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八.蘇心月

次日天陰。

夏季裏這樣涼爽的天氣並不算多,時有風起,滿湖的蓮都作飄搖之態,婀娜生姿。容鬱坐在無心亭裏,伸手便能觸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樣舒展和暢快。

知棋拿了拜帖過來,說是有命婦前來拜見,容鬱接了帖子,細看卻是勤王妃進宮拜見,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級的命婦,其中有秦謝氏。

原本命婦王妃進宮拜見的都是皇後,但自孝惠皇後(即柳後)過世以後忻禹沒有另立皇後,太後又誠心吃齋念佛,不喜見外人,後宮之事便交與後妃中品次最高的齊妃代為打理,齊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顧及容鬱身孕,不便走動,便陪同勤王妃上門拜見。

容鬱知道推托不得,囑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換正裝,進門先告了怠慢罪,諸女自然都拿話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勤王妃三年前曾來過京城,彼時皇後尚在,容鬱卻不曾見過,隻聽下人磕牙時說起,勤王妃姓沈,出身巨賈之家,身份雖然不見得清貴,可是到底家財萬貫,加之王妃美貌賢淑,提親之人多到踩破門檻。據說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較遲,卻也算是撿了貴婿。宮中還一度盛傳皇帝無子息,皇族之中以勤王最為了得,隻怕百年之後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給勤王爺的。

容鬱揣度這些傳聞,再看座中眾人,勤王妃年若三十許,麵目端麗,頗見豐韻,她穿湖藍色裙,近紫,尊貴而不逾矩,衣飾妝容無不精心搭配過,不張揚,卻十分出眾。這時候她正侃侃而談,說楚地風景奇特,有山,峰與平地齊,終年雲霧繚繞,進穀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腳有碑,竟是漢時古物,勤王命王府畫師作畫記之,畫師駐當地半年有餘,奉上畫卷十冊,冊冊不同,究其因,答曰:橫看成嶺側成峰。

齊妃含笑道:“王妃好見識。”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動,齊妃又道:“都說秦夫人廣聞博識,莫非是知道的?”

容鬱聽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緊,卻見一錦衣婦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著妝飾上也不見比人略強一些,隻眉目間神思流轉,自有一番氣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紀不輕,可是姿容殊麗,素衣素麵而不減其色,容鬱的目光掃過去,心裏微微一動。

卻聽秦夫人道:“臣妾幼時喜看奇人異誌,有古籍說漢初張良從赤鬆子遊,有墓居青崖山,時隱時現。書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風貌與王妃所言仿佛。”話音方落,她身邊的素衣女子雙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時方是第一次開口說話,隻四個字,竟是圓潤婉轉,珠玉其聲,眾女都隻覺心裏一蕩,想道:這天下竟有這般聲色!

秦夫人接過茶,略潤一潤唇,笑道:“古人言紙上得來終覺淺,王妃能親臨其境,才真真教人羨慕。”

勤王妃麵色稍霽,又說了些楚地風俗,因楚地偏遠,又尊崇巫術,民俗與中原大不相同,諸女都聽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連連歎息無緣得見。容鬱心道:若秦大人被調任楚地,你不哭天搶地才怪。

說笑間日頭偏西,翠湖居開了晚宴,仍是以齊妃為主,容鬱陪坐,眾人用了晚膳,便賞歌舞。舞名綠腰。容鬱性子淡泊,翠湖居中不備歌舞,那歌舞是從雲韶府調過來的,堇妃一手調教,容鬱久聞其名,目睹卻還是頭次。

先是伴奏上場,一人持鼓,一人執牙板,皆著黑衣,方起時鼓點驟如雨下,而後漸緩,緩到極處,每一擊都如在心頭,合著鼓點,就要跳出來一般。這時候執牙板者啪的一擊,便從那鼓點中掙紮出來,卻又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節奏比鼓點更緩,常常是鼓點三四下,牙板才或輕或重響上一聲,正撓在癢處,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脫的時候,長袖舞者飄然上場。

