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我睡我老婆,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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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事變當晚,人在北平的張學良坐擁愛妾在戲院裏看梅蘭芳的《宇宙鋒》,之後被國人痛斥“聲色犬馬”,是東北淪陷的頭號罪人。其實小張也有一肚子的苦水,他業已委身於蔣,蔣不許他跟日本人開戰,若打,就是違抗政令軍令。東北淪陷後,當時實力僅次於中央軍的東北軍遂作鳥獸散。有的加入抗聯,留在白山黑水間跟日本鬼子打遊擊,有的跟隨少帥轉戰西北,此後全國各地都有零散的東北軍官兵。上海亦有。這不?在江灣市政府門前的一場請願行動,就由一撥東北老兵帶頭,其實請願的主力軍是秦克他們組織的一群藝校學生,東北老兵是被他們從*館和賭場裏拉來臨時充門麵的。本來請願隻是一場和平抗議,喊兩聲口號,拉幾條橫幅就可以了,連市長張群都出來了。沒想到就在張群接過請願信的一刻出了狀況,有兩個東北老兵不曉得是煙癮犯了還是真的義憤填膺,居然朝張群吐了一口痰,還投擲汙物,頓時秩序大亂,一邊嚴陣以待的警察馬上衝了上來,揮舞警棍,驅趕學生。秦克頭上挨了一警棍,這警棍外麵裹了一層橡皮,裏頭是鋼,秦克當場就癱軟在地,被幾個藝校學生送進廣慈醫院,診斷為嚴重的腦震蕩,需平臥休息。
秦克被學生抬回勞勃生路的公寓。關壹紅聞訊後,連丁香都顧不上帶,開著那輛雪佛蘭風馳電掣趕去勞勃生路照顧秦克。眼看秦克接連嘔吐,把胃裏的食物都吐光了,隻剩一灘黃水。心急如焚的她,去把父親的私人醫生給請來了,還順路上靜安寺求了一串佛珠套在秦克的手腕上,為他祈福避禍。
關壹紅前腳離開關宅,鄭二白就來了。他給“嶽父大人”送來吉林的野山參。關肆國嗬嗬笑納,說了兩句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啦。說真的,現在關肆國對他的態度明顯好轉,拿他當半個幹兒子看了。
聽清楚,是“幹兒子”,還是半個,離完整一個女婿還差十萬八千裏呢。
老鄭告訴嶽丈,他從警察局辭職了,診所複業依舊遙遙無期,他打算去朋友老鍾的診所裏打打下手,免得醫術荒廢。關肆國歎道,縣官不如現管哪,得罪了那位刁科長,真夠你喝一壺的。這樣吧,我幫你想想辦法、通通路子,看看能不能讓衛生局的局長大人網開一麵……
跟老嶽丈寒暄了半天,關肆國接了個銀行裏打來的電話,趁這空隙,鄭二白溜上了樓,他有一個多星期沒見他那位“愛妻”了,快得相思病了。沒想到小姐閨房裏出來的是丁香,一副欠債麵孔。
“找我們家小姐?”
鄭二白說:“找我太太!”
“沒在。”
“去哪兒了?”
“不曉得;我沒問,小姐也沒說;說了我也不能告訴你。”丁香正在享用小姐梳妝台上的法國化妝品呢,怪不得從頭到腳溢著香氣,透著傲氣。
鄭二白覺得這個小丫鬟越來越猖獗了,不壓一壓她的氣焰,以後還了得!遂喝道:“丁香!你是小姐的陪嫁丫鬟,我娶了你們家小姐,就是你的主人,你就這麽跟主子說話?”
丁香眉毛一挑:“我呸你!姓鄭的,別說主子,在我眼裏你連根竹子都算不上,你就是一根蔥!”
鄭二白真的生氣了,擼起袖子:“我連殺人案都能破,今兒我就不信了,製不服你個小丫鬟!”
“破案?你那叫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罷了。”
這時候,關肆國上樓來,嗬斥道:“丁香,不許放肆,怎麽跟姑爺說話的?”
真正的主子來了,丁香低眉順眼,不響了。
關肆國說:“告訴姑爺,小姐上哪兒了?”
丁香隻好說:“秦先生被巡警打了,小姐去看他了。”
鄭二白看看老丈人,心裏在吼:關家的家教,好得很呐!
當然啦,心裏吼,嘴上是不出聲的。
關肆國心裏也在說:有本事把媳婦看看好,看我幹什麽!
心裏在挖苦,嘴上在說:“告訴姑爺,是哪家醫院?”
“已經回家了。”丁香說。
“他住哪兒?”
“勞勃生路,四海公寓。”
離開關家,鄭二白坐著毛跑跑拉的車,感覺那不是一輛黃包車,而是一輛戰車,燃燒的戰車!
我是夫,她是妻,這已經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婚後,她拒絕住夫家,堅持要住娘家,我尊重她;
但是!身為人妻,有夫之婦,成天往一個男人家裏跑,成何體統?
士可忍孰不可忍!這種事我不能不管!管得理直氣壯!管得名正言順!管得……
毛跑跑邊跑邊說:“鄭先生,您別往心裏去,這門婚,不都是您自找的?”
鄭二白頓時泄了氣。
結果到了公寓,被管理員給攔住了。老鄭住慣石庫門,不曉得這種公寓還設有門房,也就是說,這裏不是隨便就能進的。門房是拿薪水的,挺嚴格,也挺和藹,說,您要是秦先生的觀眾,索要他的簽名,麻煩您上劇場去;您要是……“他泡我的女人,你說他是我什麽人?!”鄭二白瞠出眼睛大吼,把管理員嚇一跳。對秦克的風流,管理員時有耳聞,啥也甭說了,默默地把這位戴綠帽的先生送進電梯,讓他自己去四樓“討說法”。
自打北平蜜月歸來,關壹紅和秦克還沒有獨處一室過。俗話說小別勝新婚,隻不過這個“小別”是張三與李四的小別,而“新婚”是李四與王五的新婚,不是同一對。反正兩人是幹柴烈火,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忽然秦克主動叫停,嚴肅認真地對關壹紅說:“你現在是鄭太太。”
關壹紅撲哧樂了:“用得著你提醒?全上海人都知道,我是鄭太太!”
