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四章:中醫萬歲,打老婆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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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鄭二白正在診所裏整理病曆,忽聽嬌滴滴的一聲“親愛的……”他抬頭一看,關壹紅站在門口,撩著簾子,正朝自己叫呢,頓時全身骨頭酥酥麻麻。他往左右看了看,屋裏除了自己和關壹紅,肯定沒有第三個人。
“太太,你在叫我嗎?”
“對啊。”
“幹嘛這麽叫我?我很不習慣……”
“親愛的,我想吃西餐。”
“西餐?”
關壹紅點點頭,那表情就像一個跟大人討糖果吃的小孩。
鄭二白說:“我當啥事呢,我這買去,晚上吃!”
關壹紅倒納悶了,吃西餐,哪兒有在家吃的?她想去紅房子吃,去國際飯店吃。最起碼,也得去德大西菜館呀。
那種地方太貴了!鄭二白實話實說。
西餐,他倒不是沒吃過,有過一次,在哪兒吃的已經忘了,吃的啥也忘了,就記得那是仁濟醫院的大師兄冷醫生,那年他獨立完成了第一台大手術,高興啊,請客,結果一頓飯把一個月的薪水給報銷了。還記得,一隻手拿刀一隻手拿叉,那個難受啊,早知道帶副筷子。沒辦法,老祖宗留給咱們的手就是拿筷子的。
關壹紅覺得好笑。吃西餐就得拿刀叉,拿筷子吃還叫西餐嗎?還是中餐啊!
“太太,你不就是想吃西餐嗎?包在我身上,你出去逛一圈,回家就有現成的!”老鄭信心滿滿。
到了傍晚,果然一頓豐盛的西餐擺出來:一隻足有半個籃球大的麵包(俗稱大列巴,就是那種俄羅斯全麥麵包,吃口硬但保存時間較長)、一條二斤重的大紅腸,一塊黃油,還有一鍋羅宋湯,湯裏除了土豆就是番茄和卷心菜。
見關壹紅目瞪口呆的樣子,老鄭還得意呢,如數家珍:“澱粉、麩皮、蛋白質、膽固醇,還有維生素和蔬菜纖維,人體所需全部到位,而且色香味俱全!”
鄭二白切開紅腸,夾進麵包,還夾了一片有小拇指般厚的黃油,就像漢堡包似的,遞給關壹紅,還說出一番道理來:“這麽吃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刀叉。喝湯有勺子,麵包拿在手裏就行了。”
關壹紅搖搖頭歎了口氣,吐出三個字:“不想吃。”
鄭二白說我忙乎半天,你好歹吃點,起碼把肚子填飽!
“不用填,早氣飽了。”
鄭二白不高興了:“不吃是吧?到後半夜肚子餓得咕咕叫,你可別後悔!”
關壹紅說你放心,餓了啃手指頭。
“那你慢慢啃!”老鄭真的生氣了,抓起麵包就啃。
隔壁萬先生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飯,今天改善夥食,吃蛋炒飯了。可惜飯多了點,蛋少了點,看上去黃燦燦的,仔細看看,隻見蛋絲不見蛋塊,估計就放了一個雞蛋。還有一鍋雞蛋菠菜湯,也是菠菜為主,雞蛋為負(等於負數)。不過窮人家吃飯就是香,正吃呢,來了位“有錢人”,左邊腋下夾著一隻大列巴,右邊腋下夾著一根大紅腸,雙手端著一鍋羅宋湯,整個一“俄羅斯土豪”。因為騰不出手,用腳踹門,就這麽氣勢洶洶地來了。二話沒說,東西全放下,還從兜裏掏出一塊沉甸甸的黃油咚的往桌上一放。“今兒我請客!”
一家四口愕然。
為啥要請客?
今兒我和我太太……滿月!
她搬進來滿月,我們夫妻團圓滿月!
我太太突然鬧肚子,吃不了,麻煩你們幫我把它消滅掉!
甭客氣!吃吧,使勁吃!往死裏吃!
說完老鄭轉身就走,回頭又補充了一句:“喝完羅宋湯,別忘了把鍋洗幹淨還我!”
鄭二白回來,就見關壹紅背對著門,正抹眼淚呢,不禁暗暗得意。
“哈!現在知道餓的滋味了吧?晚啦!已經送走了,人家正吃呢,吃得那個香啊!”
“我哭的不是那大列巴,也不是那大紅腸,而是你!鄭二白,你就是個大笨蛋!大混蛋!”
鄭二白說,人家萬先生一家四口,一鍋就放了一個雞蛋的蛋炒飯,一鍋沒有雞蛋的雞蛋菠菜湯,倆孩子正在長身體,這麽吃怎麽行?我這是雪中送炭!
“你就知道關心別人。你怎麽不關心關心我?!”
“嘿!我怎麽不關心你?你說想吃西餐,我立馬出去買,買來給你做!”
“可我想出去吃……”
“出去吃和在家吃有啥兩樣?一樣!”
“不一樣!”
“啥不一樣?”
“今天是我生日!”關壹紅吼了出來。
鄭二白木了。
“鄭二白我告訴你,我就愛吃西餐,以前在家裏,我每個禮拜至少要吃兩次西餐,一次在紅房子吃法式的,有蝸牛;一次在國際飯店吃意大利式的,有通心粉。我現在不想說什麽落魄啊落難啊,也不想去回憶從前。我隻希望在我生日這天,能吃上一頓西餐,沒想到……”說著關壹紅的眼圈又紅了。
鄭二白無語了片刻,囁嚅地說:“你倒早說啊,我隻知道你是民國三年生的,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就算不知者不怪,我發發脾氣,你讓著我點也就算了,不管怎麽說,你也幫我做了頓生日餐。我現在餓了,想啃那大列巴了,想吃那大紅腸了,你倒好,轉身就拿出去送人!把我的生日晚餐送人!”