那舞者穿深藍色舞衣,藍色極深,像暮雲四起的天空,深邃,蒼茫,袖長若舞,裾長若舞。先是一個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輕盈如回雪流風,妖嬈如火舞銀沙,因那音節極緩,竟然給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覺。那舞者的臉自右肩慢慢轉過來,瑩白膚色,流麗的線條,終隻得半麵妝,未能一睹全容。

鼓點漸進漸快,牙板節奏也隨聲附和,舞者的、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飛揚,旋轉,色如春曉,翩若遊龍,那長袖低回,高舉,便如青蓮破浪,如雪舞狂風,飄飛,似要淩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點戛然而止,牙板拖長了擊出最後一個音符,舞者緩緩轉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調用極大的力氣,偏又羞怯不勝,教人心存憐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剛剛好轉到眾人麵前,一張素臉便如芙蓉出水,清麗非常。

眾人都被那舞姿之華麗所震驚,竟是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任那舞者立於場中,盈盈微笑。

“如何?”竟是秦夫人率先開口。齊妃輕笑道:“堇妃妹妹頗費了一番心思。”堇妃隻是含笑不語,勤王妃則讚道:“古人說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其他貴婦也紛紛附和,極譽舞姿之美,調教之功。容鬱偏臉看去,秦夫人身後的素衣女麵色平靜,仿佛方才那極盡妍態的舞姿尚不能使之半分動容,心念一轉,含笑問道:“秦夫人以為如何?”

此問一出,眾人都往秦夫人看過來。秦夫人略微一怔,道:“曲至好,舞亦至好……那舞者以前是學柘枝舞的吧?”

堇妃笑道:“小蠻確是先學柘枝,再學綠腰,秦夫人真是法眼如炬。”又對那場中舞者道:“還不上來請秦夫人指點?”秦夫人忙推道:“臣妾也就胡亂猜測,娘娘莫要折殺了。”

那舞者卻真的走近來磕頭謝恩,抬頭際可見盈盈粉麵,仍是稚氣和天真的。

而後堇妃揮手讓他們下去,眾人又胡亂說些話,喝些茶,眼見月上中天,便紛紛告辭。知棋替容鬱送客,到秦夫人時候忽悄聲道:“我家娘娘聽說夫人這名婢子甚通音律,想借用幾日,不知夫人可否給個薄麵?”

秦夫人聞言一驚,道:“不可——”話出口才發現不妥,忙忙補救道:“小月性子粗魯,沒有禮數,怕會驚擾到娘娘……”知棋微笑道:“不打緊,我家娘娘性情寬和,必不會把些須小事放在心上。夫人放心,過得三五日必然還夫人一個分毫不差的小月姑娘。”秦夫人還要說話,身側素衣女悄聲道:“小姐放心。”

秦夫人瞧了她半晌,道:“如此……你自己要收斂性子,別惱到娘娘。萬一不慎惹惱了娘娘,就求知棋姑娘救你一命……臣妾在此先替秦家謝過了。”言罷盈盈下拜,素衣女也跟在主母身後拜了一拜。知棋攔之不及,隻好生生硬受了,心裏不由暗讚一聲:好厲害的秦夫人。

秦夫人跟在命婦後麵漸漸遠去了。知棋對素衣女道:“小月姑娘請——”

素衣女隨知棋穿過回廊,廊外種滿了木槿,在月光下可以看見滿地雪白的花,素衣女眼中稍見驚詫之色,但她玲瓏善舞,並不多問。知棋帶她到一朱門前,輕扣三下,門內有人應道:“進來。”素衣女有過耳不忘之能,自然知道門內便是當今天子的寵妃容宸妃。

知棋將素衣女領進門,垂手退居門側。容鬱道:“你在門外守著,別走遠了。”知棋應一聲“是”,轉身就出去了。

門關得很緊,但是仍能隱約聽見裏麵人說話,容鬱的聲音在問:“今兒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問的是你吧?”素衣女恭恭敬敬地回答:“娘娘明鑒……”

