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雪

“林淺夏,你最好給我個交代!”

老板的聲音,向來讓員工心頭發顫。

淺夏麵對著堵在自己家門口的老板,心已經不是在發顫,而是在打擺子了:“老……老板,我……為了更好地完成陳怡美的委托,所以我換了個號碼,正在專注地為她服務……”

衛沉陸似乎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我找你有急事,從早上到現在,足有十二個小時之久,我希望你最好給我個交代。”

“那……都十二個小時過去了,那個急事還急嗎?”她小心翼翼地企圖轉換話題。

他不管她,劈頭就問:“你為什麽換號碼也不跟我知會一聲?”

“……”完全無言以對的淺夏,隻能以沉默來麵對。

“為了程希宣?換號碼是為了不受打擾,一心一意照顧他?”

淺夏低下頭不說話。她當然想到,陳怡美雖然不會將她的身份泄露給程希宣,但衛沉陸作為她的老板,肯定早就已經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她囁嚅著,聽到衛沉陸又問:“林淺夏,你怎麽這麽混賬?你還去照顧那個王八蛋?你忘記自己以前被他害得多慘了?”

“沒有啊……”她慢慢地說,“我隻是去看看害我的人現在的淒慘樣子。”

“是嗎?你可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員工,要是你現在還要去照顧他,做什麽以德報怨的傻事,那你這輩子也沒出息了。我相信你不是這種傻瓜,對不對?”

“當然了。”她像終於回過神了,毫不猶豫地說,“我看見他現在過得這麽不開心,我心裏就開心多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見他了。”

衛沉陸這才笑了出來:“林淺夏,衝著你這麽有出息,我今天請你吃飯!”

摳門的老板請吃飯,真是一大喜事。

更大的喜事是,吃飯時老板甩出一張卡給她:“這個你收著,我的大部分身家都在裏麵。”

淺夏接過卡,驚喜地問:“老板,難道說你良心發現,決定裸捐了?”

“捐你個頭,交給你保管,丟了唯你是問!”

她鬱悶地收起卡:“怎麽了,你被人追殺?得罪意大利黑手黨了?”

“不是得罪黑手黨了,比那個更可怕。”他一副泫然欲泣的幽怨模樣,“是愛我的老爸,想要把我抓回家。這次被盯了好久了,看來是動真格的了。”

“回去嘛。”她一邊剝蝦一邊說。

“別開玩笑了,我老爸的那幾個女人整天吵得歇斯底裏,我回去那種環境,不出三天就會被逼瘋的!”

“跟他談判,讓他選擇兒子還是情婦嘛。”

“那還有我那個弟弟呢?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賬。前幾年他勸我老爸涉入毒品買賣,被我打得半個月起不了床,結果爬起來之後不但不知收斂,還跟我結下深怨。我看我要是回到那個家,光應付他就會心髒病發作了。”

淺夏表示很同情,把自己剝的蝦都送到了他的碗中:“那你老爸呢?”

他嗤之以鼻:“他也是個混蛋,身邊情婦十幾個,害得我老媽鬱鬱而終,卻信誓旦旦號稱自己最愛我媽;身在黑社會,整天洋洋得意以為自己在劫富濟貧;一點品位也沒有,就愛端個紅酒捏著個雪茄裝教父……你能忍受這種人嗎?”

“但你總要回家的呀。”

“等我老爸死了,我會回去給他送終。”他吃掉了她剝的蝦,把洗手的檸檬水往她那邊挪了挪,“所以我得出去躲幾天。你記得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機,還有,郵箱也要每天看一次,準時給我回信,我會時時刻刻監督你的工作的!”

“監督工作……這就叫監督工作?”淺夏看著衛沉陸發來的照片中他在世界各地旅遊開心快活的樣子,無語了,“還說什麽逃亡生涯……這叫逃亡生涯?”

再上網站看一看,整個世界天下太平,居然沒有人需要她了。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生意,真是沒法做了啊。

她這樣哀歎著,關掉電腦,站起來在窗前活動了一下筋骨。身體在漸漸愈合中,心口的疼痛也慢慢在消失,天氣這麽好,人間這麽和平,就連衛沉陸都把那麽一大筆錢交給了她,人生真是太圓滿了。

陳怡美給她打來電話,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林小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言紀要回來了,他打了電話給我,是不是想要我去接機?”

“是呀,恭喜你,他現在很重視你哦。對了,你的腳好了嗎?”淺夏問。

“已經好啦,明天我就去接言紀。”陳怡美說著,聲音哽咽,“對了,林小姐,還有件事……程希宣的眼睛已經恢複了,身體也痊愈了。”

“哦,那就好。”她聲音平淡,看著麵前的書本,沒說話。

“他……他還向我打聽你的來曆呢,我就照你教的,跟他說,你是我在隔壁勞務市場隨便找到,因為我沒有經驗,所以身份證都沒有留。”

“嗯,多謝你了,幫我實現了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接觸到了我的偶像。”她臉上麵無表情,聲音卻像嘴角在上揚。

“不謝啦,我們互相幫助嘛。那明天言紀和我見麵,我該怎麽做呢?”

“沒什麽啦,你隻要表現得開心就好了。他應該是想要一下飛機,就看到你的笑容吧。”

“真的嗎?”陳怡美捧著臉,在那邊激動不已。

“真的,相信我。”林淺夏冷靜地應付著她,直到她掛了電話,才長長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感覺可真不好,她不會想把我當朋友吧?”

但願邵言紀早日向她表白,自己就可以甩掉這張電話卡,徹底和這件事斷絕關係了。

天氣漸漸冷了,整個城市由秋天轉入冬天,街邊的樹葉落光,根根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空,顯得格外肅殺。

程希宣坐在陽台上喝茶,偶爾抬頭看見遠處的流雲在這個城市的上頭慢慢地渡過去,寧謐至極。

秘書送來新的文件,抽出其中一份,對他說:“請少爺特別過目。”

“是什麽?”他拿起來看。

“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曾經在二十年前買地建了一棟樓,外加周圍的大片空地,贈送給了附近一個福利院免費使用,期限是二十年。到今年年底,期限就到了。那附近現在已經是大型CBD,所以公司建議將那塊地回收,另作他用。”

程希宣接過文件,草草地掃了一眼上麵的策劃,知道這些全都是廢話,以後都要重新企劃的,便拿了筆要簽字。

就在他寫下第一筆時,他看到了那上麵的地圖。街道的名字,有點熟悉。

他微微皺眉,把未簽字的文件丟到桌上,站起身到書架上取下一份文件,翻到某一頁,看著上麵的字。

簽字的人,林淺夏,程希宣。

她說,程希宣,如果我出了什麽意外,這裏的人,你要負責照顧到底。

那地址,和地圖上要拆掉的地方,一模一樣。

他看著那上麵的簽字,圓圓的,柔滑可愛的手寫體,這是林淺夏的字,也幾乎可以算是,她留在自己身邊的唯一的痕跡。

不知道,她不計自己的性命安危也依然記掛的,到底是哪裏。

秘書等待他的回答。他把文件合上:“先放著吧,我考慮一下。”

秘書走到門口時,程希宣又想起什麽,問:“那個宋青青,找到了嗎?”

秘書麵露難色:“少爺,宋青青是陳小姐隨意從勞務市場找的,而且陳小姐根本沒有經驗,當時也沒有留那個女生的身份證,所以宋青青根本沒在勞務市場登記。華南大學護理係的畢業生我們也都找過了,隻在七八年前有過一個叫宋青青的畢業生,已經在外地結婚生子多年,照片和監控錄像上的也對不上號。”

程希宣當然也知道,他點頭示意對方離開,沉吟良久,把宋青青離開時的那段監控錄像又翻出來看了一遍。

她是長發的女孩子,疏淡的眉眼,始終微笑著的唇角,沉默而溫柔。

她留著烏黑垂順的長發,她出門時一低頭,頭發滑落到了胸前。她伸出手,輕輕將頭發撩起,攏到耳後。

她的耳後,一片雪白,毫無瑕疵。

這麽近的距離,一切都清清楚楚。她的耳後,沒有那一顆朱砂痣。

何況,林淺夏早就恨他入骨,現在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麽會接近他?

即使她真的接近他,以她那種人,肯定會告知他自己的身份,然後再和他談好報酬,才願意照顧他吧。怎麽可能會不聲不響地隱瞞自己的身份,照顧完他之後,又就此消失?

溫柔安靜的宋青青,和那個勢利刻薄的林淺夏,有哪一點相似?

他無語地笑了笑,像是在嘲笑自己心頭那怪異的聯想。

世界上,並不隻有林淺夏一個女孩子,不能每見一個人,就下意識地在她身上尋找她是林淺夏裝扮成的可能性。

就好像,上次差點把陳怡美當成了林淺夏,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他把這個念頭驅散,又打電話給司機:“馬上準備,我要出去一趟。”

今天是個好天氣,初冬的天空,難得一改前兩日的陰沉灰蒙,藍得如同琉璃一樣,微微透明。

淺夏趕第一班車,在天才剛亮的時候就出發了。

從她居住的城郊到繁華的市中心,再到商業樓之後的福利院,僅僅隔了兩條街,就行人寥落,長滿了高大的香樟樹。

她從五歲來到這裏,再到十六歲離開,十一年的時間。對這裏,她熟悉得閉著眼睛都能來去自如。以前老舊的石牆,現在已經變成鐵柵欄。她站在牆外,看裏麵的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玩耍。即使是福利院的孩子,也有著自己童年的歡樂。

她看著,嘴角上揚,含著微笑。

有人從大門出來,看見她後驚喜地叫了出來:“淺夏!”

“秋秋姐!”她撲上去,帶著幸福的微笑抱住了那個女孩子,“今天不是周末吧?”

“期中考完有三天假期,我改完試卷就過來了。院裏都出事了,我怎麽可以不來?”她年紀比淺夏大幾歲,性格開朗又活潑,用力地拍著淺夏的肩膀大笑,“長大了,越來越漂亮了嘛!”

“秋秋姐也是。”淺夏開心地笑道。

兒童福利院裏的孩子,如果是男的,大部分都是有先天殘疾或者缺陷的,可如果是女孩子,一般都比較健全。

秋秋、淺夏和大部分女孩子一樣,被拋棄的唯一的理由,就因為她們是女孩子。所以,她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照顧其他孩子。現在回來,淺夏第一件事是和院長、阿姨們打招呼,第二件事就是去幫忙做事。

她和秋秋一起把捐贈來的衣服洗幹淨,然後晾曬,一邊隨口說著話。

“小茜現在已經被送出去了嗎?”

“她被一戶國外的人家收養了,上個月院裏還打電話詢問。他們寄回了她的照片,一家五六個人去遊樂場玩,給她開生日派對,她看起來很開心!”