秦克說:“咱也替他想想,他這個丈夫是不是當得太憋屈了?結婚到現在,除了一頂綠帽子,啥也沒撈著。”
關壹紅臉一下拉了下來:“你腦子不會真被警棍打壞了吧?”
敲門聲響了,關壹紅去開門,就見一張氣呼呼的胖臉。“咦!你怎麽來了?”她脫口而出。鄭二白表現的十分克製,“太太,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怎麽在這兒?”
關壹紅把他拉進房間,指著躺在沙發上的秦克說:“你幫他看看,他腦袋上挨了一警棍,有傷口,要緊嗎?”
鄭二白輕輕甩開關壹紅的手說:“敝人是中醫,不是西醫。”
關壹紅說:“可你會西醫呀,你還給死人解剖呢。”
“那是死人,”老鄭指指秦克說,“可他是活的。等他死了,我再給他做屍體解剖。”
關壹紅當場就翻臉了:“姓鄭的,你吃槍藥啦!醫生上門,不給看病,那你來幹嘛?Out!Get out!”往外就轟。
“我沒有搞錯吧?這是誰的家?是他的,不是你的!你也是客人,有什麽權利往外攆我?”
關壹紅語塞了:“鄭二白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走,咱倆一塊走。”
“你腦子進水啦?我憑什麽跟你走?”
“因為你是我媳婦!”老鄭拔高了聲音,“是我老婆!我是來接你的!”
秦克躺在沙發上,腦袋撥過來撥過去,一聲不吭看熱鬧。
關壹紅說:“省省吧!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管不著。”
“我偏管!男人管媳婦,天經地義!”老鄭回敬。
關壹紅說:“管管你自己吧,警察局的飯碗都砸了!”
“那有啥?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俺有手藝,上哪兒都餓不著,我養得起你!”
“鄭二白,我用得著你養嗎?”
“是啊,你一個銀行大小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除了掙錢養活自己,你啥都會。”
關壹紅被罵到痛處了,臉紅脖子粗:“姓鄭的,你你你,你敢挖苦我!長能耐了!”
秦克索性從沙發上坐起來,胃也不翻了,頭也不暈了,盤腿一坐,專心看熱鬧。此時此刻,他有一種莫名的滿足:一個愛他的女人,跟一個愛她的男人吵架,他是矛盾焦點,他是世界中心……
秦克走神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發現關壹紅瞪著自己,嚇他一跳。
“好看嗎?”關壹紅問。
“啊?”
“問你呢,熱鬧好看嗎?”
“熱鬧?”
“因為你,我跟他吵架,吵得唇幹舌燥。你倒好,悶聲不響看熱鬧。你要病好了,麻煩去幫我倒杯水,幫我潤潤嗓子。”
秦克隻會苦笑:“怎麽槍口瞄準我了?你們倆吵好了沒有?”
鄭二白說:“上半場結束,還有下半場,現在中場休息。”
秦克說:“你們還是回家吵吧,下半場回家去吵。我需要安靜,需要休息。”
關壹紅猛的一把挽住鄭二白的胳膊,悍婦變成了小鳥依人的嬌妻,把老鄭嚇一哆嗦。
“親愛的!”關壹紅的聲音甜蜜蜜,“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天天吵架的夫妻最恩愛。對嗎?”
鄭二白說:“有道理!”
“那咱們回家吧,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走吧。”
夫妻倆“恩恩愛愛”地走了。
秦克氣惱,敢情你們秀恩愛來了?!
一出公寓樓,關壹紅就甩開鄭二白,自顧鑽進汽車,鄭二白想坐進副駕駛席,關壹紅不讓他上,把右側車門使勁一關,發動汽車就開走,鄭二白的衣服角被卡在車門裏,隻好跟著跑起來,一邊大呼:“哎……哎!停車!我的衣服!”
關壹紅踩下刹車,鄭二白拉開車門,臉煞白:“關壹紅,你想謀害親夫啊!”
關壹紅說:“這是我的車,誰讓你坐了?坐你的黃包車去!”
“你怎麽翻臉不認人?”鄭二白很生氣。
“我這人呀,天生孩兒臉,說變就變!”關壹紅說完一踩油門,絕塵而去。老鄭氣得不行,一招手,坐上毛跑跑的黃包車,“給我追!”
毛跑跑撒丫子就追,飛毛腿真不是白給的,居然追了上來與汽車並行。鄭二白衝著關壹紅狠狠一通數落:“關壹紅!今天我算看清你了!你裝溫柔,想讓秦克吃醋是不是?你巴不得我跟他再來一場決鬥,讓我倒在他劍下是不是?”
