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 霧

“身為你的老板,我給你一個忠告。”

衛沉陸坐在淺夏麵前,神情凝重:“程希宣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了解嗎?據我所知,他隻付出合理的價格去做合理的事。”

淺夏的臉色沉痛:“老板你不是和他很熟嗎?怎麽這麽評價自己的朋友?”

“我和他不是朋友,我們隻是因為社交界的接觸見過幾次麵……林淺夏,你不會是因為他長得帥所以就色迷心竅了吧?”

“其實我是財迷心竅。”淺夏扳著手指給他看,“七位數啊……而且那是額外贈送的禮物,老板你不能抽成!”

衛沉陸悻悻地翻個白眼:“林淺夏,你已經把我每個月給你發工資的恩情徹底忘記了吧?”

“沒有忘、沒有忘!”淺夏信誓旦旦,“不過一想到七位數我就覺得前途好光明!這個錢都可以拿來賣命了!”

衛沉陸頓時氣急敗壞:“什麽?你要為別人賣命?你個沒良心的,我手底下隻有你一個員工啊!”

“你再培養一個嘛,老板我看好你哦!”

“那麽把你當初的培訓費用還給我!”

“太無恥了……奸商!”

“我是不折不扣的厚道人!程希宣才是奸商!你小心被他賣了還替他數錢!”

老板言之鑿鑿 ,淺夏卻嗤之以鼻:“那麽老板,你覺得他是要對我騙財呢,還是騙色呢?”

衛沉陸頓時語塞。

“看吧看吧,我和你一樣,都很了解一個悲摧的事實——對於程希宣來說,其實我身上根本沒什麽他需要的東西,對不對?”

“所以我才奇怪,到底他出這麽高的價錢,讓你冒充方未艾是要幹嗎。”衛沉陸伸手點點她的額頭,“你知道不?程希宣和方未艾,是圈內最著名的一對,家世、相貌、能力,全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最登對男女的標準配置。”

“可是據說他們互不相愛。”

“需要相愛嗎?這是政治聯姻,又不是愛情故事。”衛沉陸攤開雙手,“而且他下麵雖然有個弟弟,卻是個吃喝嫖賭無所不能的花花公子,所以家業必須由他一力負擔。他忙得別說約會了,甚至和方未艾都很少見麵——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愛情什麽的,我看根本毫無必要。”

“我看他很悠閑啊,我整天碰見他。”淺夏掰著手指頭算他們的巧遇,“對了老板,今天你怎麽沒有按約來接我?”

衛沉陸頓時一臉鬱悶:“別提了,我半路上被我家裏人盯上了,差點被抓回家去見我老爸,幸好我比他們熟悉這裏的道路,繞來繞去總算在甩掉了他們。”

“你家裏出事了嗎?”她問。

“誰知道,據說是我弟弟出事了,我老爸讓我回去處理。”

“所以你也要去歐洲了?”

“我才不去呢,我巴不得那一群混蛋全都永遠和我沒關係。”他一臉大義凜然,“我家就我一個好人,真是家門不幸。”

淺夏鄙視地白了他一眼:“是啊,你家太不幸了,你這樣的人居然是你家最好的人。”

“怎麽,看不起我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衛沉陸拍拍她的頭,“林淺夏,聽我一句勸,別色迷心竅了……”

“是財迷心竅好不好,老板?”淺夏堅決反對,“總而言之,我既然接受了他的委托,就要忠人之事……做人要講信用,對不對,老板?”

衛沉陸看著她,她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神情堅決。他心裏開始蒙上一層陰霾,覺得有一種東西堵在胸口,讓他極其鬱悶。

他確實是不明白,為什麽這麽久以來一直乖乖聽話的員工,忽然會這樣違逆自己的心意。而且,還是為了那個幾天前還是陌生人的程希宣。

他狠狠甩手,“哼”了一聲:“好吧,既然如此,一切後果你自己承擔。這一回,我絕對不會幫你收拾殘局的!”

方未艾是個熠熠生輝的女孩子,就像一顆舉世矚目的鑽石一樣。

淺夏看著她的簡曆,有點煩惱。

第一條就是會十幾種樂器。她張開自己的雙手,在空中做出彈琴的手勢,然後咬牙勸自己,樂器都是相通的,雖然她隻培訓了幾天鋼琴和小提琴,但拚一下的話,用十幾種樂器彈《獻給愛麗絲》前八節應該也不是難事。

第二條是四歲開始學芭蕾舞,精通拉丁舞。拉丁舞倒是不難,她學過,可是從四歲開始學芭蕾舞的人,身體線條和別人肯定是不一樣的。

淺夏看著錄像中她如同天鵝一般的修長脖頸,以及微微上揚的優雅的下頜線條,再看了看鏡子中自己的下巴和脖子,有點煩惱了——難道要一直在這樣的天氣中穿高領的衣服,然後再把長發披散下來?

再看看精通七國語言、五個慈善基金會理事、三個名校文憑、馬術教練、私人飛機和遊艇執照……

淺夏終於淚流滿麵了——

“天啊,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在短短數天之內速成這麽個超級豪門大小姐?”

天色暗下來了,落日的餘暉在街道上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廣場旁邊是一個著名的名勝古跡,程希宣驅車順著廣場的邊緣,開過低矮的古舊院牆。

他一抬眼,看見藤蘿爬遍的牆邊,枝枝綠葉輕拂在一個女孩子身上。

她籠罩在青綠色的樹葉中,偏偏又有一縷縷金色的陽光透過枝葉落在她身上。金與綠色交織在她周圍,她像被簇擁在青金石的顏色中,閃耀著燦爛光芒。

她有奪目的容顏,微微上揚的下巴,驕傲而肆意的神情,看見他的時候,那笑容就像一朵綻放到最盛時節的花。

程希宣怔了一下,停車在她身邊,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怎麽不進去?”

“等你呀。”她輕快地說,聲音清脆悅耳,如同珠玉落地。

“真稀奇,認識了十幾年,你什麽時候等過我?”他說著,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她身體旋轉著,以一朵從枝頭墜落的花朵的弧度,優雅地坐在他旁邊。

車從緩緩打開的高大鐵門駛進去,沿著合歡花夾道的路開進去,旁邊廣場的喧鬧頓時全都被隔絕在外了。

道路不長,很快就到了屋前,他示意她下車,將車停在車庫之後,才過來執起她的手,輕輕一吻,問:“聖安哈塔不好嗎?怎麽忽然回來了?”

她俏皮地眨眨眼:“下個月就訂婚了,怎麽都應該回來和你商議一下。”

他微微皺起眉:“為什麽這麽任性?”

她眼中閃過一絲壓抑,但立即就轉為微笑,卻不說話。

他歎了一口氣,牽著她的手往裏麵走。管家先迎上來朝他們鞠躬示意:“少爺,方小姐。”

她很輕快地笑著,熟稔地和管家打招呼:“安伯,這次又要麻煩你啦。”

“這是我分內的事。”他說著看了程希宣一眼,然後低聲說,“方小姐,您現在,不應該回來。”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說著,便轉頭去看周圍的陳設去了。

程希宣和安伯對視一眼,有點無奈地示意他先下去準備晚餐,然後坐到她身旁,問:“是不是聖安哈塔那邊出了什麽事情?阿峰怎麽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你猜猜?”她問。

他好看的雙眉皺了起來,盯著她良久,然後忽然問:“今天是周五,你的護理師怎麽沒和你一起過來?你不是每周五都要做全身護理的嗎?”

“你記錯啦,我的全身護理安排在周二,周五隻是可能會修腳後跟。”她懶散地抱著靠枕,蜷縮在沙發上回答,就像一隻漫不經心的貓。

“那麽,阿峰呢?”他又問。

“……你說呢?”她沒回答,卻反問。

他忽然微笑了起來,然後俯身看著她,抬手將自己的右手插入她發間,輕輕地托起她的臉,微眯著眼睛看她:“我覺得,可能是因為……”

他說到一半,卻沒有再講下去。他的麵龐就在離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星辰般的眼睛那麽近地注視著她,令她覺得那裏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將她淹沒一般。

她在心裏暗罵了一聲,想要將他推開。他卻抱緊了她,伸手將她耳後的頭發撩開,就在他的氣息觸到她的耳朵,讓她全身的寒毛都緊張地豎起的時刻,他在她耳邊開口,聲音低沉喑啞:“林淺夏,我都差點被你騙過了,很精彩。”

被他壓在身下,一顆心怦怦亂跳的淺夏,頓時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他將她鬆開一點,注視她良久,一寸一寸地端詳著,那目光就像水流一樣,溫溫地流淌過她的肌膚,讓她覺得緊張極了。

淺夏靠在沙發上,不自覺地臉紅了。她抬手捂住臉頰,把臉埋在膝蓋上,一聲不響。他把目光收了回去,背轉身站起來,說:“收拾東西,明天就出發。”

淺夏有點詫異:“可是我覺得我還差一點……就這樣去,會不會被拆穿?”

他語音堅決:“不會,連我都騙過了,你已經十分完美了。而且,我說你是方未艾,你就是方未艾,有誰能質疑?”

“可是……你和她的父母呢?”

程希宣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會幫你的,你隻要跟著我,少說話多做事應該就不會出問題——反正,就算你表現異常,也可以歸結為婚前恐懼症。”

淺夏勉強笑了出來:“真是好借口。”

“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吧……學校那邊,你請假了嗎?”他問。

淺夏應了一聲:“放心吧,按照原定時間回來,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備考呢……我們老師和我交情很好,隻要考全A,多請幾天假他也會寬容我的。”

說是這樣說,淺夏在心裏還是暗暗擔憂了一下自己的獎學金。

她提起自己的包包,腳步輕快地走到門口,但就在出門之後,她又轉身,站在大門口問他:“對了,阿峰是誰?”

程希宣站在略顯陰暗的室內,和門口浸在夕陽中的她,宛如被分界開了。

金色的餘暉從她的身後暗淡地照過來,她的麵容在逆光中變得模糊,隻有輪廓在這一瞬間呈現出來,嬌小而柔弱,就像一朵白色的雛菊在風中搖曳的姿態,和剛剛方未艾那種牡丹般豔麗的顏色,判若雲泥。

像是被這一瞬間她的影子撥動了心口某一處地方,他遲疑了好久,等到心口那一陣悸動過去,才緩緩地說:“阿峰是……她喜歡的人。”

“咦?”她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程希宣笑了笑:“所以她需要你,幫我們解除這樁婚約。”

“明白了。”她點點頭,像是忽然感覺到了自己肩頭的重擔,抬手在額上敬了個禮,一副莊嚴的樣子。

看著她在夕陽中離開的輕快步伐,程希宣凝視了良久,未曾動過一下。

安伯在他身後問:“這個女生……就是您選中的犧牲品嗎?”

他看著她消失在合歡樹夾道之上,聽到自己緩慢的呼吸聲,悠長而沉重,就像要很用力才能將那一口氣吸入心肺一樣。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說:“什麽犧牲品?也許事情有最好的結局,她能在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安然無恙地離開……不是嗎?”

衛沉陸心情十分沮喪。

他唯一的員工,一手培養——好吧,是一手出錢培養出來的驕傲,居然要跟著一個男人離開將近一個月,到遙遠的地球的另一邊去了。

他沮喪地推開琉璃社的大門,卻看見自己唯一的員工正坐在椅子上,托著腮看著窗外下麵的街道發呆。他疑惑地走到她身邊,低頭向下看了看,依然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根本沒半點風景可看。

“林淺夏,知道自己要離開,所以要把這裏的風景看個夠嗎?”