“阿成呢?”

“他可厲害了!考上了重點大學哦。暑假裏我還在街上撞見了他,他騎著自行車在送外賣,曬得黑不溜秋的,身上的傷疤都看不太出來了。他還炫耀說自己生活費攢得差不多了,哈哈哈……小屁孩,當年他被醫院轉過來的時候,渾身都是燒傷的疤,我還摸過呢!”

“是啊,結果你被我罵了!”有人在身後說。

她們回頭一看,是從小照顧她們的李姨,於是都笑起來。

淺夏又問:“對了,院裏是出什麽事了?”

秋秋點頭:“李姨,請你跟我們也說說。”

“也沒什麽,是關於院裏的那幾棟樓。”李姨指指後麵的宿舍樓,說,“那幾棟樓,是一個姓程的慈善家在二十年前買地建的,從那時起就一直免費給我們使用。現在我們的孩子和職工,大部分都住在裏麵。不過前段時間有人過來測量土地,說是二十年時間到了,可能要收回這些房子,另作他用。”

淺夏問:“那你們怎麽辦?以後該住在哪裏?”

“最近在附近尋訪了一些老鄉的房子,可能要讓孩子們先暫時借宿在外麵,每個月給人家補點錢。”李姨有點無奈,“而且那房子本來也就是人家免費給我們用的,承了二十年的情了,還能要求什麽?”

秋秋趕緊問:“那麽,那家人現在住在哪裏?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

“當初那位老人已經去世十幾年了,現在聽說他孫子在國內,但是那種人,我們怎麽可能見得到?隻能先看看再說了。”

李姨說著,聽後麵有人喊,趕緊向她們揮手:“我先去開會,你們幫忙照看一下孩子們。”

天氣晴好,沒有風,這樣好的初冬上午,最適合出去活動了。

淺夏和秋秋兩人帶著一群小孩子,孩子們一人帶著一本圖畫本,到旁邊的公園裏去畫畫。

淺夏牽著最小的孩子,在前麵帶路,順著林間的小路走到湖邊。

舒緩的坡道,竹林掩映的湖岸,鵝卵石堆積在湖邊,湖水和天空一樣碧藍。

孩子們在太陽下跑來跑去,有的畫畫,有的跳繩,有的追來跑去,個個都興高采烈。

見孩子們都很乖,秋秋就先跑回去準備中飯了。淺夏站在那幾個畫畫的孩子身後,低頭看著他們的畫,閑極無聊,覺得有點疲倦。她曬著太陽,靠在樹幹上閉著眼睛,開始打起了盹。

這是一家很普通的福利院,並沒有什麽可看的東西。

程希宣來到這家福利院之後,未免覺得有點失望。他沒有找院長,就隨意在門口看了看,然後轉身看向後麵的公園。

公園裏,有一群孩子在湖邊玩,還有幾個捧著本子在畫畫。

孩子們的中間,有一個女孩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下,似乎睡著了。

雖然相隔了很遠,但他看著她,許久許久,也移不開目光。

猶豫了很久,他終於還是向著他們走了過去。

淺夏靠著樹幹,安安靜靜地閉著眼睛。

也不知道因為心裏哪一點感覺的驅使,他走到她旁邊,試著彎下腰,想要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以前看到她時,她一般都是以別人的麵目出現,真實的她,長得也挺可愛的,小小的瓜子臉,下巴尖尖的,眉毛淡淡,皮膚極白。

這麽柔弱的外表,眉目間卻連睡著時都有著倔強的神情,好像倔強地挽留著什麽東西,不肯妥協。

青春若有張不老的臉,歲月一定不會流逝。

他在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的心裏有微微的疼痛。他的心裏埋藏著一顆小小的種子,卻始終沒能長成高大的樹木,開出一朵可以呈現給別人看的花。

那顆種子,是在他們見麵的第一眼,就種下的。她落在他的車上,他看見她。隻是短短一瞬間,他就被她身上的那種灼目的光彩所吸引。

以至於目的達到了,他卻依然無法控製自己,知道她已經恢複之後,就像溯遊的魚一樣,從遙遠的歐洲,又來到了她的身邊。

忽然有一陣風從湖麵上遠遠地渡過來,帶著濕涼的水汽,拂過整片樹林。樹枝和樹葉微微搖晃起來。投在她身上的太陽光,也在瞬間淩亂地搖動起來,金光散亂,耀眼跳動。

那淩亂跳動的光,驚動了淺夏,她猛地驚醒,睜開眼便看見麵前彎腰注視著自己的程希宣。從下往上看,在此時的藍天背景中,他的身上像是鍍著一層淡淡的金光。這漂亮驕傲的男子,朦朧而恍惚,動人心魄。

他身體已經痊愈了,眼睛好像也恢複得不錯,至少,沒有戴眼鏡。

但,一看見她睜開眼,他立即就直起腰,轉過頭去了。

以前喜歡他時,那仿佛帶著煙火顏色的身影,在這樣的冬日,脫去了一層光輝,卻多了一種令人著迷的氣質,換成一種清致的神采,深藏在冷漠的外表下。

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光芒,卻也都知道,這光芒,仿佛億萬光年之外遙遠恒星的微光,和看見他的人,並無一點關係。

他不自然地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照看孩子的時候,別躲著睡覺。”

“孩子們都很乖的。”她說。

可能是剛剛醒來的關係,她聲音有點低啞。

他“哦”了一聲,轉頭看著那些孩子們:“你和這個福利院是什麽關係?”

她想了想,立即明白了:“原來建了那幾棟樓的程家,就是你家?”

“對,是我爺爺在世的時候建的。”他說。

她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孩子們,忽然覺得好懊惱。

程希宣……世界這麽大,為什麽她總是會遇見他,和他扯上關係?

兩個人各懷心事,都在沉默,旁邊的小孩子忽然撲過來大叫:“淺夏姐姐,我畫好了!”

淺夏差點被他凶猛的來勢撲倒在地,她狼狽地回頭,去看那個小孩子的畫。

“淺夏姐姐,我畫的是你哦,漂不漂亮?”孩子獻寶一樣地捧著那張畫問。

淺夏一看那張畫,有點詫異,壓低聲音問:“這個好像是仙女啊?”

那上麵畫的雖然是一個五官歪歪斜斜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她在雲朵裏飛,所以應該是仙女無疑。

“對啊,淺夏姐姐就是仙女!”孩子大聲說。

淺夏笑著揉揉他的頭發,低聲說:“謝謝哦……”

旁邊程希宣淡淡地說:“夠醜的。”

淺夏和那個小孩子一起猛地轉頭,看著這個打破美好氛圍的人。

程希宣理所當然地說:“不是嗎?這仙女畫得確實夠醜。”

小孩嘴巴扁扁,一臉想哭的樣子。

淺夏擋在小孩麵前,瞪了他一眼:“對小孩子要鼓勵為主,你知道嗎?”

“哦……”他笑了出來,看著像母雞護小雞一樣豎起全身毛的淺夏,卻忽然想起宋青青也曾經為了他,這樣擋在自己身前。

他還在怔愣間,旁邊的小孩子早已經湧上來了,把他擠到一邊,舉著自己手中的畫,一張張小臉仰望著淺夏。

“淺夏姐姐,我也畫好了!”

“淺夏姐姐,我畫的是湖水!”

淺夏隻好挨個兒地誇獎他們。等每個小孩子都受到表揚之後,他們才安靜下來,開始畫下一張畫。

“之前,我們曾經簽訂過的那份協議,你還記得嗎?”他們兩人坐在湖邊,程希宣問她。

“你……是真的要收回那幾棟樓嗎?”她雖然如坐針氈,可茲事體大,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

“我爺爺是口頭承諾給你們使用二十年,現在已經到期了。”

“但要是沒了住的地方的話,孩子們……要上哪兒去呢?”

他漫不經心地說:“這是你們自己沒規劃好,二十年的時間,你們本來早就可以把一切安排好了。”

淺夏曲起膝蓋,把自己的下巴擱在膝上:“近年來孩子太多了,撥下來的經費卻沒增加,所以根本沒辦法。”

他沉吟著,終於問:“林淺夏,你是在這個孤兒院長大的?”

淺夏靜靜地靠在膝上,沒說話。

突然一個孩子跳起來,指著湖中大叫:“魚啊,好多好多魚……”

還沒等他們製止,那群小孩子已經跑過去看那些在湖中遊曳的魚了。

最前麵的小孩子,在推搡之間,不知怎麽的,撲通一聲就摔到了湖中。

淺夏趕緊跑到欄杆邊,脫掉鞋子就要跳下去。程希宣抓住她的手腕,低聲說:“我來吧。”

那個孩子在水中忙亂地蹬腿,大口大口地吞水,離岸邊越來越遠。

程希宣脫掉自己的外套,躍入水中。他遊泳確實很棒,如海豚般,在水中飛快地劃開波浪,接近了孩子,然後伸手從腋窩下將他卡住,拖著他遊向岸邊。

他單手劃水,帶著孩子遊回來,岸上的小孩子們頓時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程希宣給孩子控水,看著他驚嚇過度的樣子,抬頭看淺夏:“我的車在公園門口,你去把車開過來,我們先帶他去醫院。”

淺夏撒腿就跑,跑到一半時,又轉身對其中最大的孩子大吼:“毛毛,你帶著大家先回去,路上要走快一點!”

“好。”一群孩子也嚇慌了,趕緊拿著本子穿過樹林回孤兒院去。

“沒什麽大礙,隻是嗆了點水,為了防止氣管和五官的炎症,開點消炎藥給你們吧。”醫生下筆如有神,唰唰唰開了一堆藥。

淺夏看看醫藥費,再翻翻自己的包,才發現自己過來的時候,已經把身上的錢都買了東西給孩子們,隻剩下回去的車費了。

看見她這種為難的樣子,程希宣了然地站起身,抽走她手裏的單子,去交了錢拿藥,丟給她。

她抱著他丟過來的藥,抬頭看著他,囁嚅良久,才終於低聲說:“謝謝。”

他玩味地抱臂看著她:“林淺夏,難怪你想要找個有錢人。”

淺夏默不作聲,抱起藥就走。

“不過,我賠償給你的,難道隻夠你花這麽幾個月?”

她當然聽得出他話語中的嘲譏,但是她什麽也沒說,抱著藥就走,咬定牙關不坐他的車。

等她汗如雨下、臉色緋紅地抱著藥回來時,程希宣早就已經帶著那個孩子到了福利院,一堆人正圍在他身邊笑得像朵朵花兒開一樣。

一回頭看見她,李姨立即叫起來,迅速把還不了解狀況的淺夏推到他麵前,說:“程少爺,這個是林淺夏,她可是我們孤兒院的驕傲,去年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最好的專業!”

