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光

淩晨五點半,電話忽然響起。

窗外正下著暴雨。秋天的雨卻下得這麽大,真是少見。

淺夏痛苦不堪地摸過手機看了看,是陳怡美。

“雖然我說了隨叫隨到,可那是客氣話啊小姐,難道你真的認為我二十四小時精神奕奕地等待你的呼叫嗎?”她嘟囔著,使勁掐了一下虎口,讓自己清醒過來,然後才接起電話:“陳小姐你好,請問有什麽需要?”

那邊傳來陳怡美語無倫次的話:“邵言紀要去美國了,他父親生病了,要立刻做心髒搭橋手術,早上七點的飛機,我得去送他……”

不會吧,送別這種事情也需要她教導嗎?

但是對於出委托費的客人,淺夏向來是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的:“這樣啊,你現在立刻去機場,這麽早,最好給他帶上早餐。見了麵之後安慰他,保證他父親會沒事的,然後聯係你在美國的熟人,幫他詢問和熟悉一下手術事宜……”

“我軟骨受挫,下不了床……”陳怡美弱弱地打斷了她的話。

淺夏“啊”了一聲,問:“什麽?”

“昨天……爬鐵門的時候摔傷了。”

“你為什麽要去爬鐵門?”

“因為、因為邵言紀說看到你爬牆了,然後還誇我……誇你了。”

淺夏差點無語:“這也不能一誇你你就去爬啊!”

“是,我知道錯了……”陳怡美在那邊低聲認錯,“不過林小姐,現在他父親生病了,是最需要人安慰的時候,我一定要在他身邊!所以我要請你代替我去機場送他,如果能去美國那就最好……”

“去美國好像不行哦,你現在明明躺在床上養傷,卻有人在美國看見另一個陳怡美,那會怎麽樣?”

陳怡美苦著一張臉:“那……那就隻去機場吧。”

“嗯,放心吧,我會把你的愛帶過去給他的~”淺夏笑著說。

“對了……記得要穿裙子哦!”

放下電話,淺夏揉揉還有點混沌的太陽穴,拿起化妝的東西,進了浴室。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她用遮瑕膏點在自己的耳後,遮住了那一點朱砂痣。

等她出門的時候,她已經是個胖胖的女孩子了,紅撲撲圓鼓鼓的臉,一看就透著那麽營養過剩。

幸好之前也曾經扮演過一個胖女孩,所以在櫃子裏翻到了一條寬鬆的裙子。

她攔車直奔機場,天氣不好,一路上都是灰蒙蒙的,似亮非亮。

她去得比邵言紀居然還早一些。站在換登機牌的地方,她抱著包,微笑著看著邵言紀走過來:“邵言紀我來送你。”

一臉憂慮、為自己父親擔憂得整夜沒睡的邵言紀,抬頭看見她站在機場明亮的燈光下,向著自己溫柔地微笑著,頓時呆住了。

她從包包裏拿出早餐:“你還沒吃東西吧,我給你帶了早餐過來。”

邵言紀注視著她,低聲說:“我……我出門的時候吃了一點。”

“是嗎?那我留著自己吃吧。”她很自然地收了回去,微微歪著頭對他笑著,“其實我還沒吃,有點餓呢。”

她是真的還沒吃,很餓。邵言紀在換登機牌的時候,回頭看見她坐在他的行李箱上,一口一口地吃著手中的麵包。在機場的人來人往中,她這麽不起眼,也不好看,卻是唯一牽掛著他,愛著他的人。

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對不起她,至少,她這麽愛自己,真的很虧。

要托運行李時,淺夏拉著行李箱走過來,腳有點微微的不對勁。他看見了,拿了登機牌回來,與她坐在一起,問:“你的腳怎麽了?”

“昨晚啊,從門上摔下來了嘛……扭到了。”她有點苦惱,“看來以後我不能再爬牆了,不然要是摔得嚴重了可就完了。”

“也對,以後還是走走正常的路吧,我會監督你的。”他接口說。

“那你要監督我哦。”她轉頭笑著。

“嗯,一定,以後再也不讓你爬那麽高了。”他說著,從她手中拿了一個小麵包,“剛剛還沒吃飽,我們一起吃吧。”

她把袋子裏的另一瓶牛奶遞給他。

他吃了一個麵包,又把剩下的一個也拿走了:“怡美,你少吃點的話,可能會更漂亮點。”

“可是,我胖不是因為吃得多啊,是因為之前生病,用了激素……”

“那麽,過幾年體內激素平衡了,會瘦一點吧?”

“當然啦。”她肯定地說。

他捏著手中的牛奶,認真地說:“如果你瘦到一百斤以下……或稍微超過一點也無所謂啦,那我們就戀愛吧。”

淺夏頓時被麵包噎住了,掐著喉嚨拚命咳嗽。

他拍拍她的背:“我是說……等你減肥之後啦!”

“哦……”陳怡美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絕食到餓死也甘願吧。

廣播裏催促乘客登機,邵言紀好像有點害羞,低著頭站起來,匆匆往裏麵走:“我……我走了。”

“嗯……拜拜。”淺夏正舉起手和他告別,眼角的餘光卻看見程希宣走了過來了,身後跟著他的管家。

他瞥了淺夏一眼,向她點點頭,隨即就把目光移開了。

戴著略顯棕色的隱形眼鏡的淺夏,臉被劉海遮去大半,一身矮胖造型,畏畏縮縮地站在旁邊,一點也不打眼。

她現在就是陳怡美,無人起疑,即使是程希宣。

她聽到程希宣對邵言紀說:“之前我一個朋友做過心髒手術,非常成功,當時是管家聯係的。這次我讓他跟你一起去。”

“嗯,多謝。”邵言紀點頭,拍拍管家的肩膀,說,“麻煩你啦。”

“這是小手術,不必擔心。”

“我知道。”邵言紀應著,又指指淺夏,對程希宣說,“怡美就麻煩你送回去了,她好像不是開車來的。”

淺夏做賊心虛,總覺得可能會被程希宣認出來,囁嚅著說:“我……我自己回去好了,剛好學校那邊還有點事,和程希宣家裏是相反的。”

“我現在去公司,倒是順路。”程希宣漫不經心地說,抬手向邵言紀告別。

邵言紀走進登機口,隻剩下他們兩人了。

淺夏還在怔愣著,程希宣已經叫她:“走吧。”

淺夏拘謹地坐在後座,望著窗外的風景,一動不動。

直到程希宣忽然問她:“你去哪裏?”她才像是醒悟過來一樣,結結巴巴地說:“去……學校吧,我還要幫言紀請假呢。”

像是舍不得邵言紀,她的眼睛微微濕潤了。她捂住自己的眼,有點茫然地說:“不知道……言紀的父親,會不會有事……”

“放心吧,心髒搭橋這樣的手術風險很小。”

她“嗯”了一聲,埋頭抓著自己的裙子不說話了。

天色依然暗蒙蒙的,車子一路開過去,開始下雨了,濺起的水花像霧一樣彌漫在空中,能見度極低。

“你在哪裏下車?”程希宣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散亂的劉海被撩開了,顯出她的眼睛來。

這麽胖胖的女孩子,沉默地坐在他的車內,目光中含著一種黯淡的光彩,如白色的花朵開在黃昏的餘暉中。

雖然瞳孔的顏色淺了一點,但這雙眼睛,還是讓程希宣怔愣了一下。

一瞬間,仿佛看見了暮春初夏的晴空,這感覺讓他心裏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她是林淺夏,有沒有這種可能?

這完全迥異的兩個人,如果化了妝,真的能成為一個人嗎?

她到底胖還是不胖,陳怡美或是林淺夏,誰能辨認得出來?

情不自禁地,他低低叫了一聲:“林淺夏……”

她像是沒聽到,依然看著窗外發呆。

他看看她,又叫了一聲:“林淺夏。”

她“啊”了一聲,像是剛剛驚醒:“到靈橋下了嗎?我不在這邊下車……前麵的十字路口再拐一個彎才到我們學校。”

他又看了後視鏡一眼,若無其事地說:“好……對了,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一下,言紀托付過我,要是那些同學再為難你,你可以找我。”

淺夏心裏暗叫“僥幸”,幸好早上沒有偷懶,把陳怡美在學校用的電話卡換上了。要是她一時疏忽,那可真要糟糕了。

她報了號碼,程希宣打了一下,等她的手機響起他才按掉。其實他的手機裏有陳怡美的號碼,是邵言紀給他的。

他瞥了一眼她潔白無瑕的耳後,那裏,並沒有那一顆朱砂痣。

想想也覺得自己可笑,怎麽會莫名其妙地,認為是林淺夏在冒充陳怡美?

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人,而且,哪有一個女孩子,會委托另一個人去和自己喜歡的人告別?

