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麻飯多四郎,麻煩多死啦

1

在江浙一帶,“陸稿薦”五香醬肉的名氣,那是不亞於北京的全聚德烤鴨,其來曆,頗有傳奇色彩。蘇州話把草席叫“稿薦”。以前在蘇州有一家賣熟肉的店鋪,老板姓陸。農曆四月十四是蘇州人“軋神仙”的日子,陸家的店鋪裏來了一名乞丐,背著一條臭烘烘的破草席。陸老板心腸好,吩咐夥計用肉湯泡飯給他吃,乞丐吃完嘴巴一抹,招呼也不打就揚長而去,卻丟下了那條髒兮兮的草席。陸老板以為那乞丐會回來拿,就叫夥計不要動它,一連擺了兩天,後來有個夥計實在憋不住了,偷偷把那條破草席塞進了爐膛。灶上正煮著一鍋醬肉,沒想到肉香四溢,飄得整條街都是,食客紛至遝來。打那起,陸家的店鋪是生意火爆,食客盈門。有人說那乞丐乃神仙呂純陽所扮,陸老板便掛起“陸稿薦”的店招牌,很快名振江南。

舊上海,打著“陸稿薦”牌號的熟食店就有十餘家,什麽真陸稿薦、老陸稿薦、有記陸稿薦、寶記陸稿薦。在華界和法租界交界的民國路,也有一爿陸稿薦熟食店。此時此刻,離店門口不遠處,圍了一大群人,可不是為了買醬肉,而是看熱鬧。因為在警戒線內,有一具男屍臉朝下趴在地上。

從屍體身上找到一本日本國護照,此人名叫麻飯多四郎。死者頭朝南,腳朝北,身上隻有一處傷口位於心髒。距死者十餘米外,有一座街心花園。初步判斷,麻飯多四郎是在街心花園遇刺的。被刺後,麻飯多四郎艱難地朝南爬行了一段距離,這才咽氣。

他沒有往東爬或者往西爬,偏偏往南爬。這一爬,麻煩就來了——因為街心花園在法租界裏,他爬進了滬南的地界。

“這個麻飯多四郎,真是麻煩多死啦!”南市警察局長侯耀祖抓耳撓腮。

市黨部書記官包國真給他的指示隻有三個字:推、賴、跑。

能推則推,推不掉就賴,賴不掉幹脆跑。

連鬼都能看出來,日本人正拚命找茬兒挑起第二次淞滬戰爭,千萬千萬、絕對絕對不能給他們抓住把柄、落下口實。

麻飯多四郎的屍體仰麵放在解剖台上。鄭二白準備就緒,戴上醫用手套,剛拿起解剖刀, “不要解剖!!”身後一聲大喝,侯耀祖帶著渣隊長趕到。

“誰讓你解剖的?”侯耀祖怒道。

鄭二白納悶:“不解剖,怎麽知道他的確切死因和死亡時間呢?”

渣隊長告訴他:“案發地點在民國路,屬於‘雙區管轄’。以北是法租界的馬萊區,南邊就是咱們的滬南區……”

見鄭二白一臉茫然,渣隊長隻好點破:“這案子完全可以推給法租界巡捕房,明白嗎?”

鄭二白不解:“都是破案追凶,誰抓不是一樣?”

“鄭二白,你真是個書呆子!這牽涉到政治、政治!”侯耀祖下令,“渣隊長,我命令你們,馬上把屍體移交給法租界巡捕房,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

侯耀祖派了一輛悶罐子警車,渣隊長和鄭二白隨車,押著屍體直奔霞飛路(今淮海中路)的法租界巡捕房。隻消一會兒就到了,司機幫他們搬下屍體後就一溜煙開走了,說是去提籃橋監獄接一名犯人。隻有渣隊長心知肚明,局長這是破釜沉舟啊,不許他們再把屍體運回去。

巡捕房隸屬法租界警務處。巡捕房的探長姓馬,一張長臉,笑起來皺紋一擠兌,眼睛都尋不見了,這家夥見誰都是笑嘻嘻的,卻是個笑裏藏刀的主兒。他對渣隊長說:“根據現場照片,死者躺的地方在你們華界的地盤,這個案子理應歸你們偵辦。貴局神探如雲,在警界是如雷貫耳,不像我們巡捕房,老弱病殘,整個一養老院……”

渣隊長馬上說:“馬老弟,實不相瞞,今非昔比啦。別說人,就連唯一的一條警犬都病得奄奄一息。你們巡捕房要是養老院,那我們警察局就是太平間,沒一個喘氣的!”

“哪裏,哪裏!如此棘手的案子,我們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讓賢,讓賢!”

“馬老弟,咱們別爭了,”渣隊長指著鄭二白,“這是我們新來的法醫,從業二十餘載,經驗豐富,且聽他怎麽說。”

馬探長朝鄭二白一拱手:“久仰,久仰!”

老鄭謙虛起來:“我的經驗都是做中醫的……”

“中醫?”馬探長傻眼。

“剛剛改行……”

渣隊長暗暗扯了他一把,說:“雖然是中醫出身,可學的是西醫,精通病理解剖。他的最高紀錄是在一個鍾頭內解剖了八具屍體……”

鄭二白歪了他一眼:“那是屠夫。”

渣隊長接著說:“老鄭,你來解釋一下,為什麽這個案子必須由法租界來偵辦。”

鄭二白說:“死者身上傷口僅有一處,就在心髒部位,傷口直徑在一厘米,深度尚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下就刺破了心髒……”

“心髒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是不是?”渣隊長問。

老鄭說:“那當然。”

“心髒被刺破,他還能活嗎?”