這時候暑氣已經全散了,風有點涼,知棋站在門外麵,宮燈映著影子在腳下,極淡極淡,仿佛風一吹就會如輕煙散去。

知棋轉過臉,牆上也有一層疏影,因為靠得近,反而清晰些,她抬頭看看掛在天上的月亮,又看看牆上的影子,驀地想起來,她極小的時候路過書房,先生在教哥哥念書,說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她趴在窗台上看,先生聽見響聲,喝一聲:“什麽人!”哥哥就說:“是貓呢,最近府裏的野貓可多了。”說著側過來對她做個鬼臉……

那是春天的時候,總是在下雨,有時候甚至電閃雷鳴,傾盆如注,屋簷下的水都串成了鏈子,她盡量把身子往牆邊縮,雨花落到地上,濺起來仍是飛到身上,不半日就濕了一身,哥哥從窗台上偷偷遞過來半塊方糖,是藏在他書裏的,因為藏得太久,都快要化了,拿到手上黏得厲害。

先生少不得又皺眉,訓斥說:“專心!”先生好像很喜歡用這個詞訓斥哥哥,他能輕易發現哥哥走神,可是總也看不到窗台上小小的身影。起初她以為是自己藏得好,又或者先生眼力不濟,後來過了很久,她一日一日長大,到能夠明白人情世故的時候,才知道先生並不是看不到她,隻是不願意看到她,因為先生堅信女子無才便是德。雖然這麽說,但是也沒有驅趕過她,隻是無視她的存在。

哥哥自小淘氣,念書大多都不通不通,隨父親出門做客,默坐不語倒也是唇紅齒白翩翩少年郎,有人見他不喜說話,專挑了他來問高見,他隻微微一笑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言以蔽之,竟也無往不利,外人都說餘尚書的公子內秀,又說,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隻先生和父親知道,這廝純然是個草包,在家裏雞飛狗跳的教人頭痛。

哥哥不喜念書,倒是喜歡來母親居住的偏院來玩,有時候自母親處取些奇奇怪怪的小冊子去,被父親逮到了,擰著耳朵就是一頓好打。父親隻毒打哥哥,並不責備母親,有時候歎氣,母親總是說:“這孩子學文不成,連武都不能學,何以立世。”父親隻是皺眉,起初還說上幾句,到後來見哥哥當真不成器,便也不再追究。

她始終不知道母親教哥哥習武是不是一個錯誤,總之後來哥哥惹了事,不得不遠赴邊疆,父親整整一年沒來看過母親,雖然平日裏來得也不算多,但是那一年連家裏最重要的祭祖和掃墓也都沒讓母親參加,年三十晚上母親一個人守在孤燈裏,影子很是淒涼。

哥哥去了很多年,後來又發生了太多的事,姐姐入宮,然後她也被送進宮來。姐姐進宮的時候大娘哭得厲害,而她被送進宮的時候母親隻拉她的手話些家常,說起她小時候喜歡的花衣裳,說她幼時最喜歡躲到假山後麵,讓人好找。說到半夜裏,她終於忍不住問母親:你能教哥練武,為什麽不教我?

母親撫她的發說:“女兒家太強勢不好……”又說:“若是年兒在,倒是可以庇護你一二,可惜……”

餘年是哥哥的名字,她隱約知道母親悉心教導哥哥的用意所在。她不讚成母親,她覺得哥哥對姐姐總比對自己好,因為他們不僅有同一個父親,還有同一個母親。不過那都沒什麽用了,哥哥一去杳無音訊,而她們姐妹又先後進了宮,宮門似海,即便哥哥能如父親一樣身居高位,對她們的處境也是無能為力。

想到這裏,知棋歎了口氣,之後她就進了宮,後來姐姐死了,再後來家裏傳來消息,母親也沒了。父親貶了官,發配到偏遠的地方,他老了,就像風中的燭火,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滅。

知棋在不知不覺中越想越遠,而門內的聲音也仿佛越來越縹緲,她隱約能聽到一些字,可是那些字連在一起,卻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忙了一天,還真是困乏了。

房間裏沒有設宮燈,光芒從頂上射下來,溫潤柔和,足夠的明亮,不用抬頭也知道必然是天花板上嵌了夜明珠,難得室內光芒均勻。容鬱坐於榻上,麵前一方矮的桌幾,幾上設香爐,爐中點了一炷香,香上一點煙灰,沒有火星,也沒有輕煙升起。素衣女心中奇怪,卻也不問,隻低眉斂容,垂手而立。

容鬱道:“坐。”

素衣女謝過恩,按禮節坐下,一絲驚疑不露,一句多話不問。

容鬱道:“今兒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問的是你吧?”

