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最後的貢品

在五座蓮花聖塔下的草地上,長著一種樹。這樹本身沒什麽出奇的地方,吸引人的是樹上開著的花。極其濃烈的一種紅,紅得十分亮眼,像一隻隻極大的展翅的蝴蝶。杜潤秋跟丹朱曉霜走到一株樹的下麵,三個人都仰頭向上看著。正巧一片豔紅的花瓣落了下來,正好飄到丹朱的頭頂上。杜潤秋本能地伸出手,把她頭發上的這片花瓣拂掉了。他還沒收回手,就接觸到曉霜的目光了,杜潤秋心裏一驚,暗叫不好,都不敢去看曉霜的眼睛了。

丹朱也有些尷尬,退了一步,沒說什麽。曉霜看了丹朱一眼,又看了杜潤秋一眼。她開了口,說的話讓杜潤秋放下了心。“我們現在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杜潤秋對著她討好地傻笑,“就是到處走走。”

丹朱說:“我們去四周的長廊裏看看吧。”

東南西北的長廊,都沒什麽特色可言。就隻是石頭堆出來的,人走在裏麵,隻能聽到自己腳步的響聲。

杜潤秋相當無趣地說道:“這裏究竟是個什麽地方?是誰建造了這裏?”

丹朱沉默了一會。她緩緩地說:“是誰建造了這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知道了這個地方的存在。”

她在石板地上坐了下來。曉霜卻拿出了她的速寫本,在那裏畫畫。

“秋哥,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嗎?”丹朱問道。這個問題,問得杜潤秋呆在那裏,不知所措。不過丹朱這個問題,顯然也並不打算要他回答。她的眼神,虛虛渺渺地飄浮著,看著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記得上次的蛇神嗎?其實那不是神,隻是一股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雖然虛幻,但卻是真實地存在著,隻有得到人們的獻祭,他們才會滿足。這樣的‘神’,往往不是以實體的形式存在的,隻是一種力量。或者,我們可以稱其為一種靈體。”

她總算是說到實質問題了。杜潤秋屏住了呼吸,聽著她說下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什麽,丹朱又不肯說了。

丹朱作了個手勢。“這裏也是一個這樣的地方。這裏有一股力量,一股非常強有力的力量,甚至遠遠超過我們上次見到的蛇神。蛇神已經夠強大的,為什麽?因為他有大紅祭作為力量的來源。大紅祭,你也是第一次親眼見識到,不是嗎?最高等級的血祭,就是在紅祭——活人的祭祀。《西遊記》看過吧?觀世音蓮花池裏的金魚,下界成了靈感大王,每年都要百姓給他送童男童女,供他食用。活人祭永遠是最高的血祭,不過,《西遊記》裏都是妖精,他們喜歡吃人肉。對於那些沒有實體,隻有靈體存在的,他們要的是什麽呢?”

杜潤秋思索著她的話。他有些遲疑地說道:“難道是……”

“對了,沒有實體的靈體,他們要人肉自然是沒意義,所以他們要的是靈魂。”丹朱臉上仍然帶著那股縹緲的笑意,“這也是最好的供品哦。”

杜潤秋跺了一下腳,大聲說:“我想起來了,我以前看過一部挺有名的法國電影,叫什麽……呃,名字我忘了。講的是一個惡魔,他戴著一個具有魔力的麵具,那麵具就像鏡子一樣。這麵具可以讓他把人的靈魂收在裏麵!就靠著這些人的靈魂,他可以永葆青春,永遠不老!後來有個大偵探,不顧危險地追查這件事,終於把這個惡魔揪了出來!”

“哦?還有這樣的電影?”丹朱挑高了眉頭,連在畫畫的曉霜也轉過了頭。兩個女孩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是啊是啊,我看過的,拍得挺好的。”杜潤秋連聲說,“聽說這個故事還是真的呢,說是十八世紀在法國流傳很廣的。”

丹朱若有所思地蹙著眉頭,輕輕地說:“我相信……是真的。這樣的人,或者說,這樣的寶物,總是存在的。而且……常常是不止一個的……”

她又停頓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道:“這座宮殿,是為了保有某個神秘而強大的力量而修建的。那個力量,渴望的不是普通的人血,而是人的靈魂。而且,普通的靈魂他並不放在眼裏,他要的是特別強大的。”她遠遠地指了指宮殿中心的五座排成蓮花形的石塔,“在那裏,有無數的靈魂在痛苦掙紮,無法自由。”