“就目前的醫療技術,哪怕馬上打開胸腔進行手術,也是凶多吉少。”

“聽見沒?”渣隊長得意地,“不管死者往哪兒爬,往前爬往後爬,往左爬往右爬,橫豎都是一個死。所以,橫屍何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死者在哪裏挨了這致命的一下……”

馬探長照舊笑嘻嘻的,話卻見了鋒芒:“一列開往上海的火車上,兩名旅客起了紛爭,甲捅了乙一刀,乙沒有斷氣,挺到上海才死的。按你的邏輯,如果下刀時火車正好在山東的地界,就應該由山東的警察來偵辦,沒上海的警察什麽事,哪怕凶手和死者已經到了上海。”

渣隊長支吾了一下說:“對……對,可以這麽理解。”

鄭二白說:“這有點牽強。”

“你閉嘴!”

馬探長冷笑:“明白了,你們是橫豎要把這個案子推給我們巡捕房。你們怕日本人,我們更不想惹日本人,惹不起躲得起。所以,今天隻好對不住二位了,來人!”

過來四名巡捕,二對一,把渣隊長和鄭二白給摁住了。

馬探長吩咐:“找個裹屍袋,再拿兩副手銬,把他們跟死人銬在一起,哪兒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三個人”狼狽地離開了巡捕房,渣隊長在左,老鄭在右,中間夾著麻飯多四郎。渣隊長的右手和死者的左手銬在一起,老鄭的左手和死者的右手銬在一起。屍體不會走路,被倆人一左一右給“扶”出來的。還好,屍體用裹屍袋套著,隻有胳膊露在外頭,看不到麵孔,否則那場麵太恐怖了。

渣隊長一路罵不絕口:“喪心病狂!喪心病狂!姓馬的,看老子以後怎麽收拾你!”

悶罐子警車早就開走了,兩人隻好揚招:

“出租車!”

“黃包車!”

沒人搭理他們。隻好“扶“著屍體,從霞飛路步行返回蓬萊路的警察局,整整走了一個鍾頭,累得東倒西歪。眼瞅著離警察局的大門口越來越近,“快過來,搭把手!”渣隊長朝站崗的警察揮手吆喝。沒想到一聲警笛呼嘯,幾個警察就像歸巢的鴿子,呼啦啦往回飛。等到“三個人”氣喘籲籲趕到,沉重的大鐵門正好合攏,咣當一聲。

“開門!開門!”渣隊長氣急敗壞,“他奶奶的,是老子回來了,瞎了你們的狗眼!”

大鐵門開了條縫,一名警察露出半張臉說:“對不起,渣隊,局長吩咐的,你們的任務就是把死人撂在巡捕房,完不成任務不許回來。”

嘭,鐵門又合攏。

“*媽!”渣隊長暴跳如雷,飛起一腳猛踹鐵門,不慎腳底一滑,結果一拖二,“仨人”齊刷刷跌倒。

走投無路下,隻有一個地方可去——鄭氏診所。

“三個人”換了位置,不再是“二扶一”,而是鄭二白背著死者,渣隊長在邊上搭把手。在這裏給普及個醫學常識,一個人死後的重量,肯定比活著的時候重,因為體內細菌大量繁殖,繁殖的同時產生氣體,讓屍體有膨脹的感覺,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屍體腐爛。麻飯多四郎的死亡時間還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尚未腐爛,但終歸是一百多斤,把老鄭給累得,大汗淋漓,邊走邊喘,汗水順著額頭滲下來,把眼睛全給蒙住了。

他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他們是被拋棄的孤魂野鬼,在街上遊蕩。

到了診所,“三個人”一齊癱倒在診療床上。兩人坐著,死者不會坐,自然而然往後倒,這一倒牽動了倆人的胳膊,沒法子,隻好再把死者“扶起來”。

林妹妹和謝桂枝聞聲趕來,幫他們想辦法。渣隊長畢竟是吃著這碗飯的,他索要了一根發卡,掰開、拉直了,往手銬的鎖眼裏捅進去,一番撥弄,哢嚓一聲,箍他那副手銬先開了,手腕上紅紅一個圈,生疼。見他一個勁兒地擼手腕,鄭二白著急:“老渣,快點,幫我打開!”

渣隊長卻說:“你急什麽,我這手腕疼得厲害。”

鄭二白說:“你幫我打開,我有膏藥,我幫你貼。”

渣隊長四下裏張望,問:“有水龍頭嗎?我衝洗一下。”

水龍頭安在外間,謝桂枝領他出去,還幫他拿肥皂盒,萬萬沒有想到,渣隊長竟奪門而去,謝桂枝愣著不知所措。

門口傳來渣隊長的喊聲:“老鄭,對不起了!兄弟我先走一步,你把屍體送回巡捕房去,完不成任務就別回來!”

