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章 夜

“你今年真是多災多難,莫非是流年不利?”

知道程希宣受傷後,程父特意打電話過來慰問:“你先回來休養吧,等過年的時候,我們去黃大仙廟燒頭香。”

程希宣無奈地笑笑,父親還是老派人作風。

“我想和流年並無關係吧,你知道是為了那件事……已經追到中國來了。”

父親沉吟許久,問:“還是不知道對方的來曆嗎?”

“若知道的話就好解決了圍毆我的人,有稱上麵的人為四叔,但那四叔也隻是一個地方頭目,或許順著四叔繼續查下去,可能會有什麽線索。”

“對方勢力這麽廣,有黑道背景又完全在暗處,對我們來說太危險了。”程父說著,又轉變了話題,說,“你先過來,未艾和她的父母在等你。”

他應了,又問:“有什麽要事?”

“情勢緊急,難道我們能將她棄之不顧?低調一點,不宴請賓客,這事就先定了。”程父緩緩地說,“我不信這世上,有什麽值得我們程家去怕的麻煩。”

放下電話,他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上麵仿佛還留存著七年前,他握著母親冰涼的手時的觸感,還有那曾經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誓言。

他一直盯著自己的手看,仿佛這樣就能忘記自己需要忘記的東西,永遠清楚自己是完美無瑕的程希宣。他的人生,不可能出錯。他不能把自己七年來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在瞬間摧毀。

和未艾在一起,是他最圓滿的人生。

他轉頭凝視著桌上未艾的照片,凝視著那上麵的笑顏。

她和林淺夏,不一樣。

即使擁有經過出神入化的化妝後,拿放大鏡一點一點去對比也沒有差別的容貌,但不一樣的人,就是不一樣。

她沒有林淺夏那種奪目的吸引力,林淺夏也沒有她那種天之驕女的氣質。

他還記得自己十三歲的時候,父母將方家的女兒方未艾介紹給他。他的父親說,希宣,方家一直與我們程家交好,希望這一代能有更好的關係。

當時他是不以為然的,因為年紀小,也因為,對未來毫無所知。

十六歲的時候,他母親去世了。臨死的時候,母親握著他的手說,希宣,是我對不起你。那個時候他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前路,也徹底地將自己以前的理想和追求拋棄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所以在未艾牽住他的手安慰他時,他在心裏想,她有什麽不好,她完全可以成為自己順理成章的人生中美麗的一環。

從那之後,他成為了父親的驕傲,劍橋畢業,順利接手家族生意,和未艾成為人人稱羨的一對,無波無瀾,心想事成。

直到,他遇見了林淺夏。她幾乎是從天而降,帶著一身光芒落到他的身邊,將他此前七年辛苦建設的一切,輕鬆夷平。

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結局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麵前,告訴他,即使你一生完美,但你心底永遠有一個地方,殘缺了一塊。

因為,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不愛未艾。

她隻是他完美人生中,不可缺少的東西。

這麽想來,他對未艾,又何嚐是公平的?

已經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室內暖風開得有點大,落地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明亮刺眼。

他有點懊惱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眼前一片黑暗,便想起那個時候,他沉在黑暗中,和她一起撐著傘走過廣場的噴泉。他看不見來路,隻憑著對她的信賴,慢慢地走下去,覺得心中平靜無比。

他忽然覺得,雖然眼睛已經恢複了,可是,卻還像是看不見這個世界一樣。

因為,如果他的眼睛不是用來凝視著她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

這種突然湧上心頭的絕望感,驟然之間擊潰了他一直以來的執念,過往的一切,關於母親,關於未艾,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想見她,想和她在一起,想逃離開眼前這個讓人壓抑的世界。

在這一瞬間的恍惚中,他放任自己,想著林淺夏。

想著她在他身邊睡著了,他親吻她的頭發時,聞到的那一絲淡薄的香氣;想著聖誕的煙火之中,她呈現在花火之中的身影;想著她在紐約那場淩亂的雪中,低聲說,程希宣,我不愛你了,甚至也不恨你了,我們以後,是路人。

路人。這兩個字,讓他猛然驚醒過來。

無論以前,現在,他們發生了什麽,但她已經和他毫無關係了。

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其實是他親手埋葬的。

他覺得胸口疼痛,比那一晚玻璃紮進他背上的肌膚還要疼痛萬分。仿佛為了紓解這種痛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拿起桌上母親的照片,凝視了良久。

她還在照片中微笑著,笑容嫵媚,但目光中卻有著孩子一樣的純真,混合著女人的風韻與少女的清純,仿佛永遠不知世事,不曾經曆風雨。

他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將照片放回桌上。

就像這給了他勇氣,他通知管家,去訂最近一班去歐洲的航班,馬上出發。

司機開車送他去機場。

他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一路黃昏的景色在身邊流逝。

在經過那個路口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春夏之交的時候,就是在那裏,林淺夏落在他的身邊,挾帶著全身的燦爛光華,比那時的晴空還要明淨。

他伸手打開前座的納物盒,看見那顆小小的珍珠還在裏麵。

米粒一樣的珠子,光彩淡淡。

他握在手心看了又看,直到進入機場,換了登機牌,托運了行李,上了飛機,他才發現,那顆珍珠,一直都被自己緊緊握在掌心。

即將開始十二個小時的旅程。

程希宣透過玻璃看著外麵。天色已經暗下來,整個城市即將入夜。

而事實上,這個夜將會很漫長,橫跨歐亞大陸,一直到他下飛機,他麵臨的,將依然是沉沉黑夜。

漫長得令人沮喪,仿佛黎明永遠不會來。

登機通道緩緩收起,機組人員在示範救生器具的使用。

他沉在自己的思緒中不可自拔,想到父親的話,他的意思是要他回來之後和未艾訂婚吧。

認識了十來年,每年她生日舞會上的第一支舞,都是他陪她跳的。所有人都默認他們是一對,他們也自然而然地牽著手沒有否認。

雖然聚少離多,但一直都是每周一個電話,在結束的時候說,我想你。

自由散漫的未艾,滿世界去尋找新奇的事情,有時給他發的郵件裏是她在世界各地的笑容,有時候是她在挪威釣到了巨大的鱈魚,有時候是她在非洲牽著枯瘦的孩子,有時候是她在南美的叢林中找到了形狀怪異的毛毛蟲……無論身在何處,她永遠興致勃勃,如同綻放的玫瑰。

她其實擁有他羨慕而向往的、夢想中的人生。

在他拋棄了夢想之後,至少,還有一個人能自顧自地生活在理想的世界裏。所以他是真的想要盡全力去嗬護她,讓她的世界永遠沉浸在夢想的光輝中。

他看著她一天天地長大,就像看著年少時的自己長大一樣,長成自己所要長成的模樣,無憂無慮,放縱恣意,從不懼怕,從不猶豫。

而這替代感和愛情,又是否一樣?

恍惚之間,模糊紛繁的念頭侵襲了他,讓他坐在飛機上,茫然不知自己去往何方,正在何方。

他覺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那顆小珠子刺痛了,微微滲出汗水來。

這麽多年來,順理成章的日子並沒有什麽不好。

和未艾的相處也有溫馨和歡笑。她是他,應該選擇的人。

沒有什麽不好,甚至,是完美的。

隻是……

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想要把那些恍惚的念頭都趕出去。隻是那些不斷疊加的印象,真的沒辦法揮去。

母親去世的時候說,希宣,我對不起你。

每年的生日舞會,衣香鬢影中,水晶燈下,他和未艾跳的第一支舞。

開滿瞿麥花的山坡上,林淺夏令他呼吸停滯的身影。

合歡樹篩下的陽光中,她離去時,淡淡的一抹痕跡。

煙花幻影中,她虛幻得幾乎要淹沒在黑暗中的輪廓。

……

飛機上的廣播在提示旅客係好安全帶,飛機即將起飛。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撕開一樣,手指的骨節捏得發白,腦中嗡嗡作響,他幾乎無法呼吸。

有空姐走過來蹲在他麵前,微笑著輕聲問:“先生,請問您是否不舒服?”

他如夢初醒,轉頭看著外麵的夜色,低不可聞地喃喃著:“對不起,我要下飛機。”

“啊?”對方頓時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回去了。”程希宣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朝機艙門走去。他的手中一直緊握著那顆珠子,那珠子硌得他的掌心隱隱作痛。

終於考完了最後一門課,寒假開始了。

淺夏回福利院幫孩子們搬家。舊的大樓要拆掉了,新的大樓即將修建,一院的人都歡天喜地搬去工作樓,先將就幾個月。

“那個程家的少爺真是熱心慈善,我們是不是應該聯係媒體報道一下?”院長問淺夏。

淺夏眼也不抬:“不需要。”這是她拿命換來的,根本不關程希宣的事。

秋秋在旁邊說:“不過淺夏你能聯係上程家,真的很厲害啊!”

她低聲說:“這也是湊巧。”

“那個程希宣真是完美無缺,高,帥,溫柔,心地善良……”

“溫柔善良?不見得吧……”淺夏暗自嘟囔。

小偉抱著書包經過他們身邊,八卦地說:“他對淺夏姐姐也特別好!”

眾人交換著曖昧的眼神,個個竊笑。

“他就是那樣的人,表麵功夫做得很到位,對誰都一樣。”淺夏鬱悶地說著,看看天色不早了,趕緊告別了他們,去趕最後一班車。

累了一天,她在車上昏昏欲睡。老板給她打電話,響了好幾聲她才聽到,趕緊手忙腳亂地接起來果不其然,脾氣超大的老板劈頭就罵:“林淺夏,你在幹嗎?連老板我的電話都這麽久才接!”

