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楓公主
夜晚的鳴沙山,方圓數十公裏,全無燈火,一片漆黑,隻聽得見刮過沙山的風聲。在夜裏聽那沙鳴之聲,真如兩軍交戰,金鼓齊鳴一般。
“我們上次也在同樣荒涼的地方過夜,記得嗎?”杜潤秋低聲地對曉霜說,“在鎖陽古城……那裏也是個古戰場。”
“也?”曉霜瞪著他,“秋哥,你什麽意思?”
“我聽過當地的一個傳說……杜潤秋指的就是那個傳說吧?”屈淵若有所思地說,“傳說這裏原本是個水草豐茂的地方,有位漢朝的將軍率軍西征,卻被敵軍偷襲。正當他們大戰之際,刮起了大風,漫天黃沙把這兩隊人馬都埋進了沙裏,這鳴沙山就是由此而來的。我們現在聽到的沙山鳴聲,就是當年的廝殺之聲。”
“多殘忍的一個故事。”丹朱輕輕地說,“這跟我們常說的,一道雷電把人給劈死有什麽兩樣?天降風沙,把上萬的人馬都永遠掩在黃沙之下……”
杜潤秋喃喃地說:“是啊,這不就跟鎖陽古城發生的事一樣麽?那些滿腔冤念的士兵,鬼魂永遠地被困而不出……為什麽遇上的總是將軍,人馬,戰場,廝殺?……”
屈淵聽得莫名其妙。“你在嘀咕什麽?”
杜潤秋想解釋,但覺得鎖陽古城的故事太過冗長,講起來未免太累了一些。他正在認真“考慮”怎麽把故事“精簡”一些,曉霜忽然作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說話,然後一個勁地往月牙泉的方向指。
深夜的月牙泉,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蘆葦飄蕩,水色如翡,似江南詩畫。就在這薄霧之中,依稀地出現了一群馬的影子。
杜潤秋大大地張開了嘴,屈淵的眼珠子也快從眼眶裏掉了出來。
他們都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哪怕是出現一群吸血僵屍,估計也能接受,但說什麽也想不到,出現在月牙泉畔的,居然是一群馬!
這群馬,匹匹都是神駿之物,尤其是其中為首的一匹黑馬,不僅高大得出奇,居然長著翅膀!
杜潤秋正在目瞪口呆的時候,隻聽坐在他身旁的曉霜輕輕地說:“這就是傳說中漢武帝所得的天馬啊。我總算是……又見到了……”
她的聲音跟平時很是不同,平時她說話又嬌又軟又膩,甜得要命,這時候卻帶著著無法形容的、幾乎是滄桑的調子。杜潤秋雖然腦中是一片混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曉霜話中的語病。
又見到了?這麽說,曉霜以前曾經見過這長了翅膀的所謂“天馬”?她是在哪裏見到的?這“天馬”,隻存在於傳說之中,就算是典籍裏有所記載,也是寥寥數語,沒有人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麽樣!
“那些馬……是真的,還是幻影?”屈淵還沒忘記要壓低嗓音說話。丹朱輕聲地說:“這可不好說,你可以說它們是真的,也可以說它們是假的,虛幻的,不存在的。”
她這模棱兩可的回答,等於沒說。丹朱又加了一句:“昔日有個小官,被貶到這裏,他發現了一群馬在水邊,其中便有一匹天馬。他設計擒下了天馬,獻給漢武帝,漢武帝素來好馬,果然大喜,不僅赦他之罪,還大加嘉獎。”
杜潤秋聽她這麽說,躍躍欲試。“那,我們也去試試看,把這匹馬抓住?嘿,嘿,長翅膀的馬,是不是真的會飛啊?”
曉霜將他一拉,把他重新拉得跌坐在沙裏。“小心那天馬一蹄子把你踢個四腳朝天!”
杜潤秋看了看那馬近兩米的高度,那強健有力的馬蹄,覺得曉霜說得實在是很有道理,歎了口氣,不得不放棄他的異想天開。“那,我們就在這裏看著?”