等謝桂枝追出來的時候,渣隊長早已撒丫子跑出去老遠了。

接到電話,關壹紅立馬就趕來了。

關壹紅提著一柄斧頭,丁香抱著一個圓木墩砧板。這兩件家夥是從柴禾店借來的,莫說剁手銬,剁腦袋也綽綽有餘。

手銬中間那段置於圓木墩的中央。一頭是鄭二白的手,另一頭是死者的手。

“嗨!!”關壹紅大喝一聲就把斧子掄了起來——

“等等!!”鄭二白大叫。

關壹紅的勁兒已經使出去了,斧子也到了半空,還得往下落,結果砍在圓木墩砧板一角,足足砍進去一寸多深,把大家都嚇出一身冷汗。

關壹紅氣得大罵:“鄭二白你瞎叫喚什麽!我這口氣已經提上去了,斧子稍微歪一點,真把你手給剁了!”

老鄭擔心的就是這個——女流之輩,長這麽大從來沒掄過斧子,上來就這麽砍,自己的手凶多吉少。

更讓他奇怪的是,自打蜜月歸來,關壹紅就一直躲著他,今兒這是怎麽了?一個電話,立馬就趕來。

莫非有機會拿斧子剁我,讓她覺得很興奮、很刺激?

“沒錯!”關壹紅說,“拿斧子剁你,剁完你還得謝我,我能不趕緊嗎?”

林妹妹找來一根拖把,放在圓木墩上,讓她先“練練手”。關壹紅手起斧落,哢嚓!拖把斷為兩截。

鄭二白這才放心,把手銬重新放上去,把眼睛閉上,心想:萬一手被剁了,你養我……

誰讓你是我老婆!

就在鄭二白集中火力對付手銬的時候,南市警察局被虹口的僑民義勇隊給包圍了,堵著大門不讓進也不讓出,在阪本和石川的帶領下,他們一身白衣,頭紮白毛巾,打出橫幅高喊口號(跟今天的“醫鬧”有得一比),雨點般的石頭把對著蓬萊路一側的大樓窗戶全給砸爛。

2

要說關壹紅這個太太當得還真是稱職——幫老鄭解決了手銬的羈絆,又打了一通電話,很快有一家專門做進口潔具買賣的商行送來一口鑄鐵浴缸,跟著又有製冰廠送來一枚大冰塊。大夥兒榔頭錘子齊上陣,把大冰塊敲碎,撒在浴缸底部,然後把裹屍袋放上去,形成一道“夏日特飲”——冰鎮屍體。

小寧波從法醫辦公室把解剖用具帶過來了。說幹就幹,鄭二白把浴缸當成解剖台,小寧波在邊上看,他倒是司空見慣。關壹紅和丁香都戴上口罩,想看又不敢看,你躲到我身後,我再躲到你身後……

小寧波還是頭一次見到關壹紅,悄聲問:“老鄭,那位是你太太?”

鄭二白說:“這還能有假嗎!這次我進警察局當法醫,還是我老丈人給作的保呢!”

小寧波羨慕極了:“老鄭,你真是好福氣,有這麽漂亮的太太,開著雪佛蘭……”

話音剛落,一注鮮血從死者的動脈裏噴出來,飛濺在鄭二白臉上。

“太太,幫我擦一下!”當著小寧波的麵,鄭二白理直氣壯地說。

關壹紅掏出一塊手絹,惡狠狠地幫他擦,低聲說:“鄭二白,今天讓你好好出出風頭,行了吧?”

鄭二白皮糙肉厚,嘿嘿笑道:“太太,你不是福爾摩斯的粉絲嗎?要是連解剖屍體這一關都過不去,就甭當什麽偵探了,回家窩在沙發裏,喝喝咖啡,讀讀偵探小說吧。”

關壹紅中了他的激將法,她猛地摘下口罩:“你讓開!我來解剖!”

鄭二白哪能把解剖刀給她,說:“太太,隔行如隔山。你還是待在邊上看看,我教教你,喏,這就是心髒、這條是動脈……”

關壹紅往浴缸裏隻看了一眼,腦袋一歪,哇!嘔吐起來。

這偵探,真不是人人能當的!

再說渣隊長跑回警察局去向局長複命,說日本人的屍體扔在鄭二白家裏了,由他負責把屍體送回巡捕房去,完不成任務就不回來!侯耀祖剛鬆了口氣,市黨部的包書記官打來電話,破口大罵:“侯局長,誰讓你推給法租界巡捕房的?你這個笨蛋!”

侯耀祖挨了罵,萬分委屈:“包書記,不是你讓我執行‘推、賴、跑’三字政策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可能是心虛,包書記官平緩了聲音道,“侯局長,你要明白,現在日本人鉚足了勁,要拿這件案子做文章。即使你推給法租界,可法租界不還在上海?你推得掉嗎?你賴得掉嗎?你跑得掉嘛!退一萬步,就算你能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能把上海灘揣在口袋裏跑嗎?!”

侯耀祖越聽越糊塗,問:“卑職到底該怎麽辦?請您明示!”

“屍體現在在哪兒?”

“在我們局的一位法醫……他家裏。”

“什麽!藏家裏去了!你以為那是金銀財寶嗎?那是屍體,要腐爛的!馬上把它搬回來!”

*大爺的!

侯耀祖心裏罵,嘴上隻好說:“卑職遵命!”

