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六.公主璿璣

容鬱回到翠微居才發現自己手裏竟還拿著《柳毅世家》,竹青紙頁,封麵上遒勁的墨字,渾厚,凝重,如歲月本身。字下一方小印,赭石紅,像幹涸的血跡。容鬱仔細辨別,似是一個女子的劍舞,可到底是什麽字,卻是認不出來。

她默默地坐在無心亭,天色尚好,碧青,有零落的雁飛過去。

都說是史筆如刀,容鬱一路讀來,隻字片言,已覺驚心動魄,如果說平留王給她的印象是俠,那麽平懿王就是一個真正的王者。有趣的是,前者出身王侯,後者來自江湖。

柳毅第一次闖入史書的視野是在清珞帝十五年秋,幽州。幽州是大宇王朝最西邊的疆土,遍地黃沙,粗糲的風,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天空瑟瑟如血。

比柳毅更早來到幽州的是公主璿璣。

清珞帝十一年,孝誠皇後崩,公主璿璣因忤逆而被流放幽州,同來的還有幽州最高行政長官,違命侯宇文郗。違命侯宇文郗是孝誠皇後唯一的弟弟。

很多年以後幽州的老人饒有興致地給年輕的旅行者講述那樣一個清晨,來自京城的馬蹄踏破幽州的晨霧,年幼的公主穿雪白的孝服,她和舅父一樣騎在神駿的馬上,寬簷帽上垂下厚的輕紗,當她縱馬經過的時候,她的長發漆黑就仿佛最深的夜,窒息的絕望在一個瞬間襲來,直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盈盈地看向你。

“公主的眼睛和魔鬼是同一個顏色。”這個傳言和風一樣流傳在這個偏僻的邊陲小城,奇怪的是,並沒有人因此而敵視公主,也許因為違命侯的禁令,又也許是因為,這個被父親遠遠發配的公主並不像傳說中的金枝玉葉那樣嬌弱。

“為什麽這麽說呢?”旅行者風塵仆仆,但還是忍不住插嘴問老人。

幽州的少年都以箭術高超為榮,每年興龍節都會舉行箭術大賽。清珞帝十三年的興龍大賽上,賽過三巡,尹家少爺尹劍文遙遙領先,人都道今年又是尹家蟬聯冠軍,這時候場外忽然飛奔而進一匹寶馬。騎馬的是一英俊少年,白衣烏發,神采飛揚,他進了賽場,人不下馬,馬不解鞍,手一揚,也不見他如何搭箭拉弓,嗖的一聲破空,然後尹劍文射中榜心的箭被生生擠過去,射個對穿。眾人都驚訝了,那少年反身三箭,每一箭都將榜心箭擠落,而少年仍穩穩當當坐在馬上。

尹劍文被激怒了,翻身上馬,叫道:“我來會你!”

那少年看也不看他,揚弓又是一箭,對準的仍是尹劍文留在榜心的箭,尹劍文來不及多想,搭弓橫射一箭,白色衣少年的箭吃他一射,微轉了方向,可是速度不減,到箭靶處,隻聽哧的一聲,仍是深入靶心,將舊箭擠落。這一箭出來,尹劍文可大大吃驚了,原來這少年早料到這一招,最難得箭頭與力度都絲絲入扣。

也是年輕氣盛,尹劍文不肯認輸,反是和他卯上了,接下來半日他都隨那白衣少年走,少年目光到處,雙箭齊飛,可是偏偏就像著魔一樣,白衣少年的箭總比他尹劍文快上半秒,差隻毫厘,失之千裏。如是再三,尹劍文終於不得不拱手道:“兄台好功夫,尹某認輸。”那少年這才回頭看他一眼,眼色沉沉,默如黑夜。

尹劍文不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可是那少年隻一眼,竟生生教他失了神,想道:這小哥若是女子,當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物吧。

仲裁將桂冠送到少年馬前,一抬頭,不由驚叫道:“你的眼睛——”白衣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和魔鬼一樣的顏色,整個幽州城有這樣一雙眼的隻有公主璿璣。

白衣少年一怔,也不伸手接過桂冠,掉轉馬頭就走,那馬極為神駿,等眾人回過神來,少年早就不見了蹤影。

後來幽州城請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將桂冠送到侯府,違命侯隻微微一笑,道:“甥女頑劣,大家勿怪才好。”竟是沒有否認。