淺夏出了一身汗,頭發也亂七八糟地貼在額上,本來就快要暈倒了,一聽到李姨的話,真恨不得自己現在立刻暈過去。

他卻早在車上就換了衣服,隻是剛剛是休閑裝,現在卻是一件襯衫,雖然頭發稍顯淩亂,卻越發顯得清雋挺拔。

隻是在淺夏的眼裏,卻覺得他和漫畫裏的反麵大BOSS一模一樣。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絲笑容:“我認識她……剛剛一起在醫院,已經相互介紹過了。”

“淺夏,打招呼啊!”李姨用力一掐她。

她才沒有興趣和這個人打招呼呢,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先去給小偉吃藥。”抱起藥,大步走開了。

剩下一堆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程希宣瞥了她幾乎像是在逃離的身影一眼,把頭轉開看周圍:“這幾棟樓已經被圈進圍牆了嗎?那麽圍牆就需要拆掉了。”

“這圍牆……還是剛剛建的呢……”李姨痛惜地說,“錢還是淺夏向您籌集的……程希宣,是您吧?”

程希宣詫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以前院裏的圍牆是石頭的,今年夏天暴雨後塌下來砸中了好幾個孩子……院裏沒有錢,經費遲遲批不下來,幸好您捐贈給淺夏的那一筆錢幫我們渡過了難關,付了五六個孩子的醫藥費,重修了圍牆,還把院裏的老樓都加固修葺了。”

程希宣微微皺眉:“是嗎?”

眾人都是一臉疑惑:“是啊!您是不是太忙了,忙到都忘記了?”

他沉默良久,忽然問:“剛剛那個小孩子沒事吧?我去看看。”

秋秋趕緊說:“我帶您去,小偉住在一樓。”

“來,吃了藥後多喝點水,睡一覺就好了。”

淺夏給小偉吃了藥,喝了溫開水,然後哄他睡下。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握著她的手:“淺夏姐姐,我有點怕……”

“不怕不怕,你乖乖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等你睡醒了之後,我給你買巧克力,好不好?”

“你又沒錢,肯定是騙我!”小偉說著,小聲地笑出來。

“原來我窮得這麽著名嗎?”淺夏自言自語著,一臉無奈。

小偉閉上眼睛,低聲說:“那……水果硬糖也可以哦。”

“嗯嗯,一定。”

等小偉睡著了,她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秋秋和程希宣站在門口。

秋秋趕緊跑進來,拉拉她,輕聲說:“我照顧小偉吧,你先去吃飯。”

她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和程希宣一起走出去。

門口的梨樹已經比房子還高了,樹葉和果實都已經落完,隻剩下盤曲的枝幹,在大樓的窗戶前伸展著。

程希宣走出許久,還回頭看了看。

宋青青說,她小時候住的地方,有棵掛滿果實的梨樹,就長在她窗外,一伸手就可以摘到黃澄澄的梨子。

他像是無意地問:“那棟樓看起來年歲挺大,也是我爺爺捐贈的之一?”

淺夏“嗯”了一聲。

他又緩緩地問:“那,你小時候,也是住在這裏麵的?”

“是啊。”她低聲說,“還要多謝你家人。”

他笑了笑,沒再問下去。

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淺夏和程希宣都還沒吃飯,食堂已經沒有菜了。

“這附近有吃飯的地方嗎?”他上車時問。

福利院的眾人全都用八卦的眼神看著淺夏:“淺夏,你帶程少爺去!”

被李姨推上他的車之後,淺夏抱著自己的包,鬱悶地說:“這種地方沒有適合你的店。”

“我不挑。”他看到路旁有一家看起來門麵還比較大一點的酒店,便找了個地方停車。

菜上來時,她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也不理程希宣,抄起筷子就吃。

他坐在她麵前端詳著她,忽然說:“飯前先喝湯……”

那句“營養又健康”差點脫口而出,幸好她及時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她頓了一下,把飯菜吞下去,一臉茫然地抬頭:“什麽?一定要先喝湯嗎?”

他臉色平靜,說:“沒什麽,有人跟我說過,飯前先喝湯,營養又健康。”

她於是舀了一碗湯,捧在手中喝了一口,然後說:“你還真講究。”

他沒回答,隻是皺著眉頭看她。

淺夏被盯得發毛,隻好抬頭回瞪了他一眼:“你不吃飯卻看著我幹嗎?”

“林淺夏,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很難理解你。”他單手支著臉頰,用一種好像很認真,又好像很迷茫的眼神看著她,“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疑惑地看著他:“啊?”

“我送給你的那套首飾呢?還在你身邊嗎?”

她皺眉看著他:“喂,你好歹也是堂堂程氏的少爺,送出去的東西,還想要回去嗎?”

“這倒不是,隻是未艾忽然覺得還是你那一套首飾比較好看,所以我想再向你買回來,多加點錢也無所謂。”

“……”淺夏手中捏著螃蟹腳,瞪著他良久,鬱悶又悻悻,“你不早點說!我前段時間急著用錢,早就折價賣掉了!”

“然後以我的名義捐給了你們福利院,是嗎?”他問。

淺夏怔了一下,沒說話。

“所以我忽然很想知道,像你這樣說謊不需要打草稿的人,對我說的,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哎呀,沒辦法,我是個重情義的人嘛,這是我最優良的品德。”她忽然笑了出來,“院裏養了我這麽多年,我總得報答,可像你這樣跟我沒什麽關係的,我就隻能從你身上撈點錢給我重要的人啦,這是不是就叫做‘劫富濟貧’?”

“不是。”他淡淡地說,“那你應得的。”

“是呀,差點沒命才換來的,真正的血汗錢呢。”她毫不在意,笑著說。

他看著她漫不經心的笑容,低聲說:“有時候,我真覺得不理解你。”

她的笑容依然燦爛:“需要你理解嗎?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

“我最近,遇到了一個女孩子……本來,我應該已經遺忘她,可她總是讓我想起你,所以我,一直無法忘記她。”他說著,盯著她臉上的表情,不肯移開目光,“林淺夏,我現在,把很多女孩子都當成你。”

她在他審視的目光下,神情卻一點不變:“程希宣,世界這麽大,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有很多,接近你的女生,也大部分和我一樣是為了你的錢——除了你家方未艾。所以真的別在意了,我都差點因為你而沒命了,現在對你避之唯恐不及,再也不可能出現在你身邊了!”

他盯著她良久,終於把臉轉向窗外,“你還要回福利院嗎?”

“嗯,我還沒給小偉買巧克力呢。”

他淡淡地說:“禮物嗎……我也有一份禮物給他們。”

她咬著螃蟹,口齒不清:“什麽?”

“福利院那些老房子,非拆不可。”

她怔了怔,但也無可奈何,隻低聲應道:“哦。”

“拆掉了之後,新建的房子,依然會讓福利院再繼續使用。”

淺夏仿佛被雷劈了,呆呆地看著他,手中的螃蟹腳頓時掉了下來。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卻還是壓製不住自己的激動:“程希宣,多謝你……謝謝你!”

“前提是,如果你是宋青青的話。”

淺夏因為狂喜而大睜的眼睛中蒙上了一層疑惑:“宋青青?那是誰?”

他注視著她,微微眯起眼睛:“林淺夏……”

“不過,無論是什麽人,隻要是你給我照片和VCR,我絕對能變成她的。”淺夏說著,微微抿起唇,“隻要你幫助我們院裏,讓我……再死一次也可以。”

“算了……”他覺得心口湧起一股酸澀的感覺,隻好移開目光,低聲說,“我會幫助你們的,因為我曾經和你簽下了那個協議,你也……確實差點因為我而送命,這個是我還你的。”

吃完飯,他們一起到外麵的超市去買巧克力。

她身上的錢不夠,所以隻買了一塊。付錢的時候,卻看見程希宣推著一車的巧克力過來了,她頓時目瞪口呆。

他把卡遞給收銀員,若無其事地說:“聖誕快到了,給他們一人發一盒。”

淺夏的心中頓時湧起悲憤的火焰。

兩人提著大袋的巧克力出來,開車回福利院的時候,她注視著車窗兩旁不斷流逝的行道樹,忽然說:“程希宣……”

“嗯?”他瞥了她一眼。

“我以後,要忘記你。”

他沒有回答,直視著前方。路邊的樹木一棵棵向著他們迎麵而來,又一棵棵往後退去,速度這麽快,目不暇接。

就像歲月流逝,當時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的所有事情的意義,就已經遠遠地落在他們身後,變成了灰黃的回憶。

他聽到淺夏慢慢地、低低地說:“以前,我確實想過要和你在一起,希望自己能一步登天。但現在,我想清楚了,我們兩個人,判若雲泥。你是天空的雲朵,我是地上的泥土,若我想要接近你,那隻能是化為塵埃——人不能白癡到這種地步,是不是?”

他依然沉默,良久良久,沒有說話。

“半年前,我出了那次事故之後,掙紮了半個多月,才終於從昏迷中醒來。那個時候,我聽到你說的話了,你說……林淺夏死了最好。”她說著,把頭靠在窗玻璃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個時候,我曾經想要伸手把自己的氧氣管掐斷,好讓你的未艾和你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聽到了,那時他說的話。

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口劇烈地跳動起來,手掌也握不住方向盤了。在路邊的白楊樹下,他把車停下。風卷過殘存的幹枯樹葉,沙沙的聲音透過玻璃傳進來,隱隱約約,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而他們在車內,與世隔絕,一片安靜。

“不過當然了,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舍得死掉?所以我一直好好地活著。偶爾夢見你,也不再那樣難過了,我想,再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就能痊愈了。”淺夏微微地笑了,“這次多謝你,我也檢討了自己,對於無法接近的你,我存了太多奢望,所有痛苦都是我自找的,你沒有錯,是我沒有自知之明。”

窗外的白楊樹葉背是銀白色的,在風中翻轉時,陽光反射,一道道白光淩亂,晃動在他們之間。

淺夏的聲音緩緩慢慢,輕輕地說:“所以程希宣,我會忘記你的,我從昏迷中醒來後,已經不再喜歡你了;而現在,我也不再恨你了。”

“以後我們,是路人了。”

進入十二月之後,新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

十二月二十三號,就在淺夏一心期盼聖誕節來臨時,陳怡美打電話過來了。

“林小姐,這件事情……有點糟糕了……”

陳怡美和邵言紀現在的關係發展得一帆風順,所以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打電話給她了,淺夏安撫她:“怎麽啦?你慢慢說。”

“是這樣的,邵言紀的父親,身體已經痊愈了,他……決定聖誕節那天和我見麵。”

“是嗎?這是好事呀,要恭喜你!”淺夏頓時興奮起來。

“嗯……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淺夏問。

“可是……他父親在落基山附近的一個滑雪勝地休養,我之前……和他們聊天的時候,不小心說我也很會滑雪,所以他們邀請我一起去滑雪……”

淺夏覺得自己臉麵抽搐了:“你不會滑雪,為什麽要說自己會?”

