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這婚,不結白不結,結了也白結
1
鄭二白走進琉璃廠最大的一間舊書鋪:富晉書社。該社在上海設有分號,老鄭是那裏的老主顧了。赴京前,鄭二白就把一份采購目錄交給上海分號的夥計,寄往北平。鄭二白這次來,亮明身份,人家就把他請進一間精室,奉上好茶,配上兩碟蜜餞,還有稻香村的點心,然後就把一摞一摞的書拿出來了。這些書裏頭,如果是本社沒有的,夥計就替他跑附近的舊書鋪,一本一本給搜羅出來。雖需額外支付一筆傭金,但省了跑腿,老鄭覺得挺劃算。
鄭二白照著目錄,逐一比對、翻閱,整整一百八十三冊古籍,花了整整一下午,外頭下雨了也渾然不知。
老鄭發現缺了一本《萬草精要》,這本清弘治十六年的醫籍,收錄一萬零三百一十八種草藥,每一種都配有插圖,堪稱草藥界的《葵花寶典》。這書要是被老鍾發現了,估計殺人劫書的念頭都會有。掌櫃的告訴他,這書太珍貴了,在北平一共才三本,故宮博物院一本,著名的藏書家陶希泉一本,還有一本在北平名醫方叢暨手裏。他開了一家漢醫館,把書放在裏頭,當鎮館之寶呢。
鄭二白嘀咕,當年他在天津實習的時候,師從曾粵山,曾、方乃同門師兄弟,算下來,方叢暨還是自己的師伯呢。
他吩咐掌櫃的,這些書先打包。
“先生,您打算怎麽帶回上海?”掌櫃的問。
鄭二白說:“我坐火車,托運啊。”
掌櫃的麵呈難色,吞吞吐吐說:“先生有所不知,現在的北平,跟以前的北平有所不同……殷汝耕您知道吧?河北冀東政府的頭頭,他向北平警察局提出的,要保護文物,禁止外流。”
“那怎麽了?”鄭二白沒明白。
“這些古籍都屬於文物,您想帶走它們,三五本還行,往行李袋裏一塞,一般不會查。可這麽一大摞,萬一在火車站被查獲,弄不好就把您逮進去,咱們鋪子也跟著遭殃。”
老鄭莫名其妙:“我又沒出國,我回上海啊。”
掌櫃說:“現在的北平名義上還歸南京政府管轄,其實已經脫離了中央政府,實行自治。說得難聽點,您邁出華北,就等於出國。”
鄭二白拍案而起:“放屁!好好一個中國就被大卸八塊了!那殷、殷什麽?”
“殷汝耕。”
“狗漢奸!”
掌櫃的央告:“爺您小點聲,別把我們的鋪子給連累了。”
“那我怎麽辦?”鄭二白望著一大摞書犯愁。
一名夥計進來說:“鄭先生,外頭有人找。”
老鄭咦了一聲,出了精室,來到店堂裏一看,竟是丁香,她正甩著油布傘上的雨水,看見老鄭就急吼吼地說:“鄭先生,快跟我回去,我們小姐病了!”
2
其實秦克來北平是有目的的:開會。他新加入一個秘密社團,社團宗旨就是喚醒民眾,開展抗日救亡運動,進行罷工罷課*的三罷運動,打擊南京政府的妥協退讓政策。
這個社團在北平,為什麽要一個遠在上海的人呢?因為秦克在上海的文藝界,尤其是話劇界,還算是個明星,年輕又有幹勁,這樣的人無論到哪兒都受歡迎。
秦克拉著關壹紅來到四眼胡同的一個四合院前,自己進去開會,沒讓關壹紅跟進去。怕萬一有事,不想連累她。門口有個小吃攤,讓關壹紅坐著吃點東西,等開完會,兩人一道走。
本以為這會也就半個鍾頭,沒想到開了一個時辰近倆鍾頭,還意猶未盡。估計這是男人的通病,一旦投入喜歡的事就忘乎所以,把外麵的關壹紅忘了個精光。
“殷汝耕的冀東自治委員會,管轄範圍又擴大了,密雲、懷柔、香河、順義,都給劃進去了。”
“下麵設什麽教育廳,建設廳,民政廳,清一色的日本顧問。保安處所轄的偽軍,用的都是日本教官,漢奸政府已經像模像樣了。”
“這個殷汝耕,賣國的同時不忘賺錢。最近在南鑼鼓巷後麵開了一家漢醫館。”
“日本人管中醫叫漢醫,搞搞推拿針灸,找兩個中醫坐堂,兼賣點藥材,打的還是北平首席名醫方叢暨的牌頭。”
“那地方進進出出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漢奸,老百姓是不會去的。”
秦克想了想說:“咱們的‘三罷運動’搞得再如火如荼再轟轟烈烈,也隻是麵上的。你們忘了‘五四運動’嗎?愛國學生痛打國務總理曹汝霖,這也是在北平發生的。”
有人馬上明白了,“你想痛打殷汝耕?可他人不在北平。”
“他在北平有沒有‘小房子’?這是上海話,意思就是金屋藏嬌的地兒。”秦克問。
“應該有吧,可這種隱私,誰能知道。”
秦克一拍桌子:“那就漢醫館!兩種方案,組織百十來號愛國學生衝進去,給它搗毀了!”
有人反對:“漢醫館門前有保鏢,都帶著槍呢,就防你這個。”
“那就後一種方案——”秦克拉開皮夾克,從內袋摸出一個手絹包,打開給大家看,竟是一顆*。
在德州遭遇劫匪的時候,秦克和丁香被編入另一隊,走得慢,被德州的保安隊攆上了,跟匪徒們交上火了,幾名旅客吃了流彈稀裏糊塗就送了命。秦克把丁香摁在地上,他們旁邊有一名匪徒,掏出一顆*想扔出去,沒來得及拉引火繩就吃了一顆子彈,見閻王去了。*掉在秦克身邊,被他撿起來揣兜裏。
讓*在漢醫館裏爆炸!!
秦克的方案令眾人振奮,這可是轟動北平城的大事啊!
派誰去呢?現在北平警察局不抓治安,就知道抓抗日分子。與會這幾位都在警察局裏掛了號的。秦克是生麵孔,看來……
“我提的方案,當然非我莫屬!”秦克笑道。戶外雷聲隆隆,秦克這才想起來外麵的關壹紅,趕緊往外跑。四合院的門口,關壹紅可憐巴巴像個叫花子蜷縮著在屋簷下,身上全濕了——屋簷也在漏雨。
3
關壹紅發燒了。
鄭二白大發雷霆:“秦克你個王八蛋!我把老婆交給你照顧,一個健健康康的、活蹦亂跳的人,你就這麽把她還給我?
“隻顧自己在妓院裏快活,讓她在外頭淋在雨裏等你,簡直是禽獸!你還演什麽哈姆雷特!演什麽羅密歐!羅密歐上過妓院嗎?還讓朱麗葉等在外頭!”
“誰說我上妓院了?”秦克反駁。
“那你上哪兒?”鄭二白反問。
秦克語塞。
“你不上妓院,幹嘛不帶她進去?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你說呀!”
“在上海偽裝正人君子,那是怕被人認出來,所以才規規矩矩;到了北平,見這兒沒人看話劇,人家上的都是戲園子,你就徹底暴露了,到處尋花問柳!還好關小姐嫁的不是你,是而我!”
老鄭也是借題發揮,平時上哪兒去找這麽好的機會,把秦克罵個狗血淋頭?
關壹紅勉強支起身子,想給秦克辯護,可眼前一陣發黑,又躺下了。
鄭二白嘴巴不停:“我說呢,我跟太太出來度蜜月,你非要湊這個熱鬧,當電燈泡,原來別有用心!還讓我幫你掏旅費?你做夢!趕緊搬走,搬妓院去住吧!”