五分鍾後,悶罐子警車、挎鬥摩托車、就連蹬腳踏車的巡警也呼啦啦來了一大撥,把診所給圍了,三年前老鄭“遭女匪綁架”那一幕似乎在重演。

鄭二白被押回警察局,他走進局長辦公室,一看這陣勢——全體警官分兩隊站立,向他行注目禮。把他嚇得不輕。侯耀祖上來跟他用力握手,笑臉道:“鄭二白,好樣的!我早就說過,南市警察局人才濟濟,強將如雲!”

老鄭還有點稀裏糊塗,侯耀祖繼續道:“鄭法醫,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經通過了我們對你的考核!”

“考核?”

“是的。每一個想躋身於警界的有識之士,都要經過類似的考核,看他是不是忠於職守、是不是愛國、是不是忠於這枚*。現在,正式歡迎你加入南市警察局,你是本局的首席法醫……法醫官!”侯耀祖特意加了一個字。

渣隊長帶頭,眾警官一起鼓掌,老鄭受寵若驚。

侯耀祖又說:“渣隊長,希望你在鄭法醫的配合下,盡快破案,要做得滴水不漏,不能給日本人有可趁之機。”

“卑職明白!”渣隊長立正。

鄭二白不失時機地提出建議:重新勘察現場,尤其是那座街心花園。

街心花園在法租界,不過現在都不是問題,巡捕房見他們主動破案,求之不得。

可問題又來了——勘察現場,就得有狼狗,現在“黑背”餓得有氣無力,連站都站不穩,讓它勘察現場,估計得用擔架抬著去。

不過侯耀祖說得對,南市警察局人才濟濟,不缺能人。狼狗缺席不要緊,大家湊——張警官帶來一條哈士奇、李警官牽來一條拉布拉多、趙警官拽來一條蘇格蘭牧羊犬、陳警官拉來一條金毛、蘇警官拖來一條薩摩耶……到後來,連京巴、泰迪和吉娃娃這樣的小型犬都來湊熱鬧,勘察現場變成了寵物大賽。

可別小看這些狗,都是“警犬”哪——警察帶來的犬。

等他們折騰完了,街心花園安靜下來,小寧波牽著黑背出場了。原來小寧波對侯局長撒了個謊,其實黑背的元氣早就恢複了。多虧了鄭二白,他自己掏錢給黑背買牛肉、喂牛奶,還給它請獸醫,給它吊葡萄糖。

黑背不愧是純種的德國狼犬,在“寵物大賽”結束後亂糟糟的現場裏東聞聞西嗅嗅,找到一支鋼筆,黑色的筆身上刻著一句日語,是“三井商社”。鋼筆的筆尖斷裂。當初驗屍時,鄭二白在傷口處找到一粒金屬碎片,隻有指甲蓋四分之一大小,現在對上了——這就是斷裂的筆尖。凶器正是這支鋼筆。凶手拿鋼筆朝麻飯多四郎猛刺過去,捅破了他的心髒。

剛剛找到凶器,侯耀祖已經迫不及待地宣布案件告破了。

凶手姓毛,是個啞巴,腦子也有點問題,反正不管你問什麽他都會點頭。你要是給他來一屜包子,他會多點幾下頭。

據“凶手”交代,案發當晚,他在民國路街心花園遊蕩,偶遇死者麻飯多四郎,見他醉酒,臥倒在長椅上,遂起歹念,把手伸進麻飯的西裝裏,摸他的錢包,結果摸到一支鋼筆。麻飯抓住他的手大聲呼叫,凶手害怕,遂用鋼筆尖猛戳其心髒,致其死亡。

如此破綻百出的結案報告,日本人拒絕接受。駐滬領事館佐佐木宣稱: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們早已枕戈夜待。如果警方再不交出真正的凶手,大日本帝國軍艦的大炮就要發言了!

其實也難為侯耀祖他們了。麻飯多四郎是三井商社的滿洲貿易課課長,渣隊長去三井商社調查的時候,日本人連門都不讓進,一聲“八嘎!”就給轟出來了。這案子還怎麽查?眼下,侯耀祖和包國真,還有從南京緊急趕來的江蘇省警察廳副廳長一行,正在市黨部關門磋商,據說光龍井茶就喝掉了兩公斤。

渣隊長對鄭二白說:“這個案子已經不是一起單純的謀殺案了,上升到了外交糾紛,弄不好會成為第二次淞滬戰爭的*。拜托你就不要多管閑事了,該幹嘛幹嘛去,咱們是小人物,政治啊、戰爭啊,你左右得了嗎?皇帝不急急太監,甭操那份閑心啦!”