被他的聲音驚醒,發呆的淺夏頓時跳了起來:“老老老老……老板!”

“幹嗎跟見了鬼似的?我上個月工資沒給你發嗎?”他再一看她的臉,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林淺夏,你臉紅什麽?你摸著自己的耳朵臉紅什麽?”

淺夏立即捂住臉:“有點熱而已嘛……”

“這哪是有點熱的表情?這分明是思春的表情啊!”衛沉陸稍一思索,立即大吼,“程希宣!你是不是又在想程希宣?”

“沒有、沒有、沒有!”

衛沉陸根本不理會她,悲憤地朝著天空喃喃自語:“難道這個世界就這麽沒天理嗎?我這樣有錢有勢的無主名花在你身邊這麽久了你從來沒發現,那個程希宣才在你麵前晃了這麽幾下,你就完蛋了?”

淺夏給他一個白眼:“老板你別這樣,我的少女心都要承受不住了!”

“你倒是說說,他比我好在哪裏。他下個月就要訂婚了,你還要橫插一腳,拆散別人的姻緣下輩子是要當豬的你知道不?”

“……他們下個月不一定能訂婚啊。”

“你真是自信心爆棚哦,居然相信自己能用區區一個月的時間從方未艾那裏挖掉牆腳?”

淺夏都無語了:“老板,這個事情是這樣的,程希宣不想和方未艾訂婚,方未艾也有自己喜歡的人,而我呢,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用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賺到七位數的錢——你知道這關係著我的人生理想和未來,對不對?”

老板根本不理會她的辯解:“我從沒見過什麽人捧著自己紅到耳朵的臉來憧憬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未來!”

“我的耳朵紅是因為……”說到這裏,淺夏才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趕緊把頭發一撩,“你幫我看看,我這邊臉上,耳朵旁邊,有什麽不對勁嗎?”

衛沉陸看了看,詫異地問:“什麽不對勁?”

“沒有嗎?”她拿著鏡子照了半天,也看不到耳後。

衛沉陸將她的鏡子拿掉,把她的頭發撥到肩後,“咦”了一聲,說:“原來你的耳朵後麵,耳垂和後脖頸相交的地方,有一顆很小的朱砂痣。這麽不明顯,所以我以前從沒注意過。”

淺夏恍然大悟:“難怪他次次認出我!”

“誰?程希宣嗎?”

“對啊!每次都被他逮到……餐廳裏,麥當勞裏,電梯……”說到這裏,她又停住了,皺起眉。

電梯那一次,她可以肯定自己的頭發是遮住耳朵的,而且她當時將他壓倒在地,是她在上麵,他絕對沒機會看到她的耳後。

那為什麽他還是能認出自己來呢?她摸著自己耳後,百思不得其解。

衛沉陸在旁邊看著她,涼涼地說:“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緣分?”

她恍然大悟地抬頭看他:“沒錯,說的對啊……”

“對你個頭!”衛沉陸恨鐵不成鋼,一巴掌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她捂著後腦勺直吸冷氣,臉上還帶著笑容:“原來是緣分嗎?”

衛沉陸終於崩潰了,大吼:“林淺夏,你這個花癡醒醒吧!”

花癡沒有醒,第二天晚上,她踏上了歐洲大地。

十三個小時困在空中,他們都相當疲憊。在下飛機時,程希宣見她瞌睡得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站不穩的樣子,伸手給她:“困嗎?已經到歐洲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聽到“歐洲”兩個字,她迷離的眼睛頓時睜大了。程希宣詫異地看她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揉揉太陽穴,全身籠罩上了戰鬥的氣場。

他有點好笑:“林淺夏,你這是要幹嗎?”

“方未艾,我現在叫方未艾。”她說,“這是你最後一次叫我林淺夏。”

程希宣失笑:“等見到熟人再演也不遲。”

“演戲要演到底,沒人的時候也要自我催眠,你不知道嗎?”她說著,倨傲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然後微微揚起下巴,輕扯裙擺,“走吧。”

已經是深夜,機場卻依然燈火輝煌,他們被工作人員引領著前往貴賓通道的時候,淺夏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前閃了一下,白光耀眼。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閃光的來處。

隻見一個年輕人背著相機向他們直奔而來,雖然被隔離在兩米開外,但還是對著他們大喊:“程先生,方小姐,請問你們在這個時刻雙雙攜手到來,是否意味著你們的訂婚儀式將定於本城舉行?”

她沒有理會對方,麵無表情地看了程希宣一眼。

程希宣掃了一眼不遠處等待接機的某樂隊的粉絲們,問:“你是娛記?”

“的確是的,不過豪門的婚禮也可以給大眾帶來娛樂,不是嗎?”

程希宣看著這個娛樂記者,用自己的手輕輕抱住林淺夏的肩,微笑著,說:“是的,我們要在本城訂婚,我,和方未艾,下月十六日。”

第二天報紙的經濟類和娛樂類頭條,居然是同一條新聞。

淺夏和程希宣坐在陽台上喝茶,她看報紙,他處理工作。

樓下花園裏花開得正好,歐洲七葉樹和挪威槭樹修剪得整整齊齊,顏色嬌豔的玫瑰和鬱金香延伸到圍牆處。陽光很好,金色燦爛,這是個非常美麗的早晨。

淺夏一手端著奶茶的杯子,端詳著報紙上的兩個人。

在機場明亮的燈光下,這一對璧人如同鑽石與花朵,相映生輝,光彩奪目得令人讚歎。

她看了良久,心想,雖然站在他身邊的這個人是她,可其實又不是她……

因為,她原本的樣子,是沒有辦法和他相襯的。

不知為什麽,這念頭讓她忽然憂傷起來。

他見她看著報紙良久也沒動一下,便放下手頭的工作,走到她身後看了一下,然後說:“娛記畢竟是娛記,拍張照片都像在拍偶像劇。”

她像是這才回過神,將報紙舉起來,跟他比了一下,又放在臉龐邊,笑著說:“以後我們盡量站開一點比較好,太接近了,身高差會被人看出來的——畢竟,我的身高比未艾差一點。”

“應該沒人會注意這個,大家隻會以為是鞋跟的原因。”他說著,又坐回自己的位子,“換件衣服吧,等一下去見我父母。”

“嗯。”她應了一聲,站起來去未艾的房間了。

在換衣服的時候,她抬頭看見更衣室的鏡子邊貼著好幾個小相框,裏麵全都是兩個人的合影。

她湊近去看,一張是十來歲時的方未艾,和程希宣抱著大狗,在草坪上打滾,可她即使頭發散亂,白色的裙子髒了,卻依然像個小公主一樣。而那時年幼的程希宣,也已經是一派王子的氣質,漂亮至極。

一張是他們坐在秋千上,十三四歲的少女笑容燦爛如花,十五六歲的少年溫柔地抬手幫她撩開額前散發,她漫不經心,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觸碰。

還有一張,可能是十八歲的成年舞會,方未艾戴著鑽石皇冠,在裝飾著彩帶的大廳中和程希宣跳舞,兩個人都穿著白色晚禮服,就像童話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樣, 他們是全場矚目的焦點。

她抬手按在相框上,想,這樣的兩個人,怎麽會不相愛呢?

天造地設。

上天在這樣的時間,造了年齡和相貌、家世和背景都這麽般配的一對人,讓他們一起長大,讓他們沒有任何阻礙,可以幸福地過完一生——

可是為什麽,他們不相愛呢?

她還在發呆,外麵女傭輕輕敲門:“方小姐,需要我幫忙嗎?”

“哦……不需要。”

她說著,迅速打開旁邊的鞋櫃,在上百雙鞋子中,找了一雙顏色和衣服相近的高跟鞋穿上,然後走出來。

女傭看見她走出來,眼前一亮,笑著讚歎:“方小姐一直這麽光彩照人。”

她微笑著點頭致謝,走到起居室時,看到程希宣已經在等待了。他打量了她一下,表示認可,伸手握住她的手,說:“未艾,你今天真漂亮。”

她笑道:“我現在全副盔甲,可以和你的父親戰鬥了!”

世界上令人覺得無力的事情很多。

比如說,在你頭頂鋼盔、身穿防彈衣、手持AK47、開著坦克一往無前地向著前方殺去,卻發現自己的對手隻是一條慢吞吞蠕動的毛毛蟲時,那一定是世上最懊惱最無力的事情了。

淺夏看到程希宣的父母時,也是這樣的感覺。

她本來做好了一切準備,在來的飛機上,輾轉反側地籌劃著怎麽才能做一個讓婆婆一見就覺得她不妥的惡媳婦,好將程希宣的父母一舉擊潰。

可是,見了麵才發現,程希宣的家人,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程希宣的父親年紀大概五十上下,是個相當威嚴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和程希宣並不太相像,隻是笑起來的感覺有點像,臉頰上有一個淺淺酒渦。

他是個相當迷人的大叔,氣質修養也很出色。

不太協調的是他身邊的女子。這是他新交往的情人,在程希宣給她的資料中,她知道程父離婚三次後就沒有再娶了,現在的情人才二十二歲,十四歲就在模特界走紅,十八歲退出模特界跟了程父。

可能是因為做模特時的習慣,她麵無表情,冷峻地坐在旁邊,姿態無可挑剔,從手指尖美到頭發梢,美得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檀木花盆架上放了一瓶可樂,怎麽看怎麽不協調。

程父看見她,笑著站起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未艾,每次看見你,我就覺得你已經是漂亮到極致了,可等到下一次見麵,我又會發現,原來你這一次比上次又更美了一分。”

雖然明知道他不是在讚美自己,但淺夏還是滿心歡喜。她和他擁抱過後,又和他身邊的美女打招呼。因為事先知道她是法國人,未艾一直和她說法語,所以她也用事先突擊學習的那幾句法語和她寒暄過了。

程父漫不經心地說:“未艾,她是花瓶,看看就好,不必和她客套。”

淺夏回頭對他笑道:“以後成為一家人了,可能會經常見麵的。”

“未必。誰知道她能陪伴我到什麽時候。”程父若無其事。

淺夏當然知道這些人肯定是有協議的,到時候一拍兩散,她拿錢走人,即使想再見自己的前男友,也沒有任何見麵的可能。

她立即轉頭,對著程希宣笑道:“可是我可不一樣哦,你以後要想甩掉我,可沒這麽容易。”

程希宣隻笑了笑,抬手揉揉她的頭發,壓低聲音說:“這招沒用的。”

程父在旁邊笑道:“你當然不一樣。第一我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若真有萬一,你是方家的獨女,恐怕兩家的麻煩一樣多,是不是?”

淺夏在心裏算了算,程家若被方未艾分走一半財產,方家也會被程希宣分走一半財產,這個恐怕兩家都不會樂見,所以程家的擔憂估計沒有方家多,畢竟程家還有個兒子呢。

她抬頭對程父笑了笑:“不過伯父,我覺得還是常有人陪你比較好,我啊,喜歡全世界到處亂逛,一定拖著希宣,說不定逢年過節都不能讓你們見麵哦。”

“那不是正好?我正嫌他在我麵前出現次數太多了,要是有你這麽可愛的女兒,才是人生樂事。”他說著,笑著牽起她的手走進室內,示意傭人泡茶,“我這兒子不成器,還是你合我心意,等你們結婚後,我凡事站在你這邊,你一定要事事克住他才行!”

