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愛你的人是我,能讓你幸福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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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關叁青有了新的玩具:鬥蟋蟀。一隻烏青大將軍,一隻麻頭大將軍,在瓦罐裏你死我活地撕咬。幾個男傭人,每人都要下注,關叁青坐莊。其實他真不在乎那倆錢,無非想找點刺激。賭場是輸光家當的地方,他知道自己那手賭技超爛,就算拿到一手好牌,也是十賭九輸,錦衣進,光腚出,有啥意思?還是在家裏過把癮算了,穩賺不賠。
烏青大將軍一記漂亮的獅子甩頭,麻頭大將軍嗖一下從瓦罐裏飛了出去,輸了。周圍有人叫好有人哀歎,就在這時候,關肆國從樓上下來了,關叁青趕緊遣散傭人,把蟋蟀罐蓋上藏到茶幾下麵,那隻麻頭敗將軍也顧不上去捉回來,讓它逍遙去吧。關肆國走進小客廳,看見兒子坐在沙發裏,認真地閱讀一本書。他滿意地點點頭,問:“看什麽書哪?”
其實關叁青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書,隻知道是一本書,有不少字。他把封麵翻過來一看,自己都嚇了一跳:《資本論》。
關肆國吃驚不小,關照兒子:“這種書,也就在家裏看看,千萬別拿到外麵去,禁書啊!”
關叁青倒不幹了:“爸,隻要是對咱們家銀行有利的,對提高我的業務水平有幫助的,管它什麽書,我統統要看,看到滾瓜爛熟!能背為止!”
能把《資本論》背下來的,還真是鳳毛菱角,估計馬克思本人都做不到。
就在關肆國感動的那一刻,“蛐……蛐……”從沙發下麵傳來蟋蟀的叫聲,是那隻麻頭敗將軍在叫喚,似乎對主人拋棄自己很不滿意。關肆國的激動很快變成了衝動,因為他看見了藏在茶幾下麵的蟋蟀罐。沒等他發火,襄理滿頭大汗地從外頭跑進來——銀行出事了。
就在上午,四國銀行在九江路的總行營業大廳裏,十幾名儲戶正在井然有序地排隊,來了一個戴墨鏡的男人,上身穿二十四排密門鈕扣的黑綢紮腳褲,束一根白綢寬腰帶,光頭剃得發青,手裏拿頂黑呢帽,這副裝束一望便知是江湖中人。他提著一隻大麻袋,蠻橫地插隊,將儲戶推開,引起一陣**。
“先生,麻煩您排隊。”銀行職員禮貌地提醒。
“冊那!老子沒有排隊的習慣!”大漢抓起麻袋往櫃台上一倒,一捆捆用橡皮筋捆紮好的鈔票滾落出來。周圍的儲戶無不咋舌。
“這些都是你們四國銀行發行的鈔票,總數十八萬。”
財神爺上門啦!銀行職員馬上笑臉相迎:“先生,您要開新戶頭?請到貴賓室,在二樓。”
大漢說:“老子不存錢,換錢。”
“換……換錢?”銀行職員沒聽明白。
“幫我把這十八萬元紙幣統統兌換成銀元。”
銀行職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能不能再說一遍。”
大漢拔高嗓門,大廳裏每個角落都能聽見:“我要你把紙幣統統換成銀元,一元紙幣換一個大洋,統共十八萬枚銀元。”
銀行職員都要嚇哭了:“先生,您……您不是開玩笑吧?!”
大漢瞠出眼珠,死死盯住櫃台後麵的銀行職員,一字一頓地說:“我要十八萬枚袁大頭,鷹洋和船洋也行。你要是給我十七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少了一個,哼哼……”
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鐵疙瘩往櫃台上一放,咚的一聲,那是一枚美製手雷。營業大廳裏頓時炸了鍋,儲戶們驚呼著奪路而逃,幾個膽小的銀行職員抱著腦袋鑽到櫃台底下去了。大漢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盒“三炮台”香煙,篤悠悠地抽起來。
十八萬紙鈔都是四國銀行發行的,且多是新鈔,當時上海灘擁有印鈔權的銀行多達二十餘家,個人要收集這麽多的紙鈔,是很困難的,所以這家夥的來頭不小,肯定有後台。民國二十二年,時任中央銀行的總裁孔祥熙跑到上海來宣布:各大銀行的存款必須有三分之一存放在中央銀行。除了中央銀行,誰還有本事集中囤積這麽多的紙鈔?
九江路的總行,加上華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三間分行,能調集到的銀元隻有七萬餘枚。關肆國和襄理分別致電通商、浙江實業、大陸等幾家銀行的老板,×兄×弟的亂喊一通,向他們求援,緊急調撥銀元。這才發現,幾家銀行的遭遇大同小異,也是一個大漢提著幾麻袋的紙鈔,要求兌換銀元,立刻馬上!然後一直守在營業大廳裏,掏出來的不是手雷就是手槍,並且撂下狠話:今天兌不出,不要緊,明天接著兌,老子吃這兒、住這兒了,拿不到如數的袁大頭,老子是不會收兵的。結果把儲戶全嚇跑了。
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讓幾家銀行首尾難顧,一舉拿下。
就在銀行大佬們急得上躥下跳的時候,麵朝外灘的百老匯飯店裏,中央銀行的總裁助理徐堪早已坐鎮在此,對著低聲下氣上門求饒的關肆國,傲然地宣布:“財政部最近準備發行兩億元金融債券……”
“我保證積極認購!”關肆國忙說,“兩百萬,夠不夠?”
徐堪微微一笑,問道:“貴行總資本是多少?”
