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一章:銀行完了,家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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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坐四國銀行董事長寶座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徐堪徐大人。
關肆國對兒子再三叮囑,打現在起,自己就不方便再出麵了,你要爭分奪秒,把關家的資產從銀行裏轉移出來,即使不能全身而退,逃出多少是多少,這可是我們關家的血汗錢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錢,什麽四國銀行,我還可以開五國銀行、六國銀行呢。沒錢,別說銀行,開家煙雜店都難!
雖說關叁青隻是個部門經理,可四國銀行,上上下下,從襄理到每一個櫃台的職員,都是銀行的老人,念著關肆國的好呢。隻要關叁青遞個暗示,他們都會不遺餘力提供幫助。這一點,關肆國絕對有把握。
徐堪是個大忙人,除了四國銀行的董事長,他還兼著另外兩家銀行的董事和總裁呢。這邊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辦公室,也就是偶爾來晃一趟,找襄理問兩句話,在文件上簽幾個字,再打一通電話就閃人了。
這天,他卻把關叁青叫進了辦公室,拉著關叁青的手,如長輩般循循善誘。此次官資入股,是為了便於央行掌控全國的金融大局。象四國這樣中等規模的銀行,上海灘至少有十幾家,多數經營不善,早已資不抵債。一旦戰事再起,民眾擠兌,鈔票貶值,金融危機就會席卷全國。上海是全國的金融中樞,千萬不能亂啊……
關叁青眨巴著眼睛,對政治向來漠不關心的他,有點似懂非懂。
徐堪接著說:“徐某人如今同時兼著幾家銀行的職務,分身乏術。這麽說吧,四國銀行過去姓關,現在、將來始終還是姓關。這一點,保證不會變。”
這句話讓關叁青為之一振,小小的感動。
徐堪拍著關叁青的肩膀說:“現在你該放心了吧?下午召開董事會,我就要宣布卸任總經理一職,由你接任。”
關叁青真的感動了,把父親的叮囑拋到九霄雲外,拉著徐堪的手正想說兩句“不負重托、肝腦塗地”之類的話,敲門聲響了,進來一名男秘書,拿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畢恭畢敬地說:“董事長,南京剛剛送來的。”
徐堪示意他放在辦公桌上。關叁青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見檔案袋上蓋有“絕密”的紅色印戳,頓時來了精神。
男秘書沒有走的意思,欲言又止,看看關叁青。關叁青趕緊站起來:“您忙,在下告退。”
“不不不,你別走,我還有話對你說!”徐堪朝男秘書使了個眼色,男秘書乖乖退出辦公室,徐堪對關叁青說了句“稍候”也離開了辦公室,把房門帶上。
關叁青沒有絲毫的猶豫,拿起那檔案袋一看,封口隻是用白線纏繞了幾圈。他迅速打開,抽出裏麵的文件,快速瀏覽起來。這是財政部和中央銀行所發的密令,大意是,凡民國二十五年前發行的所有公債庫券,都將在今年下半年提前償還。
關叁青驚呆了。要知道,如今市麵上那些公債,價格隻有票麵的九一折、九二折甚至更低,一旦償還,不光是全額,還要支付利息。這就意味著,躺在四國銀行庫房睡大覺的那些公債庫券,馬上就要變成白花花的大洋和現金了!
這樣的消息一旦在市場上炸開,等於一顆重磅炸彈。早先那些不受人待見的庫券、公債立刻就會變成香餑餑,被瘋搶一空。今天九一折,明天就是九二折,後天就是九三折,一直到九九折、沒有折,即使沒有折也是劃算的,因為還有利息呢!
關叁青把消息第一個告訴襄理。襄理顯得難以置信。果真如此,當初老蔣為什麽還要逼著咱們去買他們的公債?你忘了被中統綁架的事兒了嗎?偏偏關叁青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主兒,說今非昔比,老蔣想明白了,他要拉攏民心,給長期以來苦心支持他的銀行界一點甜頭。
兩人的意見南轅北轍。關叁青要襄理趕緊調集資金,火速去購買新的公債和庫券,越快越好,越多越好!襄理認為當務之急不是買什麽公債,而是把所有的資金都換成硬通貨——美鈔、金條,哪怕銀元也行。
“我找你父親!”襄理急了。
“我爸他病了,業務全權移交給我,現在我說了算。”關叁青板起麵孔。
“關少爺,你不是瘋了吧?一條未被證實的小道消息,你就要孤注一擲?”襄理想不通。
“等到證實了就晚了,現在還有肉吃,眼睛一眨連骨頭都沒了!”關叁青拔高嗓門,“我曉得這樣做有點冒險,不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屬於瘋子的。我爸既然把銀行交給我了,我就要做出一點成績讓他刮目相看!”
襄理氣得不住搖頭:“你這是給關家挖坑啊,隻怕到時候,死無葬身之地!”
關叁青最聽不得“死”這個字眼,勃然大怒:“我們家的銀行,不用你瞎操心!你要做的,就是服從!”