“因為、因為他父親喜歡運動啊,我……我就迎合他,所以說了……”

“那麽兩天後就是聖誕節了,你準備讓我給你進行特訓嗎?”

“來不及了呀……”陳怡美帶著哭腔問,“所以我、我決定自己找一個地方趕緊練習,請你先代替我去和邵言紀的父親見麵,好嗎?”

淺夏在電話的這邊,痛苦得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

“陳小姐,這個要加錢。”

“是,沒問題!”

所謂的冤家路窄,一定就是這個意思。

頂著陳怡美的臉,在機場過VIP通道的時候,淺夏看見了程希宣。

他遠遠瞥了她一眼,並沒有認出她的真實身份,隻是向她點點頭。

淺夏深吸一口氣,立即投入陳怡美的角色,帶著怯生生的笑容,向他打招呼:“程希宣,好巧啊,你也去那邊?”

“你是過去和言紀一起過聖誕嗎?”他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我聽說言紀的父親很喜歡你。”

“是……是嗎?謝謝……”她有點害羞,低下頭臉微微紅了起來。

程希宣看了她一眼,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忽然在一瞬間覺得她也挺可愛的。

他在心裏想,可能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會有特別動人的一刹那吧。

頭等艙的人很少,他們坐得不遠,在過道左右,前後排。

十三個小時的航程,在這個空中監獄中,沉悶而漫長。

淺夏抱著毯子閉眼休息了一段時間,實在睡不著了,向空姐要了一杯水喝著,看著斜前方的程希宣。

他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有,可能是此時氣流的關係,他閉合的睫毛在燈光下微微顫動,讓她不由自主地凝視著他,就像在看著自己年少時的夢想。

他卻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注視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轉頭看她。

淺夏立即把頭轉了過去,假裝自己在認真地看電影。

他揉揉太陽穴,走到她身邊的空位坐下,看了看電影,是很久以前的一部片子,蒂姆波頓的《大魚》。

夢幻一樣的畫麵,匪夷所思的情節,一切都像是假的,可最後孩子卻發現,滿嘴謊言的老爸,他的人生亦真亦假,如夢似幻。

他看著在葬禮上出現的那條大魚,若有所思:“有時候,這個世界上,真和假,根本分不清楚吧。”

淺夏摘掉耳機,低聲說:“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就算能蒙蔽一時,卻不能永遠替代。”

灰姑娘永遠是灰姑娘,公主永遠是公主。

就算穿上玻璃鞋的仙度瑞拉能暫時變成公主,可當午夜十二點的鍾聲敲響時,她依然要匆匆退場,而且,還會被玻璃鞋鋒利的邊緣割傷雙腳。

他低下頭,沉默地看著麵前緩緩上升的字幕,低聲說:“我本來也這樣認為,可我們的一生中,總會遇見一些能徹底改變我們想法的人,不是嗎?”

淺夏眨眨眼,假裝不解地看著他。

他沉默良久。安靜的夜色,三萬英尺的高空,前方無邊無際,漂浮在沒有憑借的地方,人似乎也變得軟弱起來。

就像需要找一個樹洞,把自己的秘密埋進去一般。在這個虛幻一樣的靜夜中,雖然麵前這個女孩子與他並不是非常熟稔,他依然慢慢地向她傾訴了自己心中深埋了很久的那些話。

“我遇見了一個女孩子,充滿矛盾,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就像是披滿綺麗羽毛的熱帶鳥類,炫目迷人。她說的話和做的事,往往相互矛盾,我不知道是該相信她的話,還是相信她的人。”

淺夏聽著他緩慢的敘述,覺得自己的心頭慢慢地抽緊,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心髒上最重要的那一條血脈,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運行。

可她深吸一口氣,臉上卻露出微笑,帶著一絲八卦的意味詢問:“你是說未艾姐姐嗎?她真的很迷人哦。”

程希宣停頓下來,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這才驚覺,她不過是自己見過幾麵的女孩子而已。

他笑了出來,說:“是的……你休息吧。”

她用不解的眼神看著他離開,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們都像是沒事一樣,調暗燈光,在一片黑暗中準備入睡。

反正戴上眼罩,誰也看不出來,他們究竟是不是睜著眼睛,無法入睡。

落基山是滑雪勝地,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滑雪道,如同一條條白色緞帶,彎彎曲曲地延伸在針葉林之間。

坐纜車到達山頂滑雪場,淺夏在試滑雪板的時候,覺得自己好想哭。身上滿是矽膠和偽裝,又穿上厚厚的滑雪服,簡直就像是一團圓滾滾的肉球,這樣的造型去滑雪,真的有點危險。

但是沒辦法,拿人錢財,忠人之事,咬咬牙隻得上。

幸好考慮到她的體型,邵言紀選擇的是比較平緩的坡道,也很開闊。雪質很好,粉狀雪讓速度不快不慢。他們兩人滑過彎曲的坡道,從針葉林間穿過,前方就是終點,邵言紀的父親坐在那裏,笑眯眯地站起來準備迎接他們。

就在淺夏鬆了一口氣,以為自己有驚無險地到達時,忽然有個女生從樹林中衝出來,她的速度又急又快,一下子撞到了淺夏身上,兩個人頓時滾成一團,向著旁邊的柵欄撞去。

那柵欄隻是普通鬆枝搭成的,顯然承受不住兩個人這麽猛烈的撞擊,眼看她們兩人肯定會撞塌柵欄。柵欄的後麵,就是一個高高的陡坡,摔下去的話,說不定會粉身碎骨。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淺夏眼疾手快,用力將自己的滑雪杆插入雪中,在跌出去的勢頭稍微一緩時,立即抱住了身旁的樹幹,穩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後一伸腳迅速勾住了那個撞向柵欄的女生的滑雪板,將她險險卡住。

那個女生的頭已經垂在了陡坡邊上,離粉身碎骨隻有毫厘之差,後麵有人衝過來,將那個女生一把抱住,使她脫離險境。

這一下兔起鶻落,剛剛還在驚呼的人們幾乎不敢相信,愕然地看著她們,然後才有人鼓掌,大叫:“喔,太棒了!”

“怡美,你反應真快,我真佩服你!”邵言紀衝上來,緊緊擁抱住她。

淺夏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笑了笑,轉頭看向那個女生。

擁著那個女生的男生已經摘掉了護目鏡,挽著那個女生走過來。

程希宣,居然是他。

淺夏看著那麽自然親密地和他手挽手的那個女生,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隱隱地像是有針尖刺入,尖銳的疼痛。

那女生摘掉眼鏡和盔形帽,一頭絲綢般的長發頓時傾瀉而下。積雪皚皚的背景之前,她的肌膚與白雪的顏色幾乎無二。她就像是畫上的人一樣虛幻美麗,隻剩了烏黑的發,烏黑的眉和殷紅的唇繪出她的麵容,而那一雙杏仁般的眼睛,則像是滴落在畫上的墨,還未來得及滲進去,所以水光瀲灩。

這麽美好的女孩子,這麽驕傲的美貌。

方未艾,方家王朝的公主。

方未艾過來握住淺夏的手,驚魂未定地微微吸氣,說:“真是多謝你。我的滑雪板好像被人動了手腳,幸好你救了我,不然的話,我可要完蛋了!”

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這樣的神情,也比別人可愛上十分。

淺夏一時搞不清楚陳怡美是否見過方未艾,隻好低著頭假裝害羞,笑著說:“我……我也隻是湊巧啦,這個是不是就叫急中生智啊?”

“普通人能在這麽一刹那間反應過來嗎?怡美,你真是超級厲害的!”邵言紀簡直都用崇拜的眼神仰望她了。

邵言紀的父親過來拍拍淺夏的肩,笑道:“還真看不出來,一向笨手笨腳的小丫頭,關鍵時刻這麽厲害。”

淺夏不好意思地抬頭朝他們笑笑,卻一眼看見了挽著未艾的程希宣,他用一雙暗夜星海般深不可測的眼睛凝視著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另一個人的影跡。

她沒來由恐慌,硬生生地轉過臉去,避開程希宣的目光,對著邵言紀的父親笑:“沒有啦,伯父。是湊巧滑雪板卡到了一起,不然我怎麽反應得過來?”

“陳怡美,我給你介紹一下。”程希宣忽然在旁邊說,“這位是方未艾。”

淺夏不及多想,點頭:“哦,方小姐你好。”

方未艾詫異地轉頭看了程希宣一眼,程希宣卻給她使了個眼色。

淺夏頓時警覺起來,立即改口:“不過,我和方小姐見過的……”

如果陳怡美真的沒有和方未艾見過麵的話,她就說自己在媒體上見過,印象非常深刻好了。

方未艾笑意盈盈,她笑起來的時候,好像周圍的冰雪都要融化在她燦爛的光芒之下了:“是呀,在布宜諾斯艾利斯。”

“嗯。”淺夏點頭。

“那麽下次再一起去馬德普拉塔打馬球吧,怎麽樣?”

淺夏仰望著她的笑容,在心裏深深感歎,她真美,又美得這麽可愛,讓人一點妒忌也生不出來,隻能仰望。

世界上為什麽有這麽可愛的人,難道是生來讓人自慚形穢的嗎?

從滑雪地出來,約好了一起吃晚飯,各人便回酒店去換衣服。

他們住的是同一家酒店,邵言紀和淺夏在六樓下了電梯,而程希宣與方未艾在十六樓。

電梯勻速上升,隻有他們兩人。未艾抬頭看看監控,笑道:“這次的電梯應該不會又被人動了手腳吧?”

程希宣沉默,並未回答。未艾撲過去抱住他的手臂:“好嘛,我知道我錯了,我還是應該好好地待在那個淡出鳥來的鬼地方,不應該跑出來玩。”

“如果不是陳怡美在千鈞一發之時救了你,也許我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程希宣微微皺眉,低聲說,“是我的錯,我不該承受不住你的死纏爛打,把你帶出來。”

“唉,當初那個女生要是死了就好了,結果現在麻煩不斷……”

“胡說!”他忍不住開口斥責她。

她吐吐舌頭縮縮頭,卻笑盈盈的一點都不在意。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十六樓。他們出了電梯,各自回房。就在未艾開門時,她忽然想到什麽,說:“對了,那個陳怡美,確實有點不對勁哦。”

程希宣轉頭看她:“是嗎?”

“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呀,其實我們見麵是在上海嘛,怎麽可能在南美洲?不過你當時對我使眼色,所以我就故意說了馬德普拉塔呀。其實我從來沒在那裏打過馬球,你也知道我騎馬沒你那麽棒。”

“哦。”程希宣淡淡應了一聲,居然什麽反應也沒有。

未艾皺起眉:“喂,你覺得她是怎麽回事?”

