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二章:鳳凰落進雞窩裏
1
在民國,隻要你納稅,妓院、*都是合法的。(怪不得現在有那麽多“民國控”)按規定執照要懸掛在院內顯眼處,還規定一張執照隻能開一家店,現今頗流行的連鎖店或加盟店的形式,都是不允許的。若想開第二家,就得換名字、換招牌。還規定,妓院內禁止賭博、禁止抽*、禁止賣酒;*不可以在窗前或院門口招攬生意。(感覺還是挺規範的)
今天上海被稱為“魔都”,那當時,說它是遠東第一“性都”,毫不為過。
在公共租界的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的“愛紅院”裏,門廳牆上掛著一張“花榜”。今天哪位姑娘上崗,花名就寫在“花榜”裏,類似今天的洗腳房,你要幾號服務員,看牆上的牌子就知道了。今天,花榜上多了一名叫“壹朵紅”的姑娘。
這是一個讓鄭二白心驚肉跳的名字。
消息是林妹妹帶回來的,這兩天她可沒閑著,生意不做,一家一家的跑,打聽有沒有新來的姑娘,姓關名壹紅。後來就不問名字了,試想有哪個*會用真名實姓?都給自己起個好聽的花名。便隻問:有沒有本地的姑娘,鮮貨,二十出頭的。
老鄭心急火燎往那家闖。到了門口,龜奴(妓院裏通常幹活的都是男人)把他攔住,人家一看他就不是“正經人”——哪兒有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奔進妓院去嫖的?
鄭二白喘著說:“我是中醫,貴院有沒有辦一個叫‘壹朵紅’的姑娘?她是新來的。”
“有啊。”
“太好了,我找她!”鄭二白一拍大腿。
“什麽事?人家姑娘正忙著呢。”
鄭二白腦瓜子“嗡”一下就大了一圈。忙說:“昨兒她來我的診所看病,我開給她的藥方麵有一味藥,藥房給抓錯了!吃錯了要出人命的!”
龜奴吃了一驚。
“你趕緊把她叫下來,我問問她,她吃了沒有?吃了多少?有沒有不適的症狀?”
此時的鄭二白,完全是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的白衣天使。
龜奴直撓頭:“不方便啊……”
“這位兄弟,人命關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損失最大的,還是你們哪!”
過來一個護院的打手,跟龜奴一商議,兩人一前一後就把老鄭給領了進去。直奔二樓,在拐角處最後一間屋子門前停住,龜奴輕輕叩門:“壹朵紅姑娘——”
“啥事體?”裏頭有個男人用滬語問。
沒等龜奴張口,鄭二白上去一腳就把門踹開,衝了進去。就見被窩裏,一個男人光著直起身來,一臉錯愕;一個穿紅肚兜的姑娘躲在男人身後,鄭二白想看個究竟,偏偏那姑娘用枕頭捂住臉,不讓他看。
男人緩過神來,破口大罵:“倷做啥!尋死啊?”
鄭二白說:“你讓她把枕頭拿開,讓我看看是不是她?”
龜奴上前說:“壹朵紅姑娘,你昨天有沒有找這位中醫開過方子?”
枕頭慢慢挪開,露出一張扁平、灑著雀斑的臉,這位姑娘莫名其妙地說:“誰看過病?看什麽病?”
“哈哈哈!”鄭二白放聲大笑。
結果,他被人轟了出來。不隻轟,人家擼袖子還要揍他。
“且慢!”衝著龜奴和打手,老鄭一本正經地問:“二位,我找人不假;本人是中醫,亦不假!我觀二位臉頰有點灰暗、發黑,可能是慢性腎病的表現。”
一句話立竿見影,二人把拳頭收了起來。鄭二白又說:“還伴有腰膝酸軟、尿頻尿急、性功能減退等症狀。我說得對吧?”
龜奴問:“你怎麽知道?”
“腎在腰部,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是吧?人的臉頰也一樣,一左一右,臉頰就是腎髒的對應位置。本人長期行醫,積攢了豐富的經驗。依我看,二位平日在妓院裏,瓜田李下,一定沒少那什麽,是吧?”
龜奴和打手一齊點頭。
“中醫認為,腎主藏精,五髒六腑的精華,全部儲藏在腎,所以要保養腎精。平日裏要節製**,節欲*。多吃黑色食品,象黑木耳、黑帶、黑芝麻……”
龜奴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個鉛筆頭,認真地記錄。打手也是全神貫注。
“核桃有補腎強腰的作用,建議多吃。另外我推薦你們一種養生法,叫‘咽津護腎法’——輕輕合上雙眼。”
龜奴和打手都閉上眼。
“用舌尖舔上齶,讓舌下不斷分泌唾液,唾液裏含的唾液素可補腎。”
龜奴和打手照辦,舔啊舔,嘴裏滋滋有聲。
“舔九九八十一下,然後告訴我什麽感覺。別著急,慢慢舔,越慢越好……”
趁他們在舔,鄭二白溜之大吉。
2
關家所在的聖母院路,與之相連的金神父路上(今瑞金二路)開出一家南洋襪店。門口張貼著招聘廣告:特聘腿長美麗女士,薪資從優,歡迎入店商洽。
這家店賣的襪子,林林總總,有專為纏腳女人所備的“金蓮襪”,還有各種針織襪,最暢銷的就是120支紗的“黑貓牌”麻紗襪,還有就是美國杜邦公司發明的尼龍絲襪。這玩意兒穿起來既貼身舒適、又不緊繃,而且透明保暖。尤其在自然光線下,腿部中央形成一道神奇的玻璃絲光,使腿部顯得立體而修長,故又稱作玻璃絲襪。
當時旗袍風行,但旗袍兩側開衩,開得高點,走起路來舒服,可大腿就暴露無遺了,這在當時是一件“有傷風化”的事情。而且那時候還沒有“連襪褲”。有了這種長筒玻璃絲襪,旗袍便如虎添翼了,配上高跟鞋,走起來玉腿時隱時現,羞羞答答,朦朦朧朧,美不勝收。
南洋襪店一共聘了三名女性店員,穿上這種玻璃絲襪,配上旗袍和高跟鞋,給客人做展示,說白了就是模特兒。在當時,這種玻璃絲襪售價不菲,就跟今天的COACH、LV的包包,女性既向往之,又得低頭看看自己的荷包,所以很多女性都是拉著男性來的。至於他們的關係到底是夫妻還是情人,咱就不必細究了。
三名“模特兼店員”甫一登場,就引起轟動,買襪子的人多,看熱鬧的更多。不少男人借口買一雙廉價的“多福牌”麻紗襪,湧進店來,就為了看一眼傳說中的“長腿美女”。兩邊人頭攢動,或坐或站,中間留出一條狹長的通道,今天風靡全球的時裝發布會,估計就是這麽演變而來的吧。
謝桂枝也是慕名而來,一眼就認出了關壹紅。當天下午,鄭二白就聞風而至,兩人站在店門口說話。
老鄭說:“我想過兩種結局——最好的,莫過於你去了陝北,找到了秦克,跟他在一起;最壞的,是你淪落風塵,在妓院裏討生活……”
“天哪!你怎麽會那麽想?”關壹紅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好個屁!在這兒賣弄**,比妓院稍微高了點檔次!