就在快到學校的時候,程希宣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聽到那邊清脆的笑聲,在隔著半個地球的地方,依然可以想見她臉上燦爛的笑容。

他也覺得心情愉快了起來,對著那邊低聲叫道:“未艾。”

淺夏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安安靜靜,一聲不吭。

車子平穩向前,周圍的景色緩緩移向後麵,恍恍惚惚,看不清楚。

就在這恍惚之中,淺夏聽見程希宣溫柔的話語,呢喃一般對著那邊說話,聲音迷人,分明是嘴角微微上揚才能泄露的甜蜜語調。

就像有一把鈍刀,在割她的心一樣。

明明沒有鋒利的刀鋒,卻痛得,不如被一刀劈開。

大雨傾盆,前路迷失。

秋天的雨,卻下這麽大,真的很少見。

才早上九點多,可因為雨勢太大,這裏是學區,路上已經沒多少行人了。整個世界就像被大雨籠罩住了,空蕩蕩的。

淺夏到了學校門口,向程希宣道謝之後,用包包擋著頭,跑到了門房的屋簷下,對他揮手。

程希宣調轉車頭離開。前方就是路口,現在是紅燈。他把車停在斑馬線之前,從後視鏡中,看見了站在雨中的那個女孩子。

完全不一樣的相貌身材,完全不一樣的人。

可他眼前,忽然幻影一樣,閃過一些金色的光,粉紅的明豔顏色。

他生日那天,他在巷子口看著她上車離去。她對著他微笑,眨了一下眼。

那是林淺夏,最後一次,對著他笑的樣子了。

雖然,那個時候,是以未艾的麵容。

在海的碧波之中,粉紅的瞿麥花堆砌起來的那座小島顏色鮮豔奪目,日光下刺得人的眼睛疼痛無比。那些花,被稱為神之花。

她手中握著花,從山坡上走來,逆光中的身影,他仰望著,無法移開目光。

天涯海角,地久天長。

那全都是演出來的,都是假的。

他靠在方向盤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在這樣的雨天,程希宣忽然沉浸在自己發誓要遺忘的思緒中,不可自拔。

直到一聲尖銳的破裂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車玻璃在瞬間碎裂,自他的臉頰邊飛速掠過,幸好安全玻璃的斷口並不鋒利,沒有割破他。

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住臉,餘光中看見前方有條黑影駕駛著摩托車自他的車邊掠過。

那人掄著手中的鐵管,大喊:“程希宣,四叔讓我告訴你,別白費心機遮掩了,這事,沒完!”

風雨中,橫飛的玻璃渣夾雜著冰涼的暴雨,向著程希宣身上傾瀉下來。

那人哈哈大笑著,把鐵管一丟就加快車速,往前疾馳而去。

無論怎麽逃避,費心策劃,卻依然還是無效。躲在暗處的敵人,到底已經將手伸到了哪裏,他完全無法知曉。

程希宣怒極,下意識地開車衝了出去。

暴雨中,整個世界模糊一片。

淺夏抱著頭,跑到陳怡美的宿舍。

大雨將她的妝打得花掉了,她將妝容卸掉,準備去圖書館查資料,免得自己沉浸在悲哀的情緒中。

她從櫃子裏翻出一把傘,走到宿舍樓下,剛剛撐開,就聽到手機響了。

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把手機拿出來一看,是程希宣。

怔愣了一會兒,她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聲音壓低,轉成略帶怯懦的模糊聲音:“喂?”

那邊傳來急促的陌生人的聲音:“是陳怡美小姐嗎?這邊是清遠街,剛剛手機的主人發生了車禍,我是偶爾經過的路人,撿到了他的手機。我看最後一個撥出電話是給你,所以聯係你了。”

她抓著手機,無法呼吸,心跳驟停。

“他車子開得太快,前麵又忽然有個小孩子橫穿馬路,他為了躲避小孩,結果就……現在他受傷昏迷被送到醫院去了,請你去六醫看看吧。”

淺夏猛然抓起自己的包,連手中的傘都忘了撐開,向著清遠街就狂奔過去。

驟亂的雨點擊打在她的身上,傾盆大雨漫天漫地地下著,無休無止。

眼前有些微暗淡的光芒,在黑暗的背景中流動。

那些光是血色的,豔麗無比的紅,就像在太陽最好的正午,閉上眼睛之後,陽光透過眼皮上的血,照進眼睛的那些顏色。

光影變化,模模糊糊。他盡力睜開眼,眼前的世界卻像是隔了一層迷霧,唯有血紅色與黑亮色來來回回地徘徊著,其餘什麽也看不見。

他伸手在空中無助地摸索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看不見世界,看不見自己,他就好像變成了微渺的一個小點,沉沒在整個黑暗與鮮血組成的天地間。

幾乎可以,看見自己越來越小,最後,被拉扯成一縷細細的蛛絲,輕微的“嘣”一聲,斷成兩截,飄飛消失。

是噩夢,還是現實?

耳邊大雨的聲音還在響著,甚至風聲、說話聲、孩子的哭聲,他都可以聽到,可是,無論他怎麽睜大眼睛,眼前卻唯有詭異的黑暗與濃重的鮮紅。

他幾乎要發狂了,狂亂的手,驚駭無措地四處亂抓,像是溺水的人,要抓住一根稻草一樣。

直到,有一雙手伸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室內涼涼的,那雙手卻溫熱,不是未艾那樣修長光滑、柔若無骨的手,而是幹燥暖和的在這個黑色與紅色的詭魅世界中,他終於觸到了一點溫熱,所以立即翻轉手掌,將那隻手緊緊地握在了手中。

手的主人低聲問他:“你怎麽樣?”

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嗓音低沉,仿佛疲倦無比,帶著微微的嘶啞,真的不太好聽。

陌生人。

但,即使是陌生人,也讓他眼前的黑暗世界忽然像被撕開了一條口子,有細微的光從天際傾瀉而下,籠罩在他身上。

像是終於覺得不對勁了,那個女孩子從他的掌中將自己的手抽回,用手在他麵前輕輕地揮了幾下,帶起微微的風。

她遲疑著,低低地問:“你……看不見了嗎?”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話,他將她的手,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麵前的世界一點都沒有改變,無論他怎麽茫然地睜大眼睛,可除了她的手掌壓迫自己眼睛的感覺之外,他所看見的,唯有血紅黑暗。

他靜默地坐在自己所不知曉的世界中,隻感到心口微微的冰涼。

一瞬間,失去整個世界,除了絕望,再也沒有其他。

唯有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臉上。她掌心中的暖意,緩緩滲進他的皮膚中。那些微溫,像是一條蜿蜒而上的溫柔藤蔓,一直順著他掌中的血脈,長到他的胸口,千絲萬縷。

一瞬間,雖然胸口滿是寒意,可畢竟,好像還沒有最絕望。

醫生過來看了,說的話讓他稍微放下了一點心。

“小姐,之前CT掃描的時候,我們就跟你說過了,患者有輕微的顱內淤血,是車禍撞擊導致的。現在看來,淤血壓迫住了視網膜神經,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不過請你放心吧,他顱內的血塊很小,過一段時間應該就能自行消除。”

醫生的語氣很肯定,但程希宣不由地問:“那如果……沒有消除呢?”

“我們醫院的針管穿刺抽吸顱內淤血,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或者你們選擇微創手術,刀口也很小,都是風險很小的手術,請放心吧。”醫生說著,把病曆收好,“下午我讓腦科醫生過來會診一下,到時候應該能有更好的方法。”

她跟著醫生跑出去,在走廊裏追著他問:“醫生,請問他的眼睛……肯定能恢複嗎?”

醫生肯定地說:“別擔心,很多中風的老人都有偏盲現象,抽出淤血就好了。那些出血才真叫大麵積,半個腦殼都是,我們還不都搞定了?放心吧!”

這醫生很年輕,還笑著向她做了一個“OK”的手勢。她這才放下心來,低聲說:“他、他這樣的人,要是真的看不見了……。”

“對啊,聽說有一個超級帥哥住院,全院的護士都轟動了。他昏迷不醒的這兩天,你沒看她們人山人海地擁過來看帥哥啊?要不是已經有你整夜整夜地守著他,大家都要下手搶了!”醫生看著麵前這個長相普通的女生,笑道。

她有點局促,低聲說:“沒有……我,和他並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那你對陌生人可真好。如果我女朋友在我病床前守了兩天一夜,我一定感動得眼淚嘩嘩地立即跪下向她求婚!”

“我……因為我是護理呀,這是我的工作。”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謝了他,“那……醫生再見。”

她回到病房,程希宣還坐在病床上,微微仰著頭,茫然的眼睛,明明沒有聚光,卻依然深暗晶瑩。

她默然地在他旁邊坐下,然後問:“身體……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他沉默良久。淺夏伸手拿了一個蘋果,慢慢地削掉皮。

這時,她忽然聽到他低聲問:“你是誰?”

淺夏怔了一下,抬頭看他。他的臉雖然朝向她,眼睛雖然似乎在盯著她,但其實,他的目光落在虛無的地方,他根本,看不見她。

所以她笑著,用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平淡聲音,輕聲說:“我是陳怡美小姐請來的護理,她托我照顧你。”

他又問:“我現在在哪裏?”

“在六醫。陳小姐說,因為你的手機最後一個通話記錄是她的,所以有人打電話過來通知她。她不會照顧人,所以就雇了我。你的車子損壞了,現在估計被交警拖走了吧。”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才說:“多謝你。”

她淡淡地說:“謝就不用了……陳小姐已經聯係你的管家了,因為美國西海岸受到了颶風影響,他要趕去東海岸或者內陸乘坐客機,我想很快就能回來。”

“嗯,請你幫我聯係其他人吧。”他說著,又問,“我的電話呢?”

“不見了。”她低聲說。

那個人給她打了電話之後就消失了,估計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那麽請你幫我打個電話,號碼是……”他說到這裏,茫然地想了良久,終於神情無奈地苦笑著搖頭,低聲說,“對不起,我……可能是剛剛撞到腦部的原因,一個號碼也記不住了,我要慢慢想。”

她收起手機,問:“需要我去你家幫忙通知人嗎?”