“閉上你的嘴,秋哥,好好地看!”
杜潤秋被曉霜罵得回不了嘴,隻得乖乖地閉上了嘴。屈淵倒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馬看,滿眼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地說:“看來,古代典籍裏記載的那些什麽大宛汗血寶馬,日行千裏,也都是真的了?”
“汗血寶馬還算是有典可尋,”丹朱說道,“畢竟漢武帝為了這馬,大動幹戈,不惜揮師打下大宛國。最神異的,應該是《穆天子傳》裏的八駿——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不過,《拾遺記》裏記載的八駿,名字又完全不同了……”
她說起來聲如吐珠,娓娓動聽,但屈淵和杜潤秋哪裏聽得懂?她說的那些名馬的名字,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怎麽個寫法。杜潤秋大搖其頭:“丹朱丹朱,如果你是要賣弄文采,那就省了,我們都知道你才富五車。如果你是要普及知識,那也省了,我們都是文盲!”
丹朱臉頰微微一紅,明豔照人。“誰說我賣弄了?聽我說完好不好?《拾遺記》裏提到的八種名馬,最後一種名為‘扶翼’,說是‘身有肉翅,遞而駕焉,按轡徐行,以匝天地之域’!”
杜潤秋一怔。“什麽?那……難道就是說的……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匹有翅膀的馬?”
“快看!”屈淵低聲叫了起來,神情緊張地盯著前麵。杜潤秋也瞪圓了眼睛,隻見為首的那匹長翅膀的黑馬似乎喝飽了水,也休息夠了,慢悠悠地向月牙泉裏走去,其餘的馬也尾隨其後。走到泉中心的時候,泉水就打起了旋兒,有點像極其強烈的漩渦,又有點像一口煮開了的鍋。漩渦越來越強,把一群馬都卷在中間,不出半分鍾,所有的馬都消失了。
杜潤秋把眼睛揉了又揉。他實在是很難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彎極靜謐柔美的泉水,怎麽會有那麽強烈的漩渦?那些馬又消失到哪裏去了?如今再看月牙泉,寧靜如昔,靜靜流動,碎冰聲互擊如同音樂,杜潤秋簡直要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馬呢?馬呢?跑哪去了?”杜潤秋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大叫大嚷。“誰能告訴我,剛才看到的是什麽?馬的鬼魂嗎?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屈淵比他要鎮靜一點。“遲小姐,林小姐,你們能解釋一下嗎?你們能拿得準這裏會發現這樣的奇特現象,你們就一定知道原因!就連研究月牙泉的專家們也不知道!”
“屈淵,這你可錯了。”丹朱微笑,“你隨便去找個專家問問,他們都會告訴你,傳說中找到天馬的地方叫渥窪湖,有些專家懷疑那窪湖實際上就是月牙泉,隻不過沒有太多的佐證證明而已。”
“但是……這跟我們要調查的事,又有什麽關係?”屈淵不愧是警官,馬上又想到了他的“職責”。
“當然有關係。”曉霜插嘴說,“這些馬是怎麽來的?它們是從哪裏來的?弄清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會知道,那些無名的屍體是怎麽來的了!”
“聰明!”杜潤秋雙手用力一個互擊,“就像屈淵說的一樣,凡是在月牙泉裏發現的屍體,都像是憑空出現一樣,一定是有一個我們想不到的通道!這個通道,其實就在月牙泉裏麵!”
他說完這句話,就發現曉霜、丹朱、屈淵三個人都在盯著他看。“看我幹什麽?我說錯了嗎?怎麽你們一個個都盯著我看啊?我臉上長花了?”
“……秋哥,你真是好有創意哦。”曉霜小聲地說,“你是不是打算進這個通道裏去看一看,找一找呢?”
杜潤秋一呆。曉霜這話,其實提醒了他。難道自己不是已經進過這個所謂的“通道”了嗎?就在他追著杜欣衝進月牙泉的時候?
