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 花

一年的最後一天,淺夏抱著給孩子們帶的禮物,坐在顛簸的公交車上,前往福利院。一路上無數的街景從她身邊流過,所有的人都是歡笑開心地準備度過這一天,唯有她怔怔地發呆,一片茫然。

不能不茫然啊,今天……好像是個很重大的日子呢。

程希宣向她表白,老板也……向她表白。

為什麽自己這麽遲鈍,一直都沒有察覺?老板是真的喜歡她嗎?可他從來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有時嘲笑她,有時挖苦她……這也是,喜歡她的表現嗎?

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路上茫然地想著,到了福利院,才抱著東西下車。

看見福利院的牌子,她下意識地先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給守門的老伯:“孫爺爺,我回來啦!大家開始包餃子了嗎?怎麽這麽安靜?”

原本應該熱熱鬧鬧的院內,一個人也沒有,寂靜的雪壓在院裏的樹木上,顯得冷清極了。

孫爺爺笑嗬嗬地說:“哦,今天下午程家的人來了,包車將大家接到一個度假村去玩了,聽說晚上要包餃子放煙火玩通宵,直接在那裏住到後天才回來。孩子們、院長、阿姨……連秋秋都被拉過去了,我是走不開,沒辦法。”

淺夏目瞪口呆:“什麽?那是在哪裏?我現在去找他們!”

“嗬嗬,這個可不能告訴你,程家少爺叫人托話,說是希望大家玩得開心,也希望大家能讓你留點時間給別人……所以,大家都和我說,要是把他們去了哪裏告訴了你,他們回來後可不放過我!”孫爺爺笑得一臉褶子,洋溢著八卦。

淺夏在心裏哀號一聲,覺得自己丟臉極了。

程希宣……這等於是把他們的關係昭告天下了吧?她幾乎可以想見秋秋和院長、李姨她們當時的神情了,這以後,她要拿什麽臉來麵對他們啊!

孫爺爺笑嗬嗬,才不管她悲痛的神情呢,朝她一揮手:“程家來接你的車就停在裏麵,你快走吧,都等你半天了!”

大年三十,下起了雪。

未艾已經被父母接回塞浦路斯去,傭人和護士都放了假,管家和保安也故意到外麵去了,所以在空曠的宅子中,隻剩下了淺夏和程希宣。

雖然已經能下床,但程希宣的身體還不能多活動,所以無法出門。

她和他並肩站在陽台上,看著無數的花火綻放在夜空中,耀眼奪目。

“對了,我在過來的路上也買了煙花,一起來玩吧!”淺夏興致勃勃地說,翻開自己的包,拿出裏麵的仙女棒來。

細長的煙花在她手中飛哧哧地冒著星星一樣的銀色光芒。她笑著揮手,那些奪目的燦爛光芒就變成一條長長的弧形流光,繞著她全身飛舞,像緞帶一樣。

她又給他一把煙花,教他一起畫出大大小小的銀色弧形,要是速度快的話,有時候還能畫出一閃即逝的星星圖案。

兩個人玩得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她嘲笑他畫的圓像個土豆,他辯解說,自己畫的,明明是一顆心。無聲無息的明亮弧線,盛開他們周身,又很快逝去。

“我最喜歡這種煙花了。”淺夏看著手中那根即將燃放完的煙花,忽然說,“我在孤兒院的時候,有一年,有一個阿姨過來,給我們送了這個玩……她是煙花廠的女工,很喜歡我,她還對院長說,準備收養我。”

程希宣注視著她,她低垂的側麵在煙火的光芒中,顯得有些感傷。

“本來說好過了年,民政局上班之後,就要辦好手續,讓我跟著她走的。”手中的煙花已經燃盡,她鬆手讓它墜落在積雪中,“但那年除夕,煙花廠發生了爆炸,她過世了……後來,我年紀漸漸大了,又是女孩子,也=沒有人再願意領養我了,那個阿姨曾給我帶過的這種仙女棒,是我以前玩過的,唯一的煙花。”

“淺夏,以後我們在一起。”他握著她的手,低聲說,“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孤獨寂寞。”

她仰起頭看著他,低聲說:“好。”

仙女棒燃燒得很快,連最後一根都快要燒盡了。

“你說,它叫仙女棒,劃在空中的時候又這麽像流星,那麽對它許願,會不會也靈驗?”她舉著手中的煙火,問程希宣。

程希宣微笑:“會。不過這個和流星不一樣,要你說出來才能實現。”

“是嗎?為什麽?”她還以為真的有什麽說法,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因為你說出來,我才能聽到。”

她笑了出來:“難道我所有的願望,你都能實現嗎?”

“至少……你能實現我所有的願望。”他低聲說著,聲音溫柔纏綿,“如果,你的願望,和我的願望差不多的話。”

她望著他:“那,你的新年願望是?”

“希望你愛我。”他眼神深暗,襯在此時忽明忽暗的煙火之中,就像黑曜石的光芒,在暗夜中流轉,動人心魄。

她凝望著他良久,忽然踮起腳尖,吻在他的唇上。

“新年快樂,希宣……你願望成真了。”

對中國人來說,除夕夜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即使在比中國晚七個小時才到除夕的意大利。

然而,在這樣的日子裏,有個人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大兒子逃離他身邊,至今不曾回家;小兒子成了植物人,靠著儀器維護生命,毫無蘇醒的跡象。

衛銘在沉睡的兒子身邊坐了一整個下午,他注視著兒子的麵容,這張混血的臉並不像他,更像他那個異國的母親。可無論怎麽樣,這等於是他唯一的兒子。

因為另一個兒子,自四年前走掉之後,就再也沒有和他聯係過。他倔強地不肯回家,不願意回到自己的身邊。

是恨他這個做父親的吧。他歎了一口氣,看看窗外,已經是深夜。新年的鍾聲,即將敲響了。他卻一個人孤單地守在自己昏睡的兒子身邊。

而這個唯一留存的兒子,蒼白而消瘦,羸弱地躺在床上,即使怎麽盡力維持,情況也一天比一天糟糕。

今天早上,醫生再一次搶救回心髒已經不再跳動的兒子之後,曾經勸告過他:“衛先生,他的身體已經衰竭,我建議您……還是放棄比較好。”

他掄起手杖,狠狠地劈在床頭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放屁!我兒子,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可其實,他心裏深深地知道,就這兩天了,是逃不過了。

他的兒子,就要離他而去。

他靠在兒子的枕邊,將臉埋在自己的手掌中,聽著床頭儀器輕微的聲響。

深夜寂靜中,那一點小小的波動,顯得格外響亮。

忽然之間,病床上萎縮的身軀猛然一顫,然後儀器的警報聲急促地響起,在空蕩的房間中,顯得格外尖利。

他像是從夢中驚醒,猛抬頭一看監護儀,心跳監護已經是一條紅色直線。

他用力地按呼叫鈴,一次又一次,卻始終沒有醫護人員來。狂湧升騰的怨恨與恐懼,讓他站了起來,在空蕩蕩的房間內大叫:“安德雷阿!”

一直站在門外的管家此時卻沒有應聲進來,周圍的煙花也暫時停了下來,他的聲音無人回應,深夜中一片死寂。他恐懼極了,又叫了一次:“安德雷阿!”

門終於被人推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走進來,卻不是安德雷阿。他站在門口的陰影中,一時看不出模樣,就像一個沒有麵目的死神。

衛銘怒吼:“他到哪裏去了?醫生和護士呢?”

那人聲音平靜:“醫生認為已經不必搶救了,所以我讓他們都回去了。”

他暴怒:“你……你敢?你是誰?”

那人的聲音依然模糊:“我是個,能實現你願望的人。”

遠處的鍾樓,遠遠地傳來“當”的一聲響,在整個城市裏悠長回蕩。

十二點來臨,新的一年,開始了。

衛銘捂住額頭,呆坐在小兒子的床邊,一動不動。

那人問:“先生,您的新年願望是?”

新年願望,剛剛失去了兒子的老人,新年願望是什麽?