秦克實在忍不住了:“鄭二白,你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抽你。”
丁香也說:“鄭二白,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揩我們小姐的油!左一個‘太太’,右一個‘太太’,我們小姐是你太太嗎?”
鄭二白回敬:“怎麽不是?我們是不是出來度蜜月的?”
“是啊。”
“度蜜月的,除了夫妻還能是什麽!有好朋友出來度蜜月的嗎!有兄妹出來度蜜月的嗎!有小姐帶著丫鬟出來度蜜月的嗎!”
丁香噎住了。關壹紅用盡力氣,再度直起身來,勉強的聲音:“鄭二白,你威風耍夠了沒有?適可而止知道不?”
鄭二白笑臉相迎:“太太,你休息,我不說了。”
“他去的不是那種地方,他是去辦正事的。”關壹紅望著秦克說,秦克臉上一陣發燒。
“太太你有所不知,北平是大地方,跟上海灘一樣,有時候外頭看起來像民宅,說不定裏頭養著暗娼呢。”鄭二白還想說“我診所樓上就有一個……”想想沒說出口,怕引起誤會。
“就算他有那膽兒,也不敢當著我的麵……”關壹紅又躺了下去。
鄭二白對秦克說:“聽見沒?我太太原諒你了!以後若要尋花問柳,一個人去!”
鄭二白罵夠了,罵得很舒服,可顯然他對秦克的肚量估計不足,二人一回屋,沒等老鄭得瑟一下,就被秦克一記左勾拳放倒在地。“你……你打人!”沒等老鄭爬起來,又被秦克壓在身下。“鄭二白,我告訴你,我要是經常上妓院,拳頭就是軟綿綿的!”說完“崩崩”幾拳打得鄭二白眼冒金星,一邊打還一邊問:“軟不軟?硬不硬!”
“救命啊!”鄭二白叫喚。
鬧騰完了,秦克把老鄭扶起來,給他作了個揖,跟他掏心窩子:“鄭兄,我來北平是辦大事的,我接了個任務——跟演戲沒關係。我問你個事,北平有個名醫叫方叢暨,你知道嗎?”
鄭二白鼻青臉腫,還在氣頭上呢,說:“他是我師伯!”
“方叢暨在大柵欄後麵的冒煙胡同開了一家漢醫館,這你知道嗎?”
“聽說了。”
“你有辦法讓我進去嗎?”
鄭二白一愣,說:“去那兒幹嘛?做針灸啊?我幫你做,放心,不會讓你癱瘓的。”
秦克告訴他:“漢醫館用的是方叢暨的牌頭,其實真正的老板是殷汝耕。”
“殷汝耕……?”老鄭氣憤起來:“這狗漢奸,說什麽文物古籍不能出華北,出華北就是出國。華北什麽時候變成一個國家了?好好一個中國,就讓他們這麽給四分五裂了!”
秦克一聽大喜,仿佛找到知音了,拍著鄭二白的肩膀連聲說:“說得太對了!華北,決不能成為第二個東北,變成日本人的滿洲!我們要抗爭,要讓四萬萬同胞覺醒!”
秦克把他的計劃和盤托出,不過他沒說“扔*”,而是說“進去撒傳單”。並且允諾,等回到上海,我一定想方設法幫你們製造機會,撮合你們倆!
鄭二白聽了心頭一熱,臉上倒嚴肅起來:“你看你!愛國的事,怎麽能跟兒女私情扯在一起?你小瞧我了!這樣吧,我協助你完成任務,等回到上海,你啥也不用做,離她遠點就行了,越遠越好。”
一言為定!
其實秦克所需的“協助”很簡單,就跟鄭二白要了張名片,還借了他的醫藥箱。秦克把*藏在醫藥箱裏,還特意化了妝:眼袋、皺紋、假胡子,顯得老氣橫秋。他對漢醫館門前的保鏢說,我乃上海名醫鄭二白,方叢暨是我的師伯。聽說貴館收藏了一本《萬草精要》,我是特意來一睹芳容的。
就這麽被他混進去了。
關壹紅喝了鄭二白開的藥,晚上出了身汗,第二天一早就恢複了。鄭二白帶著她去了豹房胡同的一處四合院,他的表姐馬鳳仙住在那兒。
馬鳳仙比鄭二白大五歲,看上去已經是個奔五的女人了,她沒結過婚,也沒生過孩子。乍一看就是個土得掉渣的北方女人,喜歡抽煙袋,一口牙齒被熏得黃黃。
馬鳳仙上下打量關壹紅,關壹紅不喜歡她看自己的眼神,回避著。
“二白,你還別說,這南方的妹子就是水靈,瞧這皮膚,一掐一個窩;臉蛋真好看,牙也好,又白又齊整。”馬鳳仙交口稱讚。
鄭二白說:“姐,她全身上下,沒有一樣不好看的,還耐看哩。”
馬鳳仙留他們吃午飯,地道的老北京風味:豆汁、麻豆腐、爆肚、溜肥腸、炸灌腸、打鹵麵,喝的飲料是信遠齋的酸梅湯。飯桌上,關壹紅照例閉起眼睛,做了“餐前祈禱”。
見馬鳳仙詫異的眼神,鄭二白解釋:“姐,我媳婦信教的。”
關壹紅吃慣了西餐和上海菜,對這頓午飯沒多大胃口,就一碗用山楂和冰糖熬的炒紅果全給吃了,權當餐後甜點。飯後,她拿了個板凳,坐在院裏曬太陽,看一隻母雞帶著幾隻小雞覓食。
姐弟倆在屋裏嘮嗑。其實馬鳳仙第一眼看出關壹紅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跟鄭二白並不般配。她逼著鄭二白把怎麽娶的關壹紅給說了,然後走到院裏,遞給關壹紅一根水靈靈的黃瓜,關壹紅道了謝,嚼起來。
馬鳳仙拿了個板凳,在她邊上坐下,問:“我聽說洋人那教,也分好幾種。我是不懂,我就分得清和尚道士還有尼姑,哈哈。”
關壹紅說:“我信奉的是天主教,是神父;另一個叫基督教,是牧師。*娶宋美齡的時候,就特意信奉了基督教,還接受了洗禮。”
馬鳳仙點了點頭,像是喃喃自語:“噢,這麽說,我殺的那個人就是個神父……”聲音不大,可關壹紅離得近,聽得真真的。她瞪大眼睛盯著馬鳳仙:“你說什麽?”
“沒什麽。”
“不對!你說你殺過一個神父!真的?”
馬鳳仙輕輕歎了口氣:“那還是我年輕的時候,早著呢。”
“外國神父還是中國神父?你為什麽要殺他?他招你惹你了?”關壹紅神情嚴肅地追問。
馬鳳仙輕描淡寫道:“那還是光緒年,光緒二十六年,不鬧義和團嗎?全國到處都在燒教堂、殺傳教士。”
“你參加過義和團?”
“跟著我大師兄參加的。北京不是有座大教堂嗎?天主教的,就在西安門那邊,叫啥來著……”
“西什庫大教堂!”