關壹紅坐在駕駛室裏,聽不清楚,隔著車窗衝他扮鬼臉。一個憤怒控訴,一個鬼臉不斷。前麵弄堂裏躥出來又一輛黃包車,關壹紅趕緊避讓,車頭往黃包車這邊拉了一下,毛跑跑趕緊減速,人撲在車上,倒黴的卻是鄭二白,黃包車又沒保險帶,他屁股底下就像安了彈簧,嗖一下飛了出去,一頭紮進街邊賣活雞的攤位,瞬間公雞母雞一齊飛,煞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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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把臉上的雞屎擦幹淨,鄭二白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女的,聲音似曾相識,約他在猶太人開的馬立斯咖啡館碰頭,說有要緊事。老鄭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提前一個小時去,點了一客黑森林蛋糕,他喝不慣咖啡,就要了一瓶正廣和汽水,
直到那女的娉娉婷婷地走進咖啡館,老鄭這才把她給認出來——就是上回告他“性騷擾”的那位女病人。
“你——”鄭二白桌子一拍站了起來,周圍的客人、招待,或回頭,或探出腦袋,愕然望著。“鄭醫生!”這個叫煙花的女人臉色緋紅,忙起身拉鄭二白坐下,“別這麽大驚小怪的好不好?人家都盯著咱們呢,怪不好意思的。”
“你還會不好意思!你害得我丟了……”
“噓!”煙花把纖纖玉手放在鄭二白張大的嘴巴上,脂粉香四溢,鄭二白有點迷糊了,就不咋呼了。
煙花把那件事的來龍去脈一說,承認是刁科長雇的她,他是群玉坊的常客。
老鄭說:“這些我都清楚,除了他還有誰?你說吧,怎麽解決。”
“鄭醫生,你現在是名人了,破了大案,報紙上把你吹得,都快成民族英雄啦!”
鄭二白整整衣服:“民族英雄談不上,上海灘英雄還算得上!”
煙花明確表示,她願意揭發刁科長,說出真相,幫老鄭的診所重新開業。鄭二白聽了很高興,這就是當英雄的好處,到處有人崇拜你,敬仰你!沒想到煙花又說了句“你怎麽表示?”見鄭二白莫名其妙,煙花又說:“你給我多少錢?”
“錢??”老鄭難以置信。
“你破了案,獎金總有的吧?”煙花豎起一根小拇指,“我不跟你多要,小黃魚一根。”
鄭二白氣得說不出話來:“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坑了我,害我名譽受損,診所歇業,我還要倒過來給你錢?這不是顛倒黑白嘛!”
“話不能這麽說,我也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想早點把事了了,就別心疼錢!”煙花撅著小嘴,剝著指甲油說,“再說你現在是大戶人家的女婿,還在乎這點小錢?”
老鄭騰就火了,抄起桌上一個煙灰缸摔在地上,啪!看見服務生走過來,老鄭掏出一張鈔票大聲說:“我賠!”
他指著煙花的鼻子,字字鏗鏘:“我瞧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職業,我診所樓上就住著一個跟你一樣的,可人家心地善良,還特講義氣。而你呢?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齷齪不堪!”
鄭二白用力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揚長而去。
鄭二白有所不知,煙花並非貪財,她真的遇上點事,她弟弟吃了官司,急需鈔票疏通關節,前思後想,隻有這兩個男人可能願意掏錢,就先找了老鄭,結果碰了一鼻子灰,轉身就給刁科長打去電話:
“刁科長,我現在急需用錢,想來想去隻有跟你借。你給我,這件事我就守口如瓶;你要是小氣,我就找報社,把你陷害鄭醫生的事說出去。人家如今可是上海灘的大英雄,到時候你頭上這頂烏紗帽肯定難保。你好好想想吧。”
刁科長考慮了片刻,說今晚我來找你,見麵談。
煙花上班在“群玉坊”,屬法租界;家住南市老西門,一家煙雜店的樓上。
次日,煙花的屍體被鄰居發現,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凶手還擄走了她的幾件首飾。當煙花決定以這種方式去敲詐他人時,死神的通知單就寄出了,通知她“今晚報到”。
煙花的死訊,鄭二白是從渣隊長那裏得知的。第二天中午,巡警老伍叫他去一趟偵緝隊,鄭二白還納悶呢,辭職手續都辦了呀,莫非有東西遺漏在法醫辦公室?到了偵緝隊才知道,煙花死了!叫他來,並非解剖屍體,渣隊長問他,昨天下午你是不是跟煙花在馬立斯咖啡館見過麵,還發生過爭吵?鄭二白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的一說,渣隊長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兩隻手交叉,食指和拇指盤繞著。
老鄭渾然不知,他前腳踏進警察局大門,警官尹大仕帶著人後腳就進了鄭氏診所,仔細搜查了每一個角落。直到尹大仕把一個手絹包放在他麵前,鄭二白才意識到事情不妙。手絹包裏裝著凶手從煙花身上擄走的首飾,手絹上還有“群玉坊”的LOGO:一朵妖豔的大牡丹。會樂裏那一帶的妓院都備有這類香帕,*們送給相好的客人,歡迎他們多多光臨。
手絹包是在藥櫥與牆壁間的縫隙裏找到的。
鄭二白怒吼:“我會殺一個*嗎?我鄭二白是那種人嗎!白天跟她吵架晚上就把她掐死還偷她的首飾藏在家裏,我有那麽蠢嘛!?”
其實,渣隊長和尹大仕都覺得這個案子蹊蹺,不能排除有人栽贓陷害,但眼下隻能公事公辦,把鄭二白請進看守所先拘押起來。渣隊長特意關照,給老鄭一間條件最好的牢房,有朝南的窗戶,上午可以曬到太陽。小寧波還特意弄來一瓶殺跳蚤的藥水,端到牢房裏幫他噴灑。
再怎麽優待,終歸是階下囚。
前“上海灘英雄”、現“殺人嫌疑犯”被拘的消息很快見報,為此,關家還展開一番論戰。關肆國說:南市警察局改名叫笨蛋局算了,草菅人命!