素衣女的視線迅速飛過眼前的貴人,她恭謹地答道:“娘娘明鑒,奴婢粗略通些音律。”

容鬱笑道:“好一個粗通音律,蘇姑娘太自謙了。”

素衣女臉色蒼白,卻也並不驚慌,隻道:“原來娘娘都知道了,還請娘娘恕罪。”

容鬱道:“我隻是隨便猜猜罷了,盛傳蘇姑娘精通音律天下無雙,果然並無虛名。”話到此時,容鬱眼簾稍垂,見她纖手緊緊扯住袖口,指端發白,肅然道:“前塵往事,恕奴婢已經不記得了。”

容鬱心下明了,蘇心月不喜歡人家提起當初淪落風塵之事。當下微微一笑,執壺倒了滿滿一杯茶,推到蘇心月麵前去,蘇心月麵色稍驚,並不伸手來接,而是起身退幾步,跪道:“奴婢受不起。”言辭間仍然從容。

容鬱道:“蘇姑娘放心,茶中沒有毒。你起來吧。”她一邊說,一邊另倒了一杯茶,置於自己麵前,將茶壺置於一側。

蘇心月怔怔抬頭,看見茶壺裏有金色的馬閃閃,四蹄飛揚,鬢發須張,似要騰空而去,不由脫口道:“舞馬銜杯壺!”

容鬱仍是疏淡地笑,“蘇姑娘見過?”話說得無比輕鬆,垂下來的眼簾卻在不住打量蘇心月,心中反複地想:要不要賭這一把?賭心一起,手心裏滲出汗來,不由得默默祈禱:祖先在天有靈,助我一臂之力!

舞馬銜杯隻是一種壺的造型,市麵上雖不常見,在皇室用具中卻並不稀奇。常見舞馬銜杯壺以銀鍛造,舞馬刻於壺麵,擺在容鬱身邊的這隻舞馬銜杯壺卻是以水晶為原料,舞馬以金器雕成,立於壺中央,昂然四視,神駿非常。然而此壺最特別的並非造型,而是壺中金馬有辨毒之能,若茶中有毒,則壺中舞馬全身盡赤。

當初霜思林的貴客以此壺相贈,蘇心月隻當是尋常,半點也不在心上,後來琳琅來訪,得見此壺,大驚,說:“這本來是我家的東西啊。”

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這隻造型奇特的舞馬銜杯壺,但是隻有唐氏族人才知道它有辨毒之能。

蘇心月起身落座,澀聲回道:“二十年前曾經見過一次,不想有生之年還有第二次的機會。”

容鬱柔聲道:“那麽你抬頭看著我,你說,我和她……像嗎?”

蘇心月凝視良久,道:“娘娘心裏明白,何必多此一問?”

容鬱道:“你很會說話,蘇姑娘。那麽你告訴我,平留王妃到底是怎嗎死的?”

蘇心月陡聞此言,臉色忽然一白,繼而苦笑道:“平留王妃何等尊貴,心月出身低賤,又如何能知?”

容鬱輕笑一聲,“那麽請蘇姑娘告訴我,是誰這麽大手筆替蘇姑娘贖身?”蘇心月的臉仍是蒼白的,但是反而鎮定下來,她甚至淺喝了半口茶,而後緩緩道:“娘娘當真姓容?”

