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三章:春雷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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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讀書人,最大的特點莫過於執著。仲自清就跟這層天花板“杠”上了。其實老仲是十八號裏資曆最老的房客,早在鄭二白搬來之前,這裏住的是一對河南路第一國小的教員夫婦,丈夫教語文,妻子教算術。仲自清一次無意中發現天花板開裂,進而發現是樓板有了縫隙,覺得天賜良機,就開始窺探。能偷窺則偷窺,不能偷窺就偷聽。沒想到這對教員夫婦實在悶得不行,基本無*,他興味索然,就拿桐油石灰把縫隙給填上了。
現在,執著的仲自清鑿子把硬結的桐油石灰一點一點摳了出來,還把樓板的縫隙給摳大了,插入一支牙刷,刷毛全部磨平,綁了一麵小鏡子,變成了一隻“仲氏探頭”,用它來偷窺老鄭家。終於發現了問題的症結——鄭睡的不是床,而是地板。難怪咧!天天晚上靜悄悄,還什麽“小別勝新婚”,壓根兒就沒有身體接觸!
無風不起浪,可一旦真的無風,卻能掀起三尺浪來的,非人的嘴皮子莫屬。不出三天,十八號裏就風言風語地傳開了——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
“這怎麽可能呢?”
“這年頭,啥事沒有可能?”
“奇了怪了!人家夫妻躺床上還是躺地上,他怎麽會知道,莫非他有特異功能?”
“前兩天不是鬧上吊嗎?興許這麽一吊,開了‘天眼’,隔著樓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倒說說,人家夫妻是小別勝新婚,他們為什麽要分開睡?”
一直沒插話的馬太太扮起了“婦科專家”。“這還用問嘛!這位關家大小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個‘石女’。”
“石女?”
“什麽叫石女?”
所謂石女,就是先天性的*閉合,男人再猴急也沒用,進不去啊!
弄堂裏那點八卦,雖然是七八十年前,那傳播速度絕不亞於今天的微信朋友圈。尤其沾上了“性”,那更是插上了翅膀。
弄堂裏五十七號,一個叫肖嘻嘻的“白相人”(青幫中人)來找鄭二白看病,他跟老鄭關係不錯,告訴鄭二白,這事傳得有鼻子有眼,出了“石女版”,還有更離譜的“太監版”和“相公版”。前者說老鄭是太監之身,後者說關壹紅是男扮女裝,其實是個相公、屁精是也。氣得鄭二白抓起一方硯台摔在地上,墨汁四濺。
就在鄭二白抓狂的時候,關壹紅在家裏擦皮鞋,二十多雙鞋齊刷刷地排開,倒也壯觀。她的狗狗對著地板一直在叫。她攏目一看,貌似有什麽東西從地板下麵“長”了出來,沒等她看清楚,那東西又縮了回去,還是“自動”的。
等老鄭回家,關壹紅就跟他說了。倆人趴在地板上一研究,發現這個窟窿已經被堵上了,封堵窟窿的是一團破棉絮,顏色與地板相差無幾,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來,而且是從下麵堵上的。關壹紅問他:“樓下住的是誰?”
“老仲,辦報的,就那《中央周報》。”
“亭子間不也是他的嗎?”
“那是他的編輯部,加排版間。”
鄭二白忽然明白了,我跟你沒睡一張床,結果弄堂裏冒出來一大堆流言蜚語,版本就有好幾個!什麽太監版、石女版、相公版……鬧了半天,是這老東西在作祟!這個一身酸臭的老夫子!偽君子!屑小之徒!
關壹紅隻是冷笑。“拜托你,以後少在我跟前誇你這些鄰居!說我們‘上隻角’的有錢人道貌岸然,骨子裏不是勾心鬥角就是落井下石。對,你們‘下隻角’的窮人多淳樸啊!多善良啊!多實在啊!地板上都能鑿窟窿。還好這是木頭房子,要是石頭的,沒準兒他能把這兒當成龍門石窟,硬鑿出尊佛像來!”
鄭二白氣不過,打算下樓跟仲自清理論,被關壹紅攔住。“你哇啦哇啦一吵,咱倆的秘密不就公開了?現在隻是道聽途說,謠言滿天飛,大家將信將疑。你一吵,就等於承認!”
“那咱們就隻好忍了?”老鄭憤懣。關壹紅微微一笑。“對付這種酸文人,就得用更酸的法子。別忘了,居高臨下,優勢在我們手裏。”
鳳凰落進雞窩裏,是個悲劇,可一旦她不把自己當鳳凰,真把自己當成一隻雞了,那就成了勵誌劇。仲自清一介老書生,哪裏是一隻年輕氣盛的母雞的對手!
