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七.畫像之秘

湮沒……難不成這世上當真有不透風的牆。容鬱低頭,青發絲絲垂落,繞一圈在掌心,扣下拇指,道:“你說。”

“娘娘查過柳氏,”知棋麵上神情凝重得古怪,“當知道柳毅原是江湖中人,二十年前幽州一戰有大功於本朝,後來又屢次立功,所以才一再賜封,淩駕於諸王之上。可是在江湖上卻有另一種說法。”言至此處,知棋稍稍一頓,定定地看住容鬱。

容鬱一撩眼皮道:“什麽說法?”

“二十年前柳毅行至幽州,恰逢荊國來襲,彼時荊國大兵三萬壓境,守疆之士不足五千,倉促應戰,內無糧,外無援,兵危戰凶,這等情形,偏生由這從未上過戰場的江湖草莽號令成事,娘娘看到這一段,寧無疑耶?”

“或者他天生將才?”容鬱輕巧地說,卻也知道事實必非如此。

“將才?!”知棋冷哼一聲,“天下將才多了去了,憑什麽是他?”

容鬱道:“自然是明月公主的緣故。”

知棋道:“娘娘說的可是公主璿璣?”說到“璿璣”二字知棋麵上浮現一種古怪的笑容,像是鄙夷,又像是佩服。容鬱心中奇怪,卻也不說破,隻道:“你跪了半日辛苦了,起來回話吧。”

知棋拜倒在地,磕了一個頭,而後緩緩道:“公主璿璣是孝誠皇後的女兒,娘娘可聽說過孝誠皇後?”容鬱道:“自然聽說過,孝誠皇後是宇文大將軍的女兒,宇文將軍一將輔三君,如商湯伊尹,有大功於本朝。”

知棋道:“孝誠皇後是宇文大將軍之女不錯,宇文大將軍英雄了得,受明武帝之托,先後輔佐清頤,清珈,清珞三帝,無不忠心耿耿,可謂純臣,奈何晚年為婦人所欺……”知棋抬頭看了容鬱一眼,道:

“宇文將軍一生隻娶過兩位夫人,第一位夫人姓謝,娘娘一定聽說過江左人語:娶妻當娶謝家女。宇文將軍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出自江左謝家,生長女名鳳,出吏部尚書上官家,有女名姝,六歲入宮,是為清頤帝之後孝嘉皇後;謝夫人死後宇文將軍將謝夫人房中侍婢名悅者扶為正室,生女名夜,謝氏一心想壓過前任風頭,立誓要將幼女送入宮中,不料清珞帝於民間已有發妻,謝氏乃陰殺孝荑皇後及幼主,以女妻帝,是為孝誠皇後。

——娘娘如今知道公主璿璣的身份了嗎?”

知棋短短不過百字的敘述,容鬱手心裏已經起了一層層的汗,她身在陰謀之地,自然一眼就看出關鍵所在:宇文大將軍被讚譽為純臣,也不過是沒有親手奪去皇位而已,清頤帝衝齡即位,據說是龍章鳳姿,英明天縱,卻在十五歲,也就是親政前年暴斃;清珈帝在位27日,因浪蕩無行,被廢,及至清珞帝登位,忍下妻子被殺之恨,迎娶大將軍女,始得全終。其間血腥之險,實非刀筆能述。

容鬱長長歎一口氣,道:“我明白了,明月公主並不得寵,所以幽州之事,是公主得平懿王之力,平懿王所得公主力處,遠不如公主得平懿王力之多。”

知棋微微一笑,道:“娘娘*。江湖傳言,柳毅出身本就有些古怪,又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得到一筆極大的財富,竟能在大軍壓境之時招兵募馬,力保幽州,也所以才在日後出將入相,平步青雲。而他那筆財富的來曆,就藏在璿璣七畫像之中。”

容鬱聽得最後一句,隻覺胸口一熱,哇地吐出一口熱血來。

知棋驚喚一聲:“娘娘!”就要叫人,忽然一隻手來按住她道:“不用。”氣若遊絲,卻仍是不容置疑。知棋道:“娘娘懷了龍種,可萬萬不能大意!”