是兒子蘇醒,是手刃仇人,還是什麽?

“我要……沉陸回家,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邊……和我團聚。”他仿佛囈語一樣,喃喃地說。

十二點的最後一下鍾聲停止了,悠長的聲音隱隱地在室內拖著尾巴,最後,消失在空氣中。那人的唇角微微揚起,顯露出一個暗淡的微笑。他摘下帽子,脫掉手套,向衛銘走過來:“新年快樂,先生……恭喜你,願望成真了。”

衛銘如遭雷擊,愕然地呆了許久,然後用不敢置信、以為自己是在夢中的神情,緩緩轉過頭,看向那個走過來的人。

衛沉陸微笑著,站在他麵前,說:“爸,我回來了。”

他猛地站起來,雙腳不可自製地有點發抖。

衛沉陸緊緊地抱住他,在新年的第一刻,橫跨了四年之久,他們終於相擁。

良久,等到急促跳動的心終於平複下來,衛沉陸才放開自己的父親,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抬起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淡淡地說:“他死了。”

衛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沉陸,害死你弟弟的女人,叫方未艾!”

衛沉陸慢悠悠地收回手,拍拍手掌:“她做得好。沉涯一直與我不和,你是知道的,難道你還希望,將來我們之間有一場兄弟鬩牆的戲份上演?”

“難道,你就因此不準備替你弟弟報仇了?”父親暴怒,狠狠地一拳砸向他的臉,歇斯底裏地大吼,“即使你再討厭他,他也是你親弟弟!”

他沒有閃避,讓父親一拳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衛父急促地喘息著,瞪著他,目眥欲裂。

衛沉陸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有一個新年願望,和父親你的願望有共同點,現在,我們站在同一條線上。”衛沉陸笑了笑,“方未艾將你的小兒子弄成這樣,而她的未婚夫程希宣,將我所愛的人奪走了。”

衛父狠狠地問:“那個女人最近不是已經被查到躲在聖安哈塔嗎?”

“蝰蛇已經帶著幾個兄弟去了,不過她身邊有一個十分出色的保鏢,很難下手。聽說她在風景如畫的地方過得春風得意,幸福美滿呢。”

衛父咬牙切齒:“之前,他們還請了一個人冒充方未艾,企圖瞞過我們,幸好我們多追蹤了一段時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讓他們不得好死!”

“對,這就是我的願望。”衛沉陸冷笑著,“如果程希宣真的要和方未艾結婚的話……那麽我們一定要送他們一份,讓他終身銘記的賀禮。”

“沒錯!這份結婚禮物,我們怎麽可以不送?”衛父怒極反笑,在空蕩蕩的屋中,笑聲極其瘮人,“我要他們在最幸福的時刻,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破滅!”

春天來了,程希宣的身體也漸漸地康複了。梅花開的時候,他還是坐在輪椅上被她推著一起去看的,到垂絲海棠開的時候,他就能和她一起牽著手,慢慢地走去看了。

春天這麽美好,茸茸的青草如同碧絲,那種顏色嫩得幾乎要滴下來。長空中薄薄的雲,襯著頭頂緋紅色的海棠花,鮮濃的顏色染得整個世界如夢如幻。

走了一段路,他們在一棵花樹下坐下。草地上滿是落花,麵前的溪水潺潺地流過,帶著雪片一般輕薄的花瓣,變成一條粉紅色的流花河。

要是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那該多好。淺夏在心裏想著,轉頭看程希宣,他也正在凝望著她,微微笑著:“要是時間永遠留在這一刻,那該多好。”

她笑著,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在這樣的情景中,似乎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遠遠地,有隻小狗跑過來,在他們身邊繞了一圈,然後忽然跳到淺夏身邊,伸舌頭舔了舔著她的掌心。淺夏手心癢癢的,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喂,你不會是上次遇見我們的那隻小狗吧?”

程希宣有點詫異:“我失明的時候,曾經吃過我們冰淇淋的那隻小狗?”

“對啊,半年不見,它都長這麽大了。”她說著,伸手揉了揉它的腦袋,但是因為身邊沒帶吃的東西,隻好對它說,“抱歉啊,不能給你好吃的。”

“我有帶好吃的哦!”有人沿著河邊快步走過來。

“邵言紀?”程希宣轉頭和淺夏對望一眼。

跟在邵言紀身後的是胖乎乎的陳怡美,她揮著手中的薯片,跑過來抱著小狗,笑眯眯地說:“好可愛啊!”

淺夏便把她手中的薯片接過去,拿了兩片喂給小狗。

陳怡美雖然和她見過好幾次麵,但是因為以前淺夏都是化妝後才和她見麵的,所以她並不認識,隻是局促地對淺夏笑了笑,然後轉頭看邵言紀。

邵言紀也不認識她,問程希宣:“這位……是護理嗎?”

程希宣搖搖頭,執起淺夏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微笑道:“她是我喜歡的人。”

邵言紀差點咬到舌頭:“是、是嗎?那……那方未艾呢?”

程希宣平靜地說:“你別誤會,我和未艾一直都把彼此當兄妹,沒什麽。”

一袋薯片吃完,小狗歡欣雀躍,圍著他們繞了一圈,轉身就跑掉了。

“喂,小笨狗,薯片雖然已經沒有了,要不要吃香腸啊?”陳怡美提著包追了上去。

程希宣看著跑掉的小狗和陳怡美,問淺夏:“要不我們收留它吧,讓它不要再做流浪狗了。”淺夏搖頭:“你怎麽知道做流浪狗不好呢?也許它自由快樂,比在你家好得多。”

“是啊,看起來它活得也挺開心嘛,到處玩。”邵言紀說著,看了看那邊蹲在路邊喂小狗的陳怡美,又笑了出來,“怡美她啊,每天身上都有很多零食,看來是肯定減不了肥了。”

“她現在這樣是因為藥物激素的原因,和吃東西沒關係的,而且我覺得她胖胖的很可愛啊。”淺夏說。

邵言紀點點頭:“是啊,藥物原因……咦,你怎麽知道?”

淺夏很平靜地說:“哦,因為我以前有個朋友也是這樣,很難減,不過等停了激素之後,慢慢也可能瘦下來的。”

“不過相處久了,我也不在乎了,因為我喜歡她。”邵言紀說著,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很奇怪的,有時好像身手很靈活,什麽都很擅長,有時候又笨手笨腳的,什麽都不會。偶爾我一恍惚,會忽然覺得她是個雙麵人,哈哈。”

程希宣看了淺夏一眼,一臉“看你造的罪孽”的表情。淺夏若無其事地說:“是呀,我就是你們的學妹,也覺得陳學姐很讓人驚奇。平時她好像很沉默,但爆發的時候令人刮目相看,隻有在關係到你的時候,她才會變成另一個人。”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花癡的力量?”邵言紀哈哈大笑。

程希宣忽然問:“言紀,你喜歡陳怡美什麽?”

邵言紀轉頭看了看喂完了小狗,正帶著笑容走回來的陳怡美,臉上也浮起了戀愛中的幸福笑容:“她對我這麽好,是發自內心的,毫無保留地愛著我……而且,和她在一起,好開心。”

“和她爬鐵門有關係嗎?”程希宣又問。

“爬什麽鐵門?上次她還因此摔到了腳,我禁止她再爬高了。”

淺夏低微笑,程希宣瞄了她一眼,又問:“和她會不會滑雪,有關係嗎?”

“滑雪還挺危險的,上次未艾還差點出事了,我看以後還是少去好一點。”他說著,抱住走過來的陳怡美,幸福地笑著,“希宣,我們是來探望你的,但現在看來,還是不打擾你們了……那麽,你們就繼續幸福地曬太陽吧,拜拜!”

