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你去你的延安,我留在上海

1

老鄭狼狽地回到外灘裏,十八號那幾位愛嚼舌根子的女將圍上來七嘴八舌:

“鄭先生你沒事吧?”

“太過分了,連個丫鬟都這麽欺負人。”

“等你當了姑爺,頭一件事,就讓這些個狗眼看人低的下人統統卷鋪蓋,叫他們滾蛋。”

鄭二白納悶,他們怎麽都知道?轉念一想,肯定是毛跑跑那張嘴,比那雙腿跑得還快!雖然鄭二白對錢不太計較,可麵子還是要的,他就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沒啥,一個小丫鬟,我跟她計較啥?有失身份。後來人家關小姐把她給狠狠臭罵了一頓,罰她三個月薪水,賠我這身衣服。哎呀,把她給哭得,梨花帶雨的,差點兒背過氣了。我心一軟,就說算了。不管怎麽說,這丫鬟也是護主心切,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你們說是不是?”

“哪個關小姐?”菜頭問。

“還有哪個?關家就一位大小姐,我的未婚妻啊。”

鄭二白還是第一次用這個詞,忽然覺得倍兒溫暖,從頭到腳都麻酥酥的。

我也有未婚妻了……

噢耶!

萬太太問:“她終於出來了?”

“是啊,她把我請進去,法國的咖啡、老大昌的奶油蛋糕,還有美國的巧克力,茶幾都擺滿了,請我吃,要不我會這麽晚回來?”鄭二白故意抹了抹嘴,其實肚子餓得咕咕叫。

眾人將信將疑。仲自清湊上來道:“不會吧?關家小姐要是這個態度,你們兩家還打什麽官司?早就和解了。”

“老仲你說對了,是和解了——關肆國請我喝龍井,雨前的龍井。還請我做他們銀行的中醫藥顧問,每月包診金一百個大洋;關壹紅請我喝咖啡,臨別還特意從手腕上摘下來這個送給我——”鄭二白亮出那顆紅繩掛的玉墜。

馬太太咋呼起來:“喔唷,鬧了半天,連定情物都送了!”

“看來這門親事是板上釘釘了。鄭先生,恭喜啊。”菜頭一連說了三個“恭喜”,大概又想討喜錢。

“鄭先生,那你送她什麽?”萬太太問。

鄭二白兩手一抖說:“我沒想到這麽順利,什麽也沒準備,就帶了一束鮮花,紫羅蘭。你們猜她怎麽對我說的?就喜歡紫羅蘭,最喜歡紫色。”

在眾人的笑聲中,鄭二白就覺得剛才摔了一跤的膝蓋還隱隱作痛。

下午,診所來了兩個操蘇北口音的漢子,一個精瘦,一個矮矬,麵色紅潤,眉宇間帶著一股煞氣,一看就不是病人。精瘦的劈頭就說:“鄭醫生,約好的上門,你怎麽不來?害我們兄弟等到現在。”

負責預約的是謝桂枝。她翻開掛號簿,找了半天沒有下午出診的登記。

精瘦的焦急地說:“鄭醫生,別管這個了。你現在就跟我們走,就在城隍廟後麵的紫竹街,去去就回。”

鄭二白就問:“誰病了?什麽症狀?”

矮矬的說:“是我爹,肚子疼,疼得滿地打滾。”

“你們胡鬧是不是?”謝桂枝嚷嚷開了,“有肚子疼事先預約的嗎?想找碴兒是不是!”

鄭二白也覺得奇怪,但他沒有多想,反正紫竹街離這兒不遠,去去就回。他囑咐了謝桂枝幾句,就跟著那倆人走了。診所門口停著一輛黃包車,兄弟倆請鄭二白上車,然後健步如飛地跟著。

方浜路一頭連著老西門,一頭連著大東門,城隍廟(豫園)就在中間,從診所過去,十分鍾足矣。黃包車在城隍廟後麵的小巷裏七拐八繞,把鄭二白給轉暈了,連呼:“車夫,你停停,去紫竹街,你這是上哪兒?”車夫也不答話,把黃包車拉到一個僻靜角落,放下車把,沒等鄭二白再問一句,那精瘦和矮矬就從後麵跑上來,一口麻布袋從天而降,把鄭二白給罩在裏麵,隨後掏出繩子,不由分說,把麻布袋給綁上了,綁得結結實實。鄭二白掙紮叫喚,以為遇上打劫的了,定了定神問:“兩位好漢,我鄭二白與世無爭,怎麽得罪你們了?如果你們要打劫,我身上沒帶幾個錢,讓我回去拿行不行?若是綁票,老鄭我光棍一條,沒有家屬,也沒人替我送贖金哪……”

矮矬的哼了一聲:“鄭醫生,你別誤會,我們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麻袋裏的鄭二白就聽見一陣汽車引擎聲,緊接著有腳步聲由遠而近,穿的是皮鞋,然後就聽見一陣笑聲……哎,聲音怎麽如此熟悉?

那個人拍了下麻布袋說:“鄭二白,知道我是誰?”沒等老鄭聽出來,又接著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可是你自找的。”

“關叁青!你想幹什麽?”鄭二白怒吼。

關叁青對那倆人說:“找個僻靜點的地方,把這家夥給我解決了吧。”

矮矬建議:“還是扔黃浦江裏吧,夜裏漲潮,早上退潮,就不知道漂到哪兒去了。”

精瘦道:“要是挖坑,這不是留個隱患嗎?”

“行,你們是行家,你們看著辦。就一條,再也別讓我看到這個人。”關叁青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像一個屠夫殺豬前詢問客戶需要哪塊肉。

鄭二白被嚇傻了。關叁青又拍了拍麻袋說:“鄭二白,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把獎券交出來,附一紙聲明,就說你自願放棄獎品,隻要獎金,然後上法院撤訴,對新聞媒體說,感謝四國銀行的慷慨,感謝大丈夫有獎儲蓄的公正,讓你鹹魚翻身。隻要你乖乖照辦,兩萬塊獎金立馬就打到你賬戶裏。怎麽樣?”

矮矬說:“鄭醫生,多好的機會啊,我們聽得都要流口水了。”

精瘦也勸:“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強求也沒用。關家大小姐跟別人早就青梅竹馬了,你何必硬插一杠子?”

平常的時候“二”,不算真正的“二”;關鍵的時候“二”,那才是真正的“二”。且聽老鄭怒吼:“我會對記者說,四國銀行是流氓銀行!大丈夫有獎儲蓄暗箱操作、黑幕重重!關家個個是無賴、是殺人凶手!”