容鬱此時麵如金紙,連話也說不出來,隻拽著知棋衣袖示意她不要叫人。知棋無奈,隻好扶她到軟榻躺下,又忙忙打來熱水擦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總算緩過氣來,道:“知棋,你生在富貴之家,成年後又隻在宮廷生活,這些江湖中事,又從哪裏得來?”

知棋跪下道:“知棋對娘娘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是……”

容鬱見她的目光停在腹部處,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道:“你放心,不礙事。”

知棋躊躇了片刻,始道:“奴婢的母親,原是江湖中人。”

容鬱哦了一聲,翻身躺下,喃喃道:“其實你可以不告訴我……行了,你先下去歇著吧。”

這晚忻禹沒有來翠湖居,據說是去了齊妃的聆月宮,卻遣徐公公送了新鮮的果子過來。

夜慢慢深了,外麵傳過來紡織娘的叫聲,一聲接一聲,長長短短,短短長長。容鬱想起極小的時候母親抱她坐在院子裏,周圍是樹木黑的影子,紡織娘在草叢裏不停地叫,螢火蟲打了小燈籠飛過來又飛過去,母親慢吞吞地搖著扇,扇出來的風慢一陣緊一陣,解不了熱,反而教人生出些煩躁來,不知這沉悶的夏天什麽時候才能過完。

這時候柴門響了一下,小容鬱半閉著眼睛,嘟囔問:“母親,父親回來了嗎?”母親低頭對她笑一笑。

容鬱製止自己的回憶,下床點了火,燭火顫巍巍亮起來,容鬱再將璿璣公主的畫像攤於案上,燭火忽明忽暗,畫上女子的麵容在明暗間很有些詭異,容鬱持了燭火將畫卷從上至下細細看去,這一看竟足足看了半個時辰有多,忽然手一歪,眼看燭淚就要滴落到璿璣公主裙上,忽然憑空伸出一隻手來,燭淚滴落在手背上。

燭淚在手背凝成極淡的一層膜,半透明的白色,下麵有紋路清晰可見。

容鬱跌坐榻上,道:“你來了。”燭火閃了一下,她的語調這樣平靜,仿佛是等候已久,半分也不覺得意外。

黑袍男子的目光落到畫麵上,低聲道:“你很想知道她的秘密嗎?”

容鬱心裏一緊,她並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將璿璣公主的秘密說與她聽,僅僅因為她長得像那個叫琳琅的女子?他就像個無所不知的惡魔,也許她能從他嘴裏得到她想知道的東西,可是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卻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躊躇難斷的時候眼簾自然垂下來,卻聽黑袍人又問:“想還是不想?”

容鬱五指一緊,咬牙道:“不敢。”

黑袍人嘴角動一動——如果不是兩個黑洞洞的孔裝在臉上太過恐怖,容鬱幾乎以為他是在笑了。黑袍人注視著畫像,輕言道:“她和琳琅不一樣。”

“自然不一樣,她是天之驕女,金枝玉葉,琳琅算什麽?”容鬱冷冷道。她知道在這個黑衣人眼中,世上再無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師妹,可偏偏她說出來的話,教他半點也反駁不得。

她以為他會暴跳如雷,但是並沒有,他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目光凝視她,柔聲道:“她們是不一樣,但是無關身份。公主璿璣是一個傳說,而琳琅,隻是一把刀。

初見公主璿璣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他還隻是一個少年,黑衣,蒙麵,在人所不知的陰影裏掙紮生存。有人曾和他說,你的目光和刀光一樣凜冽。是的,他這樣長大,每一日睜開眼睛,都會提醒自己,有那麽一些人在旁邊虎視眈眈,如果你不殺他,他必然會殺了你。

起初他是恐懼的,那些人強大和完美,而且高高在上,他看不到他們的弱點,也沒有一擊必中的把握。他的神經就像繃緊的弦,時時刻刻都瀕臨斷裂。

那是一個春日的傍晚,夕陽將盡,風很柔和,有青草的氣息,還有血的腥味。過了向陽坡就是杏子林,京城一帶的人都知道杏子林有古怪,若無非常事,不能進。

這時候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心裏清楚得很,自己身上的傷肯定是挨不過去了,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暴露身份。