鄭二白想辯解被她打斷。“鄭二白!我會一輩子記住今天的,我的二十四歲生日,是餓著肚子過的!”
老鄭急得站起來:“咱們現在就去——紅房子、國際飯店、美商總會、大陸飯店!隻要你使個眼色,不用開口,咱們就衝進去……”聽上去有點打劫的意思。
“可我不想吃了,我肚子已經飽了,被眼淚水填飽了!”說完關壹紅往床上一倒,拿被子蒙住頭。鄭二白上前還想說什麽,關壹紅轉身,臉朝牆,屁股對準他。
這下老鄭睡不著了。夜深人靜,他還圍著床轉悠,跟守靈似的。關壹紅忽地揭掉被子坐起來,怒衝衝地問:“你怎麽還不睡?燈亮著叫人怎麽睡!”
鄭二白認真地說:“媳婦,你一定要消消氣,不然我寧可不睡!”
關壹紅的氣稍稍順了點,問:“怎麽個消法?”
“明兒晚上,咱們上國際飯店,狠狠搓它一頓西餐。”
“你聾啦?我說過,”關壹紅一字一頓,“我——不——想——上——飯——店!!”
“要不這樣,還在家裏,你開張清單,需要什麽食材,我去買。”見鄭二白態度誠懇。關壹紅幹脆道:“我要吃牛排。你去買最好的牛肉、最貴的牛肉!去公共租界,馬立斯菜場,裏麵有猶太人開的肉鋪,你去買呀!”
鄭二白滿口答應,又聲明,牛排我不會做,隻會水煮、白切,怕糟蹋了食材。
“我會!別以為我是大小姐,什麽都不會。中餐我會吃不會做,可西餐,我不單會吃,也會做。”
鄭二白一拍大腿:“行嘞,就等你這句話!”
當時國人的肉食主要是豬肉,牛肉價高,主要給洋人們食用。當時沒有冷凍運輸,也沒有進口牛肉這一說,牛主要來自江浙一帶,統統被趕進位於虹口的肇勒路(今沙涇路),那裏有一座遠東第一的現代化屠宰場,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於民國十九年興建的,耗資四百萬兩白銀,工期長達三年。當時屠宰牲口就采用了電擊技術,還建有焚化場,專門處理病死的豬牛。這棟老建築今天還在。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年豬牛們痛苦倒斃的地方,搖身一變成了“1933老場坊”,一個類似新天地的時尚地標,潮男潮女們的交際場所。
說實話,上海從一個黃浦江畔的小縣城一躍成為國際大都市,租界是功不可沒的,從電燈、煤氣,自來水,到整齊的馬路,都拜租界所賜。回頭看看香港,沒有當初被口誅筆伐的“殖民地”,何來今天的東方之珠?
扯遠了,回到老鄭身上來吧。
花了豬肉價格的兩倍,鄭二白買來一大塊新鮮牛肉,嘴上不說,心裏那叫一個疼,好像吃的不是牛身上的肉,而是他自己身上的肉。
光有一道牛排還不夠,關壹紅自製一道沙拉,把土豆,紅腸什麽的切成丁、切成塊,拌上胡蘿卜和小豌豆。她用色拉油攪拌的時候,灶披間裏,眾人都撐著脖子湊上來看,覺得挺新鮮,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啥東西呀?”“啥味道呀?”“蠻香的嘛!”
關壹紅有點不好意思,不能讓大家光看,於是你一勺,我一勺,有孩子的萬先生家還添了一勺,七七八八分下來,色拉盆裏隻剩下拳頭大小一坨了。
煎好的牛排盛在餐盤裏,若在高級餐廳,盤子上頭還要罩個銀罩子,家裏就省了,上麵罩個豁嘴的飯碗就應付過去了。
關壹紅開了一瓶紅酒。從不喝酒的老鄭,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種顏色如血漿一樣恐怖的酒(與其叫紅酒,不如叫血酒更恰當些)。
當年,關家餐廳一角擺著一隻三層的玻璃櫃,內有琳琅滿目的玻璃器皿,尤其是一套捷克產的水晶高腳酒杯,那叫一個玲瓏剔透。而現在,她隻能把紅酒倒進兩隻傻大粗的玻璃杯。輕輕搖晃,聞到的不是紅酒的香醇,而是一股隔夜茶的氣味——這對玻璃杯是用來泡茶的,對著燈光仔細看看,杯身上的茶垢還沒洗幹淨呢。
算了,將就點吧。別忘了這裏是雞窩!
“太太,”鄭二白提醒她,“咱別幹買櫝還珠的蠢事。酒,才是重要的,至於盛酒的容器,說白了就是容器,就是酒從酒瓶到你嘴裏的載體而已。”
關壹紅拿起刀叉,開始切牛排,一小塊一小塊的切。遺憾的是,這頓補辦的生日西餐,僅僅溫馨了十分鍾不到,兩個人就吵開了。
第一個矛盾焦點是餐刀。因為雖然有兩柄餐叉,但隻有一柄餐刀,關壹紅先切牛排,讓鄭二白仔細看著,呆會兒他再切。可老鄭坐不住了,把家裏的切菜刀抄了起來。嚓嚓嚓幾下,牛排就變成了牛肉絲。
關壹紅忍了。
第二個矛盾焦點是牛排。關壹紅做的是七分熟,老鄭吃不慣,要她以後改做“九九熟”。黃金標了“足赤”,其實含量都是九九。就按這個標準做,百分百達不到,做九十九。
“你以為這是做烤鴨呢?!”