“死鴨子——嘴硬。”精瘦和矮銼一唱一和。

關叁青樂道:“佩服,佩服。臨死了,還二呢。看來你不是一般的二,是二到骨子裏。那行,你就去陰間繼續二吧。閻王爺要問你是誰,你就說是我二姐夫。”

鄭二白聽見皮鞋聲遠去,響起汽車引擎的發動聲。又過了一會兒,感覺精瘦和矮銼動手把麻袋移到另一件交通工具上,似是平板車、三輪車之類的,又走起來了,繼續趕路。大概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鄭二白聽見了水聲——到了黃浦江邊。

此時天色漸晚,精瘦和矮銼把麻布袋撂到一邊,一直等到天擦黑,預備動手。此時鄭二白那“視死如歸”的熱度早就消退了,隔著麻布袋喊:“二位好漢,你們就放了我吧。我鄭二白治病救人,樂善好施,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

矮矬說:“後悔了是吧?早說呀,晚啦。”

鄭二白說:“我不後悔。我是替你們後悔——為了蠅頭小利,背上殺人的罪名,值嗎?”

精瘦說:“蠅頭小利?五百塊大洋可不是蠅頭,是豬頭,大得很呢。”

兩人把麻袋包搬下來,一邊往江邊拖,一邊嘮叨。矮矬說:“上海灘這種地方,你花五塊大洋,就能買人一根手指,二十塊大洋,就能卸一條胳膊。”精瘦說:“我們兄弟幹這個又不是第一次,沒準幹完這一票,就金盆洗手,一樣可以成佛。”

滔滔的江水聲近在耳邊,鄭二白的求生欲望像煮沸的水一樣翻騰上來,他喊:“等一下,五百大洋是不是?我也給,翻倍的給,我給你們一千大洋!真的,請你們相信我!”

其實老鄭根本拿不出這個數,他手裏的積蓄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大洋,可這個節骨眼兒上,他知道不能再“二”了,性命攸關啊!

“一千大洋?你給得起嗎? ”矮銼問。鄭二白馬上說:“誰說我給不起?我診所裏有上好的東北野山參,八兩多重,有人出二十兩金子我都沒舍得賣……”

精瘦說:“那就留著自個吃吧,咱們這種人是天煞星,火氣大,從來不吃人參的。”

“別跟他羅嗦了,快點。”矮矬催促。

鄭二白明顯感覺麻布袋離開地麵了,往上升的時候還在晃悠,這是要往江裏拋的節奏啊。

再見了,陸地!

老鄭拚命掙紮,一邊哀嚎起來:“老天爺,我不想死啊……”

他惡狠狠地咒罵起來:“關壹紅,我就是死,也要娶你做老婆!

“我要變成厲鬼,糾纏你一輩子!

“你跟秦克的新婚之夜,我要爬到床上來折騰你們!我叫你們圓不了房……

“將來你們生的小孩,就是我鄭二白投的胎!”

撲通一聲,麻袋包飛了下去。

冰冷的江水迅速包圍了他,浸沒了他,他在下沉……

不對,不對!

有聲音,是廝打聲。“媽呀,我的腳!”精瘦的痛叫聲;“啊喲,我的胳膊!”是矮矬在慘叫,一通紛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鄭二白這才感覺到,自己沒有浸泡在江水裏,而是趴在堅實的水泥地上。

悉悉索索聲,有人解開繩子,敞開了麻袋口——

英雄出現了,身材異常高大(鄭二白還躺在地上,仰視,哪怕是郭敬明也能看成是姚明)。豈止高大,還魁梧,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黑布蒙麵,露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讓鄭二白想起了佐羅、想起了蝙蝠俠、蜘蛛俠、閃電俠……

這位英雄幫他擺脫了麻袋的羈絆,鄭二白鑽出來,雙手抱拳,深深地作了個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英雄可否留下姓名?青山不轉綠水轉,他日……”

那英雄一擺手:“打住,打住。用不著你報答我,我現在跟你一樣攤上麻煩了,你幫我出出主意。”

“英雄請講。”

“有人要搶我老婆,你說我該怎麽辦?”

老鄭懵了。

2

城隍廟一帶的“春風鬆月樓”是個素菜館,當年的名氣不亞於“功德林”。麻菇色翅、醋溜黃魚、辣子雞丁、五香全鴨、生炒鱔背,這些看家菜貌似葷腥,其實食材清一色全素。店裏最受歡迎的菜,當屬大路菜“素什錦”。裏麵有冬筍、菜心、口蘑、白果、黑木耳、金針菜、烤麩、豆腐幹,還有自製手工麵筋。老鄭愛煞這裏的麵筋了,它厚如牛排,咬上去又酥又韌,配上韭菜一樣寬的小闊麵條,舒舒服服吃上一大碗,有時候出夜診歸來,權作宵夜。不過此時此刻,他和那位“英雄”坐在一起吃,卻味同嚼蠟。因為秦克把自己和關壹紅從相識到相戀的過程,娓娓道來。畢竟是演員出身,連莎翁的台詞都說得那麽動聽,何況是自己的戀愛史?

鄭二白默默地喝酒,喝的是紹興老酒,一盅接一盅,平日裏難得這樣喝的。他看見秦克手腕上纏著一根紅繩,掛著一枚玉墜,是十二生肖裏的兔。“這是我們互贈的定情物,我屬豬,她屬兔。”秦克告訴他。

唉,人家情投意合,眼看就要終成眷屬,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

雖說不知者不怪,但現在再糾纏,就是瞎摻和了。

唉,何苦來?何苦哉?罷!罷!

鄭二白飲下最後一盅,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秦先生,我宣布,我退出,不玩了。我祝你們白……白……”他頓了下,嘟噥起來,“爹媽為什麽給我取名叫‘二白’?莫非看著別人白頭到老,自己卻愁白了頭,如此‘二白’啊!”

黃酒後勁足,一百多米的方浜路,老鄭吐了三回。

次日,診所沒有開診,對鄭二白來說,也是破天荒。

鄭二白一覺睡到下午,叫醒他的,是隔壁馬太太的罵聲。

馬太太罵的是萬家夫婦。上個月的房租還欠著,這個月又該交了,加起來十三塊半,一塊半是利息。

鄭二白躺在床上,聽得清清楚楚,馬太太刁鑽刻薄的罵聲,萬太太的哀求聲,還有萬先生結結巴巴、語不成句的聲音。鄭二白躺在床上一直聽著,忽然直挺挺從床上坐起來,拉開房門,朝樓道裏大吼一聲:“罵夠了沒有?罵死人不償命是不是?”

馬太太趿著拖鞋走過來:“鄭先生,我催我的房租,你睡你的懶覺,招你惹你了?”