“可能是不好意思當麵說你記錯了吧。”他說。

“是嗎?”她有點疑惑。

“是的。”他揉揉她的頭發,說,“別在意。”

“聽說上半年方小姐出了點意外,現在看來,已經恢複了,真是恭喜。”

一起在酒店用餐時,邵父向方未艾敬酒。

未艾舉杯,向他的關心表示致謝:“今年我和希宣都出了點事,但幸好都沒什麽大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出事……你有出什麽事?

真正出了大事的淺夏,除了選擇沉默地埋頭苦吃之外,還能幹什麽呢?

邵父畢竟是年紀大一輩的人了,和他們這兩對年輕人不合拍,用餐完畢後就一個人回房間休息了。

邵言紀問淺夏:“怡美,你知道嗎?本市的平安夜曆來都會燃放大批煙花,在市中心的市民廣場,我們一起去看吧?”

淺夏點點頭,帶著幸福的笑容看著他:“好啊!”

邵言紀興高采烈,又問程希宣和方未艾:“你們呢?難道平安夜晚上就準備待在酒店裏?”

未艾看了程希宣一眼,撅起嘴:“喂!”

自遇到淺夏之後,程希宣一直在沉默,像是被未艾的聲音驚醒,他抬起頭,在此時昏暗的燈光下,看著麵前的陳怡美,和他平時熟識的一樣,個子小小又有點胖的女生。餐桌上的插花太高,燈卻懸掛得太低,從他這個角度看來,她隱藏在花影之中,看不清楚。

是不是,在雙眼模糊時看來,所有女孩子在背光的地方都是這樣的輪廓?

他麵前的這個女孩,和他記憶中宋青青那一閃即逝的身影重合了也和林淺夏疊合在了一起。

方未艾有點不高興,問:“希宣,我們去嗎?”

他“嗯”了一聲,又情不自禁地透過花朵看了陳怡美一眼。

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半明半暗之間,令人恍惚。

不知真假。

快要到市民廣場了,前方卻有大堆前去觀看煙花的人潮,他們被堵在廣場邊,一步也移不開。

“看來無論在哪裏,湊熱鬧都是要吃苦頭的。”邵言紀無奈地說。

眼看人潮洶湧,根本過不去,他們也幹脆都下了車,站在廣場邊,等著看煙花升起。

遠處鍾樓上,八點的鍾聲敲響,與此同時,大片的煙花在空中瞬間綻放。

紅橙黃綠青藍紫,漫天彩色花朵,絢爛奪目,璀璨盛開。

整個世界,蒙在瀲灩流轉的光華中,他們麵前的樹木、噴泉、人群,全都鍍上了一層耀眼光輝,而天空明亮無比,被五光十色的花朵照徹,通透明亮。

邵言紀指著一朵散落的煙花說:“怡美你看,那朵煙花,一大堆散落的亮光交織在一起,像一種花……夏天街上常常開的那種什麽來著?”

“是紫薇花吧……”她隨口說,“就是花瓣層層疊疊,像薄薄的彩紙堆疊起來的,和普通的花的形狀不一樣……”

站在她斜前方,與未艾緊握著手的程希宣,在這一刹那,如遭雷殛。

他慢慢地放開了未艾的手,站在漫天的煙火之下,一動不能動。

天空中的煙花,在一瞬間全都散落,化為烏有。

他隻覺得自己的後背冒出了細細的冷汗。

紫薇花,層層疊疊的花瓣,像彩紙堆疊起來的,卻沒有花的形狀。

煙花落盡,喧鬧的廣場的黑暗中,他卻隻覺得自己周圍忽然一片安靜。

隻有耳邊,遠遠地傳來一點聲音,那是那個秋日,他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宋青青坐在他的身邊。

她說:“那些花開得真好,不知道是什麽花。”

他習慣性地轉頭看了一下,影影綽綽地看見那些花朵,盛開在濃綠色的背景中,顏色淡白。

他說:“好像是紫薇花。”

“真漂亮,層層疊疊的花瓣,像彩紙堆疊的一樣。不過這種花,近看的話,又不太好看,沒有花的形狀……”她這樣說。

宋青青……或者,她其實也不是宋青青。

她是千變萬化的蝴蝶,是流動不定的光彩,是煙雲離合,滿是迷霧。

就像沒有勇氣睜開眼看著命運一樣,他站在黑暗中,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與悲哀。

煙花停歇了一會兒,然後半空中突然一亮,千朵萬朵的火花在空中競相綻放。這是煙花大會的最後一刻,空中不停有流溢的亮光從天而降,明明暗暗,光華萬丈。下麵所有的人都仰望著這些邊開邊謝的花朵在天空中奢侈地綻放出所有的光與色。

在這種明暗的無序交替中,在周圍的歡呼聲中,他在不知名的恐懼之中,終於還是忍不住,猛地轉頭看她。

天空中煙花亮起,她驟然出現在亮光之中。就像他在沉入黑暗的那些日子裏看到的,秋日午後的陽光中,她一閃而逝的剪影。

煙火的光芒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微微一閃,就像是淚光一樣,穿越過他們之間的空氣,滴落在他的心口上,漣漪一樣的悸動,輕微回蕩,久久未能止息。

那輪廓,曾經被陽光用刀子刻在他的心上,是他在黑暗之中,一遍又一遍摹刻過的樣子。雖然被刻意改變,豐滿了臉頰,扁塌了鼻子,除掉了那一顆朱砂痣……可她依然是她,那種令他心悸的感覺,根本無法抹去。

層層的人影重疊在一起,光影交錯的瞬間,整個世界轟然破裂,天空中的燦爛光華都向著他傾瀉下來。

他大腦一片空白,不自覺地退了兩步,靠在了身後的樹幹上。他全身都沒有了力氣,覺得自己虛弱得什麽都看不見了。

在這樣熱鬧的時刻,喧嘩的人群中,他隻感到胸口在劇烈地抽搐。

無法承受。

看完煙火,人群漸漸散了,他們的車也終於可以移動了。

無論未艾怎麽反對,但她還是不得不離開了。她將連夜橫越北大西洋,回到聖安哈塔去。

程希宣和他們一起回酒店。車子平穩無聲地駛過街道,道路兩邊的路燈如同順著道路連綿起伏的明珠一般。

邵言紀開車,淺夏坐在副駕駛座上。程希宣安靜地坐在後座,看著斜前方那個看不清麵目的女孩子。

路燈一盞一盞,自他們身邊流逝,光芒在她的身上像水一樣流動。前一盞燈的光還未逝去,後一盞的光已經投射過來。重重疊疊的燈光,流光幻影,時光瞬息萬變,空間轉換,來了又去。

不知今夕何夕。

程希宣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一點黯淡的酸澀湧上來,微微暈眩。

回到酒店,淺夏洗了澡,立即就化好了陳怡美的妝。果然不出她所料,不到十分鍾,邵言紀就來敲她的門。

“出去散個步吧?”

散步……剛剛看煙花回來,還要散什麽步?

可是,陳怡美是絕對不會拒絕邵言紀的,所以淺夏也隻能驚喜地點頭,說:“好啊好啊,等我一下!”

她裹著厚厚的大衣,圍著厚厚的圍巾,就像個粽子一樣圓滾滾地跟著他出了門。兩人在樓下高大的鬆樹之間慢慢地走著。

“你覺得我父親怎麽樣?”邵言紀終於問。

淺夏趕緊點頭:“伯父人真好,真親切!”

“那麽你覺得我呢?”他又問。

淺夏用迷戀的眼神仰望著他:“你……你更好,比很好很好還要好!”

他笑了出來,低下頭,凝視著她,說:“如果你不再介意以前我曾經給你造成的不愉快的話……是否能接受我的表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淺夏深吸了一口冷氣,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

她在心裏想,真是對不起陳怡美,邵言紀對她的表白,居然是她代她接受的。以後她一定會遺憾的吧。

但她依然還是裝作驚喜地捂著自己的嘴,眼泛淚光,忠實又投入地將這場戲演下去:“你不是說,要等我減肥到一百斤以下……才……才會……”

“是啊,一開始確實是這樣想的,但是真的喜歡上你了,沒有辦法了……無論你怎麽樣,我也接受了。”他說著,俯頭凝視著她,伸手輕輕捧住她的臉,聲音低若呢喃,“怡美……”

“言紀……”

淺夏下意識地輕聲喚出他的名字之後,才悚然一驚——不,接下來不會是……

果然,他閉上眼,低下頭,向著她吻下來。

這……這是什麽情況?她的腦中,快速地閃過無數念頭——

身為替身,應該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委托人的角色,也就是說,她現在應該要充滿幸福地與他相擁而吻,享受自己來之不易的愛情。

可,身為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這是她的初吻。

為了工作,要把自己的初吻獻出去嗎?

需要……這麽敬業嗎?

她還在遲疑著,邵言紀的唇已即將落在她的唇瓣上。

根本不受控製地,她將頭一偏,下意識地推開了他。

邵言紀站在她的麵前,怔怔地看著她。

她隻能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好開心,我……我覺得我承受不住……言紀,你知道吧,有時候……有時候人得到了自己一直夢想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就……就好像不敢相信……”

看著她驚慌失措的神情,邵言紀才笑了出來,伸手拍拍她的背,低聲說:“走吧,沒什麽。”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一邊和他一起走回去,一邊亡羊補牢:“言紀……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是真的喜歡我嗎?我不是在做夢嗎?”

“不是。”他停下腳步,認真地說,“你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覺。要是你明天醒來,覺得今晚的情形是做夢的話,那麽就來問我吧,我會給你一百次一千次肯定的回答。”

“邵言紀……喜歡陳怡美?”

“對。邵言紀,喜歡陳怡美。”

淺夏瞪大眼睛看著他良久,終於慢慢地蹲在地上,淚流滿麵。

邵言紀慌了,趕緊蹲在她麵前:“怡美,你怎麽啦?”

“我……我好開心……言紀,你知道夢想成真的感覺嗎?”是啊,真的好開心,終於可以結束這場辛苦的委托了,終於可以避免和這個學長邵言紀碰麵了,也終於,可以不需要和程希宣認識的人扯上關係了。

她是真的,不想和他扯上哪怕一絲一毫的關係了。

不明就裏的邵言紀笑了出來:“喂,不需要這樣吧?”

“需要……你知道,一直以來,我喜歡你,有多辛苦嗎?”

他揉揉她的頭發:“以後我會補償你的。”

“不公平,一直都是我這麽苦追你,所以你以後一定不會把我放在眼裏的……”

“怎麽可能!我一定會加倍疼愛你的!”