這句話,鄭二白心裏嘀咕,沒說出口。他要一說,關壹紅肯定翻臉。
他說:“當年我出去采草藥,到過鬧饑荒的地方,村裏人易子相食。若非親眼所見,難以想象。”
“什麽叫‘易子相食’?”
“就是我把我們家的孩子給你,你把你們家的孩子給我,大家煮了吃。”
“MY GOD!”關壹紅差點吐了。
“人一旦餓到那種程度,什麽忠孝仁愛、禮義廉恥,都顧不上了。”
關壹紅正色道:“我有我的道德底線。鄭二白你給我聽著——我關壹紅,哪怕餓死在妓院門口,也不會邁進去半步。”
鄭二白笑了:“我就等你這句話呢!再說你不還有我呢嗎?隻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兩口吃的——我把我那口省給你吃!”
“不要!”關壹紅腦袋一撥,“我自己能掙。”
鄭二白問:“你為什麽不去找秦克?”
見她沉默,老鄭說:“如果你沒有盤纏,我給你。我這個‘武大郎’要麽不做,要做幹脆做到底——用不著潘金蓮給他下藥,自己買*吃!”
“我不想去了。”關壹紅輕聲道,“我想明白了,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想要的,我想要的,永遠是兩條平行線,不會有交叉。”
老鄭一聽頓時激動起來。“既然你不想去,為什麽不來找我?!為了找你,我是費勁巴活,發動了所有的鄰居!診所關了好幾天,一天找不到你,我就沒有心思看病……”
“我……我不想麻煩你。”關壹紅語焉不詳。
鄭二白不解:“咱倆是夫妻,我養你,天經地義。”
見她低頭不語,老鄭明白了。“說了半天,你就是不想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是不是?”
關壹紅點點頭。
鄭二白拍著胸脯:“我用我的人格向你擔保,一不會強迫你,二不會擠兌你。在別人眼裏,咱們是夫妻;關起門來,咱們相敬如賓。你睡床,我打地鋪,就像新婚之夜那樣……”
關壹紅忽然眼淚迸出來:“姓鄭的!我不用你可憐我!”
老鄭歎了口氣:“看你說的!我怎麽是可憐你?那街頭的乞丐,比你可憐一百倍,我怎麽不去收容他們?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想給你一個完美的印象,讓你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正人君子、有真正的愛情。男人和女人沒有雲雨之歡,一樣可以做夫妻。”
關壹紅擦幹眼淚說:“讓我再想想。”
“好,隻要你想明白了,一個電話,我就來幫你搬行李。”
正說著,尹大仕一身便裝的路過,跟老鄭打招呼:“唷,鄭法醫!”
“大仕啊。”
“這位是……”尹大仕朝關壹紅瞥了一眼,“嫂子吧?”
“是啊!是啊!”鄭二白趕緊承認。
關壹紅臉一紅,說:“你們聊,我回去上班了。”
關壹紅回到店裏,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進來一位客人,一瘸一拐的,正是澀老板。他也是聽說的,過來解解饞。沒想到跟關大美人打了個照麵,“是你……!”澀老板咬牙切齒地正要發作,關壹紅趕緊衝他“噓”了一聲。
“澀大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千萬別砸了我的飯碗,算我求你了!”
澀老板看看左右,指著襠部惡狠狠道:“我這兒被你……”
關壹紅忙說:“我一定給你補償,我保證。行了吧?”
澀老板一聽有門兒,馬上又色迷迷起來,低聲提醒她:“我想要什麽,你心裏清楚。”
“曉得,曉得!”
“那我等你下班?”澀老板問。關壹紅搖頭。“你先買雙絲襪行嗎?我每天至少得推銷出去五雙,今天還差一雙。”
澀老板說:“我一個大男人,買這玩意兒幹嘛!再說要三十塊法幣一雙呢,也太貴了!你在我商行做,一個月的工資才二十五塊法幣。”
“可女人都喜歡,你可以送人啊。”
澀老板轉念一想,問:“我送給你怎麽樣?”
“好啊!”
“那就說定了,我買一雙。晚上你穿給我看……”
“唉呀,人家難為情嘛。”關壹紅一臉羞怯。
澀老板“嘿嘿嘿”樂了。關壹紅拿來一雙嶄新的絲襪,一邊拆開包裝一邊介紹:“這是美國杜邦公司的新產品,叫尼龍。”
“泥龍?泥裏的龍?”
“別洋盤了!這是英語,NYLON!不僅牢,還有彈性,你試試——”
澀老板說:“女人穿的,我怎麽試?”
“你可以往腦袋上套呀!”關壹紅把一隻絲襪撐開,直接套在澀老板腦袋上。
澀老板轉動脖子,透過絲襪看了看周圍,周圍的世界有了一種“朦朧美”。
“你還別說,到底是美國貨,這麽軟乎,又有彈性。我腦袋這麽大,一點沒撐破。”
關壹紅說:“那你就多戴會兒,不許摘!等著,我給你找錢去……”
澀老板納悶,我還沒付錢呢,怎麽就……他也沒響,看著關壹紅走向收銀台,跟收銀員嘀咕了兩句,然後走了回來,塞給他一把鈔票:一張伍拾圓的、二張貳拾圓,還有一張伍圓的。
“來,找你錢!”
