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四國銀行?四黑銀行!

1

四國銀行在華界、公共租界,還有法租界,都設有支行。它的總部在靠近外灘的寧波路、江西路的路口,是一幢歐式的花崗岩大廈。其設計師鼎鼎大名:猶太人鄔達克。著名的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美國花旗總會,都是他的作品。

鄭二白特意換了一套淺灰色派立司洋服,穿上紳士的三節包頭拷花尖頭皮鞋,一頂西式禮帽,比許文強還要帥。那張大獎的獎券就揣在懷裏,緊貼著胸口。鄭二白就跟揣了隻兔子似的,惴惴不安。

此次“大丈夫有獎儲蓄”,兌獎地點就在四國銀行的總部,底層的營業大廳有專門的兌獎窗口。獎金並非支付現金,而是劃入他的儲蓄賬戶。

鄭二白興致勃勃地來了,發現已經在排隊了,十幾個人,都是一些歡喜獎、三等獎之類的小獎,大家相互交流,有位仁兄來兌二等獎,馬上引來一陣羨慕的目光。

有人問鄭二白:“你兌什麽獎?”

“我……兌……”鄭二白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大獎”這兩個字。

那人以為他有口吃病,鄙夷地看了一眼,不再搭理他。

有人感慨:“唉呀,不知道哪個家夥撞上狗屎運啊,能中這個大獎。”

大家七嘴八舌:

“依我看,這個大獎一定是內定的。不然的話,萬一中獎的是個啞巴聾子、瘸子瞎子、大煙鬼病秧子,甚至是個精神病人,非要娶關家大小姐,關老板不是打落門牙往肚裏咽?”

“是啊,敢押這麽大的賭注,肯定留了一手。”

“就是嘛!開銀行的都是些什麽人?人精裏的人精。”

“這位年兄,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鄭二白插話道,“人家是開銀行的,既然開銀行,不光有財力,還要有魄力。什麽叫宰相肚裏能撐船?心胸不開闊的人,做得了宰相嗎?”

他這一開腔,眾人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

“喔唷,莫非你就是來兌頭獎的吧?”

鄭二白裝作沒聽見,仰著頭看大廳的天花板。

2

關肆國現在最關心的是銀行業務。“大丈夫有獎儲蓄”奇兵奏效,存款額大幅提升,銀行已經擺脫了危機,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如何用好這一大筆錢。至於後續兌獎,倒無須擔心,那張“伍柒伍柒伍玖壹柒”的獎券,關叁青交到他手裏,被他親手撕毀,碎片放進煙灰缸,用火柴點燃,親眼看著它們焚為一撮灰燼,這才放心。

有一家大陸煙草公司,老板姓陸,叫陸書寒,先後從四國銀行、中國銀行、鹽業銀行等處貸款七十五萬。當時的香煙市場基本為英美煙草公司壟斷,555,哈德門,三炮台,老刀牌。國產香煙,隻有南洋兄弟和華成這兩家因為是上市公司,實力雄厚,而一些中小規模的煙草公司,則處境岌岌可危。別的不說,都知道做香煙離不開煙葉,英美煙草就從源頭上入手,深入產地,全部收購,叫你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一招釜底抽薪導致大陸公司陷入危機,無力償還貸款,宋子文操控的中國銀行就想借機將它收入囊中,變民族資本為官僚資本。關肆國早就看不慣官僚資本的強盜行徑,他挺身而出,在幾家銀行的聯席會議上大聲呼籲:支持國貨。支持國煙。

好在四國銀行才是大陸煙草公司的最大放款銀行,最有權處置。其次,以大陸目前的資產,超過它的貸款額,尚未達到接管的程度,應再為其輸血,讓它恢複造血功能。在關肆國的力推下,大陸煙草終於度過了難關,償還了貸款,四國銀行是最大的受益方,別家銀行也不吃虧,表麵來看皆大歡喜,但關肆國卻不知道,他得罪了宋子文,以後夠他喝一壺的。

陸書寒上門拜訪,感謝關肆國的鼎力相助,他準備在香煙的包裝和推廣上,下大功夫。他看中了關壹紅,想把她的玉照印在香煙的包裝上,華成公司的美麗牌香煙就是靠包裝和廣告一炮打響的,至於香煙的品質,一樣的煙葉、一樣的生產線,口味都差不多。