杜潤秋瞪著雙眼看著她。“我記得,在那部電影裏,最後惡魔收集靈魂的麵具被打碎了,然後被他攝來的所有的靈魂都瘋狂地飛了出來……”

“那個麵具,就是一個禁錮靈魂的容器。”丹朱說,“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這種容器都是很常見的。在中國,似乎‘瓶子’是個最常見的容器。有部老電影叫《人皮燈籠》,人皮做的燈籠也是控製靈魂的容器。你說的這個鏡子麵具,是個比較有創意的東西。鏡子在西方,本身就是具有某種魔力的。”

她微微地歎了一口氣。“你形容得很好呀,‘靈魂都瘋狂地飛了出來’。要知道,靈魂被禁錮,真是最最痛苦的事了。”

杜潤秋喃喃地說:“那……在這裏……也有著像那電影裏那麽多的……靈魂?就在那五座塔裏麵?……”

“是啊。”丹朱說道,“這裏的靈魂數量不會很多,但是個個都是極強的。一旦被釋放,也是很可怕的。這些長期被鎖在牢籠裏的靈魂,會幹出什麽來,我連想都不敢想。”她又望了杜潤秋一眼,說道,“就像我從蛇神那裏得到的靈魂,或者是從月牙泉得到的樓蘭古國的靈魂,都是絕對要命的凶靈。這塔裏被關著的,絕不會比這些遜色。”

杜潤秋聽到說到“照王”兩個字,一瞬間,他有些恍惚。他還記得他望著月牙泉的時候,一個無比美麗的少女飄浮在遍生蘆葦的泉水裏,那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少女是樓蘭古國的公主,千年之前,她的血曾經像一串珊瑚珠子一樣,灑在月牙泉裏。

杜潤秋問道:“你們從紅珠嶺的那個女鬼開始,花了這麽幾年的功夫,辛辛苦苦收集各種凶靈,為的就是今天?”

“是啊。”丹朱眉梢眼角,很有點傷感的意味。“除了水月觀音像裏那個叫仙芝的幽魂。曉霜心軟,放過了仙芝,結果就是我們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氣。否則……”她瞟了杜潤秋一眼,“我就不會冒險去蛇神的領地。原本蛇神的領地是屬於另一個我們不該涉足的教派,我們是不應該去觸碰的。但是因為曉霜……”

曉霜頭也不抬地說:“反正你最後也成功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丹朱無可奈何地抿嘴一笑。“那上百個起屍可真是嚇人,我也沒見過那種陣仗。”她指的是在蛇神那裏,死後的人成了行屍,而且規模相當大,杜潤秋當時真是魂都快被嚇飛了。

“還有你沒見過的?”曉霜說,“千軍萬馬你都見過……”話還沒說完,她似乎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即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杜潤秋問道:“那你們是想要來換什麽?”

曉霜和丹朱同時笑了起來。曉霜笑得有點俏皮,說道:“剛才你自己不是已經說了嗎,秋哥?那電影裏麵,惡魔要的就是永葆青春,長生不老。我們也一樣啊。沒有女人不怕老的,我們也害怕,所以,我們也想要一輩子青春美麗呢。你說到電影,我也給你說一部。有部叫《餃子》的恐怖片看過吧?女人為了保持自己的美麗,吃嬰兒都不害怕,而且越吃越上了癮。”

“不……”杜潤秋聲音低沉地說,“我不認為你們是為了這個原因。對你們而言,這個原因……實在是太……太淺薄了一點。”

曉霜放聲大笑了起來。“秋哥,你實在是太了解我們了!”她笑得花枝亂顫,丹朱卻隻是淡淡地抿了抿嘴。

“那麽那些人呢?”杜潤秋問,“那些大學生,他們也知道這裏的秘密?”

“是啊。”丹朱說,“來這裏的人,都是同道中人。包括譚棟,他也算是。”她想了想,說,“屈淵倒真不是,我覺得他是因為跟譚棟的親戚關係才來的。別的,他並不完全知道。”

“同道中人”這話,丹朱已經不是第一次說。她曾經說過,康源也是“同道中人”。她所謂的“道”,指的就是道家之術。杜潤秋聽到這裏,已經算是差不多明白了。譚棟,從一開始就留意到了丹朱和曉霜,他從最開始就知道丹朱和曉霜的目的。他在這最後關頭,也出現在了這裏,可見他是知曉內情的,而且肯定也是有所圖的。那幾個大學生,也是同理。

現在問題的關鍵就是——他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杜潤秋想,雖然不至於真是什麽青春永駐那麽淺薄,但是一定也與此有關。曉霜和丹朱已經把大部分的事實都告訴他了,卻始終不肯向他亮出這最後的底牌。

這底牌究竟是什麽?