“我辭職!”襄理拂袖而去。
“滾!滾!”關叁青抓起一遝賬簿扔過去。
2
經過數天舟車勞頓,秦克一行六人來到潼關檢查站,住進附近一家小旅館。他長了個心眼,擔心檢查站裏貼有他的通緝令,沒有急於拋頭露麵,跟夥計一打聽,就知道情況不妙。檢查站以前駐守的是警察,還有機會拿點錢塞塞狗洞,現在換成了軍統,警察隻管把門,比以前難多了。同行的另三位,想跟秦克他們分兩撥走,也是扮成一對小夫妻,還有一個說是表弟,結果被識破。論辨識能力,軍統那叫一個強,先看年齡——年齡是藏不住的;再看氣質——你說自己是農民,可手上一個老繭也沒有。隻要是青年學生,就懷疑是投奔陝北的,先把人扣下再說。
秦克作為男演員的魅力又發揮了作用,一番搭訕,旅館的老板娘悄悄告訴秦克,有一條小路,可以繞過那個檢查站,往北一裏地有一座小山,翻過去就行。不過白天有巡邏隊,撞上就麻煩了,最好晚上走。秦克和小蔡小溫一聽可高興了,到了晚上,三人結賬就走了。
可有兩條他們疏忽了——當地人嘴裏的“小山”,在他們想來,估計跟上海的佘山差不多。可到了近前才發現,買嘎的,這是“小山”嗎?不會是泰山黃山被挪過來了吧!
若在白天,爬山可視為一次郊遊,賞賞風景,哼哼小曲,沿著山路一路登頂就大功告成了。可晚上你去試試,沒有路燈,僅憑慘淡的月光。鄉下的天黑跟城裏的黑夜截然不同,真正的黑啊,黑得漫無邊際,像一張黑色的大網包裹了一切,手電筒的光束在濃濃的黑幕裏顯得那麽細弱軟綿,隻能照照腳下,往遠照就散了,看不清了。
三個人帶著行李,沿著崎嶇的山路往上走,高一腳低一腳,不時被地上冒出的泥塊石頭磕絆一下。秦克健碩,走在最前頭,還幫他們拿著一口箱子。小溫體弱,落在後頭,小蔡不時停下拉她一把。
三個人走走停停,秦克踢到了什麽東西,好幾樣東西滾下了山坡,在黑夜中發出清脆的“克郎、克郎”聲。
“什麽呀?”小蔡問。
“好像是罐頭盒……”秦克有點納悶,在這樣的山上,偶爾出現一個丟棄的罐頭盒也就罷了,怎麽同時出現好幾個呢?難道連成一串……
“不好!!”秦克低聲叫了一聲,話音剛落,一道強烈的光柱射過來,周圍亮如白晝。三個人頓時全傻了。原來這是一個臨時設置的哨卡,而且拉了電線,用上了探照燈。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兩條步槍的子彈就打了過來。
“臥倒!!”秦克吼了一聲,一頭往地上紮去。小蔡和小溫慢了一拍,先後中彈倒地。
砰砰砰!子彈還在射來,秦克趴在地上,知道在探照燈和槍口的雙重威脅下,小命難保。他手裏還攥著手電筒,是鐵殼的,挺沉,就把它當成武器,奮力朝光源砸過去。就聽一陣玻璃碎裂聲,探照燈居然被他砸中了,應聲熄滅,漆黑迅速籠罩了山上。
秦克爬過去一看,小蔡頭部中彈,已經沒救了;小溫胸口中彈,她目光呆滯地望著秦克,奄奄一息地說:“秦……大……哥……快……走……別……管……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弱,眼裏的光暗淡下去,眼珠凝固不動了。
哨兵好像在更換彈夾,停止了射擊。秦克爬起來,彎著腰,翻過山坡,前麵出現一段下坡路,因為坡陡,奔跑中的秦克一時腳步紛亂,踉踉蹌蹌。前麵出現一棵大樹,秦克刹不住竟一頭撞了上去,沉悶的“嘣!”一聲,當場昏死過去。手腕上戴的那串佛珠散落一地。
……迷迷糊糊中,秦克睜開眼睛,眼前,粗礪的黃土丘陵,陡然變成了青山綠水,藍天白雲下,仿佛一切被洗白洗透洗幹淨了,細溪清流,山麓草原,臥石如牛……秦克心想,我一定是死了,還好進的是天堂,沒下地獄啊……
遠處隱約地傳來了歌聲,讓他對這個“天堂”產生了一絲懷疑。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采,
生下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人;
五穀地裏那個田苗子,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喲,唯有那個藍花花好……”
這是陝北民歌《藍花花》。
秦克被路過的一隊馬販子搭救,將他送到了陝北,人生就此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就在秦克經曆生死的那個夜晚,鄭二白也沒怎麽好過。他正在做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的一件事情——穿上一套福爾摩斯的行頭,扛著一架梯子,穿過花園,把梯子擱在二樓窗戶下,往手心裏啐了口唾沫,開始往上爬。
白天是她丈夫,晚上就不是了,得扮演她情夫,來治療她的心病!
我給她治!給她治!