淺夏都無語了,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父親?

“伯父,現在您是這樣想,但將來年紀大了,會不會覺得還是兒子在身邊比較好……”

“放心吧,我隨時都能找到可愛的女人陪我的——如果是你們生的可愛孫子就更好了!”

淺夏覺得自己都要生生吐出一口血來了。她強行控製臉上的肌肉,扯出一絲笑意:“哈哈……伯父真會開玩笑,什麽孫子啊之類的……我可不願意生孩子哦。你知道我要全世界到處跑的,等我玩夠了才會考慮要不要生的。”

茲事體大,關係到豪門下一代接班人的事情,果然嚴重。殺手鐧一出,程父立即皺眉了:“這事啊……那也隨便你了。”

“是嗎?伯父對我真好……對了,我還有件事要說,我是獨生女嘛,所以將來就算生了孩子,也希望能有一個姓方……”

“這……”程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終於停了一下。

她在心裏得意,但是表麵上還是不動聲色,笑嘻嘻的一臉天真純潔的樣子。

這要是還能無動於衷,那她真的要懷疑是不是程家要破產了有求於方家,所以什麽條件都能一口答應了。

“可是……”程父慢悠悠地說,“你父母上次還跟我說,你嫁到我家之後,她們就要寂寞了,所以他們決定聯係人代孕,幫你再生一兩個弟弟妹妹。”

淺夏頓時傻了:“啊?”

“沒有告訴你吧。他們也隻跟我說了,秘密保守得很好哦,你千萬要假裝自己也不知道,讓那老兩口得瑟一下。”他說著,哈哈大笑,“不過你對你父母這份孝心,我也十分感動,我會告訴他們的。”

“伯……伯父……”淺夏真的很想哭。

“好了,我帶你去看看我最近養的一對錦鯉,走吧。”

“……我對錦鯉沒興趣啊。”

“你不是經常去冰島釣鱈魚的嗎?去拿魚竿來吧。”

中午的飯桌上,有鯉魚。

看著擺在麵前的可憐的錦鯉,淺夏在心裏很同情它們——

她真的隻是在釣魚前,搶過程希宣的手機,鑽到洗手間倉促地上網看了一下怎麽拉魚線和釣竿而已,怎麽這兩條笨魚就自己上鉤了呢?

程希宣幫她夾了一塊魚肉,還小心地幫她剔掉了魚刺,一副恩愛的樣子。

淺夏暗暗用眼角示意他和自己保持距離,以造成兩人缺乏感情、不宜結婚的假象。誰知程希宣似乎毫無感覺,還跟她說:“父親這邊的廚子是名店裏挖來的,做魚很有一套。”

確實燒得好,她吃了兩口後,偷偷地問程希宣:“這兩條魚是不是很貴?”

“可能吧,據說是拍賣得來的。”

淺夏心疼得都快哭了,這要是換成錢給她多好。

本來淺夏打算飯後繼續和程父進行不屈不饒的戰鬥,誰知剛吃完飯,喝了茶,程父就直接一揮手,說:“訂婚和結婚的事情你們看著辦,我是老古董了,肯定不合你們的心意,你們回去自己準備吧,我要午睡了。”

“那伯父,我們可能旅行結婚、蹦極結婚、水下結婚……到時也許不方便請你們出席儀式觀看……”

“嗬嗬嗬,有創意,年輕真好,隨便你們。”

程父說完,笑眯眯地摟著那個花瓶美女的腰離開了。

淺夏隻好灰溜溜地離開了戰場。

在回去的路上,她看著車窗外一片初夏的花海,綿延在碧藍的湖邊。天氣這麽好,她的心情卻如此糟糕,人生真是寂寞又無奈啊……

她靠在車窗上,哀歎:“我懷疑,我完不成這個艱巨而偉大的任務了。”

“放心吧,離下個月十六還有整整二十一天,我看好你哦。”程希宣說。

“我不看好我自己……”她說著,又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他,“為什麽看起來你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這件事關係的可是你的人生啊!”

程希宣想了想,說:“因為,是未艾有了喜歡的人,但我並沒有喜歡的人。所以我和她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其實對我而言,關係並不是很大。”

林淺夏皺起眉看他:“可是,是你請我來破壞你的婚事的!”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辜負了我這個雇主的期望,加油吧。”他敷衍地說著,見她一直望著窗外,又看看窗外的花,便把車停了下來,“花開得真好,下來走走吧。”

湖邊是大片的野生瞿麥花,在陽光下盛開著嬌豔無比的粉紅、紫紅與玫瑰紅色的花朵,豔麗迷人,彌漫著淡淡的香氣,映襯著天空,整個世界的顏色明豔嬌嫩,令人就像沉浸在水粉畫之中,通身都仿佛染上了那種透明的美麗色彩。

她頓時忘記了自己的沮喪,提起裙角,在花海中奔跑著,回頭對著站在路邊看她的程希宣大笑:“喂,你見過這麽多花嗎?”

他站在花海之外看著她,就像第一次見麵時一樣,她在陽光下對他綻放笑容,那些動人心魄的微笑,如同珠子一般,從她的眉梢眼角璀璨滑落,整個世界都變得寂靜無聲。

在這初夏的天氣裏,他的心就像蒲公英遇到一陣清風一樣,怦然散開。

真是奇怪,明明每一次和她見麵,她幾乎都是不同的相貌,可無論她變成什麽樣,他都能一眼從無數個幻象中辨認出她的模樣來——從她的朱砂痣、她的背影、她的舉止,還有她的眼神。

就好像,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超越所有感知的另一種感覺,冥冥中注定,避無可避,天造地設。

仿佛是懼怕這種未知的感情,他站在路邊,對著邀請他一起到花海中的林淺夏,口氣冷淡地說:“我對花沒興趣。”

“是嗎?那你的人生肯定很乏味。”淺夏彎下腰摘了一朵花,遞到他麵前,笑吟吟地看著他,“喂,想得起來上次你看見這種顏色是什麽時候嗎?估計是在你的電腦上吧。”

他一時語塞,看著她手中的花朵。那朵花盛開在她的指尖,桃紅色襯著雪白的手指,在陽光下生出一種再精良的屏幕也無法模擬的顏色層次,令人心動。

他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花朵,抬眼看見她笑容明亮動人,如同水晶折光。

在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種心理的驅使下,他跟著她一步步走進花海中,跋涉過糾纏淩亂的花葉,走向湖邊。

“七年前了。”站在湖邊,在花叢與花香之間靜靜地凝視著湖麵的波光粼粼時,他忽然說。

淺夏詫異地轉頭看他,問:“什麽?”

“你不是問我,有多久沒看見這樣的顏色了嗎?”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那一朵瞿麥花。瞿麥花的花瓣,每一片的末端都有著殘缺不齊的缺口,似乎曾經被人狠狠傷害過,扯碎過,又堅持要開放出來一樣。

“從……我的母親去世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任何風景了。”

這麽多殘缺的花朵,盛開在他們周身,如同火焰與晚霞。

淺夏凝視著他在花朵背景之前,清晰呈現在她眼前的側麵曲線,他的麵容這麽好看,令人幾乎不敢仔細端詳。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也許,這種在外人看來完美無瑕的人,其實也和這些美麗耀眼的瞿麥花一樣,全都帶著別人不可知曉的傷口吧。

那個午後,他們坐在花叢之中,看著眼前的太陽一點一點沉下去,湖水的顏色由藍變金,又變成紫色的晚霞的顏色,絢麗奪目。

已經近黃昏了,晚風吹來,微有涼意。他們終於站起來,踏著花叢回去。

天色晚了,下班的人也都要趕回家去,路上的車子開始增多。

他們都沉默,車子開得很慢,在近郊的公路上向著他們家而去,晚風輕拂,涼意頓生。淺夏微微打了個冷戰,抱住了手臂。

他看了她一眼,問:“把車篷合上嗎?”

“不用,偶爾吹吹風也挺好的。”

他便說:“後麵有外套,是未艾的。”

她去拿未艾的外套,忽然想,方未艾,其實在他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如果不是很熟悉很親密的人,她怎麽會在程希宣屋內的更衣室裏,放著上百雙鞋子和層層疊疊的衣服?

如果不是很熟悉很親密的人,他怎麽會在自己的皮夾裏,放著她的照片,隨身攜帶?

如果真是貌合神離的一對,怎麽會在他的車內,隨時都為她保留一件外套?

還沒等她把那種不對勁的頭緒理出來,車身忽然一震,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撲,額頭差點撞在玻璃上。

後麵有一輛卡車,撞在了他們的車上。

程希宣從後視鏡中看了一眼,皺起眉,還沒說什麽,淺夏已經不敢置信地問:“原來瑪莎拉蒂也會被卡車追尾?”

“限速80,你沒看到嗎?”他示意她去看窗外的限速牌,忽然倒吸一口冷氣,狠狠一踩油門,重重地打方向盤,在路麵上畫了一條弧線,向著右邊急衝。

“不是限速80嗎?”淺夏大吼。

他沒回答,車子極速向前衝去,頓時將後麵壓上來的卡車甩開了。

可是剛剛衝出一段,卻因為前麵的車排在路上,他們衝不過去,頓時速度又緩了下來。淺夏倉促地回頭看,發現後麵那輛追他們尾的卡車似乎失控了,緊追著他們不放,高大的輪胎幾乎要將他們的車壓扁。

“快……快跑啊!”淺夏失聲大叫。千鈞一發之際,他們的車身終於衝出了卡車的重壓,從前麵那輛車和行道樹的空檔之間,險險地擦了過去。

就在他們鬆了一口氣時,後麵那輛卡車忽然瘋狂加速,碾過了前麵那輛小車的半邊。淺夏看見小車的司機呆看著身旁被壓扁的副駕駛座,一臉不敢置信。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淺夏,她眼睜睜地看著卡車的司機開著車子向他們衝來,臉上還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笑容,看來不是車子失控了,而是他一意要將他們置於死地。

淺夏倒吸一口冷氣,回頭看見前麵又一輛載滿貨物的卡車迎麵開來。程希宣猛一踩刹車,車子停下,被困在前後兩輛大車之內,眼看就要被擠成齏粉。

淺夏抓起他的手,踹開車門,向著外麵飛撲而去。

撲出車子,他們滾出道路,淺夏在瞿麥花叢中站起來,程希宣緊握住她的手,他們一起沒命地往前狂奔。

那輛瑪莎拉蒂已被硬生生地擠成了一團廢鐵,步步緊逼的卡車轉向衝下路基,直接開進了瞿麥花叢。

“這邊!”淺夏拉著程希宣向著湖麵狂奔。

程希宣握緊了她的手。在黃昏的夕陽下,他們淩亂地踏著豔紅色的小花,向著湛藍的湖睡奔去。

卡車在後麵緊追不舍,她在晚風中倉促地問:“你會遊泳嗎?”

“會。”他說。

“跳!”

暮春初夏的湖水還有點冷,他們一口氣遊到湖中間,才一起回頭,那輛死追著他們不放的卡車陷入了淤泥,司機從車上跳下來,衝著他們大喊。

晚風中,淺夏隻隱約聽見幾個意大利語:“你……必死無疑!”