“一千四百萬。”
“中央銀行將從這兩億元金融債券中調撥一千六百萬,作為官方資本注入四國銀行。如此一來,貴行的總資本就陡增至三千萬元了。”
乍聽是好消息,可細細一算,官股占總股本的53%,這就意味著中央銀行將成為四國銀行的最大股東,關肆國失去了話語權。
見關肆國目瞪口呆的樣子,徐安慰他:“不必擔心,雖說是大股東,董事長還是你,總經理也是你,銀行的所有業務依舊掌握在你手裏。”
也許頭一年是如此,到了後一年就難說了。最要緊的是,關家人辛辛苦苦打拚的家族銀行,就此淪為中央銀行的一間分行了。
關肆國欲哭無淚。
無獨有偶。同年四月,中國最大的民營銀行——中國銀行(其總資本為二千五百萬元,其中官股五百萬元),同樣以金融債券的方式增資二千五百萬元。董事長張嘉璈被迫辭職,由宋子文接任。隻不過耍的手段沒那麽下作,而是由兼任財政部長的孔祥熙以一紙訓令的方式強迫董事會接受“改組”。
關肆國病倒了。
若沒有“大丈夫獎券”這件事,規模和實力皆遜於“北四行”的四國銀行,怎麽也不至於被拉出來“祭旗”,所謂槍打出頭鳥,自找的!
“張嘉璈還好,給他一個中央銀行副總裁的虛職,叫他去籌備中央信托局。而我呢?朽木一根,到時候被他們一腳踢開……”關肆國哀歎。
“賢婿”來了,給老嶽丈看病。
“我爸他小腿浮腫,這是怎麽回事?”關壹紅急著問鄭二白。
“這叫陰性水腫,屬虛寒症,近日裏勞累過度,情緒失控,導致腎的氣化不利。可以蟋蟀入藥。”
鄭二白剛在小客廳裏捉到那隻麻頭大將軍,他告訴關壹紅,蟋蟀性溫,味辛成,具有利尿消腫的功效。加入肉桂、冰片,再以黃芪扶正……
“姓鄭的!”一聲鬼叫,關叁青氣急敗壞地闖進來,捋袖子要給麻頭大將軍報仇,卻被“巾幗大將軍”一把推開。“爸病成這樣了,還管你的破蟋蟀!小心我連你一塊扔蘇州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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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大西菜社不光牛扒出名,另一道招牌菜就是土豆什錦色拉,色拉醬是自製的,沒有任何添加劑,連味精都不加。據說一道好的土豆色拉一要看它的土豆粒是否完全被色拉醬包裹,二要看土豆粒的形狀是否整齊劃一,要是像一袋什錦豆似的圓的圓扁的扁細的細可就坍台了。
牛排和色拉秦克都點了,還叫了一客葡國雞。趁朱曼麗大快朵頤之時,秦克往前湊了湊,一臉神秘地問:“聽說你最近傍上一個東洋人?”
“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光請客,還變得這麽八卦!”朱曼麗叉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裏,一邊吃一邊笑。
秦克說:“吃飯,總得有個話題聊聊吧?”
朱曼麗隨口道:“他叫吉田,開了家鋁製品加工廠,專門生產飯盒,都是軍方采購的。”
“軍方?哪個軍方?”
朱曼麗說:“廢話!日本人,當然提供給日本人了,好像是*。”
“那就是說,*腰裏挎的飯盒子,都是他的廠生產的?”
“是啊,怎麽啦?”
秦克突地把臉一沉:“*幹嘛的?侵占了咱們的東北!吉田幫他們生產飯盒就是幫凶!你傍吉田,就是幫凶的幫凶!”
朱曼麗差點被一塊牛肉噎住。“秦克你什麽意思?請我吃牛排,就是想罵我?”
她把餐叉一扔。“秦克我告訴你,我也是中國人,我也不想看見日本人耀武揚威,可咱們自己得掂量掂量,幾十萬東北軍都教人打得落花流水,咱們這些草民,除了忍氣吞聲還能幹什麽?可在心裏,我還是愛國的……”
“正因為有你們這樣的偽愛國,所以日本人才更猖狂。口口聲聲愛國,可一旦跟自己的利益有衝突,立馬就忘了自己還是個中國人,什麽無恥諂媚的事都做得出來!”
朱曼麗氣得眼淚迸出,起身就走,秦克追到門口,拉住她。“曼麗!”
“撒手!我是漢奸,離我遠點!”
秦克說:“你看你看,我就跟風導演說嘛,以你的表現,完全可以勝任《玩偶之家》的女一號。”
見朱曼麗糊塗了,秦克又說:“不好意思,剛才故意惹你生氣,就是想試試,看你能不能演好娜拉。”
“真的?讓我演娜拉!”朱曼麗驚喜。
秦克說:“我要你演,導演敢放個屁?對了,首演那天,你那個相好會不會來看?”
朱曼麗點點頭:“我給他票,他準來。”
“那行,給他第一排,讓他看個夠!”秦克臉上笑著,心裏卻在說:“越近越好,省得我瞄準了!”
秦克的計劃一步一步實施著。他約上關壹紅來到郊外一片小樹林,讓關壹紅教自己打槍——不是比劃,是真的射擊,用的就是那支曾頂住老鄭腦袋瓜的小勃朗寧。秦克還是第一次玩槍,就那麽啪啪幾下,勁兒剛上來,彈匣就空了,秦克習慣地一伸手,問關壹紅要子彈。
關壹紅說:“我們家辦銀行的,不是辦兵工廠的,哪兒來那麽多子彈!這槍是從我爸的保險櫃裏拿來的,回頭我還要想法子,怎麽圓這個事,要不五發子彈沒了,我爸不得急死?”
秦克不相信。“你們家那麽有錢,才五發子彈?”
“這跟有錢沒錢有什麽關係?本來就是有備無患的,誰家裏會藏著幾十發子彈?”