幽州民風剽悍,尚武,所以公主輕而易舉就取得了整個幽州民眾的好感。旅行者低眉想一想,笑問:“這位公主還有別的事嗎?小子頗為好奇。”

老人上下打量旅行者,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眉目疏朗,衣飾不算講究,但是天然就有一種從容鎮定的大家風範,不像行商走販,也不同於迂腐書生,若說是江湖人呢,又似是手無縛雞之力,老人一下警惕起來,這人莫不是京城來的貴族,所以才對這個被貶黜的公主如此熱心?口氣一下淡了,懶懶答道:“公主平日溫文守禮,很少外出,即便有,也不過到西林寺走一走,上香祈福。”

旅行者自然聽出老人口氣中的敷衍,卻也不惱,拱手謝過,牽了馬向城中走去。

若幹年以後那個老人這樣向幽州城的百姓形容此人:龍行虎步,必成大器。

這個旅行者就是柳毅,那一年他十七歲,漠北江南,足跡遍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甚至遠至西域,北疆,可是無論他走過多少地方,幽州這塊土地,注定在他掌紋的生命線上留下轉折性的印記。

幽州城距邊界已經不遠,時有戰火,但是違命侯本事了得,幾年下來竟然人口增多,市麵繁榮,所以西林寺香火鼎盛,對往來客旅頗為客氣。柳毅就在西林寺借住了一間廂房,房間不算大,布置倒還整潔,齋菜也十分可口。

柳毅平日裏也就在寺裏賞賞花,看幾個僧人下棋。幽州地處偏僻,但是西林寺竟養了不少奇花,尤以牡丹為盛,如姚黃、魏紫這等如今洛陽都難尋的佳品竟也隻算尋常,據說鎮寺之寶的是一樹冠世墨玉,色墨如玉,形如皇冠,赫赫如皇廷之威勢,顧盼有美人之餘韻,整個大宇皇朝都找不到第二株,端的是珍貴無比。

柳毅來得早了些,冠世墨玉剛剛打苞。雖說要等到花開,少不得還有十天半月,可是幽州城已經聚了不少慕名前來的遊客,不乏衣飾華麗者,但是神態都頗為謙和淡定。柳毅聽知客僧念叨,說這年頭真犯邪,怎嗎閑心來賞花的人這麽多。

“怎嗎貴寺原來不歡迎有人前來賞花嗎?”柳毅隨口笑道。

知客僧不提防身後有人,大吃一驚,忙合手念一聲佛,答道:“罪過、罪過。小僧隻是擔心一旦開戰會殃及無辜。”

柳毅背靠著陽光懶洋洋地說:“怎嗎就不怕殃及花木了?一花一世界,一樹一枯榮,阿彌陀佛,真是罪過、罪過。”

“這個……這個……自然是不起戰亂最好,小僧口孽了。”小和尚的額上冒出汗來,這個少年分明是極懶散地站在陽光下,可是他的目光掃過來,偏偏就教他生出無所遁形的恐懼感。

少年撲哧一聲笑出來,仍是漫不經心的樣子,順口問道:“我聽說古語有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倘若幽州城當真這麽危險,怎嗎公主不回京城去呢?”

知客僧的麵孔漲得通紅,訥訥道:“這個……這個……恕小僧不知了。”言畢行禮,就要轉身,忽然聽那少年冷冷道:“小和尚心虛了?”知客僧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之間大殿裏起了風,凜冽殺機就仿佛刀光奇麗,一層層蕩漾開來。

柳毅小小吃了一驚,麵上仍是懶散的表情,笑道:“小和尚太緊張了。小子沒有惡意,隻想請小和尚轉告一聲,就說柳毅有心參拜,請尊主容見。”

知客僧仍是背對著他,合十誦佛,恍若未聞。但那刀風漸漸就散了去,陽光普照,清風拂麵。他對那虛無之處遙遙一拜道:“善哉,善哉,小和尚委實不知施主的意思。”

柳毅道:“你勿需知道。”

知客僧不語,躑躅而去。

過得幾日,柳毅正與僧人心遠對弈,忽然有人來報,稱有貴客臨門,請心遠師兄前去主持。心遠隻得拱手說抱歉,隨那僧人出去。柳毅拈一粒黑子,忽而笑道:“公主來了嗎?”知客僧麵上微慍,口氣卻相當平和,垂首道:“施主請隨我來。”