“至……至少我接了呀……”她心虛地說。

“扣下一樁委托百分之十的獎金!”他直接點她死穴。

淺夏發出一聲哀號,車上的人紛紛看向她,她隻好縮起頭,低聲哀求:“要不換個懲罰方式嘛,老板……”

“那麽等我們見了麵,看看你的表現再說!”他啪一下就掛掉了電話。

淺夏看著自己的手機都快哭了。

因為受了老板的傷害,所以淺夏覺得自己身心疲憊,爬樓梯都無精打采的。

感應燈一層一層地依次亮起,她慢慢走上樓,拐彎時,忽然站住了。

剛剛亮起的燈光投在她家門外的樓梯上,照亮了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的人。

他像是沉在夢魘中一樣,僵直地坐著。隻在燈光亮起,他聽到她的聲音之後,才慢慢地抬起頭,用一雙因為在黑暗中睜了好久,一時不適應光線而有點恍惚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她站在樓梯下,而他坐在樓梯上,十幾級台階的距離,他們看著彼此。

光線從他的身後投射在她的身上,一瞬間,像是隔離出了一個與此時的暗夜完全不同的世界,明亮,平靜,充滿溫暖的光。

仿佛是燈光刺激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汽,使得他黯淡的目光變得溫柔而虛弱。

她覺得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微微地顫抖起來。

夜風輕輕吹過,一片冰涼的安靜,流過他們的肌膚。

良久,他才低聲說:“林淺夏,我本來要回歐洲和未艾訂婚了。”

淺夏咬住下唇,沒有回答。

“可……就在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刻,我忽然退縮了。”他緊握著雙手,怔怔地坐在她麵前,如囈語一般,喃喃地說,“好像,我這麽久以來所有的人生目標都在瞬間崩塌了,一切都無關緊要,連我曾經堅信不疑的,我的未來,似乎也都跟我沒有關係了……我和未艾訂婚、結婚,以後我的人生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最好的那一種——隻是沒有你。這念頭,忽然讓我覺得恐懼極了。”

他說著,沒有看她,隻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虛無的一點。黯淡的光線照在他的麵容上,恍恍惚惚。

“其實我平生並未害怕過什麽,隻是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如果永遠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人,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以後的人生,也許就此全是黑暗,再也沒有任何光亮了。所以我寧願逃離自己完美的人生,從飛機上跑下來,來這裏找你……”

他被飛機上所有被耽誤了行程的乘客憤怒責罵,明天的新聞上肯定也會有各種不同的揣測,可他都無所謂了,他隻是握緊自己手中那一顆硌得他發痛的珍珠,順從自己的心,任性地放棄了順理成章的路途。

他低聲說:“我想再見你一麵,和你說一些,應該要對你說的話。”

看著他近乎哀求的目光,淺夏深吸一口氣,打開門,示意他進去。

她給他倒了水,在他麵前坐下,用神情示意他早點說完,早點走人。

他將那杯水在手中轉了很久,直到都快沒熱氣了,才抬頭看她,說:“林淺夏,你欺騙了我。”

淺夏抬眼看他,沉默不語。

“你說你接近我是有目的、有想要得到的東西的,那麽,為什麽在我失明的時候,你不明明白白地以林淺夏的身份出現,反而假裝成一個陌生人呢?如果我欠了你的情,那麽,不是應該對你更有好處嗎?至少你很需要錢,你們那個福利院也是,不是嗎?”

淺夏聲音十分平靜:“因為我和你吵過架,所以不想以我的真麵目出現在你麵前——而且,邵言紀又是你的朋友,我擔心被他看到。”

“如果你真的是你自己所說的那樣勢利的人,那麽宋青青,你在離開我的時候,為什麽不聲不響,讓我連報答你的機會都沒有?”

淺夏望著窗外怔怔出神,無言以對。

“其實那些都是真的,其實你對我表現的一切,都不是假裝出來的,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程希宣,你這樣又有什麽必要?”她忽然朝他笑了笑,神情平靜得近乎自嘲,“是,我確實喜歡過你,你這樣的人,哪個女孩子不會心動,不會想和你在一起?可是程希宣,我真是怕了你了。我記憶力雖然不太好,但別人對我做過的事,我也不會這麽快就忘記。所以你一旦表現出對我好的樣子,我現在就害怕得不得了,覺得就像你以前剛見麵的時候,對我好一樣。其實都是假的,我越是喜歡你,最後受傷害的時候,就越痛不欲生,不是嗎?捫心自問,我覺得我現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程希宣,收起你愧疚又悲哀的鬼樣子,快走吧。”

她口氣疏離,平靜得一點波瀾也無,讓他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沉進冰涼之中。他握著手中那杯水,許久許久,才低聲說:“林淺夏,即使你還恨我、討厭我,但我是真的愛你,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屬於你了,永遠也不會改變。”

真可笑。淺夏明知自己早已說過和他並無關係,從此隻是路人,可胸口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咬住下唇,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層水霧。

她將頭轉開,低聲說:“不早了,你走吧。”

他透過額前的濕發定定地看著她在燈光下平靜的側麵,覺得連呼吸都停滯了。他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叫她:“林淺夏,你不怕我這麽晚回去會出意外?”

她詫異地轉頭看他,燈光下,隔著自己眼中的水汽,他全身也像帶著微濕的水光。這水汽仿佛也蒸到了他的眼中,讓他的目光中帶上了朦朧的霧氣。

“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現在整個人像在夢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他迷離恍惚地說著,怔怔地坐在她身邊,凝視著空中虛無的一點,低聲如夢囈般地說,“林淺夏,你就沒有想過,那些人一直在追殺我,我就這樣開車回去,說不定又會出意外嗎?”

“換一種懲罰方式……該換什麽呢?”

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折磨自己員工的老板衛沉陸,在世界各地轉來轉去,終於擺脫了老爸派來一直盯著自己的人,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下飛機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林淺夏打電話,雖然她接電話的動作有點慢,但老板連罵她的時候其實心情都是愉快的。

啊,能回國來痛痛快快地當麵罵林淺夏了,簡直是人生一大快事!

為了早一點罵到自己的得意手下,他拎著從夏威夷給她帶的椰子殼小熊,驅車直奔她家。

她住的社區是老式的,沒有地下停車場,他開到她住的那棟樓旁邊,在樓下的那片空地中停下了車子。

在下車的時候,他看到了旁邊的一輛車,微微詫異。

這個小區,居然停了一輛世爵。

對這輛車的牌照,他印象很深刻——程希宣車牌。

他站在車前看了許久,然後才轉身走到淺夏的樓下。

她的燈還亮著,他遲疑了好久,往上走了兩級樓梯,但不知為什麽,仿佛是恐懼於知道真相,他又轉身走了下來。

他站在樓底的樹下,仰頭看著她的窗戶。

眼看著那一點橘黃色的光,終於熄滅了。

程希宣沒有下來,沒有出現。

他站了半個多小時,沒有看到人影,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靜夜中,他的胸口,一點一點,慢慢冰涼起來。

他轉過身回到自己的車上,把手中的小熊狠狠地砸到後麵的座位上。

明知道自己應該立即離開的,可他胸口堵得厲害,手扶在方向盤上微微顫抖,卻怎麽都無法踩下油門。

他想,要是就這樣離開的話,一定會不受控製的。

所以他隻能關了燈,在黑暗中等待著。

等待著身旁那輛車的主人出現。

周圍很安靜,窗外天光黯淡,一片灰黑籠罩著程希宣。

但,可能是因為睡沙發的原因,他一直難以入睡。

從小到大,程家少爺什麽時候睡過沙發?誰敢讓他睡?

他嚴重不適應,隻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凝視著床上淺夏的輪廓。

黑暗中,她側麵的曲線溫柔,被黯淡的天光籠罩,看不分明。

即使不太清晰,他在腦海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描畫出她的樣子。她明亮的眼睛中有清澈幽深的目光,就像五月春夏之交的天空一樣清湛;她下巴尖尖的,看起來柔軟而纖細,卻總是倔強地微抬著,不肯向這個世界示弱;她曾經和他近在咫尺,隻是他當時茫然不知,錯過了她。

就像兩個人擦肩而過,她回頭看他時,他正在看著遠處,而等到他醒悟過來,回頭看她時,她卻已經匯入了茫茫人海中。

天時地利人和,不偏不倚、不早不晚的相互喜歡,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嗎?他輕輕地曲起手臂,將頭枕在臂彎中,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那麽急促。

在這片沉默的暗夜中,聽到了他輕微的聲響,淺夏才終於開口低聲問:“還沒睡著?你認床嗎?”

“我不認床……我隻是,沒想到我們還能在一起。”

“天一亮你就給我走。”她鬱悶地說。

他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淺夏……”

她本不想理他,但見他停頓了好久,一直在等自己的回應,隻好鬱悶地“嗯”了一聲。

“我會和未艾分手,不會和她結婚。”

“關我什麽事?”她低聲嘟囔。

“當然關你的事,因為我喜歡上你了。”他輕聲說,“這次,我是真的。不是為了利用你,傷害你,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愛著你,讓你幸福。”

淺夏默不做聲,睜大眼睛盯著空中。

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如今終於實現了。

可是為什麽,卻一點幸福與開心的感覺也沒有?

“多謝你,程希宣。”她沉默了良久,終於輕輕地說,“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他在黑暗中聽著自己的呼吸,輕聲說:“我知道。”

其實,你並不知道。淺夏將臉埋在枕頭上,眼前又閃現出那一次在迷宮一般的樓梯上,他抱著她往下走的情形。

他身上暗暗的香水味和當時迷離的燈光,讓她第一次為一個人心動。她把一生中初次的仰慕、歡喜、迷戀,甚至願意為之獻出一切的感情,都給了程希宣。

所以即使她將程希宣深埋在自己所不願觸碰的地方之後,她也依然沒有辦法不喜歡他。

把過去一切沉埋,僅此而已。不需要愛的話,就不會受傷害。

程希宣見她一直不說話,便低聲說:“雖然很對不起未艾,但,我並不是為了你才不願和她在一起的。我們兩人本來就各有各自的生活,也一直都在考慮要不要在一起。”

淺夏低聲說:“你和她感情那麽好。”

“是,我本來打算一輩子嗬護著她,寵愛著她,讓她的人生永遠沒有缺憾,永遠完美……”黑暗中,他聲音輕微,“我很感激她,也曾經發誓要讓她一切稱心如意,因為我母親去世的時候……隻有她在我身邊。要是沒有她,那時候我可能支持不下去。”

她聽到他的聲音在提到他母親的時候,變得虛弱而黯淡。她翻了個身,靠在枕頭上看著他。暗夜中,他們都看不清對方的樣子,隻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可惜的是,我們很相配,我們卻不相愛。”

程希宣和方未艾很小就認識了。程希宣剛剛懂事就和方未艾在一起,那時他就知道,她可能會是他以後的新娘。但就像所有社交圈內的人一樣,他們關係疏離,客客氣氣,有時候在滑雪或者騎馬的時候遇到,寒暄幾句而已。

他們關係的轉變,是從程希宣母親去世的時候開始的。

程希宣的母親是選美出身,就是別人所謂的胸大無腦,所以在她年華漸老之後,就失去了自己的優勢,程父與她離婚了。她無法從程家討到任何便宜,算是被掃地出門的,日子過得十分潦倒。雖然因為前世界小姐的名聲偶爾能出席幾個剪彩、酒會等等,但拿過來的紅包還不夠她保養自己。她迅速地消沉下去,到最後選擇了吞食安眠藥。

那時程希宣正在夏季的大堡礁潛水,他從千姿百態的海葵與珊瑚中抽身出來,在碧藍的天海之間回到岸上,漫不經心地用毛巾擦著頭發,摘掉氧氣,用濕漉漉的手按下了通話鍵。

那邊隻說了一句話,他呆呆地站在那裏,無法言語,不能呼吸,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海天平靜,蔚藍一片,就像藍寶石一樣包圍著他,白色的細沙像雪一樣在陽光下發著銀光。