“你罵得太難聽了,我聽不下去。”

“欠了我的房租,還想聽好聽的?想好聽的上大世界去聽戲去!”馬太太雙手叉腰,嘴巴不幹不淨起來,“我說鄭二白,是不是我擱樓道裏的耗子藥被你偷吃了?吃錯藥了你!管閑事管到老娘頭上來了,是不是以為自己能娶上銀行家的千金,就草雞變鳳凰了?大冬天的脫褲子撒尿,還抖起來了……”

鄭二白二話沒說,開抽屜拿錢,一張拾元,三個袁大頭,加一枚中元(即五角大洋)給了她。

馬太太大驚小怪:“哎喲,敢情不是草雞變鳳凰,是觀音菩薩下凡了。好啊,以後再催房租我就知道找誰了。到底是四國銀行的乘龍快婿,拔一根汗毛比咱們老百姓的腰都粗啊。”說完一轉身扭著屁股走了。

萬家夫婦湊上來,想說兩句感激的話,還沒開口,鄭二白衝他們猛一擺手:“打住,感謝的話我不想聽,我掏錢就是想圖個清靜,不想聽那老雞婆亂叫喚。”

萬太太說:“那行,鄭先生,咱們就不謝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老萬!”鄭二白忽然問萬先生,“鄰居做了這麽久,隻知道你姓萬,叫什麽我還不知道。”

“萬當光。”萬先生羞愧地低下頭。

這仨字要是用上海話說,有點損人的意思:吃光,用光,當光(一家子的家當統統進當鋪)。

我這麽窮、這麽背,一定是這個名字在作祟。萬先生痛定思痛,準備改名字了,叫“萬仁彌”,諧音“萬人迷”。

鄭二白歎了口氣:“老萬,咱們同病相憐。不是命不好,是爹媽給的名字沒取好。”

萬太太當然聽不懂:“鄭先生,你名字不要太好噢!關家大小姐叫‘壹紅’,你叫‘二白’。二白當中夾一紅,正好是塊五花肉耶!”

這句話觸到了萬先生的痛處,他歎道:“我們家已經一個多月沒吃過肉了……”

“哈哈哈!”鄭二白爆笑,把萬家夫婦嚇一跳,以為鄭二白在笑他們窮,沒想到鄭二白對萬太太翹起大拇指說:“五花肉,你形容得好!超好,太好了!”說著又摸出一塊大洋塞到萬先生手裏,“拿去,給孩子買肉吃。記住,買五花肉,二白夾一紅的五花肉!”把夫婦倆弄得一愣一愣。

鄭二白接著說:“今天我請客,至於房租,有錢就還,沒錢拉倒。隻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從今兒起,別在我跟前提‘關壹紅’三個字。我、他、媽、的、煩!!”說完回屋,“嘭”房門重重一關。

第二天,診所裏來了個送信的,是秦克寫給鄭二白的。

“鄭兄台鑒:昨晚小酌,兄親口應允之事,是酒後吐真言,還是酒醉之言不作數?如是前者,兄可否攜弟共演一出戲,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你我用劍決鬥,讓關壹紅旁觀,我把你打敗,抱得美人歸,以滿足她的虛榮心。若同意,明早八點,西炮台見。弟秦克敬上”

鄭二白提筆吮墨,在信箋背麵寫道:“救命之恩,理當答謝;成人之美,樂意奉陪。”然後交給了帶信的,還給了跑腿費中元一枚。

秦克所說的“西炮台”,就離上回鄭二白墜江的地方不遠。這裏早年是李鴻章所辦的江南製造局炮廠的試炮場,因上海話的“試”與“西”字相似。後來上海鎮守使鄭汝成下令在這裏築起一座土山,置全鋼後膛速射炮二門,特意駐軍一個排。辛亥革命後遭廢棄,又變成了屠殺革命黨人的刑場,史書稱之“海上黃花崗”。現在這裏土山依舊,樹林茂密,還有灘塗、碼頭和小橋,一番遠離市區喧囂的詩情畫意。隻是一想到腳下就埋著一排屍骨,故造訪者寥寥。

第二天一早,鄭二白悄悄出門,沒差毛跑跑,對他那張比腿跑得還快的嘴,老鄭真怕了。他特意打電話叫了輛“強生”出租車。自古以來,坐著出租車去決鬥的,恐怕鄭二白是第一個。如今社會發展了,打“飛的”去決鬥的恐怕也大有人在,這咱就不表述了。

秦克拿來兩把木製長劍,《哈姆雷特》用的道具。鄭二白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劍,比劃了兩下,企鵝般的身材,加上笨拙的動作,在秦克眼裏忒“慘不忍睹”。沒辦法,教了鄭二白幾個基本套路:如何進攻、如何防守……

決鬥前臨時抱佛腳現學,而且是決鬥中的一方教另一方,這恐怕也是自古罕見的。

第一堂課剛結束,雪佛蘭轎車就開來了。關壹紅和丁香下車,鄭二白剛迎上去,沒等他張口,丁香把關壹紅往身後一拉,凶巴巴地喝道:“鄭二白我警告你,以後再敢在半道上劫我們小姐,她就要對你不客氣了。連刹車都不帶踩的,直接壓上去,壓死了活該。”

“沒錯,”關壹紅拍著引擎蓋說,“我這輛雪佛蘭有兩噸重呢,想試試嗎?”

“好男不跟女鬥。”鄭二白嘟噥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個手絹包,裏麵是紅繩和玉墜,物歸原主。關壹紅就收下了,把手絹包交給丁香,丁香隨手往地上一扔,鄭二白趕忙接住,不高興地嚷:“我讓你失而複得,你怎麽連個謝字都沒有?還丟我手絹,不帶這樣的!”

關壹紅正色道:“你拿我東西,我還謝你?”

“怎麽是我拿你東西?這東西對我來說有用處嗎?有意義嗎?”

關壹紅說:“你不攔我車,我能丟東西嗎?”

鄭二白說:“你要大大方方出來見我,我有必要冒這個險嗎?”

“你誰呀?我有必要見你嗎?”

“我誰呀——我鄭二白,大丈夫有獎儲蓄的大獎得主。別說見你,娶你都是名正言順。”

“哼,‘娶你’?去你的吧。”

“你怎麽罵人?”鄭二白惱了。

“我就罵了,怎麽著?不愛聽?離我遠點。”

“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居然有這樣的大家閨秀,我真是開了眼了!”鄭二白忿然。

關壹紅說:“我才不想做什麽大家閨秀,我隻想做我自己——關壹紅。獨一無二的關壹紅。”

“你是獨一無二的潑婦。”鄭二白敬她。

“鄭二白!”丁香瞠出眼珠,“你敢罵我們小姐是潑婦?”

關壹紅把丁香扒拉到一邊:“沒錯,我是潑婦,那你還想娶我?娶個潑婦?不想就別來兌獎,大家相安無事。”

鄭二白噎住了,不想上這個當,改口說:“潑婦怎麽了?我不嫌棄,我就要娶,先娶進門,然後進行思想改造,把潑婦變成一個賢妻良母,替我生兒子。”

“姓鄭的你不要臉!”丁香罵。

鄭二白說:“我娶老婆,讓她幫我生兒子,天經地義,有錯嗎?”

這邊吵開了,那邊,秦克充耳不聞,對著一棵樹生情地朗誦起《溫莎的風流娘兒們》裏史蘭德的一段台詞來:

“就算開頭兒倒並沒什麽了不起的愛情,不過結了婚,大家就慢慢的搞熟了,熟了就不生疏了,也許上天保佑,那時候愛情會一天比一天淡薄了。一生二熟三冤家。不過隻要您跟我說‘把她娶來做老婆吧’,我就把她娶來做老婆。這就是我打定了的、三反四複、沒廉沒恥的算計。”

丁香走過來一把拉住他:“秦先生,你就眼瞅著那家夥欺負小姐,裝作沒聽見沒看見?”