“就他那號老實人,要是殺人犯,我就不姓關了,我改姓鄭!”關壹紅說。
關叁青卻認為,男人都有獸性的一麵。從他調戲那*,直到掐死她,說明這個*自始至終對鄭二白有著很大的吸引力,說得俗點,他就好這一口,他對姐這樣的窈窕淑女沒興趣,他喜歡**入骨型的。
見姐姐嗤之以鼻,關叁青說,姐,你真是糊塗了,他若真是凶手,償命伏法,你不就解套了?都不用離婚啦。
“是啊,你姐成寡婦了!”關肆國怒道。他下了決心,要幫他那“半個幹兒子”洗刷冤屈。
外灘裏十八號也不消停,眾人聚在亭子間,看仲自清提筆吮墨,寫下一封“萬民書”:
“海上杏林名儒鄭氏二白,懸壺濟世二十載,積德如霖灑天下,勞苦化穀惠四海;
“豈料一日杵逆作亂,竟降罪愆於君,寬乎枉也;
“恍恍間,蒼穹落地變黃泥,黃泥躍起成蒼穹,玉宇一片混沌,人妖倒置,豈不痛哉哀哉、嗟夫悲夫……”
眾人個個頭暈目眩。仲自清念得正美呢,被性急的林妹妹一把奪過撕個粉碎。
“聽了半天,通篇就兩個字——狗屁狗屁狗屁!拜托你能不能寫點別人聽得懂看得懂的東西?”
仲自清很生氣,山羊胡亂顫:“沒有文化,還自以為是!你看不懂,不等於別人看不懂;你聽不懂,不等於別人聽不懂……”
“仲先生,”謝桂枝提醒他,“你太高看警察局那幫人了,他們要有點文化有點修養,也不會隨便亂抓人。”
萬先生說:“依我看,你隻須寫一個字!”
眾人來到南市警察局門前,每人頭上頂著一張紙,上書一個鬥大的“冤”字。仲自清用的是宋徽宗的瘦金體,寫得四四方方,清骨秀美,仿佛一股吹自南宋的清風穿越而來。房東太太沒有頂那“破字”,嗑著瓜子湊熱鬧。
眾人在仲自清的帶領下,高呼“冤哪!”
“鄭醫生是無辜的!”
“無辜的!”
“還望警察局還他一個清白。”
“還他清白!”
“包青天包大人啊,你快來吧。”
“包大人啊!”
萬先生操起了三弦,萬太太彈起了琵琶,萬先生開唱評彈《秦香蓮》:
“包龍圖不為財富來做官……”
警察局裏出來不少人看熱鬧,局長辦公室的窗戶裏,侯耀祖也看得津津有味。知道的這是請願,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唱堂會呢。
關壹紅不喜歡那麽張揚,她的關心更到位,通過小寧波和尹大仕,直接進了牢房,見她“丈夫”胡子拉碴麵容憔悴的模樣,忽然眼圈紅了。
鄭二白說,太太,你哭啥呢!我在這兒挺好的,真的。
“你瘦了!”關壹紅說。
鄭二白嘿嘿一笑:“你不是嫌我胖嗎?正好,減肥……”
“不許減肥!”關壹紅打開帶來的食簞,拿出一個西餐用的大碗,有蓋的,還有一把叉子。鄭二白揭開一看,滿滿一碗意式通心粉,灑了醬料,透著一股別樣的香氣。
“這是啥咧?”吃慣了米飯饅頭的老鄭不識。
“沒吃過吧?這叫通心粉。”
“西餐啊?”鄭二白拿著叉子,不知道怎麽吃。關壹紅叉了一枚通心粉,喂給他吃,老鄭吃得津津有味。
關壹紅把叉子塞給他:“自己吃!我不是你老媽子!”
鄭二白一邊吃,一邊展開遐想,說:“發明這種食物的人,一定是做了什麽虧心事……”見關壹紅莫名其妙,老鄭接著說,“要不怎麽會叫‘痛心粉’?痛心疾首啊。”
關壹紅懶得解釋,拿出一個調料瓶說:“來,給你撒點胡椒……是胡椒,不是‘胡攪蠻纏’的‘胡攪’!”
吃著“痛心粉”,鄭二白想入非非起來。他仿佛看見自己坐在富麗堂皇的餐廳裏,除了他和關壹紅,還有五個小孩圍坐餐桌,共三兒二女:小西服、小領結、小分頭、小裙子、小辮子……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坐著。聽媽媽訓話:“咱們家立個規矩,爸爸不動筷子,誰也不許動;他動了,你們才可以吃。understand?”
五個孩子齊刷刷點頭。
鄭二白留著克拉克蓋博式的小胡子,輕輕握住關壹紅的手,微笑道:“太太,都是自家孩子,不用這麽嚴格。”
“那怎麽行?”關壹紅說,“咱們家就得做規矩,你是家裏的頂梁柱,我們娘兒幾個全指著你呢,當然你最重要。”
鄭二白好感動,在她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太太,這個家,論貢獻,數你最大!你看看,三年裏,你就為我添了五個娃娃……”
等一下,三年……五個??
有點不對勁哎!
要說鄭二白的“二”真不是白給的,他居然把幻想世界中的問題給帶到現實中來了。他一臉認真地問:“太太,有那麽一對夫妻,他們三年裏生了五個娃。你說有沒有可能?”
“你說呢!”關壹紅氣樂了,“虧你還給產婦接生過!連我沒生過小孩的人都知道,十月懷胎,三年怎麽生得了五個?”
鄭二白想了想說:“如果頭一年是雙胞胎,第二年還是雙胞胎,到了第三年又生下一胎。加起來不正好五個?”
那不是生小孩,是孵雞蛋!
關壹紅反問他:“有這樣的夫妻嗎?”
“有啊……”老鄭心裏說,“沒準就是咱們。”
3
從看守所回來,關壹紅就把一肚子氣撒在秦克身上:
“你天天演福爾摩斯,我天天看福爾摩斯,中文版、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我都能背了!可如今一樁現成的案子放在我麵前,蒙冤的還是我丈夫,我卻束手無策!我算什麽福爾摩斯,山寨貨一枚!”