仍是平常走的那條小徑,隻在小徑的盡頭拐一個彎,穿過西林寺裏繁盛到無法收拾的木芙蓉,麵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個獨立庭院,精致不乏大氣,院中立一白衣女子,梳了貴族女子的高髻,露出潔白纖秀的頸。知客僧眼觀鼻鼻觀心,默默退下去。

柳毅在那個刹那聽見自己的心跳,並沒有很急,沉穩,有力。他走近白衣女子,作揖道:“公主殿下。”

白衣女子緩緩轉身,她的麵孔微微有些蒼白,清麗絕倫的姿容,柳毅一呆,忽然想起來,有詩道是“淡極始知花更豔”,竟是貼切如斯。

公主道:“是你要見我?”淡漠,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隱隱牽動歲月的回聲。

“是,”柳毅忽然生出恍惚,仿佛他與眼前這人認識已幾生幾世,牽扯,糾纏,不得往生。

公主道:“難道你見我就隻為說這一個是字?”

柳毅道:“自然不是,隻是我忽然想到,我想對殿下說的話其實殿下早就已經猜到了。”

公主的眼簾垂下來,靜默,一隻蝶翩翩地飛過來,落在公主的發簪上。公主從袖中取出一方軟紗,而後揚眉道:“你將你要說的話寫於紗上,若是與我所猜相符也就罷了,若是不符——”公主微微一笑,簪上的蝶竟似是受了驚,遠遠飛離了去。柳毅道:“若是不符,便將命送給殿下罷了。”

公主遞過軟紗來,柳毅見公主握住軟紗的手皓白如玉,不由笑起來。公主看著他的笑容,愣住,森然道:“你是不相信我能殺你?”

柳毅回答:“殿下能說出這句話來,顯然對在下的身份已經有所了解。殿下公主放心,在下笑的絕不是殿下。”

公主打量眼前的少年,粗布白衣,俊眉修目,看不出出奇之處,可是絕對沒有人敢小覷,因為他叫柳毅,出道不過兩年,江湖因他而顛覆的柳毅。公主歎一口氣,她出身貴胄,這等平民原本不在眼中,可是舅父曾經警告她,不要輕視江湖,宇文家的根是紮在江湖的。因問道:“那你笑什麽?”

柳毅從石桌上尋了筆墨,正揮毫寫字,聞言笑道:“若是我所寫之事與殿下所想相符,還請公主給我這個恩典。”

公主奇道:“你要什麽恩典?”

“請殿下容我訴說方才所笑之事。”柳毅將軟紗折了,交與公主。公主才打開一半,便道:“你說吧。”

柳毅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在想,公主不是不能殺我,隻是不忍殺我。而我,卻是情願博個牡丹花下死的名頭。”言罷又是一笑,不等公主出聲便行禮退下去。

公主先時隻見他行動瀟灑,及欲叫住他,才發現人已經退到院門口,方悟此子在江湖上偌大名頭,實非僥幸。忽又想到臨走時“牡丹花下死”這等輕薄之語,不由發了惱,要將軟紗撕去,可是軟紗迎風展開,看到上麵濃墨重彩的“京城”兩個字,終是躊躇。

柳毅與公主璿璣的第一次見麵,在後來的民間傳說裏敷衍成許多才子佳人的片段,可是便是最靠近真相的版本,也猜不到其中風雲詭譎,邊陲小鎮上的偶遇,竟然成為大宇王朝命運裏最大的轉折。

事實上《柳毅世家》隻用了寥寥數字描述這次見麵: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見主,主亦笑亦泣,與人曰:吾將回京!

——當然是後人附會,以當初公主璿璣的處境,絕不敢多發一言,多行一步。

這次會麵以後不久西疆戰事吃緊,先皇令守兵撤回關內,違命侯抗命不從,以柳毅為將,領兵大敗荊國,獲俘過萬。清珞帝大喜,本欲加封違命侯,奈何違命侯以身殉職,先皇隻得召公主璿璣回京,賜“明月”為號,意如明月皎皎。次年,柳毅與明月公主完婚,任兵部侍郎,從此沉沉浮浮,翻雲覆雨,與權力野心再脫不了幹係。

容鬱細細看去,柳毅與荊國的那一段交鋒委實凶險異常。當時荊國屯兵三萬壓境,幽州守兵尚不足五千,糧草隻夠一月之需,且諭旨命歸,幽州守兵是京都募兵,思鄉已切,也不知柳毅和違命侯用了什麽法子,竟然令這些人死心塌地跟了他冒險——雖說富貴險中求,但是富貴再重要,也絕沒有性命重要。