“已經聯係了管家,那就沒問題了。我想我家人也一定知道此事了,如果現在不方便出院,我家裏的醫生也會很快過來的。”他說,“可能需要三四天吧,這幾天麻煩你在這裏照顧我了。”

“我會的,陳小姐給我預付了工資。”她說著,把手中的果盤遞到他麵前,問,“吃蘋果嗎?”

他微微皺眉:“我的手還沒洗。”

她拿起旁邊的臉盆,到洗手間去接了一盆水,輕輕抓起他的手,放到盆裏。等程希宣洗完手,她又拿過旁邊的毛巾,將他的手仔細地擦幹淨。

他的手很漂亮,修長如削的手指,連指甲也修得圓整幹淨,關節隱藏在白皙的皮膚之下。

她把蘋果放到他手中,轉身端起水,到洗手間去了。

清洗毛巾的時候,她看著鏡子裏那張陌生的臉,也許是熬夜的原因,臉色很難看,黑眼圈濃重,頭發微微淩亂。

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她現在,是個陌生人。

普通的,醫護學校剛剛畢業的女生。到醫院的第一刻,她就先將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為的是在他睜開眼的時候,讓他看見自己,是個陌生人。

即使現在他看不見自己,她也不願意以林淺夏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

她將自己的頭發打散,重新紮好,然後看了鏡子裏的自己好久。

或許,他不知道是她,是一件好事吧。

反正他這麽厭惡她,如果他知道現在是她陪在他身邊,心情應該會更鬱悶。

反正,她早已經下定決心。在離開他時,她一個人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中,將自己的身子緊緊蜷縮成一團的時候,她就在心裏發誓,從今以後,和他,再也沒有關係。

因為,雖然她隻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可她依然有自尊。

她再也不會,因為愛一個人,就把一切都拿出來讓別人踐踏。

雖然他們住的是單間,但醫院住宿部的隔音效果並不好,隔壁有人出院,老老少少來迎接,一家人吵吵嚷嚷的。

程希宣被吵醒了,微微皺眉。

淺夏便走過去,把門關上了。外麵天色已近黃昏,她去護士站詢問過,然後走回來對他說:“護士們說,你現在還在恢複期,可能吃清淡一點比較好,不過醫院的飯菜你肯定不喜歡吃,我還是出去替你買飯吧,你要什麽菜?”

“都可以。”他說。

“有什麽不喜歡吃的東西嗎?”

“其他都沒問題,不過要是同時有雞蛋和蔥的話,我會過敏。”他隻在剛剛發現自己看不見的時候激動了一下,現在已經臉色平靜,半靠在床上,安靜地想著什麽,語氣也很平常。

她出門的時候,想了想,把電視打開了,調到經濟新聞,然遙控器放在他的手邊,說:“雖然你現在暫時看不到了,但是聽聽新聞也可以哦。”

淺夏回來的時候,電視依然開著,但他的床上卻空空如也。

她愕然,在門口站了好久,卻聽到浴室傳來摔倒的聲音。

她趕緊放下東西,跑到浴室門口,程希宣正摸索著想要站起來,可四壁光滑,他卻找不到著力的地方。

她趕緊用雙手抱住他的腰和手臂,想要扶著他站起來。

但程希宣比她高很多,她一時扶不起來。等她一手拖著他的胳膊,一手抓著盥洗台勉強站起來時,又因為他腳下一滑,重心傾倒,連帶著她一起,兩個人重重地跌在了浴室中。

她撲倒在他身上,臉頰細膩微溫的皮膚正貼在他的脖頸上。在不能視物的情況下,他在一片黑暗中隻觸到這一點溫暖,就像一顆水珠滴落在他麵前幽黑的世界中,他麵前的顏色突然層層波動起來。

他在瞬間恍惚起來。

淺夏一把推開他站起來,倉促間幾乎是奪門而出,緊靠在門口的牆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良久,她才終於回過神,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問:“你沒事吧?”

他沒有回答,隻是把手伸給她。

她拉住他的手腕,將他拉起。他沉重的身子倚在她的身上,被她扶著,一點一點挪回床上。

她俯身幫他立起枕頭,讓他可以靠在床上吃飯。她的呼吸從他的耳畔掠過,擾得他耳邊的空氣微微顫動,像輕柔的羽毛撩過他的臉頰。

心微微抽搐,眼前的黑暗讓他變得很敏感,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栗了一下。

她覺察到了,低頭問:“是不是有點冷?”

為了掩飾自己,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那我把空調開小點。”她說著,轉身拿起身邊的遙控器,將溫度調高。

電視上依然在播放新聞。

“邵氏總裁近日將接受心髒搭橋手術……引發股票波動……”

她看到邵言紀匆忙地穿過人群,神情微顯疲倦,沒有看鏡頭一眼。

“據悉,邵氏家族唯一的繼承人邵言紀,目前在中國某校學習,該學校是其父親的母校……”

邵家的新聞結束後,她換了個台,正在播著一首不知名的情歌。

程希宣開口問她:“不關注經濟和新聞?”

“對啊,我看電視隻看偶像劇,聽歌隻聽情歌,看書隻看愛情小說,買了報紙之後,也隻看娛樂版。”她漫不經心地說著,將飯盒打開,把筷子遞給他。

他還在說:“那麽剛剛,為什麽會停下來看那個新聞?”

她“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畫麵上拍到了一個男生,很帥啊。”

平淡又理所當然的回答,讓程希宣微微笑了一下:“對,是邵言紀吧。”

她看著他的笑容,在嘴角上揚之後,立即就消失了。

她猶豫著拿起勺子,慢慢地舀了一勺湯:“飯前先喝湯,苗條又健康。來,張開嘴……”

他微微皺眉,但還是聽話地張開嘴,乖乖地吃下去了。

她又舀了一勺米飯,配上青菜,喂給他吃:“來。”

喂下半碗飯,他的臉上顯出了一點鬱悶的表情,但因為自己真的沒把握能摸索著把飯菜吃下去,所以隻好聽話。

她問:“味道怎麽樣?好吃嗎?”

他喃喃地說:“像三歲小孩……還不如打營養針呢。”

說是這樣說,但他終於還是把飯吃完了。

程希宣的身體還沒恢複好,所以到晚上九點多,就沉沉睡去了。

淺夏幫他整好被子,把燈熄了,然後跑到外麵護士站去,問:“旁邊的護理站,還是沒有找到願意陪夜的男人嗎?”

“哎呀,宋小姐,本來我們住院部的護理就少,男護理就更少了,所以真的很難找到的!”護士翻翻自己手中的冊子,說,“這樣吧,明天可能有幾個人要出院,你到時候去問問吧。”

“好吧……”她低聲應道。

“哎呀,你就在旁邊陪護的床上睡一晚,沒關係的。他現在又看不見,晚上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們一時過不來的話,還是有人在身邊比較好。”護士們嘻嘻哈哈地說,“沒事兒,經常有人陪家人的時候睡在房間裏的。”

雖然這幾天幾夜都很累,但是到半夜時,聽見那邊輕輕的翻身的聲音,淺夏還是一下子就睜開了眼。

程希宣在床上輾轉翻身好久,扶著枕頭半坐起來,在黑暗中,緩慢地摸索著床頭,良久,似乎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修長白皙的手,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垂了下來。

淺夏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握住他的手,低聲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叫護士?按鈴在床頭上。”

她扶著他的手,示意他往上麵摸去。

他的手,在暗夜中冰涼,像水晶玉石雕成的一樣。

她被那溫度一驚,就著外麵透進來的夜色,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卻還是溫熱的。遲疑了良久,她終於把自己的額頭貼在他的額上,碰了一下。

溫溫熱熱,有血液在皮膚下輕輕地行走,微微顫動。

她鬆了一口氣,說:“體溫好像沒事……哪裏難受嗎?”

他在暗夜中握著她的手怔了好久,才低聲說:“沒有。”

她輕輕扶著他在床上躺下,幫他把被子掖好,又把空調調高兩度,然後說:“還很早呢,再睡一會兒吧。”

“嗯。”他恍惚地應了一聲。

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暗夜中,萬籟俱寂。就在她半夢半醒又將睡去之時,忽然聽到他低聲說:“我……還以為失明隻是我的一個噩夢……我以為我一睜開眼睛,一點亮台燈,就會再度看見這個世界的。”

他聲音空洞洞的,在這個夜晚,顯得無比軟弱。

淺夏輕聲安慰他:“醫生說,很快就會好的……如果不好,也能治好的。”

他又良久不說話,黑暗中一片靜默。

淺夏還以為他又睡著了,便慢慢合上眼。

但他又問:“我和你,真的不認識嗎?”

她輕輕地,卻毫不遲疑地說:“對,我們從來不認識。”

“那麽,你為什麽願意這麽悉心照顧我?”

她靜靜地說:“因為陳小姐給我發工資,雇了我。”

“嗯。”他應了一聲。暗夜中,隻聽得到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良久,他終於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剛醒來的時候,在一片黑暗中……我還以為,在我身邊的人是她。”

她輕輕咬住下唇,然後問:“是你的女朋友吧?”