他麵前的世界這麽平靜,而在另一個半球,他的母親性命垂危,正在搶救。

他登上最近一班起飛的飛機,趕過去見母親最後一麵。

從南半球灼熱的夏天中離開,下飛機投入北半球的大雪中。

他在醫院見到母親,握著她的手,悲慟無聲。

她對他說:“對不起,希宣……有我這樣的媽媽,你可能這輩子都抬不起頭……”

她閉上眼睛,隻留下程希宣一個人坐在她身邊。他哭著親吻她的手,親吻她的臉,直到她的皮膚漸漸冰涼。

方未艾走過來,將他拉走。監視器上的心跳已經是一條直線。

母親去世了,父親沒有來,他打電話時感歎了一下,然後說,喪禮辦體麵點吧,程家出錢。

在那之前,程希宣的人生從沒經曆過風雨,當時他十六歲,因此陷入絕望,茫然無措。而方未艾和管家正在國內,所以趕到這邊幫他,聯係了殯儀館和公墓,總算將他母親安葬在了一個環境比較好的地方。

那個時候在母親的墳墓前,年少的方未艾拉著他的手,揚起小小的臉看著他,說:“沒關係的,希宣哥哥,還有我和你在一起。”

因為這句話,他在母親的墓前痛哭失聲。那時他下定決心,他以後會一心一意地喜歡方未艾一輩子,嗬護她,疼愛她,即使豁出自己的命。

那之後,他的少年時代結束,他開始認真地生活著,一直在努力地做一個完美的人,克製著自己生活中的一點一滴。

那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世界清楚地呈現在他麵前,風雨侵襲,無人能避。他生在這樣的家庭,有強勢的繼母和從小積怨的弟弟,比別人更加艱難。

他的父親對他說,你應該去讀金融,於是他就去劍橋商學院,放棄自己的理想,並且努力取得好成績提早畢業。父親說,你過來幫我忙吧,於是他離開了畢業後應征進入的會計師事務所,雖然那裏的老板和同事都和他相處得很愉快。

他很小心地不讓自己出一點錯,無論什麽時候。

父親厭倦了繼母之後另結新歡。年紀那麽大了,生活還不知檢點,身體也漸漸差了,於是很快就宣布退休。如今他接管了一切家族事業,也像當年繼母對他母親一樣,出具了她婚前和父親簽訂的種種約定,光明正大地將她掃地出門。他那個弟弟本來就不成器,自此繼承家業的希望渺茫,於是越發自暴自棄。

他的人生非常完美,隻待和方未艾成親之後,成就王子公主的傳奇。

後來他曾經聽父親和別人聊天時提到一句——真看不出來,希宣倒是一點也不像他那個母親。

他愣在父親背後很久,然後轉身走到洗手間裏,一個人無聲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很久,不曾回神。

鏡子裏的人,脫去了年少時的容顏,越長大,越不像母親了。

那時,離他母親去世,也已經有六年了。他在心裏想,人生不過就是這樣,愛情也不過就是那樣。遇見一個合適的人,然後在一起,一生一世。他絕不會像父親一樣,他會和自己選擇的人白頭偕老,永遠和她、和孩子在一起,不分離。

和世交的女兒訂婚,在一起甜蜜平靜,金童玉女廝守一生,真的沒什麽不好。而且上流社會的圈子並不大,程家和方家都是最受矚目的人,他單方麵地悔婚,會引起多少非議和波瀾,需要付出多麽大的代價,他並不是不清楚。

他也曾經細細地想過他和未艾在一起,最後發現並沒什麽不好。

沒什麽不好,是等於完美嗎?

以前,他一直以為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現在,他卻開始懷疑起來。

如果那個合適的人不是自己所愛的人,即使一輩子在一起,又有什麽意義?

就好比,他現在人人稱羨,成為了父親的驕傲,他是別人口中完美無缺的人,可那又有什麽意義?他的人生,距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遠。

“那麽,你一開始的夢想是什麽呢?”淺夏輕聲問他。

他沉默了好久,才說:“你一定會笑話我……很孩子氣,無聊又無能。”

“是嗎?沒有哪個夢想是無聊的吧?”她問。

他猶豫著,終於承認說:“海豚飼養員。”

“咦?”她詫異地應了一聲。

“小時候,我最喜歡到水族館看海豚,海豚也很喜歡我,經常會跳出水麵讓我抱抱,去多了,那些海豚都會親我。”

淺夏從沒聽他說起過童年,不由得說:“你真幸福,我小時候的夢想是吃一塊奶油蛋糕……海豚抱起來,感覺怎麽樣?”

“頭上摸起來濕濕滑滑的,有一點潮濕的腥味。尾巴有點像塑料,硬硬的。你一摸它就會叫,很乖很可愛。”他說著,像個小孩子一樣,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出來,“那個時候我一直想在家裏的水池養海豚,我媽媽還幫我聯係過,連飼養員和訓練師都已經聯係好了,結果賣方捕到的海豚在半路上死了。我當時哭得很傷心,然後發誓將來要去水族館做馴養師,好好照顧它們。”

淺夏笑了笑,沒說話。

“是不是覺得我很異想天開?”他問。

“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根本沒有安慰他,“而且程希宣,你的每一次異想天開都會傷害到別人,以前那隻小狗是,海豚是,我也是……所以你安分地做你高高在上的程家大少爺,對我們這樣的人真是好事。”

聽到她這樣的話,他沉默良久,才低聲說:“但,至少我們曾經曆過的,無論給你帶來了什麽,都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喜歡過,恨過,無論如何,在我的心裏永遠存在。”

她轉頭朝向牆壁,輕輕地抬手捂住雙眼,感覺到眼淚猛然湧了出來。

並不是因為什麽,而是她忽然在心裏想,可能,已經做不成路人了。

曾經下了那麽大的決心才終於說出的話,換來的那些平靜,也許隻是水中虛幻的影子,就此破滅了。

他戳穿了她的謊言,其實她,還是喜歡他。

他依然,在她心裏存在著。

路人,迫切地需要存在感。

所以程希宣隻合了一會兒眼,等天開始蒙蒙亮的時候,就趕緊起來,把冰箱裏的東西翻出來。

怕開了燈讓淺夏睡得不安,他隻是就著廚房外的微光,開始弄吐司片,輕手輕腳打雞蛋,化奶油。

光線不太明亮,他切掉吐司邊的時候,一不小心,手指一痛。他立即縮手回來一看,原來是指尖被切破了,沁出一條血痕。

他皺眉,把自己的傷口放在涼水下衝了一會兒。血液融入水流,消弭不見。

淺夏被廚房裏做飯的聲音驚醒,迷迷糊糊中抓過床頭的鬧鍾一看,才六點。

她晃晃悠悠地走到廚房,看著裏麵的程希宣,由於剛醒來,還有點供血不足的大腦讓她還不明白現在的狀態:“程希宣,你在幹嗎?”

“早,你們上課不是很早嗎?我給你做早餐。”他一臉居家好男人的模樣,回頭朝她微笑,“去收拾好,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你有沒搞錯哦……我們都已經放寒假了。”她鬱悶地抓著頭發,想想又懷疑地問,“……你會做飯嗎?”

“我以前是一個人去讀書的,並沒有帶管家和廚師去。你知道英國的菜出名得難吃,連帶中餐館也很糟糕,所以我會在寄宿處自己做飯,其他同學還經常慕名來吃我做的菜呢。”他笑著,很肯定地說,“我對中餐在全世界的傳播和推廣是有貢獻的。”

“是嗎?”淺夏半信半疑,漱洗好之後,坐在桌前等他的早餐。

他端出的東西讓她無語,一杯橙汁,兩片煎過的吐司,還有一個煎蛋。

“這就是你對中餐的貢獻?”

“我不敢下去買中式早餐,擔心你把門關上就再也不讓我進來了。”他說著,在她對麵坐下,托著下巴看她,將受傷的手指藏起來,“嚐嚐我做的愛心早餐。”

還不就是普通的冰箱裏的東西。她想著,拿起來咬了一口。

香甜而濃稠的蛋奶味道在舌尖融化,讓淺夏不由詫異地睜大眼睛:“咦……這吐司看起來普通,味道還真好,你怎麽弄的?”

他興致勃勃地教她:“先把奶油化開,和蛋液、糖混合,然後把麵包片浸透,用奶油煎好,然後再淋上一點糖粉,就做好了。”

你可知道奶油很貴的,我下定決心才買了這麽幾片……淺夏一邊在心裏悼念自己的錢,一邊把吐司片吃完,又幹掉了橙汁:“你什麽時候走?”

正在搖著尾巴討好她的程希宣頓時泄氣了:“哦……等一下就走。”

“記得把你製造的垃圾帶下去。”她指指廚房裏的那一堆。

程希宣默然:“好。”

天色漸漸明亮,衛沉陸一夜未睡,坐在車內,一直等待著。

周圍靜極了,隻有冬日的殘葉,在晨風中掉落,偶爾打在車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直到他看見淺夏的那棟樓下,從樓道口走出的人,程希宣。

天色尚早,太陽還沒出來,隻有天邊朦朧的魚肚白。程希宣在幽藍色的天光之下,渾身像是鍍著一層淡淡的光輝。

果然,是他。衛沉陸隻覺得心裏咯噔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程希宣很自然地,就像是在這裏居住的男人一樣,拎著一袋垃圾下樓來,在經過垃圾桶的時候,隨手將垃圾袋丟了進去。

衛沉陸將頭轉向另一邊,不再看他。

程希宣上了不遠處的那輛世爵,沒有往衛沉陸這邊看一眼,立即就走了。

雖然車內有暖氣,但一動不動坐得太久了,深冬寒氣長久地侵入身體,讓衛沉陸覺得四肢百骸都微微麻木,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頭都沒有了筋絡連接,整個人就像散了架的木偶,頹然地倚靠在車座內,連手指都動不了。

過了許久,他低垂在膝上的手才終於可以動彈。他收攏十指,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那幾根手指上一樣,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幾乎刺進掌心中,留下了四道紅痕。

他終於開門下車,機械地上樓,站在林淺夏的門前,抬手敲門。

淺夏剛剛收拾好一切,換好衣服要出門,聽到外麵的敲門聲,下意識地打開門,還沒看清來人,劈頭便問:“程希宣,你又……”

站在門口的人,是衛沉陸。

她頓時愣在那裏,猶豫良久才遲疑著問:“老……老板,是你?”