最奇怪的是違命侯的死,並非死於戰場,而是死於軍中流行的瘟疫。這可奇了,以王侯之尊,竟然染上下層士兵中流行的瘟疫,豈不是奇事一樁?照理,主理此事的軍醫應該處以極刑才是,可是史書上隻含糊略過,草草處理。容鬱合了書想:這位違命侯因違命而流放,又因違命而亡故,違命二字於他,真是再合適不過。

方想到此節,知書前來請示:“不知道娘娘晚膳想用些什麽?”

容鬱道:“不是有食單在手上嗎?”

知書囁嚅,半晌才說明白,原來宮中要緊事一向由知棋打理,其餘便是知書知畫也渾然不知。容鬱聞言心裏不由一沉,她這才想起來,問道:“知棋又去了哪裏?”知書回答說知棋被太後請了去,一直都沒有回來。

容鬱心裏忽又忐忑起來,雖然她料定以平郡王的手段,知棋斷斷沒有多嘴的機會,可是如果由太後親自審理,結果怕也未可知。如果知棋將她與平郡王的交易說出去,平郡王也罷了,忻禹未必舍得要他的命,可是她的命呢,他會不會舍得呢?容鬱摸摸肚子裏不安分的骨肉,忽然就灰了心——如果他狠得下心,那也就罷了。

知棋到底沒有回來,到晚上也沒有回來。容鬱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底下人再來問,也隻安撫他們不必驚慌,說知棋另有去處,令知書暫管翠湖居。底下人應命而去,隻知畫麵似躊躇,容鬱於是留下她,問有什麽事。

知畫道:“棋姐姐走的時候留給我一樣東西,吩咐說如果她沒回來,叫我轉交娘娘。”

容鬱的心猛地一跳,問道:“什麽東西?”

知畫見容鬱這般模樣,戰戰兢兢地說道:“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容鬱意識到自己失態,忙溫言道:“我倒忘了,是先前教知棋收好的東西,說來也有年餘,不想知棋臨走還記得,也真難為她。”

知畫道:“棋姐姐也這麽說。”言罷雙手遞上一木盒,容鬱聞到盒上的香,比檀香要淡,比麝香要清,比花香要雅,一時竟是想不起是什麽香,她接了木盒,對知畫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知畫如獲大赦,忙忙下去了。

容鬱將木盒捧到手中,這木盒中不知裝了什麽東西,竟比平常重上一倍有餘,沉褐色,深釉的光,盒上打了封條,封條上有“敕”字火印,容鬱認得是官封,尋思道:我並沒有什麽把柄落在她手上,她留下這個,算是什麽意思,要挾,還是警告?可惜她此次去的是慈寧宮,便是有心,也救不得她。

——那麽這盒中又裝了什麽東西呢?

她細細思量,將經手知棋的物事一一數過去,竟沒有一樣符合,越是想越是好奇心起,起先還想丟開不受誘惑,到後來,想看一看的念頭竟是愈演愈烈,怎嗎都壓不下去,她至少知道三種方法能夠不留痕跡地將火印重新造出來,可是到底要不要看呢,容鬱把手按在木盒上,也許這才是最大的圈套,隻要她一打開,就沒有後路可退?

難道誰還有後路可以退?容鬱冷笑一聲,抬頭去,天際被一色青的雲低低壓住,起了風,天氣一下子轉了涼。

傍晚的時候忻禹來了。他扶起容鬱,用很長的時間凝視她,眉眼浸在暮色裏,生出極蒼茫的氣息。容鬱看住他單薄的側容,想道:如果太後當真要殺她滅口,能救她的,隻有眼前這名男子,他便有千種不是,對她,總還是好的……如是一想,眉眼裏就透出幾分溫婉,溫婉的底子是相依為命的悲涼。

忻禹問道:“你今兒在碧濼宮被人行刺,可有此事?”容鬱不及多想,翻身跪倒,道:“陛下恕罪!”