她轉過頭,同情地對程希宣說:“你不會招惹到意大利黑手黨了吧?”

“不是黑手黨。”他說著,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臉上的妝容早就已經被洗掉了,精心打理的頭發也披散了下來,濕漉漉地披在她的肩上,遮住了大部分的臉。

他幫她把額前的頭發攏了攏,洗去了方未艾那種華麗而精致的妝容之後,她清爽幹淨的麵容露了出來,像是被雨洗過的初夏晴空,淡遠而明淨。

這麽驚險的逃生過後,她的臉上卻帶著促狹的笑意:“哦,你完蛋了!”

她的笑容被水麵上粼粼的波光簇擁著,光彩照人,不可直視。他忽然覺得心中升起了一種深深的愧疚與不安。

她一指對麵的湖岸:“體力可以嗎?能不能遊到對麵?”

他點頭:“我在劍橋時是賽艇隊的。”

“好吧,估計你橫渡英吉利海峽都沒問題。”她說著,一個猛子紮下去,向著那邊遊過去,水麵上隻見一條細細的波紋。他正看著,她已經從十來米遠處鑽出水麵,興高采烈地朝他招手:“喂,水質很好哦,下麵有很多小魚!”

看著她像孩子一樣的神情,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也潛了下去。

水質果然很好,他們就像懸浮在一塊透明的藍色水晶之中。水中的小魚簇擁在她的裙子旁邊,鱗光點點,讓她就像被無數星光點綴著一般。

她層層疊疊的華麗白色裙角在碧藍的水中像一朵盛放的玫瑰。她白皙修長的小腿拍打著水,花朵般的裙角和星光般的小魚便隨著水波緩緩流動,如夢如幻。

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順著他心口的血脈,湧向全身。

就像年少時,沉浸在自己的幻夢之中,沒有任何憂愁與煩惱,自然,也沒有算計與利用、欺騙與謊言。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拂過她在水波中浮動的裙角,想要抓緊。

然而,他的眼前,忽然像幻影一樣,閃過未艾的麵容。

從十三歲開始,就知道要在一起的人,她在他身邊一天天長大,長成嬌豔的玫瑰,綻放出最芬芳的花朵。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她流著眼淚,驚慌失措地抱著他的手臂,失控地顫聲問:“希宣,希宣……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

有辦法的,現在他的麵前,就是那個犧牲品。

他的手指沒有收攏,任憑她的裙角從指尖滑過。他側過頭,默不作聲地鑽出水麵,向著彼岸遊去。

淺夏詫異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暈紫色的天空,趕緊跟上他。

他們兩人濕漉漉地從湖中爬起,渾身滴著水上岸。

淺夏赤著腳跟著程希宣一起走在湖邊的鵝卵石上。他脫下外套,蒙在她的頭上,低聲說:“你的妝好像不防水。”

她趕緊用他的外套包緊臉。他又攬住她的腰,將她抱了起來。

淺夏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低聲說:“我……自己走就好了。”

“你現在是未艾,我覺得我們還是表現得親密一點比較好,你覺得呢?”他輕聲問。

淺夏轉了轉被石頭硌得生痛的腳板,默不作聲地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前。

他抱著她跋涉過瞿麥花叢。天色已經晚了,風從他們身邊吹過,瞿麥花葉沙沙作響,香氣幽微。

月亮的光芒淡淡地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就像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銀,帶著銀白色的光華。

淺夏抓住一片沾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的花瓣,拈到眼前看了看,抬頭對他笑道:“現在那個人要是過來追殺我們的話,我們必死無疑了吧。”

“也許吧。”他低頭看了看她,低聲說,“很抱歉……”

她等了很久,等他說出下麵的話,可他停頓了許久,卻依然沒有說出自己抱歉什麽。

淺夏鬆開手指,任由那片花瓣從自己的指尖飄落。

她朝他笑了笑,說:“沒什麽。”

他抱著她走出瞿麥花叢,她提起裙角下地,和他一起在路邊攔車。

天色已晚,沒有什麽車經過。涼風陣陣,淺夏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程希宣低聲問:“你還好吧?”

她應了一聲,抬頭朝他笑了笑:“沒事,我受訓時,也曾經在零下十幾度的地方,一個人跋涉幾十公裏,完全沒事。”

他點點頭。遠處有車燈的光打過來,這輛車不是出租車,是一輛名車,車子竟然很幹脆地停在了他們的身邊,司機降下窗子,對著她大吼:“林淺夏,多日不見,你長進了嘛,居然可以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

黑暗中程希宣一時看不出來人是誰,所以把目光轉向淺夏。

淺夏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問:“老……老板?”

爬進衛沉陸的車子,淺夏趕緊把暖氣開到最大,使勁地吹自己的衣服。

衛沉陸啪地把暖氣關小:“你要熱死我啊?”

“老板不要嘛,真的有點冷。”她可憐兮兮地說。

看她像隻落湯雞的樣子,衛沉陸隻好又把暖氣開大點,從後視鏡裏看著程希宣,打招呼:“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程希宣聲音平靜。

衛沉陸眼角餘光一瞥,抬手狠狠拍掉淺夏的手,“你還敢調高溫度!想要逼我熱得在車內裸奔?”

淺夏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老板,我知道你對我好嘛,你看你因為擔心我這樁任務,都特地趕到這邊來幫我……程希宣這個委托啊,我覺得真的蠻困難,以後還要靠你……”

“靠我個頭,別自作多情了!”衛沉陸劈頭打破她的幻想,“我不會幫你,你自己接下來的委托,自己看著辦!”

“不是來幫我的,那老板你到這裏來幹嗎?”

“別提了,我老爸這次是不把我逮回家不罷休了。我在國內的老窩都被端了,無奈隻好跑到這邊來——事先聲明,我遇見你真的是意外!”

“我不相信會有這麽巧的意外。”她笑眯眯。

“愛信不信,我真是追著我爸的一個親信的蛛絲馬跡,一路跑來這裏的。”

“那麽你父親的那個親信呢?”

“……消失了,沒追上,可以吧?”衛沉陸簡直惱羞成怒了。

淺夏笑眯眯:“老板你好遜哦,你連我的功力都不及。”

“我老爸是幹嗎的你也知道,他是專業的黑社會,我怎麽跟他鬥?”衛沉陸翻個白眼,轉移了話題,“程希宣,你住在哪裏?”

一直在後麵沉默著的程希宣這才開口,說:“沿著南大道一直走,出城之後右拐往森林方向。”

衛沉陸開車很衝,一下子就拐上了南大道。

到了程希宣家時,衛沉陸看著林淺夏下車,終於還是忍不住問:“林淺夏,你應該沒事吧?”

她詫異地問:“什麽事?”

“你們好像惹上麻煩了,不是嗎?”他問。

淺夏“啊”了一聲,在他的車窗邊俯下身:“老板,幫個忙好不好?”

衛沉陸挑起眉看她。

“那個,程希宣好像遇到了追殺……對方是意大利人,我想你幫我打聽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你家在意大利方便嘛,是不是?”

衛沉陸拍開她扒著車窗的手,不屑一顧:“他是你的委托人,又是你自己接的私活,我沒懲罰你就不錯了,還想要我幫你們?別癡心妄想了!”

“老板……”她可憐兮兮地給他看自己的淚眼。

“你就等著吧,不聽老板的話,你總會該死的。”他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以為程希宣是個好對付的人?他的繼母和弟弟,如今淪落到什麽地步,是因為什麽,你一點都不知道吧?我可不認為,他會是個願意無緣無故付出超額的錢,請你來解決雞毛蒜皮小事的冤大頭。”

淺夏怔了一下,低聲說:“我……會隨時和你保持聯絡的。”

“那就好。還有,林淺夏,要是你這次不幸被卷入,死在這裏的話……”老板薄情地調轉車頭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句——

“無論如何,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會幫你報仇的,你就放心吧。”

“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這麽涼薄的人啊?”淺夏欲哭無淚,目送老板的車子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程希宣將她拉回屋內:“你現在的樣子,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她用程希宣的外套裹住頭,進了自己房間,把自己沉浸在熱水中,泡了好久,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林淺夏盯著窗外橫斜的樹枝,想,程希宣肯定是惹了大麻煩,現在老板也不願意幫她,她在這邊等於是孤立無援……這樁委托,似乎風險太大了。

然而,委托還未完成,她真的能就這樣抽身離開嗎?

畢竟,她很需要錢,尤其是他許給她的,足以買命的那一大筆錢。

而且……她從水中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看著。

在遇到追殺的時候,程希宣一直牽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這樣握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寬厚有力,緊握著她的時候,掌心的溫暖,幾乎可以熨進她的皮膚中。

他真的他會是個冷酷無情的人,隻想著要利用她、傷害她嗎?

離開了溫水的手,慢慢地變涼,感覺到冷意。她歎了一口氣,把手放下了。

又發了一會兒呆,身體漸漸恢複後,她才起來化好妝,換了衣服。在更衣室,又看了一下鏡子旁邊的那些照片。

方未艾,這麽美的女孩子,如同恣意盛放的玫瑰。

她又轉過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和她一模一樣的麵容,一模一樣的神情,一模一樣的舉止。

然而被濃豔的妝容覆蓋住的,隻是那個普通的女孩子,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傲人的容貌,沒有從小被盡心嗬護的人生,她隻是林淺夏。

她的人生,和她的名字一樣普通。

即使她和他一起死裏逃生,即使曾經牽手看過夕陽,即使他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又有何用?

他依然,還是不會注意到她,不會喜歡上她,不會選擇她吧。

即使她對他心動,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他,有那麽期待他能看到自己,又有什麽意義?

和程希宣一起吃晚飯時,她低聲問:“更衣室的那些照片是怎麽回事?”

他不解地看著她:“什麽照片?那房間是按照未艾的意思布置的,裏麵所有的陳設也是她自己弄的,我從沒進去過。”

“是嗎?這麽說是未艾自己貼的?”她咬著叉子上的小牛肉,在心裏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這兩個人的關係到底是什麽?是彼此全都不喜歡對方?是方未艾有自己喜歡的人而程希宣單方暗戀她?還是程希宣完全無意而方未艾單方暗戀他?

還是說……其實他們,根本就相互喜歡著?

可是要是如程希宣所說的,他從未進過方未艾的房間,那似乎,他們的關係也沒有那麽密切。

如果他們是真的不想結婚,那麽她能順利地幫他們反抗婚約嗎?

程父已經這麽難攻破,而未艾的親生父母,又會是怎麽樣的?

另外,追殺他的人是誰?以後還會遇到嗎?會不會波及她?

她覺得這個任務,確實讓人很頭大。

程家的餐廳,燈火輝煌,寬闊空蕩,白色的長長的餐桌上,鮮花和燭光相映,精心烹調的食物精致美味,隻是吃飯的人都食不知味。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程希宣抬手示意管家和其他人都離開,然後放下刀叉:“林淺夏,我很抱歉,之前沒有跟你說清楚,這樁委托,是有危險性的。”

“我早就有預感了……不然怎麽會有人出這麽高的價錢讓人做這麽簡單的事情呢?”淺夏盡量輕描淡寫地說。

“如果是生命危險呢?”他問。

淺夏想了想,說:“恭喜你,你不需要為我買人身保險,我沒有父母,也不想把受益人寫成我老板……嗯,也許寫福利院也不錯?”