澀老板一聲不吭,把錢接了過來。關壹紅又遞給他一把大剪刀,說:“今天買一贈一,買絲襪,送王小泉的剪刀一把,不要白不要!”
澀老板心裏這個美啊,他頭上罩著絲襪,左手持剪刀,右手攥著一疊鈔票,這般形象跟劫匪已經沒啥區別了。
鄭二白和尹大仕還在店門口抽煙聊天。尹大仕告訴老鄭,那位刁科長,本來判了死刑,後來家屬上南京高等法院鳴冤,說他那晚上煙花家是為了*,後因疲軟不舉,遭煙花嘲笑,一怒之下殺之,絕非蓄意。大法官仿佛對“男性不舉”感同身受,大筆一揮,死刑改判二十五年有期徒刑。
私底下,家屬散盡家財,換來這個結果。
鄭二白感慨萬分。“什麽世道……”
“不好啦!有壞人!打劫啦!”店裏傳來關壹紅的驚呼。
尹大仕一聽,下意識地掏出別在褲腰後的駁殼槍,就往店裏衝,鄭二白緊跟。就見店堂裏站著一名“劫匪”,頭罩絲襪,麵目猙獰。左手持一把剪刀,右手捏一把鈔票。“不許動!”尹大仕端著槍大吼一聲。澀老板還在莫名其妙,尹大仕對著天花板鳴槍示警,“砰!”周圍的顧客和營業員皆奪門而逃,鄭二白拉著關壹紅一口氣跑回了進賢裏。
鄭二白關照關壹紅,那家襪店不能再去了,澀老板被你修理了兩回,不找你玩命才怪。
到了關壹紅的住處,從關家帶出來的七八口大皮箱還碼放著,除了一隻,拿了點換洗的衣物,別的一動不動全趴在那兒。得知丁香已回四川老家,關壹紅一個人住,老鄭頓時火了,扯開嗓子斥道:“你是我老婆,我不許你一個人住外頭!你不跟我回家,我天天上門來跟你吵跟你鬧,讓你沒法安生!”
關壹紅沒有答複,隻說要靜一靜,好好想想,鄭二白隻好偃旗息鼓地走了。
晚上,關壹紅開了一瓶紅酒,一個人喝,一邊看報紙上公布的第二封阮玲玉的遺書。
“季珊:沒有你迷戀賽珍,沒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約不會這樣做吧!
我死後,將來一定有人說你是玩弄女性的惡魔,更要說我是沒有靈魂的女性,但那時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
過去的織雲,今日的我,明日是誰,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
我死後,我並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媽媽和小囡囡,還有聯華欠我的二千零五十元請作撫養她們的費用,請你細心看顧她們,因為她們唯有你可以靠了。
沒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了,我很快樂。
玲玉絕筆”
上一封遺書,是唐季珊找了梁賽珍,讓梁的妹妹梁賽珊模仿阮玲玉的筆跡寫下的。後來梁氏姐妹良心發現,向媒體公開了遺囑的原本,真相才大白。
關壹紅打開一瓶安眠藥,吃下一顆,然後灌下一杯紅酒,再吃一顆,再灌一杯……
秦克,我去延安找你!
鄭二白,我們下輩子再做夫妻吧!
安眠藥吃到第八顆,一瓶紅酒已經空了,恍恍惚惚間,迷迷糊糊中,有人破門而入,對著自己大喊:太太!太太!媳婦!!媳婦!!
鄭二白背起她,滿頭大汗地向醫院狂奔,送她去洗胃。奔跑中的顛簸,加上胃部受擠壓,關壹紅趴在他肩膀上就吐了,然後什麽也不知道了。
都說女人喜歡半推半就,說白了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也是有道理的。兩日後,康複的關壹紅跟著鄭二白乖乖地回家了。
毛跑跑拉著黃包車,車上坐著關壹紅,懷裏抱著她的泰迪狗。老鄭另雇了輛平板車,拉上那七口大皮箱,自己懷裏抱著英國產的手搖唱機一台,這是關壹紅從家裏帶出來的最值錢的一件東西。
夫妻倆就這麽回到了外灘裏十八號。
到了門口,早已聞訊的眾人都出來,七手八腳地幫忙搬箱子。房東太太在一邊嗑著瓜子看熱鬧,一邊調侃:“鄭先生,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結婚這麽久,總算把太太接回家住了!”
鄭二白聽出這是在挖苦,沒在意,跟關壹紅介紹道:“這位是房東太太,姓馬。”
“馬太太,以後請多關照。”關壹紅客客氣氣。
“喔唷唷,不敢當!”房東太太大驚小怪地,“關小姐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以前住的可是洋房。咱們這種下隻角的小弄堂,沒浴缸,沒抽水馬桶,沒大花園……”
鄭二白把她拽到一邊輕聲央告:“馬太太,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咦?我說錯了嗎?”馬太太故意拉大嗓門,“人家以前是鳳凰,住的是金窩銀窩。咱們這兒可是雞窩。我怕她住不慣,打打預防針!”
關壹紅聽得真切,走過來坦然道:“馬太太,你放心。以前的我,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我是鄭太太,男人住哪兒,我就住哪兒。沒有浴缸沒有抽水馬桶都沒關係,我會慢慢習慣的。”
她大大方方挽起鄭二白的胳膊,老鄭挺直了腰杆。
因為樓梯狹窄,一個人提著一口大皮箱,就沒什麽空餘的地方了,所以大家排成一溜,用接龍的方式,把七口大皮箱逐個接上樓去。萬太太力氣小,不慎將一個箱子滑落,“乒乒乓乓”滾落下去,一直摔到樓底。箱蓋跌開,裏麵的東西散落一地。大家一看,全是鞋子——皮鞋、布鞋、拖鞋、繡花鞋、高跟鞋還有靴子,林林總總,至少有三十雙。眾人無不咋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仲自清感慨。
這七個箱子,把鄭二白家的空間幾乎占滿。關壹紅逐個打開讓鄭二白看,老鄭倒吸一口冷氣。除了一箱子的鞋子,還有一箱子是書和唱片,一箱子是照相機、相架和相簿,還有三個箱子都是衣服,最後一隻箱子裏還套著幾個小箱子,填滿了五花八門的首飾和梳妝之物,光梳子就有五把。
“我的娘哎,你這兒簡直能開店了!”鄭二白指著那幾把梳子問,“一二三四五,五把!你長了五個腦袋?”