忻禹稍稍遲疑,終是伸手扶起她道:“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毋須如此。隻要是朕能擔下的,朕總還是替你擔著。”

他這幾句話說得無比緩慢,容鬱卻是聽得分明,他肯為她擔當,但是,絕不容她欺騙與背叛。

容鬱並沒有花心思去考慮他從哪裏得知今日之事,也許是太後告訴他的,又也許是那個神秘的秦大人轉告於他,總之他知道了,她隻能在盡可能的情況下不說謊——欺騙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並沒有足夠的本錢賭這一把,她不敢,亦不能。容鬱將手按在腹部,忻禹扶她坐下,她低眉輕聲道:“我冤枉了知棋,可是她非死不可。”

忻禹靠在椅墊上,示意她繼續說。

容鬱道:“今日要殺我的並不是刺客,是……是平郡王,那刺客反是救我之人。”

容鬱倏地抬頭來,忻禹看見她的眼睛晶晶地亮起來,這是個奇怪的女子,在他的妃嬪中,她的出身算是最低賤的一個,難得她沒有淩駕於諸人之上的野心,可是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她敏銳地知道當如何應付,沉著且冷靜,哪怕隻有一絲的希望仍敢於壓上全部的賭注——她是個標準的賭徒,可是能讓她坐上賭桌的籌碼並不太多。她不同於多年前的那個女子——那個女子,並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或者是無從珍惜。他沉沉歎口氣,問道:“他為什麽要殺你?”

容鬱道:“我問起無心亭的來曆,知棋……知棋告訴了我。”

“是這樣啊。”忻禹道:“那孩子……也太多心了。”他默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的天色,先前還有一線的碧,後來逐漸都黑了,樹影婆娑,很有些鬼影幢幢,他道:“知棋進宮多年,宮裏的事她比你清楚,平日裏有她在你身邊提點朕也放心些……還是讓她回來吧,以前的事,就此揭過。”

容鬱身子一僵,想不到忻禹對知棋竟是信到這種地步,她低頭想說“是”,可是話到嘴邊,竟是說不出來,她試圖把心中的念頭壓下去,可是怎嗎都不能夠,反複盤旋,仿佛熊熊烈火,竟將心口燒得生痛。

忻禹看出端倪,笑道:“你疑心知棋是我的人是不是?”

容鬱心中發狠,道:“臣妾不明白陛下為什麽如此信任於她。”此言一出,便是認了。

這個女子眼中的火焰燃燒得這麽明顯,便是想裝作不知道也為難得很,忻禹似是心情大好,竟出言調侃道:“你倒是坦白,就不怕朕怪罪於你?”

容鬱心中一緊,口中笑道:“陛下可當臣妾恃寵而驕。”

忻禹輕輕握住她的手道:“朕信賴於你,遠勝於她。可是容兒你要知道……你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兒,朕終是不能放心。”容鬱心道:知棋便是可靠之人嗎?那可奇了。她雖然這樣想,可是心裏還是沒來由地一熱——他說他信任她。

“知棋知道得是多了點,其實也並沒什麽奇怪的,她的身份……你知道嗎?”忻禹繼續道。

容鬱靠在忻禹身側,忻禹的氣息讓她覺得溫暖——她開始意識到這個男子是她終身倚靠的人,無論是不是良人,這偌大的皇宮之中,甚至這茫茫人世中,她容鬱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隻這名男子可以庇佑於她,甚至愛護她。也許他並不愛她,甚至永遠不會愛上她,可是一個人能渴求多少,又能得到多少?千萬人之中,要怎樣幸運的女子才能求得一個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如果是能輕易得到,又怎嗎會有人慨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知棋是嘉祐十三年入的宮,這一年並沒有征召秀女,可是她家裏仍把她送進宮來。知棋本姓餘,名綰雲,如今你可明白了?”

餘綰雲。與餘嬪之名,隻差一個字。容鬱愕然道:“陛下是說——”

“你可以信任她,因為她在這宮裏並沒有可以依恃的人,除去你。”

容鬱想了半晌,自帷幕之後取出一木盒交予忻禹,道:“知棋離去之時留下此物與我,我……卻不明白她的意思。”

忻禹將木盒托於手上,盯住那“敕”字火印道:“這官封倒有些年頭了。”挑一挑眉又道:“你想不想看?”這一瞬間表情佻脫,竟有幾分孩子氣的天真,容鬱一時心中柔軟,用一種近乎寵溺的語氣說道:“臣妾陪陛下看。”

忻禹微微笑道:“你倒猜猜看,這木盒裏裝的是什麽?”