“難道你還以為是程希宣去而複返?”他靠在門上冷冷地問。

淺夏啞口無言,良久才說:“老板你不要誤會啦,我……和他並沒有什麽的……”

“沒有什麽?沒有什麽你就收留一個有未婚妻的男人在家裏?”衛沉陸咄咄逼人。

淺夏歎了一口氣,低聲說:“老板,這不關你的事,你別理我們了……”

“我當然不願理會你!可我真是失望。你怎麽就這麽蠢?好了傷疤忘了疼。半年時間,你就忘記了他曾經怎麽對你!”

淺夏用力別開頭:“沒有!老板你誤會了!”

“我管你有沒有!我隻是對你失望透頂。林淺夏,算我看錯了你。”他冷笑著,灼灼地盯著她,“還有,林淺夏,你和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為什麽還要口口聲聲說自己和他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企圖瞞騙我?這樣很好玩嗎?難道我有空理你做什麽蠢事?”

淺夏有點無奈:“老板,我哪有瞞著你?這麽久以來,雖然我們隻是老板和員工的關係,但合作得其實都很愉快不是嗎?”

“隻是合作關係?”話音未落,衛沉陸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抵在牆上,俯下頭向著她的唇親下來。淺夏的心猛地一跳,想要掙紮,雙手卻被他反手按在門口。他的另一隻手鉗住她的腰,灼熱的氣息,強勢的擁抱,將她緊緊圍住。

她無法掙脫,隻能盯著他,低聲叫他:“老板……”

他用絕望而憤怒的眼神盯著她好久,終於甩開了她,轉身在沙發上坐下,氣急敗壞地摸出煙。林淺夏低聲說:“老板,你答應過在我麵前不抽煙的。”

他一把捏扁了煙盒,向她砸了過去:“答應個屁!”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低低地笑了出來。

衛沉陸煩躁地耙耙頭發,終於恢複了一點常態,頤指氣使:“快,滾過來給我端茶倒水。老板我一夜水米未進,簡直要死了!”

“你昨晚幹嗎去了?對了,我放寒假了,你以後可不可以晚一點再過來找我?”淺夏給他從冰箱裏摸出個梨子,一邊削皮一邊抱怨,“你不會時差還沒倒過來吧?”

衛沉陸鬱悶極了,簡直懷疑自己昨晚一夜到底是在幹什麽了!

他肝腸寸斷,崩潰欲狂,她卻一臉無辜,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真叫他恨不得把她掀翻在地狠狠踩上幾腳泄怒!

惡魔老板心情不好,口氣更差:“林淺夏,你給我削什麽梨子?我全身冰冷,再來個冰箱裏的梨子冰下去,我當場斃命在這裏給你看!”

“那麽老板你要什麽?”

“熱的!先給我來一碗蛋花湯,再去樓下給我打包一碗牛肉粉上來。在國外這幾個月,吃得能要了我的命,要是你敢給我看見一點火腿、牛奶、麵包之類的東西,這輩子我跟你勢不兩立!”

淺夏一臉哀苦:“老板,樓下的牛肉粉一般都是中午才開門……”

“把門給我砸開,去!”衛沉陸把自己的錢包砸到她的懷裏。

一接觸到錢,淺夏二話不說,轉身就下去了。

十五分鍾後,淺夏捧著一碗牛肉粉上來時,衛沉陸已經搜查完她的房間,心花怒放了。

他抓著沙發上的枕頭問:“昨晚誰在你的沙發上睡覺?”

淺夏翻翻白眼:“別明知故問了,當然是程希宣。”

“他賴在你這裏幹嗎?”

“想追我了,跟我說喜歡我。”

衛沉陸嘴角抽搐:“林淺夏,你可以表達得委婉一點。”

她一臉睚眥必報的神情:“我怕委婉了老板你聽不懂,又說我隱瞞著你。”

衛沉陸瞪了她一眼,心情卻十分愉快:“但你根本不會鳥他的,是不是?”

“是啊,我這人小心眼又愛記仇,吃過一次苦頭,受過一次傷,我就永遠也忘記不了。所以老板你怎麽誇我來著?”她靠在他對麵的沙發上,神情淡淡地說,“你說,林淺夏,我之所以挑上你,是因為你有個最大的優點,犯過一次的錯,永遠沒有下一次。”

“那個時候你好像是十六歲吧,眼睛就跟現在一模一樣,所以在那麽多孩子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其實我當時是想找個男孩子的,因為男孩子比較穩定。女孩子,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混賬男人,把她毀掉。”衛沉陸又想起了程希宣,所以後麵那兩句話,是他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惡狠狠地擠出來的。

淺夏將臉靠在臂彎中,用一雙清湛的眼睛盯著他:“那麽,這麽久以來,我比不上男生嗎?”

他怔了怔,才說:“不,你非常出色,比我期望的更好。”

“是嗎?”她笑了笑,支著下巴看著窗外,沉默了下來。

窗外是陰沉的冬日,迷蒙的寒意籠罩著整個城市。

彤雲密布的天空,雪遲遲下不來,所有一切都蘊藉在半空,無人知道來臨的會是什麽。

柳子意如日中天的事業,忽然遭到打擊。

首先是她進軍影視界的第一部電影,製片人前天還約她吃飯談劇本,今天就對媒體表示,邀請柳子意出演其中角色隻是媒體的誤傳,導演也澄清了,並沒有這個打算。

然後是籌備中的新專輯,她打電話詢問定下的曲目時,製作人吞吞吐吐地表示,錄製可能要延後。

已經提上日程的巡回演唱會,所有宣傳也在忽然之間銷聲匿跡了。

柳子意當然氣急敗壞,衝到副總的辦公室,將今日報紙的娛樂頭版甩到他麵前:“請問我是過氣了,還是不受關注了?是缺少話題,還是沒有作品、缺乏實力?我現在是所有媒體的頭條!”

“是,我知道現在是你紅得發紫的時候,全世界都在議論你的緋聞。”副總雙手一攤,“然而柳天後,你惹到了一個可怕的人物。”

她詫異地睜大眼,俯身壓低聲音問:“程希宣?他不是我的歌迷嗎?而且他要是不高興的話,不是應該對媒體施加壓力嗎?”

“是啊,一般人都會想到去解決媒體,但是也有人另辟蹊徑,覺得對付你更解恨一點。”副總一臉悲憫地看著她,“很可惜,那人不是程希宣。所以老頭子讓你今天下午兩點整,穿得素淨一點,夾緊尾巴,低頭去請罪。”

“可是我今天要錄製一個節目,兩點也許還搞不定……”

“搞不定就放棄錄製,不然的話,你就不用在這個圈子內混了。”

柳子意愕然,問:“是誰有這麽大勢力?”

“你猜猜?”

柳子意瞪了副總半天,猜想不出來。

副總伸手指點點桌麵,寫了個“方”字。

柳子意倒吸一口冷氣,喃喃問:“方未艾?她居然當真了,對付我?”

“你可以想得更嚴重一點。”副總一臉“你完了”的神情,“她已經親自出動,千裏迢迢地跑到這裏來了。”

“希宣,我回來了!”

彎彎的眉眼如同新月一般,燦爛的笑容在麵前盛放如花。

程希宣微微皺眉,從沙發上站起來,伸手擁抱她:“為什麽會過來?”

“我已經收到你給我的郵件了,真遺憾,原來你有自己喜歡的人了?”她說著,推開他的擁抱,扯掉自己的手套丟在沙發上,“家族遺傳,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喜歡娛樂圈的女人。”

程希宣不解,問:“什麽?”

“柳子意啊。”她扯起嘴角,冷笑。

“她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說呢?剛傳出緋聞沒幾天,你就迫不及待地給我寫信,坦誠自己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讓我轉告我父母,無法和我結婚了……這消息我還沒通知我父母呢,擔心他們心髒病發。”

程希宣笑了出來,緩緩說:“你誤會了,不是柳子意。”

“難道我弄錯人了?”她笑了出來,“喂,那麽你說說,那位是什麽人。”

“她叫林淺夏。”

“真普通的名字。”

“人也很普通。”

方未艾端詳他許久,然後笑了出來:“希宣,我不信你會喜歡上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連我這樣的人,恐怕都不符合你的心意呢。”

“別取笑我。”他笑道,長長地深吸一口氣,“而且我心裏沒底,總覺得也許到最後,我還是難以得到她。”

她看著他,良久才低聲說:“希宣,你是真的完蛋了。你這樣的人,喜歡上別人時,居然會露出這樣卑微的神情……真是讓我覺得好奇。”

“哪個男人喜歡上你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笑道。

她歪著身子坐在沙發上,睫毛眨了一下:“多謝你,不願意背著我去追另一個女生。”

“你有喜歡的人時,也總是會第一個告訴我,不是嗎?”

她若有所思地問:“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會覺得不適合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當然很合適,隻可惜我們不相愛。”他緩緩地說,“現在我已經找到了讓我可以下定決心放棄婚約的人,所以由我來提出解除婚約,我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不會再有異議了。希望你也可以不必再和他們鬥得頭破血流了。”

“如果那個女生不出現呢?是否你就會一直覺得我們在一起也不錯?”

“是,至少我覺得,比起把你交給其他人,我會是個更稱職一點的丈夫。因為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一輩子幸福如意。”他凝視著她,微微含笑,“不過現在,真抱歉我不能一直站在你身後等你了,因為我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人。”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默然地看著他,許久,才低低地說:“那個林淺夏,讓我見一下她吧……我看一眼就好,絕不會說出我是誰,讓場麵尷尬。”

“她認識你的。”他說道,“她曾經是你的替身,如果沒有你,我們可能也不會認識;如果沒有她,你可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而……因為你,她也差點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未艾愕然睜大眼,失聲問:“是……是她?”

“對。”程希宣伸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這個在他的注視下一天比一天更驚豔奪目的女孩,是他嗬護了很多年的人,一直以來,他當她是自己完美人生不可缺少的一環;一直以來,在他想到未來的時候,總是有她的那一部分;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是真的願意,在她披上婚紗的時候,執著她的手,許下永生永世的誓言。

然而,現在他決定離開她了。

他無法對麵前這個嗬護了多年的女孩子說出什麽話。室內是一片凝固的安靜,窗外的風靜靜吹過,落葉木的枝條微微起伏。

而未艾在一瞬間,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了。她倉促地站起身,生硬地說:“我好像還沒倒過時差,我先去休息。”

他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叫她:“你住在哪裏?安全不安全?”