“她不喜歡我。”他說著,仿佛是自嘲。

是,他喜歡未艾,可未艾不愛他。

她默不作聲,聽著自己的呼吸聲,緩慢悠長。

他見她不再理會自己,便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放心吧,等管家回來後,我會讓他重謝你的。”

“嗯,謝謝。”淺夏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中,呼吸平靜,悄無聲息。

在這樣的黑暗中,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簡單的利益關係,幹脆利落地解決,多好。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便已經天亮了。

保潔阿姨過來打掃衛生,換床單,把消毒機拖進來,一股濃鬱的消毒水的味道就彌漫在了整個房間中。

淺夏看見程希宣微微皺眉,便問:“到走廊走一會兒嗎?”

他點頭,她便牽著他的手慢慢走出去。

她的手掌比較小,他的手較大,所以她隻能握住他的手指。

他的腳有些傷,所以兩人順著走廊慢慢地走,空氣緩慢地從他們身邊流過。他看不見眼前的一切,隻能讓握著他的手的這個女孩子,帶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前方。

他在心裏想,不知道這麽小的手,會牽著自己到哪裏去。

忽然之間,覺得心口軟軟的,一點虛弱彌漫開來。

從他十六歲母親去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感情了。

那種想要依賴別人,想要暫時軟弱一下的感情。

無論什麽人,在麵對一片黑暗,茫然無措的時候,是不是都會這樣呢?

轉了一個彎,前麵是窗口。

今天是非常晴好的秋日,早晨的太陽正從大樓那一邊升起,陽光透過打開的玻璃,燦爛地灑滿了他們全身。

在這樣陡然明亮的光線中,他眼前的黑暗忽然一下子淡薄了。

世界在這一瞬間灰蒙蒙地呈現出來,就像沉浸在顯影液中的照片一樣,淡淡的輪廓,隱隱約約,波動模糊。

她的側麵,在模糊中幻影一樣呈現,額頭到下巴的曲線,蜿蜒流暢,不夠完美,卻清秀溫柔,睫毛纖長。

她的眼睛,在這樣暗淡模糊的世界中,在日光下流轉著,如同兩顆光輝淡淡的明珠,目光轉向他時,如水波流動。

這麽熟悉的輪廓,這麽熟悉的側影。

無論麵容怎麽千變萬化,可輪廓剪影,卻始終是一樣的。

但,隻有這一瞬間而已。陽光的魔法刹那退散,整個世界迅即變成血紅色,濃重的血紅,又急速地化為濃稠的黑暗,鋪天蓋地淹沒了他。

他覺得眼睛痛極了,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雙眼,靠在了旁邊的牆上。

淺夏扶住他,問:“怎麽了?眼睛痛嗎?”

他遲疑著,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慢慢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他想,他一定見過她。

在逆光中,愛琴海燦爛奪目的花叢之間,他曾經見過同樣令他窒息的畫麵。

不同的容貌,一樣的輪廓,被陽光,用刀子刻在他心上的那種輪廓。

隻是可惜,隻有一瞬間,驚心動魄,卻模模糊糊,不足以看清她。

她見他一直沉默,也就坐在他的身邊,不說話。

窗外的風吹進窗戶,樹葉沙沙作響,綠蔭投下的影子,在走廊間隨風移動,光影起起伏伏。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的手掌輕輕地翻轉過來,無意識地,指尖摸到了她大拇指內側,那裏有一條小小的傷痕。

手掌內側會有傷痕的人,很少。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拇指,確認了她這個傷痕,並將其默默地記住了。

她微微有點詫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翻過手掌來看。

毫無異樣。那個粉紅色的疤痕像是一條掌紋,看不出來。

所以她遲疑地問:“你……摸什麽?”

他神情平靜:“別人說,一個女孩子的手,就能讓人猜出你是幹什麽的。”

“那麽你猜……我是幹什麽的?”

“做護理的。”

她不由得笑了,說:“明知故問嘛!”

他也笑了出來,帶著一點恍惚,在此時搖曳的光影之中,好看得讓淺夏一時移不開目光。

但她很快就閉上眼,把自己的臉轉開了。

九點醫生過來查房,家屬和陪護照例全都被請到外麵去了。

“三十六床,今天感覺怎麽樣?”

醫生正是昨天那個笑眯眯的年輕人。

“很好。我身上有什麽大傷嗎?”程希宣靠在床頭問。

醫生把病曆又看了一遍:“你車子的安全氣囊質量很棒,所以隻是頭部側麵的撞擊導致了昏迷,現在你醒過來了就沒什麽大問題——除了眼睛之外。”

“今天早上,我的眼睛在窗邊對著太陽時,似乎看到了一點東西的輪廓。”

“那很好啊,說明淤血正在消散,你的視力開始恢複了——你知道嗎?近視的人,在浴霸之類的強光下,看見的東西會清楚很多。你現在對著光眼睛能看到東西的話,就是說你正在視力極差的階段,但並不是看不見。”

“嗯,多謝你,醫生。”

“好好養病,不然那個女孩子天天這樣照顧你可吃不消的。”醫生說完,轉身要離開,程希宣在他身後問:“她……叫什麽名字?”

醫生笑眯眯地說:“不好意思,因為付過押金了,所以入院登記上隻寫著她姓宋,還是讓她自己告訴你比較好哦。畢竟,雖然隻是你的陪護,可是你昏迷了兩天一夜,都是她一直守在你的床邊。那時你的藥水一劑一劑地掛進去,兩個小時換一次針,有時候還有異常反應,她光守著你按鈴都按不過來。我真是從沒見過這麽盡職的護理,將來出院了可要好好感謝她!”

“嗯。”他低頭,將自己的十指扣在一起,又問,“我入院登記時,幫我付押金的人,名字是什麽?”

醫生低頭看了看,說:“陳怡美。她好像很有錢,直接劃了一大筆錢過來,所以你不用擔心。”

“真的是她嗎?”他自言自語。

“沒錯的,要是你有需要,我們可以把賬戶給你,你自己去查一下看看。”醫生漫不經心地說完,然後說,“你身體並無大礙,眼睛的事也急不來。下午我們會有專家過來會診,你好好休養就好。”

他聽著醫生的腳步遠去,坐在床上,怔了好久。

門被人推開,耳邊傳來她的聲音:“我去給你買了粥,你要吃一點嗎?”

他如夢初醒,點點頭,低聲說:“麻煩你了。”

她沒有回答,把旁邊的小桌子打開放在床上,盛了粥,將他的手拉過來,讓他一隻手扶住碗,給他遞了勺子,說:“是冬瓜火腿粥,味道很好。”

火腿撕得細細的,冬瓜融化在粥中,隻剩下一點清香。他問:“你煮的?”

她漫不經心地說:“當然不是,我出去買的。”

他喝了半碗之後,又說:“聽醫生說,在我昏迷的時候,你一直守著我。”

她說:“對啊,在念護理這個專業的第一天,老師就說,要愛崗敬業,而且既然陳小姐給我了這麽多薪水嘛,我自然要負責到底。”

他扶著額頭,將手支在小桌子上,無聲地笑出來。

“你以前照顧過別人嗎?會不會很辛苦你?”

“不會啊,這是我應該做的。”

“嗯……我好像還沒有向你道歉,昨天在浴室,害你摔倒了還要扶我,真是對不起。”

“沒什麽。”淺夏猶豫了一下,又說,“要是你覺得我體力比較差的話,醫院裏有男護理,二十四小時照應,我幫你請一個過來照顧你,我現在直接和陳小姐結賬,可以嗎?”

他手中的勺子停在半空,問:“你呢?”

她轉頭靜靜地看著窗外,低聲說:“我嘛,最近家裏也有點事,再說這兩天也比較累,休息一下也可以。”

“繼續照顧我,我給你雙倍薪水,可以嗎?”

她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就去收拾他的碗筷了:“很好啊……不過我得考慮一下,因為我……家裏確實還有點事嘛。”

“不會照顧我很久的,最多三四天,我家人也就回來了。”

“沒事的,男護工也很專業的,而且在幫你做複健運動等方麵總比我好,是不是?”

他的臉上終於又蒙上了一層冷淡的神情。他靠在床上,低聲說:“好吧,隨便你。”

淺夏去樓下打聽護工的事情,得知今天剛好有一個男護有空時,猶豫著考慮了一下,電話卻在此時響了起來。

她接起來,陳怡美的聲音從那邊傳來:“林小姐。”

她站在護士站前,看著窗外已經微黃的樹葉,低聲應著:“陳小姐你好。”

“你還在照顧程希宣嗎?這兩天是不是很累?”

“沒事呀,以前我就很愛看那些八卦雜誌的,程希宣是我的偶像,所以我才願意照顧他。”她說謊騙人,向來不需要打草稿,“哎呀,陳小姐,我和他說我是你請過來的特護,請你一定要幫我隱瞞他哦,畢竟,在雜誌上花癡一個男生,和在現實中認識自己的偶像,感覺差很多,讓我照顧他一下,然後擁有一段美好回憶,這樣我就滿足啦!”

“哈哈,你真是少女情懷。說,你以前和我見麵時的那種三十多歲的模樣,是不是裝出來的?其實你隻有十八歲吧!”

“陳小姐,就算是八十歲的女人,也是有花癡權力的好不好?”

“好吧好吧……對了,管家已經買好機票了,正在等待登機。”

“嗯,那太好了……希望到時候我就能回去,不和程希宣發生什麽瓜葛最好……你會幫我保守秘密吧?”