渣隊長人品不咋樣,可話在理。

3

四國銀行跟三井商社有業務往來,關壹紅通過她弟弟,約見三井商社滿洲貿易課的中國職員老方,在座的除了姐弟倆,還有鄭二白。老方告訴他們,滿洲貿易課五名中國職員,還有兩個朝鮮人是翻譯,日本人也是兩個,課長就是麻飯多四郎。另一個叫官才西博,課長死後,他就一直病假,沒來上班。

瞧這名字起的,又是棺材又是錫箔。

官才西博對中國人是吆五喝六,可對課長,那叫一個卑躬屈膝,十足的奴才相,還心甘情願戴綠帽子。他老婆叫官才扣扣子,有幾分姿色。有一次新年聚會,大家把家屬都帶來,麻飯多四郎一見官才扣扣子就邁不動步了,色迷迷的,毫不忌諱。打那以後,麻飯就頻繁折騰官才西博,出差加班、加班出差的倒騰,麻飯則伺機溜到官才家裏,去搞他老婆……這點八卦在貿易課裏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大家暗地裏都在挖苦,說“官才先生戴綠帽子、官才太太解扣子”。

跟天津、漢口這些地方的日租界有所不同,上海的日租界位於公共租界內,由於日本人在虹口地區的僑民人數遠超英美人,故而形成一個日本人聚居區。辛亥革命後,公共租界巡捕房成立了“日捕股”,日本籍巡捕等於接管了虹口一帶的治安管轄權。“五卅慘案”爆發後,日本政府借口保護僑民,派遣海軍陸戰隊進駐虹口。“日租界”這個稱呼才漸漸叫開。

從閘北進入虹口的地界,透過車窗望出去,虯江路上,矮個子的日本兵麵孔肅立著,虎視眈眈地望著來往的中國人。

“一二八”戰事結束後,根據停戰協定,淞滬一帶中國軍隊不能駐防,毗鄰虹口的閘北,隻許有警察,而且這些警察都是從北方調過來的。

有個日本兵對這輛緩慢行駛的雪佛蘭轎車注意上了,示意停車接受檢查。鄭二白大大方方地把車窗放下,對著日本兵說了一通日語。大意是:我們是四國銀行的業務員,前來拜訪三井商社的。日本兵嚴肅的麵孔上綻開一點點微笑,揮手放行。

這趟的日租界之行,他們是做足了功課的。

官才夫婦有一個女兒,就讀於靶子路(今武進路)的日本尋高小學。

官才一家就住在施高塔路(今山陰路),距魯迅先生常去的內山書店不遠。

這一次,鄭二白亮出了警察局的證件(隻不過沒說自己是法醫),他倆是來調查麻飯多四郎之死的,丁香沒露麵,守在車裏。

鄭二白操著一口日語尋上門去,萬萬沒想到,迎接他們的居然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話:

“阿拉先生回辣本去了,不拉拉上海!

“啥個麻飯多四郎,阿拉根本不認得迭格人!

“倷幫我西出去!滾那娘個蛋!”

官才扣扣子把他們給轟了出來。

日本的文部省曾有一項規定,要求本國僑民務必學習當地語言,並開設課程,雇傭上海人當教員。當然,其目的並非學習當地的文化,而是想爭取一些在戰爭中難以得到的東西。不光官才扣扣子,在她讀小學的女兒也在學習上海話。

兩人悻悻而出。關壹紅恨恨地說,這女人肯定有問題,就算她跟死者沒有緋聞,也不至於不認識呀。

她的推理沒錯,官才扣扣子的確心虛得很,因為她們家就是麻飯多四郎的第一死亡現場。那天,丈夫和麻飯在家裏喝酒,趁著酒興,麻飯居然從懷裏掏出一份《租妻協議》,上麵白紙黑字寫著“甲方官才西雄,乙方麻飯多四郎。甲方自願把太太官才扣扣子,借於乙方長期陪侍。作為報酬,乙方保證甲方一年之內兩次加薪,明年晉升為副課長。同時,甲方須保證太太扣扣子對乙方百依百順,否則視為違約……”

麻飯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說:“我這個人討厭繞圈子,不喜歡浪費時間。你太太已經被我搞過了,我這麽做,完全是出於對你的尊重,保護你的權益!”

他掏出一支黑色鋼筆,摘下筆帽,硬塞到官才西雄的手裏,讓他在協議上簽字。怒火中燒的官才估計也是借助酒力,筆尖沒有落在紙麵上,而是刺向麻飯的胸膛,就這麽一直插在那兒,等到官才扣扣子從外頭打酒回來,看見麻飯直挺挺地躺在榻榻米上,才知道丈夫闖下大禍。夫婦倆用毯子裹了屍體,棄於法租界民國路街心花園。沒想到麻飯並沒有死透,在真正咽氣前,往前爬行了一段距離,途中,那支鋼筆脫離傷口,掉在路邊。

從這一點足以看出,日本人是很耐揍的,那些抗日神劇裏我方將士一顆子彈就洞穿了三個鬼子頭戴的鋼盔,完全是扯淡。

鄭二白和關壹紅前腳離開,官才扣扣子後腳就出門,帶著飯盒,來到乍浦路一條叫“番陽裏”的弄堂,她丈夫就躲在這裏,她每天都要來送飯,渾然不覺自己被丁香跟蹤了。

番陽裏17號後門是個小天井。鄭二白想找東西墊腳,找了半天隻有兩塊磚頭,根本不夠。關壹紅就把丁香當馬騎,騎在她脖子上,丁香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小姐托舉起來,關壹紅扒著天井的牆,朝屋裏窺望,還沒等看清楚什麽,丁香就吃不消了,癱軟在地,關壹紅險些摔下來,幸好被鄭二白扶住。

“連這點份量都托不住?平時飯量可比我大!”關壹紅罵丁香。丁香回敬:“小姐,你再輕也超過一百斤吧?我這是脖子,不是板凳。”

關壹紅命令鄭二白:“你——你讓我騎!”