秦克說:“我約鄭醫生來是決鬥的,我這兒還沒開始呢,她那兒就先鬥上了。什麽意思?搶戲啊?這要在舞台上,我早就一腳把她給踹下去了!”

秦克數落的是關壹紅。關壹紅自己也意識到了,瞪了鄭二白一眼,不做聲了。

秦克問:“二位吵完了沒有?吵完了,就辦正事。”說著把一把劍交給鄭二白,鄭二白還沒緩過勁兒來,劍都拿倒了。

“鄭先生,請你集中注意力,決鬥這就開始了。”

鄭二白氣呼呼地說:“我差點兒沒給她氣暈了!”

“好男不跟女鬥。女人不講理,男人講理,就用劍——”秦克拉開架勢。

“等等!”丁香大聲問,“規則都講清楚了嗎?不許耍賴,我和小姐都是公證人。”

秦克說:“放心吧,我和鄭先生都是正人君子,這是西方的決鬥,是紳士間的解決方式。對吧?鄭先生?”

“少羅嗦,看劍!”鄭二白率先進攻。卻不料兩柄劍第一次觸碰,秦克還沒怎麽用力,順勢一擋,嗖的一聲,鄭二白的劍就脫手了,飛出去十幾米遠。丁香和關壹紅捧腹大笑。

秦克安慰說:“這不算。”

“當然不算!”鄭二白紅著臉跑過去,把劍撿起來,正式開打——

秦克到底受過正規訓練,身輕如燕;鄭二白笨重如企鵝,沒幾個回合,就氣喘如牛,滿頭大汗。可也怪,每當秦克拿出泰山壓頂之勢,展開暴風驟雨般的進攻,劍勢眼花繚亂,眼看就能一劍定江山,卻突然泄了勁兒,軟綿綿的不給力,結果鄭二白死裏逃生,又緩過來了。

“解決他!解決他!”丁香鼓勁。

關壹紅越看越納悶,心想,是不是秦克沒吃早飯啊?

鄭二白愈戰愈勇,仿佛被佐羅附體,求勝欲越來越旺盛。再看秦克,有氣無力,且戰且退,好像丟了魂兒似的,讓觀戰的關壹紅目瞪口呆。丁香找來一根胳膊粗的樹杈,掄圓了呼呼帶風,打算衝上去幫忙,抽冷子給鄭二白的屁股上來一家夥,被關壹紅製止:“兩個人的決鬥,有你什麽事?你這不是破壞規則嗎?”“小姐!照這麽打下去,秦先生得輸啊。”丁香急得不行。

秦克一路後退,退到了灘塗邊一座吱吱呀呀的棧橋上,橋上的木板腐爛或開裂,踩上去吱吱呀呀、搖搖晃晃。老鄭可不管,繼續進攻、進攻……“喂,你等等,先停下!”秦克叫。刷!鄭二白一個漂亮的動作收了劍,還拗出一個金雞獨立的造型。這對一隻企鵝來說,實屬不易。

“老鄭,咱不是說好的?我贏,你輸,你怎麽忘了?”秦克氣喘籲籲地問。

鄭二白拍了拍腦門說:“我真是給她氣糊塗了!”

秦克說:“我昨晚還救過你的命。你這是報答我,還是報複我?”

鄭二白一擺手說:“行了,別說了,我這就輸給你。”

眼看關壹紅和丁香跟了過來,鄭二白低聲說:“再比劃兩下,你一劍把我掃下去,我掉水裏,就認輸了。”

秦克點點頭,大喝一聲“看劍!”,旋即耍了一通花哨的動作,劍如山、劍如風、劍如棍,猛抽在鄭二白的小腿肚上。鄭二白痛叫一聲,劍撒手,企鵝般的身體搖搖欲墜,“哎……哎……”眼看就要從棧橋上掉下去——這可是關壹紅最期待的。萬萬沒有想到,秦克似乎腳底打滑,一個後仰,居然搶在鄭二白的前頭從棧橋上掉了下去,直挺挺地摔在泥水裏,咣一下,差點兒背過氣去。

鄭二白不搖晃了,撐著脖子,朝橋下呆呆地望著。就見秦克仰麵躺在泥水裏,嘴裏嘟嘟噥噥:“得嘞……我認輸……甘拜下風……”

不光鄭二白傻了,關壹紅和丁香全傻了。

嘚瑟的機會來了。鄭二白趕緊把劍撿起來,衝著秦克一指:“這場決鬥我贏了。可贏歸贏,娶老婆這件事,我決定放棄!因為我看透了那些有錢人的自私、虛偽、凶殘,不講誠信。我是個草根,我寧願在弄堂裏當一輩子中醫,替窮人看病,也不會像條狗一樣爬到有錢人家裏去當女婿。我跟他們吃不到一口鍋裏、尿不到一個壺裏!雖然放棄,可我鄭二白依舊是響當當的大丈夫、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說完這段即興發揮的台詞,老鄭把劍一扔,扔得遠遠的,瀟灑地轉身,朝著日出的地方,大步流星……

額,不對!日出在江麵上,再往前走就要投江了。老鄭掉過頭來,走下棧橋,揚長而去,他仿佛聽到了《笑傲江湖》的歌聲:“滄海笑,滔滔兩岸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丁香趟著泥水跑過去把秦克攙扶起來,秦克凍得哆哆嗦嗦,別提多狼狽。

“秦克!”關壹紅怒問,“你連他都贏不了?虧你還受過專業訓練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秦克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關壹紅你講不講理?為了滿足你的虛榮心,我好不容易把人家拉來了。當著你的麵,兩個男人打得天昏地暗。你先甭管誰輸誰贏,我就問你,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結果?是不是!”

關壹紅被他噎住了。

秦克也學鄭二白,把劍一甩,掉頭就走。

丁香還問:“小姐,這到底算誰輸誰贏呢?”

“他們都贏了,輸的是我。”關壹紅咬牙切齒。

3

關肆國被焦法官一個電話叫去辦公室。他有點忐忑,因為在電話裏,這位法官的語氣有點公事公辦的味道。

就在一個小時前,焦法官的辦公室裏來了一位重量級的客人——南京司法部的專員。他突然造訪,詢問這場官司。焦法官匯報說,據查,原告方隱瞞了一件事。那個姓林的*,當初把獎券送給鄭二白,被他轉手送給了診所的掛號先生,叫方升。這個人因為嗎啡中毒已經去世了,獎券才又回到了鄭二白的手裏,所以這張獎券的來路相當複雜。

專員直截了當問,若庭外和解無望,法院如何裁決。當聽說打算判原告方敗訴,鄭二白持有的獎券作廢時,專員冷笑起來:“焦兄,我猜你也是四國銀行的儲戶吧?該不是關肆國往你的戶頭裏打了一大筆錢,讓你徇私枉法。”這句似開玩笑的話把焦法官嚇出一身冷汗。專員話鋒一轉接著說:“當然了,你久在司法界,對金融界知之甚少,不知者不怪。這次四國銀行大張旗鼓搞什麽大丈夫有獎儲蓄,表麵上嘩眾取寵,暗地裏非法斂財。取之於民,卻不肯用之於民。明明儲戶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對前來兌獎的儲戶,卻陽奉陰違,推三阻四不肯兌現承諾。對這種小人銀行,該不該給他們一個教訓呢?”