“我是說真的。”燈光燦爛,照徹周圍金碧輝煌的陳設,程希宣的雙眼就像兩顆明亮無比的星子,深深地看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看著他,移不開目光,“其實是因為局勢危險,所以我不能讓方未艾和我一起冒險,反正她也不愛我,不需要被我拖下水……我讓她繼續留在聖安哈塔度假,找了你陪我和父母周旋,希望能在訂婚前將這樁婚約取消。”

林淺夏轉著手中的湯匙,不說話。

程希宣看著她,目光一瞬不瞬:“那麽,林淺夏,提出你的要求吧——值得你拿生命來冒險的要求。”

淺夏托著下巴,笑了笑:“喂,程希宣,你覺得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比生命更重要?你讓我拿什麽來換?”

他默然。

“你看,我活得好好的,雖然很需要錢,但每天都開開心心地過我自己的好日子。可是為了你的委托,我卻可能要被和自己完全無關的恩怨卷進去,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她皺起眉,用湯匙的柄在桌布上無意識地畫著,“你自己也知道,如果說出真相的話,我不太可能會接受你的委托,所以一開始,你就打定主意先把我騙過來,然後再慢慢跟我說出真相,是不是?”

“抱歉……我隻是覺得,短短一個月,應該不至於會發生太嚴重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認為在訂婚前的一個月時間裏不會發生這麽壞的事,那麽為什麽不讓未艾去?為什麽偏要找我代替她,在這個她一定要出現的時刻,出現在你身邊呢?”她冷笑著看他,“程希宣,其實你早就打定主意,我是微不足道的女生,我完全可以做犧牲品,而你的方未艾,是不可以被危險波及的,對不對?”

程希宣默然地看著她,她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像是看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他心虛地低下頭,低聲說:“我很抱歉……”

淺夏推開麵前的餐盤,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深夜。

暈黃的月亮在空中發著淡淡的光,上弦月,未曾圓滿,光芒微弱。花園中的一切,都蒙著薄薄的光輝,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她心口冰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本來就是這樣,人不應該去期望超出自己預期的東西。

他是程希宣,她是林淺夏。

曾經在那條似乎無窮無盡的階梯上,他抱著她,一步一步往下走。他的懷抱溫暖安定,那是真真切切的,可也是不真實的。因為,雖然它真的發生過,但最後,卻隻能變成留存在她心底的一場幻夢。

注定會降臨的,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不能擁有的,即使再奢望,也不可能多擁有一點點。

天經地義,順理成章。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是職業扮演者,她知道自己現在應該以什麽神情麵對自己的雇主。她轉過身,臉上露出笑容,走了回來,在程希宣的身邊坐下:“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之前也曾經接受過這樣的委托的。就在接受你委托的前幾天,我接過一個明星的委托,因為她擔心自己被潑硫酸。”

她笑意盈盈,仿佛毫不在意,仿佛剛剛她心裏那種冰涼的疼痛,都是假的。

仿佛她真的隻是為了工作,而接受了他的委托。

仿佛她對他,隻是委托人和被委托人的關係。

她說:“我們的工作本來就有風險,會被你波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給我的價格這麽高,就算你是雇我當保鏢,替你擋子彈,也已經足夠了。”

程希宣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不過,既然你讓我提要求,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你啦。”她從旁邊拿過便箋紙,寫下一行地址,遞給他,“萬一——我是說萬一的話,我不幸被你波及了,那麽請你好好照顧這裏的人,可以嗎?”

他看了看上麵的地址,又抬眼看她,她在燈光下笑靨如花,隻餘眼中一點濕潤流動的光芒,半真半假,卻連假的笑容也那麽動人。

他過了良久,才微一點頭,說:“我立即讓我的律師過來公證,若你出事的話,這裏麵的人,我會負責照顧好。若我沒辦法照顧到,程家也會照顧好的。”

“永遠照顧下去嗎?”她笑著問,像個頑皮的小孩子一樣眨眨眼。

“隻要有程家在的一天。”他說。

她歪著頭望著他,托著腮微笑,說:“程希宣,這樁買賣好像我很劃算,我們就這麽定下啦,以後你可不能反悔哦……合作愉快。”

他望著她燦爛的笑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心情。

“是,合作愉快。”

因為程父那邊的主意不好打,所以淺夏轉而決定去和方未艾的父母談。

這事情的難度比較大,畢竟,要蒙騙生了方未艾又養了方未艾的方家父母,絕非易事。

“這是未艾在家裏時的錄像,你可以看看,其實她和她父母見麵機會並不多,所以也不必緊張。”程希宣找到了一批未艾和父母相處時的錄像,交給她。

都是些生日或者聚會時的錄像,大家聚在一起融洽歡笑,未艾一直是最耀眼的存在,她在人群中顧盼自如,歡笑無盡。

隻是,每次在父母出現的時候,她雖然也會極力維持表麵上的隨意開朗,可眼中總是流露出不由自主的緊張,甚至下意識地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轉移目光,神情也變得尷尬。

她一個人在房間裏研究未艾和父母相處的錄像,越看越覺得奇怪。

難怪未艾和父母的相處時間那麽少,從十三四歲開始,就一個人在外住宿學習,不願回家。

到底未艾和她父母,是什麽樣的相處模式?總覺得看起來怪怪的。

不過,方未艾的人生還是令人豔羨的。

她擁有萬千寵愛,世上人人都疼愛她;她擁有無窮幸福,所有東西召之即來;她在全世界漫遊,縱情恣意,就像一朵日光下燦爛綻放的向日葵,根本不必考慮明天,因為她的幸福沒有邊際。

“忽然之間覺得,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淺夏自言自語,把錄像關了,揉揉微痛的太陽穴,思索明天去方家的時候,應該怎麽對付方未艾的父母。

她加入琉璃社至今,接過很多任務,冒充過很多人,從天後到初中生,從虛偽名媛到奸詐富婆,處理過千奇百怪的事情,隻是,真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請她去冒充自己欺騙父母。

是的,家人怎麽相處,她不知道。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父母的樣子了,她隻記得媽媽最後離開的身影。她曾經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設想過,將來有一天,她麵對父母時,一定要驕傲而幸福,讓他們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麵,讓他們後悔當初所做的一切——

而,對親情隻有恨的她,真的能演出那種愛嗎?

她蜷縮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上的燈好久,心煩意亂。她打開影音室的門,外麵的陽光透進來,四月初的天氣,陽光燦爛,令人精神一振。

她換上鞋子走到院子中,蹲在地上長長地呼吸著空氣,好讓自己從那種萎靡中振作起來。

程希宣從後麵經過,看見她專注地扯著地上的草,長長的頭發自肩頭滑落,幾乎觸到了草葉尖。春夏之交的青蔥顏色中,她的側麵就像一枝花朵的剪影。

他不由得站住,穿過走廊,到她身後俯身看她手中的野草:“這麽認真,在看什麽?”

淺夏把手中一枝開著細小白花的草遞到他麵前:“你看,歐洲也有薺菜。”

“薺菜?”他詫異地問,看著花莖上小小的三角形果實,在風中輕微顫抖,和她輕輕顫動的睫毛一般,纖細而柔弱。

“對啊,小的時候,我和阿姨經常一起到山上挖薺菜,剁碎了做餃子、做薺菜餅,都很好吃的,你沒吃過嗎?”她笑微微地問。

他挑起眉:“這種草在這裏叫做‘放羊人的皮囊’,隻是惹人厭的雜草。”

“沒吃過薺菜,你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她不屑一顧地說,丟下花莖四處尋找著,“我找幾棵嫩的,今晚給你做薺菜餅吃吧,我做得很好哦。”

他見她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隻好在後麵無奈地說:“我家花園的草皮都是國外運來的,會有一兩棵這種雜草也是漏網之魚,你是找不到的。”

“是嗎?真遺憾。”她拍拍膝蓋站起來,“那麽,哪裏有呢?”

“你就這麽想吃這種雜草嗎?”他好笑地問。

“不許誹謗哦,人家叫薺菜!”

“很抱歉,我走路的時候不注意這種東西,我想可能旁邊的公園裏會有。”

“是嗎?那我去那裏挖吧。”

看著她興衝衝就要奔去的身影,程希宣忍無可忍:“喂,方未艾,你是方家的公主,怎麽會去公園挖薺菜?”

她這才轉過身,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抱歉,我這就回去繼續看錄像。”

“最重要的是,先把你的英語練習一下……未艾的英語是牛津腔,和你這種倫敦腔有所差別。”

“是是是,謹遵閣下教誨。”她說著,又促狹地笑了出來,“喂,我不是用美式口語出去見人,你就應該慶幸了!”

“我真懷疑,要是你接到一個溫州人的任務,你怎麽說溫州話。”

“放心吧,我會假裝自己嗓子不適失聲的。”她揮揮手,轉身走回房間。

程希宣看著她的背影,這樣的天氣,看著她時,就像看著春日晴空一樣,心情愉快極了。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喂,薺菜很好吃嗎?”

“隻是剛剛想到了小時候,所以很懷念……說不定你不喜歡這個味道呢。”她說著,回頭朝他一笑,“要是我找到了,送給你嚐嚐看哦。”

晚上十點半,天空已經徹底暗下來了,程家外麵也幾乎已經沒有人來往了。

淺夏把衣櫃拉開,扯出一件最簡單的T恤,穿上網球鞋,把頭發紮起來。

走出程家時,門房都很詫異,問她:“方小姐,你要上哪兒去?”

“和人有約,請你為我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哦。”她笑著朝他眨眨眼。

門房立即嚴肅地點頭:“是,請小姐注意安全!”

她揮揮手,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目光卻迅速掃過周圍的街道,匆匆地走過巷子,來到公園旁邊。

這是個有圍牆的公園,豎著不高的鐵柵欄,裏麵那種開闊平坦的地勢,即使在暗夜中也一覽無遺。歐洲的園林沒有中國園林那種幽深婉轉的意境,裏麵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稱的,豁然開朗,修建得整整齊齊。

“真是沒品位。”淺夏自言自語著,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緊了緊鞋帶,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雙手,在十米左右的距離前拔腿助跑,一腳踩上柵欄下的花壇,另一腳踩在柵欄中間的雕花間隙,抓住柵欄的頂部,幹淨利落地翻上了圍牆。

然而圍牆的下麵,卻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平地,而是一道深深的水溝。

她立即抓緊欄杆,身體隻在圍牆上微微一歪,便立即站住了。

“好險……”

“林……未艾!”

剛從外麵處理完事務,正要回家的程希宣,開著車子從公園邊拐過。

燈光照在牆頭那個人身上,他很無奈地發現,那個蹲在公園牆頭的女生,就是方未艾——或者說,是林淺夏。

聽到他的叫聲,她在車燈的照耀下,無奈地擋住臉,然後嘟囔:“喂,程希宣,為什麽我每次幹壞事都會被你遇到啊?”

他比她更無奈:“你在幹什麽?”

離她一兩米處就是一棵高大的七葉樹,在路燈的燈光下,可以看出上麵開滿了如同燭台一般的黃綠色的花朵。

她低頭看了看下麵,然後縱身一躍,抓住一根嬰兒手臂粗的樹枝,借著彈力,身形在空中畫了個優美的弧線,輕輕巧巧地落在草坪上,悄無聲息。

她拍拍手上沾染的塵土,隔著鐵藝柵欄笑眯眯地朝他做個鬼臉:“如你所見,爬牆呢。”

“你爬牆是幹什麽?”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找東西啊,你要不要進來?”她朝他招招手。

他無奈地看了看圍牆,從十三歲開始就不曾做過這種事情了,難道真的要跟著她一起翻牆?