“對,就叫‘西什庫’。端王爺載漪領著義和團圍了它兩個月,愣沒攻下來。不過裏頭斷糧了,沒吃的,聽說把騾子戰馬都殺了吃了,裏頭還時不時有人跑出來,想找點吃的。當時我大師兄帶著我在巡邏呢,正好撞上,那神父居然還帶把槍,先朝我大師兄開了一槍,沒打著,他那槍叫什麽毛瑟槍,打完一發就得填一發,正鼓搗呢,我大師兄上去,掄起一對銅錘,二十多斤重呢,咣、咣兩下,當場把腦袋砸扁了,腦漿子全出來了,哪兒還看得清是中國人還是洋人,反正是穿著神父的袍子。我見他還沒斷氣,手腳還在撲騰,就撿起那條槍,照準他心窩子開了一槍,嘭!!好家夥,那聲音響得,差點兒把我耳朵給震聾了,然後他就不動了。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希望是最後一次……”
馬鳳仙說得眉飛色舞,似乎炫耀那段“輝煌”。未曾注意到,關壹紅的臉色由紅轉白,連氣帶難過,眼淚快迸出來了。馬鳳仙好像剛剛才意識到,朝自己嘴巴扇了一下。
“哎呀!我怎麽給忘了?你也信教的,天主教是吧?我怎麽能跟你說這些呢……我說,你不會忌恨我吧?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再說了,參加義和團,不就是扶清滅洋、殺洋鬼子嗎?”
她拉住關壹紅的纖纖嫩手,認真地瞅著她,迫不及待想得到關壹紅的回答。關壹紅把手抽回來,擠出一絲笑:“忌恨?不會的,以前那點荒唐事,隻要不再發生就是了。”
馬鳳仙感慨:“妹子,你一定是上帝派來的……那叫什麽?對了,仙女!我表弟真是好福氣,哈哈哈……”
她咧嘴笑著,一口令人厭惡的黃牙。
“死老太婆!老妖婆!我要帶著那把勃朗寧,肯定一槍打死你!替神父報仇!!”
關壹紅怒吼。
在心裏吼。
離開四合院,鄭二白領著關壹紅出來,提著一盒豌豆黃。迎麵過來一輛馬車,鄭二白下意識拉起關壹紅的手,想避讓馬車,沒想到被關壹紅狠狠地甩開。
“媳婦,你怎麽了?”鄭二白納悶。
“鄭二白!你為什麽要帶我來見那老妖婆?!”
鄭二白愕然:“你跟她怎麽了?剛才吃飯時還好好的。”
“她是個殺人犯!”
鄭二白莫名其妙:“怎麽可能?”
“她親口說的。”
“我的聰明媳婦,她要真殺過人,連我都不告訴,還能告訴你?”鄭二白反問。
“她參加過義和團,殺過一個神父,用槍把他打死的!”
鄭二白“咦?”了一聲,有點難以置信:“啥時候的事?”
“光緒二十六年!”
光緒二十六年即1900年,義和團圍攻西什庫教堂,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給西什庫教堂解了圍,然後洗劫了紫禁城。關於這段曆史,很多教科書掐了因,隻說果。
鄭二白掐著手指一算:“表姐大我五歲,那年她十三歲,怎麽可能參加義和團呢?”
“義和團不是不分男女老幼嗎?”
“說是這麽說,可打仗的都是身強力壯的,怎麽會讓個小姑娘參戰呢?荒唐……哎呀,我靠!”鄭二白忽然恍然大悟,“她知道你信教的,故意氣你呢!”
靠!我招她惹她了?關壹紅想不通。
鄭二白含糊其辭,“大概女人看女人都有點那個吧?”他的意思是“同性相斥”,沒想到關壹紅舉起那盒豌豆黃狠狠摔在地上,用腳一頓猛踩,水靈靈的豌豆黃頓時變成了一灘黃不拉幾的糊糊。
這就是妯娌倆的第一次見麵。關壹紅這輩子都不想再見這個老妖婆了。若幹年後,落魄的馬鳳仙來上海投奔鄭二白,這兩個女人不得不呆在一個屋簷下。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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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二白回到旅館,就被守候的警察給逮住了,為首的是個探長,問:“你就是上海來的名醫鄭二白?”
鄭二白以為是請他去看病的,忙拱了拱手,客套一番:“北平城名醫遍布,我鄭二白算老幾呀?客氣,客氣!”
“哼哼!”探長一口京腔,一臉壞笑,“您說的太對了!北平城名醫遍布,可敢在漢醫館裏頭撒傳單、扔*的,就沒有了,還是上海人有魄力啊!請吧!”
鄭二白和關壹紅一塊被請進了北平警察局東城區這邊的分局。
進門先抄身,結果從老鄭的口袋裏,抄出一枚*,頓時如臨大敵。
探長拍著桌子說:“鄭二白!你這個抗日分子!你受何人指使?說!”
鄭二白目瞪口呆,一口一個冤哪,關壹紅也陪著他喊冤,說他們上豹房胡同走親戚去了,從親戚到車夫都可以作證。這時候關鍵的證人來了——漢醫館門口那保鏢,探長要他來指認。還真得感謝爹媽,給了鄭二白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還有一個五短身材,跟秦克那一米七八的帥哥,差得忒遠了,所以保鏢一眼就搖頭:不是他!不是他!是另外一個,長得又高又帥的……
關壹紅心裏咯噔一下,知道他說的是誰,也知道秦克愣沒讓她參加的“那個會”開的是什麽內容了,心裏暗暗罵秦克,臉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說:“既然都清楚了,我們可以走了嗎?”
“等等!”探長指著那枚*,“你一個中醫,出門都帶著*嗎?”
鄭二白二話沒說,就把保險蓋給旋開,把拉火繩掏出來,沒等那探長反應過來,就把拉火繩一拉,*開始噝噝冒白煙,辦公室裏頓時炸了鍋,眾人抱頭鼠竄,有的奪門而逃,有的鑽到桌子底下,還有的捂著腦袋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鄭二白說:“諸位,甭怕,這是個玩具,不會爆炸。”
過了半分鍾,那探長的腦袋才從桌子後麵冒出來,見那*安然無恙,連煙都不冒了,這才鬆了口氣。
其實秦克一直躲在旅館房間裏沒出來,讓丁香在走廊裏幫他守著,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咳嗽一聲,秦克就打算翻窗而逃。左等右等,等來的是從警察局裏回來的鄭二白,他不讓關壹紅和丁香進來,把門一關,走到秦克麵前,不容他解釋一個字,一記右勾拳把秦克放倒在地。不過打完這一拳,手腕也疼了半天。
秦克自知理虧,沒跟他計較,爬起來說:“怪我,沒把事做幹淨,連累了你,對不起!”
“我呸!”鄭二白啐他,“‘連累’?太輕描淡寫了!你這叫栽贓、是陷害!你想害死我,好接茬兒娶關壹紅是不是?”
說完又一記左勾拳(右手沒力氣了),秦克輕鬆地躲過,說:“漢醫館是漢奸殷汝耕開的,進進出出的多是日本人,我在裏麵撒傳單、投*,是給咱中國人打氣,是壯威,是鼓勁,這目的我已經達到了,鄭兄你也有一份功勞!”說著他指著那醫藥箱,“我有件東西送給你。”
“我不要!”鄭二白吼。
“你打開看看,不要就扔了,反正那玩意兒我也看不懂,都是古文。”
鄭二白打開醫藥箱,一本古籍赫然映入眼簾:弘治十六年版的《萬草精要》。
見老鄭傻眼,秦克樂道:“這書扣在一玻璃罩裏,擺在大堂裏,跟佛龕似的供著。我扔*的時候,那叫一個亂,我趁亂就把玻璃罩給掀了,把書給拿了,嗬嗬!”
老鄭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連聲說:“這可是文物,不能落在漢奸手裏,我來保管!”