追殺他的是勤王死士,魑魅魍魎,江湖人稱四鬼。據說四人同出一門,各有所長,前些年橫行於長江以南,黑白道無不禮讓三分,卻不知什麽原因拜在了勤王爺門下。

他知道他們不敢查他的身份,他們要的隻是一具不說話的屍體。

如果讓勤王看到他的屍體,大概夢中都會笑醒,但是他不會讓他看到。他冷冷笑一笑,進了杏子林。

杏子林的花仍然是香的,隻不知道什麽原因,紛紛揚揚落了一地,粉白的落英鋪陳,鮮紅色血和一身黑衣就格外引人注目了。這廂身形才入,四鬼如影隨形,位占四方,將他圍在當中,這時候他們已經不需要陣法,甚至不需要太多力氣,幾招幾式就可以將他斃於掌下——他們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

在突然之間,他們都以為會倒下去的孱弱少年忽然暴起,閃電般踢出連環三腿,這三腿出勢不可謂不淩厲,角度不可謂不險峻,杏子林裏轟然倒下去一棵大樹,魑的斧頭砍下魍的一隻左手,魅的刀脫手而出,而魎的胸口,竟插了一把極薄的刀,那刀鋒反射了夕陽的光,如出五色,奪目非常。

魑魅魍三鬼的目光觸到那刀的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極恐懼的顏色,他們互相對望一眼,竟然都生了退縮之心——然而他們心裏也都知道,事到如今已經是沒有退路,眼前這個少年,無論是什麽身份,他不死,他們就得死。四人同門習武,心意相通,當下不顧即將咽氣的魎,魅鬼手起刀落,就要將那力氣衰竭的少年斃於刀下——

杏子林飄過來一陣極淡的煙霧,極淡極淡的綠色,四鬼和少年本都是極警覺的人物,但是四鬼一心想殺掉少年,而那黑衣少年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暴露身份,所以竟然沒有一人覺察,那煙霧淡淡飄過來,沿著血腥的味道蔓延,魅鬼覺得手中的刀忽然重起來,重如泰山須彌,竟然握不住了,他駭然想抬頭,但是竟然連這麽簡單的動作也都已經做不到。他心裏恐懼至極,忽然就閃過一個念頭:我大概是要死在這裏了吧。一念未已,人已經軟軟倒下,刀落在少年胸口,少年悶哼一聲,也暈了過去。

樹後麵走出來一個青衣裳的女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麵目十分之清秀,隻一雙眼睛影色沉沉,鬼魅叢生。她在原地怔了片刻,不去看五人的傷勢,而是徑直走到魎的身邊,將刀自他胸口拔出來,對這夕陽審視良久,終是歎一口氣,就魎的衣服拭去刀上的血,藏於袖內,然後走到少年身邊,彎身去探聽他的脈搏。

孰料手方搭上,少年忽然睜眼,反掌扣住她脈門,啞聲道:“你是誰?”

少女凝視他的麵孔,反問:“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

少年氣息一弱,扣住脈門的手無力地落下去,他沒有繼續追問,隻道:“這四人……不能留了。”這兩句話已經耗盡他的心神,即便他還想說什麽也是有心無力,所以隻勉力睜著眼,看住昏迷中的四鬼。少女明白他的意思,麵上浮起不忍之色,卻也沒有猶豫,撿起少年胸口的虎頭刀,一刀一個了結了性命。

少女回過身來,那少年又暈了過去,也許一直懸在心上的弦已經斷了,無以為繼。

這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夜很黑,月亮周圍的雲都染了銀亮的顏色,少女來回走幾步,似是大為躊躇,終於一咬牙,抱起少年,一提氣,向西邊掠過去。

杏子林的西邊是平懿王柳毅的府邸。

“那個少女……是琳琅?”一直靜聽的容鬱插嘴問道,心想琳琅既然長居懿王府,自然和公主璿璣相識。

黑袍人的手指在桌上敲一敲,並不作答。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目之所及雕梁畫棟,錦繡流光,床上諸般用物都不是平常人家用度,雖然說不得極品,卻也頗得富貴三昧。一時便想:莫非那青衣女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又想:她會使疏影之毒,自然與唐門大有幹係……