她站在圍牆內,路燈微光下,笑容清澈。

他聽到自己心裏一聲長長的歎息,讓他的胸口隱隱地波動起來。

他抓住鐵柵欄,翻了進去,然後像她一樣用樹枝蕩到溝對麵。

“咦,身手很靈活嘛。”她笑眯眯地說,“看不出是天天坐辦公室的人。”

“我和未艾一起參加過國際攀岩聯合會的大賽。”

“哇……你們這麽厲害,得獎了吧?”

“怎麽可能?我很業餘。”他漫不經心地說,“未艾得過第二。”

“那她要是專心練習,說不定能拿個世界冠軍!”

“以她的個性,怎麽可能專心?”程希宣轉過話題,“你來找什麽東西?”

淺夏打著手電筒,蹲在草叢中翻找,然後迅速地拔了幾棵草裝在袋子中,說:“找到了,走吧。”

程希宣剛把袋子接過來,後麵忽然傳來一聲大喝:“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逼近,有人打著手電從河邊追過來了。

“哇啊,公園有守夜人,快跑!”淺夏抓住程希宣的手,撒腿就跑。

程希宣覺得自己簡直無奈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公司累了一天後,回來還要跟著她這麽玩命地又跑又跳是為了什麽。

他拎著那個袋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她在草叢中狂奔。奔到柵欄邊,淺夏抓過他手中的袋子往外邊一丟,借著奔跑的衝力幾步跳上七葉樹,抓住樹枝一蕩,躍出了牆外。

“這女人……是猴子轉世的嗎?”他在心裏這樣想著,但也隻能像她一樣,爬上樹然後蕩出去。

誰知他身體比她重,雖然跳出去了,卻聽“嗤”的一聲,他的衣服還是被柵欄的頂端鉤破了。

淺夏哈哈大笑,抓著他往前跑。公園的守夜人舉著手電筒在裏麵大吼。

“哎呀呀,真是小氣鬼!”偷東西的人詆毀說。

他感覺到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即使在現在這麽危急的情況下,他也忍不住轉頭,在慌亂的奔跑中,注視著她。

她大笑著,拉著他的手往前飛奔,仿佛他們並不是在逃跑,而是在鋪滿了燦爛光芒的道路上,一路向著前麵璀璨的光源奔去一樣。

就像是一個孩子,第一次看見令人驚歎的春天一樣。他看著她的側麵,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卻,不是因為現在的疾奔。

她笑起來,有著閃閃動人的目光,在暗夜中,街道兩旁的路燈燈光一片一片從他們身邊流逝而過,他們牽著手奔跑,在一路流動般的光彩中,就像攜手奔向了一個未知的夢境。

因為心中那一種不明的動蕩不安的悸動,程希宣不由自主地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但願這一刻,永遠不要消失。

她回頭看看,又轉回來看著他,笑著說:“安啦,別擔心,他追不上。”

直奔到家門口,兩人才放慢速度,一邊喘氣一邊相視大笑。

在暗夜中,程希宣看到她眼中明亮的光彩,在笑容中像一點火光般照亮了他一直黯淡的人生。

在那之前,在程希宣見過無數璀璨的、燦爛的、美麗的東西,可是在他後來的回想中,他見過的所有輝煌,竟然全都比不過她此時眼中明亮的光芒。

她的麵容隱在黑暗中,隻餘了一雙笑著的眼睛,明亮地閃爍著,注視著他,如同星子。

不是未艾,是他選中的,犧牲品。

他慢慢放開她的手,在黑暗中,聽到胸口呼嘯而過的風聲。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才發現,原來那是自己的心跳一聲。

第一次為一個女孩子心動,原來是,這麽驚心動魄。

程希宣讓人去把停在公園外的車開回來。兩人往裏麵走時,淺夏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擺,說:“你的衣服怎麽辦?”

他漫不經心地說:“沒什麽,不要了。”

“真奢侈。”她看了看衣服的牌子,然後又笑出來,說,“作為補償,我等一下做東西給你吃。”

“什麽東西?”他問。

她把那個即使在狂奔中也不舍得放手的袋子遞到他麵前。程希宣接過去一看,裏麵裝滿了薺菜,頓時都快氣笑了:“林淺夏,你黑夜爬牆冒險,搞這麽大動靜,就為了偷挖幾棵野草?”

“什麽叫野草啊?它為我們人類做出了巨大貢獻,你這樣說,它會傷心的哦。”她提著袋子轉身,“走吧,等一下我做好請你吃哦。”

把薺菜擇掉老葉,細細地洗幹淨,切碎了混在麵粉和雞蛋中,煎成薄薄脆脆的薺菜餅,盛在盤子中,翠綠的葉子凝固在金黃色的蛋液中,清香撲鼻。

淺夏很開心地聞了聞香氣,然後捧到程希宣的書房前,敲了敲門。

程希宣和管家正在裏麵,她把餅放在他麵前,笑眯眯地說:“哪,請你吃,我剛剛做的。”

管家在旁邊笑了笑,轉身假裝找資料去了。

程希宣看著盤子中的薺菜餅,金黃碧綠,顏色確實很漂亮。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現在不想吃東西。”

“吃一點點嘛,就當是我答謝你今晚陪我。”她笑眯眯地說。

看著她的笑容,程希宣歎了口氣,勉為其難地拿了一片,看了半天,試探著吃了一口。

然後他抬頭對淺夏笑了笑,說:“嗯,不錯,謝謝你。”

淺夏心滿意足,說:“是吧,我就說我的手藝不錯哦。”

她開心地走出來之後,這才想起來盤子還沒收回,便又重新返回去。

腳步踏在綿軟的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就在走到門口時,她聽到管家問程希宣:“少爺,這個東西能吃嗎?”

“丟掉吧,真惡心。”

她站在門邊,將頭靠在牆上,緩緩地深呼吸著,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她聽到程希宣的聲音,毫無波動,清清楚楚地說:“要是蛋糕什麽的,我還勉強還可以接受,可這種東西,看見了就覺得生理性厭惡。”

管家把那盤薺菜餅倒掉了,又說:“我聽說方小姐在聖安哈塔閑著沒事幹,正在學習烹飪呢,小心到時候她也做些東西來讓你試吃。”

“她不一樣。”他說。

是,她不一樣。方未艾是方未艾,林淺夏是林淺夏,不一樣。

她想著,心裏泛起一種酸酸的東西,又有點苦澀。

程希宣,她還一直記得他抱著她,走在那個迷宮一般的旋轉梯上的時候,她感覺到的溫暖和柔軟。

可也沒有錯,不是嗎?她本就是一個接受委托幫助他和方未艾解決麻煩的陌生人。她和他的關係,應該和她以前的工作一樣,委托完成,一切結束。

隻不過,是他的漫不經心,而她卻當成了刻骨銘心。

是她不夠專業,是她的錯。

無論怎麽樣,躲不過的就要去麵對,也終於到了林淺夏要去見方未艾父母的那一天了。

在和程希宣前往方家的路上,淺夏警告他:“今天,你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我,把方家父母對我們不切實際的想法,統統轟成渣!”

旅途中抽空看文件的苦命的程希宣,不由得滿臉黑線。他抬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然後才說:“好吧,一切唯你馬首是瞻。”

飛機停在方家的私人機場上,頭發花白的管家已經站在機場邊等他們了。這裏是風景宜人的島國,方家老人買了大片的沙灘和山坡,修建了私人港口,四周覆蓋著高大的樹木,海風清涼宜人。

方家父母在家裏等她。她快步走進屋子,擁抱起坐在屋內等待她的中年女子:“媽媽,我好想你,要不是為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早就飛回來了!”

“你的人生理想?”方父在旁邊嗤之以鼻,“你的人生理想就是吃喝玩樂,釣魚、騎馬、攀岩、音樂!”

淺夏嘟著嘴放開方母,笑著不說話。

方母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訓斥方父:“就算這樣一輩子又怎麽樣?我們方家的女兒,難道還不能這麽幸福開心一輩子?”

“幸好你現在有希宣照顧你,否則我們二老一去,看你這個什麽都不懂的敗家子還不完蛋!”方父示意程希宣和他坐一起,談論起最近程家和方家在生意上的事情。

淺夏斜身坐在沙發靠背上:“我還以為爸爸真的隱退到這裏修身養性了,其實還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嘛,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方母看看她的樣子,沒說話。她趕緊站起來,扯著自己剛剛被揉皺的裙角。

方母這才笑了出來,鄙視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挽起她的手:“男人就是沒勁,我們去喝茶。”

女人也很沒勁……

淺夏和方母在樹下喝著紅茶,吃著無糖的小點心,憂愁地看著遠處的碧海,在心裏想著。

方母捧著茶杯,笑著看她:“知道了?”

“啊?”淺夏愕然地抬頭看她。

“就是代孕的事情,希宣的父親跟你提過了吧?我們已經物色好人了,你覺得怎麽樣?”

淺夏訥訥,良久才擠出一句話:“媽媽,這個是你們自己的事……”

“不過,生出來的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你也有表達意見的權利。”

“我沒意見呢,隻要你們自己決定了就好……”

“你嫁出去之後,我們肯定會寂寞,所以我和你爸爸才想多個孩子也好。”

“我……”淺夏趕緊做出一臉悲傷的表情,望著方母,眼睛濕潤,一副想哭又強忍住的樣子,“媽媽,其實我……我不想嫁的……”

“咦,怎麽又舊事重提了?”方母漫不經心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早聽膩了,你反對無效,必須要嫁給程希宣,所以還是接受吧。”

淺夏在來的途中已經做好了種種設想,以為方母會震驚、會惱怒、會傷心、會悲憤……可是,她絕對沒有想過,方母竟會如此淡定。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奮戰:“媽媽,我……不愛程希宣。”

“我也不愛你爸爸,可還不是好好過了一輩子?”方母若無其事,欣賞著旁邊的風景,“未艾,離開了程希宣,你的人生絕對一塌糊塗。”

淺夏堅持不懈:“媽媽,要怎麽樣,才能取消我們的婚禮呢?”

方母看了她一眼,然後說:“你死心吧,程家和方家出去都是有頭有臉的,我們既然已經宣布了訂婚日期,就肯定要執行。”

執行……這根本不是婚禮,是義務。

她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逃避這項義務。

淺夏把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靠在桌上,無聲地啜泣著,希望自己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能打動方未艾的媽媽。

方母見怪不怪地自顧自喝茶:“哭吧,現在哭一時總比你將來哭一世好。”

“媽媽,何必這樣逼我呢?程希宣有什麽好?”

“希宣有什麽不好?你這麽逃避結婚,原因不外乎是什麽年紀還小,從小一起長大沒有戀愛的感覺……可我告訴你,你現在不和他訂婚,將來他成為別人的丈夫時,你肯定會懊惱到走投無路。你和他一起長大是你最幸福的事,現在雖然你討厭我們,但將來你總會感謝我們的。”

“媽媽,以後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可現在要是我嫁給程希宣,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

方母打斷她的話:“方未艾,就算你痛苦懊悔一輩子也好,我們養你這麽大,這是你應盡的義務,沒人要聽你的意見。”

淺夏怔在那裏,默默無語。

到底是她真的不懂如何處理親子關係呢,還是,她應該慶幸自己沒有生在這樣的家庭呢?