“廢話,難道我能跟他們說,其實照顧程希宣的是我找的替身嗎?到時候我和邵言紀之間的一切就完蛋了!”她在那邊急急忙忙地說,“那,林小姐,你可千萬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要向程希宣提起哦!”

“放心吧,陳小姐,我隻是你隨手指定的護工,我和邵言紀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永不泄露。”

畢竟,一條線上的螞蚱,她的身份被程希宣發現的時候,也是陳怡美和邵言紀關係完蛋的時候。

掛了電話,她站在秋日的天空之下,看著頭頂的樹蔭發了好久的呆。

仿佛又回到了夏天,遠處的蟬鳴長長短短,灼熱的風,從裙子底下掠過,吹向不知去向的地方。

她站了好久,才慢慢地折回來。

雖然程希宣的眼睛看不見,但出於人的自然反應,他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就把臉轉向她。

她在門口站了良久,才不聲不響地將手中的水果放下,問:“你要吃蘋果還是梨子?”

他好像在生氣,微微抬起下巴,沒有回答。

她又低聲說:“剛剛陳怡美小姐打電話給我了,說你的管家已經上了飛機,我想他今晚或者明天就能到,那麽我就善始善終吧。”

“哦。”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再不說話。

她將梨子洗了,削了皮,切成小塊,放在盤子裏,再將叉子遞到他手中。

他一塊一塊地慢慢吃著,忽然叉起一塊,遞向她的方向,問:“你吃嗎?”

淺夏搖搖頭,說:“不,我不愛吃梨子。”

“是嗎?”他將那一塊收回來,若有所思。

“我長大的地方長著一株梨樹,每年秋天的時候,就有一個個黃澄澄的梨子掛在我的窗口,伸手可及……”說到這裏,她沉默了許久,然後才低聲說:“始終覺得那種梨子的味道最好,所以現在對其它梨子特別失望呢。”

“居然有人會這樣?”他低頭笑了出來。

他不喜歡笑,但其實他笑起來特別好看,眉宇清揚,眉梢眼角有一種格外明朗的意味,讓看見的人,心口會怦的一下,在刹那間加快血流。

那個時候,什麽都不知道的她,看見了他的笑容,卻不知道這笑容背後隱藏著多少殘忍的真相,所以,才落得那樣的下場。

所以她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躲避開他的笑意。

他閉上眼睛,把玩著手中的叉子。在清冷的白熾燈下,他麵色略微蒼白,茶褐色的頭發覆蓋著垂下的長長睫毛,投下淡淡陰影,遮掩住了所有的情緒。

下午的時候,隔壁來了一個剛剛下手術台的中年女人.跟著她蜂湧到隔壁房間的有一大堆人,瘦瘦的男人是她老公,染個火紅頭發、手臂刺個蠍子的不良少年是她兒子,抓著醫生不斷問瑣碎事情的是她媽媽,挑剔嘮叨的老婆婆是她的婆婆,蹲在地上捏著煙猛抽的是她爸爸,胖得簡直像一堆會走路的脂肪的男人是她的哥哥,抱著臉盆、水桶的是她嫂子……

那轟轟烈烈的一家人進去後,隔壁就像炸開了鍋,他們的床板都在震動。

程希宣喜歡安靜,雖然他沒說什麽,但也微微皺起了眉。

所有人都被這一家人的氣勢擊垮了,隻有淺夏一看見他們全家都在病房中打地鋪,知道大事不妙,趕緊去找護士投訴,請他們讓那家人稍微安靜點。

誰知護士苦著一張臉,指指那邊,原來那邊病人的婆婆已經和護士吵起來了:“啊?不允許?你家人要是身體不好你不在旁邊陪著啊?陪家人你能站著嗎?啊?半夜三更讓我們就在旁邊僵屍一樣杵著站一夜?”

小護士怯怯地說:“那……那你們可以少來幾個人……”

不良少年立即站出來:“關愛家人都是錯?我做兒子的孝順都是罪?你們還有人權嗎?我跟你說,今晚我們全家就住這兒了!”

看著他身上的刺青和滿頭狂暴的紅發,小護士抄起病曆本,飛也似的跑了。

淺夏無奈地回來,看著程希宣,一臉同情:“今晚……你辛苦了。”

情況比他們預想的還要糟糕。

先是有人打呼嚕,地動山搖,搞得程希宣床頭櫃上的玻璃杯,被震得當當當當一直響,後來掉下來摔碎了。

然後是有人開始吼夢話,先是說自己中了五百萬大獎,然後是全家去狂歡唱K,從《太陽出來喜洋洋》唱到《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等唱歌的唱完了,就有人磨牙,磨一會兒,停一下,停一下,再磨一會兒,陸陸續續……聽得他們牙齒酸痛,了無睡意。

淺夏終於怒了,跑到護士站要求轉房。

“本院單人病房隻有八間,現在都已經住滿了……這樣吧,你們先預約,如果有騰出空的房間,我們馬上幫你們安排好嗎?”

淺夏隻好無奈地離開護士站,和程希宣兩個人等到磨牙聲過去。剛剛合了一會兒眼,天剛蒙蒙亮,旁邊那家人又開始喧嘩起來。

淺夏無奈地爬起來,下去買了粥兩個人一起喝著。

“媽,金家的醬肘子,特別香特別好吃,你來一個!”

“死兒子,你老媽剛動過手術能吃這麽重油的東西嗎?給老爹我吃!”

“誰說我不能吃?我就要吃,醬肘子我最愛,誰都別跟我搶啊……”

隔壁一家人樂觀無比,聚在那裏像春遊一樣,嘻嘻哈哈,熱熱鬧鬧。房間裏又開了電視,聲音宏亮如同中學早操的廣播。不到八點,他家親戚又拉了三四個小孩子來探病,那個熱鬧勁,簡直要把房間掀翻了。

淺夏隻好問:“我們一起下樓去散一會兒步吧?”

“嗯。”他也隻想著逃離這恐怖的一家人。

淺夏牽著他,兩個人剛剛出門,就有個小孩從隔壁跑出來,重重地撞到了程希宣的腿上。

程希宣猝不及防,被那個小男孩一撞,頓時差點摔倒,幸好被淺夏一把拉住。

那個小孩坐倒在地上,抬頭一看,頓時大喊大叫:“媽媽,舅舅,有個瞎子啊,瞎子他撞到我了!媽媽我的腳趾頭好痛!”

於是那一家人衝過來,對著他們又吼又叫:“趕緊帶我家孩子去做骨科CT!”

“這麽小的孩子,腳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們擔得起嗎?”

“賠償,醫藥費!”

“你要死啊你?”

程希宣靠著牆,微微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淺夏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時終於騰的一下全都冒出來了。她瞥了一眼那個誇張地抱著小男孩的腳拚命揉的女人,低聲問程希宣:“你沒事吧?”

一直沉浸在茫然思緒中的他,在聽到她的話之後,才像是一隻受傷後不自覺地偎依在母親懷中的幼獸一樣,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依戀地與她十指相扣。

她感覺到他的手因為生氣而微微顫抖,但他什麽也沒說,強忍著壓抑自己。

有一種母雞護小雞的感覺在她胸口猛地衝上來,她輕輕揉揉他的頭發,然後轉身看著那家人,怒發衝冠:“有沒搞錯啊,到底是誰的責任?”

對方毫不示弱:“你家這個男人這麽大了還欺負小孩,把他的腳壓傷了!”

“壓傷了?去檢查啊!拍片、CT、上藥、手術,隻要有毛病,藥費我們統統包了!”淺夏冷笑,“不過事先說好,要是查出來沒毛病,那就你們家自己掏去,別想我們幫你們出藥費!”

“嗬,一臉我們要訛詐你的樣子。我告訴你,小孩子的腳要是出事了,他以後要是留下什麽……”

“你家孩子會出事我家人就不會出事?小孩子骨頭好愈合,大人可更難!我家人好好地在這邊走,為什麽你家小孩子會被他撞到?他一個眼睛還沒恢複的人,走路這麽慢,難道會跑過去踩你家小孩子的腳?”

“你……你們大人還欺負小孩!”

“我們哪敢欺負啊?你家七八個人聚集在病房裏,人多勢眾大聲喧鬧,知不知道病人需要靜養?你家就這麽對待剛剛動過手術的人?”

完全理虧的對方,一時隻剩下那個暴躁的混混兒子掄著拳頭衝她威脅:“你要死啊?這麽囂張你要死啊?”

淺夏才不怕呢,一氣之下就要衝上去,手卻被人緊緊抓住了。

她轉頭看向抓著自己手腕的程希宣,他目光茫然,朝她搖了搖頭,低聲說:“算了,不要和他們吵了。”

“他們擺明想欺負我們!”淺夏大吼。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腕,低聲說:“我們走吧。”

“走?”淺夏詫異地問。

“嗯,回我家吧。”他說。

淺夏去找帥醫生幫他們寫出院報告。

看著醫生刷刷地填寫,她還是有點擔心:“他……出院真的沒問題嗎?”

醫生笑眯眯地說:“還行,其實他身上沒什麽傷,本來是繼續留院觀察一段時間比較好,但是這邊的情況我們也很無奈,真對不起。隻要每天能回醫院檢查的話,回去休養也未嚐不可。”

他一邊說,一邊寫上:“一兩周內眼睛若未能自行恢複的話,需複查。”

淺夏看看程希宣的病曆,小心地問:“一兩周內……真的就能恢複嗎?”