“發誓?”她仰起頭,用水汪汪的淚眼看著他。

他好笑地將她抱起來:“發誓就算了,反正你以後有幾十年的時間來看我能不能實現自己的承諾……哎,怡美,其實你雖然胖,可是不太重哦,這說明你身上都是肥肉,是可以很容易地減掉的。”

因為那都是矽膠啊,和真正的重量能一樣嗎?

淺夏“嘁”了一聲:“這是因為你心情好,所以才覺得我輕吧……那,要是我減不掉肥肉,你就不喜歡我了嗎?”

“這倒不會。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努力一下比較好。”

“討厭!”

茲事體大,萬萬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淺夏借口自己今天滑雪有點累,要去按摩,送走了邵言紀之後,一個人躲在按摩房內,趕緊打給陳怡美:“陳小姐,這樁委托我看可以到此為止了。”

陳怡美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道歉:“林小姐,是我讓你惹上了麻煩嗎?真對不起……”

淺夏在電話這邊笑出來:“哈哈,你別著急啦。你現在在哪裏?”

“我也到美國來啦,就在你們附近的一個滑雪場,聽說開車隻要半小時。我要努力練習滑雪。”

“啊,真抱歉這麽晚了還打擾你,我還以為你現在在國內呢……”她趕緊說,“不過你在附近就太好了,立即趕過來吧!”

“到底是……出什麽事了?”對方迷迷糊糊地問。

“是邵言紀,向你表白了!”淺夏一字一頓地說。

陳怡美在電話那邊“啊”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聲音了。

“陳小姐?”淺夏拍了拍話筒。

“我……對不起,我是太……我不知道怎麽辦……”那邊終於傳來陳怡美的聲音,抽噎著,泣不成聲。

淺夏在這邊釋然微笑,果然,她表演的喜極而泣是正確的。

“趕緊回來吧,反正你們明天早上就要離開這裏了,不可能再去滑雪了。我們今晚就換回來,明天的聖誕節,你可以和他在一起度過了。”

“嗯嗯!多謝你,林小姐……”

“不需要,立即過來吧!”

陳怡美住在靠近安全梯的那一間房間。

程希宣一個人在安全梯內的幽暗燈光中站了好久。門後是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一身黑衣,在黑暗中,仿佛不存在一樣。

沉浸在虛無濃重的暗夜中,他靜靜地等待著她,或者,等待著結局的來臨。

心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點冰冰涼涼的東西在胸口隱隱波動。

似乎,在害怕知道真相,可又似乎,不知道真相的話,自己將會永遠陷在殘缺之中。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有個女孩子出了電梯,踩著地毯向這邊走來。

他站在黑暗的安全梯內,看著她走過來。

陳怡美,那個矮矮胖胖的女孩子。走廊上的燈光幽暗,隱隱約約地照在她的身上。這麽天衣無縫的一個女孩子,難道真的會是林淺夏妝扮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倒安靜了下來。走出安全梯,他低頭向著她走去,擦肩而過時,她被撞倒,摔在了走廊上。

“啊,不好意思,陳小姐。”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扶起來。

同時也摸到了她手腕上軟軟的肉,微溫,不像是矽膠貼上去的觸感。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手臂上摸上去,在一層鼓鼓囊囊的肉上,悄悄掐住了一點皮。

如果是矽膠的話,當然是沒感覺的。

可陳怡美痛得立即甩開手,捋起袖子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痕跡,結結巴巴地說:“程希宣,你……你不小心掐到我了……”

因為胖所以柔軟的手臂,在衣袖捋起來時,因為遇到了寒風所以起了一層微微的毛栗子,細細的汗毛也因此豎了起來。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逼真的矽膠?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抱歉,我太慌張了。”抬手幫她將袖子放下,順著她的手腕滑下,握住了她的手掌。

大拇指根部,那條他曾經摸到過的疤痕,消失了。

她不是宋青青。

她不是林淺夏。

他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

“真命苦啊……”

淺夏連夜離開溫暖的五星級酒店,拎著自己的小包,拿著那個“陳怡美”的津巴布韋假護照,上了最近的一趟灰狗巴士。

她剛剛把自己那個手機卡號還給陳怡美,所以坐到車上後,第一件事就是換上自己原來的手機卡。剛一開機,老板的奪命短消息就過來了。

“林淺夏,立即給我回電話!”

淺夏嚇得趕緊給老板撥過去。

老板蠻橫霸道,劈頭大吼:“馬上趕到紐約!明天有一場很重要的戲份!”

“不……不是吧……”

命苦的淺夏隻好拎著包又衝下車,連夜買機票,直奔紐約。

在紐約一家24小時營業咖啡廳,淺夏和衛沉陸碰頭了。

“嘖嘖,這造型,挺別致啊……”老板和她見麵的第一件事就是嘲笑她。

“當初是誰求著我去幫助他的救命恩人的?”淺夏翻翻白眼,“老板,我相信你將來也會有挺著啤酒肚的一天!”

“好吧好吧……”老板不再進行人身攻擊,直接從包裏丟出一個首飾盒給她:“哪,這個。”

她拿過來一看,眼睛頓時瞪大:“老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個東西叫鑽戒!而且、而且是這麽大的鑽戒!”

“十克拉,閃不閃?”

“閃!”

“想不想要?”

“這種東西,就算我很缺錢也不能要吧。”淺夏心驚膽戰地抬頭看他,“對女孩子來說,它等於是賣身契啊……”

“嘁,你想要我還不給你呢,而且這個鑽戒是假的,隻是高仿而已。”他瞟了她一眼,一臉不屑,“這次的任務是裝成柳子意的樣子,戴著這個東西去跟我秀恩愛。”

“你要和柳子意秀恩愛?”淺夏一臉驚嚇。

“當然我也是裝成別人的模樣了。最近柳子意沒什麽新聞爆點,所以經紀公司決定要弄個頭條新聞——剛好有一家網絡公司,老板和柳子意是好友,他雖然背景雄厚,但畢竟剛剛成立,需要一個迅速吸引人眼球的爆炸性新聞。”

“不是吧,拿這個炒作?他們為什麽不自己親自出動?”

“因為這個老板已經有妻有子,所以先將天後戴鴿子蛋與已婚男人在紐約甜蜜過聖誕的新聞放出來,渲染十天半個月,鬧得越沸沸揚揚越好。然後潛心在國內拍戲的天後驚聞此消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接受采訪辟謠,同時網站再發布嚴正通告,老板是極品好男人,並且出示其一家人的溫馨照。最後發現那個女生原來是整容的山寨翻版,想走紅才惡意炒作,她在一片罵聲中銷聲匿跡……”

“這麽炒,也不怕炒糊掉。”淺夏都服了那些策劃了,她收起那個鑽戒,“行,那麽時間呢?”

“明天,帝國大廈旁邊吧。現在你先和我一起去我下榻的酒店。”

“要不我們加一場戲,柳子意和已婚男人深夜共宿酒店吧,那個偷拍的人準備好了嗎?”

“偷拍的沒問題,但是這麽倉促,你行嗎?”他端詳著她的造型,“你起碼得卸掉一百斤才行吧?”

她得意地揚起下巴:“給我十分鍾,我能讓瑪麗蓮夢露重生!”

當晚,天後柳子意和已婚男人十指相扣進酒店的照片,就被某個號稱自己在紐約旅遊偶爾目擊到的人,貼在了微博上,第二天,就上了各大報紙頭條。

“天後也在紐約哦,我們今天會不會遇見她啊?”

邵言紀在車上研究著的新聞,笑著問陳怡美。

陳怡美沉浸在幸福之中,笑得花朵一樣燦爛:“要是能遇見就好了,我還蠻喜歡她的哦!”

“可是她和已婚男人約會,是小三插足哎……”

“是嗎?這可真不好……”她趕緊跟著邵言紀的語氣走。

“不過她唱歌真的不錯,我也很喜歡。”邵言紀又說。

“是呀是呀,她唱歌超級好聽的!”

程希宣冷眼旁觀,看著這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戀人。雖然看起來有點不協調,可是隻要他們自己幸福了,那麽一切都沒問題,不是嗎?

“既然你們要去玩,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在前麵那個商場門口放你們下來可以嗎?”程希宣問。

“好,麻煩你了。”這一對甜甜蜜蜜過聖誕的人,當然不願意有個電燈泡在自己身邊了。

就在他們的車駛近廣場時,陳怡美忽然看見了廣場上的一對人影,頓時吸了一口冷氣,趴在窗上叫邵言紀:“你看你看,柳子意!”

“不會吧,這麽巧?居然真的遇到了!”邵言紀抬頭一看,立即興奮地叫程希宣,“就在這裏吧,我們要下去看看!”

程希宣將車子拐到廣場入口,他們兩人謝過他,立即衝向廣場,圍住柳子意。

柳子意一副天後氣派,穿著白色的皮草大衣,手中挽著愛馬仕的包。邵言紀和陳怡美向她要簽名,她點點頭,扯掉了自己的手套,露出了手上的大鑽戒。

程希宣坐在車內,冷眼看著她。

細高跟的靴子,冷感的黑色皮革一直包到大腿;褐色的卷發,襯得一張妝容精致的臉小得隻有巴掌大;手掌纖小,虎口處紋著一隻小小的蝴蝶,那種靛青色襯得她的手越發白嫩。

明明是這麽無懈可擊的一個明星,驕傲而特殊,帶著一股淩厲的美,即使站在異國的街頭,也依然是可以被人一眼認出來的娛樂圈女星。

為什麽,他會始終覺得,她是第一次見麵時,落在他車上的那一片雲朵,帶著燦爛奪目的光輝,以無法抵抗的力量,侵襲了他的人生?

結束了他,順理成章、完美寂靜的人生。

邵言紀和陳怡美忽然同時呆住,麵麵相覷。原來,這兩個奔上去要簽名的人,身上卻沒帶任何紙筆。

程希宣將車子熄火,取過車上的紙筆,下了車。

臉頰觸到一點冰涼,他抬頭看,陰鬱了一上午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

如果這一次沒有認錯……那麽就承認命運,不要再抗拒自己的心了。

他向柳子意走去,將自己手中的紙筆交給她。

她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接過筆來,利落地一圈一劃,簽好了柳子意三個字。

細細的雪,簌簌地自他們身邊落下。她濃密的卷發堆在肩上,隱隱約約,描繪出臉部的線條輪廓。那些線條,他在腦海中曾經描繪過千遍萬遍,而這一刻,重合在他的眼中,天衣無縫。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就像看著陌生人一樣,點了一下頭,將筆遞還給他。

他接過筆時,忽然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柳子意愕然睜大眼看著他,還來不及反應,程希宣的手已順著她的手腕滑下,握住了她的手掌,捏住了她的大拇指。

摸到了,大拇指根部,那一條疤痕。

微微一點突起,仿佛有一根刺,永遠地紮在那裏。

那是她在電梯墜落受傷時,留在她身上的,永遠不能抹去的傷痕之一。

不會消失,無法拔除。

永生永世。

她的腦海中驀然閃過以前他眼睛失明時,握著她手掌的情形。

就像是被燙到手一樣,她想要狠狠地甩開他,然而他卻掀起她的發絲,看了看她的耳後,然後抬手用力擦去。

遮瑕膏被抹掉,耳後那片因為不見天日所以顯得異常白嫩的肌膚上,有顯目的一點豔紅色,就像一滴血珠,刺入他的眼,讓他胸口那一顆心,在刹那間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用力推開他,慌亂地質問:“你要幹什麽?”