閨房窗戶開,一女探頭,“喂”了一聲。鄭二白抬頭一看,是丁香,就問:“怎麽樣?醒了沒?”
“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丁香回答。
“好!就要這狀態!”鄭二白接著往上爬,丁香卻發現了什麽,喝道:“鄭二白你等等!你穿誰的衣服?”
“秦克的呀!”
“錯啦!”
鄭二白忙問:“穿反了?”
“誰讓你穿福爾摩斯的行頭?應該穿羅密歐的,知道嗎?羅密歐!”
鄭二白莫名其妙。“這有區別嗎?”
“廢話!區別大了去!隻有羅密歐才會爬朱麗葉的窗台,福爾摩斯怎麽會爬朱麗葉的窗台?破案哪!”
老鄭想了想:“朱家出了案子,福爾摩斯來破案,不行嗎?”
丁香差點兒一口血噴出來:“他們是一個時代的人嘛?差好幾百年了!你給我回去,換行頭!”
鄭二白不幹了。“我的丫鬟大小姐,有你這麽使喚人的嗎?這一來一去,天都要亮了!”
丁香反問:“醫生開錯了藥,能不顧死活地逼著病人把藥喝下去嗎?當然得把藥換了!”
“兩碼事!我先上去再說。”鄭二白接著爬。眼看就要爬到窗口了,丁香急了,抄起一把雨傘,用傘柄把梯子使勁往外頂,鄭二白連人帶梯子像隻肉球似的消失在窗口,撲通一聲巨響。丁香扒著窗戶朝下麵一看,就見鄭二白仰麵朝天躺在下麵,一動不動。
“叫你別爬!”
3
自打秦克一走,關壹紅就斷斷續續的低燒不退,到了秦克負傷那天,仿佛是心有靈犀,關壹紅陡然發起了高燒,始終在三十八度以上徘徊,一度突破了三十九度。鄭二白熬的藥,她不肯喝一口。無奈,鄭二白至少給她敷上冰袋,讓丁香用冷水毛巾幫她擦身。
關叁青從銀行回到家裏,咋呼起來:“姓鄭的,我姐燒成這樣了,你想把她活活燒死啊!你好另娶了是不是?”
“少爺,”丁香指著桌上的藥碗說了句公道話,“你不能怪他,是小姐自己不肯喝藥。”
“那就送醫院,看西醫,輸液!看什麽狗屁中醫!”
他命令丁香:“叫人弄個擔架,抬醫院去,快去!”
丁香隻好跑開了。鄭二白一直沒吭聲,忽然,他湊到關壹紅發燙的耳朵邊,說了一句隻有她才能聽見的話:
“壹紅,我想明白了。我成全你們,你去陝北找他吧。”
立竿見影,關壹紅的眼睛慢慢睜開了。
“找到以後,你們就在那邊舉行婚禮,然後在報上登個啟事,宣布咱們離婚。”
關壹紅的眼珠骨碌碌轉了起來。
“可現在,你必須喝藥。就你這身子骨,連家門口都邁不出去,還想千裏迢迢去陝北?”
關壹紅支撐著想坐起來,關叁青把個枕頭墊到她背後,說:“姐,咱們去看西醫,別相信這個庸醫!”
關壹紅的眼睛盯著藥碗,嘴裏喃喃:“藥,藥……”
鄭二白把藥碗遞給她,關壹紅如饑似渴地喝起來,好像那不是苦哈哈的中藥,而是甜甜的加多寶涼茶。她一口氣喝完,把空碗遞給鄭二白,還傻傻地問:“還有嗎?”
兩碗藥下肚,發了身汗,關壹紅說她肚子餓了,吃了塊“沈大成”的條頭糕,外加“王家沙”的菜團子,精神頭就來了。讓丁香拿來地圖,研究起去陝北的路線來。鄭二白幫她分析,秦克走的那條線路,人多,所以不安全。政府一直在圍剿紅軍,眼瞅著這麽多年輕有為的人往陝北跑,國民黨能樂意嗎?肯定得想方設法阻撓。萬一秦克被逮住了,弄不好還會押回上海……
“不會的!”關壹紅連聲說,“他腦子可活絡了,有的是辦法,他一定能跑到陝北去。”
言下之意,別拐彎抹角勸我打消主意,陝北我去定了。
鄭二白幫她設計了一條線路。他雖然沒去過陝北,可秦川那一帶他都跑過。民國十八年,他們一行數人上湖北薊縣給李時珍祭掃,然後繞道四川,從萬縣渡過長江,翻過大巴山,從安康到西安,再從潼關乘船渡過黃河到山西,繞了一大圈。
實在不行,我親自把你送到陝北去,讓你們倆……團、那個團、團圓!
鄭二白拍著胸脯,咬著牙說出最後兩個字。
人家是千裏走單椅,一路護送嫂嫂;我這是千裏送老婆,把老婆往別的男人懷裏送。天底下沒有比我更二的男人了。
望著自己的丈夫,關壹紅的眼裏充滿了感激。這年頭,要找這麽二的老公,難哪!
“我就有一個要求,你能答應嗎?”鄭二白問。
“你說吧!”