“嗯,情況好的話。”他說著,笑道,“所以記得打扮得漂亮點哦,讓他恢複過來後就看到你最美麗的樣子。”

淺夏笑了笑,說:“醫生,我跟他真的沒有關係。”

“以後就有了。”醫生很八卦地說。

“不會有的。”

她說著,神情平淡。

他家的房子占據了鬧市區奢侈的大片地方,靠近古跡的廣場邊。

淺夏以前來過這裏,但很快就離開了,所以對這邊並不熟悉。見程希宣從出租車上牽下來之後,門房趕緊迎上來。

“管家回來了嗎?”

“還沒有,管家走之前,因為少爺原先預定要立即回歐洲的,所以給家裏的傭人也都放了假。倉促接到通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趕回來,現在隻剩我一個人和晚上幾個保安守著呢。”

程希宣微微皺眉,但也沒說什麽。

門房又笑道:“不過沒事,既然已經有護理了,那麽在家裏照顧也是一樣。管家通知過我,醫生馬上回來。”

淺夏低聲說:“好吧,那麽我再照顧你一天好了。”

程希宣輕聲說:“對不起,又要多麻煩你。”

“記得要多算一天的錢給我哦。”她假裝滿不在意,笑著說。

她牽著他的手,順著夾道的合歡樹,一起往前走。

淺夏轉頭看見程希宣似乎有點累,問:“休息一下吧?”

他點點頭,兩人在樹下的草坪上坐下。打理得如同細絲一般的草地,茸茸的草尖刺進她的衣裙,讓她的腿感到微微刺痛。

程希宣說:“開車的話,隻要一會兒,沒想到走要這麽久。”

“等你身體恢複了,走這麽長的路,也隻是一會兒。”她說。

他笑了出來,慢慢地躺倒在樹蔭中,目光茫然地看著頭頂。

秋日的天空之中,陽光太過熾烈,使得樹木的輪廓在他灰黑的眼前微微顯露出來。他將眼睛轉向她的方向,卻什麽都沒看見。坐在陰影中的她,隱沒在黑暗中,無法呈現。

他忍不住叫她:“宋小姐……”

“嗯?”她應了一聲,轉回頭看他。

突如其來的,一陣風掠過樹梢。傾覆在他們頭頂的合歡樹忽然被風吹起,柔軟的枝條偏斜,在落花簌簌之中,她驟然呈現在亮光之中。

一道淡淡的剪影一閃而逝。

陽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微微一閃,就像是淚光一樣,穿越過他們之間的空氣,滴落在他暗黑的世界中,輕微回蕩。

那些漣漪一樣的悸動,久久未能止息。

看不清她的樣子,隻有那輪廓,曾被陽光用刀子刻在他的心上,那麽深刻。

林淺夏……林淺夏。

明明不是她,明明他早知道林淺夏不可能會陪在他的身邊,明知道她這樣勢利的女生,在他這樣淒慘的時刻,隻會躲得遠遠的,根本不可能照顧他。

他怔愣著,坐在那裏,那一陣風遠遠退去,陽光暗淡,他再度墜入黑暗。隻有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摹刻著她的樣子。

林淺夏,為什麽麵前這個截然不同的人,也能讓他想到林淺夏?

真像是,冤魂不散。

回到家中,他把空調開到最大。她吩咐他坐在電視前,把遙控塞到他手中,然後自己去做飯。

他在客廳裏換著亂七八糟的台,覺得無聊了,就把電視關了,摸索到餐廳坐下,聽著她在裏麵的聲音。

她手腳很輕,偶爾有盤碗碰撞的聲音傳來,輕輕的“叮”的一聲。

第一個菜端出來的時候,淺夏抬頭看見他坐在那裏,愣了一下,問:“為什麽坐在這裏?”

“無聊啊,又看不見什麽,覺得坐在這裏等等你,也挺好的。”他說。

“是餓了,等著吃飯吧?”她笑著,把手中的盤子放在桌上。

他聞到了誘人的清香,便問:“這是什麽?”

“哦,是我看見冰櫃裏居然有這種東西,所以就拿來做了餅。”她隨口說了一句,“估計你不喜歡吃這種東西的。”

他想了想,伸手取了一片。還未近唇,一股清香便撲鼻而來。所以他嚐試著,小小地咬了一口。

脆脆的蛋餅,清甜的野菜,是他完全沒有想過的味道。

“是你做的嗎?”他問。

她看了看那盤薺菜餅,這是他曾經對她說過的,惡心的東西。

所以猶豫了良久,她才說:“嗯……我做的。”

“味道還不錯,是什麽東西?”

“是雪餅……白色的,幹幹淨淨,看起來應該是你喜歡吃的類型。”

他吃完了手中那一片,抬起曚曨的眼睛看著她:“你手藝很好。”

她把他手邊的盤子拿回來,說:“等一下就吃飯了,少吃一點吧。”

“你少做一點吧,坐下來先吃點。”他說著,向她伸出手。

她“嘁”了一聲,把他的手一把打開,轉身端著盤子就走了。

他笑著收攏自己的手掌,聽著她輕微的腳步聲在嘈雜中離開自己,胸口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依戀來。

他在她身後叫她:“宋……小姐。”

她回頭看他:“嗯?”

他又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麽,胸口那點溫熱湧動,卻不知道怎麽表達出來。

“你叫什麽名字?”

她毫不猶豫,說:“宋青青。”

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個普通之極的名字。淺夏沒有理他,轉身回裏麵去了,說,“再等等哦,一會兒就好了。”

真的,不一會兒,她就把飯菜一一擺放好了。她抓住他的手,把筷子放在他的掌心。

他拿著筷子,坐在那裏,試探著往自己麵前的菜上戳了一下。

淺夏歎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拿下他手中的筷子,然後幫他把米飯配好,弄到小勺子裏去,遞到他麵前:“來。”

他就著她的手,一口口慢慢吃著,室內一片安靜。

窗外的風聲傳來,樹葉樹枝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傳來的一樣,長長短短,恍恍惚惚。

他在喝了一口湯之後,終於開口,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你以前經常這樣照顧別人嗎?”

她不經意地說:“對啊,我專業學護理的嘛,我成績還不錯的哦。”

他微微笑出來:“是嗎?”

她給他盛了黑魚湯,他端著碗喝了一口,問:“你既然是專業護理,那麽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華南醫科大學。”

“是嗎?”他問。

“騙你幹嗎?”她說。

他對國內的大學並不熟,也就沒有追問。

“那麽,你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她瞪大眼看他:“什麽興趣?”

“比如說,你到我家之後,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對我的身份也不想追究。”

“有什麽好研究的?我聽說你是開著世爵出車禍的,你家裏要不是這樣才怪呢。”她說,“而且陳怡美小姐給我開薪水也很大方,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啊。”

“那麽,如果讓你留在我家,怎麽樣?”他把手中的碗放在桌上,低聲說,“我覺得你這樣一直在醫院做護理,可能也不太好。”

“沒關係啊,我其實一邊做護理一邊在準備醫院的護士入院考試,隻等拿到*,我就是正式的護士了哦。”她笑眯眯地說。

“嗯,那也好。”他默然良久。又忽然支著下巴,麵朝著她微笑,“不過,你一定會是個稱職的好護士。之前在病房,你因為我而跟那家人吵架的時候,我……覺得你是真的在緊張我,擔心我。”

純白色的餐廳中,金色的陽光染在他們身上,他的麵容動人心魄,那茫然虛幻的目光,又讓他顯出一種虛弱溫柔的氣質來。

她覺得自己的胸口中有一種暗暗的酸澀湧上來,幾乎堵住了鼻子。

但,她是演技無敵的林淺夏,所以她自顧自收拾好了東西,假裝沒看見,轉身就走:“不要緊啦,這是我應該做的,誰叫你們給了我工資呢?”

他笑了出來,說:“你還真像林……”

說到這裏,他又頓住了,像是在懊悔,深吸了一口氣,才低聲說:“別洗碗了,丟著吧,差不多廚師們也要回來了。”

“好吧,那我就偷懶啦。”她吐吐舌頭,洗幹淨了手,“你累嗎?要休息不?”

“嗯,我洗了澡後,就先睡一會兒。”

淺夏按照他的指點,牽他上樓,把水調到合適的溫度讓他去洗澡。

她把衣櫃打開,找出柔軟的睡衣,對裏麵喊:“喂,我把衣服放在床上了,你自己出來的時候穿上。”

他在裏麵應了一聲。

淺夏走到陽台上,把門打開通風。外麵的綠蔭籠罩在陽台上,陽光下有微溫的風,滿眼都是綠色,十分愜意。

等空氣流通得差不多了,她才回身進屋,卻聽到浴室內砰的一聲,然後是程希宣吸冷氣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趕緊跑進去,問:“怎麽了?摔倒了嗎?”