他們幸福地牽著手離開了,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矮胖胖,但那又怎麽樣?隻要他們自己幸福就好,無論別人怎麽看,無論一開始,心動的契機是什麽。

他們相視而笑。淺夏見時間已經不早,便站起來,牽著他回去:“吃藥的時間到了,走吧。”

“每天都吃藥,真煩……”程希宣嘟囔。

“這麽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逃避吃藥。”她笑著,拉著他穿過落花慢慢走回去。

花瓣如同碎紙片一樣,隨風輕颺,沾在他們身上。淺夏轉頭看見他頭發上落了花瓣,便踮起腳,幫他輕輕地撣去。程希宣抬手握住她的手,微笑著看著她。

淺夏歎了一口氣:“等你身體恢複了之後,我們去一趟聖安哈塔吧。”

程希宣詫異地看著她:“去那裏幹嗎?”

“對方是老板的父親,老板一直拒絕與我聯係,衛家又聲稱永不抹掉這段仇怨,他們在暗,我們在明,根本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追殺未艾,可是未艾總不能在聖安哈塔躲一輩子吧?”淺夏挽著他的手,和他踏著落花,慢慢地走著,“我想……我搶走了她喜歡的人,總得賠償她什麽。就讓我把人生還給她吧。”

“別胡說了,你不能親身去冒險!”程希宣打斷她的話,一口否決。

“那麽,難道你就任憑未艾這樣提心吊膽地在荷蘭的鄉間躲一輩子?”

程希宣神情黯淡下來,不再說話。

“我知道她對你人生的意義,所以,雖然你擔心我,但無論怎麽樣,我一定要補償她,不是嗎?”她抬起頭,看著周圍安靜寧謐的景色,輕聲說,“所以,快點好起來吧,希望我們能盡早幫未艾解決一切。”

聖安哈塔,荷蘭寧靜的村莊,低矮的教堂,隨丘陵起伏的草地,蔥鬱的濕地邊開滿鬱金香。

程希宣和淺夏來到這裏時,正是五月,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荷蘭陽光不多,所以窗戶一定要辟得大大的。未艾的院子裏有一方池塘,裏麵正開滿了淡黃色的睡蓮。她坐在房間內,正往畫布上堆顏料。她濃黑的頭發像一朵雲一般散漫地垂著,穿著一件簡單的布裙,隨意又爛漫天真。

保鏢在她身後,輕輕敲了敲打開的門:“小姐。”

未艾回頭看了看,把畫筆一丟,赤著腳踩著地板奔過來了。她的腳恢複得很好,幾步就撲了過來,掃了程希宣一眼,然後挽住了淺夏:“咦,怎麽來之前都不說一句?”

“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淺夏笑道,“我老板可厲害了,雖然監聽不了我的電話,但我擔心希宣或者你們家人的電話被動了手腳。”

“說的也是。”她說著,拉他們到客廳坐下,親自給他們泡茶。淺夏和希宣看她赤著腳跑來跑去的樣子,不由相視而笑。

“希宣,你的身體怎麽樣?”

“還不錯,一切如常,隻是醫生囑咐,半年內不能進行長時間的劇烈運動。”希宣看了看她,反問,“你呢?腿還好?”

“早就好啦。哎你們知道不,我養了兩匹好馬,天氣好的時候,我和阿峰騎著它們出去,在外麵跑一天都不累。”

未艾說著,轉頭笑著看保鏢,保鏢阿峰忠實地站在門口,微微點了一下頭。

淺夏端詳著未艾的氣色,她恢複了以前照片上的模樣,蘋果花一樣嬌嫩的臉頰上,帶著粲然的光彩,真是可愛。

淺夏又轉頭看看阿峰,見他的目光一直摒棄眾人,隻停留在未艾的身上,便忽然笑了出來:“他是叫阿峰嗎?未艾,你上次回國,似乎沒看見他陪你來?”

“前兩次都我是支使他出去幫我買東西,然後連夜偷跑的,不然的話,我怎麽可能瞞得過做了十年特種兵的他?”未艾笑著吐吐舌頭,“下次不敢啦。”

阿峰瞪了她一眼,臉上卻滿是寵溺的神情。

程希宣似乎也看出什麽來了,和淺夏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微笑出來。

“對了未艾,我們過來是有件事要和你說。”程希宣說。

未艾握著茶杯,眨眨眼:“什麽?”

程希宣牽住淺夏的手,笑著說:“就是……我們要訂婚了。”

未艾愣了一下,然後才低聲說:“嗯,真是恭喜你們了。”

“是假消息。”淺夏笑著說。

未艾愕然睜大眼:“假訂婚?你們幹嗎?”

程希宣有點擔憂地看了淺夏一眼,沒說話。淺夏低聲說:“我老板的父親說,他小兒子的仇怨。不能不報,圈內一直盛傳你和希宣馬上就要結婚,他直言,會讓你的婚禮變成一場葬禮。”

未艾的臉頓時轉成慘白,毫無血色。阿峰在她身後緊皺起眉頭。

“不過,你不要擔心。”淺夏唇角微微上揚,寬慰她,“我和希宣已經商量過,我會以你的名義和希宣訂婚……請你把名字借一下給我。”

“你……你要冒充我,和希宣訂婚?”未艾咬住下唇,用力搖頭,“不行!你不能為了我冒這麽大的險!”

“我和你不一樣,衛沉陸畢竟曾經是我的老板,我對他非常熟悉,而且,一旦他發現我,我想……他絕對會對我手下留情的。”淺夏笑微微地看著她,輕鬆地說,“我會說服他的,畢竟他不是壞人,我有把握。”

程希宣看著她,沒說話。

阿峰在後麵發問:“到時候賓客怎麽辦?”

“我們是非公開的訂婚,除了雙方父母,不邀請任何客人。事先放出風聲,事後否認就可以,反正隻要控製媒體就可以了。”

未艾急道:“可是,萬一淺夏……”

“你就不用擔心了,隻要你肯再讓我冒充你一次,我保證這件事,圓滿幫你解決。”淺夏說道。

未艾猶豫地看著程希宣,程希宣把一直凝視著淺夏的目光轉回來,淡淡地說:“淺夏既然這樣說,就肯定沒事的,相信我們。”

淺夏轉頭對他一笑,然後忽然想起什麽,說:“對了未艾,還有幾個人也和我們一起過來看你了哦。”

未艾抬頭看去。外麵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灰白色的天空下,有兩個人站在睡蓮池邊。她一看到他們,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爸爸,媽媽。”

方父皺眉點點頭,嚴厲地掃了她和程希宣一眼:“越來越不像話了,你被人追殺,這麽嚴重的事情,居然沒有告訴我們!”

“是因為……怕你們擔心嘛,媽媽的身體又不好……”未艾低聲說。

“你要是出個事,難道我的身體就不會有事?”方母過來,緊抱住她,哽咽道,“直到現在,我們才知道你過去一年活在怎樣的境地中……”

“媽媽……爸爸……”未艾偎依在母親懷裏,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方父在一旁露出擔憂的表情,口中卻還嗬斥她:“幸好有希宣一直護著你,不然的話,你如今身在哪裏都不知道!”

程希宣笑道:“沒什麽,倒是有件事要向伯父伯母道歉。其實去年五月,因為擔心未艾的安危,所以和我一起去看你們的並不是未艾,而是這位淺夏,一直瞞著你們,請不要怪小輩們胡鬧。”

淺夏微笑著向他們點頭。方父和方母詫異地對望了一眼,方母遲疑地問:“是她?可……可她和未艾,完全是兩個人。”

“淺夏的化妝很出色,請給她十分鍾,等一下,讓她向你們解釋。”

淺夏向他們笑笑,背起大包包轉身進了盥洗室:“未艾,借我一件衣服。”

不到十分鍾,另一個未艾穿著及踝的白色亞麻長裙,披散著頭發出來了。

她有著明亮的眼神,耀眼的美貌,雖然有著公主般優雅的氣質,但是因為最近的煩惱,眼神中有一絲恍惚的神情。

和站在室內的那個方未艾,就像鏡子內外,一模一樣。

方家父母和阿峰一起,全都呆在那裏。

淺夏走到還愕然無語的方家父母麵前,撒嬌地抱住了方母的手臂:“媽媽呀,怎麽不說話啦?”她的聲音嬌俏清脆,和未艾的聲音並無分別。方母下意識地摸摸她的頭發,然後又看看站在窗邊的未艾,和方父對視一眼,麵麵相覷。