之前的關壹紅,唯恐他人提及這門婚事,現在倒好,開口閉口把“丈夫”掛嘴邊,可一旦鄭二白喊她一聲“太太”她又杏眼圓睜。女人哪,真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哎!估計是上帝也拿她們沒辦法,這才送給了男人,讓他們去活受罪。
秦克不慌不忙,從地上撿起一本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說:“我考考你,《The doubt of eyes》說的是什麽?”
關壹紅張嘴就來:“福爾摩斯接了個案子,死者的眼珠被挖掉了,起初以為這跟某種神秘的儀式有關,沒想到凶手是一個眼科大夫,因為醫學界有一個研究項目,說死者最後看到的影像會保存在他的眼珠裏,可以還原,他擔心這個研究項目一旦成真,自己的罪行就會暴露,所以把死者的眼珠給挖了。”
秦克不說話,盯著她看。關壹紅先是不解,漸漸緩過神來,“哇!”了一聲:“那個煙花,她臨死前看到的最後影像,肯定是凶手!”
見秦克還是不說話,關壹紅又疑惑起來:“一般的凶殺案,死者最後看到的都是凶手呀,可有什麽用?以目前的科學技術,如何能把圖像還原?哪怕再過五十年我看也夠嗆!再說煙花的屍體已經落葬了……”
“親愛的,”秦克搖頭歎道,“你的思維方式有問題!我且問你,福爾摩斯真有其人嗎?虛構的;眼睛裏的圖像真能複原?也是虛構的。虛張聲勢,你懂不懂?”
關壹紅跑回家,把秦克的想法跟關肆國一說,關肆國立刻眼睛一亮。
設個圈套,看凶手會不會上當!
賭的是他的心態。除非他是連環殺手,殺人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否則一定會有用的。
假戲真做!
第二天南市警察局召開新聞發布會,侯耀祖鄭重宣布:群玉坊*遇害案有了新的進展。嫌疑犯鄭二白的嶽父、四國銀行的董事長關肆國先生,他有話要對大家說——
兜裏裝著四國銀行的支票,侯耀祖演起戲來自然格外賣力。
叼著海泡石的煙鬥,關肆國出場了,大聲說:“諸位,我女婿不會是殺人凶手,我可以拿我的名譽,甚至拿我的全部財產來擔保。當然了,警察局要的是證據。正好,我的銀行跟一家美國銀行有業務往來,據他們說,美國的聯邦調查局有一項最新的技術,叫‘眼睛影像複原’。”
見記者們一臉費解,關肆國繼續說:“聽起來複雜,其實很簡單,死者臨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誰?肯定是凶手。這個影像會保存在她的眼球裏,隻要把這個圖像複原成照片,馬上就能知道凶手是誰!
“美國是世界上最先進最發達的國家,隻要是他們的技術,我都相信。我已經跟美國的聯邦調查局聯係了,由我的銀行出資,把這套設備,還有兩名專家,請到上海來。”
侯耀祖插話說:“廣慈醫院有全上海最好的眼科,我們委托他們做屍體的眼球摘除手術,然後冷凍保存在那裏的眼科實驗室,等待美國來的專家和設備。”
有記者問:“關先生,您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關肆國笑道:“對我來說,這點錢是毛毛雨。為了還我女婿的清白,關某人即使傾家蕩產,亦在所不惜!”
記者們愛死這種新聞了,第二天登出來的標題,一個比一個奪人眼球:
《死者的眼珠是無價之寶》
《死人不開口也能告訴你凶手是誰》
《四國銀行董事長破財緝凶》
《美國聯邦調查局專家與設備不日到滬》
《群玉坊*遇害案即將真相大白》
……
身為衛生局官員,按理說,刁科長應比常人更具有醫學知識。可這一次關壹紅還真就押中了——畢竟是第一次殺人,心慌著呢。刁科長一上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沒幹別的,把有相關報道的大小報紙,從這張看到那張,從這篇看到那篇,越看心越慌。他還給一名相識的眼科醫生打了個電話,裝出一副很八卦的樣子追問,報上說的是真是假?這種技術難道真的有嗎?
對方告訴他,這種事要擱別人身上,那肯定是天方夜譚。不過,美國人就難說了。人家發明了測謊儀,有沒有說謊,機器居然能測出來。起初我也覺得天方夜譚,後來讀到了相關資料,還真有那麽回事。所以這件事的可信度還是很大的……
刁科長就覺得自己的心髒被一塊鉛拴住了,沉沉的直往下墜。
啥也別說了,就再冒一次險吧!
當晚,“蒙麵俠”刁科長潛入廣慈醫院眼科的實驗室,那裏有一台美國產的單門大冰箱,牌子是Carrier(開利),門把手上有一把掛鎖。刁科長費了半天勁,撬開鎖,打開冰箱,裏麵冷藏的全是一盒盒藥物,貼著英文標簽。有一隻鐵匣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打開盒蓋,裏麵鋪著一層碎冰,上麵躺著兩隻眼球,赫然瞪著自己!
刁科長鬆了口氣,把鐵匣子揣進懷裏,就想溜之大吉,萬萬沒有想到,實驗室燈光大亮,尹大仕警官等人衝了進來,當場將他拿下。掙紮中鐵匣子落地,當啷一聲,兩隻“眼球”掉在地上居然滾動起來,鬧了半天是玻璃球冒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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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恰逢吉日,鄭氏診所隆重複業。外灘裏的居民們幾乎家家都受過老鄭的恩澤,所以大家一齊湊錢,買來一隻足夠三個人坐的皮沙發,擺在診所外間,以後病家就能舒服服坐著候診了。
在大夥的掌聲中,鄭二白致辭。“失而複得……”才說了四個字他就哽咽,說不下去了。緩了好一陣,他才說:“所謂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鄭某人謝謝大家了!”
鄭二白深深鞠了一躬,掌聲又響起來。“鄭醫生!”丁香咋呼起來,“這感謝嘛也得分輕重,你最想謝的人是誰啊?”