次日,忙完上午的報紙編輯,仲自清離開亭子間,回到家裏,準備午飯。老仲對吃不怎麽講究,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熱氣騰騰的泡飯一碗、黴香四方乳腐一塊、醉雞、醉麩各一碟,切成四瓣的鬆花蛋一隻,蛋白質和豆製品都有了。早晨吃剩的半根油條用剪刀剪開來,撕幾片紫菜,放一撮蝦皮,開水一衝,淋上點鮮醬油再滴幾滴芝麻油,一碗色香味俱佳的湯就搞定了。
泡飯的熱氣把鏡片給模糊了,仲自清摘下眼鏡放在一邊,然後抄起筷子,美美地開動了。絲毫未注意,天花板上那團封堵窟窿眼的棉絮,被一點一點往下推,飄落下來,掉在身後,他渾然不覺。
一板之隔的樓上,關壹紅換上旗袍、絲襪,化了妝,精心挑選了一雙厚底鞋,然後打開唱機,移動唱針,跟著節拍跳起舞來。
春風她吻上我的臉
告訴我現在是春天
雖說是春眠不覺曉
隻有那偷懶的人兒才高眠
……
音樂是小清新,跳的卻是孔武有力的踢踏舞,厚重的鞋跟與地板“親密接觸”。咚咚嚓!咚咚嚓!樓下的仲自清正吃著,一陣密集的舞步透過天花板悉數“砸”在他頭頂上,恰似天雷滾滾,又如山炮隆隆。他趕緊戴上眼鏡,抬頭一看,眼瞅著一撮灰塵從天而降,像撒胡椒粉一樣均勻“遍灑”。碗裏、醉雞、鬆花蛋,無一幸免。眼見又一撮灰塵飄落,他趕緊用席罩把飯菜罩上,一邊扯開嗓子叫:“哎,樓上!怎麽搞的?”
仲自清氣呼呼上樓,敲開老鄭家的門,把灑了“胡椒麵”的一碗泡飯給關壹紅看。
“鄭太太,我樓下正吃著飯呢,你在樓上跳什麽舞啊?”
關壹紅故作驚訝地問:“這是什麽呀?”
“灰塵!掉下來的!”
“咦?這就怪了!好好的地板,灰塵怎麽會往下掉?莫非有縫兒?還是有窟窿眼?”
仲自清語塞了,推了推眼鏡。“哎,也是啊,大概是我……”
“看錯了!”關壹紅替他道。
“對對對,看錯了,誰讓我近視?不好意思!”仲自清悻悻而去。
關壹紅接著跳。
春風她吻上我的臉……蓬嚓嚓!
告訴我現在是春天……蓬嚓嚓!
雖說是春光無限好……蓬嚓嚓!
隻怕那春光老去在眼前……蓬嚓嚓!
仲自清隻好把飯菜端到亭子間去吃。
關壹紅這算是報了一箭之仇,可鄭二白不幹。
對一個男人來說,被人罵是太監,是莫大的侮辱,士可殺不可辱!
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信以為真了。
方浜路開診所的鄭二白,居然是太監之身,連自己的老婆都搞不了!
一傳十,十傳百,診所的病家驟減,聽起來似乎有點不相幹,畢竟老鄭看的不是男性專科,可病家們的心理就是——連你自己的病都治不好,還給我們看病?拉倒吧!
鄭二白懇求關壹紅,你必須配合我,咱倆演出戲,告訴大家夥,鄭某人不是太監,是個正常的男人,而且是個性欲旺盛的男人。
聲明,隻是演戲,不是來真的。
晚上造出點動靜來不就行了?又不是讓大家來圍觀!
關壹紅答應了。不過,她也跟鄭二白實話實說,那種“動靜”該怎麽個“造法”?我弄不來。
什麽什麽?你跟秦克……你們倆……沒有……那個?
關壹紅臉脹得象一塊紅布,點了點頭。
“我跟他也就是摟摟……親親……抱抱……KISS。”
老鄭不懂“Kiss”為何物,關壹紅隻好把話挑明:“就是親嘴。”
鄭二白的眼珠子慢慢鼓了起來,聲音微微顫抖:
“你的意思是……至今……你還是……黃花……大姑娘?”
YES。
鄭二白僵在那兒。僵住的是軀殼,靈魂飛上了九霄——他感覺自己在飛奔,在金燦燦的、開滿了油菜花的田野裏飛奔,腳下踩的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雲彩。
他奔進一座教堂,天主教堂還是基督教堂,他也分不清,反正就是教堂。用力推開教堂大門的時候,撲啦啦!一群白鴿飛出來,就像吳宇森的電影。他奔向十字架,匍匐在聖壇前,揮舞雙臂,聲音不是從喉嚨裏發出,而是從胸膛裏直接蹦出來的——這才叫發自肺腑。
“噢!