“關老板,你有沒有得罪過什麽大人物?南京方麵的……”焦法官問關肆國。

焦法官告訴他,此人是南京司法部的駐滬專員,全權代表司法部長,豈止是我的頂頭上司?簡直就是額滴太上皇啊。

關肆國想了半天,搖搖頭。

“這就怪了,”焦法官說,“司法部直接過問這麽一件民事官司,倒是一樁蠻稀奇的事。”

關肆國驀然想起大陸煙草公司的那筆逾期貸款來,因他的阻撓,中國銀行未能如願接管。焦法官一聽就歎道,中國銀行的董事長就是宋子文,隻要他秘書給司法部打個電話,別說你關肆國,就是關公關老爺活過來,也無濟於事。

事已至此,愛莫能助。

焦法官兩手一攤,把這扇門給關死了。

三天後,法院的判決書如下:“……儲戶鄭二白手裏的大丈夫有獎儲蓄之獎券為有效,儲戶秦克手裏的獎券為無效。四國銀行必須履行嫁女之承諾,如言而無信,則有悖於社會公德,建議錢業公會取消其會籍,並報請財政部吊銷其銀行牌照。”

一紙民事官司的判決,居然把行業工會、政府部門都給扯了進來,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信號:別上訴了,上訴也白搭。

關肆國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是啊,自己得罪的豈止是宋子文一個人,而是其背後的龐大的官僚資本集團。殺雞儆猴,誰敢跟他們作對,誰就會落得這麽個下場。不管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一旦你的尾巴被人家踩住,必遭窮追猛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四大家族訂的王法。關肆國很清楚,如果他拒不執行法院判決,先出麵的是錢業公會,接下來是財政部。一旦銀行牌照麵臨吊銷,儲戶馬上會蜂擁前來擠兌,四國銀行就徹底垮了,

“爸,你不會真的想把姐姐嫁給那個鄭二白?”關叁青還是沒悟出來,追問。

關肆國苦笑:“我不嫁他還能嫁誰啊?秦克嗎?他現在連這個機會都沒有了。判決書上說得清清楚楚,他手裏的獎券作廢。”

“可是爸——”

“現在的形勢完全不同了。我問你,是你雇了打手把鄭二白把黃浦江裏扔的?”

關叁青點點頭:“尾款還沒付呢,人家遞話過來,包活兒。可以重來。”

“你怎麽還犯傻!”關肆國大怒,“在這節骨眼兒上,還想捅簍子嗎?鄭二白要是死了,我輸掉的就不是一個閨女,而是全家。銀行換招牌,全家下大牢。”

“可是爸,鄭二白已經放棄了,他不想娶我姐了,”見父親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關叁青發誓說,“是真的,他當麵跟我姐說的。”

“你傻啊?那是他的真心話嗎?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不想娶你姐了,我們也必須讓他回心轉意!這門親他想不答應都不成!”關肆國撂下狠話。

關肆國陷入水深火熱,關壹紅毫不知情,她約了秦克在南京路的德大西餐館見麵。

在上海,吃西餐有兩家老字號流傳至今,一家是法租界的紅房子,招牌菜是烙蝸牛;一家是公共租界的德大,招牌菜是煎牛排。據說德大的前身是一家肉莊,專營牛羊肉和火腿培根等西餐食材,後來索性開起了餐館,肥水不流外人田。

關壹紅和秦克是這裏的常客。不過今天沒要牛排,隻點了兩杯咖啡。秦克是來攤牌的:他不是不想娶她,反正鄭二白退出了,危機化解了。婚事可以往後挪一挪……

“秦克你知不知道?我爸本來死活不同意,現在他已經同意了,這是多好的機會,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

見秦克沉默,關壹紅惱了,真恨不得把一杯咖啡潑在他腦門上:“我說你腦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紅,你知道嗎?‘一二八’雖然我們敗了,但雖敗猶榮,可是根據停戰協議,上海不能駐紮中國軍隊,而虹口卻可以駐紮日本的海軍陸戰隊,這是中國人的上海啊,悲哀,何其悲哀。現在華北又成了日本人嘴邊的肥肉……”

關壹紅覺得莫名其妙,結不結婚,跟這些有什麽關係呢?你愛國,你憤青,我又沒反對過……

“壹紅,我是中國人,你也是。一想到有那麽多同胞背井離鄉,淪為難民,而日本人卻在我們的土地上耀武揚威,那種心痛,那種憤怒,夜不能寐……”秦克說著竟哽咽了。

關壹紅抓住他的手,想安慰幾句:“別這樣,你隻是一個演員,國家的事,你我都無能為力……”沒想到秦克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發泄口,憤然道:“什麽叫無能為力?你怎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還是中國人嘛?”

“我怎麽不是啊?”

“你是中國人就不該說這種話。”

“那你要我怎麽樣?我爸爸是開銀行的,又不是帶兵打仗的。他要是個將軍,我就問他討一個團來送給你。”

秦克大笑:“關壹紅,一個團有多少兵力你知道嗎?”

關壹紅語塞。

“你以為一個團就能收複東北嗎?”

“秦克,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把我‘作死了’你高興是不是?”關壹紅眼圈紅了,她說,“東北有日本人的*,如果你嫌東北太遠,那好——上海,虹口,有日本人的海軍陸戰隊,離得那麽近,你去啊,你去把他們趕走啊!除了衝我發脾氣,你還有什麽別的本事?”

這下輪到秦克語塞了。透過咖啡館的窗戶,由遠而近的傳來口號聲:

“取消華北自治!”

“打倒漢奸殷汝耕!”

大批學生湧上街頭,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都爆發了遊行示威。

民國二十四年九月,日本任華北駐屯軍司令官多田駿公開聲稱“必須對組織華北五省聯合自治團體的工作予以指導”。很快日本內閣會議通過了《鼓勵華北自主案》。漢奸殷汝耕隨即在通縣發表宣言,宣稱冀東22個縣脫離中央政府,掛起“冀東自治政府”的牌子,殷汝耕自任“政務長官”。香河縣的漢奸立即效仿,在日軍掩護下占領縣城,實行“自治”。

華北,眼看就要變成第二個東北了。

這個殷汝耕,在抗戰勝利後的第三年,即1947年,在南京被公開槍決。這就是漢奸的下場。

秦克跑出咖啡館,關壹紅跟在身後。“殷汝耕是誰呀?”關壹紅傻傻地問。

“殷汝耕就是第二個傅儀!這是日本人的陰謀,把華北變成第二個滿洲國,從中國的版圖上分割出去!”秦克揮著拳頭滿臉激憤,見關壹紅依舊似懂非懂,忍不住挖苦她,“不愧是銀行家的千金,祖國大地上正在發生什麽,你從不關心,就關心你們家銀行能增加多少儲戶、賺進多少鈔票!拜托你去買張中國地圖好好看看吧!”說完秦克一頭紮進了遊行隊伍,撇下了左臉紅、右臉白的關壹紅。

秦克,我可以原諒你的傲慢、無禮、粗魯,但我絕不能容忍你把愛國和愛情相提並論甚至分出輕重緩急來!