關壹紅解釋:“各有各的用場——桃木的、象牙的、牛角的、檀木的;這是梳長發的、這是梳短發的、這是梳劉海的……”
大概還有梳腋毛、梳汗毛的!老鄭心想。
“東西是多了點,可實在沒辦法,沒法再精簡了。不瞞你說,以前我們家的衣帽間就比這兒要大幾倍……”說著關壹紅的眼圈紅了,“不行我還是搬回去吧。”
鄭二白忙道:“別介,那兒房子已經退租了,你還往哪兒搬?既來之則安之。我建議,東西先留在箱子裏,慢慢整理,要是一下兜底全拿出來,估計家裏連落腳的地兒都沒了。”
“嗯,我聽你的。”關壹紅乖巧地說。
3
晚飯特別豐盛。大家知道老鄭今天搬家,肯定沒時間開夥,於是一家奉獻一個菜:萬先生拿來一碗清蒸黃魚、菜頭家端上一碗番茄炒蛋、毛跑跑端上一個麻婆豆腐、謝桂枝送來一道正宗的上海菜:八寶辣醬。這是她剛學會的。仲自清端來一個砂鍋:魚頭粉皮湯。就連不住在十八號的林妹妹都送來一碗糖醋小排。
得知這是一頓“百家宴”,關壹紅怪不好意思的,要不請大夥一塊來吃?鄭二白笑道,沒關係,都是鄰居,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吃吧。
關壹紅舉起筷子,還沒動,忽然皺了下眉頭,說:“不好意思,我……那個……想去衛生間。”
“衛生間……?”鄭二白對這個名詞還有點陌生,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說,“你想上廁所是吧!‘一號’還是‘二號’?”
見關壹紅不解,鄭二白索性問:“小的還是大的?”
“大、大的……”關壹紅臉紅得像喝了酒。
鄭二白說:“你跟我來!”
關壹紅以為樓下有茅房,沒想到鄭二白隻跨了兩步來到屋角一道布簾前,輕輕一拉,裏麵擺著暗紅色的、木製的、上麵雕有海棠花圖案的馬桶一隻。鄭二白用手一指,“這就是我的衛生間。”
“就在這兒解決?”關壹紅低聲問。
“對啊,石庫門,家家都這樣。”
“那……用完以後……往哪兒倒?”
“每天早晨,專門有人來倒。整條弄堂的馬桶都是他承包的。”
“那不等於要存放一整夜?”關壹紅覺得匪夷所思。
“是啊!”見她表情古怪,鄭二白忙道,“沒法子,有錢家裏有抽水馬桶,一拉水閘,嘩啦就衝走了。可不就得存著嗎?要是存到別人家裏去,別人也得樂意啊!”
怕她有“心理陰影”,老鄭又道:“這個是新的,我特意換了一個,頭一次讓你用,免得你有心理障礙,引發便秘。”
“我倒不是嫌髒……”關壹紅回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餐桌,吞吞吐吐地問,“我的意思是,那邊吃飯,這邊……這個?”
“對啊,家家都這樣。我倒是想拿磚頭水泥砌一堵牆,可房東太太也得答應啊!”
關壹紅還在猶豫,可她的腸蠕動實在等不及了,再憋下去就要拉褲襠裏了。鄭二白察言觀色,果斷地把她往裏一推,把布簾“唰”一拉,轉身回到餐桌前。
關壹紅站在布簾後,慢慢退下褲子,坐在馬桶上,感覺不對勁,馬桶怎麽是實心的?要死了,忘了揭馬桶蓋!
鄭二白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糖醋小排剛往嘴裏送,忽然捂住了鼻子——近在咫尺,焉能不臭?隻好一隻手捏住鼻子,一隻手拿筷子夾著糖醋小排放進嘴裏,慢嚼著。心裏安慰自己:這是好事,我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嘴裏咀嚼,他不得不鬆開捏住鼻子的手,不然就憋死了,於是在臭味中品嚐美味。
吃罷晚飯,鄭二白拾掇了碗筷,放在一個鋼精臉盆裏,端到樓下灶披間去洗碗。仲自清也在洗碗。他反正一個人,飯碗菜碗各一隻外加一副筷子,洗得快。老鄭遂站在水鬥邊等他。仲自清回頭瞥了他一眼,那張孔夫子式的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了猥瑣的笑。
“常言道,小別勝新婚哪!”仲自清湊上來低聲道,“可悠著點……”他輕輕拍了拍鄭二白的腰眼,又說:“老房子啦,折騰不起!嘿嘿,嘿嘿……”
鄭二白一臉尷尬,嘴裏應諾著:“曉得,曉得。其實,我跟她……”
老鄭當然不會說“我們不做那個”,要不然仲自清的眼鏡不得跟眼珠子一塊兒掉地上?
“雖然她頭一回上夫家……可我們經常在飯店裏,還有在她家,都沒少折騰。一句話,老夫老妻了,不在乎一晚兩晚的。”
話一出口,鄭二白後悔了。心想我跟鄰居解釋這個幹嘛?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嗬嗬一笑不就過去了?果然,仲自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撲哧”又笑了,表情比剛才更猥瑣。
“別解釋了。今晚月色撩人,早點睡吧!”