“上帝啊!上帝啊……
“我讚美你!
“讚…………美…………你……………………”
最後三個字飄出了教堂的穹頂,飄向空中,飄向無垠的宇宙,消失在銀河係的黑洞裏。
“喂,喂,你沒事吧?”
鄭二白的靈魂從田野裏、教堂裏溜走,鑽回了軀殼。他呢喃地說:“太意外了,我還以為搞藝術的都是流氓呢,早把你的身子給占了。”
關壹紅正色道:“鄭二白,我一直拿你當正人君子,沒想到你這人心理這麽陰暗!我是黃花閨女,你是不是挺失望?”
鄭二白蹦了起來,“哪能呢?這當然是好事、喜訊、特大喜訊!”
“喜訊?”
“任何一個丈夫都希望自個的媳婦是一張白紙,俺也不例外。”
“我懂了,處女情結,是吧?”關壹紅冷臉。
鄭二白嘿嘿笑了兩聲。
“行,你就希望吧、想象吧,反正本姑娘不是給你準備的,想也白搭!”關壹紅哼了一聲。
“給不給沒關係,隻要秦克……嘿嘿嘿,他已經沒機會了。”鄭二白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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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的弄堂裏,忽然有一種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靜謐。先是男人一聲“嗷!”一聲嚎,然後女人“呀!”一聲叫。再後就此起彼伏了。
“嗷——呀——嗷——呀——嗷——呀——
“嗷嗷——呀呀”
十八號裏的人,有的在躺被窩裏睜開眼睛,有的腦袋離開枕頭豎起了耳朵,就連正在屋頂瓦片上巡夜的大花貓都警惕起來,抖了抖一身的毛。
這奇怪的聲音來自二樓前廂房——老鄭家。
黑暗中,鄭二白和關壹紅都沒睡,盤腿坐在地鋪上,打坐一樣,麵對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練瑜伽呢。
關壹紅又“呀!”了一嗓子,老鄭忽然停了,不“嗷”了。他說:“這種事中間要休息的,不能一直嗷下去,人家會起疑心的。”
關壹紅想想也是,演話劇,不都有中場休息?鄭二白起身去倒水,喝口水,潤潤嗓子。
關壹紅有點疑惑地看看他,“你肯定嗎?那種動靜,就是這樣的?”
“應該是吧。”
“什麽叫‘應該’?你沒有經驗?”
“什麽經驗?”
“廢話,當然是那種經驗!”
鄭二白當然有——他有好幾本**秘籍,宋版的、明版的、清版的,還帶插圖呢。不過都是紙上談兵,沒啥實戰經驗。關壹紅驀然想到一條——天哪,他不會是童男吧?
鄭二白,四十多歲的老處男!哈哈哈哈……
關壹紅笑痛了肚子,笑出了眼淚。鄭二白是又羞又惱,自己的確還是個童男子,有啥辦法?既不去嫖,也沒訂過婚,除了自擼一把,還真沒那“渠道”。
那你說該咋叫喚?
一個二十多歲黃花大姑娘,一個四十多歲老處男,居然在這麽小兒科的問題上卡住了。哪兒像現在?十幾歲的初中生跟人借了身份證就出去開房了,甚至有的家長,孩子的高考誌願還沒填,就麵臨要不要當爺爺奶奶的人生巨題。
書中自有黃金屋。鄭二白開了燈,找出一本線裝書,稀裏嘩啦一通翻。可這是書,又不是唱片,怎麽叫喚的,它既沒寫,更沒法教。
找個有經驗的問問!
鄭二白馬上想到一個人——整個外灘裏,甚至整條方浜路,沒有比她更有經驗的了,就是林妹妹。但這一來,他們夫妻沒有*這個秘密就暴露了,還得請她保密。老鄭忐忑不安。林妹妹雖是江南妹子,卻有著北方女人的豪爽,一拍桌子說:“鄭醫生,你算找對人了。今天晚上,我吃飽了飯,等夜深人靜,溜你家去。我要扯開嗓子,叫它個天翻地覆、叫它個人仰馬翻!”
“對了,”她想起一件事,“你太太不會不歡迎我吧?”