想及此處,強撐起來拉開床簾打量四周,房間不是很大,窗台下有梳妝台,上麵掛了淡青色的簾子,如竹的顏色,非常之雅致。梳妝台上寥寥數物,都是閨閣常用梳子鏡子眉筆胭脂等物,容器無不精致,色麗而不靡。旁有琴台,台上古琴,琴為伏羲式,通體髹紫漆,卻是不俗,壁上斜掛一支簫,墨色,殊無光華。

他心中猛地一跳,想起一個人來,隻是那人原是傳說中人物,他的簫,又如何成一閨閣女子的壁飾?莫非是自己看錯了。雖這樣想,到底放心不下,下了床,伸手便要去摘。

這時候門外傳過來腳步聲,一重一輕,顯然有兩人走近來。

一念未了,便聽門外有女子聲似生氣地道:“小王爺你別跟著我了行不行?”仿佛又惱又無可奈何,竟似是嬌嗔多過惱怒。

他心中納罕,昨夜見到那少女神色何其冷峻,不想也是個貪圖富貴,想攀高枝的主。又低頭尋思,卻不知是哪家王爺……若是他強行進來,看見自己,可不大方便了。如此一想便急於尋找藏身之所,奈何鬥室中容身之處甚少,唯有牆角衣櫥看上去還能將就……

他藏身於衣櫥之內,不由好笑,那些誨淫誨盜之書,才子與佳人幽會之時常有佳人藏將才子於衣櫥之內的俗套,不想自己今日落到這般荒唐的地步。他這一笑,牽動傷處,疼得齜牙咧嘴。

卻聽門外人道:“我幾時想跟著你了,我這不是怕我爹嗎?你溜出去玩不打緊,有本事別讓我爹查到啊,好妹子,今兒你可連累到我了,我跟了你一整晚,賞支曲子聽吧。”竟是十分賴皮的語氣。

那聲音十分耳熟,他仔細想去,竟是平懿王府小王爺柳言的聲音。

平懿王位高權重,小王爺卻不知什麽緣故沒有封王,朝野盡知小王爺性情豪爽,待友極誠,於女色上並不熱衷,卻不知道那少女有什麽魔力,竟讓小王爺如此低聲下氣,十分之巴結。當下便想道:若是柳言當真對那少女言聽計從,無異於添一臂膀。又想:這少女究竟什麽身份,她不在府中之事竟驚動懿王爺,且勞動小王爺隨駕——莫非是懿王爺的小妾?聽說懿王爺也有過年少風流的時候,但是自從娶了公主璿璣,卻沒鬧過什麽荒唐事兒——何況若真是懿王爺的小妾,柳言怕也沒膽量喊這聲好妹子,這少女的身份還真是奇怪呢。

少女撲哧一下笑出來,“偏有人油嘴滑舌,活像那日被抓的隻我一人一樣——不就是因為給秦少相彈了支曲子嗎,哪有小王爺做成你這等沒皮沒臉的。隻要到市集上喊一聲,懿王府小王爺想聽曲子了,這四方八麵的琴師歌女還不蜂擁而來,把王府擠個水泄不通?也免了小王爺這樣巴巴地上門來求曲子聽。”

柳言道:“如今倒肯笑了,方才是誰板著臉像人人欠她八百大文一樣呢?”言笑宴宴,仿佛將這少女逗笑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衣櫃中少年聞言一愣,在杏子林中見到少女放出的煙他就已經知道她是唐門中人,論輩分少不得喚他一句師兄,柳言對她傾心,於他是絕好的消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心裏竟然有一絲絲的滯澀,也許是因為門外的少年和少女能夠在陽光下自由地歡喜和悲哀,而他是永存於黑暗之中的人——一個依賴黑暗生存的人渴望光明,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卻聽那少女嬌嗔道:“你還聽不聽曲子啊,不聽我要休息了。”

柳言慢悠悠地道:“自然是要聽的,不過今兒個我不想聽琵琶,倒想聽你吹簫。”他上前幾步,推開門道:“琳琅,你說好不好?”