她揮了一下手,沒說話,頭也不回。

他又說:“你的第二個男友,我已經著手在幫他們了,下個月律師會幫他上訴,把握很大。”

未艾沒有轉過身,她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

臉上冰冰的,她沒有理會,任憑它滑下來。

“天後柳子意否認與程希宣有任何關係,坦誠兩人不過是一麵之緣,她亦從未想過嫁入豪門,對未來丈夫所有的要求隻有一個,那就是真心相愛。”

街邊的電視播放著新聞,淺夏匆匆走過街角,一臉漠然,充耳不聞。

反正這些都不關她的事。

關她事情的是她正要去見的委托人,陳怡美。她本來已經圓滿結束了那樁委托,可忽然又在網站上收到了求援郵件,對方很急切地要和她見麵,所以她隻得趕緊化了個三十來歲的妝容,趕過去見麵。

見麵的地方是一個私人會所,環境優雅,喝茶時氣氛特別好。

她被指引到一個獨立的包廂前,這裏圍繞著走廊,和前麵的包廂隔了很遠,隱藏在竹林深處,格外隱秘一些。

門口的女孩子把門打開,她一進去,就感覺到不對勁了。

坐在裏麵的,是一個美麗得動人心魄的女孩子。她將頭發隨意地紮起,穿著很簡單的毛衣和牛仔褲,正在玩手機遊戲。她當然感覺到淺夏進來了,卻頭也不抬,說了聲“請坐”,便隻顧著把手機上那一局遊戲玩到最後。

這麽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即使**著一張純白素淨的容顏,烏黑的頭發,簡單的衣裝,也像一朵隨意舒卷的雲,散漫而美麗。

她那種高高在上的驕傲美麗,即使態度倨傲無理,也讓人無法介意。

因為她是方未艾,方家王朝的公主。

所以林淺夏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隻是在她麵前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著。

等喝到一半,方未艾也玩過了那一局,終於收起了手機,對她笑了笑,說:“林小姐,初次見麵,我想你肯定認識我。”

林淺夏頓時醒悟過來。

這個女生下手真是狠、準、快、穩,不動聲色地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察覺之前,早已將一切都摸得清清楚楚。

所以淺夏隻好笑了笑,說:“你好。”

方未艾端詳著她的妝容:“林小姐,難道你不願意和我坦誠相見嗎?”

淺夏真無奈,支著自己的下巴:“方小姐,我們這一行,不會和別人用真麵目見麵的。”

“你和希宣呢?也是一直用偽裝見麵的嗎?”

淺夏點頭:“是,除非是我沒有工作的時候,被他抓住了。”

她冷笑:“他認得出你嗎?”

淺夏有點煩惱:“可能他第六感比較敏銳,所以總是能認出我,真麻煩。”

“你知道,我是怎麽認出你的嗎?”方未艾忽然笑了,支著下巴看著她。

“難道你想說,是程希宣告訴你的嗎?”

“是呀,他和我一直都這麽好,我們當然無話不說了。”

淺夏搖頭:“不是他。”

“是嗎?”方未艾端著茶杯,看著淺夏毫不懷疑的神情,聳聳肩,“對,不是他……那麽你猜是誰?”

“你這麽聰明,又不像邵言紀那樣沉浸在愛河中智商急劇下降,難道自己不能猜出來?”淺夏有點無奈,“我猜想,我在落基山救了你的時候,程希宣肯定看出來了,當時他還想和你串通試探我呢,對不對?”

“但是你沒經受得住考驗,因為陳怡美和我根本沒有什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見麵之類的,你的表情那麽鎮定,我就知道肯定有問題了。”她托著腮,端著手中的杯子,微笑地看著她,“不過我當時肯定不可能把這件事和替身聯係起來,直到希宣告訴我,我以前的替身現在在他的身邊,我才忽然聯係到這件事,因為那天遇到你之後,希宣的舉止就有點奇怪。”

室內一片安靜,隻有風吹過竹林的聲音,她們隔著竹枝拚接成的窗看向外麵,所有的深綠淺綠,都在不安中起伏著,如同大片的綠色顏料在無序地湧動,卻又無法互相融合。

許久許久,未艾的聲音才又低低響起:“所以我呢,在回國後就去找了陳怡美,在我的突然襲擊之下,老實的陳怡美無奈隻好招供了,她確實有一個替身,因為她不會滑雪,所以臨時找的。”

“是呀,就那一次,結果就被你逮到了。”淺夏眼都不眨。

方未艾站起來,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掌,說:“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你,因為那一次,是你救了我。”

“隻是湊巧而已。”淺夏對於這麽正式的道謝有點不自在。

方未艾注視著她,緩緩地說:“但是,感謝歸感謝,有些東西,是我即使死了也不願意讓給你的。”

淺夏覺得壓力很大,仰頭看著站在麵前的方未艾,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比如說,希宣。”

風忽然在一瞬間停了下來,她們兩人對視著,都沒說話,可是卻有一種未明的情緒,在她們之間不安地湧動著。

淺夏終於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方大小姐,其實這件事,我真覺得很冤枉——”

在方未艾的注視下,她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我和程希宣不是戀人,我想這當中,你可能有點誤會,但是我們真的沒有戀愛。”

說完,她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當初程希宣過來找我做你的替身時,他是讓我幫忙了結你們的婚約的,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你們全都想要逃避這個婚約,所以讓我來破壞你們。但現在我的任務已經宣告失敗,我也不會再在裏麵橫插一杠。任務結束了就是結束了,我們也不會想要和委托人有任何事後聯係。”

“以前……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方未艾怔怔地坐下來,低聲說,“我年少的時候,曾經極力想要逃避那種一眼就看到未來的生活,所以我離家到處漂泊,交了很多現在想想根本無法容忍的男友,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瘋狂的事情,去了無數最艱險美麗的地方……我也曾經帶回很多男友給我父母看,但無一不被我的父母迅速解決掉,他們一意逼我嫁給希宣。”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因為逆反心理,所以我被迫和希宣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不開心,從不給他好臉色看。希宣卻一直容忍我,縱容我,後來……在意大利發生了一些事,為了我,他差點殞命,我這才知道,其實他才是我真正值得愛的人。

“女生有時候很奇怪,真正喜歡的人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總是浮雲蔽日,看不清楚,反而去追求那種千裏之外虛無的東西。可到我真的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時,他卻和我說,他有了另外喜歡的人了,他不肯再等我,不肯再無條件地對我付出一切了,因為他現在屬於你了……”

方未艾支著自己的額頭,有點沮喪,眼中卻始終帶著不肯認輸的倔強,盯著麵前的淺夏:“可是我不會認輸,因為他一直都是屬於我的,隻要我還想要,別人就搶不去。我是方未艾,隻有我不要的東西才會拋棄掉,丟給你!”

淺夏看著她倔強的神情,心裏隱隱浮起一種黯淡的苦澀來。

這個女孩子,表麵這麽傲氣,其實隻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惶恐吧。

“喜歡上了,就承認自己喜歡吧,沒什麽大不了的。”淺夏微笑著,低聲說,“你和程希宣才是應該在一起的人,請不要在意我。”

方未艾強裝的一切被瞬間擊潰,她愕然地睜大眼睛,說不出話。

“我以前,曾經因為不了解程希宣是個什麽樣的人,而迷戀過他,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看清了現實,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所以我再也不會和他在一起了。”淺夏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頭看著門口,有個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顯然是剛剛到來。

他站在門口,看著淺夏,眼睛中全都是深重的悲傷。淺夏凝視著他,唇角微微上揚,完美的謝幕表情:“喂,程希宣,正在說你呢。”

程希宣沒有回答,他甚至連呼吸也沒有,就這樣窒息般地盯著她,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未艾有點慌亂,低聲叫他:“希宣,你怎麽會來這裏?”

他這才將目光從淺夏的身上移開,看了看她,低聲說:“你來到中國的消息已經被人傳出去了,現在,就有人正向這邊來。我的保鏢可能攔不住他們。”

未艾嚇得臉色發白,站起來奔到他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肘,問:“那……我們該怎麽辦?”

一直冷眼旁觀的淺夏,慢悠悠地穿上外套,戴好手套:“那麽我先走了。”

“林淺夏……”程希宣不自覺地叫她。

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這是你們的事,和我沒關係吧?”

“可能,你也會有危險。”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看不出來嗎?現在你已經被卷進來了,恐怕我們三個人,今天都逃不出去……”

話音未落,突然響起重重的“砰”的一聲,玻璃在瞬間破裂,寒風卷襲進屋,窗簾、桌布、牆上掛著的小飾品,全都晃蕩起來。

未艾“啊”的一聲哀叫出來。

淺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她的腿上迅速滲出鮮血,浸濕了裙子。

程希宣立即蹲下,將她的裙子掀起,她的膝蓋已經受了傷,根本站不住了。

打破窗玻璃的人,正自窗口向內張望,淺夏立即伸手抓起旁邊的椅子,狠狠地砸了出去。椅子帶著碎玻璃,不偏不倚砸個正著,那個人哀號一聲,捂著臉就倒在了地上。

她立即奔到窗口,將打開的窗柵欄關上,一眼瞥到外麵已經站了十來個人,手中各自持著凶器。她迅速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一把拉上。

外麵的人已經開始砸門了,同時會所內警鈴大作,在尖銳的警報聲中,那些人的吼聲時斷時續地傳進來:“逃不掉的……你們給我滾出來……”

看著搖搖欲墜的大門,淺夏回頭看了看未艾,她正嚇得臉色蒼白,死死地抱著希宣的手臂,緊盯著那即將被踹開的門。

淺夏微微皺眉,然後一把拖起未艾,往室內的洗手間走去:“跟我來!”

未艾還想抓著希宣的手臂,他已經將她的手拉下,抓起旁邊陳設的花瓶,站在了門後。

會所內保安不多,所以隻能等待警方,幸好不到十分鍾,已經隱隱聽到有警車的聲音傳來了。

眼看時間緊急,那群人下手更重,猛然間“轟”的一聲,大門倒下,他們闖了進來。

程希宣手中的花瓶砸在了率先進來的人頭上,但那人倒下後,後麵的人還是湧了進來。

警方已經到了大門口,保安也終於衝了進來,準備阻止。

那群人一眼就看到了躲在牆角膝蓋流血的未艾,也看到了一個癱倒在椅上,被嚇呆了的陌生女人。

那些人隻掃了那個女人一眼,就一起向著未艾撲了過去。

程希宣拉起未艾,衝了出去。

一旦跑掉就很難抓住。所以那群人毫不猶豫,一起轉身追了出去。

隻留下癱倒在沙發椅上的那個女人,捂著自己的膝蓋,痛得瑟瑟發抖。

她腿上有槍傷,血流了一地。隻是當時闖進來的人太倉促,根本沒來得及仔細看。保安趕緊扶起她,問:“你受傷了?沒事吧?”

她咬緊顫抖的下唇,氣若遊絲地擠出一句話:“程希宣和林……淺夏……把那些要殺我的人引開了,你們……快去救他們!”

