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灰

淺夏和那些人告別,走進了電梯內。

電梯門緩緩地關上,將世界隔絕在外,隻有慘白色的燈光圍在她周身,安靜得可怕。就在電梯啟動,向下降落時,砰砰砰連響,電梯內的燈忽然全部炸裂,頓時一片黑暗。

失控的電梯急速下降。五髒六腑猛然向著她的胸腔集成一團。

她立即伸手,迅速將所有樓層的按鍵都按下去。

沒有反應,依然在下墜中。

再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方法,她隻能一隻手抓住電梯內的扶手,背轉過身,將背部與頭部緊貼在電梯內部的牆壁上,彎曲起自己的膝蓋。

短短幾秒的時間,還沒來得及恐慌,電梯已經轟然落地。

劇烈的震蕩自腳下傳來。自高空墜落的電梯猛然觸地,即使她死死地抓著電梯內的欄杆,還是無法承受腳下傳來的巨大力量。

根本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了,隻覺得大腦轟的一聲,血被瞬間從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中壓出,那種痛苦,幾乎讓她以為自己已經墜入了地獄。

在轟然巨響中,她瞬間失去了意識。

在外麵等待的程希宣,聽到了裏麵的巨響,猛然轉過頭。

裏麵的人紛紛尖叫著跑了出來,有人大喊:“恐怖分子放了炸彈!”

安全警報大作,場麵頓時一片混亂。

他怔了一下,立即分開人流,向裏麵擠去。可是混亂不堪的人群中根本沒人給他讓路,反而將他推搡了出來。

他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沉靜冷漠,朝著裏麵大喊:“林淺夏……林淺夏!”

人群的喧嘩將他的聲音全部淹沒了,他在混亂之中,恍惚想起,林淺夏……他現在下意識呼喊的,竟是林淺夏。

一瞬間,他認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任務——未艾,消失無蹤。

他怔愣著,站在門口,直到裏麵湧出來的人流出現了一點空隙,他才奔到大堂。幾個工作人員正對著人群大喊:“不是炸彈,隻是電梯掉下來了!”

他急切地問:“電梯裏……有沒有人?”

“不知道,電梯還未打開。”物業的人一邊用力撬著電梯門,一邊說,“真叫人不敢置信,不但電力出了問題,連機械卡位裝置也出問題了,否則電梯是不會墜落到底的,在三樓就應該被卡住了。”

說著,在工人們的驚呼聲中,電梯門打開了。

昏迷不醒的淺夏,躺在血泊之中,躺在外麵照進去的燈光之中。

程希宣站在電梯口的身影,被外麵的燈光拉長了,覆蓋在她的身上。他的手中,還握著那兩枝玫瑰花,鮮血的顏色,嬌豔欲滴。

而她在血與影之中,慘白的麵容與肌膚,就像被揉碎的百合花。

程希宣蹲下來,用顫抖的手摸了摸她的鼻息。

身體還是溫熱的,隻是氣息已經幾乎沒有了。

刹那間,整個世界忽然都暗了下來。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衛沉陸大怒,對著傳來忙音的手機大吼:“林淺夏,我早就警告過你的,要是你敢關機或者不接我電話,你的工資就要扣光光!”

明知道自己在這邊大吼的聲音她根本聽不見,衛沉陸還是繼續吼。

“居然和我失去聯係四天!簡直是不把我這個老板放在眼裏!”

他站起來在酒店的房間內煩躁地踱來踱去,良久,終於還是悻悻地換了衣服,抓起變裝的東西,進了盥洗室。

他雖然是老板,但對於這項業務真的不太熟,所以衛沉陸隻能努力回憶著自己跟淺夏學的那半桶水功夫,苦著一張臉,對著鏡子捯飭了半天,才給自己的臉上貼了一片又一片東西,加寬頜骨,變窄鼻梁,突出眉骨,把眼睛的陰影加深。

鏡子裏的東方人變成了一個臉色陰沉的西方人,隻是相當醜陋。

“難道我就這樣去見林淺夏嗎?肯定會被她嘲笑的!”他差點火大了,侍弄了半個多小時,卻怎麽都不能把自己弄得帥一點。等最後終於弄出了一個讓自己看得過去的妝,他左右端詳著,自言自語:“林淺夏啊林淺夏,你是怎麽在十來分鍾內搞定一切的?”

從酒店裏出來,衛沉陸看了看周圍,他老爸派來監視他的人還在酒店對麵的咖啡店敬業地坐著,手中端著咖啡盯著門口,卻沒注意到他。

“真火大,要不是你一直盯梢,說不定我可以帶淺夏去逛逛歐洲街景。”

確定沒有人跟蹤自己,他才晃晃悠悠地穿過街道,在拐角處招手,打了輛車,到了市中心穿過一條小巷子後,換車前往程希宣家。

門衛很盡責,將他攔在門口不讓他進去。

“那麽叫程希宣出來吧!”他鬱悶地說。

“對不起,請先生說明您的身份。”

他一時火大,抬腳就踹開了門衛室,把上來阻攔的幾個男人一手一個推開,抓起對講機大吼:“程希宣,叫林淺夏出來見我!”

後麵的人趕緊衝上來抓住他的手臂想要製止他,卻被他迅速反手抓住,幾個過肩摔,砰砰幾聲,那幾個人全都躺在了地上。

牆上的監控器亮起,屏幕上出現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穿著製服,一副英式管家的派頭,對著鏡頭麵無表情地問:“請問客人的姓名是?”

衛沉陸“哼”了一聲,說:“告訴那個……方未艾,我找她來了!”

後麵還有人撲上來想抓住他,他一個手肘就將那人撞得捂著胸口趔趄退開。

“如果她不在的話,那麽告訴程希宣,我姓衛,我來找林淺夏!”

“那一堆是什麽東西?”

衛沉陸指著病床上那個全身插滿管子的人問程希宣。她的周身擺滿了監護儀、呼吸機、麻醉機、心髒起搏器、心電圖機、血氣分析儀、腦電圖機、除顫儀,挨挨擠擠,幾乎將她淹沒在陰影之中。

程希宣看著衛沉陸憤怒的神情,隔了很久,才說:“林淺夏。”

“我當然知道她是林淺夏!問題是,那個在我身邊生機勃勃得跟棵狗尾巴草似的林淺夏,為什麽到了你身邊之後,會變成這樣?”

“我很抱歉,因為她被我們所牽連……”

“我不管你們什麽事!我隻知道,因為你的疏忽,所以導致她被你波及,性命垂危!”他大吼,“她要是死了,你給她陪葬!”

程希宣看著病床上的淺夏,低聲說:“她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不會死。”

衛沉陸瞪著他良久,這個從來都完美到無懈可擊的人,如今臉上也冒出了些許憔悴的神色,似乎已經多日沒有好好休息了。

至少,他也擔心過林淺夏吧。

衛沉陸深吸了一口氣,將勃發的怒氣勉強壓製下去,強自鎮定地走到病床前,定定地看了看她蒼白的麵容,問:“醫生怎麽說?”

旁邊的護士趕緊把病曆翻出來,遞給他。

他拿去翻了翻,上麵寫著:“雙腿折斷,膝蓋碎裂,全身多處骨折骨裂,內髒受到巨大的衝擊,脊椎也受到了一定的損傷……”

程家的私人醫生團隊中,沒有一個人對她的傷勢持樂觀意見的。

他覺得心驚,將病曆摔到桌上,開口問:“她將來會有後遺症嗎?”

護士看看程希宣,沒說話。

程希宣凝視著依然陷在昏迷中的淺夏,好久才說:“衛沉陸,她能活下來,醫生就認為是奇跡了。”

砰的一聲,一拳重重地砸上他的下巴。

程希宣踉蹌地退了一步,默默抬手擦去嘴角流下的一絲鮮血。

衛沉陸如同暴怒的獅子,對著他大吼:“程希宣,若她有什麽事,我一定會原封不動加諸你身上!”

雖然暴怒,可因為淺夏現在在重症監護中,身上都是檢測儀器,所以衛沉陸沒辦法帶走她,隻好悻悻地離開。

“隻要她醒來,立即通知我!”他給程希宣留下了聯係方式。

程希宣將他送到門口,與他道別,衛沉陸黑著臉離開了。

程希宣胸口憋悶,正深深吸了一口氣時,有個小孩過來扯扯他的衣角,問:“程希宣先生?”

他點頭,問:“你找我?”

“有人給我買了棒棒糖吃,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程希宣接過他手中的信,拆開來看了看。

白色的信紙上,隻寫了八個漢字:“血債血償,就此了結。”

淺夏在昏迷中掙紮了半個多月,一直在ICU中照護。

她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但大腦還是模糊的。醫生給她用了鎮痛泵,疼痛依然尖銳。她在病床上無法動彈,全身的神經都麻木了,連動一下手指尖也沒辦法,眼皮都沒辦法睜開。

什麽都看不見。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在夢中了,可是眼前還是黑暗的,讓她根本無法確切知道自己是真的醒了,還是依然陷在昏睡中。

可能是注意到了她睫毛的微微顫動,在一片黑暗的恍惚中,她聽到程希宣在她耳邊低聲叫她:“林淺夏,林淺夏?”

她沒有死,她還在他的身邊,他一直在她身邊守著她。

她覺得心口湧起巨大的歡喜,不受控製地,眼淚微微滲了出來。

而程希宣卻並沒有注意到,見叫了她幾句,她沒有反應,便轉過了身,對醫生說:“好像還是沒醒來。”

“她的大腦受了衝擊,也許會變成植物人,而且因為脊椎受傷了,所以也有可能會全身癱瘓。無論怎麽說,受這麽重的傷,居然還能重新呼吸,就已經是奇跡了。”醫生見多了生死,聲音中並沒有太多波動。

醫生和護士的腳步聲遠去之後,程希宣又重新在她的病床邊坐下,良久都沒有說話。管家站在他身後,低聲問:“少爺,都半個多月了,她會醒來嗎?”