鄭二白乖乖往地上一蹲,關壹紅騎在他脖子上,鄭二白穩穩地站起來。關壹紅扒著牆頭,隱隱綽綽看見屋裏有一雙人影,女的就是官才太太,對麵是個男的……

鄭二白的兩隻手搭在關壹紅兩側的大腿上,忽覺有“揩油”之嫌,就悄悄挪開,沒想到上麵的關壹紅發話了:“穩當點,別晃!”鄭二白隻好把手重新搭上去。

想象一下吧,關壹紅什麽部位緊箍著老鄭的後脖頸?熟悉人體每一寸的老鄭,臉衝著牆,思緒萬千,充分張開想象的翅膀……豈止是想象,他甚至能感覺到,有一種溫暖,異樣的溫暖,從他的後脖頸朝全身散發開去……

韓信忍**之辱,老鄭享**之福。

啊……享受啊……

啊……幸福哉……

“好了,放我下來。”

“喂!”

關壹紅低頭一看,就見鄭二白閉著眼睛,一臉陶醉樣,就在他頭上敲了一下“毛栗子”。若不是這一敲,估計老鄭快要**了。

官才西博張狼吞虎咽吃著太太帶來的便當,一邊聽著警察上門調查的事情,夫婦倆正在商量怎麽辦,就聽後麵天井裏撲通一聲,似有重物墜落,其實是關壹紅扒著牆頭翻了進來,夫婦倆出來一看,正好撞上關壹紅打開天井的門,把鄭二白和丁香放了進來,三對二的對峙。官才西博把防身用的*亮了出來,關壹紅趕緊把那支勃朗寧也給掏出來,槍對刀的對峙,官才太太怕槍走火,用身體擋住丈夫,一著急上海話全忘了,隻會用日語尖叫:“不要開槍!”

“讓你丈夫跟我們回警察局自首!”鄭二白用日語喊。

“他沒有殺人!”官才扣扣子吼。

“那他躲起來幹什麽?你又為什麽要把他藏起來!”

“好了,扣扣子!”官才西博一把將太太拉開,操著流利的中文坦然道,“人是我殺的。”

鄭二白說:“你們日本人之間的恩怨,卻強加到無辜的上海老百姓頭上!這個案子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刑事案了,早已變成一場外交糾紛、政治風波,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日本軍艦,大炮已經褪掉了炮衣,眼睜睜百萬生靈將遭到塗炭。官才君,你應該站出來,對公眾,同時對你們的政府,說出真相,這才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擔當!”

丁香也說,“你們日本人不是最怕給人添麻煩嗎?開口就說‘給您添麻煩了’!現在倒好,如今這個麻煩,可不是‘一眼眼’,是大得‘野豁豁’!”

丁香那一口四川話打底的上海話,估計隻有她的主人才能聽懂。

官才西博沉默片刻,收起*,對扣扣子說:“讓他們在外麵等一會兒,我要寫點東西。”他進屋把門插上,官才扣扣子想跟進去,也被他關在門外。

官才西博還算個男人,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寫下一封遺書,然後用那把*自殺了。

他在遺書裏寫道:我和我的太太在上海生活了十幾年,我對上海的老百姓是有感情的,記得扣扣子生產的時候,我正在滿洲出差,是我們的上海鄰居冒著大雨把扣扣子送到醫院,總算母女平安。三年前爆發的“一二八”戰火,令我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殘酷,不僅是上海的百姓,日本僑民也遭殃及。如果因為我的一時衝動,導致第二次戰爭的爆發,那麽我就是死上千百回,也難以謝罪了。至此,我願意承擔一切,麻飯君是我刺死的,動機是泄憤。我願意以死謝罪。

字跡工工整整,用日語和中文各寫一遍,信尾蓋了印章,還摁了手印。日本人的嚴謹可見一斑。

第二天,這封遺書,連同凶器——那支鋼筆,就出現在警察局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侯耀祖滿麵紅光地宣布,兩天前,我在這裏宣布的破案消息,乃是敝人為了配合破案,故意釋放的煙霧!真正的凶手果然被我們麻痹了,露出了狐狸尾巴。本局最優秀的法醫鄭二白,他深入虎穴,曉之以理,迫使凶手畏罪自殺,並留下遺書。至此,案情真相大白!

記者們蜂擁而上,圍住了鄭二白,日本人遇害已經從新聞變成了“舊聞”,而鄭二白,一個中醫出身的法醫破了案,才是真正的新聞耶。

“鄭先生!你一個開診所的中醫去做法醫,這次跨界真是玩大了!有何感想?”

“鄭先生,你太太喜歡你的新職業嗎?”

“鄭先生,你是因為調戲女病人才被吊銷行醫執照的是嗎?”

老鄭很生氣,這些個記者,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案件的告破給上海老百姓帶來了什麽樣的福祉,就關心那點八卦!

4

爆炸性新聞一出,日本方麵集體噤聲。市黨部的書記官包國真長長鬆了口氣,心想,咱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請日本人吃頓飯吧,算是和解,也算給這樁案子畫上一個句號。受邀請的日本人有四名,恰好是“太洛太”黑名單上的前四位:領事佐佐木、海軍大佐鹽澤、居留民團會長石川、僑民義勇隊隊長阪本。

光吃飯還不夠,包書記官還要代表*向日本方麵贈送一件禮物,對禮物的要求是:既要有中國色彩,又有日本特色。說實在的,送一盒壽司是再好不過——米飯(水稻)的栽培技術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把米飯裹上海苔變成壽司則是日本人的發明,豈不是兼有“中國色彩”與“日本特色”?