秦克泄氣,順手把槍放進口袋。“反正是把空槍,借我玩幾天。”
關壹紅叮囑:“小心點,別亂比劃。”
秦克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我要拿著這把槍,去打劫你們家的銀行?”
“別說了!”關壹紅歎道,“四國銀行已經不姓關了,姓蔣、姓宋了,我爸到現在還病著呢。”
秦克忽然火起,踹了一腳樹幹。“這就是我們的執政黨!心思都花在如何發展壯大它的官僚資本上,隻會打內戰,不去打日本人!”
秦克的下一步是找鄭二白。他向老鄭鄭重承諾,你幫我搞幾發手槍子彈,我就離開關壹紅,而且是悄悄走,不讓她知道,成全你們。
老鄭犯難,自己一個中醫,上哪兒去搞子彈?想來想去,也隻有警察局了。自己雖然離開了,可關係還在,每次去串門,都有人熱情招呼,遞煙端茶的。當然,繞來繞去,都想讓他給診個脈瞧個病。
鄭二白跑到偵緝隊的辦公室裏,給尹大仕紮針,辦公室裏就他們倆。尹大仕脫了*掛在衣架上,裝駁殼槍的牛皮套就掛在旁邊。
鄭二白一邊紮針一邊嘮叨:“針灸文化,博大精深。你知道最長的針有多長?四十公分。差不多有成年人四個拳頭連在一起。一個身心放鬆的人,針灸刺入,就會產生酸麻脹痛的感覺,但不會有額外的疼痛。當然了,也有一些人不適宜針灸,比如空腹、飽食、大醉、大怒……”
在他催眠般的話語裏,尹大仕昏昏睡去。
鄭二白躡手躡腳來到衣架前,從牛皮套裏抽出了駁殼槍。頭一次擺弄這玩意兒,知道哪個是彈匣,就是弄不下來。沒辦法,隻好拿起電話,悄悄地撥到勞勃生路的公寓裏,向秦克求援。
秦克說:“你再好好看看,有沒有什麽開關、按鈕之類,總之能動的……”
“能動的?隻有扳機……”
“千萬別碰扳機!小心走火!”秦克嚇壞了。
不知怎麽一弄,彈匣下來了,駁殼槍的彈匣有十顆子彈,鄭二白數了五顆,沒有多拿一顆。老鄭就是實誠,換了秦克,統統拿走。
秦克揣著勃朗寧趕到鄭氏診所。倆人對槍械都是一竅不通,鼓搗半天,想把那五顆子彈裝進勃朗寧的彈匣,可裝不進去。老鄭想裝,秦克搶;秦克想弄,老鄭也搶,兩人開始相互抱怨。“你給我靠邊站!”秦克說,“我玩過實彈射擊,你有嗎?”
鄭二白嗤之以鼻:“我被人用手槍頂過腦門,你有嗎?”
見秦克愣住,鄭二白又道:“我還在戰場上被幾條步槍同時瞄準過,然後一發炮彈呼嘯著從我頭頂飛過,在我身邊爆炸,當場血肉橫飛……這樣的經曆你有嗎?!”
秦克甘拜下風。
哢嗒一聲,子彈裝進去了,到底是玩針灸的,不服不行。
駁殼槍的子彈是七點六三毫米,而那支比利時產的勃朗寧子彈是九毫米。至於老鄭的“巧手”如何把九毫米的子彈壓進七點六三毫米的彈匣,也隻有天曉得了。
反正到時候射擊的是秦克,倒黴的也是秦克,跟老鄭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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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珊:我真做夢也沒想到,這樣快就會和你死別。但是請你不要悲哀,因為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請你千萬節哀為要,我很對你不住……”
民國二十四年,上海的文藝界發生了一件大事:影星阮玲玉自殺。其實秦克跟阮玲玉還有些私交。當時,唐季珊在跟阮玲玉同居的時候,又跟女演員梁賽珍關係曖昧,阮玲玉與他吵鬧,反挨打……這些事情,圈內人包括秦克都是知道的。當報紙上披露阮玲玉的遺書時,秦克義憤填膺,以他對阮玲玉的了解,這份遺書肯定有水分,是假的!他跑去質問唐,一怒之下還把他給打了,結果又是關壹紅去巡捕房把人給保了出來。
秦克!我們家銀行的控股權被擄走了,我爸爸氣病了,我弟弟就知道玩蟋蟀,我都焦頭爛額了,你怎麽連個屁也不放?你怎麽不替我出頭?反倒要我一次次來巡捕房保你!阮玲玉死不死關你屁事!
就在巡捕房門口,關壹紅衝秦克嚷。
秦克惡聲惡氣地說:你們家銀行垮了,活該!誰讓你爸爸去買國民黨的公債!
關壹紅的眼淚奪眶而出,轉身就走。
秦克自知理虧,可他從來沒有向女人認錯的習慣,心裏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嘴裏說的卻是“我自己進的巡捕房,我自己會出來,不要你多管閑事!去照顧好你爸吧!”
一周後,阮玲玉躺在一口銅棺裏出殯,被運往閘北的“聯義山莊”安葬,一路送葬人群如潮,秦克和關壹紅也在其中。
當晚是《玩偶之家》在蘭心大戲院的首演。朱曼麗扮演娜拉,秦克扮演娜拉的丈夫海爾茂。
候場的秦克,站在舞台的右後側,偷偷望著黑壓壓的觀眾席,坐在第二排的關壹紅和丁香,還有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一個蓄著仁丹胡的日本人。他就是吉田,朱曼麗的新相好。
秦克的心頭驀然湧起一絲感傷。
不出什麽意外的話,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登上這個舞台。
而且等不到這台戲演完,第一幕結束暗場的時候就要動手了。
永別了,我的蘭心!我的女神!