程希宣轉頭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全身插滿管子,如同一個畸形外星人的淺夏,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開口說:“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喑啞微澀,如同枯葉在風中的聲響,說不出的黯淡無力。

管家看著他的側麵,低聲說:“少爺,何必擔心這樣的人呢?林淺夏死了最好,這樣,方小姐就能安全地和您在一起了,不是嗎?”

淺夏的胸口,忽然湧起極大的恐慌。

就像她一直以來的噩夢,在這一刻,終於成真了。她被深濃的黑暗,侵襲了全身,冰涼刺骨。

她像一具冰冷的屍體一樣,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程希宣的回答。

程希宣沉默著,看著林淺夏,看了許久許久。

就像等待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淺夏終於聽到程希宣的聲音,緩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中擠出來的那樣,悠長而冷漠。

他說:“是,林淺夏……本該是,死了最好。”

一種比所受的傷更痛的感覺在她的身體內炸開。整個世界,仿佛都碎裂了。

那一瞬間,她麻木的大腦像被無數小刀狠狠刺入一樣,痛得歇斯底裏。她恨不得全身的肌肉都**,讓自己能動一下手指,動一下手腕,能將所有的輸液管、氧氣管、止痛泵、心電監護全都扯掉,就此死去。

可是她全身的肌肉,完全不受控製,她甚至連睜開眼的力量都沒有。她根本沒有力量,讓自己死去。

她隻能閉著眼睛,僵硬地躺在那裏。

她的眼角滲出一點淚水,滑落在發間,消失不見。

等淚痕蒸發幹了之後,一切便了無痕跡。

蔚藍天空之下的大海,明淨到與碧空連成一線,讓她周身上下全都變成蔚藍色。她沉浸在藍色中,直到眼前天海相交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條粉紅色的線。

那條線微微起伏,變成了一朵波浪,最後如同一個破滅的氣泡,輕微的“波”一聲,在她的麵前破裂開來。整個蔚藍的世界中,就忽然出現了一片鮮明的粉紅色。

開滿了粉紅色瞿麥花的小島上有座白色的建築物,就像童話故事裏公主的小宮殿,淹沒在粉紅色的棉花糖般的花朵之中。

夏日的陽光,從愛琴海的天空中投下來,照在她的身上,因為太過灼眼,讓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溫溫熱熱的風從她的裙子下擺吹過,她**的肌膚,感覺到了炙熱的溫度像水一樣流過她的小腿。

她茫然地站在天地之間,除了美麗的蔚藍色與粉紅色之外,整個世界,似乎隻有她一個人。她孤零零地站在海風與豔陽之下,手中握著一把瞿麥花,那小小的花朵上滿是美麗的傷痕,它是神之花。

她在孤寂的海天之中奔跑著,還不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麽。直到熾烈的陽光中,顯出一個人影的輪廓。那個人在瞿麥花美麗的色暈中,轉過頭看她。

隻因為他看了她一眼,她手中的花朵,頓時撒了一地。

陽光太過熾烈,周圍的一切都被照成模糊的影跡,唯有他站在這樣孤單豔麗的天地之間,在流轉的陽光下,似乎蒙著璀璨光華,帶著煙火的顏色。

就像是,每個人都曾經在夢中見過的那些動人場景,即使遺忘了所有細節和顏色,但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卻久久不能忘記。

他轉頭看著她,微笑著走過來,俯身幫她將散落在地上的花撿起,遞到她手中,然後抬起頭,用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仔細地打量她。

明明是這麽美好的場景,明明是這麽完美的男人,可她卻隻覺得恐懼與茫然,不知不覺地,退了一步,死死地抓緊掌中的花。

他溫柔地問:“喂,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是並不溫柔,有一種冰水撞擊的冷淡。

她深埋著頭,輕聲說:“林淺夏,樹林的林,夏天的夏。”

他後退了兩步,站在陡然陰沉下來的天空之下,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像冰淩一樣銳利冷淡。

她站在萬花叢中,腳上像被釘了釘子,一步也挪不開。

他打量著她,許久許久,才問:“不是方未艾嗎?”

方未艾,方興未艾。

這真是個好名字,繁華未央,盛宴不散。

相比之下,林淺夏這個名字,多麽平淡又普通。

於是她點了點頭,低聲說:“對,我叫方未艾。”

他微微笑了出來,問:“那麽,你怎麽還沒去死呢?”

陽光在瞬間敗退,周圍一切的場景,花海與愛琴海全都變成黑色,隻有她手中那束粉紅色的花朵,散落在地上,像是閃爍的光芒,在黑暗中久久不曾隱去。

就像破碎的琉璃的光芒,或者是淚光,遠遠向下墜去,卻始終不曾消失。

淺夏按著自己的額頭,用力地睜開眼睛。

周圍是一片漆黑,暗夜中所有一切都消失了蹤跡,隻有無窮無盡的寂靜圍繞在她周身。

她從噩夢中醒來,冷汗涔涔地開了燈,睜大眼看著自己身邊的一切。

熟悉的房間,台燈的光芒籠住她的床頭,橘黃色的光芒溫暖柔和。小小的書架上坐著小小的維尼熊,窗前的書桌上,擺放著開得正好的雛菊。

這麽深的夜,這麽平靜。她扶著額頭,坐在暖融融的燈光中,眼神渙散。

直到看清了自己身在何處,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幸好,已經不在那個華美而冰涼的夢中了。

越是美麗的夢境,破滅的時候,也越是可怖。

就像她離開程希宣,坐在回家的飛機上時。三萬英尺的高空,黑暗中的飛行,在滿天星辰中,她像一隻被丟棄的小貓,蜷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自己。

真奇怪,生平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生平第一次被人這麽殘忍地傷害,她卻一點眼淚都沒有,也並不想哭。

反正是她自作自受,是她先破壞了身為被委托人應遵守的行規。

是她把感情帶入了工作之中。

她將頭抵在玻璃上。窗外的星辰,一顆顆,如祖母綠鑲嵌在黑絲絨之上,明亮而詭異。

身上無處不隱隱作痛,她沉浸在一片安靜的冰涼中,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林淺夏,不要再犯錯,這樣的痛苦,一輩子,一次就好。

她赤著腳,踏著涼涼的木地板,走到窗前看自己所處的這個城市。

高樓大廈淹沒在晝夜不息的燈火中。天空一片暈紅,地上的光汙染到了天上,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明亮。

她坐在窗邊,怔怔地看了好久,直到天色漸亮。

夢裏的一切,在現實麵前被擊潰,遠去千裏之外。

一切都已經結束,新的人生已經開始。

她在蒙蒙發亮的天色之中,拖著疲累的身子換好衣服看著鏡子裏的人。

畢竟是受了那麽重的傷,即使她以前身體素質好到異常,即使衛沉陸不惜一切代價尋找複健的方法和醫生,她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矯健了。現在的她不但神情消沉,而且臉頰上也失去了血色,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真慘,我居然也會有覺得很累的時候。”她自言自語,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握拳,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大二學生林淺夏,請繼續努力!”

“林淺夏,你這次請假,真是太久了!”

淺夏重返學校時,老師一看見她,就滿臉悲傷:“我本來說,隻要你所有考試都得A,就算請假一個半月,我也保你一等獎學金……可現在的問題是,你連上學期的期末考試都沒去,而且連第一次補考也沒來!”

淺夏萬分抱歉,抱著書苦著臉連連鞠躬:“對不起老師,因為出了車禍,所以一直都在醫院……你看我的樣子也應該看得出來吧?”

老師仔細打量她的模樣,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林淺夏,你怎麽像剛剛活過來的樣子?”

“老師,你真是慧眼識珠、目光如炬!”她用佩服的眼神仰望著老師。

真的是剛剛從鬼門關掙紮回來的,一個月前剛剛下地,半個月前還做了一次手術,至今身上的羊腸線還沒吸收完呢。

老師詳細詢問了她的受傷經過,她很流暢也很精彩地敘述了自己出車禍的情形,引得其他辦公室的老師都過來聽得目瞪口呆。在驗看了她的病曆和醫學報告之後,老師安慰地輕拍她的肩:“好好準備,下個星期有最後一次補考。”

“多謝老師!”

注冊完,她抱著新書走出學校大門。

膝蓋有點微疼,打進去矯正用的鋼釘似乎和她的身體不對頭,老是折騰她。

因為衛沉陸說打車費他全額報銷,所以淺夏攔了輛車回家。

上樓的時候,有人在等她,看見她過來,趕緊上前問:“請問是林淺夏林小姐嗎?”

她點點頭,不知道他是誰。

“這個東西是要交給你的。”來人將手中的一個盒子遞到她麵前。

她看了看這個用暗藍色的厚紙包著的盒子,隨口問:“是什麽東西?”

“是程先生讓我送到這裏的。”他說。

程先生,還有哪個程先生呢?她盯著那個盒子看了良久,然後笑了笑,伸手接了過來,說:“多謝,麻煩你了。”

那個人欠欠身,轉身便走了。

她走上樓,一疊書加上手中的盒子,已經有點沉重了。所以她一開門進去,手中的東西就全都散落在了地上。

她木然地關上門,先把書整理好,然後把盒子拿起來,先搖了搖。

輕微的沙沙聲,似乎不是炸彈。

也對,雖然他覺得自己死了最好,但也不見得,會千裏迢迢托人送炸彈來。

她把包裝紙撕開,裏麵是個盒子,盒子上是一封信。信封上隻有三個字,清晰而優美,略微修長——林淺夏。

是程希宣的字,她對他的一切,過目不忘。

她拿起信封,先把盒子打開。雖然室內並不明亮,裏麵璀璨的光芒卻依然閃耀,是他曾經承諾過的,即使委托未完成,他也會送她的東西。

她想起前幾天看的新聞,自言自語:“不是說方未艾意外重傷,所以訂婚儀式取消了嗎?難道她已經挑出了自己喜歡的那一套?”