“會有危險嗎?”屈淵說,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副準備好要迎接挑戰的表情。丹朱搖了搖頭,說:“誰知道呢?”
“如果沒危險的話,那些屍體是怎麽回事?”杜潤秋說,“算啦,還是別去了,我覺得怕怕的!”
“我去!”屈淵站了起來,一臉堅毅。杜潤秋噓了一聲,苦著臉說:“哎,你又來充英雄了。老大,搞不好會死人的呢!說不定,明天從月牙泉裏浮起來的屍體就是我們了!”
“我要去看看。”丹朱也說,“這是個很難得的機會。”
曉霜吃吃地笑了,拉著杜潤秋說:“別擔心啦,我們不會死的。”
聽了曉霜這句話,杜潤秋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不知道為什麽,曉霜這麽笑嘻嘻說出來的話,杜潤秋卻是深信不疑。
“好吧好吧……走吧走吧!”
一走進月牙泉裏,杜潤秋的運動鞋就馬上濕透了。他這才想起一個現實的問題:就算不淹死,恐怕也會被凍死。
丹朱和曉霜也凍得直抖。曉霜牙齒打著架,抖抖索索地說:“忍……忍一下吧,一會就不會冷了。”
她這話說得也很奇怪,但這時候杜潤秋凍得腦子裏都一片空白了,根本沒辦法去多想。好不容易艱難地淌水走到月牙泉中心,就連屈淵都受不了了,說:“這……不是我打退堂鼓,恐怕……我們……真會……凍死……”
曉霜在她的衣袋裏摸索著,她凍僵了的手不聽使喚,摸了好一會,才摸出一個很精致的刺繡的小袋子。杜潤秋覺得那個袋子,很像是古代常說的“香囊”,還綴著穗子。曉霜把小香袋底朝天地一抖,杜潤秋就看見一把沙子*出來。
五色沙。
鳴沙山月牙泉有三寶,五色沙,七星草,鐵背魚。
五色沙,紅、黃、綠、白、黑,細如小米。
杜潤秋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對。這種感覺,跟那天他跟隨杜欣淌到月牙泉裏的感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強大的漩渦一樣的吸力,讓他眼前發黑,一瞬間什麽都看不到了。但是他依稀聽到了幾個相當陌生的聲音,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叫著:“你們在幹什麽?你們要到哪裏去?啊——”
杜潤秋再次失去知覺了。
非常奇怪,他心裏很清楚,他是昏迷過去了,可是,他的意識卻仍然在活動。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又在黑暗裏漫無目的地奔跑。往哪裏跑?他不知道。但是很顯然,他是在追著一個什麽東西。
遠處有一團模糊的白色的亮光。杜潤秋追了上去。
那亮光逐漸在他麵前清晰了。
“曉霜!”杜潤秋本能地叫了出來。他混沌一團的腦子在混亂地活動著。似乎,這樣的事情,從前也曾經發生過。“曉霜!你為什麽不等我?你要到哪裏去,曉霜?等等我呀!”
曉霜回過了頭。杜潤秋吃了一驚。
她不是曉霜。
又是那個他在水裏發現的死去的少女!
杜潤秋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他滿頭滿臉都是汗。
“杜潤秋,你還好吧?”屈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這次是真真實實的聲音了。杜潤秋一把拽住了屈淵,死死地瞪著他。
“我還活著吧?”
屈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也是渾身濕透,十分狼狽,頭發可笑地蓬在頭頂,但神情還算鎮定。“你當然活著!你剛才還在打呼嚕呢!我都不知道你是昏過去了,還是睡得太死了!”
杜潤秋這時候才來得及打量一下四周。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古怪得超過了他所有的想象。
這是一個巨大的沙子形成的空間。
杜潤秋從來不知道,流動的沙子也能凝聚成一個固定的場所,而且居然能給人一種穩固的感覺。直徑大約有二十來米的一個圓形的空間,一眼往上看去,根本看不到頂。杜潤秋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落進了一個無底洞——《西遊記》裏麵,金鼻白毛老鼠精的那個無底洞!