少女先是一驚,待看清屋內空無一人,轉而笑道:“小王爺又來為難我了,你幾時聽說過我會吹簫?”

柳言拊掌笑道:“你不會吹簫,那牆上掛的又是什麽?都說琳琅小氣,竟然小氣到本王頭上來了。”

少女默了半晌,道:“小王爺當真要聽?”言語之際頗為苦惱,柳言不理,隻管笑嘻嘻看住她。少女從牆上取下簫,凝視良久,輕輕歎一口氣,道:“既然爺執意要聽,那琳琅也隻有舍命陪君子了。”

這原是他們慣常打趣的話,可是這一次說來,竟像是藏了無數想說未說的話,柳言聽得奇怪,問道:“琳琅你……”話未落音,簫聲忽然就揚了起來,柳言常年聽琳琅彈琵琶,本以為那樂聲已經是隻應天上有,難得幾回聞了,不想這簫樂聽來竟是更勝一籌,柳言的下半句話就此卡在喉中,竟是全然忘記了。

“不過一曲簫而已,怎嗎竟如此為難?”容鬱奇道。

黑袍男子驚異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哪裏來這樣準確的直覺,因為她說得不錯,琳琅那晚吹簫與平常不同。

他在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她父親留與她唯一的東西,她在幼時就曾答應她的母親,第一個聽她用菀簫吹奏的男子,將會成為她的夫婿。

他在以後的很多年裏常常想起那個月光剔透的晚上,琳琅吹的那支曲子,隻是隔了太長久的時光,所以每每想起,總懷疑隻是一場夢,夢中琳琅在吹簫,簫聲如潮水,將他淹沒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永無法忘記,永無法離開。

柳言進了門,可不是一曲簫能打發的,兩人喝了一盅茶,又下了半個時辰的棋,到宵禁了這位小王爺才施施然道:“我可得走了,不然又勞動父親出家法了。”琳琅笑吟吟地道:“爺又不是頭一回見識家法,也讓家法多見識幾次爺的豐采。”柳言佯怒道:“一邊去!”仍是含了半口的笑——他似是永無法對這個少女板起麵孔來生氣。

琳琅站在門檻上,目送柳言走遠,閉了門,又將簫掛回牆上,這才道:“你出來吧。”

隻覺嘩啦一下,眼前忽然大亮了。他從衣櫃中走出來,微抬了眼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琳琅退了半步,“我是懿王府的琴師。”

他冷笑一聲,道:“我不知道懿王府的琴師有這樣的地位,一夜不見竟然驚動懿王爺。”

琳琅臉色微沉,“因為我還是唐門第三十七任族長。”

她這話說來輕描淡寫,落在他耳中卻如霹靂。要知道江湖之上門戶最嚴,琳琅既然繼任了唐門第三十七任族長,那麽無論她是什麽身份,他又是什麽身份,這第一次見麵卻是非拜認族長不可。因此他性情雖最傲,於此時卻也不得不屈身下跪,行全禮拜見。

琳琅並不過多為難於他,受他三拜便伸手扶他起來,孰料手方伸一出去,忽然就虎口一麻,琳琅皺眉,卻也不多話,隻默然坐下,良久方道:“師兄可是從宮中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相認,他在她臂上下了暝色之毒。暝色之名取自大詩人李白的詞,詞中說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中毒者便如懸掛於高樓之上,以刀剜心,時刻不能解脫。而多年以後他總在輾轉中想起那個淡漠的女子,疑心她也在他身上下了這味毒作為同門自殘的懲罰,所以才讓他在二十年漫長的光陰中思慕,時刻不能解脫。

然而這時候他隻冷冷頷首,不出一言。

琳琅緩緩道:“如此,甚好。”

兩人相對枯坐,脂油劈啪作響,閑落一朵燈花。

忽然門開了,冷的風吹進來。琳琅右手中一緊,極薄的刀鋒在指間寒光閃爍,然而一轉身見了來人,竟是愣住,作不得聲,也動彈不得,隻那刀光,忽然就沒了。

孔雀羽鬥篷裏中露出一張女子的麵孔,看不出年紀,隻覺得豔,極豔,然而豔到這種地步竟然讓人覺得無比尊貴,如九宵之上的仙子,凜然不可褻瀆。

琳琅攔在他麵前,行屈膝禮道:“王妃萬安。”

原來來人正是公主璿璣。公主璿璣看也不看她,一雙清目略略掃一眼室內,落到黑衣少年身上,道:“是——你?”