秦克大笑起來。
四個人坐上火車,返回上海。鄭二白在琉璃廠買的那一大摞古籍,一本不落,全部托運。包裹外麵打上了“北平市警察局封”的封條,這是老鄭在警察局裏順手牽羊的,果然有效,沒人敢查。惟獨那本《萬草精要》擱在醫藥箱裏,捧著它看了一路,任憑那三人說說笑笑,調侃暗諷,老鄭巋然不動。在過德州的時候,鄭二白心裏在想,要是再遇上劫匪就好了,再有在農舍裏過上一夜的機會,我絕不猶豫,當晚就把你給辦了,把生米煮成熟飯。
哼!老虎不發威,當我是貓哪!
回到上海,一下火車,遠遠就看見關叁青開著車來接了,一口一個“姐!姐夫!”
關叁青打開後備箱,把關壹紅還有秦克的行李箱給放了進去,卻不搭理鄭二白。鄭二白想上車,關叁青居然不讓,朝那邊一指:“出租車、黃包車都在那邊,想便宜還有獨輪車,十個銅板送回家。”
鄭二白問:“我不是你姐夫嗎?”
關叁青不屑跟他理論,繞到駕駛室前,拉開車門想進去,鄭二白不幹了,拉住車門不讓他關:“關叁青,今兒你把話說清楚——我娶你姐是明媒正娶,在教堂裏當著神父和眾人的麵,交換的結婚戒指!”
他抬手給他看婚戒,其實關壹紅老早就把戒指給摘了,不知道扔梳妝台哪個抽屜裏了。
“鄭二白,你真傻還是裝傻?”關叁青厲聲道,“結婚協議你再拿出來好好念一遍,想當我姐夫?下輩子吧!”
他想關車門,鄭二白死拽住不讓:“我跟你姐都度完蜜月了!”
“那又怎麽樣?有兩男一女出來度蜜月的嗎!”
這句話好像一錘子打懵了鄭二白,關叁青趁機關上車門,一摁喇叭揚長而去。
鄭二白提著行李,從閘北的火車站,一路步行走回家,居然沒覺得累,就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一進十八號的大門,不知道誰喊了聲“鄭先生度蜜月回來啦!”正在灶披間裏烹炸煎炒的眾人,呼啦全圍了上來,幫他拿行李,問長問短:
“鄭先生,北平好玩嗎?”
“紫禁城去過沒有?”
“太和殿的寶座坐過嗎?”
“給我們帶回來什麽土特產啊?”
鄭二白尷尬地應付著,還是房東太太犀利,她朝大門口看了看,咋呼起來:“咦?鄭先生,怎麽就你一個人?”
鄭二白嗯了一聲。
“你那新婚太太呢?”
“她呀,回家了。”
“回家!這兒不是她的家嗎?”
“她回娘家了。”
“那你什麽時候去接她?”萬太太問。
鄭二白聳聳肩:“幹嘛要接她?反正她想來就來,不想來就隨她去唄。”
大夥全明白了,挖苦的話跟雨點一樣劈裏啪啦往下掉:
“鄭先生,你結的這叫什麽婚唷!”
“這就叫——不結白不結,結了也白結。”
“怪不得您叫‘鄭二白’,就這麽個‘二白’呀!”
“我說你們幹什麽呀!”謝桂枝聽不下去了,挺身而出,“人家剛下火車,一進家門就被你們諷刺奚落,有你們這麽做鄰居的嗎?”她接過鄭二白的旅行袋,“鄭先生,晚飯別開夥了,上我家吃。”
鄭二白走了兩步,好像剛剛緩過神來,回頭宣布道:“我的思路跟你們不一樣。從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結婚後戀愛;現在是新式婚姻,先戀愛後結婚。可離婚率反而高。我鄭二白做的是中醫,觀念也比較老派。我跟關壹紅就是典型的舊式婚姻,先結婚、後戀愛。來日方長,你們看著吧,我們倆一定能白頭到老的。”
“對,白頭到老!”謝桂枝和鄭二白上樓去了。就聽菜頭嘀咕:“度完蜜月就分居,還怎麽‘白頭到老’?”
仲自清說:“這話得倒過來念——老到頭白。意思就是熬到頭發全白了還是一個人。”
老鄭聽得真切,心裏直怨:瞧我這幫鄰居,個個是毒舌!
5
就在鄭二白一個人做著“白頭到老”的夢時,關家出事了——關叁青被人綁票了!
說到綁票這一行,在民國的時候,也可以列到三百六十行裏去了,有一套獨到的門徑和手法,非外人所知。舊時在上海灘,有三個綁票山頭,獨霸一方,各自為王,就是浦東幫、嵊山幫和蘇北幫,各有各的後台老板。
不過這一回,綁匪很奇怪,打來電話,口音既不像浦東的也不像蘇北的,卻夾著官腔:
“關老板,你放心,你家的公子我們好吃好喝照應著,不會為難他。你也要識相點,準備一百萬吧!”
關肆國關照襄理,火速準備現金,一邊驅車去南市警察局找侯耀祖報案。沒想到侯耀祖兩手一攤說:“關先生,你家在租界,你應該上巡捕房報案。”
關肆國說:“叁青是在老西門被兩個彪形大漢塞進一輛汽車的,案發地在華界,我不找你找誰?”
侯耀祖翻著眼睛看看他,說了一句很怪的話:“我看你還是回家吧,沒準綁匪又要打電話來了。”
關肆國覺得這位侯局長話裏有話,趕緊回家,果然一進家門,綁匪的電話就來了:“關先生,準備得怎麽樣了?”
關肆國擦著汗說:“分行加總行,櫃麵上的現金集中起來隻有四五十萬,再容我點時間……”
綁匪說:“我又沒跟你要現金。”
??
綁匪接著說:“你去購買一百萬的江灣市政府建設債券。”
“什麽?……”關肆國如墜五裏雲霧,愣了半天說,“債券都是記名的,我沒法轉給你。”
“不用轉給我,就放在四國銀行裏。還有,下個月還要推出複興公債,你再買一百萬。”
關肆國徹底懵了。
“你買債券,就證明你是愛國的,我跟你一樣愛國。就這樣!”說完電話就掛了。
連綁匪都這麽愛國,令人汗顏哪!
關肆國一個電話,讓襄理趕緊去買公債,當晚關叁青就回來了,吹著口哨,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父親和姐姐說:“剛進去的時候,眼睛是被蒙上的;出來的時候就沒事了,客客氣氣送我走,我回頭一看——卡德路十七號,門口還掛塊牌子,複進通訊社。”
這下清楚了,那是中統的點。
下個月發什麽公債,連關肆國這個開銀行的都不知道,一個綁匪怎麽可能提前知道?鬧了半天,一家人!
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倒黴的大丈夫有獎儲蓄!
鄭二白興衝衝地來了,坐著毛跑跑的黃包車,手裏捧著一個竹籃。
關家的傭人開了花園的鐵門,沒等開口,鄭二白劈頭就說:我是你們家的姑爺!
意思就是“不許攔我!”
他說得沒錯,又辦婚禮、又度蜜月的折騰,別說傭人,上海灘都知道了。
鄭二白直奔宅子,傭人腿快,穿過花園跑去報告,等鄭二白邁進客廳的時候,關壹紅和丁香一前一後正好從二樓下來,對峙狀。
“太太……”鄭二白笑盈盈地走上來。“幹什麽?”關壹紅警惕地後退,保持距離。
“鄭二白!!”丁香吼,一副抄家夥的姿態。
“太太,我給你看樣東西——”鄭二白把手伸進衣領,掏出一根紅繩,下麵掛著一枚銀元,銀元頂部焊有一枚小小的吊環,所以能用紅繩拴著。
“你看這是什麽字?”鄭二白指著銀元的背麵。關壹紅湊上去看了一眼說:“壹圓。”
“對嘞。壹圓取其‘壹’字,紅繩取其‘紅’字,合起來就是‘壹紅’,哈哈哈!”
關壹紅又氣又好笑:“鄭二白,你覺得這有意思嗎?”