鄭二白把手往她脖子上湊,關壹紅立馬警覺地往後縮。“幹什麽?”
“我給你戴了個東西。”
關壹紅用手一摸,拉出一根白繩子,上麵掛著一枚“貳毫”銀角子,不由瞪了鄭二白一眼。“什麽時候給我戴的?”一邊說一遍就要摘。
“別摘!”鄭二白道,“我就要你把它一直戴著,夫妻一場,留個念想吧。”
關壹紅仔細一看,正麵有“貳”,反麵也有個“2”,用白線一串,代表“二白”。
“鄭二白,你好好看看——”關壹紅指著銀角子,“這‘貳毫’的‘貳’字勉強是‘二’,可這個2後麵還有個0呢,分明是二十,不是二。”
鄭二白說:“沒錯。這就代表——隻要你想到‘二’,準靈(零)!”
關壹紅肚裏發笑,要能找到比你更二的男人,我把“關”字倒過來寫!
數天後,一樁震動金融界的大事發生了,說是金融界,其實跟每個兜裏揣著錢的老百姓都有關。
中央銀行宣布推出全新的貨幣——法幣。這個“法”跟法蘭西可沒有半毛錢的關係,而是法治的“法”。除了政府控股的中國、交通、農民三大銀行,加上中央銀行自身,其餘所有銀行的印鈔權一律收回。包括四國銀行在內的十餘家銀行印刷的紙幣限期收兌,逾期作廢。同時,銀元被禁止流通。但因為銀子依舊是硬通貨,故銀元在黑市上依舊受歡迎。
始終被蒙在鼓裏的關叁青,居然是看了一早的報紙才得知消息,心急如焚的他趕緊往銀行裏打電話,急令他們把九江路總行金庫裏的金條、銀元和美鈔通通封存,除了我……
“關總!”電話裏的聲音百般無奈,“就在半小時前,董事長親自帶人過來,把金庫職員包括警衛一個沒剩統統換了。咱們的金條、銀元還有美鈔,全部貼上了中央銀行的封條,不準任何人擅動,違者就要吃官司!”
關叁青傻了足足有一分鍾,然後跳上汽車,風馳電掣地趕到銀行,讓他們把所有的債券清倉拋出去!可惜遲了一步,滬上幾大交易所,從股票、證券、黃金到期貨,全部停盤,禁止交易。熬到下午,中央銀行再發一條重磅消息:即日起發行三億元的“統一公債”,用來償還即將到期的各種公債和庫券。通俗地講,我借你一萬元,期限一年,明天就到期了,連本帶利得還你一萬二。沒關係,到了明天,我再跟你借一萬二,連本帶利“還”給你。舉新債還舊債,等於啥也沒還。
明火執仗!明火執仗!!
盜亦有道,國民黨,你們連強盜都不如!
關叁青一路破口大罵,回到家裏,迎接他的竟然是噩耗。原來傭人照例把早餐和報紙一並送進關肆國的臥室,過了半小時,進去收盤子,卻發現關肆國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臉色鐵青,呼吸和心跳全無,手裏還死死攥著一張報紙,報紙頭版的黑色標題赫然:
幣製改革!
銀元閃開!
法幣當道!別的鈔票死翹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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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關家大殮,關肆國落葬。
一度執滬上民營銀行之牛耳、因成功推出“大丈夫獎券”而名噪一時的四國銀行董事長,帶著他金融報國的理想、振興家族的情懷、壯誌未酬的遺憾,帶著他的四國銀行,一道駕鶴西去,悲哉,歎哉!
話說回來,即使他能挺過這場幣製改革,熬到抗戰勝利,堅持到上海解放,再過幾年,四國銀行一樣在公私合營的大潮中沉淪下去。看看他的同行們——金城銀行、大陸銀行、中南銀行、浙江實業銀行、鹽業銀行、通商銀行、大來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殊途同歸,變成中國人民銀行的一間分行。所謂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關壹紅安慰弟弟,四國銀行已是姓徐的那幫人的掌中物,你就是把銀行所有資金變成債券,頭痛的也是他們,跟咱們家沒關係了。
“姐呀!”關叁青聲淚俱下,“我跟你交底吧,我不光花了銀行裏的錢,還花了家裏的錢……”
關叁青吐露了實情。鬧了半天,為了賭一把,他不光押上了全部現金,還把聖母院路的這棟花園洋房,包括步高裏、新新裏的兩幢石庫門,加上法租界霞飛路上的幾間店鋪,把全部的不動產向大來銀行做了抵押貸款,真正的傾囊而出,絕對的幹淨利落,就連他姐姐那輛雪佛蘭汽車都沒有放過。
關壹紅目瞪口呆。
“姐,要不了幾天,人家就要來收房子了……咱們得搬家了!”
“你……你……”關壹紅囁嚅了半天,癱軟在地。
“姐,我對不起你,你保重。”
他給關壹紅鞠了一躬,淒淒惶惶地走了。
關壹紅拿起一個相架,是關肆國和關貳銘的父子合影。“爸……爸……哥……哥……你們都走了……叫我們怎麽活呀……”關壹紅號啕起來,忽聽樓下爆出一陣驚呼:
“少爺!”