少年隻覺豔色迫人,不得不低聲一低眉,語氣倔強地回答:“是我。”

公主璿璣的目光移開去,說道:“有人說你住處私藏男子,還說你終有一天會讓言兒傷心,是這樣嗎?”少年一怔,原來她這話竟是對琳琅說的。

琳琅回道:“王妃教誨,琳琅不敢辯駁。”

“如果準你辯駁呢?”

“琳琅入懿王府,到如今,已經十年有餘,王爺與王妃再造之恩,天高地厚,小王爺更是恩寵有加,琳琅若是有心傷小王爺,那是天打雷劈的罪過,但若是無意中傷到小王爺,那是命,恕琳琅無能為力。”

琳琅說得很慢,慢到他疑心每一字每一句都經過再三斟酌才訴諸於口,但是就語調上卻是字字都平淡。也許是因為她這樣的鄭重,公主璿璣指尖的劍氣才凝了又散,散了又凝,明知一指之下琳琅必不能幸免,卻始終都沒有出手,隻緊緊盯住她的眉心,道:“那麽這人是誰?”

琳琅道:“他昏倒在王府之外,琳琅雖將他救起,卻問不出名字和來曆。”

公主璿璣頷首道:“怪不得人皆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小……你隨我來。琳琅,今日之事你切不可說出去。”琳琅叩首道:“琳琅知道了。”

公主璿璣轉身走出幾步,又叮囑道:“連言兒也不要說。”

琳琅應一聲“是”,眼看著公主璿璣帶著黑衣少年走遠,忽然手一軟,袖間掉下一柄極利的刀,刀光綺麗,正是少年的兵刃。

原來琳琅也起了殺機,容鬱默默然想道。黑袍人說到這裏,忽然停住,容鬱等了許久也不見繼續,不由奇道:“後來呢?”

黑袍人神思恍惚,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個深夜,公主璿璣將他帶到王府後門,道:“你走吧。”

他本來不是多話之人,這時候卻也忍不住開口:“您為何輕易放我離開?”

這時候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公主璿璣琥珀色的眼睛,如夜色一樣的蒼茫,讓他在忽然之間想起她曾經在幽州那個遍地黃沙的邊陲小鎮度過她的青春年華,而不像其他的皇室女子一樣在暗魅叢生的皇宮中長大。

公主璿璣悠悠地道:“因為見到你以後,我相信檸王可以成為言兒的對手。而原本,我以為言兒是沒有這個運氣的。”

他於是恍然,冷笑:“不會讓您失望。”年輕時候的傲氣如他的兵刃,是極單薄極鋒利的一抹刀光,在揚眉和轉身的瞬間煥發出奇麗的光芒。

他走得這樣匆匆,以至於在很多年以後想起來,甚至拚湊不出那一刻公主璿璣唇邊的笑容。

他以為他懂得的,他以為他知道的,其實隻是一場誤會。

“後來呢?”容鬱的聲音將他驚醒,他敷衍道:“公主璿璣讓我離開。”

容鬱沒有追問,她默然想了半晌,斷然道:“那是你第一次見到琳琅,卻不是第一次見到明月公主。”

黑袍人心下一凜,手指一跳,目光卻不自主地瞟到她的腹部,指間有什麽光芒一閃,又收了去。

容鬱淡然笑道:“如若霜思林是你第一次見到琳琅,以閣下的本事,怎嗎可能猜不出琳琅的身份?所以霜思林之事,應是你從他人口中得知,你希望自己當初在場,能一睹琳琅的風華,可惜你沒有。而明月公主……如果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明月公主,她又怎嗎可能輕易將你放走?”輕輕一歎,又道:“你也不必想著殺我滅口,別說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即便猜出來,我……又能告訴誰去?”末尾一句話說得頗為淒楚。