關壹紅再忍了。
第三個矛盾焦點是湯。關壹紅做了一道奶油豌豆湯,容器是湯盆。可鄭二白嫌淺,說是湯盆,不就是湯盤?他拿起湯勺,咕嘟咕嘟舀湯喝。
關壹紅糾正他。首先,湯得這麽舀,從裏往外,不是從外往裏,免得湯濺在衣領子上;其次,喝湯的時候,湯勺盡量不要碰著盆沿……
“碰到了又咋樣?”鄭二白問。
關壹紅說:“吃西餐講究安靜。”
鄭二白說:“吃飯就要有吃飯的氛圍,圖個熱鬧!我給病家把脈,那才得安靜……”
關壹紅真的惱了:“鄭二白,我說的是吃西餐的規矩,這規矩又不是我訂的!你喜歡熱鬧?那好,我敲給你聽!”
她用湯勺敲湯盤,叮叮叮!
老鄭回敲,當當當!
叮叮叮!當當當!
當當當!!叮叮叮!
知道的他們在吃西餐,不知道的,還以為唱二人轉呢。
關壹紅把湯勺扔在地上,隨著最後“當!”一聲,“湯盆變奏曲”嘎然而止。
“鄭二白你無知也就算了,可我教給你,你再這樣,就不是無知,而是愚昧!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西餐是西方人發明的,你既然吃西餐,就得遵守人家的規矩……”
老鄭回敬:“我自個掏錢買,自個在家裏做,自個吃,還得守他們的規矩,這不笑話嘛?”
關壹紅反問:“那我問你,中醫開方子,為什麽非得拿毛筆?就不能用鋼筆寫嗎?”
“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
“人家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吃西餐,就得這麽吃!”
鄭二白不幹了,拍著桌子說:“那是人家的老祖宗,又不是咱的老祖宗!別忘了你也是中國人,幹嘛去抱洋人的大腿?”
關壹紅徹底無語。老鄭索性拿來一雙筷子,慢條斯理地夾牛排(其實吃牛肉絲還是用筷子方便)吃,一邊說:“西餐怎麽了?西餐也可以改良,中式西餐,拿筷子吃耶。”
“我、不、吃、了!”關壹紅摜出四個字,又往床上一躺,拿被子捂住頭。
鄭二白用筷子撈湯裏的東西吃,然後端起湯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個精光。
之前的大列巴羅宋湯,壓根兒沒吃;現在這頓牛排,勉強吃到一半就不歡而散。老鄭挺鬱悶,自己掏了血汗錢買的牛肉,關壹紅辛辛苦苦做的牛排,轉眼就成了雞肋,何苦呀這是?可他更憋氣,心想我收留你,是要你將來做我媳婦的,你身上那點驕嬌二氣,得好好治治!
私下裏,鄭二白跟謝桂枝訴苦。
“啥叫‘驢倒架不倒’?我那口子就是。都這麽落魄了,還敢瞧不起我!骨子裏那股大小姐的傲勁兒、大戶人家的派頭,甭提多別扭了!”
謝桂枝勸他:“在她眼裏,你就是個把脈開方的。醫術再精湛、病家送給你的錦旗匾額再多,在她眼裏,你還是個醫匠。”
這句話說到老鄭的心窩裏去了。
“桂枝,你說得太對了!她就是瞧不起中醫,這不是崇洋媚外是什麽?以後我不能對她這麽客氣!奶奶的,吃我的、花我的,除了會做兩塊半生不熟的牛排,什麽妻子的義務她都沒盡過,還敢對我甩臉子,反了她個!”
鄭二白一邊說一邊捋袖子,好像要打人。“以後我要對她做規矩——想吃西餐,必須拿筷子吃!”
謝桂枝低聲問:“老鄭,到目前為止,你們倆還沒有過那事?”
“哪個事?”鄭二白裝糊塗。
“還裝!”
鄭二白朝門口看了一眼,輕輕點了下頭,口氣仍然很硬:“我不看重這個!四十多年我都熬過來了,哼,誰不在乎這個?”
謝桂枝建議:“老鄭,你得改變一下自己在她眼裏的形象。除了問診切脈,最好會點別的,而且要幹出點名堂來,讓她刮目相看。”
鄭二白點點頭,心想,這也就是說說而已,刨去問診切脈,我還能幹點啥?
沒想到,機會真就來了。
此事全拜一人所賜,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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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是頭號漢奸,在曆代漢奸排行榜上,可以與秦檜一較高低。不過當時全麵抗戰尚未爆發,他的*思想,多少還披著一件華麗的外套。比如他拿中醫說事,說“國醫貽害國人”,還說日本之所以強大,是因為明治維新。而明治維新的最大亮點就是廢除了漢醫漢藥,全盤西化。所以要向日本學習,廢除中醫,才算完成革命大業。
在*的搖旗呐喊下,中央衛生委員會在南京召開會議,與會者一百多人,從委員到各地醫院的院長、衛生局的局長,清一色是西醫出身,大會的經費也由幾大西藥廠讚助。所以“廢止中醫”提案被高票通過,隨即通電全國:“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則一日不變,衛生行政則一日不得進展”。如此一來,荒唐的提案就變成了“法案”,提交給立法院,一旦獲得通過,往後中醫不可以刊登廣告,不可以在學校授課,眾多中醫的行醫執照到期後不再換發新的,再行醫就是非法,要坐牢的。一句話,讓中醫自生自滅。
鄭二白接到電話,立馬趕到南京東路的*廣東茶樓。平日的同仁聚會,氣氛輕鬆,喝喝鐵觀音,吃吃叉燒包,今兒氣氛不對了,群情激奮,拍桌子罵娘的、暗自流淚的、憤怒控訴的,什麽都有。
“這個*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啊?國難當頭,東北華北都淪陷了,他不想著抗日,還一門心思拍東洋馬屁!”