“少爺!”
“使不得啊!”
關壹紅踉踉蹌蹌下樓一看,她弟弟站在凳子上,手裏拿著一根繩子,正往一隻銅頭吊扇上掛,一副準備上吊的樣子。幾個傭人試圖阻止,關叁青嚷嚷著:“滾開!別管我!讓我跟老爺子去了得了……”
“叁青!”關壹紅含著眼淚喊,“你不要幹傻事,快下來!聽見沒有?”
“姐呀——”關叁青涕淚橫流,“我他媽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了!關家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統統敗在我手裏了!你我都是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可現在,出門就是癟三,連個下人都不如!”
關壹紅揪住他的褲腿,指著客廳裏搭設的靈堂,聲氣顫抖地說:“叁青,爸剛剛下葬,他要是看見你這樣,一定會把你罵個狗血淋頭!錢,錢算什麽?錢是王八蛋!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叁青你還是不是男子漢?拜托你像個男人好不好?不管發生什麽,都要咬著牙挺過去!從今往後,你我姐弟就要相依為命了,姐姐不能沒有你……別拋下我……姐求你了……”
關壹紅泣不成聲。
關叁青哀嚎一聲,繩子掉在地上,隨即被傭人扒拉下來。姐弟倆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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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完葬禮,鄭二白心裏格外難受,覺得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堵得慌。這輩子,他也就有過這麽一個老丈人,開頭關肆國對他的態度有點冷淡,時不時冷嘲熱諷兩句,到後來,翁婿倆慢慢積攢了感情,變得融洽起來,尤其是最近一陣,他每日過來給他診脈,熬藥,關肆國瞅他的眼神,越來越慈祥,“半個”幹兒子已逐漸往“整個”上靠攏了。老鄭再三叮囑他,不要情緒激動,記得按時服藥。當噩耗傳來,老鄭差點兒沒昏過去。診所貼出告示,嶽丈去世,停業三天。懷著沉重的心情,如何替病人開方診脈?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先替老嶽丈思考人生,然後思考自己的人生。這幾天外頭發生了哪些大事,壓根兒沒心思去關注。
幣製改革的消息已經在外灘裏傳遍了,街坊四鄰議論紛紛。用慣了銀元,雖說沉甸甸的,揣兜裏不方便,可畢竟裏頭含著八九分的銀子,不怕貶值,撕不爛又摔不壞,這玩意兒實誠。鈔票就不同了,看著光鮮,拿著輕飄,說穿了就是一張紙,物價漲一倍,鈔票立馬貶值一倍,立竿見影。大家都在問,這法幣靠譜嗎?購買力怎樣?以後該怎麽用?
鄭二白整整思考了三天人生,等到他出關,再去關宅找關壹紅的時候,開門的是那個管家。他告訴老鄭,少爺和小姐已經搬走了,在外頭租房子,具體哪兒不曉得。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這宅子已經易主了,我現在隻是一個看門的下人。說完大鐵門咣一聲關上了。
鄭二白瘋了似的到處找,從法租界到公共租界,從老閘北到楊樹浦,其實關壹紅住的地方就在斜橋,一條叫“進賢裏”的弄堂裏,離開鄭氏診所的方浜路不過三四公裏。主仆倆租了個約十五平米的客堂間,關叁青沒有搬進來。確切地說,他隻在進賢裏的弄堂口站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前他跟姐姐說,從天堂到地獄(進賢裏也不能算“地獄”吧,有點言重了)、從少爺到癟三(他也沒淪落到乞討的地步,又言重了),不過是一夜之間,沒法接受。姐,我想離開上海,去哪兒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須得走,馬上就走,否則在這種地方呆不到三個月我就會吐血而亡的!
但姐,你記著,我不是逃離上海,我隻是戰略轉移,總有一天我會旌旗招展地殺回來……(咦,怎麽聽著跟紅軍長征一個調兒?)關家被擄走的東西,銀行、房產、汽車、金條,我會一樣不少、一件不落地拿回來。
姐!保重!!
關叁青把一塊金殼的西門子打簧表給當了,湊足了盤纏,頭也不回地走了。
數年後,他果然返回上海灘,搖身一變,變成了……反正關壹紅是不敢認了。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丁香吞吞吐吐地告訴關壹紅,她想回四川老家。
已經被各種意外折騰到麻木的關壹紅,顯得很平靜,頓了片刻,問:“連你也要走?”
“小姐,我們一塊走吧!”丁香說。
關壹紅“啊?”了一聲。
丁香說:“我老家就在四川萬縣,從那兒渡過長江,往北走就是陝西了,你不是要去陝北找秦克嗎?”
見關壹紅默不作聲,丁香追問:“小姐,難道你不想去了?”