他卻沒有回答,隻是用力抱住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發間。

所有的猜疑,終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一刹那間,胸口雲氣彌漫,有什麽東西轟的一下炸開,讓他整個人幾乎都狂亂了。喉口窒息,什麽聲響也無法發出。他隻聞到她發間的氣息,淡淡的柑橘的香氣,清新舒適,摻雜著一種異常恬淡又單薄的氣息,似有若無,仿佛暗夜中青草的呼吸。

就像整個人墜落在漫天漫地的緋紅色花朵中,神之花的炫目光華,淹沒了他,再也無法抽身。

他低聲,如同呢喃一般在她的耳邊說:“林淺夏……不要假裝不認識我了,我早就說過……無論在哪裏,我都能一眼將你從人群中認出來。”

淺夏的眼睛,愕然睜大。

“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麽,不管怎麽樣,林淺夏……我愛你。”

愛,這樣的字眼,從這個曾經殘忍無情地說出希望她死掉的人口中說出,她聽在耳中,卻隻覺得憤怒狂湧上自己的腦門。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抓住他的手腕,踹向他的膝蓋。

在邵言紀和陳怡美的驚呼聲中,程希宣在她攻擊自己的瞬間,放開了她,倉皇地退了一步,看著她微微地笑了出來。

旁邊的衛沉陸立即將淺夏拉開,護在自己身後,瞪了他一眼:“程希宣,你瘋了!”

程希宣沒有理他,隻是盯著他身後的淺夏,良久,沒有移開目光。

而淺夏盯著他,一字一頓地,慢慢地說:“程希宣,我早就說過了,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我也不再恨你了……從今以後,我們是路人,什麽關係也沒有。”

“勁爆消息!原來天後柳子意和已婚男人的戀情根本不夠看的!”

“風起雲湧,這中間還插了一個超級豪門完美男人的三角戀!”

“柳子意腳踏兩隻船,豪門大少苦戀花心女,已婚男紐約做陳世美,娛樂圈再掀暴風雨!”

憤怒地念出以上這些聳人聽聞的標題,柳子意把報紙摔在淺夏的麵前:“林小姐,請你給我個解釋。”

林淺夏今天的妝容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職業女性模樣,她端坐在餐廳的坐椅上,神情疲倦:“對不起,柳小姐,我當時不知道這個人會忽然衝出來表白……你可以向媒體解釋他隻是你的忠實粉絲。”

“那麽那些目擊者在論壇上說的,我不再愛你了,也不再恨你了,是怎麽回事?我要怎麽解釋?”

“是他們聽錯了,我說的是,我和你毫無關係,我們隻是路人。”雖然運氣不好被幾個去紐約旅遊的中國遊客看到,但反正又沒被拍視頻,她一口咬定,誰也奈何不了她。

柳子意瞪大眼睛看著她,良久,神情忽然鬆懈了下來。包廂內寂靜無聲,她湊近淺夏,悄悄地問:“他是真的當眾衝出來對我表白的?”

淺夏點點頭:“是,對你表白。”

“他是我的歌迷?”

“可能是吧。”

“哦……”柳子意若有所思,微笑了起來,“林小姐,這次雖然出了點麻煩,但造成的轟動效應更大,我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那麽……報酬我依然打到你原來的那個賬號,也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樣,對一切保持緘默。”

“放心吧。”她當然知道柳子意要幹什麽,但她並沒興趣關注。

天後手指上那個鴿子蛋,被人放大了之後在論壇研究了足足有一星期,雖然很模糊,但是經過研究,最後眾人得出的結論是,十克拉。

“真精確。”課間十分鍾,淺夏吃著薯片,看著報紙,驚歎。

同班男生湊過來問她:“淺夏,你喜歡這個柳子意啊?”

“蠻喜歡的。”因為她是個大主顧,給錢也很爽快。

“哈哈,這種女人你也喜歡?腳踏兩隻船,現在又勾搭上了那個超級有錢人,叫什麽……程希宣的,真是道德淪喪啊!”

另一個八卦男生趕緊湊過來:“而且她還給一個有錢男人做小三,拉著人家的手在國外逛街,根本不避行人,假兮兮地把頭靠在別人肩上笑這麽開心……對方有妻有子,她都快被網上的人和媒體罵死了!”

“是呀,的確笑得很假。”她把報紙拿遠了看了看,端詳著上麵自己的模樣,“我記得柳子意以前比這個好看啊……被偷拍的真的是柳子意嗎?”

“廢話,她本來就長這個樣子,她的臉全國人民都認識!”

“嗯,說的也是。”淺夏說著,笑眯眯的。

“不過比起這個娛樂圈緋聞,還是我們身邊的新聞更震撼。”有個男生一臉八婆地問,“你們知道嗎?那個陳怡美,居然真的追到邵言紀了。”

“什麽?!”眾人大吼,幾乎把屋頂都掀翻了。

“上次聖誕節之前,邵言紀說,自己會在聖誕節向自己喜歡的女生表白……後來你們猜怎麽著?”

“怎麽著?”

“哪,就是這樣。”那個男生指指窗外經過的,牽著手甜甜蜜蜜在雪地裏一起散步的邵言紀和陳怡美,“聖誕過後,他們就這樣手牽手地出現了!”

眾人頓時都沉默了,看著那兩個人在雪地中笑鬧著跑遠,良久,有人喃喃地說:“看起來,真是不太相配……”

“不過,他們自己喜歡就行了,不是嗎?”淺夏看著他們,帶著笑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坐在擁堵的公交車上,看著街邊的景物自身邊緩慢流逝,淺夏將頭靠在玻璃窗上,怔怔出神。手機震動起來,她打開來看,是衛沉陸的消息,老板的命令還是那麽簡明扼要:“新任務,開郵箱。”

她用手機登陸郵箱,路上信號不好,登陸界麵遲遲沒有顯示。

公交車上的電視廣告終於放完,開始播放娛樂新聞。

“麵對最近紛紛擾擾的傳聞,一直緘默的柳子意終於在今日上午召開記者會,出麵澄清一切。”

柳子意盛裝打扮,顧盼生輝,在水銀燈下,簡直可以說是神采飛揚。

“我和某網站CEO的緋聞,絕對是沒有根據的傳言,我們隻是以前曾見過幾次麵,這次偶爾在異鄉街頭碰見,所以才聊了幾句,但真的是普通朋友。”

下麵有記者舉手提問:“那麽,你們兩人被偷拍到一起牽手進酒店的照片,柳小姐對此又作何解釋呢?”

“紐約的酒店雖然多,但是華人喜歡入住的隻有那幾家,我們也是到了門口才發現下榻在同一家。當天天氣冷,門口有點薄冰,我又穿了那麽高的高跟鞋,所以他很紳士風度地牽著我的手進入。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好的男人,但可惜我們隻是朋友關係。”

天後雖然是唱歌的,可是演技也相當不錯,態度誠懇,神情坦蕩,讓淺夏這樣的專業人士都肅然起敬。

“對於和程希宣的緋聞,真相又是如何呢?”

“沒有人能阻止一個人喜歡自己,是不是?”柳子意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無奈的笑容,“不過,將來怎麽樣,誰也不知道。他對我的心意我已經了解了,隻是我還不敢倉促接受別人的愛,希望能相處一段時間再說。”

下麵的記者頓時大嘩,詢問聲此起彼伏:“你和程希宣有發展的可能嗎?”

“程家是否真的會願意讓娛樂圈人進入自己家門?”

“程希宣的母親就是世界小姐,選美出身,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傳聞程希宣和方家大小姐方未艾即將訂婚,難道程希宣真的會因為柳子意而放棄與方家聯姻嗎?”

柳子意矜持地抬起下巴,不做任何回答。

助理趕緊護著她離開,經紀公司的人出來做結束語:“柳子意小姐言盡於此,請大家不要妄加揣測,一切都要等待時間!”

這句話一說,簡直就是催著大家猜測了。

記者們蜂擁著去追經紀人和柳子意,努力要挖掘更多料。

明星、豪門、三角戀、劈腿、小三、奪夫戰、商場、聯姻、娛樂圈……所有吸引眼球的元素,盡在此樁緋聞。

所有人的眼神中都透著興奮的光芒——讓八卦來得更猛烈些吧!

公交車上的人也在沸沸揚揚地議論,有人認為柳子意是小三,插足別人婚姻;有人認為程希宣劈腿,拋棄自己多年的戀人;有人覺得還沒結婚就散場,隻能說是真愛無敵;有人痛罵狗男女,有人同情失愛弱者……

淺夏覺得真可笑,她靠在玻璃窗上,無聲地笑著。

這個世界上的人,誰會知道真相呢?

柳子意再怎麽謀劃轟動效應,也注定會落空。程希宣這樣的人,是絕對不忌憚當麵打人巴掌的。追問他和柳子意緋聞的記者,能得到的回答隻會是,我和未艾的婚禮將會如期舉行。

因為程希宣,即使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會讓方未艾受到一點傷害的。

郵箱終於打開了,裏麵是一個熟人的信。齊娜娜,那個曾經委托她去見網友的女生,給她寫了信——

林姐姐:

自上次你幫我料理了那個網友之後,我現在真的有聽你的話,乖乖地上學。可是,可是我其實還有件事沒告訴你……其實我之前,因為很相信他,所以我把我的學校也告訴他了。

前幾天,那個“西蒙王子”好像被保釋出來了,他現在天天堵在我們學校門口,而且他一定要我去和他見麵一次了斷,不然的話,就一直纏著我不放。

我不敢告訴爸爸媽媽,也不敢驚動學校,怕會給我記過,所以我現在唯一可以信賴的人就是你了,請你一定要幫我!

我的電話沒有變,請盡快聯係我吧!

——齊娜娜

售後服務也是淺夏的工作之一。

所以她和齊娜娜確認了一切事宜之後,第二天下課後,便奔赴了約會場所。

“可是,我很擔心他會叫一大堆壞人過來,林姐姐你要小心啊!”