“他就是想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革新派領袖的形象,跟老蔣爭高低!”
“日本人一向奉行拿來主義,誰強大就跟誰學。以前唐朝強大,就學唐朝;後來西洋強大,就學西洋。萬一哪天月球強大了,大概就要學月球了,變成一個不毛之地!”
鄭二白說:“諸位,咱可不能光在這兒動動嘴皮子,得趕在立法院通過這個荒唐法案之前拿出實際行動來,得快!”
“對!”眾人附和。
“我們組成請願團上南京,找衛生部長薛篤弼,逼他表態!”
“先在報紙上刊登啟事,進行募捐!”
鄭二白第一個說:“我募捐三百元!”
“我也募捐三百元!”
“我募捐兩百元!”
鄭二白抱著一隻紙盒,一圈走下來,盒子裏的錢就裝滿了。
次日下午,江西中路的市衛生局大門前,數百名中醫靜坐示威,額頭紮一條白毛巾,上書四個字“中醫萬歲”。好些中藥鋪的老板領著夥計們也來助陣,領頭的是滬上幾大名醫,如丁仲英、謝立恒,還有《康健報》的主編陳存仁、《醫界春秋》的主編張讚臣,他們都是中醫裏頭的筆杆子,筆鋒犀利。鄭二白擠在中間,論名醫排位,他及不上人家,可嗓門大,底氣足,現場被推選為“口號組”的組長,帶領大家喊口號。
“*數典忘祖,我們就要打到他!!”
“要是法案真的在立法院獲得通過,全國幾十萬中醫沒了活路,我們就去廣東刨汪家的祖墳!!”
“誓死捍衛中醫!!”
“衛生部助紂為虐!我們要去南京,找薛部長對話!!”
“行政院的秘書長褚民誼是*的哈巴狗,我們去南京跟他理論!!”
一位四川口音的老中醫,捋著山羊胡,說話聲一顫一顫:“諸位,四川乃中藥栽培之大省。若中醫真的被廢除,四川還能種什麽?難道去栽罌粟、種*不成?!老朽已給四川省主席劉湘拍了電報,這是他的回電——”
電報交給鄭二白,鄭二白大聲念出來:“廢止中醫,無異斷四川民眾之活路。若汪院長一意孤行,四川寧可脫離中央政府,宣布獨立!”
大家鼓掌。
“打倒*!”老鄭振臂高呼。
“打倒*!!”
“捍衛國醫!”老鄭喊。
“捍衛國醫!!”
現場清一色的大老爺兒們,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分開人叢,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老鍾先把她給認了出來。“哎呀!鄭太太怎麽來了?”
鄭二白一看,咦?!果然是關壹紅。
“二白啊,”關壹紅笑眯眯地說,“聽說你在這裏靜坐示威,還要喊口號,我給你送胖大海來了!”說著遞上一個搪瓷的茶缸子。老鄭好不感動,揭蓋一看,幾顆胖大海浸泡在冷水中,一副幹癟、可憐的樣子。他詫異地看看關壹紅。關壹紅低聲說:“聽說你以後打算對我立規矩,吃西餐必須用筷子,你說我能不激動嗎?這一激動就忘了,沒拿開水,用冷水直接泡的,你就當橄欖含在嘴裏吧。”
“我……我什麽時候說過那種話?”鄭二白心虛。
“謝小姐是你的抄方先生,也是我的閨蜜喔!”
“我那不是說著玩呢嗎?”
“我可沒工夫陪你玩!”
夫妻倆嘀嘀咕咕,大家夥莫名其妙。
“我說那個……壹紅啊!”
鄭二白還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而且當著眾人的麵,關壹紅瞅著他,看他想說什麽。老鄭儼然一副海派大丈夫的派頭,大聲道:“我們在這兒靜坐示威,剛才局長秘書已經出來了,說局長正在向南京請示呢。所以大家商量好了,局長不出來表態,我們就在這裏一直守下去!”
關壹紅目不轉睛盯著鄭二白。老鄭接著說:“你也別閑著,趕緊回家煮一鍋五穀粥,用最大號的鍋,放薏米仁、小米、綠豆、紅豆還有黑豆,熱熱乎乎地送過來。確保這裏每人有一碗,大夥吃下去潤了嗓子攢了力氣才可以堅守到晚上,把口號喊得更響亮。大家說是不是啊?”
“是啊!”
“是啊!”
“鄭太太辛苦你啦!”
眼瞅著關壹紅柳眉倒豎,鄭二白拚命朝她擠眼睛,灰溜溜地說:“當著大家夥的麵,就給我一個麵子吧,我的好太太!”
“以後還讓我拿筷子吃西餐不?”關壹紅質問。鄭二白趕緊說:“保證下不為例,不然你拿筷子戳我眼珠子!行了吧?”
關壹紅莞爾一笑,裝得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低眉順眼地說:“謹遵夫命。中醫興則家興,中醫衰則家衰,誰讓我嫁給一位中醫呢?”