黑袍人卻道:“難免你不為了保命將秘密泄與平郡王。”

容鬱道:“以平郡王之多疑,你以為他會再信我嗎?”她雖然這樣說,心中卻想:平郡王分明已經見過你的形貌,還用得著我泄密嗎——莫非那日在碧濼宮所見並非他的真容?還是說,他並不是秦大人?

黑袍人盯住她半晌,忽然長袖一振,燭火一滅,那人頃刻就不見了蹤影。容鬱獨自坐在黑暗裏,等到天色慢慢泛白,看到自己的影落到窗紙上,冷冷一笑,在黎明將曙的時候,竟是無比的詭異。

天到底亮了,翠湖居忙碌起來,準備盥洗的,伺候早點的,打點晨裝的,又有傳皇帝賞賜的,一時間下人忙得團團轉,夜間種種都被清晨忙碌的氣氛衝淡。

那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開始,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夜的結束,黑暗裏發生過什麽,在這忌諱莫深的宮裏麵,每個人都明白,什麽是當知道的,什麽是不當知道的。

忻禹政事忙碌,有時候來翠湖居,也是來去匆匆,有時候不來,就會差人過來打賞,新鮮果子,奇珍異品,色色都難得。也有下人念嘴說皇上去齊妃那兒了,皇上又有了新寵,容鬱也聽聽就過,眾所周知,翠湖居裏的主子才是皇帝最寵的一個,何況忻禹子嗣艱難,說起來登基也有十餘年,妃嬪雖然不算多,卻也是有數的,奈何非但沒有皇子,就連公主都沒有。

容鬱身為翠湖居之主,又懷了龍胎,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一舉得男,便是封後也未可知。因此雖然忻禹來得不算殷勤,翠湖居卻也不寂寞,反是容鬱有時懶得應付,都叫知棋打發了。閑暇時間裏也就翻翻《柳毅世家》,或者在翠湖居裏四處走走,春天過去,菡萏生香,日高一日,愈上愈妍,碧色的葉鋪滿一湖,下麵是脈脈的水,真個切了翠湖之名。

每每容鬱覺得自己發福了,可是攬鏡自照,鏡中的女子仍然長著尖尖的下頜。她很喜歡在暮雲四起的時候走動,看倦鳥歸巢,也看落英繽紛。

這一日忽然聽到悠揚的樂聲,不由奇怪,偏了頭問知棋:“這是打哪兒傳來的呢?”知棋側耳細聽了,回道:“是宸英殿。聽說今兒勤王回京述職,照例是要安排宴席的。”

容鬱邊走邊道:“聽那調子,像是南鄉子,有許久沒聽過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知棋一時也琢磨不出她的用意,隻愣愣地跟在後麵,賠笑道:“奴婢於這方麵所知甚少,聽說汀蘭苑堇妃最擅小調,若是她在,倒可以求教一二。”不想她這一說,倒是引出容鬱的興致來,接口就道:“那我們去汀蘭苑找她說話。”

知棋略一猶豫,勸說道:“天一黑就涼了,娘娘加件衣再去吧。”

容鬱說:“我慢慢走,你回去取了衣趕過來吧,就……那件淺紫的披風。”知棋應一聲“是”,忙忙往回趕。

那暮色裏樂聲悠悠然: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花偎伴笑,爭窈窕,競折田荷遮晚照。

詞曲都不見得出眾,勝在生氣盎然,在這精雕細琢的皇宮大內,什麽都不缺,唯有這生趣二字,卻再難得不過。容鬱聽得入神,不知不覺中竟是向宸英殿方向去了,她身份尊貴,侍婢縱見她舉動古怪,卻也不敢多問,隻躬身行禮不提。