話音未落,她就愣在當場。

程希宣捂著自己的額頭,靠在浴室的玻璃隔斷上。被水濺濕的玻璃,若隱若現地透出他的身體,肌骨勻稱,修長柔韌,因為蒙著一層水珠,所以在浴室的燈光下,顯出一種珍珠色的光澤。

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轉頭看向她。那目光雖然沒有焦距,但她的臉還是迅速地紅了。她立即轉身去櫃子裏扯出浴巾,狠狠地丟給他。

他聽到她跑開的聲音,隻好胡亂地把頭發擦幹,圍著浴巾走出來,在床上摸到她給自己準備的衣服,穿上後才喊:“宋小姐,我穿好衣服了。”

她的聲音從隔壁傳來:“你先休息吧,我在這裏呢……要是有什麽需要,叫我一下就好。”

程希宣受的傷並不嚴重,隔天淺夏起床後去看他,他的精神好了很多。

“昨晚睡得還好吧?”淺夏將窗簾拉開,讓陽光透進來,問他。

他隻覺得眼前的黑色在瞬間淺淡了,黑暗像冰雪在陽光下迅速融化一樣,整個世界瞬間呈現。

因為驟然出現的光線太過刺眼,他隻能倉促地將手擋在了自己的眼前。

但等她走過來的時候,他又覺得眼前又是灰蒙蒙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了。

很生氣,可是也沒有用。隻能靜靜地等待著完全好轉,能夠看清她的一天。

“今天早上管家給我打了電話,說颶風東移,所以航班延誤了,管家隻能先找了一架小飛機去歐洲,然後準備在芬蘭轉機。”吃早餐的時候,他對她說。

手機是昨天去超市臨時買的,卡也是他們一起去補辦的。

她咕咚咕咚地喝光了牛奶,說:“我知道,早上陳小姐給我打過電話了。”

“那也沒什麽,多耽擱一天而已。”他說。

“結果廚師他們好像也沒回來,昨天不應該留著碗不洗的。”淺夏愁眉苦臉地洗完了那一堆碗,然後說,“我出去買菜,你好好在家休息吧。”

他扶著桌子,走到廚房門口,問:“你知道去哪裏買菜嗎?”

她一邊去找傘,一邊抬頭看他:“我過來的時候,看到廣場有個超市。”

他想了想,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沒有理他:“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說:“我也想出去走走,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是什麽好事。”

“可是你看不見呀。”

“難道護理的工作範圍,不包括扶病人出去散步嗎?”

淺夏默然了。

天氣很不錯,秋高氣爽。她牽著他的手,因為擔心陽光炫目對他的眼睛不好,所以他們打著傘,兩個人一起出門。

穿過廣場,對街是個大超市。

她抬頭看見紅燈,握緊他撐傘的手腕,說:“小心點,是紅燈。”

他和她安安靜靜地站在廣場邊等待著車流過去。

明亮的光線讓他眼前的黑暗變成灰蒙蒙的一片。他轉頭想看她,前麵卻已經是綠燈了。她拉著他的手,穿過了停下來的車流,走向對麵。

喧鬧的城市,所有的風都凝固在他們身邊。因為擔心他落後,她用手臂挽著他。他們相觸的肌膚,因為天氣熱而有一點微濕,貼在了一起。

上台階,繞過長長的入口,他拎著籃子,她挑選著東西。

“糖醋排骨好不好?”

“好。”

“鯽魚湯?”

“好。”

“清炒芥藍?”

“好。”

“原來你也不怎麽挑剔麽……”她自言自語。

他很自然地說:“因為你看,我現在身邊什麽人也沒有,隻能依賴著你,才能活下去啊。”

她低頭捏著芥藍,覺得自己的心猛然間劇烈地跳動起來。

真可怕……這種貼近她,在耳畔輕訴的聲音,像撒嬌又像是依戀的話語,比聽到他用嘲諷、奚落的語氣來羞辱自己還可怕。

她不自覺地頭皮發麻,悄悄地挪開了一點。

他的感覺很敏銳,伸手給她:“宋青青……”

她猶豫地看著他,問:“幹……嗎?”

“好熱,我要吃冰淇淋。”

淺夏不由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冰淇淋。

她難以想象,高傲冷漠的程希宣,居然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默默地帶著他去冷凍食品櫃那裏買了兩個冰淇淋,分給他一個。

回去的時候太陽還是有點熾熱。

他一手提著東西,一邊吃冰淇淋。淺夏幫他打傘。

他們走過廣場,有一兩點水珠打在程希宣的身上,他聽見了嘩嘩的聲音。

“是下雨了嗎?”

“不是,是噴泉,剛剛來的時候還沒有噴水,現在可能快到晚上了,就開啟了。”她說著,清涼的水風已經飄過來了,打在他們身上,冰冰涼涼的。

“身上都濕了,頭發也濕了。”淺夏說,趕緊拉他離開,然後把冰淇淋遞到他手中,伸手拍去頭發上的水珠。

不知道,她濕漉漉的,是什麽樣子。

他這樣想著,眼前卻出現了初次見麵時,林淺夏帶著一身細碎如雨的珍珠水鑽,落在他身邊的模樣。

那麽燦爛,無法忘記。

隻有在這一刻,他才深深為自己的眼睛恐慌起來。

——如果,以後真的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了,怎麽辦?

——如果以後,他再也看不見那樣的景象了,怎麽辦?

——如果以後,再也看不見他想見的人,怎麽辦?

他正在想著,手中的冰淇淋,其中一個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淺夏“啊”了一聲:“我的掉下去了。”

他把自己的那個遞到她麵前:“這個給你。”

“別開玩笑了,都咬過了。”她嘟囔著,拿出一張紙巾,蹲下去想要把地上的冰淇淋擦掉。

旁邊有一隻小狗跑過來,伸出舌頭,呼哧呼哧地幾口就舔掉了冰淇淋,然後睜著眼睛,眼巴巴地看著程希宣手中的那一個。

淺夏抬頭看著他,笑起來:“喂,請可愛的小狗吃一個冰淇淋吧?”

他也蹲下來,慢慢地把冰淇淋遞給小狗。

小狗開開心心地舔著,小小的舌頭在他手指上卷了一下,讓他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等它吃完後,他又輕輕揉了揉它小小的腦袋,然後問:“是隻什麽狗?”

“隻是普通的中華田園犬吧。”

“是嗎?那也挺可愛的。”

淺夏牽著他的手,他們一起去噴泉邊洗了手,然後濕漉漉的手牽在一起,一起回去。

在路上,他像是自言自語,輕輕地說:“我以前,也養過一隻狗。”

“是名種吧。金毛?古牧?還是哈士奇?”

“不是,是一隻路上撿到的雜種狗。”他說著,語氣終於有點波動,“挺醜的,小小一隻流浪狗,帶回去之後,在狗舍天天被獵犬欺負,所以我就把它帶到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她問:“後來呢?”

“後來,我父親看見了,讓我別和這麽難看的東西這麽接近,所以我就把它重新丟回狗舍去了……後來它被其他狗咬傷跑掉了,不知去向。”

她笑了笑,輕聲說:“所以你還是養名種狗吧,折騰一隻流浪狗幹嗎?”

“不過它在我身邊,過得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可為了那麽幾天過得不錯的日子,它以後也許一輩子都要帶著傷生活,也許殘疾了,也許,跑出去就死了,不是嗎?”

他默然,隻聽到兩個人細微的呼吸聲。

良久,他終於說:“也許吧。”

淺夏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卻永遠也不會看到,她在默不作聲,呼吸平靜的同時,淚流滿麵。

反正,在這樣明淨的陽光之下,除了隱約傳來的喧嘩聲之外,世界凝固一樣安靜。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的過往,誰也不知道她怎麽疼痛。

所以,她任由自己的眼淚,慢慢蒸發在空氣中。

無人知曉。

因為天氣熱,下午的時候人有點慵懶。

她帶著他出去散步,牽著他的手,走在輕風吹過的樹蔭下。長長的草葉,微微的香氣,她的裙角在風中起伏時,偶爾碰觸到他的指尖。

合歡樹下有長條的木椅,在綠蔭之下。淺夏和程希宣一起在椅子上坐下,風吹過他們的耳畔,陽光從樹葉間灑下來,世界寧謐。

不知不覺,仿佛受了內心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的趨勢,她側過頭,長久地凝視著他。

因為他看不見,所以她才能這樣望著他,入神地,著迷地,就像凝望著自己早已逝去、不敢奢求的夢想一眼,心口暖暖的,彌漫著傷感。

在那曲曲折折的樓梯中,抱著她慢慢往下走,如同行走在迷宮中的程希宣,深深地銘刻在自己心頭的這個人。

這樣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這恐怕,會是一輩子最後的機會了。

她長時間地凝望他,一聲不響。他像是感覺到了,忽然轉過頭,用那雙看不見她卻依然光彩晶瑩的眸子,看著她的方向,目光虛無:“你在看什麽?”

她用極低極低,如同囈語一般的聲音說:“看星星啊。”

“現在是白天吧?有嗎?”

“有啊,”她慢慢地說,“離我幾千幾萬光年的,遙不可及的星辰。”

他若有所思,抬頭看著天空。於是陽光就透過搖動的樹葉落在他的臉上,一點點散碎的光暈,在他的肌膚上搖曳著,明亮又恍惚。

就像星光散亂,擾亂了她的眼睛。

她閉上眼,將臉輕輕靠在臂彎中,聽到自己輕輕的呼吸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希宣輕輕叫她:“你睡著了嗎?”