丁香咋呼:“鄭二白,你把我們小姐掛在你脖子上,每天陪著你吃喝拉撒坐馬桶?何其歹毒!”
鄭二白正色道:“丁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夫妻分居,這我不反對,但我給自己留個念想總可以吧?我脖子上掛什麽東西,連這點自由都沒有嘛?”
關壹紅拽了丁香一把說:“隨他去,別說掛銀元,就是掛一塊磚頭我們也管不著。”
鄭二白又笑道:“太太,這枚銀元可不是一般的,它是一枚老銀元。”
丁香嚷:“什麽‘老銀元’!別蒙人了!關家可是開銀行的。”
關壹紅也說:“袁大頭是民國三年也就是一九一四年鑄造的,離現今也不過二十年出頭,跟我差不多大呢。”
鄭二白把銀元翻到正麵給她看:“太太你錯了,這不是袁大頭,這是英國人鑄造的貿易銀元,在亞洲殖民地使用的,年份是1895。比你老得多吧?我就喜歡用這種老銀元來給病家刮痧,療效要比牛角好。正所謂一物多用。掛在身上是個念想,摘下來就是工具,利人利己,哈哈,哈哈!”
丁香說:“小姐,這人真有病,得治。”
關壹紅說:“鄭先生,你跑過來就為了給我看這個?那行,我看過了,門在那兒,拜拜!”
“不不不,我還有事。“鄭二白打開竹籃的蓋子,裏麵一小包一小包,都是藥材。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藥。”
原來,在農舍那晚,鄭二白翻來覆去睡不著,就開始數羊,剛有了點迷糊的感覺,啪的一下,一隻雪白如藕的胳膊,越過了“天山山脈”,橫亙在“漢中平原”上,頓時讓他清醒了,一看,是關壹紅一個翻身,把手伸了過來,耷拉在自己眼皮底下。見她睡得很香,鄭二白輕輕拿起她的手,放回“*大草原”,無意中觸及她的脈搏,便一不做二不休,給她把了把脈。
“依據脈相,太太,我判斷你有痛經。”鄭二白很認真地告訴她。
主仆倆的臉都紅了。
鄭二白指著一包一包的藥材說:“紅糖,是補血活血的。還有當歸、益母草、生薑、阿膠,我親手來幫你熬藥。每日一帖,不出半月,保證是藥到病除。”
竹籃裏的藥材紙包,分兩種顏色,一種是牛皮紙的,還有一種是錫紙包的。
“那個呢?”關壹紅問。
“這是治療更年期的。”
“誰更年期啊!”丁香怒問。
鄭二白趕緊說:“這是給我的嶽母大人準備的。至今尚未拜見過嶽母大人,我這麽一掐算,她應該到更年期了,需要補充*。這是蛤蟆油,是產自黑龍江的雌性林蛙的輸卵管,是最名貴的婦科藥材,我親自挑的,有的不良商家,用蟾蜍身上的來冒充……”
他滔滔不絕,未曾注意關壹紅的臉色,由紅轉白。
“鄭二白,我告訴你,算你今天運氣好,我爸和我弟弟都沒在家,要是他們在這兒——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鄭二白莫名其妙,丁香衝他吼:“鄭二白你裝什麽傻!我們家太太早沒了,小姐六歲那年我們家太太就去世了!”
馬屁拍在馬腿上。
鄭二白灰頭土臉回來的時候,發現又一件倒黴的事在等著他——
診所大門緊閉,交叉貼著兩張封條:“大上海特別市衛生局”、“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十九日封”。謝桂枝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外麵,正發呆,見老鄭回來,喊聲“鄭先生!”眼淚就撲簌簌的掉下來。
門上還貼了張告示:“滬南鄭氏診所,執業中醫鄭二白,利用針灸之便,調戲女病家,有悖行業道德,著即日起停業整頓,以觀後效。”下麵蓋有鮮紅的公章,以及局長的印章。
鄭二白瞠目結舌。
昨天下午,有個年輕女子,穿一件西式的改良旗袍,高開衩,隱約透著一股子風塵味。她對鄭二白說自個失眠,聽說拔火罐可以治療失眠。俗話說,刮痧拔罐,病好一半。鄭二白推薦她去找老鍾,鍾氏診所專治各種失眠,就在赫脫路十七號。女子皺眉說赫脫路在租界,何必舍近求遠?您就幫我治治吧!說著就解旗袍的扣子。拔火罐得裸背,旗袍是一體的,隻能整個脫掉。女子趴在診療床上,下身就穿條內褲和玻璃絲襪,鄭二白就給她做了拔火罐,壓根兒沒碰她的敏感部位,何來“調戲”一說?可問題是當時簾子一拉,沒外人,謝桂枝在外間呢。
更蹊蹺的是,女子四點半離開診所,衛生局在江西中路上,五點鍾下班。也就是說,女子出了診所就馬不停蹄地趕過去告自己的狀。
林妹妹把他們拉到自己屋裏,問老鄭: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鄭二白抱著腦袋想了半天,說出一個名字:刁德七。
衛生局中醫科的科長。
這家夥跟老鄭是校友,曾夥同管理員,偷了實驗室裏的畸形胎,拿出去賣給馬戲團,到鄉下辦什麽獵奇展覽。這件事是鄭二白向校長揭發的,後來管理員被辭退,刁德七卻不知使了什麽招兒,逃脫了懲罰。畢業後跟人合開了西醫診所,就一個闌尾炎,把病人給治死了,被吊銷了行醫執照。後來不知道又通了什麽路子,混進衛生局,還當了科長。
前一陣,衛生局要加收中醫牌照的年檢費,根據開業時間長短,五年以下一元,五年以上兩元,十年以上的三元,乍聽倒是不貴,可是他們搞的不是每年一交,而是預征,把後麵五年的都要一次性給交了。中醫同仁們都很氣憤,大家推舉老鄭寫了一篇稿子,交給仲自清,在他的《貳角周報》上發表了,沒想到被好幾家報社轉載了……
謝桂枝數落他:中醫有醫師協會,他們不出麵,讓你出這個頭,傻啊你!
林妹妹也說:這回你中了大獎,又拿獎金,又抱得美人歸,誰不羨慕嫉妒恨?
“老鄭!老鄭!”樓下有人喊。推開窗戶一看,是仲自清,手裏揮舞著一份把報紙。
“老鄭,你可闖下大禍啦!那個女的,告你狀那位,回到家裏,想不開,上吊啦!”
“啥?!”
三顆腦袋同時探出窗外,脖子撐得一個比一個長。
“死了沒?”
“還好,救回來了。”
林妹妹冷笑起來:“上吊?她怎麽不抹脖子、不喝毒藥?分明就是個局!”
這回老鄭算栽了。
傍晚,南市警察局的宋法醫一下班就把老鄭拽到小德興去喝酒,說他想做東,把刁科長約出來,大家喝頓酒,把誤會消除一下,可好?沒想到鄭二白的倔勁上來了,把筷子一拍說:“就是把診所關了,去開炒貨鋪,絕不跟他低頭。理兒在我手裏,誰怕誰!我就是瞧不起他這號小人!”
“你呀,不撞南牆不回頭!”宋法醫歎了口氣說,“要不這樣,我跟局長推薦一下,你來咱們這兒當個法醫吧。”
“我幹嘛要搶你飯碗?”老鄭不解。
“哪裏?是幫我的忙,不瞞你說,我呆不下去了,得去漢口我父母那兒避避風頭。”
宋法醫欠了賭債,要債的都堵門了,要不是看他身上這身黑皮,肯定踹門衝進來了。
宋法醫打算告個長假,仨月。法醫室不能沒有人,讓老鄭先在警察局窩著,等熬過這一陣,診所複業了,宋法醫也回來了,再各就各位。
中醫……去當法醫?