不過,畢竟是名店的東西,確實很漂亮,一顆顆粉紅色的梨形鑽,就像水滴一樣,點綴在以花枝纏繞為造型的項鏈與手鏈上。

她看了一會兒,收起了盒子,舉起手中的信封,對著窗外的天光看了看。

信封太厚,所以裏麵的信紙,一點都看不出來。

“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呢?”她嘟囔著,然後雙手捏住信封,用力撕成兩半,又合在一起,撕成了四片。

紙很厚,再撕一遍,已經需要很用力了。

所以她拿著信走到洗手間,將它丟到馬桶裏,放水,將它衝走。

隻是,信紙在旋轉的水中打轉時,她忽然覺得頭有點暈。

她扶著頭,怔怔地看著那些紙片。

有一片,清清楚楚地在水中呈現出兩個字——

“如果”。

如果,如果什麽呢?

她還沒看到,字跡已經湮沒在水中,衝走了,幹幹淨淨。

真好,一點希望也不留,一點幻想也不留。

她將自己的臉靠在玻璃門上,無聲地笑了出來。

並沒什麽大不了,隻不過是在生命的旅途中,遇到了一些荊棘而已。她一定可以像未曾遇見程希宣時那樣,幸福快樂地活下去。

補考很順利地完成了,被淺夏雖有病痛在身卻依然考出高分的精神所感動,老師決定破例幫她向學校申請獎學金。

“謝謝老師……你知道,我人生中最需要的就是獎學金。”她用很真誠的目光看著老師。

老師點頭:“淺夏,加油!”目光中流露出敬佩的神情。

淺夏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向他告別。轉過身剛剛走出辦公室的門,就看見衛沉陸靠在外麵的樹上,一臉嘲弄的笑容。

“喲,身殘誌堅的模範優等生少女,好像獎學金又要到手了哦!”

淺夏白了他一眼:“請我吃飯?”

“小氣鬼,明明是你得了獎學金,怎麽會又是我請客?”他鬱悶地說著,又問,“身體怎麽樣了?”

“還好,一直都在努力做複健,畢竟還是有回報的。前幾天鋼釘取出來後,感覺好了很多,而且昨天去做了最後一次檢查,醫生說我已經痊愈了。”

衛沉陸嘖嘖稱奇地瞟著她:“受這麽重的傷,居然半年就能痊愈……我還真是佩服你的生命力。”

“以前給我取外號,叫我‘小強’的人是誰?”

時近十月,但天氣依然炎熱,淺夏一上衛沉陸的車,就趕緊打開車內的冷氣。衛沉陸啪地關小:“就你這傷腿,以後基本也就告別冷氣了!再敢吹冷風,以後老寒腿、風濕病、關節炎就是你的終身伴侶!”

“說實話,就算不吹風,我也逃不開啊。”她堅持不懈。

“別這麽不樂觀。”他說著,把一個檔案袋丟給她,“這裏有一份委托,你先看看。”

“咦,你終於要讓我重新開始工作了?”淺夏心花怒放,“太好了,我悶得都快要發黴了!”

“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一天沒有錢賺就不想活的女生。”衛沉陸鄙視地說。

她沒理他,打開那個厚厚的檔案袋:“這次是什麽事情?”

“對方叫陳怡美,陳家大小姐,家裏除了錢什麽都沒有,她家在圈子內被稱作暴發戶,在圈外被人罵黑心商人,所以這女生屬於根本沒有什麽朋友的類型,個性孤僻,而且還一根筋。”

“有錢大小姐都交不到朋友?”淺夏詫異地抽出她的照片看看,然後詫異地睜大了雙眼——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小姐,一身灰黑的衣服,缺乏打理的頭發堆在肩上,胖胖的臉,矮矮的個子,彎腰駝背,畏縮地看著鏡頭,看起來怯懦又可憐。

衛沉陸瞥了一眼:“別看她現在這個樣子,其實她以前長得還挺可愛的。”

“是嗎?”她詫異地轉頭看他。

“嗯,幾年前,我從我老爸那邊逃出來的時候,就是她讓我躲在她家座機的貨艙內,幫我逃離那老頭子的魔爪的。她那個時候雖然也不高,但是因為瘦,所以個子纖細小巧,還真是挺可愛的。”

淺夏把那個陳怡美的照片看了又看,再看看衛沉陸,想要找出一點“美女救英雄”的感覺來,但看了半天,還是放棄了。

“她高中畢業時生了一場重病,因為用了激素治療,所以變得很胖,這種胖是根本減不下來的。而且你也知道,人一胖,就會懶得打理自己,毫無信心,無精打采……所以她現在很需要你。”

淺夏端詳著她,在心裏設想著自己應該怎麽樣才能把自己弄得胖一倍,然後問:“那麽她委托的事情是?”

“是你最擅長處理的那種,對方的照片就在檔案袋中。”

淺夏爬到後座,把檔案袋裏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座椅上,然後一眼就看見了最上麵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個笑容如同陽光般燦爛的帥哥。

“邵言紀?”淺夏發出類似牙痛的吸氣聲,看著手頭那一大袋照片,露出痛苦的神情。

衛沉陸神態自若:“沒錯,他是A大水利工程係剛剛升大四的學生,你的學長,陳怡美的同學。你和他見過沒有?”

“有……畢竟是同學嘛,偶爾在校園裏遇見過。”她有點煩惱,“要去騙現實中的同學或者熟人之類的,這樣的任務最棘手了。”

“但是我相信,以你的專業水準,你能夠好好應付的,對嗎?”

“我盡力吧……為了老板你以前欠她的情嘛,對不對?”她一臉忍辱負重的表情,拿起邵言紀的照片仔細看了看。

照片上麵的邵言紀,眉目清朗迷人,一張一張,總是在笑著,帶著一種溫柔的意味,明亮又不刺眼。淺夏挑起眉讚歎:“真是氣質帥哥。”

“怎麽可能不帥?這次的委托,就是因為這個紅顏禍水而起的。”已經回到琉璃社樓下,衛沉陸示意她,“帶上資料。”

上樓後,衛沉陸一副老大派頭,直接往沙發上一坐,拿起電視遙控,下巴一抬,“把檔案袋裏的U盤插上,裏麵有視頻。”

半麵牆那麽大的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是個胖乎乎的女孩子,五官被淹沒在肉肉中,臉上還有幾顆小痘痘。她對著鏡頭,因為緊張,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

“我……我叫陳怡美,是我的表妹介紹我來的,我表妹就是齊娜娜……”

“你看,廣告效應。”老板有點得意,“不過,最具廣告效應的應該還是柳子意那幾次委托,這段時間娛樂圈內直接找到我的人不少哦。”

淺夏沒理他,倒了一杯水坐在旁邊看。

電視上的女孩子繼續訴說:“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他叫邵言紀,是很多女孩子的夢中情人。我很努力地追他,曾在他家門口,冒著大雨站了整整一夜。”

淺夏恍然想起,某八卦男曾經告訴過她這段緋聞,他還說,陳怡美是A大十大花癡中,唯一一個女生。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那麽彪悍的女生啊……”淺夏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邵言紀看到我暈倒在他家門口,就送我回家……”陳怡美說到這裏,捂著嘴,啜泣了好久,才又說,“可是,學校裏的女生卻因此嘲笑我,甚至有些人還故意整我,孤立我……我現在都不敢去上學了……可是我又不能拿不到學分,畢不了業。”

衛沉陸指著電視說:“所以,她想暫時找個人代替她去上學,先避過這幾天風頭,等到她們捉弄夠了,就會放過她的——當然,能幫她追到邵言紀最好。”

“……老板,我可以拒絕嗎?”

衛沉陸很嚴肅地看著她:“淺夏,你是我手下最敬業最專業的員工……”

“當然了,我是琉璃社唯一的員工。”淺夏有氣無力。

“少廢話。”衛沉陸一揮手,“這樣吧,為了我的恩人,這次我給你酬金加一倍,好不好?”

淺夏眼睛稍微一亮,但很快又暗下去了:“可是老板,第一,這個任務是去做受氣包哎,還要麵對一群故意刁難的人……這麽鬱悶,會引起抑鬱、早衰、失眠、亞健康……這些可以算工傷嗎?”

老板一臉無奈:“好吧……兩倍,怎麽樣?”

淺夏的眼睛更亮了,但猶豫半晌,她還是拒絕了:“老板,這個任務中的很多人——比如那個邵言紀吧,以後在我的私人生活中可能會接觸到。這個是損害我工作原則的,我就算死也不會接的……”

“三倍!”衛沉陸脫口而出。

“行,那我立刻和陳怡美聯係。”

衛沉陸目瞪口呆:“不是死也不接嗎?”

“我休息了半年,現在經濟緊張,而且前幾天院裏出了點事,我把所有錢都搭上了,所以為了三倍酬勞,死也無所謂了。”林淺夏沉痛地仰望著衛沉陸,“老板,這樁生意估計你要自己給我墊上不少錢,麻煩你準備好錢。”

“……林淺夏你這個財迷,你真是我手下最沒出息的員工!”

林淺夏心情愉快,開始翻看陳怡美的課程表:“不過我事先聲明,如果她的課和我的有衝突,以我的課為優先。”

衛沉陸無奈:“林淺夏,你不要天天記掛著你那點獎學金好不好?”

林淺夏正氣凜然地瞪著他:“社長大人,你不要用金錢腐蝕一個認真讀書的好學生好不好?”