程希宣抱住淺夏的肩膀,笑道:“不用擔心,讓淺夏冒充未艾和我一起訂婚吧,我想,淺夏會完美地應付一切的。”

“可是,婚姻怎麽能兒戲?未艾的訂婚禮,讓別人代替她去完成……”

“我不會和希宣訂婚的。”未艾在旁邊忽然說道。

方父皺起眉,並未理會。方母看了程希宣一眼,見他神情並無異樣,才歎氣道:“怎麽又說傻話了?你和希宣是這麽好的一對,以後不要這樣任性。”

“我並不是任性,也不是說傻話,我是說真的!難道你們看不出來,林淺夏才是希宣喜歡的人?”未艾大吼,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方父與方母悚然一驚,轉頭看向淺夏。

淺夏抬頭看向程希宣,他低頭朝她笑了笑,收緊了在她肩上的雙手,將她擁在懷中:“伯父伯母,真是對不起,但我會永遠把未艾當做親妹妹看待的。”

方母氣得差點暈厥過去,扶著方父的手瑟瑟發抖:“你們這樣,讓我們這些人的臉麵往哪兒擱?全世界都知道你們終將結婚,你們是天生一對!”

“正是因為你們一直這樣認為,所以就一定要在一起,給了我這麽大的壓力,所以才讓我一直想要掙脫這種固定不變的命運!”未艾大聲說道,不自覺地開始暴躁,“我不想要你們安排的人生,希宣也不要,我們都有自己喜歡的人,可能不如對方完美,但愛什麽樣的人,喜歡什麽的生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住口!”方父見方母臉色蒼白,趕緊扶住她,開口斥責自己的女兒,“我們都是為你好,你將來總會後悔的!”

“我不會後悔!現在我和希宣都各自喜歡上了別人,這就是證明,證明你們隻是自以為是,一廂情願地替我們安排一切,卻從不顧及我們自己的想法!”

“你!”方父氣得手都發抖了。

“未艾……”淺夏趕緊拉拉她,低聲說,“你冷靜一點,別這個樣子。”

未艾把氣急漲紅的臉扭向一邊。淺夏拉她進裏麵屋子去,程希宣則在外麵勸解她的父母。然而他們確實聽不進去,他勸了好久,方母還是歎氣:“希宣,你們在一起有什麽不好?不要辜負我們的期望。”

“真對不起……可我確實是愛上淺夏了,希望你們不要介意我的任性。”

“唉,你們啊你們……”方父搖頭。

“爸爸,媽媽……”身後傳來低澀的聲音,未艾似乎終於冷靜下來了,垂著頭站在內室門口。

他們都沒理會他,方父還“哼”了一聲。

“我知道,這麽多年來,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所以,才想幫我找一個最好的人照顧我,給我一個永遠沒有缺憾的人生……”她聲音低低的,帶著哽咽的哭聲,“可是爸爸媽媽,你們對我很好很好,卻忘了考慮一件事,我是方家的女兒,我這輩子,無論嫁給什麽人,我是不需要擔心生活的。人生對我來說一帆風順,我永遠不會匱乏什麽東西,我所需要的,隻是親情、友情和愛情。”

方母顫聲問:“難道我們對你這麽好,你卻覺得不幸福?”

“你們對我很好很好,在親情方麵我是完美的,可爸爸媽媽,你們知道,為什麽這麽幸福,我還要逃跑,不願意回家嗎?”她捂住臉,努力控製不讓自己痛哭出來,“因為給了我世上最濃烈親情的人,要剝奪我的愛情。”

方父與方母對望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喜歡過很多人,他們和我一樣,縱情生命,恣意人生,和他們在一起,我的人生每時每刻都有不同的驚喜。但你們以過來人的眼光覺得,還是選擇平穩安靜的日子比較好,所以,幫我挑選了世界上最好、最完美的程希宣。可我和程希宣,怎麽能走到一起?你們可以想象,盧浮宮展出《美少女戰士》漫畫集的情形嗎?即使是沒有生物的物品,也有自己合適的地方、自己相襯的東西……”她淚盈於睫,用黯淡悲切的目光,深深地凝視著他們,“我是你們養了二十年,有生命有思想的女兒,如果我在一個我不喜歡的人身邊,我在一個我格格不入的地方,要一直生活幾十年,你們覺得我會開心嗎?我真的不想這樣過一生!”

方母的眼淚頓時就下來了,抱住未艾,一時說不出話,隻是拍著女兒的背,長長歎氣。未艾把臉抵在母親的肩上,聲音顫抖:“如果你們真的愛我……就不會是逼我嫁給我不愛的人,而是支持我,讓我去尋找自己想要的人生……”

方父搖搖頭,歎了一口,對程希宣說:“有什麽辦法?既然你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我們還能怎麽辦?總不能硬把女兒塞給你。”

他走到未艾身邊,伸手扶著女兒的背。

程希宣在二老的身後,瞪了一眼那個被他們抱在懷中、含淚的女孩子,用口型無聲地說:“林淺夏,我都佩服你了!”

她眨眨眼,在眼淚流下來之時,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給他一朵微笑。

帶著淚光,這麽別扭,卻讓程希宣覺得心口湧動,滿心愛意。

“我聽說,你有了自己喜歡的人,決定不和未艾訂婚了?”

果不其然,剛剛踏入家門,程希宣就看到父親坐在客廳中,一抬眼看到他,立即興師問罪。

程希宣握緊了淺夏的手向父親走去:“父親,我向你介紹,這是林淺夏。”

程父抬頭掃了淺夏一眼,忽然笑出來:“就是之前吃掉了我那條錦鯉的女孩子吧?那條魚的味道怎麽樣?”

饒是淺夏見識過各種大場麵,也不由得語塞,良久才回答:“是……廚師的手藝很好,上次還沒謝過伯父招待。”

“哈哈哈,看看你這模樣,難道你是預備過來和我做一場轟轟烈烈的鬥爭的?”程父笑著,站起來和她擁抱,“這個兒子,我一直很滿意,也很擔心以後找不到滿意的兒媳,但看見你我就放心了。”

淺夏趕緊謙遜:“希宣這麽好的人,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因為我們都覺得喜歡和彼此在一起,所以就想先在一起試試看。”

“什麽叫試試看?這種事,定下來了就是。我現在就決定了,隨便你們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生孩子,我一律讚成,絕不阻撓。”

其實一直鬥誌滿滿,準備要和程父進行一番不屈不饒的戰鬥的淺夏,這一下又像是開著坦克迎戰,卻發現麵前是條毛毛蟲一般,充滿了挫敗感。

程希宣的父親,真讓她覺得無從下手。

“希宣,我要給你的未來妻子一件禮物,你先等等,把淺夏借我一會兒。”他說著,彎起手臂。

淺夏乖巧地挽住他的手臂,跟著他上樓。

他從書房的櫃子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給她,她道了謝,打開來看,是一個古典皇冠,上麵是晶瑩剔透的藍寶石,拆卸掉底座後可以做項鏈的款式。

“這件首飾,曾經是三位公爵夫人、兩位皇後、四位公主的珍藏。二十五年前,我和希宣的母親結婚的時候,她就戴著它。”他轉頭對著她說,目光卻落在遠遠的後麵,不在她的身上,“那個時候,希宣的母親令所有人驚歎……希宣繼承了他母親的一部分五官,卻遠沒有她的美麗。”

憑著程希宣的容顏,就可以想象當時他母親的風華了吧。淺夏在心裏想。

“我這個人,喜歡美食,喜歡美景,更喜歡美女,所以,希宣的母親最好的那幾年過去後,我就難以忍受,和她分離了。她後來過得很不好,但我身邊有其他美女了,所以也沒在意她……卻沒想到,她竟然會走到自殺的那一步。”他說著,有點黯然神傷的感覺,“所以希宣一直都和我不親近,小時候他肯定怨恨過我,也對我懷著一種莫名的畏懼。”