鄭二白把目光投向關壹紅,一字一頓地說:“最想謝的,還是我的太太——關壹紅小姐!”
關壹紅的瓜子臉頓時拉長變成錐子臉,她討厭“太太”這個詞。
“老鄭!”仲自清歎道,“太太是太太,小姐是小姐,這兩個稱呼可不能混淆啊!”
鄭二白尷尬地一笑:“是是是,多虧了我太太,妙計擒凶。她最愛看《福爾摩斯探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成了女福爾摩斯。太太,給大夥兒說兩句吧!”
關壹紅被謝桂枝和林妹妹拉到鄭二白的身邊。她扭捏著說:“別,別……我能說什麽?”林妹妹說:“大家高興,隨便說兩句嘛。”謝桂枝也說:“就說說你怎麽想到那個法子的。”
關壹紅一聽,大大咧咧地說:“嗐!那不是我想的法子,是我男朋友想出來的!”
一言既出,鴉雀無聲。
鄭二白反應最快,馬上說:“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也是我現在的好朋友,他叫秦克,在舞台上扮演福爾摩斯。經過他的啟發和點撥,我太太才想出這條妙計!”
他問關壹紅:“對吧?”
“對……對……”關壹紅隻好點頭。鄭二白湊到她耳邊說:“今兒是好日子,給我留點麵子行不行?”
“是你硬讓我說的!”關壹紅說。
“諸位!”丁香抱來一瓶大香檳,“這是我們小姐送的法國香檳。大家沒嚐過吧?外國人趕上好日子,都興喝這個!給大家嚐嚐鮮。大家都讓開點,這裏頭氣可足了,小心彈到眼睛。”
嘭!瓶塞彈出去,眾人嘖嘖驚歎:
“真得勁兒啊!”
“象小鋼炮一樣!”
五花八門的茶杯、茶缸甚至是飯碗,都湊過來,丁香抱著大酒瓶,輪番倒滿,大家吧嗒吧嗒喝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香檳的味道。關壹紅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來一對用報紙包裹好的捷克水晶玻璃酒杯,等著丁香倒酒。沒想到丁香抱著大酒瓶倒了半天,隻倒出幾滴來——酒瓶子空了。關壹紅挺泄氣。“對不起,小姐!”丁香說,“他們拿出來的大碗小碗太嚇人了,跟無底洞似的!”
話音剛落,一條孔武有力的胳膊遞過來一酒瓶。“鄭太太,”毛跑跑說,“這是我們老百姓喝的,嚐嚐?”
望著那髒兮兮的酒瓶,關壹紅心有餘悸:“這什麽呀?連個商標也沒有。”
“土燒啊,醬油店零拷的,十個銅板一兩。”
“什麽破玩意,我們小姐從來不喝這個的……”丁香話音未落,林妹妹就湊上來,接過酒瓶子,往捷克水晶玻璃杯裏斟滿,一邊說:“鄭太太,今天是雙喜臨門!你破了案子,鄭先生洗清了冤屈,診所重開。哪能不喝呢?我敬你一杯,你隨意!”說完一口悶。
關壹紅也在興頭上,不顧丁香的阻撓,把滿滿一杯土燒灌了下去,通通咳嗽起來。
“大家看哪!”林妹妹吆喝,“這才是我們外灘裏的女人!”
丁香不幹了:“喂!誰是你們外灘裏的女人?我們小姐她……”
“曉得!大小姐吃西餐住洋房的,不照樣下嫁到弄堂裏做媳婦?”
“你——”丁香被關壹紅拉了一把,“行了,不就喝口酒嗎?今天我高興,喝個夠!”
土燒的酒力不可小覷,關壹紅舌頭已經有點麻了,她把水晶玻璃杯往前一遞,林妹妹再給她滿上。
這場弄堂裏的Praty一直開到晚上。謝桂枝叫來一個挑餛飩擔的小販,煮了十幾碗餛飩,一人一碗,熱熱乎乎地吃著。萬先生拉著鄭二白問他“眼鏡成像”到底有沒有這回事?老鄭不慌不忙,先從眼球的構造說起。角膜、視網膜、晶體一直講到視神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關壹紅早已不勝酒力,躺在了沙發上,丁香想扶她起來,關壹紅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勉強道:“不行……別碰我……讓我躺會兒……就一會兒……”
“小姐!”丁香央求道,“老爺每天晚上都要查房的。你不回去,板子會打在我身上的!”
“你先回去……幫我……應付下……我醒醒……就,就回來……”關壹紅的話音越來越低弱,腦袋一點一點耷拉下來,“呼……呼……”睡著了。
夜裏九點多,眾人魚貫而出,回家睡覺去了。關壹紅躺在長沙發上,睡得跟死狗一樣。鄭二白脫去自己的長衫,幫她蓋住。這時候,林妹妹躡手躡腳溜了過來,“鄭先生——”林妹妹指著關壹紅,詭秘地笑起來,“我幫你把她灌醉了,現在就剩你們倆了,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老鄭問。
“你傻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圓房啊,趕緊的!”
鄭二白義正嚴辭:“堂堂大丈夫,豈可趁人之危?你把我想得太齷齪了吧!”
林妹妹上下打量他,仿佛看到了外星人,指著沙發上的關壹紅問:“她是你什麽人?”
“我太太啊。”
“你太太、你老婆,你跟她圓房,這也齷齪?”
鄭二白語塞。
“你們倆說是夫妻,有名無實;圓了房,才是名至實歸。女人就是這樣的,跟誰睡,跟誰親;你不睡她,她永遠不會跟你親!女人呀,都是半推半就的,你進一步,她退一步;你再進一步,她再退一步……”
林妹妹一邊說一邊示範,往前逼一步,鄭二白就退一步;林妹妹再逼一步,鄭二白再退一步。
“你再再進一步,她沒地方退了,幹脆躺床上了!”林妹妹說,“男女之間,說是授受不清,其實隔的就那麽一層窗戶紙,就看你有沒有勇氣把它捅破。你到底想不想得到她?”