曉霜正蜷縮在他身邊,這時候也哼哼著爬了起來。丹朱還在昏迷著,沒醒。讓杜潤秋十分吃驚的是,除了他們,這無底洞裏居然還有四個人,其中兩個就是白天見過的研究員馮至善和李悅!
“他們怎麽也在這裏?”杜潤秋滿腹狐疑地說。他想起來了,在自己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聽到了有兩個人在叫喊,一定就是李悅夫妻倆一直跟著他們!
“那兩個又是誰?”屈淵慢慢地站了起身,走到角落裏的另外兩個人身邊。那兩個人的臉朝下,但杜潤秋已經發現,這兩人的頭發都花白了。他“啊”了一聲:“我知道了,他們是那對賣橙皮茶的老夫妻!”
屈淵一愣。“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我怎麽知道?”杜潤秋不滿,“等他們醒了,問他們就知道了啊!”
曉霜揉著脖子,一臉鬱悶地說:“你們說話小聲點。這裏是沙子構成的,如果被震垮了,我們就真的要死在裏麵了。”
聽了她這話,杜潤秋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屈淵果然壓低了聲音,小聲地說:“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沙井。”說話的居然是馮至善,這人說醒就醒了,話接得還很迅速,“這裏就是古籍裏記載的沙井!”
杜潤秋左顧右盼,喃喃地說:“這裏倒真的很像一口井,就是這井也太大太深了些——我們怎麽上去?孫悟空進了無底洞,可以騰雲駕霧出去,我們呢?在這裏吃沙子度日?我看,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發現這裏吧!”
屈淵抱著一線希望地問:“這裏應該有別的出口吧?”
“沙山無形,變幻無定。”馮至善說,“就算有出口,也是隨風而變,我們根本找不到的。”
杜潤秋跳了起來。他也顧不得曉霜的警告了,大聲地說:“什麽?什麽?意思是我們就在困死在這裏了?不會吧!我還年輕呐,我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可不要在這什麽見鬼的沙井底下變成一堆白骨啊!等到幾十上百年後,有人發現了我……哎,他們還會說,這個是古代的人呢,肯定是被殉葬的,因為胃裏完全沒有食物,就是給活活餓死的……”
“……”
所有人都被他的跳躍性思維弄得說不出話來。丹朱這時也醒了,她倚在曉霜肩上,皺著眉說:“秋哥,你叫什麽叫?想想那些屍體是怎麽浮上水麵的?有辦法的,你擔什麽心,著什麽急?我們又不是來找死的!”
杜潤秋聽她這麽一說,覺得還算有理,總算把嘴閉上了。他抬起頭,極力向上看去,但也隻看到黑黑的一個大洞,不管怎麽望,都望不到頂。“這上麵……真的就是月牙泉?太……太不可思議了。”
馮至善難以掩飾臉上的興奮。“終於能證實我們的推測了。這沙井,雖說是自然形成的,但是一定也經過了人工的改建。你們看,還殘留著一些工具。”
他指著角落的一堆鏽跡斑斑的東西,杜潤秋好奇地走過去,揀起來一看,馬上“哇”地一聲扔下了。“有死人!死人!”
一張人臉正露在黃沙之外,露著森森的白牙,兩隻眼睛居然還在瞪著他。杜潤秋嚇得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嘴裏還嚷嚷著:“不是骷髏,是人啊!是人啊!人啊!”
所有人都圍到了他身邊去。杜潤秋這時驚魂方定,再仔細一看,發現那個人是被埋在沙地裏的,不知怎麽的卻露了一張臉出來。那是個相當年輕的男人,長得很普通,臉色黑紅,皮膚粗糙。
“這這這……這人死了多久了?才死吧?”杜潤秋結結巴巴地說著。屈淵伸手在那屍體的臉上輕輕按了兩下,說,“看這樣子,確實是才死的,屍斑什麽的都沒出現。”
丹朱卻搖搖頭說:“不,這人死了很久很久了。他在這裏埋了不知道多久了。你們還不明白麽?”