“明明早就被腐蝕了。”衛沉陸鄙視地看著她,點點那堆資料,“好好研究一下,下午你去和陳怡美見麵——建議你最好化個三十歲左右的妝,讓自己看起來沉穩可靠一點。”

林淺夏收拾起資料,統統裝進自己那個巨大無比的包包中:“沒問題,為了社長你自掏腰包給我的三倍酬金嘛!”

秋天已經到了,可太陽很好,照在身上甚至有點熱。

淺夏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邁進校門。

她戴了假牙撐大腮幫子,臉的輪廓頓時大了一圈,身上也穿了一層矽膠服,整個人就胖了一層,加上無精打采彎腰駝背,穿著橫*衣服,整個人頓時變成了一個矮胖的女生。

她戴著深棕色的卷發,用厚厚的劉海遮住眼睛,還將無精打采的長發披散在肩上。暗藍色牛仔褲,黑沉沉的皮包,暗灰色的鞋子——她現在就是一個街上隨處可見的女孩子的形象,自卑於自己又矮又胖,恨不得把自己埋在人堆中。

從看到自己形象的第一眼開始,淺夏的心情就急速墜落到了最低點。可陳怡美已經飛到美國去了,而且既然已經為了那麽多錢而接下了這個委托,那麽現在她就是陳怡美,無法推脫。

她隻能拎著手中那個昂貴又保守的黑色皮包,低著頭走進教室。

今天是公共課,大教室裏坐滿了人,其他班的女生也不少。

看起來陳怡美沒什麽朋友,她進去的時候,沒人理她。淺夏看了看教室裏的位置,邵言紀坐在第二排偏左,周圍已經坐滿了人,她局促地朝他笑了笑。

邵言紀禮節性地向她一點頭,立即把目光轉開。她就近在門口找了個位置,在一個女生身邊坐下。沒想到那個女生毫不客氣地點點她的桌子,說:“不好意思啊,我幫人留的位置。”

淺夏悶聲不響,換了個位置,在另一個女生身邊坐下了。這個女生把自己的東西往她桌麵上一推:“對不起,我東西多,旁邊這裏坐不下人了——何況你這樣的身材,占的位置估計比普通人多吧?”

淺夏低眉順眼,抱起自己的東西,灰溜溜地坐到了最後一排的角落裏。

抬頭一看邵言紀,他正在和別人說話,顯然根本不在意她。

不是傳說陳怡美是有錢又有閑的大小姐嗎?混成這樣還真慘。

連老師都不喜歡她:“陳怡美,你上次怎麽沒交作業啊?都說了這次作業關係畢業評估的。”

林淺夏“啊”了一聲,正要說什麽,耳邊傳來了其他女生竊竊的低笑聲。她轉頭一看,那些女生湊在一起,一臉奸笑,竊竊私語:“哈哈,這個花癡女……叫她每天纏著邵言紀呢!”

淺夏心裏想,就陳怡美這種個性,關係到期末成績的重要作業,怎麽可能不交呢?說不定是被這些女生給做了手腳吧。

所以她舉手,怯生生地說:“老師,我可以確定我已經交了作業,真的……”

老師皺眉:“那我怎麽沒收到?”

“我……我真的交了。”她低著頭,好像自己理虧一樣地說,“也許是哪位同學惡作劇,在跟我開玩笑呢……平時大家也和我開過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老師懷疑地看著她:“是嗎?”

“是……是呀,但是這次藏起我作業的性質,跟以前不一樣……不但關係我的學業,而且還和學校的規章製度有關,要是誰用這個開玩笑的話,我想被發現後可能會被記過或通報吧。”

那些女生的神情頓時僵住了。

連邵言紀都詫異地轉過頭看了看她。老師接著問:“那麽,陳怡美,你準備怎麽辦呢?”

淺夏繼續裝出委委屈屈的樣子,小聲地說:“我想大家都大四了,很快就要麵臨畢業實習了,到時候我家找人過來一查,要是有人因為這個而在檔案上記了一筆,或者找工作不順利,或者萬一出點什麽小岔子……可很麻煩呢。”

那些女生的神色更不好看了。

老師問:“如果不是別人開玩笑呢?”

“不是同學開玩笑就最好了。老師請您放心吧,這麽重要的作業,我一定不會讓它出岔子的。晚上我會讓我家裏的保安們過來幫我找,實在不行就報警,我相信很快就能查明的。而且我現在申請了校內的學生公寓,B棟402,晚上也可以在學校找找,要是我找到了,會馬上交給老師!”

老師聽得目瞪口呆:“陳怡美同學……你補交就好了,為了個作業的事找保安和警察,是不是有點大動幹戈?”

“不會,我家裏保安有幾十個,稍微調動一下沒什麽大不了。我們會低調處理,不會驚動學校。”她帶著純潔又膽怯的笑容,聲音低柔,“老師,我是覺得大家能聚在一起做同學不容易啦,所以三年了,大家對我開玩笑什麽的,我一直都無所謂,但是有些事情不能過分,是不是?”

教室裏一片靜默,良久,邵言紀突然說:“別擔心,陳怡美,你這次的作業,我幫你找找看。”

陳怡美死追邵言紀的傳奇事跡,本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邵言紀痛苦躲避她的糾纏,也是本校一大風景。可現在,邵言紀居然主動幫她,真是太稀奇了。

在眾人轟然的起哄聲中,那幾個女生麵麵相覷,有幾個更是臉色發青。

下課後她去吃了飯,買了點零食,回到自己一個人住的學生公寓。

她才不敢回陳怡美家呢,畢竟她和陳怡美沒有過多了解,對瞞過陳家父母真沒有信心。

打開門時,她的腳踩到了一個本子。她拿起來一看,邊角有點髒,好像是剛被人從垃圾堆裏翻出來的。再翻翻內頁,端端正正的作業,署名陳怡美。

“真好笑,這樣的威脅也相信,難道我還真的會叫警察叔叔處理這麽無聊的事情?”她拍拍本子上的灰,往桌上一丟,然後去洗了手,準備寫作業。

手機震動,收到了短信。

這是陳怡美在學校用的手機,現在被她接管中。

她打開一看,上麵是一條消息:“邵言紀在體育館。”

陳怡美死皮賴臉追邵言紀的事情,早就人盡皆知,所以不知對方是看熱鬧還是真好心,居然有人來通報邵言紀的行程了。

她不由得痛苦地捂住臉,轉向一邊。

可不可以不去呢?她是真的不想去,可是她現在是陳怡美,肯在別人家門口冒大雨站一夜的陳怡美,她會去嗎?

會。所以她隻好苦著一張臉,把衣櫃打開。

衣櫃裏麵全都是從陳怡美那裏拿來的衣服,她翻了半天,扯出一件運動服,一把套上,然後轉身向著體育館跑去。

體育館內正在舉行籃球賽,邵言紀是小前鋒,在體育館的水銀燈下,穿著紅色的球衣奔跑,簡直就像一團火一樣吸引人的目光。

淺夏雖然是過來假裝發花癡的,但是到了現場,在觀眾的歡呼聲中,她也不由自主地燃燒起來了,十分投入地揮著拉拉隊給她的花球,在觀眾席上對著賽場大喊:“邵言紀,邵言紀,邵言紀!”

周圍的人看著她一副快要花癡得暈過去的樣子,竊竊私語:“這位誰啊?”

“當然就是本校十大花癡之中,唯一的那個女生,陳怡美了!”

“可是我見過陳怡美啊,她不是每天低頭走路的嗎?”

“你不知道,她隻有在發花癡的時候才會活過來!”

“原來如此……”

“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麵,花癡得太敬業了,你看她眼淚鼻涕的樣子……”

淺夏在心裏想,廢話,我當年還沒遇到衛沉陸時,被經紀公司雇去冒充明星的粉絲,五十塊淚流滿麵,一百塊號啕痛哭,兩百塊的話都可以當場暈死過去,還免費贈送抱大腿一次……

算起來,陳怡美這一次的委托費,都夠她直接當著媒體自殺了。

她的勁頭帶動了現場觀眾,一開始大家還在嘲笑這個圓滾滾的醜女,後來也漸漸地把注意力放到了邵言紀的身上,跟著淺夏一起歡呼,一起叫好,一起揮著手喊邵言紀的名字。

“雖然那個女生長得不怎麽樣……不過,我們還真是羨慕你。”休息的時候,隊友對邵言紀說。

邵言紀頭皮發麻,拿過旁邊的毛巾擦了擦汗濕的頭發,轉頭一看,陳怡美站在二樓的觀眾席上,正舉著花球大喊:“邵言紀,加油加油加油!”

明亮的水銀燈下,她笑容燦爛,雖然胖胖的,可是笑起來圓圓的臉,居然也蠻可愛的。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問旁邊的人:“那個是陳怡美?”

“是啊,不是她還是誰?”

“因為……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她也不是很醜嘛。”邵言紀說著,看她這麽賣力為自己加油,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就朝她舉了一下手示意。

淺夏頓時做了個幸福得要暈倒的姿勢,死死抱著欄杆,把胖胖的身子掛了上去。誰知,那道欄杆根本不結實,哢嚓一聲斷了,她隨著斷掉的欄杆一個俯衝,差點摔了出去。

幸好淺夏眼疾手快,趕緊用雙腿勾住了椅子腿,才沒有從二樓摔下去。隻是她本來就胖,又穿了一套肥大的運動服,整個人就這樣晃晃悠悠地掛在半空中,真的不好看。

在周圍人的哄堂大笑中,她狼狽地爬起來,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笑。

邵言紀無奈地用毛巾蓋住自己的臉,覺得真丟臉。

球賽結束,邵言紀那邊不負眾望勝出。

人散了之後,管理員麵無表情地攔住邵言紀,說:“那個欄杆,你們隊今晚就要負責修好。”

“那個欄杆不關我的事啊!”邵言紀一臉痛苦,“你剛剛沒看到嗎?是陳怡美壓垮的!”