“那,文竹和文梅是怎麽死的?”杜潤秋問。

丹朱蹙著眉頭。“這個,我真不知道。按理說,她是不應該死的,至少不應該是這個死法的。”

杜潤秋問:“那應該是怎麽死法?”

丹朱遲疑了一下,似乎不太願意回答他這個問題。但最後,她還是回答了。“如果要死,也得是死在惡靈手裏,而不是這麽……普通……的……死法。我們來這裏,都是賭命的,賭自己能贏過這裏鎮壓著的靈魂,如果輸了,就肯定得死。但是……但是肯定不應該是這個死法。這很明顯是被一個‘人’給殺死的……”

杜潤秋擰著眉,冥思苦想。“那是誰呢?她們不可能在水裏自殺,一定是有人殺了她們。”

丹朱忽然站了起來。她笑得有點神神秘秘的。“秋哥,你熱不熱?”

杜潤秋確實覺得熱。這地方早晚溫差很大,早上還要穿外套,這時候就熱得像要把人烤幹了似的。“熱啊,當然熱了。”

“想不想遊泳?”丹朱笑盈盈地說。

杜潤秋呆住:“遊泳?!”

事實證明,丹朱確實是不懷好意的。她居然把杜潤秋帶到了剛才發現文竹和文梅屍體的西池旁邊。文竹和文梅的屍體已經被移到了長廊裏,蓋上了一條毯子。杜潤秋看看西池裏的蓮花,又看了看丹朱。

“幹什麽?”

丹朱笑著說:“遊泳啊。”

“你是想要我下去找什麽?”杜潤秋也不傻,“沒用啦,真有什麽,譚棟和屈淵早給找出來了,還輪得到你我?別忘了,他們才是專業的,我們連業餘的都算不上。”

“你不是嫌熱嗎?”丹朱笑著推他,“脫衣服啊,脫了就跳下去啊。就算什麽都找不到,你也可以涼快涼快嘛。”

她一邊說,一邊就去推杜潤秋。杜潤秋一反手摟住了她的腰,笑著說:“好啊,那我們一起下去遊。”

男女之間一旦有了那種關係,那種親密就變得自然而然了。丹朱向後一退,卻被杜潤秋摟住了退不開。她兩手抵在杜潤秋胸前,低聲說道:“別……放開我,曉霜會看到的。”

“難道你害怕曉霜看到?”杜潤秋有點不以為然地說,“算啦,丹朱,這算什麽大事?曉霜又未必喜歡我。”

“……你並不真的了解她。”丹朱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背對著他。她的背影十分纖細而動人。“你對曉霜了解多少?不過是表麵而已。”

“那我對你又了解多少?”杜潤秋把她拉過來,注視著她的眼睛。“我對你也是一無所知,不是嗎?我隻知道你叫遲丹朱,我隻知道你是尉遲重華的後代,我隻知道你懂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可是……你對我究竟是怎麽想的,我一點也不清楚。”

丹朱扭過了頭去,不願跟他對視。“秋哥,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是說這些的時候?”杜潤秋惱火地說,“我一直以為我喜歡曉霜,但最後我卻發現迷住我的是你。你也並不討厭我,那你還一直跟我玩捉迷藏的遊戲?哦,丹朱,你要玩我到什麽時候?”

丹朱抬起了睫毛。她的眼睛黑幽幽的,十分動人。“那杜欣呢?你已經忘了她嗎?”

“我隻是個普通人。”杜潤秋毫無表情地說,“如果杜欣活下來,我跟她也未必有什麽發展。她隻是因為我長得像她的前男友而對我有點不一樣。我隻是因為她合我的眼緣而她突然地死去才一直懷念她,被她糾纏。丹朱,我不是個會讓自己留在過去的人。如果過去有什麽一直絆著我,那我會像踢球一樣踢開。我要新的生活。我要的是未來,是有無限的可能性的未來,而不是過去。”

丹朱再次扭過了頭。她似乎很不願意麵對杜潤秋這麽“正經”的樣子。“那也是你的事情,跟我無關。”

“你就別跟我玩躲貓貓了。”杜潤秋硬把她的臉扳過來,“我有什麽不好?好吧,就算我沒什麽錢,但你也不會在乎這個吧?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看看,合不來就各走各的,有什麽不好的?”