當然這隻是個玩笑。定製禮物這件任務,包國真交給了侯耀祖,侯耀祖交給了警察局的總務科去辦。總務科上瓷器店定製了一個景德鎮花瓶,瓶身上繪有旭日東升的日本軍旗圖案,並刻上一行字“上海特別市南市警察局贈 民國二十四年九月”

就在花瓶的瓶底,隱藏著一件特殊東西——含*的小型炸彈一枚。上麵覆以白色硬紙板,除非把手伸進去掏,肉眼是難以識破的。這個秘密隻有尹大仕和被他買通的總務科科員老吳知道。定時器設定為半小時,時間一到,鋪在瓶底的百餘顆鋼珠會隨著爆炸的威力四處濺射,房間裏的人包括牆壁瞬間會被打成馬蜂窩。

吃點的地點就在虹口一家名叫“多摩屋”的日本料理館、最寬敞的一個包間裏。日方四人,中方有五人,分別是包國真、侯耀祖、渣隊長和鄭二白,還帶了一名翻譯。除了翻譯,八個人每人麵前一張小酒桌,中間留出來給歌舞伎表演。

如此高規格的飯局,居然讓鄭二白一個小小的法醫參加,這大大出乎尹大仕的意料。雖說老鄭是破案者,但案子已經告破,這是一次禮節性的拜訪,又不是案情分析會。說真的,尹大仕不希望鄭二白被炸死,其他的人,不管是侯耀祖還是渣隊長,跟那幾個日本人一樣,死了活該。

其實鄭二白對這樣的飯局也很別扭,趁歌舞伎在表演,他小聲對邊上的侯耀祖說:“局長,等一下我還是早退吧,就說局裏有事……”

“老鄭!”侯耀祖低聲說,“實話告訴你,你才是今天的主角!現在喝喝酒,客套客套,等下才是實質性內容——他們的筆跡專家會當場鑒定官才西博的那份遺書,還要問你幾個問題……”

此時此刻,尹大仕和“太洛太”的頭目,就在料理館馬路對麵的一輛車裏。眼看定時器的時間還剩下十幾分鍾,尹大仕愈發坐立不安,對頭目說:“我去把鄭醫生叫出來,他不能這麽白白送死,他是個好人!”

頭目卻搖頭:“大仕,這種時候多犧牲一個人又算什麽!不要忘記,整個大韓民族都在日本人的奴役下!”

尹大仕說:“鄭醫生是我的朋友,任何時候,都不能犧牲朋友!”說完毅然下車,直奔料理館。他會說日語,加上那身警察製服,順利地過了門口的警衛,來到包間門口,被一名日本軍官阻攔。尹大仕用日語說:我是南市警察局的,發生一起重大案件,現場急需法醫!

日本軍官把包間的移門拉開一道縫,讓尹大仕往裏看,說:“你自己看,這種場合你進去不合適——”

那幾名歌舞伎已經退下,侯耀祖讓渣隊長把禮物拿出來,雙手奉上。翻譯說:“這是景德鎮的瓷器,上麵有貴國軍旗的圖案。”

佐佐木一看甚是歡喜,連聲“阿裏阿多”,把花瓶交給鹽澤。鹽澤也愛不釋手,他指著包間一角擺放的一盆向日葵說:“這樣的花瓶可不能隻當擺設,應該插上向日葵才完美!”

向日葵象征大日本帝國的軍魂,是軍隊的吉祥物。

在場的阪本和石川都沒閑著,忙捧來花盆,還有剪刀,當場把向日葵修剪下來,插入花瓶;石川端來一盆清水,灌入花瓶……

這一幕被門外的尹大仕親眼目睹,靠!我靠!他心裏叫起來。

定時器一旦進水就廢了,炸彈就不會起爆了。

好在“太洛太”是專業組織,早就準備了第二套方案。最佳方案是炸彈,具有轟動效應;備用方案是投毒。

生魚片和生牛肉是日式料理必不可少的兩道菜,生牛肉上會打上一枚鮮雞蛋。料理館有一名朝鮮籍廚工,利用上菜的機會,給其中四枚雞蛋注射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敗血毒素,隻需零點幾毫克,進食後通過胃液滲透進人體血管,以每分鍾一倍的速度繁殖,次日人就會發高燒,第二天昏迷不醒,第三天呼吸衰竭而亡。唯一的搶救方案是將全身的血液更換,不過那年頭還沒有發明透析機,所以必死無疑。

可老天爺就像個淘氣的小孩,時不時會跳出來跟人惡搞一番,尤其是對那些自以為做到天衣無縫的人。朝鮮籍廚工端著放有八盤生牛肉的大托盤,剛要進包間,就被二名歌舞伎給“截獲”了,接過大托盤,沒讓他進包間。廚工眼睜睜看著二名歌舞伎把四盤下了毒的生牛肉端到中國人的酒桌上,另四盤幹淨的生牛肉端到日本人的酒桌上,頓時傻眼了。

包書記官眼瞅著日本人熟練地用筷子把鮮雞蛋挑破,塗抹在生牛肉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再看看自己這邊,侯耀祖、渣隊長和鄭二白,個個麵麵相覷,無人下筷。包書記官不禁嘀咕:“剛才那生魚片,勉強還能吃點;現在這生牛肉,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侯耀祖問:“老鄭,從中醫的角度來看,這樣生吃好不好呢?”