海浪拍打著沙灘,風從頭頂的樹梢吹過,遠遠近近的沙沙聲響,就像一首韻律詩,包圍著她們。

淺夏深吸一口氣,終於使出殺手鐧:“媽媽,我有喜歡的人了。”

“哦?”方母終於抬起眼正視她。

“不是程希宣。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一想到他,就覺得整個世界都美麗起來了……”

“嗤。”方母回以單音節的冷笑聲。

“他不像程希宣,程希宣每天板著一張臉,永遠把家族事務放在第一位,衣服不是黑就是白,除此之外就是灰色,一看見他心情都不好……而我喜歡的人,他能陪我去海釣,一起去攀岩,到深山露營,去非洲拯救瀕危動物……在下雨的時候,他脫下衣服幫我遮風擋雨;在饑渴的時候,他把最後一滴水留給我;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擋在我的身前……”

淺夏說著說著,眼中滿是淚水,自己都要被自己編造的故事給感動了。

“他是哪家的孩子?”方母終於紆尊降貴地問了一句。

“他……他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最愛的人……”

“傻孩子,你還記得你的第一個男友嗎?”方母笑著,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聽說他因為那場事故殘疾了之後,到現在還沒站起來呢。”

淺夏因為不明原因,隻好捂住自己的臉,假裝哭得渾身瑟瑟發抖。

“還有,你第二個男友,現在在監獄裏過得也不錯,據說本月減刑之後,再過十五年就能出獄了……第三個男友,就是去年那個,叫什麽來著……自從受到那次打擊之後就一蹶不振,現在開始吸毒了。”

淺夏有點明白了,方未艾為什麽不自己出來和父母作鬥爭,而偏偏要找一個人來對抗他們,這恐怕不僅僅是因為程希宣現在有危險。

這兩夫妻,並不是安安靜靜退隱在這個島國上與世無爭的人。表象是騙人的,蟄伏的巨獸,其實殺傷力最大。

對她的父母,估計方未艾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武器全都已經使過了,隻是肯定全不奏效。真慘,難怪她每天遠離父母,一直都一個人在外,而且,下意識地,總是對她的父母畏懼而怨恨著。

看起來,這是個燙手山芋。

方母淡淡地看著遠處海天相接的部分,端著茶啜了一口,姿態極其優雅:“沒有任何人能阻礙你的幸福人生,同時,我們也不會讓任何人阻礙我們方家和程家聯姻的盛大前程。這是對我們兩家而言最好的選擇,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改變——包括你。”

按照原定計劃,方家父母、程希宣和淺夏,四人在融洽的氣氛下一起用餐完畢,程希宣陪淺夏在海邊散了一會兒步。

不多久,管家就在海灘邊找到了他們,告訴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出海的遊艇,請他們兩人出發去看程家正在布置的、作為他們訂婚禮物的一座小島。

淺夏和程希宣靠在遊艇的欄杆上,看著白色的浪花翻卷著從下麵流過。

程希宣轉頭,看見淺夏沮喪的側麵,便笑著問:“怎麽了,不開心?”

她歎了一口氣,轉頭看著他,低聲說:“我覺得……這個委托,可能會是我職業生涯中的一次慘敗。”

程希宣凝視著她,微笑道:“還有二十天時間,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我本來覺得啊,你的父親很棘手……但現在我發現,如何對付方未艾的父母,才是我真正毫無頭緒的事情。”她長歎了一聲,仰頭看著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我之前,還以為方未艾是個幸福的人,因為她的一切都完美無缺……可現在看來,像我這樣什麽都沒有,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說不定還是件好事。”

像是被她話語中的傷感打動了,程希宣的目光也幽深起來。他凝視著她的側麵良久,才低聲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完美無缺。”

“還是有的呀。”她又笑了出來,指指他,說,“我麵前就有一個。”

他注視著她貌似純真無知的笑容良久,把頭轉了開去,淡淡地說:“你搞錯了,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我從沒見過完美的事情。”

因為他突然幽暗下來的雙眼,淺夏覺得自己的心口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伸出手,輕輕地按在他的手背上,卻也說不出什麽能安慰他的話。

她其實,真的不了解他,不熟悉他。她隻能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兩人一起沉默地看著眼前碧藍的海。

大海籠罩在蔚藍的天空之下,在大片的藍色中,他們的眼前,天海相交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條粉紅色的細線。

淺夏驚奇地睜大眼,看著那條粉色的線。

船越開越近,細線在他們眼中漸漸有了小小的起伏,又變成了一朵波浪,最後,才呈現出一座小島的輪廓。

島上開滿了粉紅色的瞿麥花。因為花朵太過茂盛耀眼,所以顯得這座島就像是粉紅色的一樣,在藍天碧海之間鮮豔奪目。在這座由明豔的粉色花朵堆出的小島上,在天空銀白色的雲朵下,奪目的碧藍與粉紅相互映襯著,顏色太過鮮明,耀眼得讓淺夏不由自主地微眯起了眼睛。

程希宣和她一起下船,兩人踏上了這座島。

蜿蜒的小路通向山腰的白色屋子,他們走到半山腰的樹下,看到上麵有人忙忙碌碌地在裝修房子。工程要趕在他們訂婚之前完成。

程希宣和她一起坐在樹下的瞿麥花叢中,遠望著海浪溫柔地舔*銀色沙灘,那銀白色的沙灘就像是嵌在藍色海水與粉色花朵之間的一輪新月。

淺夏看著麵前的一切,長長地歎息:“真幸福,訂婚禮物居然是一個島!”

這兩人的生活和她根本不在同一個世界裏,隻要他們願意,肯定能過上讓世上所有人都羨慕的生活。

“對了,這座島有名字嗎?”她忽然想起什麽,笑著問。

“這個島的名字叫伊奧絲,是希臘神話中曙光女神的名字。”程希宣看著旁邊的瞿麥花,淡淡地說,“因為島上開遍瞿麥花,花朵盛開的時候,像霞光一樣燦爛。希臘人稱瞿麥為DIOS ANTHOS,也就是‘神之花’的意思。”

“神之花。”淺夏伸手撫摸著旁邊花朵的花瓣,讚歎地念著它的名字,縱目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說,“這一切真像電影一樣。”

“對啊,因為未艾最喜歡的電影就是《媽媽咪呀》,所以才想要一個希臘的海島。”他說著站起來往山上走去,說,“要一起上去看看嗎?”

“不要了,你一個人上去吧。”她不想去看別人的婚房,所以也樂得在樹下休息,等他回來。

程希宣看完了上麵的工程進展,一切順利,看來在婚期前可以順利完工。

他順著台階一路走下來,淺夏卻已經不在原來那棵樹下了。茫茫海天之間,粉紅色瞿麥花開遍的小島,空無一人。

他環視四周,長風迥回,呼嘯悠長,從耳邊擦過,令他的肌膚也疼痛起來。

在山坡之上,林淺夏舉著手中的瞿麥花,向他走過來。

她穿著白色的裙子,手中握著神之花,朝他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大聲說:“喂,程希宣,我在這裏!”

他仰頭凝視她,白裙的少女在蔚藍的天海之間,穿過層層花朵走向他。

在這一瞬間,他連呼吸都無法再繼續下去。

海天無際,花開無限,歲月這麽漫長,這麽耀眼奪目的女孩子,他一生也隻能遇見一次。

隻是可惜,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未來。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個事實。

“生日?”

原本萎靡地躺在沙發上籌劃未艾單身計劃的淺夏,聽到這兩個字之後,立即坐起來趴在沙發背上,很興奮地問程希宣:“你的生日?是不是像電影裏一樣,要舉辦盛大的舞會,還有名門閨秀過來跳舞,名流聚集……”

“十八歲成年的時候倒是辦過,那時候和我共舞的人還是你呢,你忘記了?”程希宣麵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不過今年隻有個小酒會了,因為我們的訂婚禮就在十幾天後,所以不必多這一遭。”

“哦……”她點點頭,“也好,省得我多一趟麻煩。”

“所以你還是專心想一想怎麽完成我的委托吧。”

“是是是……”她縮在沙發裏,苦惱地托著腮,“喂,難道說,方未艾的父母,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對付了?”

“我當然不知道,這是你需要找出來的東西——我隻負責出錢,你才負責出力。”他頭也不抬。

“哎呀,好冷淡啊……”她嘟囔著,然後又問,“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嗎?”

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出來:“我好像什麽都不需要。”

“也是啊,我要是給你買禮物,也是拿著你的錢給你買,多沒勁是不是?”她笑眯眯地說著,又問,“喂,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嗎?”

“9月15日。”他不假思索便說。

她怔了一下,才想到他說的是未艾的生日。

她轉頭看窗外:“算你沒有忘記我的重要日子,不然看我怎麽對付你!”

“好吧,既然你不喜歡我之前給你做的東西,隻有蛋糕勉強可以吃一下的話,那麽我就給你做生日蛋糕吧。”

淺夏去向廚娘借了廚房,認真地開始烘烤蛋糕坯,打奶油。她連雞蛋都是自己親手打的,所以蛋糕也是自己設計的。

就是她小時候最向往的,那種小小的白色蛋糕上,撒滿了覆盆子和草莓的造型。做完之後她有點遺憾,她雖然曾經學過烹飪,不過蛋糕是太久沒做了,在擠奶油的時候,手微微顫抖,所以蛋糕的花邊做得不是很好看。

“不過,雖然不是很好看,但味道應該會不錯吧!”她端詳著自己的蛋糕,微笑著自言自語。

天色已經近午,她趕緊把蛋糕放進盒子裏,打好緞帶,一路抱著到程希宣的辦公室去。

坐在樓下的秘書助理看見她,便驚訝地站起來:“方小姐,您不是已經派人送了蛋糕過來了嗎?怎麽又親自過來了?”

淺夏的心口湧起了一些說不出的感覺,但她立即就綻放出微笑,說:“是呀,不過我後來想想,覺得還是親口跟他說一聲‘生日快樂’比較好。”

“真羨慕啊,你們感情可真好。”秘書助理笑眯眯地說著,指指旁邊的冰箱,“雖然少爺不喜歡吃甜食,但是因為是你送過來的,所以已經吃了一塊了,剩下的放在冰箱裏呢。”

“是嗎?我看看。”她打開冰箱把未艾的蛋糕拿出來看了看。

三層高的蛋糕上,圍繞著非常漂亮的奶油花邊和巧克力做的玫瑰和風信子,惟妙惟肖,精致得如同真的一樣。

“少爺不是還讓秘書小姐發消息給你了嗎?他說很喜歡,很好吃哦。”秘書助理朝她眨眨眼,八卦地說。

“是呀,不過我在訂蛋糕之前,沒看見過這個蛋糕,所以現在才過來看看。”她說著,提起自己那個小小的、醜醜的蛋糕,笑著和她告別,“既然這樣我就不上去啦,你和他說,我先去做護理了,準備晚上的酒會。”

秘書助理在她身後說:“方小姐,不用擔心啦,你盡管上去吧,即使再忙,隻要是你,程先生都是有時間的。”

“可是,我沒時間啦。”淺夏笑著回頭朝她揮揮手,很快就將臉轉過去了。

因為,她真的很擔心,再延緩一會兒,自己眼中就要流露出悲傷來。

程希宣公司的外麵是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

她坐在噴泉對麵七葉樹的樹蔭之下,一口一口吃掉了自己做的那個蛋糕。

甜膩的味道被酸甜的水果中和了,兩種味道在口中相融,真的很好,卻讓她眼睛裏止不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所以,覺得這麽一點委屈和難受都難以承受。

可事實上,一切都隻怪她自己吧。這種行為,難道不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兼沒有專業精神嗎?