杜潤秋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屈淵當然也明白了,他一臉都是驚愕,訥訥地說道:“你是說,我們在月牙泉裏發現的那些屍體……都是……這裏埋著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馮至善忽然說:“這裏一定曾經有不少人殉葬。”
李悅也掙紮著站起了身,她雖然臉色發白,但顯然十分清醒。“是的,一定是這樣。這沙井底下,一定埋著大量殉葬的人的屍體。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也許因為是在這種極其幹燥、空氣不太流通的沙地裏埋著,這些屍體千百年來一直保持著原樣,沒有腐壞……”
“豈止是沒有腐壞。”屈淵打斷了她,“我見過的屍體夠多了,保存得再好的,看起來也就是個死人,哪怕我們很刻意地把死人修飾過,拍照下來給他的家人看,仍然能看出來是個死人。總之,不對就是不對,死人就是死人。可這屍體……”他指著從沙裏露出的那張年輕男人的臉,“你們看看,這哪裏像死人的臉?連皮膚都是有彈性的!”
杜潤秋很沒大腦地說:“木乃伊也保存得很好!”
“胡說八道!”屈淵橫了他一眼,“木乃伊保存得根本就不好!把你的內髒搗空,你感覺如何?”
杜潤秋打了個寒噤,閉上了嘴。曉霜在旁邊提議說:“我們挖挖看吧,看看下麵究竟有什麽。如果是殉葬的話,一定,嗯,會有些什麽陪葬的東西。”
屈淵有些猶豫。他望著李悅和馮至善,李悅淡淡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說:“是的,小姑娘說得一點沒錯。隻要是殉葬,就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杜潤秋也興奮起來了,摩拳擦掌地說:“好啊!沒想到我還能當一回考古學家!”
“……考古學家?”丹朱歎了口氣,“秋哥,你隻能賣賣苦力了。”
那對賣橙皮茶的老夫妻總算是悠悠醒轉了,兩個人都木木呆呆的,渾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丹朱耐心地在那邊給他們解釋,解釋了半天,又問他們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兩個人還是一臉迷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也虧得丹朱耐心好,仍然輕言細語地在跟他們“溝通”。
杜潤秋、屈淵和馮其善正在挖地上的沙。沒有工具,他們隻得用手。好在這沙地非常鬆軟,就算用手挖,也不會太吃力。
那具青年男屍已經被他們挖出來了,放在了一邊。這具男屍是**的,一絲不掛。李悅在旁邊解釋說:“他雖然屍體保持不腐,可是,他的衣服都全部風化了。能夠到這種一絲一縷都不留下的程度,這男屍的時間一定很長了。”
屈淵輕輕握起男屍的一條胳臂,看了片刻。“看,他的手臂肌肉很發達,手掌和手指上都有老繭。他要麽就是個工匠,要麽就是個當兵的。”
“這是什麽?”杜潤秋忽然看到在五色的沙裏,有一點紅光閃耀。他伸手抓了起來,放在眼前一看,卻愣住了。
那是一塊如嬰兒手掌般大小的玉,紅如炭火,穿著一條黃金打成的穗子。黃金也已褪色,但這玉依舊紅得如噴火蒸霞一般。
李悅和馮至善同時叫了出來:“樓蘭漠玉!”
馮至善一伸手,把這塊紅玉從杜潤秋的手裏抓了過來。他細細地端詳著這紅玉,兩隻手都在發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真的……真的是樓蘭漠玉。果然……果然在這裏……”
李悅一手拈起了垂在玉上的那黃金穗子。那穗子是用黃金絲編織而成的,打造得極其精致。上麵刻著幾個古字,杜潤秋完全不知道是哪國的文字。
“公主……楓?”