鄭二白苦笑。“看你說的。你這不光是在幫我的忙,也是在幫她的忙,她謝你還來不及呢!本來她跟我一塊來的,前兩天不是鬧了點不愉快嗎?怕你那個……”
“鄭醫生,我這人從來不記仇。隻要她以後尊重我,別開口不要臉閉口不要臉的……”
“你放心,保證不會了!”鄭二白壓低聲音又道,“其實退一步想,她以前過的啥日子?現在過的又是啥日子?落差這麽大,能不憋屈、能不難受嗎?逮誰都想吵一架,並非針對你。”
“理解,理解!老鄭你放心,我再也不會罵她什麽‘鳳凰掉雞窩裏’了。我跟她是半斤八兩。我是野雞,她是母雞……”話音剛落,林妹妹自己就笑噴了。
鄭二白下樓,告訴期盼已久的關壹紅:“今兒晚上,春雷行動!”
夜裏九點半,十八號裏家家戶戶,差不多都熄燈上床的時候,一條黑影,溜進了鄭二白的家。一進門,鄭二白就端上一杯人參茶,裏頭加了胖大海。
“唷,鄭醫生,幹嘛這麽客氣?我這兒還沒開嗓子呢,你連補品都準備好了!”
關壹紅端上一碗蓮心銀耳羹,笑著說:“林妹妹,以前的事,別放在心上。”
“得得得,別說了,都是自己人,牙齒還咬嘴唇呢!”
林妹妹四顧一番,吩咐鄭二白:“把窗戶打開。”
鄭二白把窗戶開了條縫。
“開大點。”
鄭二白開得稍微大點。
“再大點!”
鄭二白開了四分之一。
林妹妹真給他氣樂了。“你們家窗戶是不是紙糊的?開大點就會掉下去!”
關壹紅把窗戶開到九十度,然後把窗簾拉上。
林妹妹圍著那張床轉了半圈,讓倆人站在床尾,一個這邊,一個那邊,吩咐:“等會兒別閑著,給我搖床,使勁搖!”
“搖床幹嘛?”鄭二白就問。
林妹妹歎了口氣:“我說你們倆……怎麽會做夫妻的?簡直一對白癡!”
關壹紅長這麽大頭一回被人罵“白癡”,心裏不痛快,臉上還得笑。
林妹妹又說:“不過也對,龍配龍鳳配鳳,烏龜王八是一對。你們倆——絕配!”
這話老鄭愛聽,咧開嘴就笑。被關壹紅往腰眼裏搗了一拳。
熄燈了。五分鍾後,夜深人靜的弄堂裏,一個女人的*聲炸響了。
“哎喲!……”
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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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這一陣,筆者登陸網站,因為安裝了瑞星殺毒軟件,所以瀏覽器默認為瑞星。就在瑞星瀏覽器首頁,左右各有一個小廣告,圖片裏有一個欲仙欲死的女人,下麵一行字:“男人**三十分鍾不泄的秘密!”移動鼠標手,可以將它關閉,但要是不小心點錯了,就會進入它的網站,那可是另一番天地了,這個咱就不作詳敘了。
昨晚的“春雷行動”,三個人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折騰了多少時間。反正林妹妹嗓音嘶啞再也喊不動,夫婦倆手臂酸脹再也搖不動,床腳差一點被搖下來為止。
其實不管七十年前,還是今天,人的本能、人的欲望、人所祈求的,這些東西都沒怎麽變,變來變去的隻是它的包裝而已。
“春雷行動”結束後的第一個早晨,鄭二白下樓盥洗,發現灶披間裏,眾鄰居瞧他的眼神明顯有了改變。以前是斜的,盡量用一隻眼睛看他,好像都是獨眼龍。現在改用兩隻眼睛了,而且是自下而上,好像一夜之間老鄭變成了身高二米二六的姚明。
盥洗完畢,鄭二白開始煮早點:桂花酒釀水脯蛋,把兩條浸了一夜的寧波年糕放在砧板上,用菜刀切成一片一片,放進鍋裏。
毛跑跑,萬先生,菜根,仲自清等幾個男人不約而同湊了過來,沒等他們開口,鄭二白就先發製人:“你們要想問昨晚的事,本人無可奉告。我隻是做了一個丈夫、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是啊,應該做的,應該做的!”萬先生連聲附和。
菜根問:“老鄭,你是不是給自己開了什麽藥?”
“要不怎麽會判若兩人?”仲自清接過話茬。
鄭二白看看左右,一臉的神秘。“哥幾個,真想知道?”
見大夥拚命點頭,他接著說:“都是鄰居,換了別人,打死我也不會說!”
幾個人都豎起耳朵,越湊越近,恨不得來個臉貼臉。
“我的秘方不複雜,就仨字——公、雞、蛋。”
“公雞蛋??”