眾人歡呼鼓掌。掙足了麵子,老鄭好不得意。老鍾大聲說:“鄭太太說得對!中醫興則家興、中醫衰則家衰!我還要補充一句——中醫興則國興,中醫衰則國衰!拯救中醫,就是拯救國家!”
“中醫萬歲!”老鄭振臂高呼。
“中醫萬歲!!”
現場的氣氛High到了極點,好幾位老中醫都哭了。
3
這幾天,每逢出門,謝桂枝就發現一個穿西裝戴墨鏡和鴨舌帽的男子,始終在尾隨。她故意放慢腳步,倏地一個急轉身,後麵那家夥躲閃不及,隻好麵對麵。
“你幹什麽?老跟著我!”謝桂枝大聲質問,希望引起路人的注意。
“我跟著你?笑話!”對方一副無賴相,“這條馬路是你們家挖的?隻許你走,別人不可以走嗎?”
謝桂枝說:“我知道誰雇的你!回去告訴他——別做夢了,我不會跟他走的。”
私家偵探冷笑一聲,“那好,我不跟你兜圈子了,這是唐先生的原話——隻要你一天不跟他回家,他就要讓你沒法安生。現在是口頭警告,再往後就雇幾個小癟三,把臭烘烘的大便往你們診所裏扔,看哪個病人還敢踏進你們診所!”
擔心診所遭殃,謝桂枝隻好和盤托出。鄭二白皺著眉頭想了想,問謝桂枝,你怕不怕他?
謝桂枝能不怕嗎?她曾親眼見他虐待士兵。有個勤務兵,就因為打翻了一盆洗臉水,被他綁起來抽了一百多鞭子,活活給打死了。
“這些個軍閥,就知道對自己的同胞凶、對自己的手下橫!有本事去打日本人!”老鄭氣炸了。
“我以前是他納的妾,後來我覺得害怕,就跑了,分開都七八年了,這裏有沒有什麽說法?……”謝桂枝的意思是,有沒有正統的說法,能讓她踏實點。
鄭二白分析給她聽。要按以前,沒有一紙休書,你還是他的妾,永遠都是。可現在不同了,民國了,按照文明的講法,他隻是你的前夫——從前的丈夫,現在不是了。你不用怕。這裏是上海灘,不是他的軍營。一個下野的軍閥,虎落平陽還被犬欺呢,我看他連虎都算不上!
鄭二白越說越來勁兒,咱們來個先禮後兵。你把他約出來,我陪你去!
一場艱難的談判在德大咖啡館裏進行。甲方鄭二白和謝桂枝,乙方唐萬年。唐畢竟是個軍人,久經沙場,不光殺過人,還打死過老虎。隻見他目光如炬,一副再度搏虎的氣勢。謝桂枝有些心虛,不敢跟他對目光,老鄭充硬裝愣,眼睛瞪得如銅鈴,死死盯住對方,意思就是,老子不怕你!
唐萬年開口了,一口東北腔:“你就是那二……二啥?二傻?”
鄭二白正色:“敝人鄭二白,乃上海灘名醫,不是二傻!”
“嗤!”唐萬年笑了一聲:“那爹娘幹嘛給你取名叫‘二’?說明你打小就二,二到現在!”
被他一激,鄭二白的“二勁”真就上來了,一把抓起謝桂枝的手,示威似的。立竿見影,唐萬年的眼珠子瞪出來了。
“你小子幹啥?敢抓我媳婦的手!鬆開,我叫你鬆開,聽見沒?”
“你媳婦?現在都民國了,國民政府規定,一夫一妻……”
“去他娘的規定!”唐萬年吼起來,“你出門瞅瞅,納妾娶小的滿大街都是!雖說她以前是小老婆,現在我大房二房全沒了,她升級了,打今兒起她就是我老婆,唯一的老婆!”
鄭二白早有準備,把手攤開,說:“如今結婚都有證書了。你有嗎?拿出來給我看看。”
“俺們那嘎達東北,沒這點雞零狗碎!”唐萬年青筋暴跳,“想當初,找媒人、下聘禮、擺酒席,該有的我一樣沒落下……”
“你們那嘎達是東北,可這裏是——上、海、灘!”鄭二白特意把最後三個字說得很響亮,“文明的地方,講法製的地方。沒有結婚證書,就不算是夫妻。”鄭二白扭頭問謝桂枝:“你的市民證上是不是寫著‘未婚’?”
謝桂枝忙點頭。
“唐先生,她單身,您也單身。您可以追求她,她要樂意,可以跟你走;她要不樂意,你這就是騷擾,她可以報警……”
“他娘的!明明是我老婆,我要她回家,怎麽變成老子‘追求’她了?追你娘個頭!”唐萬年拍案大怒。
談判陷入僵局,乙方要耍橫,甲方鄭重警告:“唐先生,我告訴你,我在滬南警察局當過法醫,從局長到偵緝隊我都認識,他們都是我朋友、我兄弟!你再派人跟蹤她,或對我的診所做什麽出格的事,我一個電話就叫你嚐嚐坐牢的滋味,你信不?”
“信,我信!”唐萬年獰笑起來,“老子早就不是司令了,現在就一個寓公。別說警察,連一個小中醫都敢騎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唐萬年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忽然一臉八卦地問,“哎,我說,你跟她是不是睡過?”
甲方二人麵麵相覷。沒等謝桂枝分辯,鄭二白拉了她一把,把胸脯一挺,很負責地說:“我們是睡過。”
唐萬年眯起眼:“小子,敢睡我女人?”
“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獨立的女性。”老鄭給他糾正。“他說得對!”謝桂枝也鼓起勇氣說,“我跟誰好,你管不著!”