關壹紅在心裏反複對自己說。

秦克卻一次又一次挑戰了她的底線。

就在當晚,是《天火燒》的首演。

“愛情是什麽?”

這是黃浪才最得意的一段獨白,可沒想到,秦克隻用了開頭五個字,後麵的全部變成了他的個人發揮:

“愛情是小布爾喬亞,是風花雪月,是那麽容易讓人陶醉。愛情是一塊塗了蜂蜜的蛋糕,是浪漫下午茶的曲奇餅,可是!這能吃飽嗎?對那些窮苦百姓來說,根本吃不飽。他們需要的是白米白麵大饅頭,吃飽了肚子,有了力氣,才能拿起武器,把日本人趕出中國!”

從舞台上到觀眾席,從演女一號的朱曼麗到跑龍套的那些演員,聽著秦克的台詞,無不錯愕。在後台的黃浪才和風導演更是呆若木雞。

“日本人收買漢奸,強奸民意,在刺刀威脅下營造出‘地方自治’的假象,進而在刺刀的控製下完成‘獨立’的鬧劇。在東北他們就是這麽幹的,搬出的是溥儀;現在在華北,換成了殷汝耕!”

秦克愈說愈激憤:“請問南京政府在幹什麽?簽署諂媚的‘何梅協定’,讓中央軍撤出河北、撤出平津,取締一切抗日組織,國民黨已經拱手讓出了東三省,現在又要把華北拱手讓給日本人!請問南京政府,你們賣國有沒有底線?你們無恥有沒有底線?”

“快把大幕拉上,你們想讓巡捕房封了咱們的劇社嗎?”後台的黃浪才對著風導演吼。

大幕徐徐落下。秦克早有準備,他一步跨出來,站在舞台邊沿,朝著觀眾席,繼續用他那朗誦莎士比亞台詞的洪亮聲音道:“同胞們,覺醒吧!在民族存亡的危難時刻,我們還需要愛情嗎?不需要!”

第一排的關壹紅,聽了不由渾身一震。

“我們還需要這種吹捧日中親善的破戲爛劇嗎?不需要!我們要大聲呼籲,讓駐守在平津的宋哲元聽見四萬萬同胞的呼聲,讓他的第二十九軍跟日本人開戰!開戰!!”

秦克並不知道,兩年後在北平的盧溝橋,宋哲元麾下的二一九團打響了全麵抗戰的第一槍。這就是“七七事變”。

片刻的沉默後,劇場裏爆發出暴風驟雨般的掌聲,觀眾紛紛起立鼓掌。不少人熱淚盈眶,振臂高呼:“不做亡國奴!”

“打倒漢奸!”

“中國人站起來!”

坐在關壹紅身邊的丁香激動不已,跟著喊口號。就連後台的風導演也喊上了。黃浪才一溜煙跑去給巡捕房打電話,稱有人在蘭心大戲院聚眾鬧事,高呼反日口號。

關壹紅眼裏噙著淚,坐在座椅上一動不動。

“小姐,快站起來,沒聽見他在喊嗎?中國人就得站起來,坐著的就不是中國人。”丁香去拉她。關壹紅慢慢站了起來,她沒有喊口號,而是轉身默默地離去。

她來到秦克的公寓,看見牆上掛著一幅地圖,當初被她撕壞的地方,已經精心地修補好了。除了用紅筆標注出上海至陝北的路線,還增加了一條用藍筆標注的“備用路線”。

女人體內都有一樣叫做“歇斯底裏”的東西,屬於神經係統。一旦底線被觸及,甚至崩潰,就會大爆發。

一個小時後,喊啞了嗓子,卻倍感酣暢淋漓的秦克返家,看見地圖上貼了張紙,寫著三行字:

“你去你的延安,我要留在上海——

嫁人!”

最後兩個字特大。

秦克還沒反應過來,外頭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站著兩名穿大衣的。其中一個掏出巡捕房的派司一晃:“秦先生,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其實秦克心知肚明,但他想到牆上那幅地圖,怎麽去延安的路線標注得一清二楚,萬一被他們看見麻煩就大了。所以他盡量用身體堵著門,裝出莫名其妙的樣子:“我犯了什麽事?”

“你在戲院裏高呼反日口號,煽動眾人鬧事。”

秦克麵帶微笑,又問:“請問二位是不是中國人?”

人家不搭理他,道:“租界有租界的規矩,你搞你的藝術,OK;你要想搞政治,NO。秦先生,你踩紅線了。”那人一邊說一邊掏出手銬就把他銬了起來。秦克身體出了門,順勢用腳一鉤,把房門給帶上了。

“中國為什麽一直落後挨打?就是因為你們這些麻木不仁的民眾,一群亡國奴……”被推搡的秦克一路叫喊,走廊裏好幾家鄰居紛紛開門張望。

4

收到法院的判決書,莊律師就斷言,關肆國那老家夥肯定是得罪人了,而且是大人物。老鄭,你運氣超好啊,這件事有戲。果然,又收到了牛律師的公函,“誠邀”他們去談一談“結婚的事兒”。莊律師大喜,要老鄭請客,沒想到鄭二白的“二勁兒”又犯了,說我已經向秦克宣布放棄了。他和關壹紅早就兩情相悅,我還湊什麽熱鬧、當什麽電燈泡?

莊律師眨巴眨巴眼睛,以為他真的要放棄,著急。謝桂枝在邊上一語道破:“老鄭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關壹紅?想不想娶她?”

“我……”鄭二白語塞了。

“大老爺兒們,別磨磨唧唧,快說!”

鄭二白:“我……我是喜歡,我也想娶,可是……”

“沒有可是!”莊律師站起來,“去談了再說。”

牛律師準備了一份“婚前協議”,主要有三條,條條致命。

第一條:隻有夫妻之名,絕無夫妻之實。(三年內夫妻不能同床)

不同床,還叫夫妻嗎?莊律師用鋼筆敲著桌子忿然地問。

鄭二白扭過臉來一本正經地對他說:“我並不是衝著**才娶關小姐的。話說回來,強扭的瓜不甜。霸王硬上弓,有意思嗎?沒意思。”

莊律師無語。

第二條:男方保證不對妻子及其家族有任何財產上的要求。

換句話說,女方的錢,男方一個銅板都不能要。

鄭二白又對莊律師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開我的診所、收我的診金,我能養活我自個。我鄭二白,一不圖色二不圖財,本來就不是衝這些東西才娶她的。”

那你丫幹嘛娶她?吃飽了撐的!