“開玩笑!公雞哪兒來的蛋呢?”仲自清喝道。
鄭二白就給他們科普了一下。“別小看這顆硬邦邦的蛋,可是一味滋陰壯陽的絕世好藥!每三百隻公雞裏才能覓到這麽一顆蛋……”
鄭二白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言下之意,都在這兒呢!
大家齊刷刷盯住他的肚子。
“春雷行動”一結束,“公雞大作戰”就拉開了序幕。
所謂好事不出門,八卦傳千裏。鄭二白壓著嗓子道出的秘密,不出一天就成了外灘裏的頭條——壯陽神物哪裏找?公雞蛋裏有乾坤。這些弄堂裏的男人們,一個個磨刀霍霍,準備跟公雞大戰一場。
三官堂橋有個活禽市場,那裏東西多,便宜。這兩天毛跑跑沒心思拉人了,改拉雞了。就連上午炸油條下午賣蔥油餅的菜根,也做起了活雞生意,兩人一個跑路,一個銷售,儼然成了雞販子。稍加點錢,轉銷給眾人。其實這是劃算的。要不你試試——手裏拎隻活雞,從普陀的三官堂橋一直走到南市的方浜路。萬一雞在半道上掙脫,那可就熱鬧了,馬路上就要上演周扒皮追雞的鬧劇了。
眾人皆醉我獨醒。望著這群“公雞控”,仲自清撇著嘴冷笑。
“我看哪,你們都有病!什麽病?盲目病!沒聽老鄭說嗎?至少三百隻大公雞裏才能覓到一顆公雞蛋。聽清楚,還是‘至少’。就你們這樣一窩蜂,打中的概率比買彩票還要低!”
他又數落起毛跑跑來:“跑跑,人家萬先生、菜根、還有老管,都是有老婆的,需要公雞蛋,情有可原。你光棍一條,吃那玩意兒幹嘛?不是給自己添亂嗎!”
毛跑跑不服氣。“仲先生,您寫字的,動的是腦力活;我拉洋車的,幹的是體力活。我需要跟公雞一樣結實,跑得快!”
話音剛落,一隻大公雞撲啦啦飛起來,從眾人頭頂掠過。
“哎唷!”大家齊聲驚呼,“誰的雞?”
毛跑跑往黃包車座上一看,大叫一聲“我的雞!”估計是大公雞頭一回坐黃包車,不舒服,抽冷子掙脫了束縛,連飛帶撲跑出去很遠。毛跑跑拔腿就追,“我的雞……”叫聲隨人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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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掉進雞窩,有的鳳凰從此一蹶不振,在眾雞的嘲諷聲中,苟延殘喘,落寞死去。可也有的鳳凰,憑著超強的適應能力,不出倆月就已鉛華褪盡,變成一隻地地道道的母雞了(而且是蘆花雞)。關壹紅就屬於後者。別的不說,就十八號那條狹窄的樓梯,頭一次爬,關壹紅是戰戰兢兢,到第二個月就健步如飛,到了第三個月,上下樓的腳步已經踩出了舞步的節奏。
這一早,她登登登下樓來,把臉盆往水鬥邊沿一放,拿出牙刷,沾點牙粉,開始刷牙,一邊刷,將右腳提起,讓左腳獨立。
馬太太在邊上問:“鄭太太,刷牙還要練金雞獨立?”
關壹紅不慌不忙道:“馬太太,你知道人的腳上有幾條重要的經絡通過嗎?”
“幾條呢?”馬太太反問。
“六條。每天隻要用刷牙的時間,做二分鍾金雞獨立,把人的氣血收於肝經的太衝穴,腎經的湧泉穴,脾經的太白穴,不光對高血壓,糖尿病,頸腰椎病都有療效,還能預防老年癡呆呢。”
什麽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過有個人,她很看不慣,就是住弄堂裏二十五號的肖嘻嘻。單身男一枚,剃個光頭,穿件黑色香雲衫,成天手裏提個鳥籠,串東家,走西家。坐毛跑跑的黃包車,從來不付一角錢;下午到菜根的攤位前,拿個蔥油餅吃吃,拿個、油墩子吃吃,一個子兒不討,菜根和菜頭還衝他笑臉相迎。瞧他那副德行,不就是個混混嗎?