站在門口等著邵言紀的淺夏覺得更痛苦——真的不是她壓垮的,是豆腐渣工程差點害死人哪!

管理員黑著臉:“同學,她是為你才把欄杆壓垮的,你身為男人,是不是要負起一半責任?”

“這……好吧……”

“今晚就要修好,明天外校要來比賽。”管理員丟下工具箱,轉身就走,“邵言紀,陳怡美,我會去找你們輔導員的,弄不好的話,期末成績扣分。”

夜深人靜,體育館的燈關掉了一大半,隻剩下他們頭頂的幾束光線。

本校校草,第一帥哥邵言紀。

本校醜女,第一花癡陳怡美。

他們湊在一起,修欄杆。

雖然不情不願,但對方畢竟是女生,邵言紀主動拿起了錘子,砰砰砰地開始砸釘子。可是他哪裏幹過這種活?第一錘把釘子砸歪了,第二錘砸到了自己的手指,第三錘幹脆把本來就斷掉的欄杆又給砸裂了一塊。

淺夏實在看不下去了,拿過他手中的錘子:“我來吧。”

“你行不行啊?”他鄙視地看著她。

不到十秒鍾,鄙視變成了驚愕,驚愕再變成了敬佩,敬佩再變成了仰慕。

“陳怡美,你是水管工出身嗎?”

“……曾經看電視裏的人做過。”她頭也不抬。

“哇,看不出來,你還真是厲害。”

“啊,被你誇獎了,好開心啊,我晚上要睡不著了!”她捧著臉,敬業地回頭對他花癡地笑了一下,然後再轉過頭繼續修補欄杆。

他蹲在她旁邊看她。淺夏三下五除二拚接好欄杆,啪啪幾下釘死,然後一抬下巴,示意他扶住欄杆,一抬手壓下去,哢的一聲,嚴絲合縫,欄杆被裝了回去。她又拿起幾枚長釘子敲進去,大功告成。

當年她在國外受訓,有一次考試,是要求所有學生假裝成各行各業的人接近老師,而且不讓老師發覺。

她冒充的就是一個男性水管工,去老師家修好了之後,老師還給她簽字填支票,誇讚“他”比以前的任何一個水管工都要專業。當然,在她卸妝時,老師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支票搶了回去。

在她畢業時,衛沉陸在老師那裏聽說了這個傳奇,笑眯眯地問她:“林淺夏,世上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她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

“一個什麽都會的女孩子,會顯得不可愛的。希望你能在必要的時候,也會軟弱地躲在男生背後請求幫助。”

她說:“如果劇情需要的話,我也能演好軟弱女生的。”

衛沉陸無奈地翻翻白眼:“真不可愛!”

“真不可愛。”

邵言紀提著工具箱,看著旁邊的陳怡美自言自語。

淺夏轉頭看著他,有點委屈地問:“什麽不可愛?”

“我平常見過的那些可愛的女孩子,一般在遇到事情的時候,都會捧著臉頰望著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等著我拯救她們的。”

可是,這回好像你靠不住……她回想著他剛剛的狼狽情形,口中應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做個可愛的女生!”

“得了。”他說著,把工具箱放回儲藏室,和她一起向體育館外走去。

已經是深夜,校園中靜默無聲,隻有一兩盞路燈在樹叢間幽幽地亮著。

他們一前一後,踏著一路光輝回去。

在路燈之下,邵言紀忽然轉頭打量她,問:“陳怡美,你減肥了?”

暈倒,難道矽膠服穿得不夠厚?她揉揉肚子,搖頭:“沒……沒有啊。”

“是嗎?不知為什麽,覺得你比以前好看了……加油減肥吧,我覺得你還是可以搶救一下的。”

搶救?這人嘴巴可真毒啊……

淺夏一邊腹誹,一邊笑得臉圓圓:“好!”

他送她到宿舍樓下,宿舍居然已經關門了。邵言紀去拍宿管阿姨的門,結果被她噴了一句:“這麽晚才回來?按規定不許進來!”

“不是吧……”他同情地看著她,“你自己出去開酒店睡吧。”

“不需要啦,我多敲敲門,阿姨就會放我進去了,放心吧。”她說著,把他往校門口的方向推去,“走吧走吧,我自己能搞定。”

“你行不行啊?”他邊往回走邊問。

“行啦行啦。”

邵言紀往校門口走了一段路,想想又覺得不對勁,這麽深夜放一個女孩子——雖然是個長得不怎麽樣的女孩子——孤身在門外求宿管阿姨,真是挺殘忍的,也挺沒有風度的。

“唉,我身為校草,萬千少女的偶像,怎麽可以做這種事呢?”他一咬牙,在林*上轉身,懷著必死的決心,決定帶她一起出學校。

誰知就在他走到林*盡頭時,無意一抬頭,頓時嘴角抽搐了——

陳怡美那胖胖的身軀,已經攀爬在了水管上,她踩上了二樓宿舍的陽台,然後腳在空調外機上一點,身體像個肉球一樣,蠕動著就鑽進了自己在三樓的宿舍窗口。

邵言紀愣愣地望著她亮起來的窗戶,心潮澎湃,震驚於她那麽胖的身體居然還能身輕如燕。

良久,他終於脫口而出:“功夫熊貓?”

受了那一場重傷之後,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

淺夏在爬進窗口之後,活動了一下身體,遺憾地想,要是以前,搞定這樣處處可以找到落腳點的三樓,她隻需要五秒鍾。

明天一早還有課,她得趕緊洗洗睡了,準備迎接新一波狂湧而來的鄙夷。

然而第二天,她驚奇地發現,隻不過一天時間,在她再度把自己打扮成沉悶無聊的女生,畏畏縮縮地來到教室之時,已經沒有任何人敢欺負她了。

她想坐教室正中間就坐正中間,她想走過道就有人讓出來,她的作業很快就被批複了,發下來後是個A。

林淺夏坐在教室中等待上課,聽到旁邊的竊竊私語。

“據說,其實她深藏不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聽說,她家有上百個保安打手,隨時待命!”

“她好像很陰險啊……喜怒不形於色……”

“所以……是個惹不起的人物!”

她有點煩惱,回到宿舍後小心地打電話給陳怡美:“陳小姐,你介意在學校沒有朋友嗎?”

“我隻介意我在學校有沒有敵人欺負我……”她在那邊弱弱地說,“你知道,我將來還是要繼承家業的,所以水利工程並不是我的未來,隻要好好度過這個學期,我就去我家的公司實習了,以後和他們也沒有什麽聯係的必要……”

“那麽恭喜你,我想在這個學校是沒人敢欺負你了。”

“真……真的?”她在那邊忐忑地問。

“嗯,應該……是真的。”淺夏想了想,然後又說,“這樣吧,你先回來上一天課試試看,如有不適,我們馬上換回來。”

“這麽快就搞定了?”對方驚喜非凡,“我馬上回來,坐下一班飛機!”

陳怡美還沒回來,那天晚上,她又接到線報。

這回是一夥富家子弟的圈內人發的:“邵言紀在Tempt,怎麽沒見到你?”

Tempt,本市最有名的酒吧。

好吧,她是個敬業的人,所以又在陳怡美的衣櫃裏狂翻,最後好不容易才挑出一件稍微打眼一點的衣服,穿上就走。

在校門口攔了一輛車,直奔Tempt。

Tempt酒吧分為三層,每一層都用透明的玻璃隔開,下麵的人看不見上麵,但上麵的人可以俯瞰下麵,一清二楚。

淺夏進門,抬頭看看上麵晶瑩璀璨的折光,紫色藍色交織在一起,光彩炫目。她這種第一次來這裏的人,根本看不清上麵有什麽。

在一片藍色中,她小心地扯著自己的裙子,順著透明的樓梯往上走。

剛剛走到三樓,就看見有個服務生過來問:“請問是陳小姐嗎?”

果然,那些好事者早就吩咐過服務生了,恐怕裏麵那一群人就等著她進去,看一場現實中的好戲吧。

她停頓兩秒,在心裏默習了一下陳怡美的個性,然後抬頭對服務生怯怯地微笑,說:“是、是呀,請幫我帶路。”

包廂裏有好幾對男女,見她進來,立即起哄:“邵言紀,怡美來了!”

她的猝然到來似乎讓邵言紀有點詫異,但他還是保持禮貌,示意她坐下。

淺夏揣測著陳怡美的個性,點了茉莉奶茶,然後抬頭對邵言紀難看地笑了笑,窘迫地說:“我……我也是偶然過來的,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哦,真是心有靈犀啊!”眾人笑著起哄。

邵言紀揮揮手,岔開了話題,轉頭問別人:“希宣呢?”

希宣……程希宣。

淺夏沒想到在這樣的場合,居然可能遇到程希宣。她隻覺得頭微微地疼痛起來,有一種恐懼與悲愴,慢慢地漫過她的胸口,讓她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手,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突然之間,要在這樣的場合重逢,真可怕……

那個夏日,她從昏迷中掙紮過來時,程希宣說過的話,又隱隱地在她耳邊回響起來。

林淺夏,要是死了就好了。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卻一點都不覺得疼痛,她隻覺得自己的心髒,突突地跳著,整個世界瞬間灰暗下來。

她咬住下唇,勉強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保持著表麵的平靜。

見她低頭不說話,旁邊有個化妝精致的女生端詳著她,咯咯笑道:“哎呀,陳小姐,以後出來玩要敬業點好不好?”

旁邊另一個漂亮女孩子接話:“是呀,燈光下慘白著一張臉可不好看哦!”