仲自清端著洗幹淨的碗筷,哼著小曲轉身走了。鄭二白細細一聽,居然還是淫曲《*》。
“伸手摸姐麵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
鄭二白肚裏罵:“什麽老夫子,老*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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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果然撩人,可惜撩的不是鄭二白,而是仲自清。
亭子間是仲自清的編輯部,他住底樓的廂房,就在鄭二白的樓下。石庫門那房子也不算高,仲自清把方桌挪到屋中央,桌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隻凳子,人立在凳子上,把一隻玻璃杯的杯口罩在天花板上,一板之隔就是老鄭家的地板啊。
此時的仲自清,跟那位《貳角周報》的主筆、《外灘裏弄堂誌》的撰寫人,完全是兩個人樣,舔著嘴唇,*焚身,空出來的一隻手時不時去捏一下褲襠。他的如意計劃是:隻要樓上響起“嘿咻”聲,他就自己擼。一邊聽一邊擼,擼完射了,就爬下來去睡覺。
仲自清的耳朵就像雷達,就差能轉動了,可怎麽聽,就是捕捉不到那種聲音。
一板之隔,如月光一般靜謐。
床鋪、地鋪,都鋪好了。關壹紅換了件絲綢睡衣,鄭二白也換上了粗布睡衣,兩人都站著,你看我,我瞅你。
關壹紅指指床。“你睡吧。”
鄭二白忙道:“不不,還是按老規矩——你床,我地鋪。”
“可這兒是你家,我是客人,還是我睡地鋪吧。”
“這咋說的?什麽客人不客人,你是我太太,哪兒有丈夫睡床,讓太太打地鋪的?”
“我堅持,至少今晚讓我睡一回。”關壹紅往地上一躺,直接鑽進地鋪。老鄭無奈上了床。關壹紅道聲“晚安”,老鄭則說“明兒見”。床頭有拉繩,一拉燈就滅了,屋裏陷入黑暗。
一板之隔的仲自清聽了半天,沒啥動靜,眼看燃遍全身的*一點一點在熄滅,氣得他跺了下腳,忘了自己正站在桌子疊椅子加凳子上,腳底一晃,險些摔下去。他慌忙調整平衡,左搖右擺了一陣,終於站穩當了。
算了,爬下來,自己去擼吧。沒了氛圍,估計要擼上好一陣呢。唉……
黑暗中,躺在地鋪上的關壹紅是輾轉反側,她一骨碌爬起來,摸索到床頭,推了推鄭二白。老鄭“啊?”了一聲,拉繩開燈。
關壹紅很不好意思地說:“長這麽大,我都睡席夢思,從沒睡過這麽硬的……地板。你的床是席夢思嗎?”
鄭二白說:“不是席夢思,是棕繃,不過肯定比地板要舒服。得嘞,咱們還是換一換吧。”
兩人交換位置。“怎麽樣?”鄭二白問。“嗯……舒服多了。”關壹紅說。
鄭二白又說:“把燈關了,拉繩在你左手邊。”
“明兒見。”“晚安。”夫妻倆又互道了一遍。
夜裏,老鄭打呼嚕放屁,關壹紅磨牙說夢話,這咱就不必交代了,反正誰也聽不見。
一縷晨光,透進二樓的前廂房。關壹紅睜開眼睛,地鋪已經拾掇好了,隻見鄭二白靜息凝神,正在打他的“鄭氏太極拳”。關壹紅剛想開口說“早”,沒想到鄭二白一個轉身進了“衛生間”,簾子一拉,很快一股臭味爆出,關壹紅捏住了鼻子。
昨晚你吃飯我臭你,今早我睡覺你臭我,扯平。
早上六點半,外灘裏弄堂前後,生爐子的青煙已嫋嫋升起。人稱“倒老爺”的倒糞工老管,拉著糞車,準時出現在弄堂裏,當啷啷搖鈴,居民們紛紛提著各家的馬桶,走出來交給他,老管接過,熟練地將糞水倒入車中,還拿清水給涮一下,一滴都不會灑落在地上。
鄭二白提著馬桶正要出門,關壹紅追出來,“給我吧,我去!”
鄭二白說:“你不認識‘倒老爺’的。”
“什麽?老爺?”關壹紅沒聽明白。
“整條弄堂有三百多隻馬桶都歸他管,不是‘老爺’又是什麽呢?”
“喔,那我正好認識一下,以後天天要打交道的!”關壹紅還堅持上了。
“你是我太太,第一天就讓你露這個頭,別人會議論的……”
“我都搬進來了,還怕什麽議論?”
兩人的手都抓著馬桶把兒,不肯撒手。馬太太從二樓的左廂房裏走出來,肩胛上披著一塊枕頭毛巾,一邊梳頭一邊嘀咕:“喔唷!這一大清早的就搶馬桶,看來今天要下雨了……”
還真就靈驗,一小時不到,就雷聲轟隆隆,大雨傾盆而下。
鄭二白煮了早點端上來,告訴關壹紅:“這是我的禦用早點——水脯蛋加年糕。這是寧波年糕,口感比本地的崇明年糕還要糯。你是寧波人,應該吃過吧?”
關壹紅搖了搖頭:“我以前吃的都是……”
“我知道,你吃西式早點。可麵包要在租界裏猶太人開的那種麵包房裏才能買到,這兒是華界,都是賣大餅油條的。再說我這兒沒有烤箱,沒法把麵包烤得外焦裏脆的,更不知道哪兒有賣黃油……”
老鄭的言外之意是“黃油是舶來品,貴,沒準一塊黃油要*一個禮拜的早點了”。不過沒說出口。
“沒關係,以後就吃這個吧。”關壹紅拿起調羹,嚐了一口,“嗯,好甜。”
“其實沒放糖,放的是酒釀。”鄭二白有點得意,“桂花酒釀,就是這個味兒。”
關壹紅覺得奇怪:“你不是東北來的嗎,這可是上海風味的早點,你吃得慣?”
“入鄉隨俗嘛,阿拉已經是上海寧了!”