“他一直很尊敬您,您畢竟是他父親,他在這個世上的至親。”

她安慰他說。

“他什麽都做得很完美,對家族事業很盡心,和我也一直都父慈子孝……但我有時候想,可能別人家的父子不是這樣的。”他歎了一口氣,“他以前曾經想要念生物工程,過來問我意見的時候,我說,你弟弟不成器,你又是家族長子,如果可以的話,將來繼承家族最好……他回去後,就決定了報考商學院。”

淺夏默然,隻能說:“他是敬愛您,所以覺得您的意見重要。”

“他這麽敬畏我,我這個父親又有什麽意思?”他低頭看了看她,“所以,在希宣對我坦承,他已經有了愛人,無論我什麽意見,他都要和你在一起時,我其實不單單是驚訝,還有點嫉妒你……你是我兒子這輩子,第一次即使違逆我,也不會放手的人。”

淺夏低頭笑了笑,沒說話。

“不過,我第一次嫉妒你是在那之前。希宣去找我家一直合作的珠寶商,讓他幫忙設計一套首飾,還交給他一些小得像米粒一樣的珠子,作為婚禮珠寶的設計主題。設計師很犯難,他說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小的珠子,哈哈哈……”他笑著拍拍她的肩,“我去詢問他,才驚悉他和未艾分手了!我這個從小到大一直完美無缺的兒子,頂著背棄婚約的惡名,竟是為了娶你這樣一個普通女生。”

“我們不一定結婚。”淺夏低聲說。

“你非和他結婚不可。”程父笑著攤開手,“我兒子的個性,我最清楚,我無法反對,因為反對無效。他被你迷住了,我這個兒子,已經屬於你了。從今以後,你是這個世上擁有他全部的人。我愛你們,祝你們幸福。”

“曾與柳子意傳出緋聞的程希宣,近日用實際行動打破傳言,宣布即將訂婚,發言人宣布,對方並未娛樂圈中人。”

“雖然按照風水師的指點,在結婚之前程家將保密未婚妻所有資料,但種種跡象均表明,他將要迎娶的女孩子,唯一可能的就是方未艾。”

“訂婚禮將秘密舉行,除了雙方家人,不邀請任何客人。”

“由著名珠寶設計師擔任設計的訂婚花冠款式泄露,如同水珠一般的米粒珠簇擁著藍寶石花,華美異常,驚豔無比。”

紛紛擾擾的新聞,多的是坊間人關注。

“原來程希宣要和方未艾訂婚了……”秋秋舉起報紙,沒心沒肺地朝淺夏笑道,“喂,傷心不?”

“……很忐忑。”淺夏隨口說。

因為,她即將麵對的,不像她對未艾和希宣所說的那麽輕易。

老板真的會來嗎?婚禮,真的會變成葬禮嗎?如果老板並不出來見她,隻是叫人扛著機槍一通掃射,或者直接讓人把島夷為平地,怎麽辦?

或者……他在知道新娘是自己之後,卻越發憤怒,把他們兩人都幹掉?

即使他真的願意放過她,她能勸他放棄放棄他父親的仇恨,放過未艾嗎?

見她神情不對勁,秋秋趕緊說:“哎呀,淺夏,我是開玩笑的……你也知道……你也知道啦,那種人和我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我知道。”她低聲說。

“別在意啦,都怪我……哎,今天我們是帶孩子們出來玩的,你要開心一點呀!”因為是兒童節,她們帶了院裏的孩子到海洋館來看海豚表演,現在,她們坐在最高也是最後一排,孩子們正在嘰嘰喳喳,興奮地等待著表演的開始。

淺夏抬頭朝她笑笑:“沒事啦,我擔心的是另外的事情,和程希宣……基本無關。”有關也隻有一點點,主要重心還是老板。

秋秋如釋重負:“那就好……對了,你現在是發財了?居然請所有的孩子上海洋館看海豚表演!你的錢是哪裏來的?”

“哦,那個……”程希宣給的聘禮錢當然是拿來用的,“是程希宣的錢。”

“分……手費?”秋秋果然又想到不正常的方麵去了。

“勞務費……”勉強可以算是,扮演未婚妻的費用吧。

秋秋的臉上明顯地露出了抽搐的表情:“哪方麵的勞務?淺夏你可不能做壞事啊!插足人家夫妻是要天打雷劈的!”

“明明是你自己想得太猥瑣了。”淺夏自言自語。

前麵的孩子們一陣歡呼,海豚在馴養師的帶領下出來了。看著海豚鑽出水麵,身子在半空呈現彎彎的弧形,然後像一輪月牙一樣鑽入水中,孩子們頓時興奮極了,小小的海洋館中像開了鍋,叫嚷聲和歡呼聲此起彼伏。

淺夏正在看著,手機響了,她趕緊走到外麵的走廊,接起電話:“希宣?”

“在哪裏?難得周末,給我一點時間?”

淺夏聽著他理所當然把自己的時間當成他的時間的口氣,翻了翻白眼:“在海洋館,帶孩子們出來走不開呢,你過來吧。”

“好。”他應著,掛了電話。

不到二十分鍾,他便出現在海洋館,在淺夏旁邊坐下。

秋秋用震驚的眼神瞪了她一眼,然後當做沒看見,把頭轉過去了。

她一定在心裏暗暗地罵自己是小三……淺夏想著,有點想哭,隻好遷怒於程希宣,白了他一眼。

程希宣卻甘之如飴,微笑著低聲問她:“你怎麽知道我今天也想來這裏?”

她托著下巴,瞄都不瞄他:“我隻是湊巧帶著孩子們來看表演而已,今天是兒童節。”

“你小時候的理想是什麽?”他問。

“我知道你是想當海豚馴養師。”她望著下麵高高躍起的海豚,自言自語,“我哪有這麽偉大高尚的理想?以前,我們孤兒院旁邊有一個小小的麵包店,每次我經過那裏時,都要看一看裏麵的蛋糕,希望自己將來長大了,能吃到那種綴滿了草莓的奶油蛋糕。”

“這隻是你的願望,並不是理想。”他分析說,“要是你希望將來長大了能開一家這樣的蛋糕店,這才是你的理想。”

“是嗎?”她歪著頭看他。

“是啊……那麽把那家店買下來吧?”

淺夏丟了一個白眼:“那家小店早就不在了,十年前那裏就已經成了商場。而且我對蛋糕店沒有愛,我是個期望能不勞而獲的人。”

“是啊,你做的薺菜餅比蛋糕好吃。”他說。

這個戀愛了之後,就連立場都丟掉的男人,淺夏都不想理他了:“你不是覺得惡心嗎?”

“因為我對蔥加雞蛋過敏,所以我也連帶著不喜歡雞蛋裏加任何綠色蔬菜而已,但我已經克服這個心理障礙了,反正眼睛一閉就什麽都能吃下去的。”

淺夏嘴角抽搐:“就憑你這樣的態度,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做給你吃的!”

海洋館中忽然爆發出劇烈的歡呼聲,原來是訓練師宣布,節目已經表演完畢,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排隊摸一摸海豚,和它抱一下也可以。孩子們排著隊挨個過去抱著海豚合影,還有些膽大的孩子還親了它們,個個歡天喜地。

淺夏和程希宣也一起走下來。孩子們在拍照,馴養師拎著手中的小桶,皺著眉頭翻撿著裏麵的小魚。程希宣凝視著他,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點歡欣的神情,但是沒有。淺夏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意,拉著他走到馴養師的身邊,笑著說:“這場表演真是太精彩了,能把海豚訓練得這麽聽話,你真是太厲害了!”

馴養師抬頭看了看他們,無精打采地說:“還好了,反正每天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個動作,結束了之後丟幾條小魚……世界上沒有比這個工作更無聊的了!”

程希宣怔了一下,轉頭看著那些呦呦叫著的海豚,和淺夏對視了一眼。

“不過,每天和可愛的孩子們接觸,不是挺開心也挺熱鬧嗎?”