“一對奸夫淫婦,還敢跟老子叫板?!”唐萬年突然把手槍給掏了出來。也是一支勃朗寧,比關家那把稍大點。
“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當回武鬆了!”
這天的咖啡館裏,離這邊“談判桌”不遠,坐著三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穿著西裝,操著一口日語。這三位剛從德國陸軍學校學成回國,被分派到虹口的海軍陸戰隊(日本士兵的軍事素質普遍高於中國軍隊,這是不爭的事實)。可能在德國呆久了的緣故,三人沒有去日式酒館,而是選擇了西式咖啡館。上海灘幾家著名的西式糕餅屋裏,“凱司令”的水果蛋糕、“老大昌”的蝴蝶酥、自製酸奶,還有“德大”的奶油蛋糕,都是鼎鼎大名的。三人裏,有個叫武田的家夥正好過生日,服務生端著一隻插了蠟燭、裱著“生日快樂”日文的櫻桃蛋糕,從後麵走過來。
鄭二白不止一次被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頭一回在陣地上,被幾條步槍;後一次在診所裏,被關壹紅那支小勃朗寧,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老鄭暗暗琢磨,一個下野的軍閥,把佩槍留作紀念,挺正常的,可槍裏有沒有子彈呢?會不會是一支空槍?正想著,“哢!”的一聲,唐萬年把子彈頂上了膛。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鄭二白開始哆嗦,心裏直罵:打倒軍閥!打倒軍閥!一邊的謝桂枝急中生智,趁那服務生經過之際,突然抓住他托蛋糕的手往外一推,蛋糕不偏不倚拍在唐萬年臉上,老唐捂住臉嚎叫起來。
“快跑!”
謝桂枝拉起鄭二白,奪路而逃。
唐萬年滿臉奶油,視線模糊,但他不愧是軍人出身,保持著鎮定,將槍口移動,對準兩人逃跑的方向,“砰砰”連開兩槍。彈無虛發,一顆子彈擊碎了玻璃櫥窗,另一顆擊中了目標——那位過生日的武田君,腹部中彈,仰麵栽倒。另二位也不是吃素的,一邊掏出俗稱“王八盒子”的南部十四式手槍,一邊跪在地上,以己方的餐桌為掩護,向著子彈射來的方向還擊。
砰!
砰砰!!
砰砰砰!!!
客人和服務生連同廚房裏的西點師都往門外湧,南京東路這一片頓時大亂。遠處響起了警笛聲,實槍荷彈的巡捕們聞聲趕來。唐萬年不光帶了槍,還帶了備用彈夾。趁他貓在火車座後換彈夾,倆日本人無心戀戰,一個背起負傷的同伴,一個持槍斷後,從咖啡館裏逃了出來。
環顧空無一人的咖啡館,殺紅了眼的唐萬年仰天狂笑:“奸夫淫婦,敢跟老子叫板,死路一條!哈哈哈哈哈……”殊不知咖啡館已經被巡捕房給包圍了。
再說那對逃跑的“奸夫淫婦”從南京路一直跑到山西路,鑽進一條小弄堂裏,兩人大眼瞪小眼,噓噓直喘。
謝桂枝說:“他開槍了!”
鄭二白說:“我聽見了!”
“打中你沒有?”謝桂枝伸手在他身上一通**。老鄭喘息地說:“沒……沒打中!你咋樣?打中你沒?”他也伸出手,往謝桂枝身上一通**。“我沒事!”謝桂枝說。
鄭二白還不放心,特意蹲下身,往她大腿摸,小腿上也摸,嘴裏還問呢:“確定嗎?”
“別摸了,我怕癢!”謝桂枝咯咯咯笑起來。
鄭二白說:“你還笑!剛才差點沒命!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他身上有槍?”
謝桂枝說:“我哪兒知道啊!”
“他一個退伍的司令,以前掌握著上萬條槍呢,就不能帶一支來上海灘嗎?”
就在這時候,弄堂拐角處伸出一個腦袋,窺探著他們,不是別人,正是菜頭。她去虹口的三角地菜場進了點菜,挑著扁擔,穿小弄堂想抄近路返回南市,沒想到撞上他們了。從菜頭的視角望過去,就見二人似打情罵俏,又似竊竊私語,具體說的啥聽不清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萬一他來找我們報複可咋辦!”謝桂枝擔心。
鄭二白說:“槍聲一響,巡捕房馬上來,肯定槍沒收、人拘押。他現在沒隊伍了,等於沒了牙齒的老虎,也就憑著虎威嚇唬嚇唬人,掀不起三尺浪……”
謝桂枝盯著鄭二白看:“老鄭,我發現你膽子大多了!”
“哦?”
“以前你討厭拋頭露麵。現在敢出來混了,連軍閥都不怕,口才越來越好了!”
老鄭得意:“都說婚姻可以改變一個人,果不其然哪!”
偷窺的菜頭一點一點縮了回去。
4
選擇題:世上何物速度最快?
A,火車;B,子彈;C,八卦
答案:C
外灘裏十八號的灶披間,既是燒飯燒菜的基地,也是“八卦傳播中心”。這不?兩個男人一對,三個女人一組,有的表情誇張,有的指手畫腳。還分為A區和B區呢——
A區是毛跑跑和菜根。
“鄭醫生摸她?別瞎講!”
“我老婆親眼看見的。”
“真摸呀?”
“摸就是摸,還有真摸、假摸?”
“摸哪兒?”