兩人邊吃邊聊,提到了仲自清。鄭二白告訴她,我這位鄰居可是位“辦報人”。一個禮拜出一期,售價貳角錢,所以叫貳角周報,也有人叫它香煙報,因為登的都是香煙廣告。前一陣,他覺得《貳角周報》這名字不夠響亮,於是改名叫《中央周報》。
報紙是每周四出版,一個禮拜七天,周四正好排在中間,所以叫《中央周報》。
關壹紅心想,這小小的石庫門,還真是人才輩出。禮拜四出的報紙叫《中央周報》,那要在報頭上印一隻地球儀就可以叫《環球時報》了。
一碗酒釀年糕水脯蛋,關壹紅全吃了,又把油條一撕為二,一人一半。鄭二白吃著那半根油條關照她:“你在家慢慢整理東西,我去上班了。診所好幾天沒開業,攢了好些病人,肯定會忙到很晚。”
5
一上午,關壹紅都呆在家裏整理東西,無意中翻到一張“大陸煙草公司”的名片,想起陸書寒這個人來。大陸煙草公司的工廠開在楊樹浦,運營總部設在東百老匯路(今東大名路)。關壹紅登門拜訪,對陸書寒開門見山說:“陸老板,上次你想把我的照片印在香煙殼子上,被我父親婉拒。這件事,有沒有下文?”
陸書寒說:“不瞞大小姐,我用了另外一個人——人稱綢緞大王顧維誠家的二小姐。不過呢,不怕你笑話,效果並不理想,香煙的銷售始終不溫不火。”
關壹紅忙道:“陸老板,我現在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想再用我的照片,我很願意,而且我會配合你多拍幾張,讓你挑……”
陸書寒正想說什麽,一旁的襄理忽然咳嗽一聲道:“老板,借一步說話。”
陸書寒離開辦公室,來到走廊裏。襄理也是開門見山:“老板,我曉得關小姐的父親有恩與您,您若想接濟她,隻管給錢就是,萬萬不可用她的照片。坊間早有傳言,說關壹紅的這個‘紅’字,從前那是大紅大紫的‘紅’,可現在,成了血光之災的一片紅啊!家裏銀行垮了,父親吐血死了,她弟弟做證券生意也敗了,關家就這麽倒了。她就是掃把星,人人避之不及,老板你怎麽還貼上去?”
生意人最怕這種暗示,陸書寒被震懾住了。他們並不曉得,其實關壹紅就站在辦公室門口,聽得一清二楚。心裏這個氣啊,心想我若是掃把星,就把你們統統掃到簸箕裏去!她打開門,把頭一昂走了出來,對陸書寒說:“不好意思,陸老板,家裏有事,我該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回到家裏,關壹紅就哭開了。
鄭二白勸她:“人都有陰暗心理,就喜歡落井下石。你出去討生活,就成了靶子,何苦呢?你就呆在家裏,看看書聽聽唱片,說得難聽點,不就是白天多添副碗筷,晚上多打個地鋪,鄭某人負擔得起!”
關壹紅擦擦眼淚說:“不,我一定要掙錢養活自己!不然,我會比死還難受!”
鄭二白想了想說:“我以前的掛號先生走了,謝小姐在幫忙做掛號先生,要不你頂她的位置?”
關壹紅一聽就搖頭:“我一來就把人家擠兌走,這種‘忒板事體’萬萬不可。”
“她以前幫我抄方子,讓她在裏頭抄方,你在外頭掛號。”
老鄭想得挺周到,特意叮囑關壹紅換身衣服,免得被病家認出來。一傳十,十傳百,都跑來圍觀,診所裏人聲鼎沸,如何安心診脈?
關壹紅索性把頭發紮起來,穿上一件白大褂,戴上一副眼鏡。別說外人,就連她弟弟來了也未必能把她認出來。從前不管西醫還是中醫,除了護士清一色是男的。不過,男郎中收個女徒弟,尤其是婦產科醫生帶個女助手,也是司空見慣。所以,她和謝桂枝一個裏間一個外間,一個抄方一個掛號,倒也沒有引起病家的注意。
中午休息,兩個女人閑聊起來。
“聽二白說……”關壹紅特意用了個比較親昵的稱呼,讓人覺得,她跟鄭二白就是實打實的夫妻關係。“二白說你是北平人,可你的八寶辣醬燒得那麽入味,那可是正宗的上海菜。”
“嗐!”謝桂枝說,“我就是個吃貨,北平的大戶人家,就講究個吃,驢倒架不倒,沒有排場了,自己燒著吃唄!”
關壹紅拿出一個裝首飾的小包。“一份見麵禮,請笑納。”
謝桂枝意外,打開一看,是一枚鑲鑽的花籃別針。
謝桂枝臉色“唰”就變了:“這是金剛鑽的吧?太貴重了,我不敢要!”
關壹紅說:“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見過世麵。我要是拿點假的東西來忽悠你,準會讓你見笑的。”
謝桂枝說:“鄭太太,我真的不能要。我知道,你家裏最近遇上點事,這東西你自個兒留著,萬一急需用錢,送進當鋪還能換點錢。”
關壹紅苦笑一聲說:“家道中落,大的物件沒法往外搬,自己的首飾,盡量都帶出來了。真有那一天,要把心愛的首飾往當鋪裏拿,說明肯定是過不下去了。我這人的性子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真到了那一天,就拿一根褲帶把自己給了了……”說到這兒,關壹紅眼圈泛紅。
“別介!這都哪兒跟哪兒?不會有那一天的!好歹你還有鄭先生,他是醫匠,到哪兒都有飯吃的。”
關壹紅說:“你千萬別跟我客氣,咱們既是鄰居又是同事,區區一枚別針,不用大驚小怪。”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謝桂枝隻好收了,其實她還是挺喜歡那東西的。
女人和女人容易親近,這不假,但隻是硬幣的一麵,其實女人跟女人也就是三分鍾熱度。很快關壹紅就發現這位謝小姐居然是鄭二白的“紅顏知己”。
下午沒有病人。謝桂枝拿著毛筆,一邊抄錄方子,一邊聽著鄭二白講解:“此‘人參敗毒散’出自《局方》。柴前胡、川芎、桔梗、人參、茯苓、、枳殼、生薑、薄荷、羌獨活……”
“羌獨活是什麽藥?”謝桂枝問。
“‘羌獨活’其實是兩味藥——羌活、獨活。羌活是辛溫解表藥,主治上身疼痛;獨活是祛風濕藥,主治下身疼痛。此二藥常配伍,治療全身疼痛。”
裏間跟外間,沒有安門,就一道掛簾。關壹紅就見二人越湊越近,說話聲音越來越細,也不知怎麽的,一股酸酸的味道就湧了上來。
回家後,她就跟老鄭提出,以後我也要抄方子。
鄭二白見她很認真,便也很認真地回答她:“抄方子這活兒可不是人人都能幹的。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字不單要漂亮,還要抓藥的人能看明白,不能龍飛鳳舞。”
關壹紅拿起一支鋼筆,寫了“四國銀行”四個字給他看。
“字兒倒是挺漂亮,可惜不行。”鄭二白嘖嘖搖頭。
“為什麽!”