等到了延安,我會把你的婀娜、你的輝煌,告訴那裏所有的人!
“該你了!”風導演在他背後拍了一下。
舞台上,娜拉和林丹太太正在閑聊。海爾茂上場,頭一句台詞:“我的小鳥兒在哪兒?”
“在這兒!”娜拉張開雙手向他跑來。
第一幕結束,燈光暗下來,全場漆黑一片,舞台上開始更換置景。一個黑影出現在舞台一角,他從口袋裏掏出勃朗寧,打開保險,子彈上膛,因為激動,身體微微顫抖。
秦克抬頭朝天橋上打了一聲呼哨,一束燈光從天而降,將第一排的吉田牢牢“罩住”。
天橋上的照明工是劇社裏的老紹興,就在演出前一夜,秦克跟他喝了一晚上的酒。老紹興是個鰥夫,續弦的老婆是東北人,男人和公公婆婆都死在日本人的“開拓團”手上,她抱著孩子跑到關內來當了難民。後經人介紹嫁給了老紹興。
日本人……*……*腰間挎的飯盒……生產飯盒的吉田……
幾杯黃酒、幾個彎子,秦克就讓老紹興血脈噴張,答應助他一臂之力。
瞄準被“光環”籠罩下莫名其妙的吉田,秦克果斷扣動扳機——
嘭!
這一槍驚天動天,子彈沒有射出去,卻在槍膛裏炸裂,秦克右手頃刻鮮血直流,手槍落在舞台上,反彈落在劇場的地上。
聽見“槍聲”,老紹興按照約定,把燈光熄滅,劇場再度陷入漆黑,以掩護秦克撤退。
前排的觀眾率先尖叫起來,恐懼如波濤迅速波及後排,劇場陷入一片混亂,尖叫聲、踩踏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秦克!秦克!”關壹紅拚命喊。
丁香也喊:“小姐!別管了!”
倆人被人流裹挾著往外湧,慌亂中關壹紅摔了一跤——這種時候最怕摔倒,每人踩你一腳,還不被踩冒泡?眼看要遭滅頂之災,丁香拚命用背頂住人潮,關壹紅才有機會從地上爬起來,接著往外跑。
秦克從舞台上跳下來,想撿回手槍,哪裏還找得到?黑暗中你一腳我一腳,不知被踹哪兒去了,隻能忍著傷痛逃離戲院,直奔鄭氏診所。鄭二白下了班還沒走,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索性捱到天黑,回家洗洗就睡了。
鄭二白幫他清創,敷了雲南白藥。秦克仔細一問,才知道偷來的子彈並非來自局長那把勃朗寧,而是來自偵緝隊的配槍——那叫駁殼槍,也叫毛瑟槍,子彈的口徑肯定對不上!
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鄭二白忽然明白了什麽。“你*實彈的到底幹嘛去了?”
“殺日本人!”秦克眼裏射出一道凶光。
戲院裏一通大亂,老紹興前一晚喝的酒似乎剛剛才醒,意識到闖下大禍,趕緊換了衣服,從戲院後門溜走。沒想到剛出門就被聞訊趕來的巡捕房逮了個正著。
開槍的是誰還不知道,可天橋上射下來的燈光,照明工肯定逃不了幹係,所以巡捕房先抓他。別看老紹興喝醉了酒拍著桌子大罵日本人,那氣勢好像剛剛從戰場上歸來,可到了巡捕房,一頓拳打腳踢,立馬就招了。
再說關壹紅和丁香逃離戲院,驅車在大街上轉了一通,驚魂甫定,開始擔心起秦克來。當時一片漆黑,根本沒有意識到秦克就是這場混亂的始作俑者。關壹紅驅車趕往勞勃生路,進門一看,公寓裏有幾個大漢正在翻箱倒櫃的搜查。
“咦?這不是四國銀行的關大小姐嗎?你來這兒幹什麽?”
走過來一個禮帽西服的型男,他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馬探長。
關壹紅一瞪眼說:“秦克是我的朋友!你們是誰?憑什麽私闖民宅?”
馬探長亮出巡捕房的派司。“糟糕,出事了!”關壹紅腦子裏像被電流擊了一下。
“秦克在戲院裏刺殺日本人,逃跑了,我們正在抓他。”
“別胡說八道!剛才我也在場,有哪個日本人被殺了?我怎麽沒看見!”
馬探長微微一笑。“刺殺未遂也是刺殺。關小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現在已經是鄭太太了。大晚上的,往另外一個男人家裏跑,這不好吧?還好我認識令尊,所以去不請你上巡捕房了。奉勸你離他遠點……”
說著他接過一名便衣遞來的一遝書。“你看看,《西行漫記》、《大眾哲學》、《新民主主義論》,都是禁書。就衝這幾本書,足以說明此人思想赤化,我們就可以抓他。”
秦克已經買好了後天上午赴南京的火車票,還剩兩個晚上,家肯定不能回,鄭二白把他安置在林妹妹的屋裏。
“大妹子,拜托你了。”
林妹妹笑嘻嘻地說:“放心好了!人家又不是第一次留男人過夜,何況這麽個大帥哥!”
秦克拉住鄭二白。“老鄭,要是壹紅來找我,你就說——”
鄭二白朝他翻了翻白眼。“她敢!身為人妻,跟她丈夫打聽另一個男人的下落,我還能說啥?就仨字——不、知、道!”
回到外灘裏十八號,鄭二白剛洗了手,關壹紅和丁香馬不停蹄地就趕來了。因為猜測秦克可能受了傷,他不敢上醫院去,那不等於自投羅網?肯定會來找老鄭包紮。
不!知!道!
人在哪兒不知道!