“別提了!先摸臉蛋,然後摸胸脯、摸奶子,再蹲下來,摸大腿,摸大腿中間……那手插進褲襠裏就出不來了呀,好像被什麽東西給咬住了……”
聽得毛跑跑的口水快下來了。
B區裏是萬太太和房東馬太太。
“看得真真的,兩個人還摟著親嘴呢!”
“喔唷!”
“光親嘴就親了好幾分鍾。”
“嘖嘖嘖!”
A區和B區的邊上,又開出一片更大的C區來,三個人——仲自清和萬先生、肖嘻嘻。就聽仲自清不緊不慢地說:“其實也不能全怪老鄭。”
“那為啥?”萬先生問。
“人家是中醫,天天跟鹿茸啊,虎骨酒啊,羊鞭牛鞭這些藥材打交道,別說吃,熏也把他熏倒了,再加上公雞蛋助威,那方麵的需求能跟常人比嗎?那發作起來,比天火燒還要厲害,十八號的房頂都要被燒穿了!”
肖嘻嘻隻聽不說,始終笑嘻嘻的。關壹紅端著鍋子和淘籮,準備下樓淘米燒飯,就聽灶披間裏“嗡嗡嗡”全是說話聲,好似開了茶館。仔細一聽,說的居然是自己!
“其實呀,最受傷害的還是鄭太太……”這是萬先生在說。聽到這句話,關壹紅的臉色稍顯好轉,就聽萬先生接著說:“平日裏再怎麽顛來倒去,就是不能滿足男人,結果跑到外邊搞花樣……”
憤怒,在關壹紅臉上鬱積。就聽B區的馬太太還在說:“我看鄭太太就是傻!這種男人還做牛排給他吃!那麽多牛肉吃下去,還不變得跟頭蠻牛一樣?這不是助紂為虐嗎?!像這種男人,就應該天天水煮青菜、水煮蘿卜,再多炒點水芹菜,給他降降火氣……”
“當啷!”一聲,鍋子從樓梯上扔下來,緊跟著淘籮滾下來,眾人驚視。
這件事是捂不住了,萬太太把關壹紅拽到自己家裏,讓菜頭也來,當著關壹紅的麵,要菜頭說清楚,到底看清楚沒?會不會認錯人?菜頭賭咒發誓,自己和鄭醫生、謝小姐天天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能看錯呢?最後她說:“我郭菜頭什麽眼神?別說大白天,就是半夜三更,跑到地裏,我照樣能分清楚雞毛菜和小青菜!”
“鄭太太,你有沒有聽說過‘寫字間戀情’?”馬太太不知道什麽時候溜了進來。她現在是“八卦傳播中心”的副主任(主任一職空缺),對房客們那點八卦,本著白了往灰了描、灰了往黑了描的原則,忙前忙後,堪比勞模。
啥叫“寫字間戀情”?大家聽到了新名詞。
“就是男人女人在同一個單位,從事同一種工作,兩個人擦出火花的幾率比相親要高出好幾倍呢!你先生和謝小姐天天泡在一間診所裏,不就等於一個寫字間?”
眼瞅關壹紅眼裏冒火星,萬太太不像馬太太,希望事兒越鬧大越好,她好心勸:“話又說回來,這天底下的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不怕你們笑話,我男人也是……”
菜頭驚訝道:“萬先生不是挺老實的一個人嗎?”
“那是裝的,男人都愛裝!”萬太太難得訴開了苦,“在大世界,我們邊上有一個雜耍班,裏麵有個小安徽,頂碗的,兩人一直眉來眼去。隻要我沒看見,就說上幾句悄悄話……哼,要不是我時時刻刻跟防賊似的防著,早就跟鄭先生和謝小姐一樣,鑽弄堂裏去親嘴了!”
回到家裏,關壹紅端坐著像一尊觀音菩薩。鄭二白更像被告席裏的被告,受著審呢。
關壹紅慢條斯理道:“鄭二白,你不是推崇中餐、反對西餐嗎?我想吃西餐,你不讓我上西餐館,還非要逼著我拿筷子吃西餐,你可真愛國啊!可一轉眼,你就背著我,帶著謝小姐跑到西餐館去了。你什麽意思?”
“太太,那是咖啡館,不是西菜館。”鄭二白糾正。
關壹紅眉毛一挑說:“德大既是咖啡館也是西菜館,前身就是賣牛肉的肉莊,難道你不曉得嗎?!”
“曉得,曉得!”鄭二白又說,“可我們不是奔著西餐去的,是去談判的。”
他抓起一張報紙:“你沒看報嗎?上麵都寫了,‘德大西菜館喋血事件’。”
關壹紅反問:“報上寫你鄭二白的名字了嗎?寫她謝桂枝的名字了嗎?”
“那是記者不了解情況……”
“好,看來你承認了,你們倆手拉手……”
鄭二白苦逼地說:“那……那不是為了逃命嘛!”
“逃命非得手拉手嗎?兩個人分開,逃起來不是更快嗎!”
老鄭汗顏道:“當時隻顧了逃命,沒想那麽多。”
“逃命還不忘拉手,平時我沒給你們機會是吧?”
鄭二白嚴肅起來:“有兩點我必須闡明——第一,你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是千金大小姐,別把自己弄得跟石庫門裏的小市民一樣沒出息,把嚼舌根子當成茶餘飯後的消遣。”
他越說越氣,扭頭對著窗戶外邊罵:“那群老娘兒們,嘴裏的八卦就跟炒菜時要撒的鹽一樣,不撒就要翹辮子的!”