杜潤秋頓時來了興致。“什麽什麽?這玉是屬於一個公主的?”
“是啊,她的名字就叫楓。”李悅若有所思地說,“但是,如果要公主殉葬,這得是誰死了呢?”
杜潤秋想都沒想,衝口而出:“當然是國王死了啊!”
李悅好笑地說:“國王死了,他的後妃殉葬是天經地義,可是,公主殉葬,倒是真的很少見。”
屈淵盯著那紅玉看了半天,這時問道:“樓蘭漠玉,是不是就是那個樓蘭?那個神秘消失的樓蘭古國?”
“哦,我們用不著去關心樓蘭是怎麽消失的。”李悅笑了笑,“現在那些野史傳聞把樓蘭渲染得太過於神秘了,其實它隻不過是一個西域的小國。漢武帝時期,討伐樓蘭,樓蘭不得已臣服漢室(這其間也是曲折重重),後來漢朝國力衰弱,樓蘭又再次背叛……”
“漢武帝!”杜潤秋直著嗓子嚷道,“又是他!得天馬的也是他,打樓蘭的也是他!這個沙井,是不是也是他挖的啊?”
眾人無語。杜潤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按理說,平時他這般大放厥詞的時候,曉霜一定會嘲笑他,今天曉霜卻一個字也沒有。他還沒轉過頭去看她,就聽到曉霜的聲音在說:“給我看看好嗎?”
馮至善顯然有點不願意,但曉霜的手已經伸出來了,他也隻得把紅玉放到了她的手裏,還叮囑:“小心點!可別摔著了!”
杜潤秋看著曉霜。她望著躺在她手心裏那塊色如噴火一般的玉,臉上的神色很奇怪,似笑又非笑,有點懷念,有點傷感。杜潤秋覺得自己曾經在誰的臉上,看見過很相似的表情,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了。
“那個楓公主……我們知道呀!”忽然,一個顫顫的、蒼老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了過來。杜潤秋一看,竟然是那對老夫妻中的老太太。她顫抖著手,指著曉霜手裏的那塊紅玉,“月牙泉旁邊的羅布紅麻,就是她的血染紅的啊!”
曉霜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塊玉就從她的手裏落了下去。杜潤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馮至善急忙從杜潤秋手裏拿回了紅玉,小心地又拭又吹,喃喃地說:“怎麽這麽不小心?這可是很珍貴的文物……”
李悅走到了老夫妻身邊,微笑地問那個老太太。“您說什麽?您能給我們講清楚一點嗎?怎麽稱呼您呢?”
“我……我叫樂曉澈。”老太太說,“他叫秦明。”
杜潤秋看了那老太太一眼,暗自心想這名字也太美麗動人了一點。那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也絕不是什麽美人,居然取了個這麽個音樂一樣的名字。
“樂婆婆,”李悅其聲如人,十分文雅,十分有素養,“你們兩位是一直住在月牙泉旁邊的嗎?”
“是啊,我們住了幾十年了,一直在那裏賣橙皮茶。”樂曉澈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我們一直都知道啊……這裏的人,年紀大的,都知道啊!”
李悅的眼裏,明顯地表現出了驚訝。“是嗎?可是,我和至善兩個人問了不少老人家,他們都說不知道啊!”
“知道的,一定知道的。”樂曉澈固執地說。“羅布紅麻開的花,原來不是紅的,是白的,就是楓公主的血把它們給染紅了的。”
杜潤秋實在忍不住,問了出來:“楓公主是誰?”
