆、擲地有聲、一氣嗬成地痛罵道,“就是那個天下第一敗家子蕭左唄……無賴、地痞、流氓!”

眉嫵愕然,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小聲說了句:“大小姐,婢子還是第一次看您對……對一個男子,有這麽大的反應呢。”

呃?我怔了怔,真的麽?第一次對一個男子反應強烈?好像、好像是真的呢……

“呸!”我突然跳起來,大聲說,“我告訴你眉嫵,我對他,什麽反應都沒有!我就是討厭他--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像討厭他一樣討厭過別人!你明白了麽?”

眉嫵眨眨眼,乖巧地點點頭:“明白了,大小姐。”

便在此時,門外響起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開幕禮就要開始了。”

“嗯,來了!”我轉身又照了照鏡子,再一次覺得很滿意,翩然出了門。

門外,夜幕初臨,華燈已起,長長的抄手遊廊上掛著的燈籠在晚風中看上去猶如兩條紅線,我扶著風纖素的手臂緩緩從下麵走過,來到舉辦此次珍展的展廳前,站定了。

風纖素推開展廳大門,裏麵坐著的十位貴客齊齊轉頭,見是我來,紛紛起身,“宮大小姐。”

“諸位。”我輕輕頷首示意,不經意間轉眸,卻望進一人的眼中。

那雙眼睛,如此漆黑晶亮,宛若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幽幽……是他!那個怎麽看都不順眼的蕭左。

天知道他破落戶似的坐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賓客中間,怎麽還能擺出這副悠然的模樣來!

若換做是我,早羞愧得連頭也不敢抬了……我輕嗤一聲,迅速掉轉目光,高昂著頭走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