“放心吧,沒事的。”

可是,做好了一切準備之後,對方過來的人還是讓她嚇了一跳。

那猥瑣大叔的身後,果然遠遠地跟著一群人。那群人領頭的是個紅頭發男人,手臂上有一個猙獰的蠍子刺青,居然是程希宣住院的時候,隔壁那個女病人的兒子,和她發生過爭執的混混嘛。

她忐忑地打量著麵前這十幾個人,在心裏思忖著,難道這個猥瑣大叔,真的為了報仇,而帶這麽多人過來?

要是她沒受傷之前,身手靈活,對付這麽多人也沒什麽,可是現在……

那個混混當然不認識她,他往行道樹上一靠,把手中的鐵管在樹幹上敲著。隨身攜帶著這樣的凶器,居然一點都不在意被人看見。

她左右看了看,硬著頭皮走向那個四十多歲的猥瑣大叔。

大叔一看見她,立即縮成一團:“同、同學,我、我隻是想要點醫藥費的……你、你不需要叫這麽多人跟著我吧?”

淺夏莫名其妙,掃了一眼那群人,忽然明白過來,其實那群人根本就不是這個無能大叔叫來的,他現在也怕得要死呢。

所以她一臉拽拽的樣子,“哼”了一聲,壓低聲音說:“現在你知道了吧?以後要是再敢在我麵前出現,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他早嚇得腿都軟了,看她捏著雙拳,就要像上次一樣暴扁自己一頓,嚇得趕緊抱頭就跑。

淺夏在他身後大吼:“你要是再敢在網上勾搭小女生……”

“不敢了、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話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淺夏翻翻白眼,利落地轉身就要走時,卻發現那群人一聲呼哨,當頭那個紅發男掄起鐵管就向著旁邊的停車場走去。

她有點詫異,本想要離開,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們來到地下車庫,幾個人站在那裏抽了幾根煙。電梯叮的一聲開了,有人走出來。

淺夏在門口看不見那是什麽人,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因為有人說:“程希宣,兄弟們在這裏等候多時了。四叔讓我們給你托個話,你們老是躲著也不是辦法,要一條命,還是兩條命,自己選。”

淺夏靠在門口的牆壁上,屏住呼吸,聽到程希宣冷冷地問:“那個混蛋呢?他那條命是已經沒了?”

“這個我們不知道,我們都是替人做事的。”紅發刺青男說著,晃著手中的鐵管,“別想逃了,這世界就這麽大,你們能躲到哪裏去?”

程希宣沒說話,似乎不打算理會他們。

地下車庫一片安靜,淺夏正在遲疑,忽然聽到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響,隻見幾個人衝了出來,全都穿著黑色西服。

淺夏心裏了然,程希宣近期遇到這麽多事情,身邊當然要配保鏢了。

見保鏢出來了,那群人不由分說,掄起手中的鐵管就和他們群毆起來。

淺夏正想要悄悄離開,誰知旁邊被砸起的一塊碎玻璃帶著風聲向她飛來。她下意識地叫出來,捂住了頭,轉過身去。

程希宣已經瞥到她的身影,便奔到她身邊,打量一下她,皺眉問:“你又打扮成這個小女孩,蹚這趟渾水幹什麽?”

淺夏知道他早就見過自己這個造型,現在要假裝也沒用,隻好抱著頭,白了他一眼:“你當我閑得?我隻是不小心被扯進來的!”

還沒等她說完,後麵那個紅發男又掄著鐵管撲上來了。

程希宣下意識地推開她,避開砸過來的管子,誰知自己的肩胛骨卻被重重砸到,兩人一起摔倒在牆角。

淺夏還想站起來和那群人幹架,誰知按住他腰的手忽然觸到了濕黏的血跡。

她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抽回來,一看他的後背,被牆上那塊碎玻璃劃破了襯衣,一動就有血流下來。

“你……你沒事吧?!”她抬頭看他,顫聲問。

他搖了搖頭,說:“沒事,這邊沒有大動脈。”

淺夏看他傷口並不大,略微放下心。那邊的混混畢竟是業餘的,在專業的保鏢的打擊下,早就作鳥獸散了,個個衝著門口狂奔,向著他們這邊而來。

看起來,就算是被抓,那群人也想把他們當做墊背的。

“快跑!”淺夏拉起他,兩人在暗夜的街上沒命地奔跑。

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刻,在這樣的深夜裏,喘息出來的氣都變成了白霧。在奔跑中,他們感覺有點點冰涼粘在了身上。

抬頭仰望,天空中有雪花緩慢地飄了下來。

程希宣的傷口雖然不大,但在奔跑的途中,他還是因為疼痛而稍微減緩了腳步。淺夏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拖著他往前跑,十指與他緊緊相扣,仿佛永遠都不會丟下他。

雖然在現在這麽危急的情況下,他卻覺得心口中流溢出了一些讓他難以自禁的甜蜜來。身後那些凶神惡煞的人在追趕著他們,這樣冷落的街道,兩旁的路燈一盞一盞在他們身邊流逝而過,輕雪在他們身邊塵埃一般飛舞,他們牽著手,在一路流動的光彩中,就像在攜手奔向一個未知的夢境。

就像很久以前那一次,他們從公園裏偷了幾棵野草,她拉著他,也是這樣在街上狂奔。

隻是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那其實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可是,雖然淺夏跑得不慢,但受傷的他畢竟還是拖累了她。後麵的人緊追不舍,漸漸地近了,他的保鏢人數沒有那些混混多,被纏住了,一時沒有趕上來。

他在一個拐彎處放開她的手,放緩腳步,急促地說:“你先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吼:“別開玩笑了!”

他怔愣了一下,被她拖著,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往前跑去。後麵雜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倉促地回頭,甚至都可以看清後麵那些人的麵容了。

真的跑不動了,沒辦法了。

程希宣因為失血有點眩暈,靠在旁邊的電線杆上,示意淺夏先跑。

淺夏的頭發上已經掛了一層薄薄的雪,她盯著程希宣。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被熱氣蒸騰成一滴水珠,自她的睫毛上墜落下來,落在臉頰上光芒幽微,倒像是一顆淚珠。

她回身,擋在程希宣的麵前,盯著衝過來的那些人,大吼:“你們別過來!敢……再過來試試看!”

“試試就試試,怕我們不敢替你收屍?”紅發混混上前抓住她的衣服,往後一推。她剛剛養了半年的傷,體力不比以前,又跑得脫力了,踉蹌著連退好幾步,腳一軟,就要摔倒在地。

就在她的頭要與地麵接觸的時候,程希宣一把抱住了她,將她扶了起來,低聲問她:“你沒事吧?”

淺夏倉皇地回頭,隔著稀疏下落的雪花,看見程希宣在幽暗的夜中目光明亮,是那麽平靜。

“沒事就好了……快走吧!”程希宣放開她的手。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隻好按照四叔說的……”紅發刺青男挑釁地揮著鐵管,向著程希宣的腿做了一個高爾夫的擊球動作,“你代替她也一樣。”

還沒等他說完,淺夏已經轉身向著他們這邊衝來,直撲向那個紅發刺青男。他眼看著她來到麵前,還沒來得及防備,她已經伸手抓住他的手肘一托一扭。那他的關節劇痛,手中的鐵管不由自主地鬆落了下來。她立即抓住了那根鐵管,死死地握著,擋在程希宣身前。

紅毛愕然,瞪著麵前這個貌似隻有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大叫:“就憑你也敢攔我們?”

淺夏用力搖頭,用虛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你們……你們還不快跑?我……我要報警了!”

她色厲內荏的威脅並沒有阻止住他們,他們的圈子反而越圍越小。紅毛接過別人手中的一柄西瓜刀,先衝了上去。

淺夏幹脆利落地掄起手中的鐵管,向著他的臉頰,啪的一聲拍了過去。

不偏不倚,鐵管抽在他臉上。紅毛捂住自己的臉,劇痛無比,頓時“嗷”的一聲叫了出來。

後麵的人見頭頭一下就被打了臉,立即湧上來,想要群毆。

淺夏在混亂之中不慌不忙,啪啪啪幾聲,專門抽他們的臉。不一會兒,那些混混個個都是眼淚鼻涕橫流,夾著鼻血,慘不忍睹。

淺夏隻覺得自己的手臂瑟瑟發抖,雖然這幾下管子掄得輕鬆自在,可其實她已體力透支,快支撐不住了。

她喘息粗重,擋在程希宣麵前,用管子對著他們,咬住下唇不說話。

那群人互相看著,畏懼得不敢上前。

程希宣坐在地上,抬頭仰望著她。她護在他身前,額前亂發之下,目光在遠處燈光的映照下隱隱透著狂亂的光芒,一瞬間無比灼眼。

他感到自己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這也許會是自己一生中最安心的時候了。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女孩子,擋在他的麵前,保護著他,幫他攔下一切。

仿佛是被她的氣勢嚇到了,那些混混們麵麵相覷,一時竟然不敢上來。

正在他們躊躇的時候,後麵的保鏢已經追上來了,越來越近。

紅毛“呸”了一聲,捂著腫得高高的腮幫子,看著麵前緊緊握著鐵管的淺夏,悻悻地說:“算你狠,等著瞧吧!”

一群人轉身而逃,淺夏這才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在瞬間都被抽光了,剛剛支撐她的那股勁一下子消失殆盡她腳一軟,坐倒在程希宣的身邊,丟開了鐵管,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程希宣輕輕地伸手,揉揉她的頭發,低聲問:“沒事吧?”

她茫然地搖搖頭,看看自己手腕上沾染到的血跡,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程希宣伸手幫她擦眼淚,說:“怎麽啦?剛剛明明很厲害的樣子……”

他聲音很溫柔,動作也溫柔,手掌溫溫暖暖的。那溫暖滲進她的肌膚中,在這樣的寒夜中,她真的很想將他的手握住,貼在自己冰冷的臉上,暖一暖自己。

可,她終於還是用力咬住下唇,將他的手打開,將自己的臉埋在了膝蓋上。她想,沒有辦法留住的溫暖,始終是沒有用的。

她要不到,也不想要。

她扶著他上了車,兩個人坐在後座,車內開了盞橘黃色的小燈。她扳過他的肩,就著暗淡的燈光,看著他背後的傷。

血跡在奔跑中又滲出了不少,印在他淺色的襯衫上,格外觸目驚心。

她俯頭貼近他的背,仔細地看著。

她的呼吸,因為剛剛的劇烈運動而未能平息,噴在他的後脖頸上,讓他那裏的肌膚忽然起了一層微微的雞皮疙瘩。

外麵的暗淡景色,在他們身上流逝。他看到車窗上兩人的影子,她跪坐在他身側,仿佛伸著雙臂抱著他,將她的頭擱在他的肩上,一動不動。

忽然之間,整個世界恍惚起來,水波粼粼。

因為心中那一種不明的動蕩不安的悸動,程希宣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呼吸,凝視著他們的影子。但願這一刻,永遠不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