其實讀南洋醫科學校的時候,老鄭的多門成績,尤其是病理解剖課,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因為窮才轉讀中醫的。再說最近也沒什麽大案要案,混混日子,養養身心,蠻清閑的。
離開酒館,鄭二白往家裏走,快到診所的時候,借著路燈光,依稀可見診所門口站著一個人影,還是個女的。
“鄭醫生,你行啊,都惡名遠揚了,借酒澆愁啊?”
關壹紅挖苦他。
鄭二白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調戲女病人,到底幹沒幹過?”
“你說呢?”老鄭沒好氣地。
關壹紅上下打量他一番說道:“看著倒不像,不過也難說,對我,你屬於有賊心沒賊膽;在病人那兒,她們有求於你,你是不碰白不碰,於是就下手了……”
“關壹紅,你羞辱的不是我,而是你老公!”
鄭二白忽然來了火氣,刷刷兩下把衛生局的封條撕掉,一腳把門踹開,大聲說:“請!”
關壹紅還真是來關心他的。關肆國看了報紙,拍案大罵鄭二白,怎麽說他也是四國銀行的女婿,出了這等醜聞,不是給銀行抹黑嗎!沒想到女兒替她“丈夫”打包票,說鄭二白不會是那種人,定有玄機。
林妹妹來敲門了,她一下午都沒做生意,拉著謝桂枝去了福州路的會樂裏,那裏是著名的紅燈區,妓院林立。終於,在“群玉坊”的百花榜裏看到了那名女子的照片,她叫煙花。可以肯定,是刁科長雇了她。
老鄭憤怒了!嚷嚷著要去找仲自清,把這件事登在報紙上,揭露刁德七!
林妹妹搖頭道:就算是*,也可以來找你看病呀。說她是刁科長雇的,沒證據,除非煙花親口承認。
關壹紅說對,既然是雇傭關係,肯定有攻守同盟,不如緩一緩,如果能偷拍到兩人在一起的照片,證明他們彼此認識,那才能扭轉局勢。這事兒就交給我,我去找個私家偵探。
鄭二白忽然好感動……
太太,你嘴上犀利,卻如此貼心,你完全可以入選“感動民國十大人物”了。
林妹妹說,你們小夫妻也不是天天在一起,慢慢聊,說完就退了出來。
鄭二白剛想說“謝謝你太太……”,沒想到關壹紅把臉一扭說,我來就是說這些的,拜拜!
6
鄭氏診所暫遷至南市警察局二樓,法醫辦公室。
沒錯,自打老鄭一來,法醫室就成了“中醫診療室”——辦公室內放置一道屏風,無形之中分割出一塊“就診區域”來,鄭二白把脈、開方、針灸,忙得不亦樂乎。門口好幾個警察在排隊,交頭接耳,無不為這項“新福利”點讚。
義診歸義診,老鄭時刻沒有忘記法醫的身份,他在*外麵套上一件白大褂,但凡在南市的地界發現屍體,他都第一時間趕往現場進行勘察,然後把屍體拉回來,放在辦公室裏,親自解剖,以確認死因。時間一長,法醫室就有了一股揮之不去的屍臭,警察皆掩鼻而過,來問診的越來越少。
“鄭二白!你還真把自己當法醫了?你不過個臨時工!”
辦公室在同一條走廊裏的局長侯耀祖怒不可遏。
“報告局長,臨時工也是法醫。”
“為什麽不送普善堂?那兒專門收死人,交給他們去處理好了!你想把樓裏的人都熏死嗎?”
“報告局長,普善堂是慈善機構,安葬無主屍體的。按照程序,須有轄地警察局的證明,確係自然死亡,才能落葬……”
望著這個挺二的“臨時工”,侯局長氣不打一處來:
“你現在在弄什麽?”
“報告局長,泥城橋河浜裏漂起來一具屍體,已接近腐爛。”
“怪不得這麽臭!”
“報告局長,溺水分好幾種,有不慎跌水裏的,有被人推下水的,還有的是死後拋屍。我們要本著負責的態度,還死者一個清白,否則我怎麽對得起每月八塊大洋的薪水?對得起身上這身*?對得起……”
這場談話的結果,是侯耀祖命令總務科給法醫室門口掛了一道厚厚的棉墊子。
老鄭想不通:法醫室要沒有異味,整天飄著一股奶油的香味,不成麵包房了?
他並不知道,有一名警官,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自己。
此人叫尹大仕,朝鮮籍。
甲午戰爭後,朝鮮淪為日本的殖民地,改名韓國。“大韓複國軍”是一個地下抗日組織,“太洛太”是其在上海的一個分支,專門從事刺殺日本高官。第一次淞滬戰爭結束後,4月29日天長節(天皇的生日)這天,日本人在虹口公園隆重召開“祝捷大會”。“太洛太”骨幹分子尹奉吉向主席台上投擲手雷,當場炸死駐滬日軍總司令白川義則,日本駐上海公使重光葵被炸斷一條腿……這是“太洛太”最輝煌的戰績了。
三年多過去了,“太洛太”未能拿出一次與“虹*炸案”與相媲美的行動來。
也難怪,虹口事件後,日本人對身為“二等公民”的台灣人和朝鮮人也變得警惕起來,每逢重大場合,格外小心。
法租界馬當路的一間屋子裏,“太洛太”的秘密會議上,黑板上貼了四張照片,分別是日本駐滬領事佐佐木、駐滬日本海軍主管情報工作的大佐鹽澤,駐滬居留民團的會長石川、虹口僑民義勇隊的隊長阪本。
這四人若能除掉一個,就是勝利。若找到合適的機會,四人同時在場,一場爆炸,兩死兩傷,那就是重特大勝利了!
尹大仕說:“我們那兒新來一個法醫,以前是中醫,好像得罪了衛生局的什麽官員,診所被迫歇業。我觀察他好一陣,他跟那些貪汙腐化的中國人很不一樣,有正義感,又善良。”
有人問:“你是不是想把他發展進來?”
有人說:“大仕,你要慎重,‘太洛太’是不會輕易接納一個中國人的。”
尹大仕說:“以後看機會吧,說不定可以利用一下他。”
沒錯,是“利用”。在當時,身為“二等公民”的朝鮮人和台灣人,還真有點瞧不起被日本人視作“三等公民”的中國人呢。
7
南市警察局有一支警犬隊,警犬隊的飼養員,大家都叫他小寧波。那天在食堂,鄭二白看見小寧波在收集殘羹剩飯,難道他家裏這麽困難?
小寧波搖搖頭:“不是給人吃的,是喂狗。”
那可是德國狼犬,給它喂殘羹剩飯?!老鄭吃驚。
警犬隊有三條狼狗,說起來挺悲催的:一條病死,一條失蹤,僅有一條尚在堅守崗位。失蹤那條發生在春節前,懷疑是遭人綁架。像這樣的狼狗,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如此藝高人膽大,多半是內部人所為。至於結局,肯定是燉了狗肉火鍋。
小寧波告訴老鄭,按規定,每天夥食標準五元,要給它喝新鮮牛奶,還要最好的牛肉,要黃牛肉、後腿的。可自打渣國良當了偵緝隊的隊長,黑背的夥食費直線下降,從五元變成四元,從四元變成三元,到現在連一元都很勉強。買不起牛肉,隻能到肉攤上買兩根牛骨頭讓它啃啃,到食堂弄點殘羹剩飯給它吃,牛奶更不用說了,連奶粉都買不起,隻好給黑背喝酸梅湯。
小寧波想讓鄭二白給它也把把脈,開個藥方。鄭二白哭笑不得,隻能跟他解釋,動物雖然也有脈相,但跟人完全是兩碼事。就算開了藥方,抓了藥,熬成湯,苦不拉幾的它能喝?總不能把牛肉湯混在一塊給它喝吧!