幹嘛去了不知道!
他做過啥也不知道!
凡是跟他有關的,統統不知道!
仿佛那支勃朗寧是在他肚子裏炸的膛,鄭二白一肚子火氣。
“鄭二白你什麽毛病!我還沒開口問呢,你就來一問三不知,你是不是心裏有鬼?啊!”
鄭二白鼓著眼睛。“太太,大晚上的你來找你丈夫,打聽另一個男人的下落,我還能說啥?別說我不知道,就是我知道,還是那仨字——不、曉、得!”
鄭二白一氣之下說了上海話。
“則十三點男人,再跟他廢講一句,本小姐就是人參切飽了!”關壹紅也說了上海話,拽著丁香轉身就走。
“等等!”鄭二白喝道。關壹紅以為他會說點啥,沒想到老鄭說:“太太,什麽時候我闖了禍、我出了事,你能這麽滿世界地找我,我倒是蠻欣慰的,死了也甘心,死了都要愛……”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這不是鄭二白的原話,這是信樂團的歌。
“那你就去死吧!”
這是關壹紅的原話。
這個晚上關肆國也沒消停,侯耀祖突然登門拜訪,開門見山,讓關肆國把那支登記槍號為五六三七的勃朗寧拿出來給他們看一下。關肆國打開書房裏的保險櫃一看,大吃一驚,槍不見了。更讓他吃驚的是,渣隊長打開一個布包,給他看了一支槍膛炸裂的勃朗寧,散發著一股火藥味兒。關肆國剛想拿起來細看,被侯耀祖製止,“當心指紋!”
渣隊長戴上手套,拿著給他看,雖然關肆國不敢認,可還是認出來,這就是他的槍。
侯耀祖告訴他,就在兩個小時前,蘭心大戲院,有人拿著它企圖刺殺日本人,結果炸了膛。刺客就是秦克。
冤家,盡給我惹禍!關肆國滿頭大汗,隻能對天發誓,槍一直在保險櫃裏,不知道怎麽跑出去的,而且到了秦克手裏,淪為凶器。
沒準是秦克從您女兒嘴裏套取了保險櫃的密碼,潛入你的書房,偷走了手槍……
聽了侯耀祖的推理,關肆國連連點頭。“對,對!”渣隊長說:“其實我們局長想保你們關家,明天一早巡捕房就要來,您就這麽說。不過呢,這件事算是鬧大了,上峰肯定會插手。他們是怎麽想的,我們就不能左右了,您聽天由命吧。”
侯耀祖和渣隊長告辭了。關肆國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去找女兒,閨房裏空空如也。“冤家,還嫌家裏不夠亂嗎?”關肆國頹然。這時候他想到了關叁青——寧願家裏有個不務正業的廢品兒子,也不想有交了個殺手男友的極品女兒。相信天下每一對父母如是。
關壹紅一宿沒回家,想來想去,秦克應該來找鄭二白,她怕自己前腳剛走,秦克後腳就來,所以一直呆在車裏,車就停在方浜路上。主仆倆你眯一會兒我看一會兒,交替值守,一直捱到天亮,秦克也沒見個人影。哪裏曉得秦克就躲藏診所的樓上。
次日早晨,眼看鄭二白都來了,診所開門了,關壹紅沒轍了,隻好厚著臉皮來找鄭二白,借口是看病。其實也不用借口,黑眼圈、口角生瘡,還有濃重的口氣,明顯是上火了。
鄭二白說:“太太,我幫你開個清火的方子……”
“你就是給我一塊肥皂大的牛黃讓我啃,也沒用!”關壹紅愁眉苦臉地說,“巡捕房和警察局都在抓他,你說他能躲在哪兒?”
鄭二白的眼珠子下意識地朝天花板翻了翻,說:“常言說,狡兔三窟。既然他能幹出這麽驚天動地的事兒,一定早就安排好了退路。”
“狡兔三窟?莫非他還有別的窩兒?”
關壹紅的視線驀然被桌上一樣東西吸引了。那不就是她從靜安寺裏求來的手串佛珠嗎?上麵還沾有血跡!
“鄭二白!”關壹紅拍案大怒,“你個混蛋!”
林妹妹那屋的地板上有一條明顯的縫隙。此時此刻,秦克正趴在地板上,透過這條縫隙朝樓下偷窺。
關壹紅動手了,拉住鄭二白不放。“你說不說!這東西一直戴在他手上,怎麽會在你桌上?怎麽會有血跡?
“他來你這兒治過傷是不是?是不是!”
鄭二白急了,一把掙脫,大聲說:“關壹紅,就算你今兒再把那槍*腦門上,我也不會說的!”
“為什麽?”
“因為你是鄭太太,不是秦太太!”
“呸!都什麽時候了,還計較這個!”
“這是原則問題!我能不計較嗎?”
“信不信我抽你?”
“你抽啊!”鄭二白索性把臉湊上來,“打是疼罵是愛,我巴不得你抽呢!”
關壹紅真把巴掌掄起來了,忽然人頓住不動了。鄭二白回頭一看,說曹操曹操到,秦克站在門口。
“謝謝你老鄭,沒出賣朋友。”
“你下來幹什麽?”鄭二白挺鬱悶。
“幫你解圍。”
“什麽解圍!不就是夫妻倆拌個嘴吵兩句?你一摻和,反而添亂!”
言下之意,就是我壓根兒不想讓你們見麵!
果然,秦克這一出現,喧賓奪主,老鄭隻能乖乖走人,去樓上林妹妹的屋啃地板——趴在地上,眼睛貼著那條縫,他嫌縫不夠大,索性拿了把切菜刀,使勁把縫往大了摳——就看見自己媳婦摟著別的男人哭得梨花帶雨,秦克站著一動不動,隻是摟著她。
“老鄭,別看了,”林妹妹勸他,“眼不見為淨。想開點,啊?”