莊律師在肚子裏大罵他的委托人。

第三條:本協議有效期三年,三年後自動失效,任何一方可以提出離異之請求,另一方不得阻撓幹涉。

意思就是隻能做三年的夫妻,三年一過就得離婚。

所以牛律師特意補充了第四條:提出離異的一方,需給另一方一筆遣散費。另一方拿了錢,本協議自然終止。

莊律師忍無可忍了,三年內不能同床,三年一過就得離婚,這還叫什麽夫妻?哪怕在台上演個夫妻,都比這強!

鄭二白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在他看來,前兩條尚能接受,但第三條不能答應。如果兩個人感情和睦,夫妻恩愛,不想離婚呢?

牛律師忙道:“要那樣的話,就不離唄。這第三條指的是夫妻任何一方不想過了,提出離婚,另一方就得同意。要是兩個人都不想散夥,那就接著過唄。”

鄭二白又提出,他對“遣散費”這三個字特反感。又不是難民,賴在關家蹭吃蹭喝還騙錢花,怎麽叫遣散呢?這不是侮辱人嘛?

還是叫“分手費”吧。

“沒問題!馬上修改,馬上打印,這就簽字?”關叁青有點忘乎所以了,真沒想到,這件事出乎意料地順利。鄭二白一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反問:“我要是不簽字呢?你還找人把我往黃浦江裏扔?告訴你,我會遊泳,想淹死我?,沒門!還有我身上帶了這個——”說著掏出一把折疊小刀,“我可以自救!”

“什麽?鄭先生?他們企圖謀害你?你為什麽不報案?”莊律師驚問。

牛律師忙道:“事情都過去了,是個誤會,他們抓錯了人……”

“連這種事都能誤會?你們這是有預謀的,是謀殺,我要報案!”莊律師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打算在協議上進一步討價還價,為自己的委托人多爭取一點。沒想到鄭二白對他說:“莊律師,你先別激動,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再說今非昔比,我很快就要成為關家的女婿了,都成一家人了,我老嶽丈總不會對自家人下手吧?”

“對對對,一家人,你就是我姐……姐夫!”關叁青嘴巴很甜。

莊律師真的憤怒了,不是衝關家,而是衝鄭二白:“既然你什麽都答應,還要我這個律師幹什麽?另請高明吧!”莊律師氣呼呼走到門口,回頭罵了一句,“鄭二白,沒人比你更二!”

協議順利地簽下來了。關壹紅還是有點擔心:知人知麵不知心,有些人會裝的。萬一到了新婚之夜,他把房門一鎖,來個霸王硬上弓,那我不是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嗎?

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關肆國和關叁青早就安排好了,壓根兒就不會給鄭二白這種機會。另外,作為貼身丫鬟,丁香對關壹紅寸步不離。丁香學過兩年武術,有功夫底子,對付鄭二白這隻企鵝綽綽有餘。當然了,除非鄭二白是某位大隱隱於市的武林高手,會點穴、會輕功、會少林、會武當……

這是不可能的。

協議一式兩份,鄭二白拿走一份,回去隻給兩位“閨蜜”看,就是謝桂枝和林妹妹,她倆是他的“粉紅軍師”,結果狠狠挨了一通數落。

謝桂枝說這份協議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喪權辱國。比大清朝跟八國聯軍簽那什麽辛醜條約、塘沽協議,還要露骨!

林妹妹說話更難聽:男人都是食肉動物,一聞到女人味就不顧一切了。關壹紅算什麽?除了家裏有錢有勢,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們男人還拿她當個寶!何況她心裏裝的是那個演戲的。

鄭二白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自己和關壹紅的婚姻,已經超過了婚姻本身,演變成兩個階級的問題,這是一個中國社會至今都未解決的社會矛盾——富人與窮人。自己一沒靠山,二沒旁門左道,靠的是手藝。關家仗著有錢,瞧不起窮人,總覺得我是奔著那點家財去的,所以我是不蒸饅頭蒸(爭)口氣,讓他們看清楚,窮人是有骨氣的!

當然了,鄭二白也承認,自己多少有點私心。

他跟秦克交過手,據他診斷,秦克的身子屬熱性,大熱,自己呢是溫涼適中。一個好動一個好靜;秦拍桌子瞪眼,我以不變應萬變;秦比我年輕比我帥,我比他有定力有耐心。就好比龜兔賽跑,他是兔子我是烏龜,別看兔子連蹦帶跳跑得快,漫漫征途,烏龜後來居上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鄭二白認為自己擁有一件法寶——時間。三年,整整三年耶。時間是把殺豬刀,老母雞能變成鴨,醜小鴨能變成白天鵝。他要用時間來證明……

林妹妹給他潑冷水:“你表現得再好,時間一到,人家立馬跟你離婚,調轉屁股嫁給秦克,你怎麽辦?白白賠上三年。”

對於最壞的結果,鄭二白也有心理準備。到那時,他會麵帶微笑祝福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估摸到了那時候,關壹紅也算個高齡產婦了,可免費幫她義診……

“謝小姐,你見過這麽二的男人嘛?”林妹妹問謝桂枝。

5

得知秦克被法租界巡捕房拘押,關壹紅趕緊去找父親,要他想辦法把秦克保釋出來。

關肆國哼了一聲說:“這個秦克,真不是盞省油的燈。如果你嫁的是他,沒準又成了把柄,說我的四國銀行通共!”

關壹紅不愛聽,馬上反駁:“爸爸,他做錯什麽了?你難道不是中國人嗎?”

“爸爸當然是中國人,可我跟他不一樣,我是實業救國,把銀行辦好了,於國於己都有利;他是口號救國,除了空喊兩聲,什麽也不會做。”

後半句也是關壹紅想說的,可當著父親的麵,她必須為秦克辯護。“喊口號也能喚醒民眾,你沒看見那天劇場的氣氛,很多觀眾都是眼含熱淚的。”

關叁青插話道:“眼淚除了濕濕眼眶,還有什麽用?那些從關外跑到關內來的難民,哪個不是含著眼淚的?可又什麽用呢!”

“不跟你們說了。秦克說的一點沒錯,你們就是一群麻木不仁的羔羊,等著挨日本人的宰吧!”

就在關壹紅跟父親和弟弟做著無謂的爭論時,秦克就被關在霞飛路(今天的淮海路)法租界警務處大樓的一個地下室裏。大家耳熟能詳的中共一大會議險遭破壞、緊急轉移至嘉興南湖遊船上續會的經曆,就與該大樓有關——包圍會場的大批巡捕就是從這裏出發的。這棟清水紅磚外牆、法國文藝複興風格的的外廊式建築,今天的名稱是“盧灣區職業教育中心2號樓”,屬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秦克坐在一間牢房裏(他不知道七十年後這裏會變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麵對肮髒的牆壁,吟了一首詩:“孤臥僵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雨聲,鐵馬冰河入夢來。”

邊上幾個犯人都樂。秦克問他們:“這是陸遊的詩,你們聽過嗎?”