“沒有……”她低聲呢喃著。

“好像有什麽在蹭我的腳,毛茸茸的。”他說。

她睜開眼,低頭一看,笑了出來:“是那隻小狗,就是之前在廣場上吃了我們冰淇淋的那一隻,它居然找到這裏了。”

“是嗎?”他俯身把它抱起來,放在膝蓋上。

小狗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歪著腦袋看著淺夏,等程希宣摸摸它的腦袋時,它又抬頭,舔了*的掌心。

癢癢的,暖暖的,軟軟的。

他忍不住微笑:“要是沒有主人的話,我就收養你吧。”

淺夏低聲說:“它隻是一條普通的雜種小土狗。”

“我隻養它一隻,這樣的話,它就不會再被其他狗欺負了。”

“那它可真幸福。”她淡淡地說著,靠在椅背上不說話。

頭頂的樹被風吹動,葉子簌簌地隨風掉落,撲滿他們一身。

小狗伸著爪子,一下一下地撲著落葉,後來幹脆蹦蹦跳跳地落地,在草叢間奔跑追逐著飄飛的葉片,漸漸遠離。

他無奈地聽著聲音,說:“好像跑掉了。”

淺夏沒說話。秋日的午後,清風彌漫,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像在催眠。

她多日來一直照顧程希宣,有時候半夜也睡不安,所以有些困倦,在這樣安靜怡人的風中,不知不覺地就又把臉伏在臂彎間,安靜地睡去。

他在眼前恍恍惚惚的晦暗與流動不定的明亮中,坐著呆了好久,才輕聲叫她:“宋青青?”

無人應答,仿佛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坐在此時的安靜中一樣。

他心中陡然湧起一陣驚慌,就像被拋棄在無盡黑暗中的小孩子,茫然恐懼。

可,她的呼吸,明明還在他的耳邊。

他強行按捺住胸口的不安,將自己的手慢慢地伸過去。

觸到了她的頭發,柔軟微溫,那上麵還有落下來的葉片,小小的,軟軟的。

就像被那隻狗舔*自己的掌心一樣,癢癢的,暖暖的,軟軟的。

從心底深處,有一種奇異的情緒湧上來,胸口湧動著細微的血潮,全身都是一種想要融化在此時微風中的感覺。被心中那種悸動驅使著,他低下頭,輕輕地吻在她的發間,喃喃地問:“林淺夏?”

合歡樹的香氣,輕微苦澀柑橘的香氣,清新舒適,還有,一種異常恬淡又單薄的氣息,似有若無,和此時周身青草的氣息糅合在一起,讓他覺得人生安靜極了,就這樣一直沉迷,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這樣的氣息,好熟悉。

在林淺夏崴了腳的那一次,曲曲折折的樓梯中,他抱著她慢慢往下走,如同行走在迷宮中。那個時候,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淡薄得就像夏日的風。

隻是,不敢置信,不能相信。

但,也隻讓他來得及在刹那間動搖迷惑而已。淺夏感覺到了他的氣息,她抬手撩開自己臉上的頭發,慢慢把眼睛睜開。

坐在她身邊的程希宣,安安靜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睡了很久嗎?”她還有點迷糊,呢喃著。

“不久……隻是一會兒。”他輕聲說。

她抬頭看看天空,問他:“要回去嗎?”

他點點頭,把自己的手伸給她,感覺到她輕輕握住自己的手指,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曲起手指,將她的手握住。

吃飯的時候,淺夏偶然向窗外望了一眼,然後說:“那些花開得真好,不知道是什麽花。”

他習慣性地轉頭看了一下,影影綽綽地看見那些花朵,盛開在濃綠色的背景中,顏色淡白。

他下意識地說:“好像是紫薇花。”

這是秋日中最後的一樹紫薇花了,似乎已經開到無力,顏色轉淡,不再鮮豔。“真漂亮,層層疊疊的花瓣,像彩紙堆疊一樣。不過這種花,近看又不太好看,沒有花的形狀……”她說到這裏才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他良久,問,“你看見了?”

他點頭:“屋內比較暗,一下子看外麵特別明亮的地方,就能看出一點輪廓和顏色來,對比特別鮮明的話,就更容易了。”

“醫生說,一兩周之內,你的眼睛可能會自動恢複的。”她低聲說。

他聽出她話音中有一點奇怪的意味來,問:“你不高興嗎?”

“高興啊,看著自己照顧的人一天天恢複起來,是我們最開心的事。”她笑著說,聲音輕快,“隻是我們這一行,講究的是一期一會,希望以後,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才好。”

“是嗎?”

“是呀,要是你天天見我,那就糟糕了!”

這是當然的,要是天天需要護理,那肯定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

所以程希宣都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然後說:“這倒也是。”

她起身收拾東西,聽到他手機在響,便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未艾,便擦幹淨手接通了遞給他。

淺夏對於他們的通話並無興趣,徑自係上圍裙,到廚房洗碗去了。

在關廚房門的時候,她聽到程希宣壓低了聲音,對那邊說:“不許過來,如果真的擔心我的話,你就聽話,好好在那裏待著。”

那個滿世界亂跑、任性妄為的大小姐,居然能在聖安哈塔那種鄉下地方呆半年多,真是奇跡。

隻是在洗碗的時候,她透過玻璃,看著外麵和未艾輕輕緩緩說著話的程希宣,他的側麵在此時的光線下,顯出了半明半暗的陰影,那是一種黯淡的柔和。

林淺夏在心裏猜測著,她會來嗎?

不過,她過來的時候,程希宣的眼睛也應該康複了吧。

他恢複視力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恢複那種一眼就可以識破自己的偽裝,近乎於直覺的可怕能力?

忽然有一種危險來臨的預感,讓淺夏頭皮發麻。她怔怔地站著,將手撐在流理台上,看著外麵漸漸沉入黑暗的紫薇花一動不動,站了好久。

等到她洗完碗,程希宣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她洗幹淨手上的泡沫,走過去低聲問他:“你困不困?要早點睡嗎?”

她輕柔而低沉的聲音,如同一朵夜來香在暗夜中的香氣一樣,黯淡輕微地在他耳邊縈繞。

他也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困了。

她牽著他,一步一步走上樓。微濕的水汽,從她的指尖,傳到他的掌心。

踏著厚厚的地毯,腳步的起落毫無聲息。她扶他坐在床上之後,默默地站在他麵前良久,然後低聲說:“那,程希宣,我走了。”

秋日的夜晚,窗外有低低暗暗的秋蟲聲音,紡織娘和金鍾兒都在細細地鳴叫著。他呆坐了良久,終於輕輕地叫出來:“宋青青?”

無人應答。

他聽到自己呼吸急促,仿佛不願意相信,又叫了一聲:“林淺夏?”

空蕩蕩的房間,漫無邊際的黑暗,凝固的空氣,遠遠的暗夜蟲鳴。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他好像被人拋棄了。

她說,我們不和別人說再見的……希望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麵才好。

她走了,沒有再見,因為,再也不見。

他在黑暗與血紅中,唯一握住的手,現在放開了他。

淺夏悄無聲息地走到樓下,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等確定沒有落下任何物件了,才平靜地走到門口。

就在她開門的時候,她聽到樓上程希宣的聲音,他似乎在叫,林淺夏。

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再看一看他。

可她的手按在門把手上,覺得自己的心口猛然湧起一陣疼痛。

那些黑暗掙紮中,讓她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的感覺,又向她狂湧而來。她聽到自己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林淺夏,不要回頭。

是,不要回頭,不要再走進那個迷宮,因為她沒有能力走出來。

誰願意,在自己活得這麽開心幸福的時候,卻迷失在一個永遠看不到出口的地方,絕望地奔跑到最後化為枯骨,朽爛在沒有天日的地方?

所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咬住自己的下唇,將門推開了。

在走到門口的監控探頭下時,她仿佛不經意地,將自己胸前的頭發撩到了耳後,披散在肩上。她現在已經養成習慣,每次在妝扮他人時,就會用遮瑕膏點住自己那一顆朱砂痣。

她理好自己的頭發和衣服,平靜地關上門,走下台階。

林蔭道上,一路燈火輝煌。

她走到樹下時,停下腳步,佇立著,卻終究沒有回頭。

就在今年初夏時節,她曾經在這裏走向程希宣的世界,開始自己未曾預料到的一段路程。

那個時候,她走向自己隱約憧憬的夢想。

而這個時候,她拋棄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夢。

她站在林蔭道上,背朝著程希宣,站了很久很久。

“以後,再也不見了。”

樓下傳來輕微的“哢噠”一聲輕響。

是她帶上門,離開了吧。

程希宣猛地站起來,拉開陽台的門。外麵的風撲向他,將他徹底包圍,就像冰涼的水湧來,根本無法抵抗。

十一月的秋夜,夜風卷來,浸進肌膚,一片寒涼。

整個天地逼仄,他站在陽台上,灰蒙蒙的眼前,隻看見林蔭道前,幾乎被黑暗吞沒的燈光,影影綽綽,在他眼前繪出一個淡灰色的世界。

在黑暗的世界中,他隻看見她朦朧之極的身影,一個淡淡的輪廓,長發,短裙,和街上那些普通的女孩子一樣。

那麽,他將來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在那麽多女孩子之中認出她來?

他心裏想著,在寒涼的天氣中,握緊了自己的手。

她邁步離開,他眼前的世界湮沒。

強光的魔法,有效期隻有剛剛受到刺激的那一刻。他隻能強迫自己,努力地將她的身影,和自己心上的背影,疊印在一起。

嚴絲合縫,毫厘不差。

可是他卻一點都不覺得喜悅。

他站在陽台上,被沉沉的夜色迅速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