關壹紅莞爾一笑:“你錯了,我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千金,可那是從前,我現在就是石庫門的小市民,茶餘飯後,嚼嚼舌根子,其樂無窮耶。”
“你這叫自甘墮落!”
“我早墮落了。我關壹紅鳳凰掉進雞窩裏,早就是一隻雞了……”關壹紅趕緊“呸!”了一口,“我不是雞!”
鄭二白繼續道:“第二,退一萬步,不管是萬太太還是郭菜頭,她們罵自個的老公,什麽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沒有罵錯,她們為自己的丈夫奉獻了一切,她們可以罵、有權罵,唯獨你沒有這個資格。至於為什麽,就不用我說明了吧?”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冷笑。
哼哼哼!
哼哼哼哼!
“鄭二白,繞了半天,終於奔主題了。我也跟你闡明兩點——第一,我關壹紅至今還是黃花閨女,沒讓男人碰過,我挺自豪;第二,我今年二十四歲,等我三十四歲、四十四歲、五十四歲的時候,依然是這樣。我發誓,就不讓你碰,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二白並不惱,反而笑道:“太太,你真到了五十四歲,*了,*都沒了,就是哭著喊著求我要我碰你,我還懶得理你呢!整個一女性生理盲,好好讀點書吧!”
兩人虎視眈眈,彼此又一陣冷笑。
“八卦傳播中心”又不是便利店,年中無休,二十四小時營業。八卦完了,該幹嘛幹嘛去。可謝桂枝頂不住了,謠言是把刀,她受傷了,傷得不輕,隻好離開了診所。
5
那時代,舊上海的香煙公司有十幾家,香煙牌子更是多達數十個,光是大陸煙草公司所在的東百老匯路,馬路斜對麵就是生產飛馬牌、雙喜牌卷煙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工廠所在的楊樹浦,不遠就是生產紅三星、藍三星牌卷煙的三星煙公司。此外,還有華成煙草公司的美麗牌、金鼠牌卷煙;福新煙草公司的金字塔牌、福爾摩斯牌卷煙;德隆煙廠的農夫牌、保險牌卷煙;啟東煙草公司的哈德門、紅錫包……高中低檔一應俱全,競爭不是激烈而是慘烈。
大陸煙草公司的陸書寒愁啊,聯想到最近時局不穩,傳聞說中日遲早要爆發第二次淞滬戰爭。就在幾天前,三名日本軍人在公共租界的德大西菜社裏遭一名下野軍閥的槍擊,一人重傷。該軍閥曾是馮玉祥的部下,估摸是看到日本軍人耀武揚威,又想到華北淪陷,不禁怒火中燒,國仇家恨一起湧上心頭,拔槍就射。
陸書寒打算把幾個滯銷的香煙牌子撤掉,另推一個新的香煙牌子。他冥思苦想了數日,一日在街上,看見一家麵館裏正在煮刀削麵,煮麵師傅的刀片上下翻飛,唰唰唰,麵團化作一片片飛進大鍋裏,那叫一個出神入化。忽然間,一個創意冒著火星就蹦了出來——
大刀牌香煙!
對嘞,就叫大刀牌!!
香煙殼子上不能光有一把大刀呀,得有人使。
曆史上,哪把大刀最大名鼎鼎?
這還用問嗎?關羽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呀!
香煙殼子的一麵,就印關雲長,一手拄著大刀,一手撚著長髯,麵如重棗,不怒自威。另一麵印誰呢?周倉?關興?要不印個劉備?不行不行!必須是現代人,而且是美女。一麵是古代英雄,一麵是當代美女。美女加英雄,古今通吃,老少鹹宜。
對了,美女最好也姓關,號稱是關氏家族的後人,反正五百年前是一家,名正言順。
姓關的美女……有嗎?
陸書寒使勁在額頭拍了一巴掌,我這不是騎驢找驢嗎?沒有比關壹紅更合適的人選了!陸書寒買了禮物,上外灘裏十八號去了。關壹紅一聽當然樂意,不過她也說了,這事得跟我男人商量一下。
所謂“商量”,對她來說就是走走過場,再好的事也不要當麵答應下來,得擺擺譜兒。可沒想到,鄭二白一聽媳婦要上香煙牌子,不白上,還有酬金,嘿嘿一笑,問媳婦,“同意”和“反對”的英語咋說?關壹紅告訴他,同意YES,反對No。鄭二白猶如醍醐灌頂,你還別說,外國人講外國話還真有道理:同意就噎死,反對就鬧。
對這件事情的態度,鄭二白很明確:鬧!
以前你是四國銀行的形象大使,出風頭的機會還少嗎?現在既然做了鄭太太,就安安心心呆在家裏,相夫教子。或者說,你在家裏享福,我在外麵打拚,我不要你去做什麽香煙牌子女郎,那不是正經女人做的。
關壹紅豈能答應,兩人就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又扯上了謝桂枝,原來老鄭對謝桂枝的離去耿耿於懷,覺得媳婦難辭其咎。吵到最後鄭二白急了,一拍桌子說,我再說一遍,鬧!姓陸的敢用你,我就去告他拐騙良家婦女!
關壹紅也急了,罵鄭二白,你這號男人真沒出息!老婆有出息,你還要阻攔!
“你那不叫‘出息’,叫出牆——紅杏出牆!”老鄭拔高了聲音。
“就算我紅杏出牆,也是因為你們家牆頭太矮了!”關壹紅越說越氣。
你們家根本沒牆!
這場爭吵,被樓下的仲自清一字不落全聽見了,他一邊聽一邊構思《外灘裏弄堂誌》的小標題:《門不當、戶不對的老夫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