鄭二白告訴她,肖嘻嘻是混混不假,可是個“有執照”的混混,人家乃青幫中人。
青幫講究輩分,分前、後、續各二十四代。其中的前二十四代裏,最後四代依次為“大、通、悟、覺”。杜月笙拜“套簽子”福生為老頭子,福生是“通”字輩,杜月笙就是“悟”字輩。肖嘻嘻也是福生的門生,所以他跟杜月笙同為青幫裏的第二十三字輩。就靠著這塊牌子,他在麵粉交易所裏當了個掛名的理事,有分紅拿,所以吃穿不愁。白天在“大壺春”裏“皮包水”,晚上在“逍遙池”裏“水*”。
所謂“皮包水”,就是那小籠包、生煎、鍋貼,外麵皮兒,裏頭一包湯;所謂“水*”,就是人泡在澡堂子裏。白天吃吃喝喝,晚上洗個足浴再泡個熱水澡,然後睡覺,悠哉遊哉。
不過這人骨子裏還是挺善良的,一不凶,二不貪,兜裏有倆錢就滿足了。
“還不貪?天天白吃白拿!”關壹紅說。
鄭二白搖搖頭。“這你就不懂了!那是毛跑跑、菜頭菜根他們心甘情願的。萬一攤上什麽事,與其求爺爺告奶奶,沒準人家一句話就能搞定。象萬先生萬太太,在‘大世界’裏經常被人欺負,後來肖嘻嘻就出麵了,說萬先生是他朋友,在大世界裏晃的那些個小混混,一聽有青幫裏悟字輩的人罩著,誰還敢造次?現在萬先生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每月的包銀分文不少,再也沒拖欠。還有林妹妹,從前老伍一直欺她沒捐牌照,時不時來揩點油,白占她身子。也是肖嘻嘻一句閑話,說林妹妹是他的女人,老伍就再也不敢來了。”
關壹紅點點頭就不再說什麽了。
常言道:成也蕭何敗蕭何。肖嘻嘻,倒黴就倒黴在這個輩分上了。
青幫大佬黃金榮屬“大”字輩。可他從來沒有正式拜過老頭子,也沒有進過香堂,用青幫的話說,這叫“空子”。按規矩“空子”不能開堂收徒弟,可黃金榮什麽勢力?照收不誤,就連“大”字輩的人,先拜過老太爺,再來拜黃金榮,這樣一來輩份就亂了。徒子後麵才是徒孫,現在徒孫爬到徒子頭上來了。
肖嘻嘻,屬於有點正義感、心眼又不壞、嘴巴就不肯閑著的那種人。他在“逍遙池”裏扡腳,大概太舒坦了,忘乎所以,結果禍從口出。說什麽黃麻子(黃金榮是麻子臉)在聚寶樓私開香堂,廣收門徒。他號稱大字輩,照我看,他是天字輩……
青幫的輩分裏根本沒有“天”字輩的,這是句挖苦,“天”不是比“大”多了一橫嗎?暗諷黃金榮是無師無祖的“空子”。馬上就有好事之人把這話傳到了黃金榮的耳朵裏。黃勃然大怒,若是外人,早就被一棍子打懵,往麻袋包裏一塞,扔到黃浦江裏去了——這叫“氽餛飩”。不過對於“悟”字輩的徒孫,黃金榮就不能這麽做了,加上旁邊有人求情,遂網開一麵。讓人一算,肖嘻嘻那天在“逍遙池”裏大放厥詞那句話統共六十個字,每個字罰一百記耳光,讓他自個抽自個。叫他搬一把椅子,立在黃家大院(今天的桂林公園)門口,對著來往路人,狠狠抽自己,輕了還不行,必須劈啪作響。每天一千響,連抽六天,旁邊站倆人給他數著,不許少一響。
那天,一個戴口罩的病人蹣跚地從診所外麵走進來,穿著一件長衫,是破的,趿一雙滿是灰塵的鞋子。沒等關壹紅開口,那人就說話了:“我找鄭醫生。”關壹紅覺得聲音耳熟,沒等她緩過神來,那人就徑自進去了。
鄭二白正在拿著一本醫書對謝桂枝講解藥方的事,那病人走進來,叫了聲“鄭醫生”,一邊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笑臉”。
鄭二白一看,原來是肖嘻嘻。再仔細一看,肖嘻嘻雖然在“笑”,卻顯得僵硬,可以用“哭笑不得”來形容。
“肖大哥,你的臉怎麽了?”謝桂枝問。
肖嘻嘻捂著臉頰說:“我也不曉得。昨天是最後一天,六千響任務完成,就覺得臉麻麻的,什麽感覺也沒有,稀裏糊塗睡了一夜,早上起床就成這樣了。”
鄭二白仔細審視說:“不會是麵部神經被打壞了吧?那可就糟了,從今往後,你隻有這麽一個表情了!”
肖嘻嘻半天說不出話來。謝桂枝忙安慰:“不管咋說,笑,總比哭好啊!”