“想開點?這是我的診所,我治病救人的地兒、我養家糊口的地兒,現在居然……成了……他們幽會的地方!”
鄭二白滿腔悲憤。“你見過像我這樣窩囊的丈夫嗎?趴在地上,摳著地板縫看自己老婆和別的一個男人抱在一塊。武大郎都沒這麽窩囊過!”
“是啊,武大郎起碼還睡過潘金蓮呢。”
林妹妹這句話把老鄭氣得差點冒泡。
秦克把自己的行程和盤托出,關壹紅斬釘截鐵地說,帶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
任何一個男人聽見女人說出這種話,都會感動的;如同任何一個女人,麵對亮出鑽戒跪地求婚的男人,哪怕他醜得離譜,也會感動得稀裏嘩啦。秦克一把將關壹紅攬進懷裏,狂吻,狂吻變成了舌吻,舌吻變成了互啃……
要不是林妹妹在,鄭二白肯定把地板拆了。
秦克退場,鄭二白又上場了。
望著自己的“丈夫”,關壹紅欲言又止,一臉複雜的表情。
“二白……”
這聲音老鄭從沒聽見過。兼有蘇州妹子的糯、上海妹子的嗲,甚至還有湘妹子的辣……如此的“天籟之音”卻讓鄭二白打了個寒噤。他有一種預感,接下來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肯定是自己捂住耳朵不想聽的內容。
“二白……”
又來了。
鄭二白把一身的雞皮疙瘩抖落在地,直言:“你幹脆加個字,叫我‘二百五’吧,這樣我反而舒服些。”
“二白,我沒心思跟你鬥嘴。我……我……”
鄭二白大聲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跟你丈夫說,你要跟另外一個男人走嘛!”
關壹紅點點頭。“二白,你是個好人,你真的是個好人……”
除了這二字,關壹紅想不出什麽讚美的詞來。
“好人?我是好人?哈哈,哈哈哈!
“這年頭,吃虧的都是好人,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他媽沒一個好人!”
“可好人終歸有好報的。我相信。”關壹紅最後說。
好人終歸有好報……這七個字,老鄭絮絮叨叨說了不下一百遍,坐在方浜路的小德興酒館裏,喝掉有半壇子黃酒。林妹妹陪他一塊喝,一邊數落他。
“鄭二白,你就是個大笨蛋!那天晚上,你要是聽了我的就好了!趁她酒醉迷糊,把她給睡了,她就是你的人了,還會有今天這種局麵嗎?”
老鄭搖頭。“我了解她,還是你了解她?就她那暴脾氣,我要真那麽做,她不一槍打死我才怪呢!”
“你看你看,這就是你們男人的誤區!所以說,男人永遠不了解女人!你得手,她醒了,當然得發火,哪怕裝裝樣子,可心裏未必真的恨你。退一步說,就算恨你,也就那麽幾分鍾,過了就過了。天底下有哪個女人能一槍把自己丈夫給打死?潘金蓮也沒那麽狠吧……對了,潘金蓮是投毒,更狠!”
鄭二白歎了口氣:“也許你說得對,可我真的做不到。既然是夫妻,行魚水之歡,而且是第一次,當然得你情我願、濃情蜜意。趁她迷迷糊糊,偷偷下手,有啥意思?沒意思!”
林妹妹一拍桌子。“那你就別抱怨了,性格決定命運。幹了!”
接著喝。
臨走前一夜,主仆倆提前“灑淚而別”。
關壹紅拿出一封信,讓丁香等她走後再交給她爸。丁香哭了,執意要跟小姐一道走。
“別胡鬧了,到了那邊,條件不是一般的艱苦……”
“不管多苦,小姐你能扛,我也能扛。”
關壹紅捏了捏丁香的臉頰說:“因為我有愛的男人,再大的困難我都能克服。而你沒有,吃這份苦就沒意義了。女人最大的心願不就是找個心愛的男人跟他過一輩子?我已經找到了,祝福我吧丁香!”
關壹紅拿起信封說:“你的終身大事,我在信裏跟爸提了,他會幫你找個好人家的。”
丁香忽然說:“小姐,你們都走了,鄭二白怎麽辦?他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關壹紅點點頭。“他是受委屈了,可有什麽辦法,隻能委屈他了。過個十天半月,等我們到了陝北,讓爸用我的名義在報上登一份離婚啟事,他就解脫了。”
解脫?關壹紅把事情想簡單了。
按照公子哥兒關叁青的說法,解脫解脫,就是把扣子解開把衣服脫了。
您看看,精神上的東西,瞬間轉化為肉體。
這個晚上,秦克和鄭二白都是和衣而臥,輾轉反側。
鄭二白躺在家裏,掰著手指,曆數他和關家大小姐的交往曆程,結婚協議上寫三年,可這才幾個月,老婆就被人拐跑了。
這算啥?一場夢?一個童話?還是一場遊戲?