“那怎麽辦?”小寧波抹淚,“這樣下去,黑背會死的。”
鄭二白拿出兩塊大洋,讓小寧波先去買點牛肉,吃飽了再說。
小寧波還是搖頭,黑背的胃口可大了,今天吃飽,明天呢?後天呢?天天四處化緣?
老鄭一氣之下,直闖偵緝隊渣隊長的辦公室,質問他:為什麽要克扣狼狗的夥食費?
我是新來的,沒什麽人脈,不怕得罪人!
渣隊長擺出一副無賴相:“這種狼狗,本不該養在這兒,應該養在浦東鄉下的奶牛場。保證每天有新鮮的牛奶喝,肚子餓了就撲到奶牛身上咬一口,保證每塊都是最新鮮的牛肉。”
“強詞奪理!”老鄭憤怒了,“警犬養在鄉下,出案子了,派一輛車去鄉下,把警犬接到城裏來,現場都圍起來,大夥兒等警犬……有這樣辦案的嗎?!”
渣隊長倒也實誠,承認了。“沒錯,夥食費我挪用了,但沒有一分錢花在自己身上……”他朝上努了努嘴,“好鋼用在刀刃上,孝敬上頭呀。要不我這當了三年多的隊副,能有機會扶正?”
他如此坦白,鄭二白倒沒話說了。渣隊長接著說:“你新來的,又是臨時的,所以我懶得跟你計較,就想奉勸你一句,以後少管閑事,象你這麽口無遮攔,隻會害人,懂嗎?”
當天下午,小寧波被人綁起來,杵在院裏,用警用皮帶抽打,罪名是“克扣狗糧,中飽私囊,把警犬隊碩果僅存的一條德國黑背餓成了病犬”。
鄭二白聞聲跑出來,高呼住手,看見渣隊長站在一旁,就指著他喊:“克扣狗糧的不是小寧波,是他,就是他!”
渣隊長倒也不惱,嘴裏叼著根牙簽,笑嘻嘻地問:“說我克扣狗糧?你有證據嗎?”
鄭二白愣了一下,說:“你親口對我說的,說你拿去孝敬上頭了。”
“上頭?”渣隊長仰起頭看看,“上頭有天,有雲彩,還有玉皇大帝。您能說得具體點嗎?”
周圍圍了十幾個人,都笑翻了,渣隊長又說:“我要說拿去孝敬城隍老爺了,你也信嗎?”
小寧波開了口:“鄭醫生,別問了,克扣狗糧的,不是渣隊長,是我,真的是我……”
鄭二白看看渣隊長又瞅瞅小寧波,他全明白了,讓小寧波挨鞭子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
渣隊長大聲道:“局長下的命令,抽他五十皮帶,這可是從輕發落,起碼飯碗保住了。警察局的飯碗,不敢說是金的,起碼也是銀的!”他問打手,“一共抽了幾下?”
“三十七。”
“看在本局新來的、剛正不阿、還有點二的鄭法醫的麵上,還剩那十三下就免了吧!”
8
身為演員,秦克也愛編劇,時不時寫點東西。自從度完蜜月回來後,他投入很大的激情,創作了一個劇本,光看名字就能知道寫的啥:《義勇軍》。
他拿給漢源劇社的老板看。老板讀完劇本,耐心地告訴他,這樣的戲一旦上演,知道會有什麽後果?那幫日本僑民會搗毀我們的戲院,然後放把火,就像“一二八事變”前他們燒了三友實業社那樣。
秦克知道老板膽小,劇社排演這樣的進步戲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還是想努力一把。
“三友實業社在華界,他們才敢那麽做。這裏法租界,他們不敢的。”
“秦老弟!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黃浦江上泊著日本人的軍艦,虹口有他們的海軍陸戰隊,大炮槍口都指著咱們呢。”
老板把劇本塞給秦克。
“你們反日、抗日,我不反對,上街遊行去,喊口號去,跑到虹口砸日本人的居酒屋去,別砸我的飯碗哪!”
“你還是中國人嘛?”秦克有點火了。
老板指著自己:“我當然是中國人——一個要養家糊口的中國人、養著一個劇社好幾十張嘴嗷嗷待哺的中國人!不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順便泡人家老婆!”
“你說什麽?”
老板拔腳要溜,被秦克一把拽住:“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我‘泡別人老婆’?”
老板掙脫道:“關壹紅是誰?她是不是嫁給了那個叫鄭二白的老中醫?已為人婦,你就收斂一點吧,大夥的眼睛都看著呢,這樣不好,很不好!”
秦克平日裏口若懸河,很少有吃悶蛋的時候,今天卻啞口無言,隻能乖乖接著去演他的福爾摩斯。
今天上演的是《巴什克維爾的獵犬》。看過小說的人都知道,裏麵有一頭凶猛無比的巨犬,擱現在,用電影能效不是問題,可以前,壓根兒不可能,更別說在舞台上了。不過劇社裏有能人,有個叫陳德全的美工師傅想出一個法子,在舞台背景拉一塊白色幕布,弄皮影!加上音效和燈光,準能營造出那種恐怖的氛圍來。
可就在開演前數小時,陳德全居然失蹤了,大家夥都急得不行,直到開演前半小時,陳德全才鼻青臉腫地回來,說他在“老正興”吃麵的時候被人打了。
開演前五分鍾,關壹紅和丁香照舊坐在前排的老位子上,丁香買來瓜子、話梅和加應子,給小姐吃,關壹紅製止她:“不行,嗑瓜子有聲,影響別人看戲……”
話音剛落,近在咫尺的舞台上,大幕一挑,“福爾摩斯”一個人走了出來,站在舞台一角。全場的觀眾,包括關壹紅和丁香,全愣住了,不知道他要幹嘛。
“同胞們!”秦克朝關壹紅看了一眼,麵相觀眾,大聲道,“自打‘九一八’以來,全國人民都在抵製日貨,用咱們自己的三角牌毛巾抵製他們的鐵錨牌毛巾;用咱們的無敵牌牙粉抵製他們的金剛石牙粉;用咱們的菊花牌蚊香抵製他們的野豬牌蚊香。可就在剛才,在老正興飯店,幾個日本浪人就因為飯菜裏擱的是天廚牌味精,而不是他們的味之素,就大撒酒瘋,打了夥計和廚子,還砸了飯館!”
秦克解下福爾摩斯的鬥篷和帽子往地上一甩:“去他媽的福爾摩斯,老子不演了!是中國人的,就跟我走,到街上去遊行、去抗議、去高呼——國貨萬歲!”
“國貨萬歲!”關壹紅第一個站起來響應。
“國貨萬歲!!!”觀眾席裏也開了鍋。
“抵製日貨!”秦克高呼。
“抵製日貨!!!”
劇場的屋頂快被掀翻了。
“大家跟我來,上南市警察局請願!”
秦克跳下舞台,拉起關壹紅的手,就朝劇場的出口走去,丁香緊隨,劇場裏的觀眾走了一大半。不用說,下午場的演出泡湯了。
鄭二白正在法醫辦公室裏給小寧波診脈,雖說挨了幾十下皮帶,可打人的警察跟小寧波又沒仇,也就是比劃兩下,意思意思。小寧波是上火了,心火。清心火不能往上,得往下,從小腸出去。鄭二白囑咐他:帶心的蓮子可以清心火,白茅根可以清熱涼血,利尿通淋。煮20分鍾,帶湯全部吃光。
“謝謝鄭醫生,”小寧波說,“這年頭,好人不多了,您是一個。”
“怪我,不該把這個膿頭擠破,結果害了你。唉,警察局這池*哪!”鄭二白打開抽屜,拿出幾張鈔票和兩塊銀元,“黑背不能總吃食堂裏的殘羹剩飯,你買點新鮮牛肉,改善一下夥食。”
這回小寧波沒有拒絕,默默接過了錢,忽聽傳來一陣陣的口號:
“弘揚國貨!”