關叁青一聽很有興趣,卻被關肆國拒絕了,說了半天,不就是香煙牌子女郎嗎?有句話叫人怕出名豬怕壯,最近這一陣,因為大丈夫有獎儲蓄,她已經夠出名了,都快鬧得滿城風雨了,槍打出頭鳥,做人還是要低調一點。

關叁青說,這叫趁熱打鐵。我姐她待字閨中,尚未出嫁,出出風頭怕什麽?等將來嫁了人,那倒是應該安分守己,好好做個賢妻良母。

關肆國還是謝絕了。

話題就轉移到大丈夫有獎儲蓄上來。陸書寒問,剛才在樓下,看見兌獎窗口前有人排隊。要真來個兌大獎的,鄭老板,你真的願意把寶貝女兒嫁給他?

“你說呢?”關肆國嘿嘿一笑,反問,“大家都是生意人,這點小竅門,你應該懂的。”

兩人相視一番,大笑起來。陸書寒拱手說:“看來廣告之精髓,關老板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得多跟你學學。”

關肆國指了指身邊的關叁青:“不瞞你說,這個金點子,是犬子想出來的。”

陸書寒驚訝道:“後生可畏,四國銀行後繼有人,可喜!可賀!”

關叁青洋洋得意。這時候襄理氣喘籲籲跑了進來,“董事長,不好了!來了個兌獎的!”

“大驚小怪,讓他兌好了。”關肆國不悅。

“可、可他兌的是大獎!”

關肆國和陸書寒當場傻掉,關叁青裝傻。

“不可能!”關肆國聲音顫抖,“那張獎券被我親手撕了,然後燒了……你看清楚了?”

襄理說:“我看了不下十遍,伍柒伍柒伍玖壹柒,沒錯!”

關肆國扭過臉,嚴厲的目光投向關叁青:“這是怎麽回事?”

關叁青兩手一攤:“我不知道啊,會不會是獎券的印刷上出了問題?”

他裝模作樣拿起電話,向接線員報了印鈔廠的號碼。還沒接通,就聽陸書寒問襄理“那是個什麽人?”“唉,別提了,董事長和小姐都認識……”

廢話,當然認識!關叁青暗暗忍俊不禁,前兩天差點把他當賊抓了呢!

不過當他聽襄理說“就是方浜路上那中醫,被董事長您懸賞那位”時,話筒從手中滑落,眼珠瞪得跟銅鈴一樣,失控地朝襄理喊:“是誰!那中醫?”

不是秦克?!他差點喊出來。

父子倆跟著襄理匆匆下樓,來到大廳裏。鄭二白正被一撥儲戶,還有銀行的工作人員,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大家都爭看他手裏那張獎券。鄭二白沒有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獎券始終牢牢地捏在自己手裏。想看?可以,保持距離,隻能用眼睛看,不許用手碰。

肯定是某個環節出問題了。秦克的獎券怎麽會跑到這個人手裏去?真是撞上大頭鬼了!

當著眾多儲戶的麵,關肆國隻好用緩兵之計,讓襄理上前,笑嗬嗬對鄭二白說,首先恭喜鄭先生中大獎。鄭先生你也看見了,我們這兒人手有限,來兌獎的人又多,容我們按照從小到大的順序,先把歡喜獎、三等獎和二等獎這些獎逐一兌付了,然後再請鄭先生過來,商討領獎事宜。請鄭先生先回去,等我們電話。

人家客客氣氣,句句在理,鄭二白就沒有多想,小心地把獎券收好,回去了。

關叁青悄悄溜走,去給姐姐打電話,這才知道秦克那張獎券被洗糊了。“姐呀!你怎麽不早說?”關叁青跺腳。

“我也是怕你著急……”關壹紅吞吞吐吐。當她得知,有人來銀行領大獎,而且是“那個人”,差點昏過去。

關叁青趕去印鈔廠,毛廠長滿頭大汗,連聲道歉,那張獎券印的不是兩張,而是三張。

問題就出在毛廠長那情婦“小美麗”身上。她悄悄關照印刷工多印了一張,然後混在成捆的獎券裏,送到了銀行。銀行的工作人員因為級別低,不可能知道大獎就是這個號碼,按照正常程序,從櫃麵上給了某儲戶——就是跟林妹妹打起來的那嫖客。

關叁青二話沒說把手槍掏了出來,對準毛廠長的腦門,嚇得毛廠長差點尿褲子,跪下來求饒:“紅顏禍水啊!關少爺,我一定想法子彌補!”