眾人看著她在燈光下顯得異樣蒼白的臉,還以為是邵言紀不理會她,又被人刺了,所以才這麽麵無人色,大家都壓低了聲音,竊竊笑著。

林淺夏明知道自己扮演的這個大小姐就是受氣包,可她現在心裏煩亂,所以坐在這裏被這群人消遣,就覺得心頭有一股冰涼的東西直衝上了腦門。

這些人……還有程希宣,都是一樣的。

為了他自己高興開心,他們根本就不會管別人心裏怎麽想,甚至,不會理會別人的死活吧。

邵言紀看見她微微顫抖的身體,燈光下麵容慘白得令人心驚。他覺得有點擔心,便對那兩個女孩子說:“她專心學業,所以平時不來這種地方。”

旁邊一個女孩子立即說:“是呢,我聽說她一般都去你家,整夜站在你家門口被雨淋,是不是?哈哈!”

另一個女孩子立即和她一搭一唱:“真的嗎?好感動哦!怡美姐原來是女版情聖呀,來來來,為了陳小姐,我們趕緊點一首歌,《為你我受冷風吹》!”

“哎呀,可惜這首歌的癡情程度,也比不上怡美姐淋一夜雨呀。”

被人這麽奚落,她卻仿佛沒聽到,埋頭捧著奶茶一聲不吭。

歌曲前奏響起,旁邊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著,包廂內熱鬧極了。還有個穿著火辣的女生,跑到打碟機旁邊,用手指按著碟,哢哢哢地撥動著碟片。

於是那句歌詞就一直回蕩在他們周圍——

“為你我受冷風吹……吹……吹……為你我受冷風吹……吹……吹……為你我受冷風吹……吹……吹……吹……吹……”

一群人笑成一團,連邵言紀都笑道:“拜托,別開玩笑了!”

她站起身,囁嚅著說:“我……我先走了。”

“怡美姐,別走啊。”那個女生跳起來拉住她,“再坐一會兒嘛。程希宣應該回來了吧,你還沒見過他吧?特別帥,真人比雜誌上、電視上還迷人,很適合你發花癡哦!”

程希宣,為什麽又是程希宣?

淺夏站在已經被服務生拉開的門口,停了一會兒,慢慢地轉頭看向那個女生。那股冰冰涼涼的氣息,猛地衝上她的腦門,轟的一聲,都快要炸開了。

淺夏忽然一把打開那個女生的手,走過去將打碟機的開關一把關掉。

那個女生嚇了一跳,縮著手尷尬地站在那裏,呆了一下,又笑出來:“哈哈,怡美姐終於為愛情爆發啦……”

“敬謝不敏,我陳怡美和你毫無關係,誰是你姐?”她抱臂,微抬下巴看著包廂內的一群人,冷笑著,清清楚楚地說,“是,我長得普通、身材差勁、個性孤僻,所以我喜歡這麽優秀的邵言紀就是個笑話,我越是追他追得辛苦,這個笑話就越好笑,對不對?”

包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一群人麵麵相覷。

“你們覺得我配不上他,所以我就是可笑嗎?你們這一群人,根本不懂愛一個人是怎麽回事,就因為你們覺得我配不上別人,所以我的愛就是可笑的嗎?可愛什麽人,再努力去愛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們有什麽關係?!”她的目光冷冷地掃過麵前這群人,一字一頓地說,“邵言紀,如果以前我給你造成了煩擾的話,請你原諒,我現在想通了,這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既然你不喜歡我,那麽我認了。反正也快畢業了,以後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糾纏著你了。”

“喔……”一群人發出詫異的聲音。

“至於以後你們聚會,邵言紀在哪裏,跟我無關,請不要再特地通知我,讓我過來給你們增添笑料。”

明明還是那個矮矮胖胖的女生陳怡美,明明她說話的聲音也不是很大,可包廂內的人卻都像是被定住了一樣,看著她都說不出話來。

連邵言紀,也怔怔地看著這個陳怡美,呆住了。

隻有旁邊那個女生一點也不懂看人臉色,訕笑著說:“哎呀,不是啦,什麽叫笑料啊,我們大家隻是為了撮合你們,讓你的未來更幸福呀。”

“不勞你操心,我相信我將來會比你幸福很多。”淺夏轉身,看著那個濃妝的漂亮女孩,清清楚楚地,一字一頓地說,“雖然我身材和容貌都欠缺,但我不會自卑;雖然我有個好家庭,但家不是我一輩子的事,我的價值也不在自己的出身上,所以我努力讀書,我有理想有能力,即使將來隻剩得我一個人,我也能在社會上好好活下去。而你們有什麽?你這麽年輕,就出來依附男人吃喝玩樂,除了知道怎麽把自己弄得漂亮一點外,其餘什麽都不懂。我給你良好祝福,但願你憑著這張即將在夜店變得慘敗枯槁的臉和發嗲裝可愛,能好好地過一輩子!”

那個女生瞪大眼睛看著她,結結巴巴:“陳……陳小姐……”

“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上麵,好好努力,為了你的人生。”她說著,對著眾人露出冷笑,“不好意思啊,我學業繁重,以後也沒有和你們出來玩的時間了。那麽,再見……邵言紀,再見。”

邵言紀坐在沙發上,看著她,走廊上明亮的燈光從她的身後照過來,她的麵容有點恍惚,隱約看不清楚,但輪廓卻清清楚楚地映進了他的眼中。

真奇怪,看得模糊了,竟發現她似乎也並不特別差,身材也沒以前那麽糟糕,而她逆光中的一雙眼,光芒明透,仿佛要深深地刺入他的心裏,讓他的心口開始湧起了異樣的情緒。

他忽然覺得,也許以前所認為的是錯誤的,她並不是一個和外表一樣古板沉悶的女孩子,也許她和他身邊的女孩子都有所區別。

就在他錯神的時候,她已經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淺夏一出包廂的門就後悔了。

為什麽會無法控製自己?

這次的扮演太不成功了……如果是了解陳怡美的人,就應該知道,以陳怡美的個性,可能根本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吧。

可是話已出口,再也沒辦法收回了。她隻好苦著一張臉,悠悠忽忽地下了樓,順著弧形過道向門口走去,準備走一步看一步,無論如何,為了三倍酬金,硬著頭皮幹到底吧。

一樓是擁擠的舞池,她經過那些扭動著身子的人群時,忽然被一個人的手打了一下,感覺自己臉上的妝都被蹭掉了。

她趕緊在黑暗中捂著臉,跑到洗手間去。

鏡子裏的她,臉上的妝容確實已經被抹成了一片花。她歎了口氣,隻好先解掉矽膠套,吐出假牙,再把陳怡美的妝卸掉,然後又幹脆畫了一個剛剛那個女孩子的濃妝,套上壓在包底的一件小裙子,一副在夜場混得如魚得水的樣子。

開門出去,發現音樂由剛剛的hip hop換成了爵士,這個喧嘩的酒吧終於安靜了下來。弧形過道裏亮著幽藍的小燈,像是一片海洋,正在月光下粼粼波動。

她快要走到過道盡頭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了對麵走過來的人。

他一臉倦怠,下巴微揚,眼睛微微眯起,掃了她一眼。

在此時幽暗的燈光下,他渾身鍍著黯淡的藍光,就像蟄伏在火山灰之下的藍色寶石,在黑暗中隱約透出了那一點迷人的光彩,耀眼灼目。

程希宣。

林淺夏曾經在心裏想過千遍萬遍,想,要是在人群中再次見到他的話,她到底應該怎麽辦?

是對他微笑,表示自己過得很好?

是給他一個白眼轉身離開,表示自己已經完全不在乎他?

還是像熟人一樣和他打個招呼從容地擦肩而過?

真的事到臨頭了,她卻怔怔地站在那裏,無法有任何反應。

他看了她一眼,想是見多了女孩子對著他流露出來的異樣神情,在這種光線不足的地方,他竟根本沒有在意她,徑自轉身要離開。

然而,邁出一步之後,他卻忽然又停住了,帶著微微詫異的表情,回頭又看了她一眼。

就像那些相處的日子一樣,他注視著她,雙唇微微揚起,露出一縷微笑。

淺夏怔怔地站在幽暗之中,那藍色,漫天漫地,幾乎淹沒了她。

她按住胸口,微微張開雙唇,卻發不出聲音。

他卻皺起眉,低聲問:“你……林淺夏?”

這三個字,讓她悚然一驚,如夢初醒。

事到如今,還被他認出來。是她倒黴,還是他敏銳?

可是她已經不想再和他扯上什麽關係了,這世上,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和他從此是陌路人。

她微眯起眼,臉上浮起笑容,貼近他身邊,搭住他的肩,在他耳邊如同囈語般軟軟地說:“哎呀呀,這樣的搭訕方式,在酒吧可太老土了吧……不過要是你的話,我也願意考慮一下的……”

他微微皺眉,伸手將她推開一點,低聲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好吧,等下去十五號桌我請你喝酒,我是Malian。”她臉上笑意盈盈,一臉濃妝在幽暗的燈光下,如同一朵開在暗夜中的罌粟花。

她偽裝得很好,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煙視媚行。

可就在她走過他身邊的一刹那,她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種讓意識沉浮的氣息,向她襲來。

佛手柑、香木櫞、橘、柏與煙草琥珀的香氣,混合成一種奇異的青木香,纖細清冷,明明招搖之極,又難以接近。

仿佛被這種香氣誘惑了,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

就在她的目光與他對上的那一刻,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和她記憶中一樣,鮮潤而柔軟的雙唇,始終微微抿著,這麽涼薄,如同他的天性。他低下頭,湊近她,深深地望進她的眼:“林淺夏,別騙人了。”

那目光如同黑曜石的光輝,幾乎刺入她的心底。

就像再度沉入了那個噩夢,淺夏的身上忽然一陣冰冷,寒意讓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真可怕……這是,又一個噩夢嗎?