淺夏和程希宣牽著手,穿過層層的竹林,從後門奔了出去。

一開始淺夏還假裝自己的腳受傷,後來見他們追得太快,隻好放棄了假裝,反正他們也不可能再回去找未艾了,所以她跟著程希宣一路狂奔。

後麵的人還緊追不舍,他們向著大門跑去,希望那裏的警察可以幫他們。但那些人也早看出了他們的企圖,其中一個大喊:“四叔說,直接殺了也可以!”

淺夏心頭猛地一跳,回頭看見領頭那人已經舉起了手中的槍,對準了她。

偏僻無人的寥落街道,漫長的小巷中,什麽可以遮擋身體的東西也沒有,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的手指一動,就要扣下扳機。

程希宣將她猛地撲倒在牆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

淺夏睜大眼睛看著他,顫聲叫他:“程……希宣。”

他沒有回答,隻是用力抱緊她,用自己的後背,替她擋住一切。

槍聲響起,世界在瞬間,忽然變暗。

她的臉深埋在他的懷中,感覺到他的身體驟然抽搐了一下,有溫熱而黏稠的**噴濺在她的臉上。

她抱著他沉重的傾倒的身體,連追過來的人也不管了,隻是抱著他,無法抑製地哭喊出來:“程希宣,程希宣……”

“林……淺夏……”她臉上的眼淚滴落在了他的臉頰上,他看著她,艱難地擠出這三個字,然後抬起手,想要替她擦去那些淚水。

可是,手還未碰觸到她的肌膚,已經垂落了下去。

她握住他無力鬆落的手,看著他合上的眼睛,身體瑟瑟發抖。

持槍的人向她一步步逼近,她就像沒有察覺到一樣,隻是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程希宣,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黃昏的小巷,寒冬之中積雪薄薄,在半空之中有晚歸的飛鳥掠過,層層疊疊的雪與雲,光與影,在昏黃的陽光之中,像是被飛鳥的翅翼割破,無數重重影跡,所有一切過往,都如同泡沫幻影,在她麵前一一出現,又一一破滅。

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動蕩得如同風吹過的湖麵,虛幻扭曲。

程希宣,程希宣……

他讓她如同陷入迷宮,走不到盡頭,辨不出方向,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就像現在,他在她的懷中,呼吸漸輕,於是她忘記了過去,迷失了未來,這個世界,不複存在。

指著她的槍沒有響,隻傳來沉重的倒地聲音。那個持槍的人被後麵趕上來的一條黑影擊倒在地。旁邊的人一時手足無措,那人奪過對方手中的槍,反過槍托迅速擊倒兩個人,然後反轉槍口對準他們,厲聲說:“我數三下……”

聽到他的聲音,淺夏這才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那個人:“老板……”

逆光之中,衛沉陸一身黑衣,持著槍站在那裏,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黑豹,所有人都迫於他全身的氣勢,呆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一。”他聲音平淡。

那幾個人中有幾個已經轉身,迅速跑開了。

“二。”

就連倒在地上的人都趕緊爬起來,往巷子口狂奔。但就在跑出沒幾步時,他又轉頭看向衛沉陸,愕然大叫:“少……少爺!”

衛沉陸微微皺眉,瞄了他一眼。

“我、我是四爺身邊的阿健啊!我曾經和四爺在意大利見過你一麵的!”

淺夏抱著程希宣,將臉貼在他的胸口。

衛沉陸則有點尷尬:“哦……是你啊。”

就這麽一來,局勢微妙了起來。淺夏低頭看著程希宣:“終於可以知道,追殺你們的是什麽人了。”

可是程希宣已經重度昏迷,根本不可能有反應。

她懷中的容顏,和初見時一樣,依然是漂亮得令人覺得目炫,但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異常蒼白。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撕開他的襯衣,將他胸前的傷口按壓綁好,又脫下自己的外套,包裹住他。

至少,還有一點點熱氣,還有一點點心跳。

衛沉陸看了她一眼,垂下手中的槍走過來看了看,見程希宣還有微弱的呼吸,便幫她打了急救電話,然後才轉頭對那群人說:“走吧,我和四爺也多年未見了,但願現在忽然和他見麵,不會給他造成麻煩。”

淺夏站在巷子中,看著他和那群人一起離開,她不由自主地在背後叫了他一聲:“老板……”

他頭也不回,隻是隨意地一揮手,說:“沒辦法啦,我也懶得再東躲西藏了,和四爺見個麵也行。你先把程希宣帶去醫院搶救吧。”

淺夏現在還是方未艾的裝扮,所以那些人結結巴巴地問:“衛少爺……你和方未艾……”

“完全沒關係,我不認識方未艾。”他一口咬定,“先別動他們,一切等我了解了再說。”

那群人半信半疑,他們正在追殺的人和衛沉陸似乎關係不一般,這讓他們覺得事態十分嚴重。救護車已經來了,他們再不閃人就會被看見了。所以那一群人和衛沉陸腳步不停,一下子就出了巷子。

在巷子口衛沉陸看見了另一個熟人。

他老爸的得力幹將,他曾經見過好幾麵的一個男人,似乎是叫史密斯,外號鉚釘,意思是盯上什麽人就丟不了。

史密斯一看見他,頓時“啊”了一聲:“少主!您……您終於出現了!”

“嘖,別在這種地方叫這麽傻的稱呼。”他說著,打開車門,上了副駕駛座,坐在鉚釘的身邊。

原來他父親的親信都到這邊來了。衛沉陸在心裏暗暗罵了一聲,難道說,程希宣惹上的意大利幫會,就是他的老爸?

難怪在歐洲,他去跟蹤他父親的手下時,會遇到林淺夏和程希宣。

這麽說的話,可有點麻煩了,他唯一的員工林淺夏,如果因此卷入了這場恩怨,對他真不是個好消息。

“你在盯梢程希宣?”

“是,老大說,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以血洗血。”

“程希宣這種人,能和我們幫裏有什麽血仇?”他漫不經心地問。

史密斯駕車車去追前麵程希宣的救護車,低聲說:“和二少爺有關。”

“咦?是嗎?”雖然和那個父親情婦生的弟弟完全屬於陌生人,但出於禮貌,衛沉陸還是表現了一下驚訝。

“是的,今年春天,在瑞士滑雪的時候……”

“怎麽了?”滑雪,衛沉陸覺得自己最討厭滑雪了。

“二少他……在滑雪的時候看到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孩,就過去想上手。那個女孩子都已經被掐暈拖進屋子了,誰知被後麵有個偶爾經過的滑雪者看見了,對方掄起滑雪板給他來了幾下,二少就活生生被打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衛沉陸冷笑,“下手還真是太輕了,他要是直接打死就好了,這種人渣!”

史密斯愣了一下,趕緊說:“是是,二少是不對……可是他畢竟是老大的兒子啊,所以老大下了追殺令,無論天涯海角,也要將凶手抓到,替二少報仇。”

“這麽一說,我倒是有點欣賞程希宣了。”衛沉陸抱臂看著前麵的車,說。

史密斯詫異地問:“這事和程希宣……有什麽關係?”

“難道不是程希宣見義勇為嗎?”

“不……不是,當時救了那個女孩子的是個女人。”

衛沉陸愕然轉頭看他。

“是程希宣的未婚妻,方未艾。”

“手術中”的燈一直亮著,遲遲未滅。

淺夏坐在走廊中等待著,大腦一片空白,覺得太陽穴的青筋跳得厲害。

白色的走廊,白色的燈,安安靜靜匆匆走過的人,讓空氣都變得蒼白。

未艾過來時,在走廊盡頭看了她很久,終於示意護士把輪椅推過來,停在她的旁邊。她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放心吧,他一定沒事的。”

淺夏回頭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腿上。

“傷口縫好了,膝蓋骨碎了,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她說。

淺夏點點頭,低聲說:“沒事就好。”

她的聲音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嘶啞低喑,滿是絕望。

未艾示意護士倒了一杯水給她,淺夏捧在手中,慢慢地喝著。

“其實我真的有點不甘心。”未艾將頭靠在椅背上,輕輕地說,“我遇見希宣比你早,我和他經曆過的日子比你長,可是,卻是你,得到了他。”

淺夏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水杯,沒說話。

“我知道,如果這次不是你,而是我有危險,希宣也一定會為了救我而不惜生命……可那是因為,我在他心裏,是親生妹妹一樣的存在。”她轉頭看著淺夏,眼中滿是淚水,“而你,他為你不顧一切,卻是因為,你是他愛的人。”

淺夏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默然無聲。

“他向我坦白,跟我說,他已經愛上了你,再也不能守護我了……那個時候,我真絕望,我依賴了這麽多年的人,就要被人搶走了……所以我好恨你,我明知道自己應該躲在聖安哈塔避風頭,可還是沒辦法控製自己,即使死也無所謂,我真的想看看,能從我手上搶走希宣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子。”她說著,眼淚撲簌簌地順著玉白的臉頰滑落,“可是卻沒想到,會害得他這樣。”

“不關你的事,過錯不在你。”淺夏低聲說。

“不,是我的錯。”她說著,因為情緒激動,崩潰得泣不成聲,“若我早點發現原來我早已經喜歡他……若我不那麽任性,我和他早就已經幸福地在一起了,我不會和父母吵架後,獨身去瑞士惹下禍端……我不會害得他現在這樣……你也不可能搶走屬於我的希宣……”

旁邊的護士勸她:“小姐,請控製一下情緒,太傷心了可不好。”

可方未艾太過悲慟,抽泣著,就是無法停下來。

淺夏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放心吧,他會安然無恙的。”

“就算安然無恙,他也已經屬於你了。”未艾說著,用絕望的眼神盯著她,“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麽久的時間,他都沒有愛上我,那麽這輩子,我都得不到他了……我永遠也沒辦法,從你的手中把他搶回來了。”

“我和他已經不可能了。”淺夏輕輕地歎了口氣,“我早和你說過,我們是路人。他傷害過我,我也傷害過他,我們是這樣的局麵,恐怕都回不去了。”

方未艾搖頭:“你們明明相愛,能說成為路人,就真的成了路人嗎?林淺夏,就算你演技這麽出色,騙過了別人,騙過了我,甚至騙過了希宣,可是,你能騙過自己嗎?”

淺夏怔怔地呆在那裏,說不出話。

“你能讓自己相信,你和希宣隻是路人甲了,於是,你就真的能把他當成路人甲嗎?即使你改變了容貌,改變了身份,改變了個性和舉止,你們卻依然在人群中相逢,他依然能在千萬人之中,一眼就看到你。難道你覺得你們,真的能成為路人嗎?”