肖嘻嘻住在外灘裏二十五號,占著最好最大的一間,一住就是三年,房租低得幾乎是象征價。房東老黃有立升,在南市有好幾套房子還有商鋪出租。有了肖嘻嘻這麽一塊牌子,其餘房客都乖乖按時交房租,沒人敢拖欠。不過這回情況不一樣了——肖嘻嘻得罪了黃金榮,在青幫裏盡人皆知,連杜月笙也發話了,把肖嘻嘻那頂麵粉交易所掛名理事的帽子給收了去,分紅也沒有了,這是肖嘻嘻最大的一筆收入,畢竟青幫又不是正規單位,還會給你加“四金”。老黃耳朵多尖,馬上對肖嘻嘻說,要漲房租,恢複到市場價,租不起就請你卷鋪蓋。
肖嘻嘻必須自力更生了。靠什麽養活自己?想來想去,隻有逍遙池。地方是老地方,不過身份變了。來這裏的浴客穿皮鞋的多,他們洗澡,脫下來的皮鞋交給肖嘻嘻去擦。每擦一雙貳元法幣,肖嘻嘻和老板對半分賬。
肖嘻嘻搬進了十八號,灶披間後麵最小一間屋子,陰暗,潮濕,四個平方都不到。搬東西的時候,毛跑跑、菜根、萬先生等一撥人都插著手看熱鬧,沒人來幫忙。
當著大夥的麵,馬太太嗑著瓜子關照他:“肖先生,你住我的房子就得守我的規矩,這第一條,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條——按時繳納房租。要是拖欠的話……”
肖嘻嘻馬上說:“放心好了,我不會拖欠的,不然你就把我的東西往外扔好了。”
萬先生問:“逍遙池的老板怎麽會想到雇你呢?”
菜根插話:“這你們就不懂了。好好看看他這張臉,活脫脫一隻招財貓,多討人喜歡!”
大家都笑起來,肖嘻嘻“陪笑”。
關壹紅和鄭二白從樓梯上走下來,本來想出門,就站著聽。
毛跑跑走上來,褲管一撂,腳一伸:“來!先幫我擦擦。”
肖嘻嘻低頭一看,是雙髒兮兮的布鞋,笑道:“毛……毛大哥,我隻擦皮鞋……”
“怎麽!瞧不起穿布鞋的?”毛跑跑把臉一沉。
肖嘻嘻忙說:“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布鞋得用水洗,我這兒都是鞋油,隻能擦皮鞋。”
“意思意思嘛!我就是想考考你,要是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還想去‘逍遙池’混?小心再挨兩千記耳光!”
肖嘻嘻無奈,說:“那好吧,你請坐。”
毛跑跑在板凳上坐下來,把腳一伸,肖嘻嘻沒用鞋油,就拿刷子幹刷了幾下。毛跑跑洋洋得意。“青幫裏的‘悟’字輩都給我擦鞋了,車行裏那些人還不羨慕嫉妒死?哈哈哈!”
萬太太也躍躍欲試:“哎,你慢點,屋裏廂還有兩雙皮鞋,我去拿,你幫我擦擦!”
關壹紅掙脫了鄭二白,上來大喝一聲:“我說你們幹什麽?虎落平陽被犬欺是不是!落井下石是不是!”把眾人嚇一跳。馬太太“喔唷”一聲:“鄭太太,別把話說得這麽難聽,新來的鄰居,大夥跟他開開玩笑……”
“開玩笑?有這麽開玩笑的嘛?分明是欺負人!”
馬太太說:“就算欺負人,也用不著你幫他出頭,你算老幾?”
關壹紅指著肖嘻嘻:“他要是沒攤上那事,誰敢這麽跟他說話?”她問毛跑跑,“你敢在他跟前伸出你那臭腳丫子?”
毛跑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趕緊把腳縮回來。馬太太嘖嘖起來:“鄭太太,理解儂,同病相憐!他是虎落平陽,你是鳳凰掉進雞窩,半斤八兩……”
關壹紅大聲道:“我早就不是什麽鳳凰了!我就是一隻……”她把“雞”咽了回去。
肖嘻嘻一直站在旁邊聽,臉上依舊是笑的表情,眼裏卻噙著淚。
5
南市的斜橋一帶,有著名的道教“白雲觀”和紅房子醫院,還有赫赫有名的樂家藥鋪。它來自北平,其匾額據說還是明朝大宰相嚴嵩寫書。既然是皇城根兒來的,多少帶點傲氣,上海的醫生很早就用簡筆字,比如“二錢三錢”的“錢”字。樂家藥鋪的夥計就把藥方往案上一拍說,不認得!隻認繁體字的“錢”,寧可少做幾筆買賣,要的就是這股擰巴勁。
謝桂枝不幹了,“皇城根兒來的怎麽了?我們家的姓還是愛新覺羅呢!我去找他們理論。” 她抓起藥方子披上一條圍巾就出門去了。
走到方斜路上,一輛黑色轎車從身後慢吞吞地開上來,車窗裏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戴副墨鏡,喊了聲“桂枝!”