她打了個冷戰,仿佛有錐子刺進她的脊椎,她猛然用力甩開他的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重重撞在牆壁上。

長久以來的夢境籠罩下來,冰涼刺骨,避無可避。

走廊不過一米多寬,他們之間隔了窄窄一點距離,幾乎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眼前隻有一片黯淡的藍色,麵前的人,仿佛沉埋在暗黑火山下的那一點幽藍光芒,灼得淺夏大腦空白。

晦澀的青木香侵襲了她的大腦,讓她意識昏沉。

世界這麽大,怎麽會,竟避不開這個人?

而他在幽藍的燈光下凝視著她,低聲問:“你去了哪裏?我在你家樓下等過你,可你這幾天都沒回家。”

淺夏沒有回答,她的喉頭被氣息哽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等她?等她幹嗎?難道是要看她的慘狀?

他停了好久,又說:“好久不見……你看來,還不錯。”

不錯……她真的不錯嗎?

拜他所賜,她在死亡的邊緣掙紮回來,然後他淡淡地說,你看來,還不錯。

她忽然覺得胸口傳來窒息般的疼痛,她隻得抓緊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呼吸著,強迫自己在他的逼視下轉開頭,不看他。

“之前衛沉陸把你帶走之後,我還以為,再也沒辦法見到你了……不過幸好,世界隻有這麽大。”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低低響起,“林淺夏,你相信嗎?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一眼看到,就知道是你。”

“是嗎?那可真是緣分。”她打斷他的話,因為要抑製自己顫抖的聲音,她變調的聲音幾乎尖銳,“除了提醒我不夠專業以外,你還有什麽事嗎?”

他靜默地看著她好久,然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種隻屬於他的,如同冰塊在水中撞擊一般的聲音,輕輕地,帶著一種異樣的溫柔悱惻,在她的耳邊響起:“還有,林淺夏,我在信裏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說的什麽真話呢?

解釋自己是多麽逼不得已,所以讓她去死,所以覺得她死去的話,就天下太平,一切圓滿了。

她覺得真可笑,無法控製自己,所以不由得冷笑了出來。

信,那封已經被她撕碎了,衝到下水道的信。

誰要看他假惺惺的信?

她垂下眼看著地麵,看那裏隨著燈光轉變,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藍色。她聲音平淡,毫無波瀾:“哦。”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見她臉上並無異樣,才低聲說:“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還有什麽事嗎?”她打斷他的話。

他那好看的雙唇緊緊地抿了起來。他注視著她許久許久,在幽暗的藍色燈光下,讓淺夏幾乎以為他失聲了。

幾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他才低聲說:“沒有。”

“那麽,再見。”她說想想又搖頭,“不,希望我們,再也不要見了。”

音樂節奏忽然變得強烈起來,幽藍的燈光在瞬間隱沒,既而閃爍出各種顏色,在他們周身變幻。紅色,黃色,紫色,綠色,瀲灩璀璨。他們陷在半明半暗之中,如墜夢境。

舞池中有人尖叫,大堆的人在狂歡,聲音轉了幾轉來到他們身邊,聽來卻已經恍惚了。他們兩人站在弧形走廊中,沒有一個人經過。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良久,才問:“為什麽不再見麵?林淺夏……我還以為,我們至少曾經相處得很好,超過友誼和委托關係。”

他的意思也就是說,她喜歡過他?

就是憑著她喜歡他,所以他才毫無顧忌,這樣傷害她吧。

淺夏忽然笑起來,不可遏製,笑得眼淚幾乎都出來了。

“喂,程希宣,雖然在你那邊我做得不夠專業,但我有一點做得還是可以的。”她冷笑著,因為心口那一點針刺般的疼痛,口不擇言,“至少,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你,連你都這樣覺得,對不對?”

他盯著她,眼中的那一點火光灼灼地刺著她:“是嗎?”

“是啊,雖然是陌生人,雖然你隻是我無數個委托人中,普通的一個……不過看在你出的價格足夠高的分上,我就額外贈送你一份‘愛’,當做回扣吧。”她說著,忽然笑容變得狡黠而迷人,“而且不好意思,當時我其實有私心,我覺得你要是和方未艾不結婚的話,說不定我努力接近你,也許能成功地嫁入豪門,以後再也不需要這麽辛苦地出來混日子了。”

他聽著她的話,沉默不語,隻是抬頭看著頭頂變幻的燈光,那雙一貫冰冷而深不可測的幽黑眼睛,一瞬間忽然黯淡了下來。

淺夏笑著,覺得心口一陣抽搐。那種疼痛,從胸口一直湧向自己的大腦,轟的一聲,簡直連意識都模糊了。但她依然微笑著說下去:“那個時候我想,要是能努力抓住你的話,就將一步登天,前途無量。那麽我就能永遠告別以前那些悲慘的日子,我會成為全天下的女孩子都羨慕的灰姑娘,我從此就能過上幸福得像公主一樣的日子了,不是嗎?”

“林淺夏,其實你何妨演到底?我本來、本來是想……”程希宣低聲說著。卻不知為什麽,她等了良久,也沒有等到下文。

音樂嘈雜,門口有人進來,開門帶起的夜風從他們身邊穿過,冷而鋒利,透骨冰涼。

“不過沒辦法,我現在就對你吐露實情吧……雖然我是很希望能勾搭上你,但要是為你命沒了,我也根本沒辦法享受你的錢了,對不對?”淺夏把手一攤,一臉無奈,“這麽不劃算的買賣,我想了想,隻好早日抽身了。”

他終於冷笑了出來:“真好笑……看來我根本不需要對你覺得歉疚。”

“反正都是各取所需,對不對?以後要是有需要的話,可以再找我——不過,要是有生命危險,那麽價格也要像上次一樣,給我合理一點。”

她笑了笑,神情平靜:“那麽程希宣,再見……或者再也不見,對不對?”

他看著她轉身走向門口,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自己的雙拳,骨節泛白,血液幾乎都凍在皮膚下了。

仿佛是當做反擊,他對著她的背影,說:“林淺夏,那封信裏所寫的,全是狗屁,你就當做從沒看過吧。”

這樣清雅的人,現在卻連“狗屁”這樣的詞都說出來了,顯然是憤怒已極。

淺夏卻若無其事,轉頭朝他笑著。夜色中,變幻的燈光下,那笑容迷離而恍惚,就像一朵隔水的彼岸花,開在薄薄的煙霧中。

她說:“正好,你也當我沒看過那封信吧。”

“你確定……我真的已經沒事了?”

陳怡美坐在她對麵,很小心地問。

今天淺夏的妝扮是一個古板的中年女人,她用很平淡的口吻說:“你的同學,我想近期之內應該不會再為難你了,希望你以後也能學得強硬一點,畢竟,是他們在欺負你,而不是你在欺負他們。”

“是……”陳怡美怯懦地回答。

“至於邵言紀,我覺得他對你還不錯啊,說不定你有機會哦。”淺夏對陳怡美眨眨眼,做出一個和她的外表完全不符合的調皮笑容。

“真……真的嗎?”

“是的,這兩天,我和邵言紀也見過幾次麵,一次是上課的時候,有女生欺負你,他還替你說話呢;一次是在體育館,前天晚上,我——不,應該是你,弄壞了欄杆,他還留下來幫你修好了欄杆,送你回宿舍;第三次是昨晚,在Tempt酒吧,因為你和其他女生鬧得不愉快,他似乎還站在你這邊呢。”

“是啊是啊,邵言紀是很溫柔的人!”陳怡美聽她講述的詳細經過,感動得快哭了。

“所以,加油吧,我覺得他現在漸漸在試著接受你了。”淺夏想了想,又給了她一個清醒的認知,“你們可以先試著做朋友哦。”

“嗯嗯!”陳怡美含淚點頭。

“因為我覺得你和他的相處過程我就不好插手啦,所以你先試著去學校上學,如果還有什麽事就找我,我會保留目前這個手機號碼的,隨叫隨到。”

僅僅過了三天,陳怡美卻發現她的整個人生都變了。

她本來是校園裏人人嘲笑的女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因此被人排擠了很久。自從她在邵言紀家門口守了一夜的事跡傳開之後,她更是成了邵言紀那群女粉絲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即使和邵言紀不認識的人,也因為大家都欺負她,所以要來刺一下她。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她抱著書本忐忑不安地走進教室時,雖然還是沒人理她,但同學們畢竟不會嘲笑著起哄說“邵言紀你完蛋了”。大家隻是都轉過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就像沒看見她一樣。

邵言紀看見她,還抬手向她打招呼,微笑著拍拍自己旁邊的椅子,說:“陳怡美,坐這裏吧。”

她惶惑地坐在他旁邊,覺得心裏一酸,快要哭了。

專業課的圖紙發下來了,居然沒有被人亂塗亂畫,看著上麵的A,她不敢置信,看了又看,顫抖著問身邊的邵言紀:“居然沒有人動我的圖紙?”

“誰還敢動你的作業,不想活了?”他笑眯眯地問。

她這才想起來,林淺夏和她說過,關於邵言紀答應幫她找作業的事情。

好奇怪,人和人為什麽就是不一樣?她三年多的煩惱,那個人卻能在三天內解決得幹幹淨淨。

那麽,她三年的願望,那個人,是不是也能幫她實現呢?

她不由自主轉頭看向身邊的邵言紀。

他正在和同學討論一座連續鋼構大橋的項目風險預測,每當他說話的時候,他身上就像閃耀著光芒一般,令她移不開目光。

這麽完美的人,現在她居然可以坐在他身邊,看到他對自己展露笑容,以前在夢裏也不敢設想的情景,居然真的發生了,真的,比做夢還要不真實。

她忽然之間覺得好想哭——為什麽,有人能這麽簡單地就改變這個世界,改變自己的人生,而她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

到底人跟人,為什麽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呢?