晚上鄭二白做了個夢。
他夢見二人到了陝北,秦克加入共產黨,官運亨通,當上團長。忽然延安有一條規定,要想升官,必須打老婆。團長要升到旅長,至少一周打二次;想升到師長,必須每天打一次。秦克二話沒說就開始打老婆,每天打,使勁打。關壹紅哭喊:“早知道這樣,我寧可跟著鄭二白,他至少不會打老婆!”鄭二白在上海聽到信兒,蹬上一對風火輪,嗖嗖嗖就飛到了延安,把關壹紅拯救出來,還搗毀了團部,把秦克暴打一頓。秦團長老婆被搶走,三顆牙被打掉,淪為延安的笑柄,不久鬱鬱而終。關壹紅跟著鄭二白乘著風火輪回到外灘裏,前後給鄭二白生了三個娃,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可惜是夢。
4
位於閘北的上海老北站是上海的北大門,“一二八”戰火後修葺一新,此時到處張貼著通緝令,秦克的照片醒目,而且不止一張,從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羅密歐到福爾摩斯,就連《玩偶之家》裏的海爾茂也赫然在列。
秦克是演員,擅長化妝,所以把他演過的角色讓大夥看看,做到心裏有底,免得被他蒙混過關。
南市警察局的偵緝隊被臨時抽調過來增強警力。看了通緝令,渣隊長和尹大仕都覺得好笑。就算人家化妝,也不至於把自己化妝成羅密歐來坐火車啊!知道的這是通緝令,不知道的,還以為辦秦克的藝術生涯回顧展呢!
笑歸笑,活兒還得幹,尹大仕和渣隊長分頭巡查去了。
候車室裏,走來一名國民黨“少校”,戴軍帽,留小胡子,受傷的一條胳膊吊著,一手提著行李箱,身邊一個“勤務兵”,手裏提著一個旅行箱。兩人一邊走,一邊小心地觀察周圍。
“把你的箱子給我,我來拿。”關壹紅小聲說。
“兩個你拿不動。”秦克說。
“我是你的勤務兵,應該我拿。”
“少校”隻好把行李箱交給“勤務兵”。
通往月台的檢票口,檢票的旅客排成一字長蛇。就在他們身後,隔著數人,有個“藥販子”,戴著一頂破帽,衣服邋裏邋遢,從頭到腳散發著一股怪味,離他近點的人皆掩鼻。
輪到秦克他們了,“勤務兵”遞上兩張火車票。一名警察看了他們一眼,說:“請出示您的*。”
秦克解開胸前的口袋,掏出*。
警察的眼睛在*和秦克的臉上來回掃視,足足半分多鍾,一言不發。秦克還穩得住,可關壹紅緊張得已經站立不穩了,她的異常引起了另一名警察的注意,上下打量,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勤務兵”充滿好奇。
“多大了?”人家問。
關壹紅“啊?”了一聲。
“你幾歲?”
“二、二十……”
“當兵幾年?”
“三,三年……零八個月。”
“你們從哪兒來?”
“江……江……”
秦克知道,再這麽下去肯定要露餡,忙接過話茬:“江西剿匪前線。來上海辦點事。這不?要開拔了,隊伍上催了,趕緊回去。”
警察把*還給他,卻沒有放行的意思。“你們是哪部的?”
“三十五軍,馬長官麾下的。”秦克回答。
“最近都打了什麽仗?”
這問題讓秦克猝不及防。“最近……”
他曾無數次在舞台上忘詞,都能圓過去,那是因為台上的演員能彼此幫襯,隨口一句打諢插科就能分散觀眾的注意力。可現在,他身邊隻有一個緊張到腿發軟的關壹紅。秦克腦子一片空白,隻有兩個字“糟了!”
沒想到後麵那藥販子開了口,一口川音。“哼!打了什麽仗?除了打敗仗,還能打什麽仗!日本鬼子就在咱們眼鼻子底下耀武揚威,你們不去打,就知道打自己同胞。什麽國軍,禍國軍!”
這一開口,果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
藥販子意猶未盡,近乎挑釁地說:“沒聽清楚啊?禍國軍!禍國殃民的軍隊!”
一名警察朝他走過去喝道:“喂!你!幹什麽的?”
“販藥的。”
“檢查!”
藥販子頂撞他:“你怎麽不去檢查那個‘禍國軍’?偏要檢查我。”
警察惱了。“老子吃什麽飯的?想查誰就查誰!”
藥販子放下肩上挑的籮筐,一樣樣拿出來,都是中藥材。籮筐最底下有一個壇子,上麵用牛皮紙封住,一層又一層。“這是什麽?”警察問。“這啥子……”藥販子支支吾吾,“好東西喲。”
“打開。”
“不能打開,千萬不能打開!”
你越是這樣,警察越來勁兒,大喝:“我命令你打開!”
藥販子死活不肯,警察動手了,爭奪中一個失手,“咣!”壇子打碎,頃刻彌漫出一股酸臭味,貌似在地窖裏埋了很久的臭豆腐鹵汁,周圍的旅客無不掩鼻。秦克跟前那名警察見狀走過去,關壹紅趕緊把車票塞給檢票員,檢票員打了洞,二人終於過了檢票口。
尹大仕聞到味道也來了,厲聲問:“怎麽回事?娘額逼,這麽臭!”
“報告尹警官,抓住一個藥販子。”警察立正。
尹大仕打量那家夥,問他:“哪兒來的?”
“四川,收藥材的。”
尹大仕指著地上:“這是什麽藥?”
“蜂蜜……”
“放屁!蜂蜜會這麽臭?”
“說錯了,是蜂毒,治百病的。”
尹大仕動了動嘴唇,警察立馬亮出手銬,銬住了哇哇叫喚的藥販子,把他拖走了。老北站外停著一輛悶罐子警車,把人往裏一推。照規矩,不管誰進去,少不了一頓拳腳伺候。尹大仕把兩警察支走,說你們去執勤,我來好好修理他!然後把車廂門一關,三下五除二,就把藥販子的“行頭”給剝了下來。
“行了,別裝了!早就認出你是誰了!”
鄭二白沒聲了。
“老鄭你要幹嘛?大鬧候車室,是不是想掩護什麽人?”
鄭二白說:“我光棍一條,我能掩護誰?”
“光棍?咦?你不是才娶的媳婦嗎?”
鄭二白語塞。
“得得得,我們偵緝隊今天為什麽來老北站?外頭的通緝令抓的是誰?你怎麽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傻瓜也能想明白!那家夥應該已經上車了吧?”