謝桂枝一愣,回頭一看,就見車上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穿一件鐵灰色花呢西裝,頭戴黑禮帽,拿著一根手杖,胸前掛著懷表,拖著帶翡翠梗的鏈子。此人身材不高卻很魁梧,頗有軍人氣質。
謝桂枝臉上交織著意外、驚懼的表情。
此人大名唐萬年,是謝桂枝的丈夫(也算是前夫),奉係軍閥,外號唐搏虎。據說他曾跟一頭斑斕猛虎搏鬥過,而且當著手下衛兵的麵,大呼“誰都不許過來!”。至於老虎的下場是很可悲的,被他用機關槍打死了,剝下來的虎皮上全是槍眼。
謝桂枝默默上了車,跟著他一路開到了南京路的德大咖啡館小坐。
唐萬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就皺起眉頭,勉強咽了下去。“這洋咖啡,我他娘的就是喝不慣!”
謝桂枝說:“那就來壺茶。”
“唉,這是咖啡館,哪兒來的綠茶?反正你愛喝咖啡,我就陪陪你唄。”唐萬年一把抓住謝桂枝的手,反複摩挲著,“想不到啊,在上海灘遇上你了……”
“你怎麽會來的上海?”謝桂枝問。
唐萬年抓著頭皮哈哈一笑:“上海灘的寓公裏,像老子這種丟了兵權的將軍、司令,一抓一大把!”
“你的隊伍呢?”謝桂枝驚問。
“別提了,早他娘的樹倒猢猻散了!
“民國十九年中原大戰,老子幫著馮玉祥打老蔣。沒想到,老蔣居然把地道挖到我眼皮子底下來了!老子麾下的兩個主力師——二零九師、三五六師,還有一個炮兵旅,這些個師長旅長,早在戰前就收下了中國銀行開給他們的支票,師長五萬大洋,旅長三萬大洋,條件是臨陣倒戈。結果我就被這些曾經一塊出生入死的兄弟們給賣了!連皮帶肉、帶骨頭渣子一塊給賣了!”
唐萬年撓著頭皮大發感慨:“他奶奶的,後來我一直琢磨,什麽義薄雲天、義字當頭、桃園三結義……為啥在‘財’字麵前,‘義’字就一文不值了呢?到底為啥?我想啊想啊,想了整整一年,終於想明白了。鬧了半天,是這個字有問題!”
他拿出鋼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義”(義)字,給謝桂枝看。
“你把它拆開來念。上麵一個字、下麵一個字。”
謝桂枝始終念不出來。
唐萬年解釋:“上麵是¥,就是錢!下麵是個‘我’。這倆東西素來勢不兩立,為了錢,可以把任何人,甚至把自個兒都拋在一邊!”
謝桂枝低頭不語。心裏在想,唐的出現,究竟是個意外呢,還是早就安排好的?若是前者,喝完咖啡我抬腳就走;若是後者……
可惜是後者。
隊伍散了,唐萬年是禍不單行,大太太在北平病故,二太太拾掇拾掇回了山東老家,現在的他單身一枚。早在數月前,他就發現了逃跑的三太太竟在上海,於是悄悄地雇了私家偵探,暗中探察好一陣。他怕謝桂枝另外嫁了人,孩子都有了。若是那樣,就不打攪了。
“桂枝,我現在有錢、有房,你就搬過來,咱們繼續做夫妻吧。你又何苦住那鴿籠一樣的石庫門,在那麽間破診所裏聽人使喚?”
唐萬年懇切地說:“我以前那樣待你……還打你,是不對的。不過那都是大太太和二太太挑撥離間。現在她們不在了,就剩咱倆,何不夫妻團聚,好好過日子……”
“不!”謝桂枝站起來,斬釘截鐵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她蹦出句上海話,“渾身不搭界了!”
謝桂枝以為自己這麽明確一表態,這事就算完了。第一我隻是小老婆,又不是明媒正娶的;第二這裏是上海灘,講法製的地方,又不是他的兵營。其實他也沒兵了,一個退伍的寓公,躲在上海灘頤養天年罷,誰還怕你?
謝桂枝嚴重低估了她男人的霸性。唐萬年的思路就是,隻要你曾經是我的,就永遠是我的,就像放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線始終攥在我手裏,甭想跳出我的手心。對謝桂枝的拒絕,他早有心理準備,壓根兒沒在意,囑咐私家偵探繼續盯著鄭氏診所,盯住謝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