下課時邵言紀一邊整理書本,一邊說:“一起走吧,那群家夥昨天被我罵了一頓,今天說要請你喝酒,給你道歉。”

“啊?道……道歉?”她頓時緊張起來。

“對啊,那群混蛋,出來玩還把你搞生氣了,都是一個圈子的至於嗎?現在二子扯著那個女孩子要給你賠禮呢,走吧。”

她頓時覺得渾身是刺,每個毛孔都收縮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我……我去趟洗手間。”

“林淺夏,你這個強悍的女人,這才三天,你真認為自己搞定了那群同學?”衛沉陸嘖嘖稱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麵前的淺夏。

秋日的黃昏,落地窗前的窗簾全部被拉開。琉璃社的客廳沉浸在夕陽暈黃光的彩之中,窗外微黃的葉子,正在風中微微起伏。

淺夏煩惱地捧著一杯奶茶,蜷縮在沙發上。

“也不一定,現在隻是暫時先換回來,最近要是有事我要隨時上陣的。”

“直接幫她搞定邵言紀,威壓那群同學就算了,搞那麽麻煩幹嗎?”

“老板,搞定邵言紀這件事,叫做——戀愛啊!我雖然什麽都能代替別人,但是,要是我代替她戀愛,這樣她以後就算真的和邵言紀在一起了,但想起來肯定會有遺憾的。”

“你管她遺憾不遺憾。想要逃避自己不想麵對的東西,總要失去一些自己重視的東西。想要不費力氣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就肯定享受不了那種過程的。”

淺夏喝著茶,安靜地說:“她都付了這麽多錢了,何不做得完美一點呢?”

付錢的人明明是我吧!衛沉陸想著,瞥了她一眼。她籠罩在窗外照進來的逆光中,白光之中陰影淡淡,有著水墨畫一般恬淡的側麵。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再也不是那個春日豔陽一樣的少女了。

是程希宣毀了她。

他這樣想著,因為一種蒙上心頭的悲哀,沒說話。

淺夏的手機恰在此時響了起來。

陳怡美蹲在廁所裏,小小聲地問:“林小姐,我現在該怎麽辦?酒吧裏那群人要給我賠禮道歉。”

“是他們道歉又不是你道歉,你接受就行了吧。”淺夏有點無奈。

“可是林小姐……”

林淺夏聽著她吞吞吐吐的聲音,頓時了然,其實她隻是第一次被那夥人重視,所以手足無措。

“放心吧,沒問題的,你隻要表現得大度一點就行,等他們向你道歉的時候,你先接受,然後再給她敬酒還禮,就說昨天自己心情也不好,可能說的話太過火了一點,也請對方原諒自己。另外你也要記得自己是陳家大小姐,你家裏有權有勢,隻要別老是低著頭,沒有人敢看不起你的。”

“是……我記住了。”陳怡美立即點頭。

“好啦,要是還有什麽事,隨時打我電話。”

陳怡美口中默念著“表現大度、接受道歉、敬酒還禮”,掛掉了電話,從洗手間出來去見邵言紀。

事情很順利,那個女生向她賠禮,她也向那個女生道歉,一群人氣氛融洽,然後還把程希宣拖了出來,到酒吧包了場子繼續鬧。

陳怡美和他們玩了一會兒骰子之後,發現有幾個人開始鬧著要嗑藥提神玩通宵,她惶惑地看看邵言紀。程希宣已經提出明日一早有事,要先走了,他們便趕緊跟著一起離開了。

“之前我說過這群人不是我的圈子,下次別把我扯上吧。”程希宣在車上毫不留情地說。

邵言紀無奈:“好吧,我以後也不摻和這群人了。”

因為陳怡美和邵言紀都喝了點酒,所以程希宣送他們回去。

車子平穩地向前行駛著,邵言紀隨口問程希宣:“對了,上次未艾在訂婚前幾天出了意外,現在傷勢怎麽樣了?”

“差不多已經痊愈了。”程希宣含糊地回答。

“我聽說全身多處骨折,醫生診斷說很可能會終身癱瘓啊……可現在才半年就恢複了,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程希宣點了一下頭,卻一點喜悅的神情也沒有,繼續沉默地開車。

邵言紀有點奇怪,又問:“那麽,訂婚儀式準備延到什麽時候呢?”

“總得等一段時間吧。”他說。

邵言紀見他這麽冷淡,覺得打擾這麽專心開車的人也不好,便轉頭看向陳怡美:“怡美,你見過未艾嗎?”

怡美,什麽時候她由“陳怡美”變成了“怡美”?陳怡美倒吸一口冷氣,驚喜地看著他,幾乎語無倫次:“方小姐……方小姐很美很出眾!”

邵言紀笑道:“是吧,大家都覺得,希宣和未艾要是不在一起,簡直天理不容——希宣,為了群眾的呼聲,你也應該和未艾早點結婚!”

“多謝,我會考慮的。”程希宣看著外麵流逝的燈光,神情平靜,但終於還是多說了一句,“至少,未艾總不會像有些女人一樣,一意想要嫁入豪門,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我。”

“嗬嗬,是吧,還是找知根知底的熟人比較好。”邵言紀喝了一點酒,覺得自己頭暈暈的。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著身邊的陳怡美,在路燈的光芒中,她的側麵看起來,圓圓潤潤的,就像一顆蘋果。

也不知道哪根神經出了問題,他忽然說:“怡美,其實你長得挺可愛的。”

陳怡美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愣在那裏。

程希宣從後視鏡中瞥了他們一眼,假裝自己沒聽見。

陳怡美愣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說:“是……是嗎?謝謝你……”

“下次穿裙子試試看吧,別老是那麽古板,其實你笑起來比較好看呢。”邵言紀又說。

“好……”她趕緊點頭。

程希宣在前排,唇角微微上揚,但隨即,他的眼前,如同幻覺一般,出現了林淺夏的身影。

她也是笑起來比較好看,眉眼彎彎,清澈明透,如同春夏之交的天空,讓他忍不住想要仰望。

他立刻打斷了自己的念頭。那種因為想到她而湧上心口的甜蜜,被一種憤怒與悲哀攪合而成的酸澀衝淡了。

她對他溫柔示好,隻不過是另有目的而已。

彌漫在胸口的是一片灰黑的濃稠鬱結,讓他連呼吸都用力起來。

幸好陳家就在前麵,他把車停下了。

邵言紀先下車,幫陳怡美打開車門。陳怡美懷著怦怦亂跳的心,和他一起向著自己家門走去。

時間有點晚了,門房正在裏麵打盹,陳怡美正要按門鈴,邵言紀忽然指指大門,笑道:“喂,怡美,這樣的鐵門你是不是如履平地?”

她“啊”了一聲,迷惑地抬頭看了看三米來高的大門。

“那天晚上,我看見你爬宿舍了。”他湊近她的耳邊,悄悄地說,嘴角帶著一抹笑意,“我真驚訝,一直以為你是很死板無趣的女孩子,不過那一次之後,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是……是嗎?原來你喜歡我這樣啊?”她也喝了幾杯酒,有點微醉,所以一下子就把包甩到門裏麵去了,然後伸手抓住大門,腳就踩了上去。

門被重重撞到,立即警鈴大作。門房聞聲跑出來一看,大小姐居然在爬圍牆,邵言紀在旁邊鼓掌加油,頓時傻了。

“你別管!回去!”胖胖的陳怡美剛爬到一半,抓著鐵門對門房大喊。

門房呆了良久,見他們都有點醉意,門上門下兩個人都笑成了一團,有點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便抓抓頭發,退到了一邊。

“功夫熊貓,加油啊!”邵言紀大喊。

程希宣在車內看著這兩個半醉的瘋子,都無語了。

陳怡美蠕動著,好不容易翻過了大門最上端,可往下麵爬的時候,忽然一腳踩空,頓時滑了下去,砰一聲摔在了地上,頓時痛得齜牙咧嘴,叫不出聲。

邵言紀也嚇了一跳,酒都醒了,趕緊問:“怡美,你怎麽樣?”

“沒……沒事!看來是酒喝多了。”她堅強地站起來,露出一個笑容。

門口的燈下,她圓圓的笑臉傻乎乎的。

邵言紀隻覺得自己心口怦的一下,好像也在地上摔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湧了上來。

他也笑著,說:“是呀,你可是爬牆高手,怎麽會有事?那我先走了。”

“嗯,再見。”她揮手,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直到邵言紀上了車離開,陳怡美才一下子靠倒在門上,冷汗都冒出來了:“快……快叫醫生,我的腳好像……要斷了!”

程希宣把車繞回去,向邵家開去。

邵言紀今天話很多,不停地問他:“其實怡美雖然有點胖,也不高,可是她還是挺可愛的,是不是?”

“是。”他除了這樣回答,還能怎麽樣?

“而且她這麽花癡我,將來肯定不會移情別戀,會一直我很好很好!”

程希宣滿臉黑線,簡直都無語了:“言紀,這麽長遠的事情,我勸你明天醒來之後再做決定。”

“嗯,好吧……”邵言紀說著,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

程希宣自言自語:“身為小孩子可真幸福。”

又想想,自己不過比他大兩歲,為什麽會比他多承擔那麽多?可真是個迷。

就在快到邵家的時候,邵言紀的電話響了。他眼睛都沒有睜開,摸索著接起來,“喂”了一聲。

那邊隻說了一句話,他的眼睛就立即睜開了,身子也坐得筆直,好像酒一下子就醒了。

程希宣將車停在他家門口,靜靜地等待著他打完電話。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看著遠處的天空。邵家在郊區,周圍一片安靜,隻有秋蟲有一下沒一下地鳴叫著,斷斷續續。

天空中的繁星,閃閃爍爍,從未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