對這個任務,她真的一點幹勁都沒有。

程希宣,他喜歡方未艾,無比地在乎她。

他在私心裏,其實是不願意自己和未艾的婚事被人破壞的,所以他對於這樁委托完全不在意,隻是為了敷衍方未艾的要求吧。

也許她完不成這樁委托,才是程希宣最期待的事情。

她歎了一口氣,捧著那個小蛋糕,抬頭看著頭頂的七葉樹。

暮春初夏,七葉樹盛開著黃綠色與淺紅色的花朵,就像寶塔一樣一層層地綻放在枝頭。風吹來的時候,極其細碎柔弱的小花,就一朵一朵打著旋地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

她撣去自己身上這些如同塵埃一般的花朵,在心裏想,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吧。有些花,珍稀美麗,所以值得供在溫室中,日日照拂,時時關愛,開出花的時候,眾人歡喜雀躍;開不出花時,別人隻會以為是自己照顧不周。

而有些花朵,日日生長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即使枯萎了也不會有人看它一眼,而當它開出了花朵,落得人滿身花香,也隻是徒增別人的厭煩罷了。

她把最後一口蛋糕吃完,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味道很好哦,林淺夏……這麽美麗的地方,吃下這麽好吃的東西,你覺得幸福吧?”

她笑了笑,把蛋糕盒子收拾好,丟在垃圾桶中。

下一次吃生日蛋糕,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了。因為她的生日,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生於何時,不知道死於何處,她的人生,就像一場幻夢吧,無影無蹤就這樣過去了。

下午有個相當重要的見麵,按照慣例,程希宣在去往會談現場的時候,會再將資料過一遍。

車子平穩地行駛者,就在拐彎時,司機忽然笑了出來,說:“少爺。”

“嗯?”他頭也沒抬。

“方小姐就在前麵。”

他聽到方小姐三個字,便抬頭看了一下。

她正自公園出來,從包裏拿出黑超戴上,獨自一人向著前麵的大樓走去。

“怎麽會一個人?”他自言自語,示意司機跟上去看看。

她拐了彎,抄近路上了街道。明明是第一次來,但程希宣記得她和自己說過,她看過這個城市的地圖,就不會走丟。果然,她好像就在這裏長大的一樣,對附近無比熟稔,見附近不好打車,便徑自向一條小巷走去。

程希宣皺眉,下了車,向她追去。

穿過陰暗的街道,她來到一條熱鬧的街道邊,伸手攔車,立即就有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她的身邊。

她彎下腰,打開車門。

一層明亮的陽光傾瀉在她的身上,她比未艾顯得嬌小纖細一點的身子,在此時的明亮光線下,就像要被吞噬一樣。

好像,她這樣一離開,就要消失在燦爛的白光中,他無論如何,也再不能見到她了。

程希宣隻覺得自己心中有一陣異常恐懼的悸動,在胸口微微抽搐。

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未艾!”

她聽到了,卻沒有回頭,她從後視鏡裏看了看正在向她追過來的程希宣,對著他笑了笑,招手說:“我去做個護理,晚上我們一起去吧,我保證不遲到。”

程希宣站在街邊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升上窗戶,對司機說:“開車。”

車窗緩緩關上時,她對著他頑皮地笑著,眨了一下眼。

車子遠去了。可能是他多心,他覺得路旁有一輛車緩緩地開動了,不緊不慢地跟上了她。

他覺得自己心口冷熱交流,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初夏的歐洲街道,長風迥回,自他的身邊流過。他隻覺得陽光刺得他雙眼刺痛,便不由自主地背轉過身。

他聽到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沒什麽大不了,她就這麽離開一下,並不一定會發生意外。

而且,即使她現在去了,發生了意外,甚至死掉了,也是所有問題,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現在,心願有可能達成了,可為什麽他的心裏,卻湧起一種令他痛得幾乎暈眩的感覺?

他想起她第一次落在自己車內時,夾帶著繽紛燦爛的顏色,和陽光一起墜落在他麵前,笑容如同暮春初夏的晴空一般明豔動人。

那個時候,她一定不知道,他正在尋找一個像她這樣的人,而她,不偏不倚,就落在他的麵前。

她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以成全他的心意。

作為,未艾的犧牲品。

他怔怔地看著她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司機拐過大路,將車開到他身邊:“少爺,別管方小姐了,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離會談開始已經剩下不多時間了。

他的眼前,又幻覺一般地閃現出了很久以前的一些影像。

小小的未艾牽著他的手,輕聲說:“希宣哥哥,你不要不開心,至少,我還在你身邊。”

她是他一直向往的人,她是他這輩子唯一想要努力嗬護,使之完美無缺的人。因為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夢想。

為了夢想與重要的東西,有時候,隻能舍棄一些東西。

他站在街上,注視著她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才低聲說:“走吧。”

“嗨,Loanne,你終於來了,依然像個公主一樣美麗!”

未艾預約的化妝師是個年約四十的女人,一身頂級名牌也遮不住瘦削平板的身子,她帶著一臉誇張的驚喜,衝上來緊緊擁抱她:“你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我新設計的發型在走秀上大受好評,卻沒有聽到你的意見,真是太遺憾了!”

淺夏帶著滿臉真誠的笑容,與她回抱:“能在這裏見到你實在太好了,很抱歉之前沒有聯係。知道嗎?我剛剛從非洲回來,在那裏視察即將頻臨絕種的綠尾鷲……你知道嗎?全世界隻剩下三百多隻綠尾鷲了,我們再不保護它們,它們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

她才不管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綠尾鷲這種東西呢,反正眼前這些人,是肯定不會關注的。

果然,那女人一臉驚訝地望著她:“哦,Loanne你實在太偉大了,你為了那些可愛的小生靈,付出了多麽巨大的代價!難怪我覺得你都瘦了,肯定是辛苦了……不過你皮膚還是這麽白皙,真是值得慶幸。”

“不行了,還是缺乏保養,因為沒有帶我家的塑身保養團隊去……你卻比以前更迷人了,身材真好!”

“是嗎?我最近在嚐試琳娜博士新開發的瘦身方法,什麽時候介紹給你?”她說著,又趕緊改口,“不過你的身材夠好了,看起來不需要。”

“減肥是一生的事業,我會需要的,到時候我一定跟你聯係哦!”她說著,微笑著撫弄頭發,“不過今天是希宣的生日,晚上有一個很小的派對,午夜前結束的那種,請你幫我打理一下。”

“哦,沒問題,我保證你是全場焦點!”

車子在勻速前進。

接下來的會麵非常重要。

程希宣手中握著那一份文件,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隻覺得心口一片不安定的浮浮沉沉,整個人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種似乎籠罩著他的恐懼感,怕失去什麽,又怕錯過什麽,讓他幾乎窒息。

前麵是紅燈,司機把車停了下來,會談的酒店就在前方。

他沉吟良久,終於還是給管家打了電話,問:“為什麽讓她一個人前往?你知道她現在處境危險,至少也要有幾個人陪同!”

管家低聲說:“少爺,這是老爺的意思。”

他怔了一下,艱難而緩慢地問:“什麽?”

“老爺今日向我詢問,距離少爺和方小姐訂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既然已經有了對策,為什麽不早日執行,難道真的要等到訂婚那一天。”管家的語氣波瀾不驚,仿佛在敘述一件稀鬆平常如今日天氣的事情,“意大利那邊,我們也已經放出風聲,所以少爺,您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靜靜等待。”

他沒有回答,隻聽到自己的呼聲在電話之中輕輕地回蕩。然後,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灼熱衝動,猛然向著他的額上湧去,讓他將手中的電話一把掛斷。

司機沒有出聲,仿佛雕塑,靜靜地等待著綠燈亮起。

車子停在路口,街角的花壇中是白色與粉紅的瞿麥花,在這樣平淡枯燥的街頭,星星點點地綻放,嬌豔迷人。

程希宣看著那些小花,一時恍惚,似乎看見了,這花朵綻放在她的指尖。

她笑著抬頭看他,拈著那朵瞿麥花,指尖瑩潤雪白,指甲有天生的美麗的珠光色彩,這是,再完美再高端的屏幕也無法模擬出來的美麗。

她問,你有多久沒看見這樣的顏色了?

紅燈隱退,綠燈亮起。

司機發動車子,要向著前麵開去。

他卻在一刹那間,因為心口那種窒息般的疼痛,低聲叫了出來:“等等……”

司機詫異地轉頭看他。

他注視著街角那些瞿麥花良久,覺得自己的後背隱隱冒出了一絲冷汗,讓心中那種恐懼,幾乎像海浪一樣翻湧起來,幾乎淹沒了他。

那種明豔如晴空的笑容,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另一個人擁有嗎?

以後,還能再看見嗎?

一定還能有別的辦法的,並不一定要她去死,才能救未艾。

一定,可以的……

他腦中一片混亂,頭痛欲裂。

司機有點擔心地看著他,俯身在他耳邊低聲問:“少爺,您還好嗎?”

他聽到了他的聲音,這麽簡單的問話,他卻仿佛聽不出是什麽意思。

司機有點詫異:“我是說……您的臉色不太好……”

“不去會談了……去找她。”他低聲說。

“是……找誰?”司機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方小姐,去找她!”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握成拳的雙手微微發抖。

“方小姐,您的皮膚真好,就像細瓷一樣……”

化妝師一邊做造型一邊誇她,就在淺夏不勝其擾時,她的手機響了。

她對眾人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走到旁邊接電話。

“還好吧?你……現在在哪裏?”對方是程希宣,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與平時那種冷淡的感覺迥異。

她報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又說:“我正在頂樓,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就在那裏別動,我馬上過去。”

“是嗎?”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那些人,她正急於擺脫他們,不想站在這裏等著程希宣過來,“那我馬上下去,在門口等你。”

程希宣下車,看大樓已經在自己麵前,他抬頭,看見頂樓之上果然有個人在朝他招手。

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心底那一根繃得緊緊的弦,慢慢地鬆了下來。他低低出了一口氣,對那邊說:“下來吧,我在這裏等你。”

“嗯,我馬上下去……剛剛過來的時候,我看到廣場旁邊有一家花店,就是你身後那家,你先幫我挑兩朵紅玫瑰好不好?等一下可以裝飾在頭發上。”

他轉頭看著身後的花店,店內花團錦簇,各種花朵豔麗迷人。

他點點頭,低聲說:“那你快點下來。”

“立刻!”她的笑聲從那邊傳來,人已經離開欄杆。

他關掉電話,轉身到花店內拿了兩枝深紅色的玫瑰花,站在車邊等她。

一陣風吹來,七葉樹的花朵簌簌地落在他身邊。他抬頭看著樹上的花朵,想起那一株公園裏的七葉樹。

那個時候,那些花朵,也是這樣撲簌簌地落了她滿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