“小孩子最煩了,要是萬一出點事,家長根本不會善罷甘休。”他說著,一臉煩惱地把小魚遞給他們,“要喂海豚嗎?五十塊錢一桶。”

“好呀。”淺夏抱過那個小桶,聽到那個馴養師還在抱怨:“今天都演出十來場了,累得要命,還要喂魚蝦,天下還有比這更苦更累的工作嗎?”

淺夏把裝魚蝦的小桶遞給孩子們,讓他們小心點喂海豚。孩子們歡欣鼓舞,爭著搶著喂海豚吃東西。

秋秋看看時間,說:“等一下我帶他們回去就可以了,你要是……和程先生有事的話,就先走吧。”

“嗯。”淺夏抱了她一下,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別這樣瞪我啦,你猜錯了!三天後你就什麽都清楚了。”

秋秋白了她一眼,沒說話。她隻好苦笑,轉身和程希宣一起離開。

他們經過海洋館中幽藍的海底世界走廊,透明玻璃甬道的左右和頭頂,全都是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海龜在他們身邊緩緩遊過,海葵和海草像彩帶般流動,集結成群的銀色小魚在燈光下聚攏又分開,就像一片銀色星塵,光輝點點。

他們從這個生機勃勃卻靜謐幽暗的世界中走過,抬頭一起看著這無聲的美麗世界。站了一會兒,程希宣忽然低聲說:“其實,實現自己年幼時的理想,有時候可能,也不是什麽幸福的事情吧。”

淺夏聽到他語氣中淡淡的悲哀,覺得心口有點微微的酸澀湧上來,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說:“是啊,也許你實現了自己年少時的夢想,真的成了一個海豚馴養員,可是,也許你也會和那個人一樣,一點也不開心吧。”

人生和命運,全都是不完美的,無論得到什麽,可能都會遺憾。

他感覺到她的手握著自己的力度,微微的溫暖透過他的肌膚,順著他的血管脈絡,緩緩傳到他的胸口,讓他的心,忽如其來地悸動起來。

他執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聲說:“不過,現在這樣,就很好……無論我們錯過什麽,有多少曾經想要的東西無法得到,現在,我們走上了原本自己從未想過的那條路,經過重重機緣,被命運指引著,一步一步走到這裏,終於可以在一起牽住彼此的手,這就是命運給我最好的安排,不是嗎?”

淺夏抬頭看著他,微笑,輕聲說:“對。”

無論有多少磕磕絆絆,無論錯過什麽,無論有多少珍貴的東西失去了,但至少他們現在在一起,牽住彼此的手,了解彼此的心。

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啪啪啪。”有人在門口輕輕拍掌,向他們走來:“真是郎才女貌,濃情蜜意,羨煞旁人。”

淺夏轉頭看去,臉色頓時變了,下意識地推開了程希宣。

那個正向他們走來的人,其逆光中的輪廓漸漸地顯露出來,清俊而略顯淩厲的五官,即使正在笑著,也難以掩飾他冰冷的目光。

衛沉陸。

他向他們走來,仿佛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神情輕鬆愉悅:“好久不見,程希宣,我聽說你已經快要訂婚了,怎麽卻在這裏?”

程希宣不說話,隻是握緊了淺夏的手。

“這樣不太好吧,要是被什麽小報記者拍到,是不是有點糟糕?”

程希宣問:“原來衛大少這麽悠閑,每天出來看八卦戲碼?”

“唔……隻是湊巧看見了自己以前的熟人,所以過來打個招呼而已。”他說著,嘴角微微上揚,凝視著淺夏,“林淺夏,我畢竟是你的老板,給你發了好幾年的工資呢,買賣不成仁義在,你連寒暄都不給一個?”

那唇角的冷笑,像是刺入了她的眼睛一樣,迫使淺夏不得不低下頭,輕聲說:“老板……好久不見。”

衛沉陸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以前還真沒想過,我手下能出一個這麽有出息的員工,輕易就俘虜了程少的心,而且,還是從方未艾的手中搶來的。”

淺夏低著頭,說不出話。

“隻是,一想到我以前看重的人竟然會插足做第三者,我也很難過……”

“衛沉陸,我們之間的一切都不關你的事。”程希宣在旁邊冷冷地說。

“是啊,真難過,我隻是個局外人。”他說著,抱臂靠在牆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過我自認我對你們是有價值的,在我收拾掉了方未艾之後,你們之間就毫無障礙了,不是嗎?你們未來的幸福人生,還等著我去鋪路呢……這麽一說的話,我似乎還是你們的恩人。”

“衛沉陸!”程希宣終於忍不住,低吼出來。

淺夏拉住他,示意他別說話。程希宣看看她,硬生生地還是忍住了。

淺夏正視著衛沉陸:“老板,之前你父親在暗,未艾在明,所以一直都無法交涉,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是不是?我想隻要你們雙方願意,事情總會有個更好的處理方式——絕對比以血還血來得好。”

“抱歉,方家是商人,我家是黑道,我們平時基本沒有利益往來,所以化解仇怨的話,除了給衛家的強硬形象抹黑,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他微揚下巴,冷笑道,“以血還血,有仇必報,這是行規,也是我們的方式。”

“可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即使方未艾死在你們的手下,你家報了仇,難道方家就不會反擊?難道他們找不到雇傭殺手的方法?”

衛沉陸俯頭注視她,清清楚楚地說:“衛家染血多年,在道上的仇人早就數不勝數,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至於暗殺之類的,這條道上的人,每年不遇見十來次,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淺夏被他懾人的眼神激得打了一個冷戰,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每天都笑嘻嘻的、想要逃避這種人生的老板,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過往的一切,他們曾經嬉笑打鬧經曆過的生活,似乎全都是她的幻夢,一陣風吹過,再也不複存在。

而衛沉陸口氣冰冷,語氣平靜:“至於以後方家會怎麽對付我們,我們會關心,你就不需要了……哦,或許你需要,因為你身邊這位程希宣,和那位方未艾關係非同一般,是不是?”

“衛沉陸。”程希宣終於還是忍不住發作,“請你不要隨便猜疑我們的關係,更不要用這個來奚落淺夏。”

“哦,你們可以做,但是別人不能說。”他笑了笑,掃了淺夏一眼,“既然護花使者都動怒了,我也就不自討沒趣了……隻不過,程希宣,請一定要記得,你的訂婚禮上,我會給你們送一份大禮,解決一切。”

“老板!”淺夏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叫出來,“請你看在我的分上,這件事……這件事還可以解決得更好,對不對?”

他轉頭看她一眼,伸手碰一碰額頭,做了個告別的手勢:“期待我的禮物吧……我幫我父親轉告你們,有一場婚禮,就必定有一場葬禮,勢在必行。”

愛琴海的五月,海天藍得連成一片,蔚藍與湛藍相交的地方,有一條淺淺的粉紅色的線,出現在遊艇之前。

粉紅色越來越近,漸漸顯出一座島嶼的樣子,這座開滿了粉紅瞿麥花的小島,因為花朵太過茂盛耀眼,顯得整座島就像是粉紅色的一樣,在藍天碧海之間鮮豔奪目。

時隔一年,再次來到這個小島,恍如隔世。

程希宣牽著淺夏的手,登上碼頭。

一襲白色希臘式長裙、戴著白色寬簷帽的淺夏,今天是未艾的裝扮,她稍微抬高帽子,看著這座島嶼。

山腰間,蜿蜒小路通向的那間白色屋子,在橄欖與月桂樹之間,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門窗,白色的露台上垂下九重葛長長的枝蔓,繁茂的紫色花朵像瀑布一樣流瀉在牆上。

他們牽著手一起走向那座屋子,夾道全都是瞿麥花,挨挨擠擠地擦著她的腳踝。站在門口迎接的管家,向他們鞠躬問好:“小姐,少爺,請先休息一下。”

“嗯,辛苦你們了。”淺夏很順口地說。

婚禮的陳設已經全部布置好,無處不在的紫紗和粉紅玫瑰裝飾著屋內各處,華美浪漫的舞台上,即將上演一場不知結局的戲碼。

淺夏和程希宣在露台上喝了一會兒茶,轉頭遠望這個以曙光女神伊奧絲為名的島嶼。蔚藍海天,粉紅島嶼,海浪溫柔地舔*銀色沙灘,銀白色的沙灘就像是嵌在藍色海水與粉色花朵之間的一彎新月。

程希宣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一種不安在湧動,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淺夏的手,低聲問:“淺夏……我們的計劃,真的能成功嗎?”