“丁香!”關壹紅抬頭起來,眼裏噙著淚水,“其實我一直活在幻覺裏,現在幻覺破了碎了。秦克他自己都承認,他並不愛我,他有他愛的東西,他可以拋下我不顧,去追求他想要的東西!現在我隻有兩條路,要麽幹脆眼睛一閉去死去翹辮子,要麽就睜開眼睛,活在現實、活在當下。”
丁香遲疑地說:“小姐你可以去找鄭二白呀。”
關壹紅輕歎一聲:“我臉皮可沒那麽厚。”
“可你們終歸是夫妻啊。”
關壹紅擦幹眼淚說:“我要找工作,我要自力更生,我不想當誰的太太!爸爸在天上看著我呢,我要告訴他,關肆國的女兒不是那麽容易被擊垮的!”
次日一早,丁香就走了,回四川老家了。數年後,丁香換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身份重返上海灘,讓關壹紅瞠目結舌。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瘋找了一天的鄭二白筋疲力盡回到家裏。謝桂枝端來一碗紅燒豬蹄,好像知道他腿快跑斷了,讓他食補食補。要擱平常,老鄭早就風卷殘雲吃得精光,可現在,他隻是怔怔地瞅著,哪裏還有胃口?大家都聽說了關家的遭遇,圍了上來,七嘴八舌。
毛跑跑說:“鄭先生儂放心,從明天開始,我不拉活兒了,幫儂找老婆!不管租界還是華界,每條馬路我都要跑到。”
萬先生也說:“對,我們幫你去找。”
菜頭說:“一天找不到,我們就不會停。”
仲自清也說:“我幫你登尋人啟事。”
鄭二白抬起頭來瞅了一圈,抱拳說:“謝謝大家,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他咽了口唾沫,把後麵的話一塊咽了回去。
“擔心什麽呀?”萬太太追問。
鄭二白就是不吱聲,林妹妹快人快語:“擔心他那位,破罐子破摔!”
眾人沒聽懂。林妹妹解釋說:“從前在南京路開百貨公司的劉家,也是一夜之間破產變窮光蛋,千金大小姐隻好嫁給一富商做了小老婆,後來被人家一腳攆出了門,自己又不爭氣,染上了*癮,山窮水盡,隻好心一橫、褲帶一鬆、大腿一掰,生意開張。消息一傳開,多少男人趨之若鶩啊,門口都排隊了,隻好電話預約!”
謝桂枝不愛聽。“別說得那麽嚇人!關壹紅,多傲的一個人啊,死也不會做那種事的!”
林妹妹說:“謝小姐,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餓三天試試,到時候,為了一隻大餅,幹什麽都樂意!”
“那是你!”
房東太太插話說:“這種事,難說的。要麽眼睛一閉,抹脖子上吊,尋死倒容易;想活下來,那才叫難呢。”
毛跑跑頓悟了:“曉得了,要是找不到,就上那種地方碰碰運氣!”
萬先生搖頭道:“‘那種地方’?你能具體點嗎?上海灘‘那種地方’多如牛毛,就咱們這幾個,那不是大海撈針?”
萬太太附和道:“是啊,我們那大世界的屋頂花園,彈琵琶的,唱段子的,就連端茶送水的,暗裏都操著皮肉生意呢。”
謝桂枝望著林妹妹:“別擔心,咱們有引路人啊。”
林妹妹也不惱,清了清喉嚨,“大家聽好!”她拿起一根筷子“篤篤篤”敲打碗沿,即興來了一段“上海快板”:
“福州路,會樂裏,高檔書寓生意真鬧猛;
四馬路,群玉坊,吃頓花酒就要三塊銀洋鈿;
公共租界寧波路,廣東堂子一長溜;
虹口區,清雲裏,鹹水妹喜歡趿拖鞋;
廣西路有向導社,向導來,向導去,統統鑽進被頭筒;
外白渡橋,東洋茶室,日本妹子嗲死儂;
八仙橋,電線木頭下野雞一排生,牛皮糖一樣粘牢儂;
貴州路,單身男人不敢走夜路,
抬抬頭,窗口就有女人朝儂笑;
低低頭,牆角頭也有女人朝儂來招手。
外國有巴黎,
明清有秦淮河,
現如今,遠東第一當屬上海灘,
賣肉格女人毛估估也有二三萬,
隻多不少呀嘛隻上不下!”
唱罷,萬先生頭一個鼓起掌來,一個勁兒地猛誇:“林小姐哪天改行了,到大世界開唱,保證有飯吃!”話音未落就被萬太太推了個趔趄。
仲自清也是擊掌讚歎:“好格,林小姐,我特邀你當我們《貳角周報》的特約撰稿人,寫一篇《上海灘娼妓現狀》,可以弄個係列報道。”
林妹妹咯咯咯笑起來:“仲先生,我要能爬格子掙錢,還用脫褲子?切!”
大家越說情緒越高漲,卻忽略了真正的主角——鄭二白的臉色難看得如碗裏的豬蹄。
這晚他做了個夢。
一家門口沒有掛牌的妓院裏(姑且叫它黑妓院吧),關壹紅被五花大綁,縛在一根柱子上。周圍,鴇母、龜奴、打手,圍成一圈。鴇母有點像房東太太,凶神惡煞地逼問:“最後問你一遍,什麽時候交房租?!”