容鬱那句問話本是衝口而出,未做過多思量,不想蘇心月反應不比尋常,她心中想道:莫非當初替她贖身的不是秦相?心中起疑,口中卻隻淡然道:“自然,我出身虞州容氏。”

蘇心月道:“如此……請娘娘收下此物。”她從袖中取出一物,輕如煙,薄如翼,竟是一卷帛書。容鬱雙手接過,展開卻不見隻字片語,心中甚惑。

卻聽蘇心月款款道:“傳說東海有鮫人,善織綃。鮫綃比平常絲帛要輕薄數倍,鮫綃著墨即化,所以從來沒有人用鮫綃來記事,或者傳書。但是琳琅曾與我說,鮫綃不著墨,但是藏血,以鮫綃記事,隻有親族能夠看到。若娘娘當真是虞州容氏,不妨先滅了燈,鮫綃有夜明之效,相信娘娘可以如願以償。”

容鬱握住鮫綃,垂頭不語,良久方道:“多謝姑娘。”她忽然生出一種恐懼來:如果不看這卷帛書,她窮其一生都不會知道真相,所有努力都隻為活命,隻為了不被送去關雎宮;可是如果她在看這卷帛書之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退路,不能改變命運分毫,她會不會比眼下更絕望和無助?

她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看與不看可能落得同一個結局,可是她仍想知道真相,她不想一世糊塗,像餘嬪一樣,空負美貌才情,卻隻能在無心亭裏死不瞑目。

容鬱滅了燈,果如蘇心月所言割破手指將血滴在綃上,鮫綃陡然明亮起來,光暈清淡,雖不比夜明珠晶光燦然,卻也足以視物。綃上慢慢浮出蠅頭小字,如胭脂的顏色,隻怕當真是鮮血寫成。

凝神看去,隻見綃上說:

“能看到此書者,應是我唐氏族人。唐氏一族於二十年前族滅,所存不過寥寥數人。唯有虞州一脈,因觸犯族規被驅逐,或幸得存。虞州唐氏世代以班輩首字為姓,如我所料不差,看此書者當為容姓。昔日族長有言,唐門不滅,永世不得複用唐姓,不得離開虞州。而今唐門族滅,我以唐門第三十七任族長之名,準許虞州唐氏恢複祖姓,準許虞州唐氏離開故地。”

容鬱看到此處,眼中酸澀,竟然落下淚來。家中變故時候她年歲已經不小,記憶中家道艱難,母親屢屢提起江南富庶,父親總說:“祖訓不許離開虞州,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有次母親與父親爭執不下,母親口不擇言,道:“你家早就不姓唐了,還堅持這勞什子祖訓作甚!”她一直記得這句話,後來問母親,為什麽父親姓阮,而自己姓容?母親說,待你長大以後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但是沒有等到她長大母親已經不在了,每每思及母親一生都沒能離開那塊貧瘠的土地,她心中就格外難過。

容鬱定一定神,往下看去:

“唐氏一門族滅,源始於我父親。我父親姓楚,原是陳國皇室後裔,江湖傳言陳國被滅時候有大將獨孤氏斂財於地下,世代守護,而開啟寶藏的地圖由皇室後裔保存。我父親性情疏淡,有寄情山水之心而無複國之誌,遊曆江湖之時遇我母親唐氏。此時江湖已遍傳寶藏事,唐門以懷璧其罪故阻我父母婚事,母親剛烈,遂與父親私奔。

此事傳揚江湖,眾皆言我父親曾以寶藏地圖為唐門聘,於是眾所矢之。唐門於江湖之上本就結仇甚多,眾人又突起發難,於是唐門於一夜間被滅,遍地殘垣,零落屍骨,無人收拾。

斯時我父母已經遠離中原,噩耗傳來,母親長泣不止,淚盡而繼之以血。後執意回蜀川奔喪,父親不能阻,乃雙雙回川,於途中被截殺,父親力盡而亡,母親為人所救。

母親愧對唐門,矢誌複仇,其間種種,不忍追述。

如今大仇得報,元凶伏誅,母親亦隨父親長眠於地下。日後唐門見此書信者,可記於唐氏族譜,但諸事已了,無須追究。

阮琳琅親筆”