鄭二白把脖子一挺,“沒錯!我就是想掩護秦克,他刺殺日本人,我是中國人,當然向著他。你朝鮮人,永遠不會懂!”
尹大仕不愛聽了。“我是朝鮮人,可我跟你一樣愛國!我的祖國跟這兒一樣正遭受著日本鐵蹄的踐踏!”他一邊說一邊幫老鄭摘去手銬,把他趕下了悶罐子警車。
再說“少校”和他的“勤務兵”上了月台,秦克故意兜個圈子,把關壹紅給繞暈了。他們來到一列火車前,秦克對關壹紅說,你稍等片刻,我去上個廁所。說完匆匆離去。
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分鍾,眼看開車時間就要到了,可把關壹紅急壞了,仔細一瞅,眼前這列火車,竟然是開往北平的。
不對……秦克不是去上廁所嗎?兩個箱子都被他帶走了,難道他頭頂著箱子如廁?
她的手無意中插進口袋,摸到一張紙,掏出來一看,是秦克的字跡。
“壹紅:
我想了一夜。在這個世界上,比我更愛你的人到底有沒有?有。他就是鄭二白。而我對你,隻有所謂的愛。愛,是願意付出、願意犧牲、願意守護你一輩子。而我,堅持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不願為了愛你而作絲毫的退讓。所以我想,我並不愛你。
壹紅,如果你真的愛我,就痛痛快快地把我忘了吧,幹淨徹底地忘了吧!
祝你們幸福!”
落款是“一個辜負了你、不值得你愛的男人”。
關壹紅眼淚汪汪地在月台上兜了一圈,在他人的指點下,終於尋到那列開往南京的火車——早已開走了。關壹紅一屁股蹲在月台上嚎啕大哭,一邊痛罵:“秦克!你個王八蛋、大混蛋!”
與她漸行漸遠的秦克也扒著車窗落淚。
豈止秦克,鄭二白也在老北站外嗷嗷地哭,這個傷心啊。這個老婆不是娶來的,而是他拚了老命掙來的!現在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這麽沒了,被人拐跑了!
秦克人間蒸發,這事兒不算完,關肆國成了替罪羊,被叫去市黨部,被包書記官戳著鼻子大罵一通,火力擊中在關壹紅身上——嫁為人婦,還跟一個戲子關係曖昧,養不教父之過,往輕了說,關家的門風有問題;往重了說,她提供凶器,就是幫凶,刺客的幫凶跟刺客又有什麽兩樣?最後包書記官一反常態,用關懷的口吻說:“老關啊,你年紀大了,既要忙銀行,又要顧家,我看是有點勉為其難。我勸你還是退下來吧……”說了半天這才是重點。“既然退,就幹淨徹底地退了,連總經理也不要當了。”關肆國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可他心裏跟明鏡似的,若一口拒絕,女兒就有麻煩了,弄不好被巡捕房逮進去,吃幾天牢飯,到時候自己照樣得乖乖就範。
那就退了吧!
關肆國再次病倒。“賢婿”鄭二白又登場了,拎來一件鐵皮包裹、泥土內芯的“秘密武器”——煤球爐。還有陶製藥罐一隻。老鄭拿著一把蒲扇,親自上陣,給老丈人煎藥。丁香嗤之以鼻:“鄭先生,你好好看看,關家的廚房比你那診所還要大出好幾倍,用的是煤氣灶,幹嘛還要生爐子?多此一舉!弄得家裏到處是煙,怪嗆人的。”
鄭二白反問:“古人是怎麽煎藥的?有用煤氣灶的嗎!不都是這麽生爐子的?金木水火土,金生木,木生水,用劈柴燒火,用陶罐煎藥,都有講究的!”說完又給她一張方子,“這是我給你們小姐開的方子,你去抓藥。等煎完你們老爺的藥,再煎她的藥。”
關壹紅也病了,發燒。
丁香出去沒多久就回來了,說那張藥方子,藥鋪夥計看不懂。老鄭還是頭一回碰上這種事,“哪兒看不懂?”丁香指著方子說:“‘延、安各一錢’……”話音剛落,燒得迷迷糊糊的關壹紅忽然從床上坐起來,兩眼放光。
“延安!什麽延安?”
丁香和鄭二白都嚇了一跳。丁香反問:“哪兒來的‘延安’?”
“你說的——延安!快點說,怎麽回事?是不是秦克從延安捎信來了?還是他派人來接我了?”關壹紅一把拉住丁香。
丁香莫名其妙。老鄭歎了口氣說:“‘延’是‘延胡索’,活血行氣,有鎮靜作用的;‘安’是‘安息香’,開竅行氣血的,味苦性甘平。‘延、安’各一錢,這是中醫的行話,藥鋪那夥計肯定是新來的。”
可憐的關壹紅,好像電風扇被拔掉了插頭,風扇葉子有氣無力地轉了兩下就不動了。
鄭二白不慌不忙從兜裏掏出一樣東西——是一枚麵值“貳毫”的銀角子,跟現在的伍角硬幣差不多大,上麵特意鑽了個洞,用一根白線穿過。
他從自己的脖子下麵拉出那枚用紅繩穿著的“壹圓”站洋,對丁香說:“這是‘壹’,這是‘紅’,代表她;這個呢,貳毫就是‘二’,白線就是‘白’,代表我。如此一來,我戴著她,她戴著我,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說著,鄭二白把象征“二白”的銀角子給關壹紅戴上,關壹紅渾然不覺。丁香直歪嘴,嘲諷他“自欺欺人”,老鄭正色道:“我就是要讓她記住——她是我鄭二白的老婆。這次沒能走成,乃天意,老天爺不想拆散我們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