錯了錯了……
她喊的是“最後問你一遍,接不接客?!”
關壹紅把頭發往後一甩,後腦勺磕在柱子上,疼得直咧嘴。就聽她從鼻孔裏甩出一個字:“不!!”
“給我打!”
長得像巡警老伍的打手揮舞皮鞭,啪!啪!一記一記,結結實實抽在關壹紅身上。
五六鞭抽下去,關壹紅衣服破了,皮開肉綻,鞭痕累累。她緊咬牙關,喊著:“打死我也不接客!我是有老公的人!”
房東太太說:“給我往死裏打!”
啪!啪!啪!
“住手!!”
鄭二白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兩手往腰裏一插,威風凜凜。
房東太太喊:“什麽人?”
“她男人!”
“呸!這兒沒有男人,隻有客人!想玩她,掏錢!”
鄭二白冷笑一聲,唰!敞開上衣,腰裏一左一右插著兩把槍,左邊是關家那支“勃朗寧”,右邊是偵緝隊配的駁殼槍。
“掏錢?哼哼哼!”鄭二白左手掏出右邊的槍,右手掏出左邊的槍,殺氣騰騰地說:“她明明是我的女人,啥時候老公搞自己的老婆還要付錢?他娘的——”
他朝天各開一槍,砰!砰!這回子彈沒有裝錯。
“媽呀!!”房東太太與龜奴、打手等抱頭鼠竄。
鄭二白三下五除二就把繩索給解開了,用秦克在舞台上才有的洪亮嗓音說:“太太!我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夫君啊,不晚,不晚……”
奇怪!關壹紅怎麽一口滬劇腔?跟謝桂枝學的?不對呀,人家那是京劇。
關壹紅唱道:“千鈞一發隻差一眼眼,萬一我被壞人糟蹋了,寧願去跳那黃浦江,也不能,玷汙我家男人格名聲……”
夫妻倆相擁著,翩翩起舞。一個跳吉特巴,一個跳華爾茲,結果舞步大亂,你踩我,我踩你……鄭二白被踩醒了。睜眼一看,自己的左腳正拚命踩右腳呢。
6
關壹紅先是去了老西門的一家“薦頭店”,發現這裏層次低,都是做傭人、車夫、廚師之類的。她又去了打浦橋一家職介所,這裏進出的都是公司職員。她特意化了妝,穿著正裝,戴副眼鏡,還用了假名字。她有市民證,但沒拿。那時不像現在這麽嚴格,不帶身份證去找工作,人家會懷疑你是逃犯。
關壹紅聲音低低地說:“我沒有工作履曆。我男人過世了,才出來找活的。我會英語、德語、法語……”
關壹紅對麵坐個中年婦女,每說一門語言,她就抬起頭來,好奇地看關壹紅一眼。
“你會打字嗎?”
關壹紅點點頭說:“我家裏就有一台英文打字機,雷明頓牌的。不過……”她沒說,那台打字機已經不屬於她了。
兩天後,關壹紅去位於法租界虞洽卿(今西藏中路)的一家貿易商行上班。商行老板姓澀,小個子,說話時愛眯眼。眼睛本來就不大,這一眯,真成一條縫了。他坐在那兒,花了不下十分鍾,把關壹紅打好的一封英文信,跟中文原件仔細核對了一遍。時不時把目光從信箋上移開,掃視一遍關壹紅。
關壹紅以為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就道:“放心吧老板,如果翻譯有誤,你就扣我工錢好了。錯一個單詞,扣一成;錯十個,全扣光,這個月算我白幹。”
澀老板笑起來:“周小姐,我相信儂。”
他又拿出一份東西說:“麻煩儂把這個也翻譯出來。”
這是一份報價單。因為是表格,那時候的打字機又不像現在的電腦可以做Excel,關壹紅費了半天勁。有件事她沒想明白,就問邊上的同事:“這麽多東西要翻譯,公司裏的外國客戶很多嗎?”
人家回答:“不曉得。”
見關壹紅一臉茫然,又說:“反正老板怎麽吩咐,你就怎麽做好了,總歸沒錯的。”
關壹紅想想也對,一邊在打字機上敲打,一邊問:“老板的英語一定不錯吧?”
人家嗤的笑了:“英語?他連洋涇浜的英語都不會一句。”
關壹紅納悶了,回頭看了一眼老板的辦公室,澀老板正站在那兒盯著自己呢,四目相對,澀老板忙把腦袋撥過去,露出“地中海”式的禿頭。
下班時間過了,關壹紅還有幾份東西沒弄完,估計得加班了。眼看周圍的同事都走了,關心紅心想,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不如安安心心加班吧,寬敞的辦公室總比那蝸居要強得多。
跟她一樣沒下班的還有澀老板,他從自己辦公室裏走出來,讓關壹紅煮咖啡,要兩杯。關壹紅暗想,這是加夜班的節奏啊,晚飯不吃就喝咖啡,不怕傷胃啊?