丹朱說不出話來,她很少有這麽失語的時候。杜潤秋不耐煩地說:“你不會真那麽在乎曉霜吧?我可真不認為曉霜喜歡我。”

“如果她喜歡呢?”丹朱終於迸了一句出來。

杜潤秋不無嘲諷地說:“你們還真是姐妹情深啊?算了吧,丹朱,我也不是為了照顧別人的感受就不顧自己的感情的人。你說吧,你是不是討厭我?你說你對我沒感覺,我絕對不再煩你了。”

丹朱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好像是恢複了常態。“秋哥,你不是一向都死纏爛打的嗎?我說一句不喜歡,你就真會打退堂鼓了嗎?”

“換別人,不會,我臉皮反正厚,絕對百折不回。”杜潤秋腆著臉皮說,“不過對你,我就不會。你跟別人不一樣,隻要你不喜歡的,再怎麽死纏爛打也沒用的。”

丹朱退後了兩步,朝他招了招手。“秋哥,你過來一點。”

杜潤秋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朝她走近了。丹朱卻突然地往旁邊一閃,雙手用力一推,把杜潤秋給推進了水裏。杜潤秋壓根沒料到她會這麽幹,“啊喲”了一聲,兩手亂揮地栽了下去。

*,杜潤秋連著吃了幾口水。他一想到這水剛才是泡過死人的,隻覺得一陣犯惡心,連忙竄出了水麵。他咳了幾聲,抹了一把眼睛,大聲叫道:“丹朱,你幹什麽,你要害死我是不是?”

丹朱站在水池邊上,格格格地直笑,笑得腰都彎了下來。“誰叫你那麽不小心!”

杜潤秋把幾片飄在他臉旁邊的蓮葉撥了開去。“你究竟要我下來找什麽?”

丹朱不笑了。她的眼睛開始閃亮。“秋哥,你潛到水底,看看有沒有這樣一件東西。”她攤開右手,雪白的掌心裏,躺著一枚碧綠的扳指。那扳指很大,通體碧色,應該是翡翠的,杜潤秋還真沒見過這麽好的翡翠,那翠色簡直叫他都看愣了。

“天哪,丹朱,你從哪裏弄來的?這這這這這……簡直是極品啊,故宮博物館裏的翡翠扳指,也不過如此了!”

杜潤秋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了,一個猛子就打算紮下水去找。丹朱連忙叫道:“等等,秋哥,我要你找的扳指,不是翡翠綠的,是雞血紅的。”

杜潤秋哪管什麽翡翠綠還是雞血紅,往水底就潛。他很輕易地潛到了池底,池底滿是青苔水草,杜潤秋沒有戴泳鏡,睜著眼睛相當的不舒服。但是一想到丹朱手心裏那枚翡翠的大扳指,杜潤秋就激動得不行,眼睛再難受也沒感覺了。他撥開那些水草,在青苔縫裏,細細地找著。

突然間,有一點鮮紅的顏色,在他眼前一閃。杜潤秋如獲至寶,伸手一抓,果然就抓到了一個相當柔潤的東西。他又驚又喜,連忙死死地握住,腳在池底一蹬,浮出了水麵。

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連眼睛都沒張開,就大叫了起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三下兩下遊到了池邊,把那東西高高地舉了起來。

丹朱從他手裏接了過來。杜潤秋看著一枚鮮紅如血的扳指,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裏。丹朱凝視著這枚扳指,臉上帶著種奇怪的神氣,有點像在回憶,又有點像感傷。

杜潤秋濕淋淋地從水裏爬了出來。“丹朱,這是什麽?”

“扳指啊。”丹朱答得理直氣壯。杜潤秋鬱悶地說:“好歹也是我辛辛苦苦跳進這死了人的水池幫你撈出來的,你就這麽對我啊?”

丹朱嫣然一笑。“你喜歡?那送你了。”

杜潤秋兩眼發亮。“真的?真的?這可值錢啊!”

丹朱歎了一口氣。“秋哥,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你何必在意呢?”

“身外之物?”杜潤秋大叫起來,“你說得這麽輕鬆,沒有這些身外之物,怎麽活啊?我看你們,才真不是常人!”

“好了,去換衣服吧。”丹朱笑著說,“省得等會著涼了。”

“你也知道關心我啊。”杜潤秋去捏她的臉,丹朱一閃閃開了,“好啦,走吧。”

杜潤秋有點失望,隻得水淋淋地跟在她後麵傻呆呆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