帛書至此而止。血跡凝固,那字跡也一行一行消失,終於又恢複到先前的厚灰色,不留半點光澤。

原來琳琅姓阮,竟是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以班輩首字為姓,作為一種懲罰——唐門族滅說到底是她父母的罪孽。隻是以後種種,忻禹的念念不忘,柳洛的追根究底,卻不是她能預料的了。

容鬱心中仍留了無數疑問:仇家是誰,她的母親如何查出來仇家的底細,又如何報仇,她為什麽會成為檸王死士,既然唐門族滅,那麽那個所謂的師兄又到底是什麽人,還有她父係家族的寶藏最終花落誰家?她隱約覺得中間缺少最關鍵的一環,隻在倉促間竟是理不出來。

她正要張口問蘇心月,忽然門外傳來知棋的聲音:“娘娘,皇上駕到。”容鬱將鮫綃一卷,放入袖中,不慌不忙亮起燈,低聲道:“委屈蘇姑娘了。”

忻禹大步走進來,容鬱領了蘇心月行禮。他含笑扶起容鬱,目光從蘇心月麵上掃過,身子一僵,笑容頓斂。

容鬱解釋道:“小月姑娘精通音律,臣妾特留了她在宮裏指點一二。”

忻禹瞠視她片刻,冷笑一聲,道:“原來是蘇姑娘!”“蘇姑娘”三字入耳,容鬱的心驀地一沉,忻禹不等她開口,隨即便吩咐知棋:“領蘇姑娘下去,好生安置了。”知棋應了,向蘇心月伸手道:“蘇姑娘請隨我來。”蘇心月奇異地看了忻禹一眼,默然去了。

房中隻剩下忻禹和容鬱,仿佛空蕩了許多。容鬱見忻禹麵色不善,自去取了粥食過來,柔聲道:“今兒可累著了?”忻禹不答,取了烏木箸,低頭方吃幾口,忽然將食盒一推,猛地站起來,隻聽砰的一聲,食盒中碗碟盡碎。容鬱驚駭失色,哪裏還敢說話,撲通一聲就地跪下,道:“陛下!”

忻禹不理她,默然坐了。過得一盞茶的工夫,忽又站起來,在室中緊走幾步,到窗前,一推,窗外涼風習習,荷香馥鬱,連跪在地上的容鬱都覺得心神為之一振。卻聽忻禹道:“起來吧,再給我盛一碗粥。”容鬱跪得久了,腿腳麻木,站起來一趔趄,自己扶了牆站穩,慢慢走出去取粥。

粥香甚濃。忻禹先前心緒起伏,這會兒倒是胃口開了,不多時就把滿滿一碗粥喝了個幹淨。

他不說話,容鬱也不敢開口,隻反複揣摩方才形狀,想道:皇帝必然是見過蘇心月的,必然是蘇心月也讓他想起什麽才如此發作。又想到忻禹素來陰沉,喜怒等閑不行於色,這般在自己麵前發作說來還是第一次,是不是意味著他正逐漸將自己當做最親密的人?容鬱心中甜一陣苦一陣,寒暑交加。

忻禹默坐了一會兒,忽道:“容兒,方才嚇到你了嗎?”

容鬱回道:“陛下心中有事,容兒若能分擔萬一,那也是莫*幸。”

忻禹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回答,自顧自出了半天神,說道:“時隔二十年,想不到還能看到故人。”麵上忽現癲狂之色,喃喃道:“琳琅、琳琅,你還不肯放過我嗎?”

他在忽然之間發現故人猶在,而琳琅竟已長眠於地下二十年之久,生死兩茫茫。他在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這二十餘年如何掙紮度過,又如何竟與這許多與琳琅酷似的女子糾纏,不得解脫。一時胸中大慟,心傷如死,忽然指間刀光一閃,就要向心口插去——

變故猝起,容鬱一見之下魂飛魄散,搶上一步,大聲道:“陛下!”