一犯人說:“沒聽過,也不想聽。”

另一個說:“我們就想早點出去。”

秦克除了歎息,啥也不想說了。這時候牢門開了,一名看守探頭吆喝,喊秦克出來。秦克以為又要提審,滿不在乎地走了出去。看守上下打量,問他:“你是演員?”秦克斜了一眼,點點頭。

“怪不得,來保釋你的也是個美女。”

秦克以為是關壹紅,興衝衝來到辦公室,隻見一女子修長的背影,一件高領低擺、開衩至膝的無袖窄身旗袍,襯托出婀娜多姿的身材。女子回頭一笑,秦克頓時傻眼,不是關壹紅!

外頭下雨了,朱曼麗拿著把傘,不知怎麽搞的,傘骨僵住,撐不開。秦克脫下外套,往頭頂上一撐,帶著朱曼麗在雨中奔跑起來。兩人前腳走,關壹紅就開著雪佛蘭轎車來了,帶來一筆保釋金,還有法租界工部局華人董事的一封親筆信,這是關肆國厚著臉皮去討來的,無非是說秦克年輕無知不諳世事受人挑唆並保證今後不再犯雲雲。

兩人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勞勃生路的公寓,牆上那幅地圖吸引了朱曼麗的目光,那張貼上去的紙條秦克還沒收走,也被她看見了,吃驚地問:“她要嫁人?她不是非你不嫁嗎?她嫁誰呀?”見秦克不語,朱曼麗忽然頓悟,“就那中醫?跟她們家打官司那位?我的天哪!她想嫁他?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那家夥的身材就跟一把大茶壺似的。”

“是你想上延安,她一賭氣才要嫁人,還是她要嫁人,你一賭氣才想上延安?”

朱曼麗一個勁兒地追問,打了個噴嚏。

秦克說:“你就別多管閑事了,去洗個熱水澡吧,小心著涼。”說著打開抽屜,拿了一件幹淨的浴袍遞給她,把她往浴室裏推。

“哎哎,別推我呀,”朱曼麗看見酒櫃裏擺著洋酒,就嚷,“幫我倒杯酒,讓我暖暖身子。”說著她進了浴室,秦克倒了兩杯威士忌。浴室門開了一小半,朱曼麗**脖子和肩膀,伸出手來,接過了酒杯。秦克扭過臉去,不看她。朱曼麗卻故意找話:“你真想上延安?”

秦克點點頭。

“再想想吧,在上海可是要有什麽有什麽。”朱曼麗拿話逗他。

“你認為我很在意物質上的東西嗎?”秦克反問。

朱曼麗說:“雖說巡捕房抓你,人家那是公事公辦,又沒怎麽刁難你。在這兒,起碼你朗誦莎士比亞台詞的時候台下還有人鼓掌,可到了那邊,盡是些土包子,人家要看的是扭秧歌,你會嗎?”

見秦克始終扭著臉,朱曼麗不高興:“人家跟你說話呢,你把臉轉過來行不行?這樣很不禮貌!”

秦克轉過臉來,手搭在額頭上,捂著眼睛。朱曼麗咯咯直笑:“大帥哥,你什麽世麵沒見過,還怕難為情啊?”

秦克拿走她的空酒杯,用浴室門把她頂回去,關上門。

畢竟淋了雨,秦克也打了個噴嚏,忙脫去外衣,光著上身,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正打算擦拭,聽見敲門聲。那年頭還沒有“貓眼”,秦克直接就開了門,一下就愣住了。

望著半裸的秦克,關壹紅立刻生疑:“你在幹嗎?”

“我?沒幹嘛。”

“沒幹嘛你脫光了!”

秦克腦筋一轉說:“外頭下雨呢,我淋濕了,正擦呢。”

“不打算讓我進去嗎?”見秦克還愣在那兒,關壹紅自己就走了進來,環顧四周,嘴裏一邊說,“我剛去巡捕房了,想去保釋你。”

“不用了。”秦克冷冷道。

“是啊,看來我多操了這份心。”

兩人誰也不想多說一句,陷入沉默。偏偏就在這時候,浴室裏隱隱傳來歌聲,唱的什麽聽不清,但肯定是個女人。關壹紅警惕起來,看見浴室門口有噝噝熱氣順著門縫溢出。

“裏麵有人啊?”

秦克嗯了一聲。

“誰啊?我認識嗎?”

秦克不肯多說,一副懶得解釋的樣子,拿了件幹淨衣服穿上。

關壹紅的臉色難看起來。這時候浴室的門開了,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朱曼麗穿著一件浴袍走出來,浴袍兩側口袋上各繡一個字母,左“Q”右“K”。這是關壹紅在南京路上的“鴻翔”時裝公司定做的。

“唷,這還繡著你的拚音字母呢……”朱曼麗一抬頭,跟關壹紅打了個照麵,嚇得“媽呀”叫了一聲。

關壹紅死死盯住她:“這是我送他的生日禮物,穿著舒服嗎?”

朱曼麗畢竟“久經沙場”,愣了片刻,莞爾一笑:“當然啦。”

關壹紅回頭望著秦克,等他解釋。秦克手往褲兜裏一插,眼睛朝天花板看,沉默是金。朱曼麗見狀笑道:“快去洗吧,現在的水溫被我調得不冷不熱,可舒服了。”一邊說一邊把人往浴室裏推。

“秦克!”關壹紅大吼一聲。

秦克簌的回頭,就見關壹紅咬牙切齒地:“我來是想告訴你,我跟鄭二白的婚禮就定在下周一、上午十點鍾、佘山天主堂;喜宴在國際飯店,晚上六點鍾。你想來就來,不來拉倒,反正我通知到了!”說完扭頭就走。

朱曼麗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唷,關小姐,真嫁啊?恭喜恭喜,喝喜酒我們就不來了,紅包還是要給的。祝你和那誰……那老中醫,百年和好,早生貴子。”

關壹紅回過頭來狠狠瞪了她一眼:“新郎叫鄭二白,他是中醫,但不老,才四十出頭!”

朱曼麗說:“才四十多歲?那是不老,一點不老。乾隆皇帝六十多歲照樣生兒子呢。”

秦克一言不發,進浴室把門重重一關。關壹紅也走了。“走好啊,不送!”朱曼麗儼然女主人,把房門關上了。

一邁出公寓的門,關壹紅頃刻淚崩,她快步離去,用腳步聲掩蓋抑製不住的嗚咽聲。

秦克從浴室裏探出頭,質問朱曼麗:“什麽意思?”

朱曼麗一臉茫然。秦克又說:“明明知道她誤會了,還不幫我解釋解釋?”

朱曼麗聳聳肩說:“我一直在裏麵洗澡,我知道你們倆在外頭說些什麽?再說了,你自己都懶得解釋,我湊個什麽熱鬧!”

秦克無語了。朱曼麗跟著說:“她就要做別人的新娘了,你還拿我當出氣筒?天底下撿什麽的都有,就是沒有撿綠帽子戴的……”

“夠了!”秦克厲聲,“把浴袍脫了,你走吧。”

“脫?在哪兒脫?當你麵嗎?”朱曼麗故意把浴袍的帶子鬆開,*若隱若現,秦克隻好從浴室裏走出來,讓她進去,把門關上。

秦克別提多鬱悶了。鄭二白,那晚我應該讓你淹死在黃浦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