那年頭還沒有速溶咖啡,得把咖啡豆磨碎,放進咖啡壺裏煮。走廊盡頭有幾家公司合用的小廚房,有煤氣灶。關壹紅煮了咖啡,心想萬一現在不喝,倒出來不得涼了?就把咖啡壺端進老板的辦公室。沒想到澀老板指著咖啡杯說:你也來一杯,我跟你聊聊。
關壹紅就倒了兩杯,她已經有兩個月沒喝上熱氣騰騰的現煮咖啡了。剛才聞到那香氣,當場就醉了。這是紅罐S.W.咖啡,以前家裏常喝的咖啡就有五六種。父親偏愛這個牌子,說它有一股特別的酸味,聞起來就象高涅克白蘭地。
倒好咖啡,眼看澀老板往裏加了兩塊方糖。關壹紅愛喝清咖,她端起杯子,聞著香氣,還沒來得及抿上一口,就聽澀老板說:“對了,周小姐,那份報價單打完沒有,拿過來讓我看看。”
關壹紅放下咖啡杯起身出去。她哪裏想得到,自己前腳走,澀老板就拿出一小包藥粉,灑在自己還沒喝的咖啡裏,還用小勺給攪勻了。
關壹紅拿了報價單回來,給澀老板,澀老板一邊看一邊喝咖啡,關壹紅就坐著,很快就把自己那杯咖啡喝得一滴不剩,然後眼睛瞅著咖啡壺,等著老板說一句“都喝了吧,別涼了”。等了半天,澀老板也沒開口,全神貫注在看那份報價單,好像裏頭藏了多少貓膩似的,要把它們逐一捉出來。
“周小姐貴姓呀?”澀老板問,然後說“喔,喔,口誤!我是問,周小姐是哪裏人?”
“寧波。”關壹紅說,“家父是從寧波到上海來的。”
“哦,我也是浙籍,我們算半個老鄉,我是溫州的……”
澀老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聲音越發的飄忽。關壹紅開始覺得眼皮沉重起來,象塗過一層膠水,老往一塊耷拉,真想躺下來睡一覺……以前在家裏,看書累了,她就往小客廳的沙發上一躺,頭枕著沙發扶手,隨手拿件衣服往身上一蓋,兀自逍遙去了……
不行,不行,在老板麵前,不能這樣,快……快打起精神來……
清醒的關壹紅和犯困的關壹紅在糾結著,就聽澀老板在問:“令尊還在寧波嗎?”
“我爸……他……他……”
“是不是去世了?”
關壹紅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問:“你……你怎麽知道?”
澀老板歎道:“不好意思,我往你咖啡裏放了點藥。不過你放心,不是毒藥。你隻會覺得暈乎乎的,渾身乏力,然後美美地睡上一覺。當然,是躺在我的懷裏。嗬嗬嗬!”
關壹紅下意識地站起來,想往外走,身體一軟又跌坐在椅子裏。
“別費勁了,這個藥我試過不止一次,蠻靈格。”澀老板湊了上來,笑嘻嘻地,“我老早就認出來了——你姓關、四國銀行的關大千金。我從你爸的銀行裏貸過款,還參加過你主持的一場慈善拍賣,我認得你,可你不認得我,嘿嘿嘿!”
還好,藥是拌在黑咖啡裏的,在*的強烈刺激下,關壹紅的腦子還沒有遲鈍,她在想脫身之計。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桌麵,停在那把咖啡壺上,壺身搪瓷的,裏麵至少還有一半的咖啡,但願、但願它還是熱的……
澀老板還在說:“關小姐落難了,願意來我這裏低就,阿拉當然求之不得。可你看你,除了會兩門外語,啥也不會。其實我這兒的客戶都是中國人,根本用不著翻譯。我是專門、特意給你設這個位置的。我願意收留你,你總得意思意思吧?不然我白給你薪水?”
說著,澀老板從桌子後麵繞過來,開始動手動腳。關壹紅穿的是套裙,人坐著,解裙子不怎麽方便,澀老板就想脫她的上衣。
關壹紅沒有力氣掙脫,勉強地說:“你……讓我起來……我坐著……沒法脫……”
“好,好!”澀老板把她扶起來,一邊說,“你放心,都下班了,沒人來打攪的。”
關壹紅輕輕推了一把那咖啡壺,壺身傾翻在澀老板的腰部以下,依然滾燙的咖啡潑灑在大腿根上,一聲殺豬般的慘叫,二度燙傷。這一燙,日後就落下病根了。什麽*、*,臨死也沒治好。
澀老板跑到衛生間裏,忍著痛脫下褲子,大腿根上一大片紅紅的燙痕,血泡都起來了。還好他有點燙傷的常識,擰開水龍頭,舀涼水不斷地潑,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小婊砸!看我怎麽收拾你!”
關壹紅支撐著一步一步地往外挪,離開了辦公室。走廊裏有電梯但她不敢乘,怕耽誤工夫,被惱羞成怒的澀老板追上來。她挪向樓梯,手緊緊拉著鏤空的欄杆,一格台階、一格台階的往下挪,拐彎的時候,她身子失去平衡,撲到一個正上樓的人身上。在對方的驚呼聲中,她軟綿綿地躺在了台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