樂曉澈的回答,來得很快,毫不猶豫。“樓蘭公主。”
中國古代的那些紅顏,總是薄命的。這是杜潤秋一直以來的認識。當他聽樂曉澈講述這個名字叫“楓”的少女的故事的時候,更加這麽認為了。
樂曉澈講的這個傳說,確實讓他們解開了不少疑惑。
這個沙井,是在一次沙塵暴之後,自然形成的,然後樓蘭國王派人在上麵把那眼泉水修整成了一個月牙的形狀。大凡動土,尤其是這種跟“神跡”有關的動土,往往是需要祭祀的,普遍的便是宰殺牲畜,更殘忍的,便是活人祭祀。
國王更忍心用自己的親生女兒作祭品。
樂曉澈講到這裏的時候,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前麵,一雙像雞爪一樣的手也無意識地在虛空裏亂抓。“長在月牙泉旁邊的那些羅布紅麻,本來是雪白的,就像飄落的雪花一樣。可是,那時候,楓公主的鮮血濺出來的時候,羅布紅麻就被染紅了,而且,永遠也不會褪色了!從那時起,羅布紅麻開出的花,就是紅色的了……也從那個時候起,月牙泉裏開始有了一種魚,叫鐵背魚。鐵背魚,就是戴在楓公主脖子上的一串魚形的金飾,在她的頭被砍下來的一刻,金飾散掉,落進了月牙泉,然後就變成了那種奇怪的魚……”
杜潤秋原本是在想像,朔風狂沙中,一個全身白衣的少女,被砍斷了嬌嫩的脖頸,鮮血噴濺在水邊白色的小花上,點點血紅。那是何等淒豔的畫麵?可是,樂曉澈最後這兩句話,實在是讓他忍不住了,笑出了聲。
“這根本就是神話故事嘛!這也吹得太玄乎了一點吧!”
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說話。曉霜臉色發白,隻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樓蘭本來就是個神秘的國度,樓蘭的公主,說不定就是個巫女。”
杜潤秋閉上了嘴。但是想了半天,他還是耐不住,又說了一句:“如果她真的是個巫女,真的有法力,她為什麽不救自己?”
“有所為,有所不為。”曉霜冷冷地說,她的臉上像結了一層冰,“秋哥,你永遠不會懂這一點的。”
杜潤秋這次再也答不出話來了。倒是丹朱來替他圓場了,隻聽她說道:“秋哥,你不能把古代跟現代等同起來。在古代,人們對自然現象是怎麽發生的,知道得很少,不像現在,我們對於風雨雷電、日食月食,都能用‘科學’去解釋。你想想,當他們的聖地突然出現一個深井,而這時候又瘟疫天災不斷,他們能怎麽做?能做的自然是向天祈福,而向上天和神靈請求庇護是需要很大的代價的。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太多了,從古到今,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數都數不清。”
“如果那個楓公主是自願獻身的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杜潤秋咕噥著,“好吧,她是公主,她有拯救國家的念頭,所以願意去死。聖母啊!”
“沒人願意自願去死的。”曉霜的聲音更冷了,幾乎像月牙泉冰冷的水,“我說過了,很多事,都是不得已。”
“那我們還要往下挖嗎?”屈淵打岔說,“會不會挖到這個楓公主的遺體?”
曉霜的嘴唇動了一下,杜潤秋看得出她是有話想說,但最後又沒說。李悅搖了搖頭,說:“最好別再挖了,這沙的流動性相當強,我們如果挖得太深太多,很可能會破壞它的結構,造成這個空間的崩塌。”
杜潤秋唉聲歎氣。“那我們該怎麽辦?呆在這裏,祈禱嗎?”
丹朱微微一笑。“好建議,秋哥。現在我們也沒有別的可以做了,也許,休息一下,睡上一覺比較好吧。現在我們需要保持體力。”
她跟曉霜果然退到角落,兩個人挨在一起就閉上眼睛了。杜潤秋歎了口氣,看著屈淵說:“你覺得呢?”
“遲小姐說得有道理。”屈淵說,“我們確實需要保持體力。”
杜潤秋無可奈何地坐到了曉霜身邊。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很疲倦了。在他合上眼睛之前,他還看到李悅和馮至善正對著那塊紅玉,小聲地說著什麽。
他在睡夢裏,依稀聽到了有人壓低嗓音爭吵。但他實在是太倦了,倦得連眼皮都不想抬一下,於是他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