廢話,當然想!
“隻是一般的想、偶爾想想,還是很想、特別想,連做夢都想?”
鄭二白拍著大腿說:“不瞞你說,我連做夢都……”
老鄭差一點兒把夢遺的事都給說出來。
5
關肆國知道女兒跟秦克走得近,可畢竟女兒已經嫁出去了,也就不像以前管得那麽死了,除了“不準在外頭過夜”這條家規雷打不動,其餘的就順其自然。再說女兒已是鄭太太,要丟也是丟你鄭二白的人。且等這門婚姻完全解除後,再做打算。
丁香開的門,關肆國探頭一看,床上被子隆起,雖然看不見臉,女兒一定睡著呢。他就問丁香:“今天這麽早就睡了,不看書了?”丁香回答:“抓住了壞人,小姐特別高興,喝了點酒,有點犯暈。”
關肆國放心地走了,回書房繼續工作。最近銀行裏正事雜事堆積如山,“大丈夫彩票”帶來的“紅利”早已耗盡,儲蓄額明顯下滑。作為中央財政來源最大的池子,上海灘擁有大小銀行近百家,早就傳聞財政部和中央銀行要對這麽多的銀行進行整合,各種版本的傳言滿天飛。關肆國深深地感到了危機,這種危機感就像天邊的烏雲,麵積越來越大,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暴雨將至,自己卻連把傘都沒有準備……
關肆國哪裏知道,被窩裏躺的不是女兒,而是另一條被子和另一隻枕頭。
丁香惴惴不安,期盼小姐快點歸來。
姓鄭的,你要是敢趁人之危,非禮我們家小姐,占她的便宜,你就活不過明晚!即便小姐不用她那支勃朗寧,我也要操起斧頭把你劈成兩爿。
丁香並不知道,此時此刻,老鄭比死還難受呢!
躺在沙發上的關壹紅,毫無“睡姿”可言,身體朝天,腦袋歪向一邊。大腿呈八字形,一條掛在沙發扶手上,另一條直接蹬在地上(在老鄭眼裏跟待產的產婦沒啥區別),嫩藕似的胳膊、白花花的大腿,就像一截樹枝,把一潭平靜的池水徹底攪混了。鄭二白繞著沙發走,先是順時針繞,然後逆時針繞,就這麽走啊走,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備受煎熬。
老鄭明顯感覺自己人格分裂了,變成了兩個鄭二白:前一個蠢蠢欲動,準備享用一頓香豔大餐;後一個是正人君子,嚴厲嗬斥前一個:
“鄭二白,你要克製,你要戰勝你自己!你是謙謙君子,不是齷齪小人,不能趁人之危!你要學西門慶,不能當柳下惠……不不,說錯了!千萬不能做西門慶,你要做柳下惠!”
為熄滅*,抑製邪念,鄭二白放棄心理暗示,改用物理手段折騰自己——
第一步冷水洗臉,拍打麵頰;第二步翻閱醫書,高聲誦讀:
“內經言,地氣上為雲,天氣下為雨;李杲言陽升陰降,朱丹溪言陰升陽降,若因陰陽互根,而認為溫陽即為養陰者,失之偏頗也……”讀到這兒,他朝關壹紅的大腿瞄了一眼,又走神了,白念了。
老鄭把書往桌上一拍,開始掐身上的穴位:伏兔穴、歸來穴、天樞穴、梁門穴、太乙穴、四白穴、下關穴……酸、脹、麻、痛、癢,各種體感襲來。效果似乎有了,為了鞏固,老鄭開始用腦袋去撞牆,嘣!嘣!嘣!牆壁和窗戶在顫抖。
樓上的林妹妹還沒睡呢,她感慨:這家夥力氣真大啊,也難怪,憋了四十多年,一朝噴發,能不猛烈嗎?
秦克知道關壹紅去參加“弄堂Party”,說好Party一結束她就去勞勃生路的公寓,可遲遲未來。秦克想她大概太累了,回家了吧,可總該打個電話。越想越不放心,就來了關宅。他熟門熟路地潛入花園,發出“喵喵”的暗號,很快,窗簾拉開了,窗戶打開了。他順著梯子爬進閨房,很快又爬了出來,直奔方浜路。
他必須承認,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從法租界聖母院路到南市的方浜路,近十公裏,隻花了四十多分鍾,算是當了回“神行太保”。
鄭氏診所門窗緊閉,有燈光透出。秦克沒有冒冒失失敲門,從地上撿了根竹簽,去撬診所外間的窗戶。
很快,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關壹紅躺在一隻大沙發上,身上蓋著一件長衫,睡著;
鄭二白隻穿一件夾襖、一條襯褲,揮汗如雨,正在幹一件事:打他的“鄭氏太極拳”。
打完一通,收拳,收步,感覺心也收了,老鄭噓了口氣,拿起毛巾擦汗,冷不丁地發現有個腦袋從外間頂開布簾往裏探,正是秦克,把他嚇一跳。
見已暴露,秦克撩開布簾走了進來。兩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質問起來。
“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我倒要問你,你想幹什麽?”
“我打拳。”
“為什麽要打拳?”
“我……你管得著嗎?”
“打完拳呢?”
“睡覺!”
“在哪兒睡?回家睡?還是在這兒睡?跟誰睡?”秦克連珠炮地發問。
鄭二白退後一步,奇怪地打量他:“姓秦的,你什麽時候關心起我來了?我在哪兒睡、跟誰睡,和你有半毛關係嗎?”