淺夏咬住下唇,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虛弱,微顫。

“不要自欺欺人了。你……還有我也是,都不要再欺騙自己了,人生的一切,該來則來,就算逃避,又能逃到哪裏去?”未艾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地說著,又將自己的臉埋在疼痛的膝上,深深地呼吸著。

等到眼淚被膝上的毯子吸幹,她才抬起頭,紅腫著雙眼,卻對著淺夏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但也沒什麽大不了,我……是很容易喜歡別人的。我以前的男友,都曾經在一瞬間,讓我感動得想和他們立即步入結婚禮堂。所以我想,即使希宣被你搶走了,也沒什麽。也許更適合我的人,在下一個路口就出現了。”

雖然肆意哭過了,紅著眼,但她依然是方家王朝的公主,驕傲而奪目,鑽石一樣,堅強美麗。

“這是我的報應吧,總是喊著不喜歡,不愛,所以,就真的沒能愛下去,真的沒能得到他。”她笑著,低聲說,“我想,等下一次愛情來臨的時候,我一定要緊緊抓住……免得再有一個像你這樣幸運的女孩子,搶走了我喜歡的東西。那下一次打擊,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了!”

看著她臉上難看的笑容,淺夏也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她伸手抱了一下未艾的肩,低聲說:“好好地養傷吧。”

她們坐在一起,看著手術室的燈光熄滅,奮戰了好幾個小時的醫生出來,表示手術成功,病人基本脫離危險。隻是還要在ICU監護一段時間,他各項功能指標都很低,隨時會有反複。

淺夏隔著玻璃,看了看裏麵的程希宣。

他依然昏迷著,氧氣管和儀器密密層層,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她隻看見他蒼白的半邊麵頰,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的氣息嗬在冰涼的玻璃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然後緩慢散去。

霧氣阻礙了她看程希宣,所以她舉起手背,慢慢地把他們之間的隔閡擦掉。

就像,把過往的一切都呼出來,然後,親手抹掉一樣。

還有什麽呢?即使他再怎麽傷害過她,即使他曾經親口說出那麽殘忍的話,可他如今,願意為了她,連生命都拋棄,還要怎麽樣?

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但她沒有去管,隻是固執地,一下一下地擦著麵前的玻璃,想讓自己把他看得更清楚一點。

她凝視著他,喃喃地低聲叫他,程希宣,程希宣……

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真的能擦掉嗎?

永遠不曾忘記自己傷痕的林淺夏,真的能忘記自己想要忘記的東西嗎?

農曆新年到了,即使是病人也受到了特殊待遇。

已經轉到家裏的程希宣,因為今天陽光很好,所以淺夏給他穿上厚厚的衣服,裹上毯子,推他到陽台上曬太陽。

護士在準備待會兒的檢查,叮囑她各項注意事項,淺夏一邊點頭,一邊記著。程希宣坐在椅上,說:“放心吧,她是專業護理人員。”

護士疑惑地問:“你是專業護理的?”

“對啊,華南醫科大學護理專業的宋青青小姐。”他微笑著,低聲說。

淺夏白了他一眼,仔細幫他攏好毯子。

陽台外有幾株高大的臘梅,開出了金黃燦爛的花朵。在幹枯的樹枝上,嬌豔的花上壓著白雪,枝條垂垂。

陽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身上暖融融的。淺夏坐在程希宣的身邊,看著外麵的花和雪,因為多日來缺少睡眠,所以有點昏昏欲睡。

就在半寐半醒之間,她忽然覺得臉頰上癢癢的,似乎有發絲輕輕掠過。

她微睜開眼,看了看,原來是程希宣在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他用那麽溫柔的眼睛凝視著她,手指就好像在撫摸一朵初開的花一樣輕柔。

淺夏的心,也跟著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

陽光這麽溫柔,時光緩慢地走著,隻要兩個人在一起,即使那些煩囂的事情,似乎也消失了。世界這麽美好。

她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低聲叫他:“希宣……”

程希宣握住她的手,微微而笑。

她直起身子,揉揉眼睛,低聲說:“今天是除夕呢,我們先回去吧,等一下我要回福利院去過年了。”

他牽著她的手,低聲問:“不能留在這裏嗎?”

她輕輕搖頭,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他有點沮喪:“有些事,我也需要向你坦白了,希望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有什麽需要坦白呢?不就是未艾惹了麻煩,你需要一個人來做她的替身,所以雇了我過來幫她承擔嗎?”她淡淡地說。

程希宣歎了一口氣:“對,我曾經在信上對你說過。”

“信?”她有點詫異,然後才恍然想起那封信。

在她受傷回到家中之後,他曾經給她寫過一封信。後來,被她撕碎了,衝進了下水道。

“那個時候你換了號碼,我查到了你的地址,也沒有勇氣去見你,隻能給你寫了信。”他有點無奈地轉頭看她,低聲說,“但是你,沒有理會。”

淺夏望著外麵的臘梅,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那封信我沒有看,撕掉了。”

他笑了笑,說:“嗯,要是我,我也不看。”

她轉頭看著他,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像是要將自己一直埋藏在心裏的那些鬱結,也一起從胸中擠壓出去:“不過,我又不是傻瓜,難道我看不出來,所有的傷害,基本都是針對未艾的?有時波及你,也隻是因為他們想要從你身上挖出未艾的下落。什麽不想結婚,想要我破壞你們之間婚事的話,全都是表麵的敷衍。而且你也不需要對我解釋,因為我隻接受委托,並沒有多大興趣追究你的原因。其實一開始,我就應該看出來,你怎麽可能不愛方未艾?”

“我是愛她。”他終於打斷她的話,“但和我愛你的不一樣。”

淺夏抬眼看著麵前的花,沒說話。

“在我孤獨的少年時代,她就像一簇火焰,讓我覺得這個世上,還是存在著美好的人生的,所以我也一直希望,能好好地嗬護她,讓她永遠幸福下去。”他斟酌著語句,慢慢說出自己心裏最真實的想法,“就像是對自己的至親一樣,因為我不幸福,所以希望她能過得很好,很幸福。”

“可你不一樣,你讓我覺得,我也可以擁有幸福的可能,我的人生不一定隻有這樣的死水一潭,我能夠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因為,你出現了,所以我的人生開始熠熠生輝。”

淺夏默然注視著他,良久,低聲問:“你喜歡我?”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用一雙深深暗暗的眼睛凝視著她。

“喜歡我的長相嗎?其實你根本沒見過幾次我本來的麵目吧!”

“你長什麽樣,對我而言並無關係,反正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能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認出你,不是嗎?”

淺夏別開臉:“你根本不了解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有什麽樣的人生、什麽樣的生活、我需要的是什麽,我們這樣兩個世界的人,怎麽能在一起?”

“這些都不重要,全都是可以忽視的東西,不是嗎?就像我失明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誰,我看不見你,可是我還是愛著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對我多麽重要的人。”他凝視著她,低聲輕喚,“淺夏……”

她轉過臉,避開他的目光。

“你也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她聽到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響起,那聲音低暗喑啞,卻讓她心口的血脈,隨著他的聲音,起伏震顫起來。

她咬住下唇,默默側過頭,看著窗外。他凝視著她,她的臉頰被逆光照出一種炫目的淺紅色,如同桃花與玫瑰調和出來的顏色,仿佛緋紅又不那麽深,仿佛粉紅又不那麽浮,說不出的動人與嬌豔,在一瞬間,迷人眼目,動人心魄。

她低聲說:“對,程希宣,我還喜歡你。即使你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敗。”

他的胸口仿佛被人深深劈了一刀,明知道她是曾經被自己狠狠推開,沒有半分猶豫與遲疑,舍棄掉的女孩子,可是這一刻,他追悔莫及,甚至恨起自己以前的漫不經心來。

他曾經蹂躪踐踏過的,其實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因為這種難以名狀的悲慟,他忽然不顧一切,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大腦一片空白。忽然覺得整個人虛弱極了,像是夢,又像是幻覺。她感覺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纏繞,佛手柑、香木櫞、橘、柏與煙草琥珀的香氣,混合成奇異的青木香,在她身邊沉浮。

突然之間,她的眼淚就要湧出來了。

她仿佛看到初次遇見程希宣的時候,不知世事的她,抬頭看見了如同光神一般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他。那個時候,她怎麽知道,命運給她帶來的並不是光輝燦爛,而是暗黑深淵?

從地獄中回來的人,怎麽可能會再想回到那種地方?

曾經曆過那樣撕心裂肺的愛與恨,她又怎麽會再回頭?

林淺夏,唯一的優點,就是記住的,永遠忘不掉。

所以她,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她將他推開一點,慢慢回過身看他。

他的手抓著她的手臂,不肯放開,凝視著她,輕聲如呢喃一般地叫她:“林淺夏,林淺夏……”

她掙紮著想要脫開他,誰知他放開了她的手之後,卻一把摟住了她的腰,將她的身體猛然貼近自己,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柔軟,甜美,讓人戰栗。

因為心中那種深濃的愛戀與著迷,程希宣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就此沉淪。周圍明明是明亮的午後,陽光遍地燦爛,可是他什麽也看不見,整個世界仿佛變成虛幻影跡,在迷亂之間下墜,下墜,一直墜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恍惚迷離,像是在夢遊一般。

“淺夏,不管我們以前怎麽樣,不管受過什麽傷、經曆過什麽,至少,我們現在都還在一起。隻要我們還能牽著手,那麽一切都很好,不是嗎?”

“去,到樓下點碗牛肉粉,我十分鍾後到。”

老板在電話裏下命令,言簡意賅,一副大佬模樣。

正在收拾東西的淺夏趕緊打起精神,衝到樓下催著老板煮牛肉粉。就在她托著打包好的牛肉粉上樓時,衛沉陸剛好到來,停好車和她一起上樓。

吃完牛肉粉,老板心情很好,點著桌麵問她:“想不想知道秘密啊?”

“咦,老板什麽時候這麽八卦了?”她捧著碗到廚房去,沒有理他。

見她這麽淡定的樣子,他心中八卦翻湧,難以抑製,又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上看她洗碗:“喂,很重大的秘密哦,聽不聽?”

“沒興趣。”她頭也不抬。

“和程希宣有關。”

她的手停住了,良久,又假裝若無其事,繼續洗碗:“什麽?”

衛沉陸翻翻白眼:“我就知道,你隻對他感興趣。”

淺夏沒理他,他隻好自己接下去說:“程希宣委托你的時候,騙了你。”

“他什麽時候不騙我?”她淡淡地說。

衛沉陸一臉沮喪:“喂,林淺夏,你這麽不配合,我真的很難八卦下去。”

“好吧,那麽老板要八卦什麽呢?”她洗幹淨手,走過他身邊坐下,“是八卦方未艾惹了麻煩,還是八卦程希宣當時根本沒想和未艾解除婚約?”