容鬱頭大如鬥,又不敢壞了忻禹的興致,隻好勉強猜道:“以形狀論,盒中所容當是絲帛紙張一類,可是盒子這麽小,掂於手中卻異常沉重,怕是明珠玉石也未可知。”

忻禹悠然道:“容兒心思機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盒中裝的當是一幅畫像。”說畢便要揭去官封。容鬱心中一急,按住他的手道:“陛下不可!”忻禹奇道:“為何?”容鬱道:“知棋此去完全是因為我……我怕她含恨在心。如果這木盒中另有古怪,臣妾死不足惜,若是陛下……那可——”言至於此,眼圈竟是微微一紅。

——妾如絲蘿,不得獨生,當托喬木——他便是她的喬木啊。

忻禹柔聲道:“朕明白了。容兒放心,朕敢動它,自有朕的道理。容兒你可聽說過公主璿璣?”

容鬱的心險險一跳,《柳毅世家》上說: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見主,主亦笑亦泣,與人曰:吾不日將回京!

恍惚間卻聽忻禹道:“璿璣公主,是朕的姑母,得賜明月為號,可是在皇族流傳的稱呼裏,仍是叫公主璿璣的居多。璿璣是公主閨名,原本不為外人道,可是因為平懿王的緣故,並不拘泥於此。你聽說過平懿王之名嗎?”

容鬱垂頭應道:“聽說過的。”

忻禹道:“平懿王崛起於江湖,頗具俠骨,人稱俠王。他與姑母相識於危難,姑母慧眼識英雄,平懿王也算是不負所望。傳言他們定情之物便是七幅畫像。容兒你看,這敕字之下有女子劍舞,便是姑母的印記了。”

容鬱聞言細看,果然見敕字印下女子劍舞的影子,和《柳毅世家》封上的印記似是而非,她原本以為是字,原來並不是,隻是作為一個深閨女子的印記流傳於世。忽又想道:史書是何等莊嚴的東西,怎容一個小女子隨意刻畫?便是公主,也未免有失體統。

忻禹自然不知她心中有這許多的想法,隻道:“姑母善金石之刻,據傳留有七方刻印,用來封存七幅平懿王丹青,姑母死後都流落民間,天下多垂涎之人,但終無所尋處,不想知棋手上竟有一幅。”

聽到這裏容鬱不由出聲道:“明月公主……竟然死了嗎?”她自知身份低賤,雖深得忻禹寵愛,仍是不敢直呼璿璣之名——那必是極尊貴的一名女子,天子為父,王侯為夫,視她如明珠瑰寶,皓月星辰。

忻禹道:“是,平懿王身死之日她便跟著去了。”說到此處他心口微微一痛,針腳密密麻麻紮過去,並沒有血,可是疼痛。他深吸一口氣,笑道:“你仍是不許朕親手開啟此盒嗎?”

容鬱訕訕道:“是容兒多心了。”心中卻道:既然隻是一幅先人畫像,知棋又何必這麽神秘地留與她呢?

思慮間隻聽“哢嚓”,極輕的一聲響,木盒已經被打開,裏麵果然是疊放的一卷素色絲帛,以丹砂為色,畫上佳人婉轉凝眸,雖因折疊之故不得一窺全貌,但僅從線條與布色來看,已經是大家手筆,而畫中女子顏色殊麗,一看之下,竟讓人移不開眼去。

那畫像疊放隻絹帕大小,展開來竟有一人多高,畫中女子與真人相若,身著湖藍色長裙,腳蹬胡靴,耳中玳瑁珠,腕上琳琅一串月白珍珠,成色圓潤,當是價值不菲。最難得畫中佳人描繪得如此真切,連眼底波光,眉間清愁都絲毫畢現,忻禹不由一陣恍惚……

彼時他尚年幼,母妃在宮中不得寵——外界總傳言他能登上帝王之位是因為得母親之力,先帝寵愛他的母親,所以將帝位傳與他。不,不是這樣的,他的母妃,芸妃,並不是當寵的妃子,他甚少見到他的父皇,除去父親生日的那一天——他見到公主璿璣也正是在那一日。

第一次被乳母領著去給父親拜壽,那年他七歲,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他想像過父親應該是怎樣一個人,威嚴,英明,高高在上。可是並不是這樣……並不是。燈火明透了,倒影在水裏,流動如串起來的星,他穿了新衣,精致的錦緞和刺繡,乳母一再交代:“見了父皇要磕頭,祝父皇吉祥如意、千秋萬載。”過去很多年他仍記得乳母的樣子,穿藍色的襦裙,麵孔清秀,眼神和藹,在他年幼的時候她是比母親更親近的一個人,後來……後來她死了,就在父親的壽辰上。