“你得寫毛筆。”
“那為啥?鋼筆字不是一樣嗎?”
“你抄的是中醫方子,就得用毛筆,西醫才用鋼筆寫藥方呢。”
關壹紅不服氣。“不都是字嗎?隻要抓藥的能看明白就行了。”
“這是傳統!”老鄭來氣了,“幾千年這麽傳下來的,被我顛覆,我有這資格嗎?用鋼筆,還不被同行罵死!”
關壹紅開始練毛筆字,使勁練。才一上午,廢紙簍就堆滿了揉成一團的宣紙。練字的成本不低啊。
忽然,她抬起頭來——樓板在震動,有廝打聲。樓上好像在打架……緊接著,樓梯聲響,有人逃,有人追,罵聲不斷。關壹紅出門一看,一個男的,褲子都沒係好,狼狽地逃出來。林妹妹拎著一隻拖鞋,在後麵追打,把拖鞋扔過去,沒打中,男的落荒而逃。林妹妹扔出第二隻,打在男的脊背上,清脆的“啪”一聲。
林妹妹雙手叉腰,罵聲不絕:“臭不要臉的,敢來占我便宜!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想占我林妹妹的便宜,除非你是賈寶玉!否則給我胖子翻身——滾!”
關壹紅頭一回見這陣勢,站在診所門口,看得目瞪口呆。
林妹妹還光著腳,把地上的拖鞋翻個身,趿在腳上,然後一跳一跳過去,把飛出去的那隻拖鞋也趿在腳上,朝地上吐了口痰。轉身看見關壹紅,還若無其事跟她打招呼:“鄭太太,早啊!”
“早,早……”
林妹妹兀自上樓去了。關壹紅怔怔地望著她扭著屁股的背影。謝桂枝聞聲也出來了,她對關壹紅說:“別大驚小怪,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
“那男人是誰?幹嘛這麽凶?”關壹紅問。謝桂枝撲哧笑了,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
要死了,是隻野雞啊!關壹紅一臉錯愕。
真惡心!
下午,林妹妹下樓來。診室有一道後門,她先探頭張望,見鄭二白正在給病人做推拿,謝桂枝在邊上幫忙,累得一身汗。她沒有打攪他們,徑直來到外間,關壹紅還在練毛筆字。林妹妹上來就說:“鄭太太,幫個忙,你男人在裏頭忙著,也不好意思打攪。我這兩天有點傷風感冒,麻煩讓你男人幫我開點藥……”
“什麽藥?我不懂的。”關壹紅冷臉道。她要是討厭某個人,立馬臉上見。打小她就不知道什麽叫“掩飾”。
“板藍根、牛黃解毒丸,都行。”
“我隻管掛號,不管遞話,你自己去跟他說!”
林妹妹又不傻,臉一下就拉長了。“鄭太太,你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你初來乍到,我告訴你,我跟你男人做了很久的鄰居,我們的關係處得好著呢,我可不想因為你跟他不痛快!”
關壹紅騰一下火就冒上來了。“什麽叫‘處得好著呢’?麻煩你說清楚點。”
“自己去想。”
關壹紅道:“我老公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就算樓上住著個不三不四的女人,他也絕不會沾半點腥的。”
林妹妹還算克製的,要換了別人當她麵說這種話,早一巴掌摑上去了。
“鄭太太,我林妹妹靠男人討生活,活兒是賤了點,可做人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做人可以沒鈔票、沒房子,甚至沒一件好衣服,可就是不能沒良心!”
關壹紅回答:“你這是在罵我?麻煩你說得清楚點,怎麽叫沒良心?”
“你回十八號打聽打聽!當初你們關家沒了房子,你男人找不著你,把他給急得上躥下跳,就怕你學我的樣,進了窯子。為了幫他找你,我連著好幾天沒做生意,從會樂裏到群玉坊,從鹹肉莊到向導社,明裏暗裏我都走了個遍,把鞋底都磨破了……”林妹妹咽了口唾沫不說了,再說就成祥林嫂了。
關壹紅報以冷笑:“我關壹紅沒那麽賤,為了混口飯就脫褲子。”
林妹妹手一攤道:“是呀,我幹嘛上那種地方去找你?你怎麽會淪落到那種地方呢?我應該上外灘的銀行、上國際飯店的豪華套間去找你,可結果呢?你在店裏推銷襪子,賣弄兩條大腿,跟我們比,也好不到哪兒去。”
關壹紅平時伶牙俐齒,也就欺負欺負丁香和鄭二白,哪兒是林妹妹的對手?氣得一拍毛筆,墨汁濺到林妹妹的身上。雙方都瞠出杏眼,劍拔弩張。裏間的鄭二白聽見了,可手上還有病家呢,忙對謝桂枝遞眼色,讓她出去看看。
林妹妹也挖苦起來:“我知道你是誰——四國銀行的千金大小姐、上海灘名媛。你是鳳凰,金鳳凰耶;我算啥?一隻野雞罷了。”
“知道就好。”
“可你不要忘了,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你這隻金鳳凰,現在就掉進了雞窩,沾了一身的雞屎,臭烘烘的,擦不幹淨了。”
關壹紅氣得不知說什麽好,索性用英語罵起來。“You are Bitchery!Prostitute!”(你個婊子、賤人)林妹妹立馬回敬。外國話她不會,蘇北話張口就來:“@#¥%…&*$*+&@#¥%!!”(作者刪去二百字)英格力士大戰蘇北話,唾沫星子橫飛,手指著對方的鼻子,差一點動手,謝桂枝勸不住。老鄭實在忍不住了,丟下病人跑出來大喝一聲,要吵出去吵,我這兒還有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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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點!