“放心吧,如果是未艾的話,當然做不到,但我對這方麵很熟悉。”她說著,又看了看左手的戒指,那上麵有極細的刺,“這上麵有強麻醉劑,如果沒辦法成功偷襲他的話,那麽也可以用來給我自己裝死,這一直都是我的強項,這種麻藥可以讓我的心跳在瞬間變得極為微弱,和瀕死的狀況極為相似。”

程希宣又問:“那麽在你假裝未艾死去的時候,我該怎麽反應?”

“沒什麽呀,你痛苦懊惱就可以了,想一想如果我真的死去時,你該怎麽辦。”淺夏微笑道。

他打斷她的話:“別胡說八道!”

“安啦安啦。”她伸手輕撫他的眉頭,“反正你牽引住他,我趁機再攻其不備。我和老板差不多勢均力敵吧,有你幫忙的話,我相信短時間內製住他應該沒問題。隻要他在我們手中,那麽他無論帶來多少人,全都會成為擺設。”

程希宣點點頭:“希望他真的能答應我們的要求,以未艾的生命,和他自己的交換。”

淺夏笑道:“老板最識時務了,審時度勢的本領天下第一,他怎麽會為了那個一直與他不和的弟弟而讓自己受損?”

程希宣似乎還在遲疑,淺夏無奈地吐吐舌頭:“放心啦,我說沒事就沒事,你隻要聽我的就可以了。”說著,她向他伸出手,笑容燦爛,如同初見時五月的晴空一樣,明淨澄澈,“眼看快要十二點了,雖然我們訂婚禮上唯一的那位客人還沒到,但難道準新郎不請準新娘跳個舞嗎?”

仿佛被她的鎮定安然所感染,他也微笑著站起來,讓管家去吩咐樂隊準備。

淺夏回房換上禮服,穿過二樓傳統的歐式走廊向下走去。

樓梯的欄杆上裝飾著許多形態各異的小天使,現在每個天使的身邊,都裝飾著剛剛空運過來的嬌豔玫瑰花,用淡紫色的輕紗裝點。兩條分別延伸向左右的樓梯,轉折後又交匯在一處,通往大廳。

鮮花簇擁的大廳旁,樂隊正在等待他們。程希宣向她做了個邀舞的手勢,旁邊的樂隊立即奏起了音樂。悠揚緩慢的曲調,適合華爾茲。

她選擇的禮服,下擺剛好輕柔地覆在腳踝上,在被他帶著旋轉時,白色的裙擺如同雲朵一樣飛揚,連同上麵綴滿的水晶,光芒閃爍不定,她就像簇擁在半空的冰晶雪花之中,柔軟又燦爛,動人心魄。

他們牽著手,舞步回旋。這一場旋舞似乎永不終結,旋轉著,若即若離,但無論他們的身體與腳步如何分離,手卻始終握在一起,不曾放開。

仿佛是被她的舞步與姿態吸引,音樂也越發悠揚,就在她的舞步稍緩時,她一側臉,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衛沉陸。

他真的依約來了。一個人站在門口,抱臂靠在門上看著他們,身邊並無任何跟過來的人。

看見他們停下,衛沉陸唇角微微上揚,隨意地向他們走來,摘掉禮帽,隨手交給程家仆人,說:“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方小姐今天越*亮了。”

淺夏疑惑地望了程希宣一眼,低聲問:“他是誰?我們……不是沒有請任何賓客嗎?”

“或許方小姐不認識我,但方小姐一定認識我弟弟……”衛沉陸嘲譏地笑著,“托方小姐的福,我弟弟他今天剛好下葬——我說過,有一場婚禮,就必定有一場葬禮,對不對?”

淺夏和程希宣對望一眼,她裝出一副愕然的樣子:“你……他……”

他的神情卻漫不經心,仿佛他帶來的不是他弟弟的死訊:“他早就死了,和方小姐在瑞士相遇之後,他都躺了一年多了,要是還不死,我都替他累得慌。”

淺夏看著他隨意的笑容,心中卻開始覺得畏懼,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滲出一點冷汗,戴在手指上的那個戒指,也像是發燙一般,灼著她的手指。

“不談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今日是來參加訂婚禮的,天大的事情也要以婚禮為優先。”他輕輕撇開了那個話題,向淺夏伸出手,“按照婚禮流程,新郎和新娘已經共舞過了,那麽作為客人,我是否能有幸請方小姐跳一支舞呢?”

正中淺夏下懷。但她現在是方未艾,麵對仇人的邀舞,她假裝猶豫地遲疑了片刻,然後才慢慢地抬手,放在他伸過來的手掌中。

就在她的手掌微微一側,想要將戒指上的那根細刺對準他的掌心時,他忽然手一縮,抓住了她的手掌。手順勢向下滑去,將她的戒指準確無誤地捏住了。

她愕然,抬頭看向他。音樂已經奏響,站在她身後的程希宣被她的身影擋住,根本看不出他的手勢,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很漂亮的訂婚戒指……簇成花球的碎珠也很美,如果,沒有花叢中的那一根刺的話。”他緊握著她的手,帶著她旋轉,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難道設計師想讓你們的花朵指環間隱藏著荊棘嗎,林,淺,夏?”

淺夏愕然推開他,睜大眼睛看著他:“老……老板……”

程希宣在旁邊發現了他們這邊的異樣,立即向他們走來。

淺夏一個旋轉,伸手到衛沉陸的背後,輕輕搖了搖手,示意程希宣別過來。

華爾茲舞步華麗,他們左右旋轉,黑色禮服的衛沉陸與白色舞裙的林淺夏,就像雲朵伴雨燕的共舞,優美蹁躚。

“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程希宣與誰的訂婚禮?那一天在海洋館,看見你們的一瞬間……我就明白了。”

腳跟和地板形成完美的四十五度,輕盈優雅。他們滑過典雅的大廳。玫瑰與輕紗,粉色與紫色,溶溶曳曳,像是一層夢境附著在他們周身。

“那時我本來也以為程希宣是和方未艾訂婚,所以趕回國內去找你,想要好好地奚落你一番,然後……希望我能許你以比程希宣更好的一段愛。”音樂悠揚,他的語聲又極低極低,“但,我追尋著你,到了海洋館之前,看著你們相擁在藍色的走廊中,我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你很幸福,隻是想要製造一個自己被拋棄的假象來欺瞞我……因為你們那種愛,是裝不出來的。林淺夏,即使你再會表演,再怎麽裝扮,你也曾經和我演過情侶,演過夫妻,可是,那不一樣,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你真的和一個人彼此深愛的模樣。”

幽藍的海底世界走廊裏她和程希宣相擁在一起。那些撥開水波的巨大海龜,那些變幻的顏色,全都圍繞著他們,安靜無聲。她閉著眼睛,抱著他,唇角的微笑平靜而遙遠,似乎可以一輩子就這樣和他擁抱著,不再分開。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們是不會離別的。

程希宣不會放開林淺夏的手,林淺夏,也不會再回頭看他。

那一刻,他站在水族館安靜無聲的生物中,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幽藍一片,耳邊什麽也聽不到,死寂籠罩了他。

在林淺夏拒絕他的那一刻,他的心口長出了一根刺,現在那根刺,慢慢地往更深處紮進去,直到讓他難過得連呼吸也無法繼續。

那是曾在他身邊伸手可及的,世間最美麗的花朵。他一天天地等待著,注視著她盛開,卻是另一個人得到了她,從此之後,他連嗬護照顧的機會也沒有了。

“可又有什麽辦法呢?”他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懷中的她,她低垂的眼睫在旋舞中,微微輕顫,讓他的心隨著那種輕微的弧度起落,無法控製。