他和兄長們魚貫而入向父親賀壽,沉默地磕頭,然後抬頭來,本來他是想說乳母交代給他的賀詞,可是那時候他忽然想看一眼父親,這個他從沒見過的男子,給了他血脈與身份——那是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擺脫的東西。

並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孩童小小的心思,所有人都隻看到他抬起頭,稍稍愣了片刻,坐在龍椅上的是一個黃衣的中年男子,他的眉目並不如想像中冷峻,而是非常清雅的笑容,因為隔著燈火,所以看起來遙遠而且倏忽,像是眨一眨眼就會消失掉,所以年幼的忻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大概帶一點孩子氣的驕傲,連那句“父皇吉祥”也說得格外理直氣壯。

父親身邊有人哧地笑出聲來,非常短促的一聲笑,有一點粗啞,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人看過去,那是坐在父皇身邊的一名女子,她的座位比所有嬪妃都更靠近皇帝,她穿煙紅紗衣,十分張狂的紅色,一般人穿來都壓不住的俗氣,可是她穿來……不一樣。他不知道有什麽不一樣,在他看來這名女子並不十分美,以姿色論,父親後宮裏美過她的大把,可是她不一樣……不一樣。

她不是美,是傲,浸在骨子裏的倔傲與高貴,並不是那些在欲望中掙紮的皇子皇孫可以明白。她擁有這個王朝最高貴的身份,而且永不擔心失去。

那時候他並不明白,隻是為那名女子風華所惑,再一次愣住,他以為她要說什麽,但是她什麽都沒有說,因為來不及。

劍光怎樣劃破明影苑的燈光,寒氣怎樣生生砭過肌膚,那人的目光又是怎樣凜冽地看進父親的眼睛裏,周圍全都靜下去,那麽靜,他甚至能聽到碗碟破碎的聲音,風從樹葉裏穿過去的聲音,而驚叫與呼喊都遙遠和縹緲——那刺客原本就是以他的身體為掩護,長劍原本是要穿過他的身子再刺穿父親的心髒。

但是沒有得逞。

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忻禹的身邊就站著他的乳母,那個在夏夜裏唱兒歌給他聽的女人,他會記得她那一刻的眼神,她伸手來想要遮住他的眼睛,不讓他看到長劍怎樣穿過她的身體,鮮紅的血又怎樣噴薄而出,染紅他一身新衣……但是她沒能如願,她的手伸到他麵前,無力地垂下去,那手是蒼白和粗糙的,而那血的溫度,他在很多年以後想起來,仍然是熱的,像火。

她的笑容並不美,隻是溫暖。

長劍隻偏了一偏,目標仍是他的父親,這一次出手的是那個煙紅衣裳的女人,他的姑母,公主璿璣。

他挨得那麽近,所以異常清晰地看見公主眼中的歎息,還有狠烈。纖指仿佛輕輕彈了一彈,又仿佛沒有,刺客眼中出現難以形容的神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恨到了極處的絕望。公主袖中晶亮的鋒刃一閃,刺客摔出去,連退七步,仰天倒下。眾人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麵目,地上燃起沸騰的一團煙霧,然後整個人,連同衣物都化了個幹淨。

父親的麵孔微微有點蒼白,仍然很冷靜地坐著,下人來來往往地收拾東西,將食物重新擺上來,他的眼光遠遠放出去,蜻蜓點水般擦過每一個人,然後盡數收回來,自語道:“是陳國餘孽嗎?”

公主璿璣沒有回答他,反是拉住孩童的手問道:“你害怕嗎?”