“原來你知道了啊。”他笑眯眯地抱臂看著她:“那麽你知不知道,被方未艾打成植物人的色狼,就是我那個混蛋弟弟?”

淺夏這才睜大了雙眼,愕然地看著他。

衛沉陸有點得意:“你看,終於有爆料了吧?”

“我記得你說過,你那個弟弟是個千年難得一見的壞蛋,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渣啊。”淺夏自言自語。

衛沉陸聳聳肩:“誰說不是?那次他被我打得差點癱瘓,居然還沒記住教訓,一直欺男霸女為非作歹。這一次他被打成植物人,也是罪有應得。”

“但你老爸可不這麽想吧。”

他歎了一口氣:“我老爸隻有兩個兒子,我已經背叛他,跑得遠遠的了,現在願意跟著他的那個兒子卻又變成這樣,也難怪他悲痛過度,即使對方是方成益的女兒也不肯放過,一定要她償命。”

淺夏看著他,欲言又止。

“你要說什麽?”他瞟了她一眼。

淺夏有點遲疑地說:“老板,或許,你能幫幫方未艾和程希宣……”

“幫他們?我憑什麽要幫他們?”衛沉陸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冷笑,“第一,那個混蛋畢竟是我唯一的弟弟,自家人被搞成這樣,連帶我也臉麵無光,我為什麽還要去幫外人?第二,程希宣和方未艾也是一對混蛋,你忘記他們以前把你弄過去當替死鬼,搞得你有多慘?你差點就死翹翹了,林淺夏!”

淺夏坐在他麵前,抬手扶住自己的額頭,沒說話。

“想要我幫他們去向父親求情,那你倒是給我一個救他的理由。”

“我欠了他的情。”她低聲說。

“什麽情?感情?他說的那些鬼話你也信?”衛沉陸不耐煩地揮揮手。

淺夏歎了一口氣:“至少他看在我的麵子上,保住了我從小長大的福利院。至少他曾經為了保護我,自己受傷也無所謂。至少,他曾經在最危險的時候,抱著我替我擋過子彈……”

衛沉陸端詳著她的神情,勃然大怒:“林淺夏,你這個白癡!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的記性好,永遠不會再理會這種人了嗎?”

她低下頭,輕聲說:“是,我永遠忘不了他給我的傷害。可是老板……我也永遠記得,他和我曾經經曆過的一切。”

平生第一次,衛沉陸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連他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胸口劇烈疼痛,在這一刻間,他忽然明白了,以為順理成章,一直握在手心的那塊琉璃,已經破成碎片,即將把他的掌心割得血肉模糊。

他一天一天注視著長大的這個女孩子,已經不再屬於他。

他咬著牙,把自己的話從牙縫間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那麽林淺夏,你愛他,對不對?”

她怔怔地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良久,才輕聲說:“對。”

從一開始到現在,中間掙紮過很多次,曲曲折折地走過很多路。無數次她違背自己的心意,倔強地說,是假的,是過去了,是被怨恨埋葬了……

可是最終,她還是隻能承認,是真的愛他。過不去,埋不掉,命運兜兜轉轉,讓他們相遇,讓他們離散,又讓他們重逢,就是為了這一刻,她終於承認,她是真的愛他。

無論橫亙了多少時光,無論交錯了多少鴻溝,她的心裏,一直都沒有變過。

即使她再精通偽裝,即使所有人都看不清她的內心,可她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心裏,最深的地方,埋葬著一個刻骨銘心的時刻。

在高樓長長的回轉樓梯中,他抱著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她失陷在迷宮之中,沉迷在他的懷抱中。

於是,在父母拋棄了她之後,那層保護著她不受風雨侵襲的繭,如同冰雪般消融。她寧願投入風雨,義無反顧地向著他飛去,不管自己是撲向春天的蝴蝶,還是投向火海的飛蛾,隻憑著胸口那一點微溫的悸動,拋棄了自己設定的人生。

那是她的紀念日。

衛沉陸走到淺夏的身邊,俯身看著她:“林淺夏,你真讓我失望。”

淺夏抬頭看他,神情惘然:“老板……”

“老板……哼。”他冷笑著,“我在你的心裏,就一直隻是老板。”

她愕然睜大眼看他,咬住下唇。

“三年前,你十六歲,初中畢業的那個夏天,我第一次看見了你……”

終於逃離了父親的那年,衛沉陸回到國內。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七月初,天空顏色亮得刺眼,蟬聲幾乎從未間斷過。

他一個人在母親的舊居,呆坐了一天一夜,考慮著自己以後的人生。

直到疲憊至極,他終於從家裏出來,驅車去尋找一個可以吃東西的地方。

那個下午,天氣熱得幾乎要將整個世界烤幹。幸好城市的綠化很好,沿路都是高大的樹木,他的車在綠蔭中行駛,在轉彎時,夏日的陽光從綠葉的間隙中投下來,直刺他的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見前麵有個小孩子,正從公園門口跑出來。

他背上冒出了冷汗,狠踩刹車。

可車子速度太快,已經來不及了,眼看就要重重地撞上那個小孩子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後麵有個女孩子忽然撲出來,將那個孩子一把抱住,往前一個翻滾,撞在對麵的行道樹上,避開了車子。

毫厘之差,她險險地從車邊擦過,救下了那個孩子。

好快的反應。他不敢置信,打開車門走下去。

那個女孩子已經扶著那個小孩站起來,生氣地轉頭看他:“喂,前麵的提示牌你沒看到嗎?要小心孩子,你居然還開車這麽快!”

他自覺理虧,隻好趕緊道歉:“對不起,哪裏受傷沒有?我帶你去看看。”

她揉揉自己的手腕,又看看那個毫發無傷的小孩,說:“沒事,你下次注意點就是了。”說完她轉身牽著小孩離去,衛沉陸站在她的身後,注視著她。

樹葉間篩下來的陽光,像是被梳散成了一縷一縷,絲線一樣在樹林中隨風變幻,流轉不定。一個個小小的明亮光點,在她的發上和衣服上跳躍著。

他漫無目的地跟著他們。陰涼的林間小道走到了盡頭,前麵是斑駁剝落的石牆。陽光太過熾烈,周圍的一切都被照成了模糊的影跡,她回頭看著他,指指牆上掛著的牌子:“你是到我們福利院的?”

他茫然地點點頭,注視著她。

她這才笑了出來,說:“原來你是好人,來幫忙的嗎?”

那個時候,她穿著舊舊的藍色短裙,顏色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在刺眼的陽光下,就像穿著一身白裙一樣。她的頭發因為缺少修剪,密密地遮住了眼簾,也遮住了她所有的神情。

可她是這樣奪目的女孩子,如同六月晴空。她站在這樣普通的陳舊石牆前,笑容在流轉的陽光下,似乎蒙著璀璨光華,帶著煙火的顏色。

就像是,每個人都曾經在夢中見過的那些動人場景,即使遺忘了所有細節和顏色,但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卻久久不能忘記。

她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她將來,會長成更美好的、魅力驚人的花朵。

就在這瞬間,他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和以後幾年的人生。

他未婚,而且年紀太輕,不能*,所以他給了福利院捐助,送一批孩子去讀書。在他的全程幫助下,她第一次飛往國外,但去了培訓學校後,因為要求封閉訓練,他就再沒有過問。

他還記得,她畢業典禮時他去接她回來,她在電話裏問他,你最喜歡的明星是誰?他隨口說,瑪琳黛德麗。

在他們約好的地方,他看見靠在牆上的那個女人,她穿著花瓣一樣層層疊疊的白色絲質襯衫,卻被緊身的黑色西裝外套罩住,隻泄露了一點點柔軟的絲綢出來。她穿著長褲吸煙裝,戴著複古的黑色禮帽,有一兩綹金色的卷發垂在她的脖子上。聽到車子開來的聲音,便抬起頭微眯著眼看他,薄唇,瘦削的臉頰,纖細的長眉下,一雙淺藍剔透的眼睛,是一種鋒利的妖嬈嫵媚。

他呆在那裏,看著眼前這個八十年前的女子,瑪琳黛德麗,活生生地站在玫瑰花牆之前,顏色濃重,比電影上還要迫人。

她卻忽然笑起來,這個冷若冰霜的女子瞬間豔如桃李。

她取下禮帽,蓬鬆的金色卷發散下來,她全身都是金色的光芒,可她的笑容卻比那陽光照在金發上的光彩還要奪目:“衛先生,是我呀。”

他聽到她的聲音,愕然遲疑。

“是我,林淺夏。”

她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心口,忽然砰的一下,綻放出無數的煙花。

他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到來了。

他們一起在琉璃社中接受各種匪夷所思的委托,生活比小說和電影還要刺激。她是天生的演員,受訓後身手特出,比他所能想象的還要好。隻需要衛沉陸給她鋪設好一個舞台,她便能嫻熟地來往於各種錯亂糾紛中,擺平種種奇怪的委托,不費吹灰之力。

他就這樣看著她,就像注視著一朵花慢慢開放,等待著她盛開。等待著她有一天,忽然明白過來,這麽久以來,他一直站在她身後是為什麽。

他還以為,她就是安握在他手心的那一塊琉璃,光滑剔透,所有的光彩與瑕疵,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沒人能奪走。

然而他沒有想到,忽然有一天,林淺夏遇見了程希宣。

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掌心的琉璃碎裂掉。

程希宣,毀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湧上心頭的絕望與憤恨,讓他怒不可遏,幾乎失去了理智。

他冷笑著,問:“林淺夏,我為什麽要救你愛的人?”

淺夏從未見過他這樣,忍不住低聲叫他:“老板……”

“方未艾死不死,一點都不關我的事,程希宣死了,我隻有更開心!”

“程希宣對不起我的,已經償還回來了,現在,我都已經準備原諒他了……”她抬頭凝視著衛沉陸,低聲說,“老板,請你也放下心結吧。”

“林淺夏,你真是個白癡,無藥可救。”不知為什麽,他低低地笑了出來,“可是喜歡你這個白癡的我,估計比你還白癡,還要無藥可救吧。”

就像胸口受了重重一擊,淺夏愕然睜大眼,聲音微微顫抖:“老板……”

“是啊,我喜歡你。”他聲音極低,又慢慢說了一遍,“所以,我比你還恨程希宣你可以原諒他,我卻絕不可能。”

他看了淺夏一眼,見她一直怔怔地坐著,不敢置信,無法說出哪怕一個字。

他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悲愴暗淡。他知道,這麽久以來努力經營的一切,恐怕都已經白費了。

他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拿起自己的外套,打開門離開。

就在他關上門之前,他看著門內的她,低聲說:“你死心吧,我希望他和方未艾,最好明天就被我父親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