鄭二白苦笑:“局長,無論中醫還是西醫,都認為應該把食物煮熟了再吃,當然,這日本人嘛……”他不說了。

侯耀祖說:“把這些牛肉帶回去,給黑背吃吧,它也是這次破案的功臣呢。”

“還是局長英明!”渣隊長沒帶飯盒,就把生牛肉連同鮮雞蛋用一塊手絹兜著,還打了個結。

佐佐木啪啪擊掌,移門拉開,進來二個人。佐佐木介紹說:“這是我們的筆跡鑒定專家荒木先生和他的助手。請把遺書交給他們,當場鑒定。”

侯耀祖朝渣隊長點點頭。渣隊長打開公事包,拿出兩份東西,第一份是官才西博的遺書,第二份是官才扣扣子提供的她丈夫的親筆信一封,作為參照物。

荒木先生和助手把它們放在一張小桌上,助手還帶來一盞台燈,並有放大鏡等工具若幹。鹽澤問:“需要多久?”

荒木回答:“每一個字都要鑒定。這份遺書大概有二百字,需要一個小時。”

“喲西!”佐佐木說,“讓他們去鑒定,我們繼續喝酒。”

他啪啪又擊掌,又進來幾名歌舞伎,八個人身邊每人一個,斟酒、嬉笑,她們的任務就是擋住中國人的視線。官才西博的遺書,早就被記者們拍了照登在報紙上。日本人根據照片依葫蘆畫瓢,偽造了一份遺書,打算將真遺書偷偷掉包。一旦鑒定結果係偽造,就可以大做文章了。

飯局飯局,吃的是飯,做的是局,曆來如此。

荒木摘下眼鏡,匯報“鑒定結果”:“這兩份東西不是同一個人書寫的。”

除了鄭二白,包國真和侯耀祖、渣隊長都大吃一驚。“這怎麽可能!”侯耀祖嚷道,“我們也有筆跡鑒定專家,鑒定下來是同一個人所書!”

“八嘎!”佐佐木怒道,“難道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專家,都是草包嗎?”

鹽澤喝退歌舞伎,輕鬆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石川說:“這份所謂的遺囑,一定是你們偽造的!”

阪本氣勢洶洶地說:“官才君不是自殺,而是他殺!跟麻飯君一樣,是被你們中國人殺害的!”

誰也沒想到,鄭二白站起來,給日本人鞠了一躬,慢吞吞道:“非常抱歉,這份遺書,是我寫的。確切地說,是我臨摹的。”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真正的遺書在這裏,我隻是想試一試這位專家的鑒定水準,現在一看,果然名不虛傳。現在麻煩您再做一次鑒定吧!”

他走過去,鄭重其事地把信封遞給荒木。荒木愣了愣,重新戴上眼鏡,拿起放大鏡,鑒定起來。邊上那名“助手”賊眼珠子溜來轉去,伺機再掉包,可惜沒了歌舞伎的配合,中國人的四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這邊,哪兒還有機會下手,被迫放棄。

過了片刻,荒木抬起頭來,吞吞吐吐地說:“這份遺書和這封信件,確實是同一個人的筆跡。”

“肯定嗎?”佐佐木怒氣衝衝地問,心裏不止一遍地罵,“叫你來是幫忙的,不是幫倒忙的!”

“哈伊!”荒木說,心裏卻在說:“BOSS,這種場合你還讓我瞪著眼睛說瞎話嗎?”

從鹽澤到石川,還有阪本,心裏都在罵同一句話:“支那人,狡猾狡猾的!”

老鄭之所以未雨綢繆,倒不是什麽諸葛亮附體,才能料事如神,而是官才扣扣子含著眼淚把丈夫的遺書交到他手裏的時候,忽然跪倒在地,前額觸地,嗚咽地說了一句話:

“請你們務必保存好這份遺書,不要落到歹人手裏,否則我的夫君就白死了!”

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很清楚了,她丈夫又不是什麽大財閥,他留下的遺書會有誰歪腦筋?她隻是沒有挑明罷了。

第二天一早,小寧波發現黑背死了,臨死前哀嚎了兩聲,它想告訴主人,你給我吃的生牛肉有問題!

估計沒有人敢相信,在市區裏會有亂葬崗。可當時真的有,就在楓林橋一帶,現在這個地方有全國著名的中山醫院,還有醫科大學的校區。可在當年,肇家浜是一條橫貫東西的臭河浜。五卅慘案的時候,包括*發動的“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殺”,很多無主的屍體都被埋葬在那裏。現在添了一座新的墳塋,上麵插一塊木牌,寫著“義犬黑背之墓”。

鄭二白和關壹紅攙扶著小寧波,小寧波哭得已經站不穩了,等他們離去後,尹大仕從隱蔽的地方走出來,摘下帽子,默默地站在墳塋前,添了一撮土。

他暗暗發誓,今生再也不吃狗肉火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