繞過回廊,忽然聽得廊柱後有人嗚咽,仔細聽去,竟是堇妃的聲音。容鬱素來不肯多事,當下一閃身隱到牆後去,卻聽堇妃哭訴道:“勤王怎生如此無禮!”一旁人安慰道:“勤王醉酒生事,妹妹莫要多心了。”卻是齊妃的聲音。

容鬱素知她兩人交好,卻不知道為何今日聯袂入席,照理說,有外臣在,忻禹一向不喚後妃——或者是今日席上隻幾位王爺,不算外人?轉念間又聽堇妃歎道:“皇上心中除去翠湖居更無旁人,你我都不過路人罷了。”言語中甚為黯然,容鬱在暗邊聽了,一則喜,一則憂,一時五味俱呈,忽又想到琳琅二字,心中一寒,暗道:我不過一個影子,已經得寵到十分,若是……若是琳琅複生,還不知是怎樣光景?此心一起,竟是雜念叢生,連那殿裏的歌調也仿佛變化了些,不似先前簡單快活。

卻聽堇妃又道:“她懷了龍胎,保重些原也應該,可是……難道我們就活該被作踐?”齊妃不敢答腔,隻換著法子安慰她,然而堇妃許是悶得久了,越說越不成話,合著殿裏傳過來的調,細聽去竟是:

“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飛。漫道行人雁後歸。意欲夢佳期。夢裏關山路不知。卻待短書來破恨,應遲。還是涼生玉枕時。”

無端生出離愁別恨來。

容鬱聽她倆絮絮叨叨講下去,心裏不由急起來,若是知棋往汀蘭苑找不到她,難保不找到這邊來,卻教她如何脫身?正急切間,忽殿內傳道:“賜眾臣一同賞月。”正是徐公公的聲音,容鬱和二妃所處雖然距宸英殿尚有些距離,但是月色明亮,又有許多宮燈,難保不照到這邊來,齊妃拉住堇妃忙忙去了,容鬱見她們背影去得遠了,方才長出一口氣,從藏身處出來,正對上慘白一張臉,臉上眉目清朗,竟是極難得的文雅俊秀之氣。

竟是被平郡王柳洛揭穿的黑袍人!

容鬱甚至記得柳洛喚他秦大人,可是這當口,“秦大人”三個字便像是卡在喉中,拚死也吐不出來。

幸好那秦大人似是比她更為吃驚,連禮節也忘了,隻呆呆看住她,良久方失常地喚一聲:“阮姑娘!”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

兩人即時呆住。

平留王妃,阮氏琳琅,是這個皇宮裏最不可說的秘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敢說,那是一個永遠存在於黑暗之中的名字,和翠湖居的主子一起,讓人在反複揣摩中遙想,卻終不能拚出她的音容笑貌。

容鬱隻覺得心頭一熱,騰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人人都說她像她,她因她而得到無上榮寵,因她而來到這個陰謀叢生的地界,也終有一天會因她被毀去麵容,囚入關雎宮——都隻因為這張臉,都隻因為廿年前的一場孽緣。容鬱的拳頭越握越緊,終於厲聲喝道:“放肆!”

秦禰一怔,立刻悟到眼前這名女子的身份,行禮道:“娘娘千歲!”他行禮的動作不但合乎禮儀,而且非常之優雅,如涼風撲麵而來,容鬱的火氣忽然冷卻了,她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秦大人請起。”

秦禰站直身,容鬱這才發現他穿的是紫衣,上繡金色麒麟,熠熠生輝。容鬱見識不足,卻也知道本朝以紫為貴,皇帝常賜紫衣以示榮寵,這人竟能以紫衣為官服,可見忻禹對他的寵信程度。她即時冷靜下來,緩緩地道:“容鬱少見外人,教秦大人看笑話了,還請秦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才好。”言畢就要屈膝行禮,秦大人忙道:“是下臣無禮,娘娘恕罪!”

容鬱仍是語氣莊重:“那就不妨礙大人賞月了。”略一點頭,折身回走,走出近百步才發現衣裳竟然濕透了,風一吹,遍體生寒,忽然想道:如果他是那黑袍人,見到我怎嗎會這般驚訝?

那黑袍人到底什麽身份,怎嗎竟和他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