她抬頭看他,低聲叫他:“老板……”

他們曾經在一起多年,每次她有求於他的時候,她總是這樣看著他,用一種小鹿一般瑩潤而溫柔的目光,仰視著他,輕聲叫他:“老板……”

每次都,有求必應。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覺得自己的雙腳已經無法支撐舞步了,便停了下來,低聲說:“方未艾沒事了,我已經攬下了所有責任,了結了這段恩怨。”

就在這天早上,出發前往她的訂婚禮前,衛沉陸去看了自己的父親。

衛父站在弟弟的墓穴前,禮服的口袋中插著百合花。

“去吧,把方未艾的死訊帶給我,你的弟弟就可以安然下葬了。”

他看了弟弟的棺木一眼,慢慢地說:“現在就開始葬禮吧。”

衛父瞪他一眼:“方家的人,從來沒有仇人還活著,死者就下葬的先例。”

“那麽我就開這個先例。”衛沉陸淡淡地說,“父親,如果方未艾沒有殺死他,我也不會回來——因為我早說過,我不會和弟弟共存。”

“你……你要讓衛家蒙羞?”衛銘大怒。

“什麽叫蒙羞?有我在,誰敢看不起衛家嗎?”他抱臂,倨傲地揚起下巴,“所有人都知道——我弟弟的死因,不是方未艾,而是我。他是被我殺死的。”

周圍的人全都停下來,一片肅靜,聽著他說話。

“是我阻攔醫護人員去搶救他,讓他去死。”他冷冷地說著,轉頭看著父親,“那麽,是不是要我,先去死呢?”

“你……”衛父瞪著他,不知道他忽然將弟弟自然衰竭死亡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是為了什麽。

“他非死不可,因為我已經決定接管家族事業,而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會成為我的障礙,成為我們家族以後勢力擴張的絆腳石。”

衛父看著他,全身顫抖,許久,那勃發的怒氣終於被強壓下來:“沉陸,你是說……你終於下定決心,要接管家族事業,並且盡心盡力?”

“對,衛家會失去衛沉涯,但是會得到衛沉陸。父親,你覺得對於你來說,是否可以功過相抵?”

旁邊所有人都僵直地站著,不敢說話。

“他不死,我不會回來,也就是說,你選擇他,就沒有我這個兒子。若你一意要替他報仇,那麽,就先殺了我。”

衛父跌坐在椅子上,用極低極低的聲音,模糊地問:“你……為什麽要把這事攬上身?你背上殺害親人的惡名,是為了什麽?”

衛沉陸站在他麵前,修長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到最後才說:“為了……我愛了四年的一個女孩子。”

父親瞪大眼看著兒子,聲音微微顫抖:“值得嗎?”

他平靜地呼吸著,聲音也很平靜:“不值得,但我沒辦法,一個人總得聽從自己的心。”

許久許久,幾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所有人終於在一片死寂中,聽到衛父低低地說:“下葬吧。”

喪禮上的所有人都起身,繞著墓穴走了一圈。

衛沉陸將手中那枝白色的百合花,丟在黑色的棺木上。

黑色與白色的對比這麽鮮明,但隨即,就被傾瀉下去的泥土掩蓋住了。

神父的手按在聖經上,大聲念誦著主的話。泥土,一點一點消弭了所有痕跡,立起墓碑。客人一一向他們致以哀意,然後離去。隻剩下父親和他在弟弟的墳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父親很疲倦,仿佛一場葬禮讓他老了十歲。

直到出發的時間到來,他才拍拍父親的肩,轉身要走。就在他踏上墓園小道時,聽到父親在他身後低聲說:“現在,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了,希望你,為這個家族盡心盡力。”

他站在遮天蔽日的林蔭之下,慢慢地轉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在衛沉陸的記憶中,一直威嚴而獨斷的父親真的已經老了,他神情黯淡,麵容灰敗,鬢邊的白發也已經顯露出來。

他忽然覺得心口湧起一股莫名的苦澀,他大步地走回來,用力抱緊自己的父親:“爸,放心吧,我回來就不會再走了。以後,我永遠站在你身邊。”

一場葬禮結束,一場婚禮開始。

無論如何華美的婚禮圓舞,都無法永無止盡地旋轉下去。

舞步停止,樂隊停止了演奏,程希宣示意樂手們離開。

空蕩蕩的大廳內,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衛沉陸轉頭看程希宣,抽了抽嘴角,終於露出一個笑容,說:“好吧,在訂婚禮上喧賓奪主這種混賬事,我怎麽會做?林淺夏交還給你吧……她是我最值得驕傲的員工,若你不好好對她,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會。”程希宣緊緊握住淺夏的手腕,看了她一眼。

淺夏向他點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我弟弟死了,但我們已經宣布,原因不是方未艾,凶手另有其人,所以衛家和方家這筆債,一筆勾銷了。”他說著,接過仆人手中的帽子,向她致意,“林淺夏,別裝成方未艾了,好好用本來的麵目和你喜歡的人舉行訂婚禮吧。”

他戴上帽子,轉身離開。淺夏在他身後微微顫聲叫他:“老板……”

他停了一下,終於轉過身,凝視著她:“以後我和你見麵的機會,可能很少了。琉璃社就交給你吧,以後你是它的老板……所以,別再叫我老板了。”

在看著弟弟被埋葬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那些長久壓在他心口的怨憤與痛苦,在一瞬間瓦解了,煙消雲散。

雖然他本來是因為恨才離開這個家的,也是因為恨所以才離開了林淺夏。

可在海洋館看見他們的一刹那,他忽然醒悟,其實她是想要扮成未艾的模樣,來了結這一場恩怨,即使知道自己可能會殺了她,也在所不惜。

她有豁出自己的命也想要守護的東西,而他又何嚐沒有?

那個終結了他漫無目的的人生的女孩子,那朵他花了四年時間注視著它緩緩開放的花。至少,他獨占了四年。

而他的父親,曾經和哪個女人共處超過四年?

仔細想來,她對他的意義,可能就是讓他終於明白了他的人生。他不可能拋下家族責任,不可能徹底逃離自己的出生,他從哪裏來,就要回到哪裏去。

所以他在對父親說出自己要接管家族的那一刹那,內心忽然安靜下來。

他會掃平自己麵前的所有障礙,他會斬斷所有的牽絆,包括自己曾經守護了四年的女孩子。他將要建立的那個世界,會合乎他的所有想象。

這是他要走的路,是他無法避開的命運。

過往一切,就此煙消雲散,如同一場幻夢。

他抬手,碰一下帽簷,轉身離開。

淺夏和程希宣站在大廳之外,台階之上,目送他沿著開滿粉紅色瞿麥花的小道,走下山坡,走向月牙一般的銀色沙灘。

海風很大,瞿麥花粉紅色的花瓣,片片帶著細碎的殘缺,在海麵上彌漫,像一片粉紅色的雲霧,四下散開,零落在碧海藍天之中。

蔚藍色的海被長長的白色海浪破開,衛沉陸的船離開了這個島嶼,船的速度很快,其後一條雪白曲線飛快蕩開,如同拖了長長一條彗尾。

而他站在船尾,看著後麵那個以曙光女神命名的島嶼。

開滿粉色花朵的島上,那兩人攜手站在白色的屋前目送他離開。

他們背後的礁石古舊荒蕪,隻有遠處的流雲薄而低地罩在海上,天空異樣的藍,藍到直至琉璃般透明,幾乎與海融化到一起。

夢幻般的島嶼,離他越來越遠,那個曾經在玫瑰花牆之前,對他露出五月晴空般笑容的女孩子,此時在玫瑰簇擁的大廳之中,緊握著另一個人的手。

他回過頭,看向自己去往的地方。西麵,那裏有他的父親,有如今交到他手中的家族,有他的命運。

琉璃社已經交給了她,而他為了她,以後要在他自己原本拚命逃離的家庭中,開始截然不同、和她永遠不會交叉的人生。

從此之後,山長水闊,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