“當然有!”秦克一指躺沙發上的關壹紅,“你要是敢碰她一下,鄭二白,我就像撚死一隻臭蟲似的把你給撚死信不信!我要讓你死無葬身……”後二字還沒說出口,秦克忽然頓住了,鄭二白不知時候鑽到了他的背後,一臉的得意。
就在秦克的脖子後麵,赫然插著一枚銀針。
“這是天柱穴。”老鄭說。
秦克覺得脖子後麵仿佛壓了塊大石頭似的不能動彈。
“鄭……二……白……你……你……”
老鄭拿出銀針包,不慌不忙,用幾分鍾時間,將七七四十九枚銀針逐一插入秦克的後背。此時的秦克,除了眼睛能眨、耳朵能聽,連語言功能都喪失了,說不出話了,成刺蝟了!
老鄭拿起一根教鞭,煞有介事解讀起來,仿佛下麵是濟濟一堂的學生:
“同學們請看,自上而下,依次為附分穴、魄戶穴、膏盲穴、神堂穴、膈關穴、魂門穴、陽綱穴、意舍穴、胃倉穴、盲門穴、誌室穴……這些,都是足太陽**經上的穴位。主治的疾病有呼吸和消化係統,泌尿生殖係統的,還包括失眠,腰背痛,坐骨神經痛,關節炎。等等,等等。”
鄭二白轉到秦克的正麵,秦克鼓著眼珠死死盯住他。
教鞭又指向沙發上呼呼大睡的關壹紅。鄭二白說:“她是我老婆,我是她丈夫,我跟她,拜過天地,還在教堂裏當著神父的麵,交換了戒指,許下了誓言。我娶她,是明媒正娶;她嫁我,是光明正大。既然是夫妻,就有*的權利。說得難聽點,我睡自己的老婆,天經地義、理直氣壯!我不睡她,天地不容!”
秦克的眼睛幾乎瞪出血來。
“你問我為什麽要打太極拳?有人喝酒助性,有人吃鹿茸牛鞭羊腎助性,鄭某人打自己發明的鄭氏太極拳助性。怎麽樣?哼哼!”
鄭二白又比劃了一通,然後宣布:“現在,我就要進入正題了,我要睡我老婆了!你想看熱鬧嗎?真是個變態……不過沒關係,老子今晚心情爆好,成全你!”
鄭二白拿起一塊毛巾往秦克腦袋上一掛,把他視線遮住。秦克眼睛看不見了,隻有耳朵還能聽——就聽見悉悉索索脫衣服的聲音,還有什麽別的聲音,夾雜著鄭二白得意的笑聲……淫笑聲!
“嗯……嗯……嗯……”秦克牙關緊咬,嘴唇都咬破了,隻能這樣表達自己的憤怒。
其實鄭二白啥也沒動,站在那兒詩朗誦:
“啊!神奇的造物主,
你如何創造了女人?
她們的*妙不可言,
讓男人心馳神往……
女人萬歲!啊!我就要升入天堂了……啊!”
他一會兒呼哧呼哧,一會兒咂吧嘴,聽上去他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就要來臨。偏偏這時候,沙發上的關壹紅翻了個身,嘟噥著吐出一個名字:
“qing……ke……”
那一瞬間,鄭二白從雲端跌落,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砸了個坑。
第二天一早,老鄭和謝桂枝一道進的診所,把熱滋滋的大餅油條和加了糖的一茶缸豆漿放在關壹紅麵前。關壹紅問:“我晚上睡這兒了?”謝桂枝說:“鄭太太,你醉得一塌糊塗,鄭先生把你安頓好,就回自己家去睡了。”言下之意,你放心吧,他沒碰你。
關壹紅感激地看了鄭二白一眼,發現他額頭有一團烏青。這是昨晚撞牆撞的,當然不能明說,老鄭隻好搪塞:“不小心撞的。”
“是不是有人打的?儂講!”
關壹紅見他支支吾吾,馬上想到一個人,唯有他,才會下此毒手!
關壹紅趕去勞勃生路的公寓,對著秦克劈頭就罵:“秦克你幹嘛打人?!”
見秦克莫名其妙,關壹紅又問:“昨晚你去過鄭二白的診所是不是?丁香都告訴我了!”
秦克的背上隱隱作痛,被七七四十九枚銀針紮成刺蝟的滋味,實在難以形容。
“秦克我告訴你,鄭二白雖然有點二,可他是個正人君子,不像你這麽心胸狹窄!”
“就知道比拳頭硬,這樣跟流氓有什麽區別?懦夫!”
秦克耳朵裏嗡嗡作響,關壹紅的聲音越來越弱,取而代之是自己的聲音:
如此荒唐的三角關係,媽的老子受夠了!
走吧,退出這場毫無意義的三角戀愛,投身革命的洪流,是時候了!
當時由上海赴延安的路線,是先坐火車到南京,轉津浦線至徐州。徐州是隴海鐵路的大站,坐火車沿隴海線一路向西,經河南開封、鄭州,向西安開去。這一路上到處是國民黨的明卡暗哨,有軍隊的、警察局的,有中統的、軍統的。尤其是設在潼關的檢查站,基本上一看是年輕學生模樣的人,不由分說先予扣押,運氣好的給遣返,運氣不好的就投進監獄,關上個把月,不少人就此崩潰,什麽理想、熱情,統統被澆滅,就想著回家。
秦克不是一個人,同行的有一對藝校學生,小蔡和小溫,是對情侶。秦克打算好了,他是演員,正在籌備一台新戲,出來采風;小蔡和小溫扮成一對新婚夫妻,陪妻子回娘家。
晚上,躺在公寓裏,對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秦克腦子裏又蹦出一個念頭來:
就這麽走了?劇社那幫人會怎麽想?朱曼麗一定會說我是情場失意,負氣出走。尤其黃浪才,他那張狗嘴裏指不定會編出什麽下流新聞來……
不能走得這麽窩囊!要走,幹一票大的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