這不是小事一樁,這不是柴米油鹽,這是牽涉到夫婦雙方的人生觀、價值觀。
鄭二白批評她:“太太,你出身高貴,打小衣食無憂,還留過洋,會說幾門外語,所以你瞧不起人家是不是?但是!*也是人,是老百姓。我的診所不開在法租界、公共租界的上隻角,就開在南市的下隻角。我的病家十有八九都是窮人,除了*,還有拉黃包車的、賣大餅油條的、修鞋的修傘的修表的剃頭的補鍋的賣雞蛋的教書的……”
若不是關壹紅給岔斷了,老鄭會把三百六十行逐一報出來。
“鄭二白我告訴你,我就是瞧不起*,為什麽?因為我也是女人,女人為錢脫褲子就是下賤。她要是在大戶人家裏做下人,哪怕在鄉下種地,我都不會瞧不起她!”
鄭二白咽了口唾沫說:“或許在你眼裏,賺錢不難;可對大多數人來說,掙錢不易!哪個女人天生就是這塊料?都是被逼的!”
“被逼?哼!她有手有腳有力氣,罵起人來,那叫一個利索,我都罵不過她。像她這種人還會找不到工作?她不是被逼的,而是懶!她可以選擇站著掙錢、走著掙錢,可她偏偏選擇了躺著掙錢!”
確切地說,這不是吵架,而是一場辯論。地點沒在診所裏,而在家裏。
一板之隔,樓下的仲自清可沒閑著。桌子椅子疊凳子,仲主編又高高在上,拿個玻璃杯頂著天花板在傾聽,為他的《外灘裏弄堂誌》搜集素材。
就聽關壹紅在說:“她親口說的,說你跟她關係好著呢。你倒說說,怎麽個好法?”
鄭二白的聲音:“她那是故意氣你的。”
“氣我?她時不時找你看個病,把個脈,開點藥什麽的,總不假吧?她付你錢了嗎?還是用別的什麽‘支付方式’?”
“太太,你能不能說人話?”
“行啊!你跟她是不是早就有一腿?”
“關大小姐,說這種話,可有失你的身份。”
“大小姐?哼哼哼,那是從前;現在我就是一石庫門裏的、下隻角的女人!一個太太這門問自己的丈夫,有錯嗎?”
“你沒錯,但沒資格。”
“怎麽講?”
“這還用我挑明嗎?咱倆這夫妻,不就是……”鄭二白的聲音一下輕了許多。
“鄭二白!”關壹紅的聲音變得憤懣,“當初可是你死乞白賴的要我搬過來,說你會尊重我!”
“沒錯,我尊重你,可你也得尊重我,尊重我身邊的人、我的鄰居……”
仲自清正聽得聚精會神,沒想到門口來了個人,是萬先生家的孩子——萬斤糧、萬尺布兄妹。別說十八號,整條外灘裏,仲自清算是最有學問的人。兄妹倆經常拿著作業簿找他問字。
萬斤糧敲敲門,沒反應。萬尺布是女孩,心細,發現木板門上有門縫,門縫有粗也有細,就扒著門縫朝裏看,她的小嘴漸漸張成了O形。“不好了,仲先生要上吊!”
萬斤糧學妹妹也扒著門縫朝裏看……十八號裏爆響起童聲的驚呼:
“不好啦!快來人哪!”
“仲先生要上吊啦!”
“仲先生要上吊啦!”
十八號當場炸了鍋。正在給琴調音的萬先生、打毛衣的萬太太、打麻將的房東太太,還有蜷縮在黃包車裏正打盹的毛跑跑、為下午做油墩子準備麵糊的菜根、切蘿卜絲的菜頭……眾人丟下手裏的活計,大呼小叫著湧過來,“乒乒乓乓”的砸門。
“仲先生,開門啊!”
“開門啊,仲先生!別想不開啊!”
此時的仲自清,怎麽來形容?就跟那收聽敵台廣播的壞分子,被警惕性極高的裏弄大媽當場捉了現行,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要多害怕有多害怕。他心裏發慌,腳底打滑,“嘩啦”一聲凳子椅子傾翻,把老先生摔了個半死。
樓上的鄭二白夫婦也聽見了,暫停辯論,跑下樓來。仲自清已經被眾人合力搬上床,渾身骨頭都散了架。鄭二白給他一檢查,安慰說:“還好,沒有骨折,一點皮外傷,不礙事。”
簇擁在床前的大夥兒都鬆了口氣。馬太太說:“仲先生,我又沒催你繳房租,好好的怎麽就想不開呢?”
萬先生也說:“是啊,我看你的‘香煙報’最近廣告一期接一期沒斷過,應該不是經濟上發生了困難吧?”
“是不是跟人借了驢打滾的高利貸?”菜根手上還沾著麵糊呢,他問。
“不會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吧?”毛跑跑瞎猜。
大家七嘴八舌,仲自清哭喪著臉說:“你們就別瞎起哄啦,我沒有上吊,真的沒有!”
“淨瞎說!”萬太太說,“我孩子看得清清楚楚,不上吊你爬桌上去幹嘛?還在桌上放把椅子……”
仲自清語塞,望著一雙雙瞪著自己的眼睛,他嘴巴一咧,哇啦一聲哭了出來:“我……我不想活啦!啊啊啊!”老先生作捶胸頓足狀。
大家都沒鬧明白,隻有關壹紅自言自語道:“我曉得了。”
大家忙問:“儂曉得啥?”
“枯木逢春,害上相思病啦!”關壹紅說。
大家齊刷刷望著仲自清,向他求證。在眾人眼巴巴的目光裏,仲自清隻好點了點頭,承認了。
“誰呀?”房東太太一臉八卦,“是誰家的大姑娘,還是哪家的寡婦?”
這下真把仲自清給難住了。說誰呢?這不是給人添麻煩嗎?萬一有好事的上門去說媒可咋辦?萬一人家答應了,那不更要命?仲自清眉頭一皺,靈機一動,歎了口氣說:“你們別問了。這個人呀……是……是……蔣夫人。”
鴉雀無聲。
半天,有一個顫抖的聲音說:“仲自清你是不是瘋了?領袖的夫人你都敢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