“抵製日貨!”
“嚴懲打人凶手!”
鄭二白跑到窗戶前一看,就見一些民眾聚集在警察局門前,為首是一男一女,兩人手拉著手,男的舉左臂喊口號,女的舉右臂喊口號。老鄭仔細一看,竟是秦克和關壹紅!
鄭二白脫掉白大褂,一溜煙奔出辦公室,穿過院子,跑到大門口,心裏這個氣啊——什麽意思嘛!向誰示威哪?!
“大家靜一靜,警察局派人來了!”
秦克定睛一看,跑出來一個穿*的人,竟是鄭二白,頓時傻眼了:“鄭二白,怎麽是你!你當警察了?”
鄭二白狠狠扯了他一把,低聲喝道:“秦克你要幹什麽?她是我老婆,你們倆故意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寒磣我?還跑到我上班的地方來!”
秦克還是沒鬧明白:“不是……你怎麽在這兒?”
“你先撒手!”鄭二白把秦克拉住關壹紅的手使勁掰開,把關壹紅的玉手攥到自己手心裏,總算有了點“安全感”。
“他現在是這裏的法醫!”關壹紅告訴秦克,然後命令鄭二白,“撒手!”
鄭二白不肯,眼一瞪:“你怎麽不讓他撒手?”
“有病!”
“有病的是你!哪個當太太的會拉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手,跑到她丈夫上班的地方來!你這個太太很不稱職!簡直是——喪心病狂!”鄭二白使勁壓住聲音,但壓不住怒氣。
“我們在喊口號,你聽見沒有?”
鄭二白說:“我沒聽清楚,但我看得挺清楚,你們倆手拉手!”
秦克插話說:“老鄭,你別鬧了,我們這是愛國……”
“你放屁!”鄭二白回頭瞪他,“愛國非得拉著別人老婆的手?你拉著我的手,照樣可以愛國!你這是假愛國之名,奪人所愛!”
三個人拉拉扯扯,那些參加遊行的人都看不懂了,這演出的是哪出啊?丁香急中生智喊起來:“同胞們!南市警察局的鄭法醫,他說,要給被打的同胞驗傷,然後向日本人去討說法。大家說,好不好啊?”
“好!”
大家簇擁著鄭二白走了,鄭二白被圍在中間還莫名其妙:“誰呀?誰受傷了?我還要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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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日本人會挑事兒,那可真不是蓋的。早在“一二八”事變的時候,號稱“遠東第一女諜”的*安排幾名日本浪人在南市的三友實業社附近遭到一群“中國暴徒”的襲擊,一死二傷,其實所謂的暴徒全是日本間諜。隨後,大批的日本浪人蜂擁而至,縱火焚燒了三友實業社,挑起了國人的反日情緒。日本政府發表了一紙殺氣騰騰的聲明,以保護在滬僑民的人身安全為借口,決定向上海增兵。
“七七”事變,日本人亦是借口一名士兵失蹤,硬要闖入中國軍隊的防區“找人”,遭斷然拒絕,隨即悍然發動進攻。
日本人又打算故伎重演了。虹口日本領事館的會議室裏,上了“太洛太”黑名單的那“*”正在開會,商量著如何再度挑起事端,為發動第二次淞滬戰爭做準備。
會議桌正首的,是領事佐佐木,他穿著燕尾服,戴個眼鏡,蓄著仁丹胡,典型的日本官員的模樣。他左手邊坐著一名海軍大佐,一身歐版的海軍製服,胸前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勳章(這類玩意兒如今在古玩城門前的地攤上都有售),他叫鹽澤,負責情報工作的。還有兩人,穿西裝的是虹口居留民團(相當於僑民協會)的團長石川;穿和服的是個壯漢,滿臉的橫肉。他叫阪本,是僑民義勇隊(類似民兵武裝)的隊長。
其實也沒啥新鮮,無非是抄襲*搞的那套,日本人冒充中國人痛毆自己人。具體計劃是:一群中國暴徒衝進了居留民團團長石川在虹口的家中,洗劫財物,強暴了他太太,將他暴打一頓,並將住所付之一炬。
這個恐怖的計劃讓在座的石川渾身起雞皮疙瘩。
鹽澤點頭讚許道:“石川君既不是軍人,也不是政府官員,是僑民協會的會長,他遭到襲擊,一定能激起更大的民憤!”
石川一肚子不情願(估計沒人會樂意遭到這種飛來橫禍),可計劃是領事館和海軍情報部門製定的,他也不敢反對,隻能尷尬地說:“挨打沒有問題,反正輕重都在手上,醫藥費也可以報銷;燒我家房子也沒有問題,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以幫我蓋一幢新房子。可是我太太……被那些所謂的中國暴徒……”
“石川君,請你放心!”阪本馬上說,“都是自己人——僑民義勇隊的人。隻要你太太配合,他們不會很粗暴的,臨走還會給一筆‘撫慰金’……”
八格!拿我太太當慰安婦了?!
石川拍案而起:“被支那人強暴,是莫大的恥辱!傳出去讓她怎麽做人!她還經營著一家雜貨鋪呢,以後誰還上店裏買東西?”
沒想到鹽澤一聽居然喜上眉梢:“喲西,還有雜貨鋪?那就一塊燒了吧。”
佐佐木說:“毆打、搶劫、縱火,加上強暴,如此暴行一定會人神共憤,太好了!”
事到如今,石川隻能哀求了:“能不能換一個?去強暴我家裏的女傭人吧。”
“她是日本人嗎?”阪本問。
“她是中國人,但會說日語……”
鹽澤搖頭:“如果是中國人強暴中國人,要我們日本人‘憤怒’做什麽?這不是很荒唐嗎?”
“石川君!”阪本嚴肅地,“為了大日本帝國,需要你做點小小的犧牲。家庭利益,永遠服從國家利益!”
石川騰地站起來反駁:“那為什麽非得犧牲我老婆,就不能犧牲你老婆?!”
阪本笑了:“我老婆在大阪,我在這裏是單身,住的是僑民義勇隊的宿舍。”
“那……那……”石川臉憋得通紅,似有腦溢血的征兆,終於憋出一句話來,“老子明天就把老婆送回國,我在上海再娶一個!就在新婚之夜,一群中國暴徒衝進來糟蹋了新娘,再把新郎從床底下拖出來暴打……”
“這主意不錯!中國人曆來重視新婚之夜,挑這種時候下手,就是為了羞辱我們大日本帝國!”領事佐佐木望著鹽澤。
鹽澤重重拍了下桌子:“喲西!就這麽定了!”
見阪本有點不甘心的樣子,石川低聲斥責:“阪本,你是不是早就對我老婆垂涎三尺?我相信到了那天晚上,衝在最前麵的‘暴徒’不是別人,就是你!”
“身為僑民義勇隊的隊長,一定要身先士卒。”阪本幹脆說了實話。
石川肚裏罵,我去堂子裏挑個日本*,一身髒病,讓你“身先士卒”去吧!
會議桌那頭的電話鈴響了,佐佐木走過去接聽,表情先是困惑,眼睛越瞪越大,忽然撂下話筒,狂笑三聲:“石川君,你的老婆不用回國了,你也不用挨一頓暴打了——現在我們有了一個更好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