忻禹聞言一驚,刀鋒微偏,鮮血即時湧了出來。容鬱隻覺得腥氣一衝,眼前直冒金星,哭道:“陛下!”一時手腳俱軟,驚懼已極。忻禹伸手按住她道:“別怕,朕……無事。”容鬱這才稍稍緩過神來。

刀傷不在要害,隻是血流如注。

容鬱勉力穩住心神,道:“傳禦醫吧。”話出口才發現抖得厲害。忻禹搖頭道:“莫怕,聽朕的話,讓下人去問禦醫要金創藥,就說……你不慎傷了手。不要讓外人進來。”

容鬱隨手取了絹帕給忻禹簡單包紮,將他扶至床上半躺,取了金創藥,又交代知書如此這般,然後就急急趕了回來,看見忻禹神色安詳,血已經止住了,心下才安,忽又看到忻禹傷處的絹帕,臉色微微一白,原來她在慌亂之下竟誤將琳琅的帛書當做絹帕給忻禹裹了傷,好在鮫綃隻認親族之血,沒有現出字來。

忻禹靠在床頭,見她神色慌張至此,不由微笑道:“容兒你過來。”

容鬱靠近他坐了。忻禹道:“方才……竟像是被蠱惑了,已經沒事了,容兒你不必擔心。”他說一句,容鬱應一句,心中後怕,若是方才他真出了什麽事,她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忻禹道:“今兒你留下的那個小月姑娘,朕原是認識的。那時候朕也荒唐,隨一幫公子哥們去霜思林聽曲子——霜思林,你聽過嗎,二十年前那是京城最紅的青樓,小月姑娘原來叫蘇心月,是霜思林頭牌。據說蘇心月出身原也不壞,後來家道中落,因母病,自賣入霜思林,因天資出眾,又調教得法,所以頗有些名氣。

但是真正聲名鵲起卻還是得少相秦禰之力。

都說是名士風流,秦禰也有這個毛病,時人皆傳,如在相府找不到少相可以直接去霜思林。

那日蘇心月剛從酒席歸來,微帶醉意斜倚在床頭,聽下人報有客人,心知這等時分還能得媽媽允許入門者定非常人,於是掙紮著起來,奈何酒力未散,嬌弱不勝,隻隨口敷衍。那客人也憐她酒後神倦,並不久留,坐了半個時辰不到便去了。

過得幾日京城便有傳少相新文,中有綺麗之句,道是“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於是京城人紛紛猜測語中女子身份,盛傳此女貌若天人。

以後秦禰頻頻現身霜思林,與蘇心月詩酒相和,盛讚蘇心月之歌,蘇心月因此在京城名重一時。

這一段才子佳人,容兒你看如何?”

忻禹極少說這麽多話,容鬱心知他是心情激蕩之故,事後若是想起來,隻怕又後悔失言。因此仔細斟酌,方才應道:“都說是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蘇姑娘能得入秦府,也算是造化了。”

忻禹道:“你說得不錯,暮去朝來顏色故,商人重利輕別離。蘇心月這樣的結局,不知多少風塵女子夢寐以求。”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又道:“秦禰與蘇心月兩情相悅之時曾被外調為官,蘇心月獨舟相送,一送竟送出四五十裏,直到秦禰再三勸說才依依回京,回京後不肯見客,鴇母逼她,她就以死相應,在京師一時傳為美談。”

“後來呢?”容鬱忍不住追問。

忻禹睜眼對她笑一笑,道:“後來秦禰回京,家裏給他定了親事,是謝家大小姐。蘇心月雖然心如皎月,卻也無可奈何。幸而有人仗義替她贖身,又將她送與謝家大小姐做通房丫頭,一起嫁入秦家。”

停了一會,忽然問:“怎嗎不問是誰這樣仗義疏財?”

容鬱眼皮一挑,道:“那必是荊苛聶政一流的人物,容兒尋常女子,怎敢妄問?”

忻禹哈哈大笑,牽動傷處,又狠狠皺一回眉,說道:“這回你可猜錯了,這個荊苛聶政一流的人物卻是女子,你必然也聽說過——是平留王妃。”言罷又大笑數聲,可是容鬱聽來,那笑聲裏竟有無窮的悲苦,空落,寂寥。

容鬱的目光遊離,落到忻禹傷處的鮫綃,心裏一跳,她對自己說:我知道那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