公主璿璣的聲音帶一點沙啞,孩子意識到她是在問自己,沉默地看她一眼,搖頭,然後問:“他死了嗎?”璿璣道:“他死了,你別害怕。”

孩子盯住了無痕跡的地麵輕輕地說:“……可惜。”他說得那麽輕,父親卻是聽得分明,拉過他的手,問:“是小七嗎?”孩子應聲答道:“兒臣忻禹,行七。”孩子故作老成,可是唇齒之間仍是稚氣。

父親久久凝視於他,說道:“這孩子……”他隻說了半句,忽然止住,岔過去道:“交與他母親吧,今夜可嚇到了。”商量的口吻,溫潤如玉。

當晚他被送至母親的寢殿裏,母親並沒有安撫他,而是說:“是時候了。”他抬頭,看見母親眼中和姑母一樣的歎息。

之後他仍是見過公主璿璣的,不過遠不及見平懿王的機會多。她仿佛在樓池亭台間居多,絕少見外人,連柳言兄妹都難得一見。逢年過節父皇往往以書相召,但是她極少應召,常常推托身體不適。他隨兄弟前去探望,雖然在人中不顯山露水,然而她仿佛很輕易就能將他挑出來,並不多話,隻微微笑一下,那笑容仿與對別個也並無不同,隻不知為什麽,每每看到他都覺得仿佛被看穿似的。

她知道什麽,又知道多少,並不是他能夠猜到的深淺。

很多年以後他從《起居注》裏看到很多父親當政時事,知道這位姑母曾經權傾一時,莫說皇子,便是父親也不敢隨意動她。翻手為雲,覆手成雨,朝上暗潮湧動,風雲突變,都隻在指掌之間。後來……懿王柳毅以更強勢的姿態登上這個舞台,公主璿璣之名漸漸銷聲匿跡,據說是公主傾心於金石之刻,於是廣為流傳,又有一說,懿王為求公主一笑,不惜千金求寶,但不知為什麽,璿璣七畫像仍是流失,各種因由,隻能說是不可說不可說。

那些畫像關係到懿王江湖身世,他並不關心這些,江湖上的事,自然有人替他打理。隻是他以為她會毀去,但是如今看來,並沒有。

忻禹盯牢畫像,十年之後他仿佛再一次看到這個女子,就靠在窗邊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纖長的指半托住下頜,指尖不染蔻丹的素淨,背後是藍的天和淡色的雲,檀木色窗,他仿佛再一次聽到那聲短促的笑,她的聲音有一點粗……據說原本不是這樣的,孝誠皇後死的那一夜公主璿璣被逼喝鶴頂紅,是違命侯帶劍闖宮才救下一命,但是嗓子終是毀了。

如果這畫能開口,當說些什麽呢,是不是仍是問他:你害怕嗎?

他輕輕笑一聲,對容鬱道:“容兒,你學這畫擺個姿勢給朕看看?”

容鬱不知就裏,當真就學那畫中女子姿態,隻覺得那姿勢十分別扭,非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定成這副模樣,不由心道:那璿璣公主作此姿態卻是為何?一抬眼看到忻禹目光灼灼,不由脫口喚道:“陛下!”

忻禹含笑道:“容兒今兒可辛苦了。”容鬱不想他忽然將話題岔開,隻好接口道:“臣妾辛苦什麽,陛下日理萬機才真個辛苦。”忻禹道:“知棋既然將這畫交代與你你就好生收下吧,容兒,我不瞞你,這畫中另有蹊蹺,若落到外人手中,事有不宜……你明白嗎?”容鬱不敢多言,隻低眉道:“容兒曉得。”

過得三天,知棋重又回到翠湖居,麵上微略憔悴,精神倒還好。容鬱屏退下人,看了麵前長跪的女子,溫言道:“可回來了。”

知棋隻把頭勾得更低一點,並不出聲。

容鬱也不做聲,於是房間裏就靜下去,逼得人心裏一陣一陣地寒。初時太陽還掛在窗外麵,後來遙遙地,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容鬱道:“我做的事,我不說,你大概也猜得到。”知棋垂頭道:“知棋知道。”

容鬱伸出兩個指頭,微微一抬,知棋仰麵,露出沉沉的一雙眼睛,她與她的姐姐長得不像,一點都不像。容鬱道:“皇上要我留著你,我就留著你。不會再行今日之事,可是知棋,你當知道,我亦不可能再信任你。”知棋叩首道:“是知棋辜負了。”

容鬱歎一口氣,向窗外看去,天已經漸漸染上墨色,寒樹棲鴉,容鬱慢悠悠地道:“你留下的東西,是什麽意思?”

知棋仰麵看著她,眼中慢慢凝聚出悲傷的顏色,她說:“娘娘打發我去慈寧宮,原也沒想過有命回來,那盒子……娘娘開了吧。”

容鬱道:“那畫像裏,當真有什麽秘密,你又何必留給我?”

知棋回道:“知棋無人可托,這畫像的秘密,卻也不應隨知棋湮沒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