關叁青腦筋急轉彎,命令毛廠長,再印一張!現在隻有多出一張獎券來,才能把水攪渾……

3

鄭二白回到診所,做什麽都心不在焉,好像魂兒掉在銀行裏了。他拿根雞毛撣子,東撣兩下,西撣兩下。

唰!狹小的診所變成了寬敞的廳堂,鄭二白一身嶄新的馬褂,胸前戴著一朵絲綢的紅花,成了新郎倌。身邊的新娘,鳳冠霞帔,雲衫霓裳,大紅的蓋頭垂落,暫時遮蓋了美麗的容顏。

主婚人是仲自清,一襲馬褂,高聲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鄭二白父母早沒了,新娘子那邊隻有關肆國一個人,正襟危坐,像尊蠟像似的麵無表情。

“夫妻對拜。恭送新人入洞房。”

進了洞房,雞毛撣子派上了用場,倒過來,雞毛撣抓在手裏,用竹把兒去挑開新娘的紅蓋頭,頓時滿堂生輝……

就聽有人叫他:“鄭醫生。鄭醫生。你拿個雞毛撣子幹嘛?”

鄭二白眨巴眼睛,朝周圍一看,氣派的廳堂消失了,局促的診所恢複了。

麵前站的是外灘裏五十七號,人稱“倒老爺”的老管。外灘裏的三百多隻馬桶,全部是他跟他兒子兩個人承包的,在別人眼裏,從馬桶裏倒出的是汙穢之物。而在他們父子眼裏,那可是金銀。

老管如約前來就診。老規矩,望、聞、問、切。鄭二白給他搭脈,老管把手腕伸出來,擱在一個小枕墊上。

鄭二白覺得奇怪,天天倒馬桶的手,原本那麽粗糙醜陋,怎麽一下子變得如此白皙?像女人的手……

診所又消失了,變成了徐家匯的天主教堂,金碧輝煌的大教堂。悠揚的鍾聲,和藹的神父,鄭二白穿著黑色的西裝,關壹紅披著潔白的婚紗。怪不得她的手那麽白皙,原來戴了一幅白紗手套。

下麵坐滿了人,外灘裏的眾鄰居一個個衣著光鮮,占了前兩排的位置。後一排是中醫同仁,清一色的西裝,難得一見。大家都麵帶微笑,臉上寫著“祝福”。

神父問鄭二白:“鄭先生,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妻嗎?不管她健康還是生病,也不管她生了病去看中醫還是西醫,你要愛她,嗬護她,直到她生命的終結。”

鄭二白小聲糾正:“神父,我比她大了整整二十二歲。除非是天災人禍,通常是我比她先翹辮子。”

神父皺了皺眉頭:“我又不是星相師,你們倆誰先死,我可管不著。我這麽問是例行公事。”

到底願不願意?給句痛快話!

“願意,我當然願意。”鄭二白大聲。

神父問關壹紅:“關小姐,你願意嫁給這個男人嗎?不管他比你大了十歲還是二十歲,也不管他比你胖了三十斤還是五十斤,你要一直愛他,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洗衣做飯,直到他的生命消逝,你才能考慮改嫁與否。”

關壹紅含情脈脈,注視著鄭二白,吐出三個字:“我願意。”

“我宣布,你們兩個結尾夫妻了,除了上帝,誰也不能把你們分開,阿門。”

神父的結束語像是特意講給關肆國聽的,他端坐著,仍舊像一尊蠟像,麵無表情。

“新郎,你可以吻新娘了。”

關壹紅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將鮮豔的雙唇奉上。鄭二白也不客氣,用力地吻、夯實地吻,不吻白不吻……

“鄭醫生,你老衝我撅嘴幹什麽?”老管疑惑地問。

鄭二白眨眨眼睛,好像剛剛從外麵回到自己的診所。

老管又問:“是不是我的脈象有問題?不大好?”

鄭二白“啊?”了一聲。人回來了,魂兒還在外頭呢。

老鄭的種種異常表現,在十八號眾人眼裏,尚屬正常。用馬太太的話來說,這把火在地底下燜燒了四十幾年,終於要爆發了。壓抑得越久,爆發得越猛烈呀。

就“鄭二白中獎”該事件,仲自清不惜筆墨,在《外灘裏弄堂誌》裏專門寫了一個章節,洋洋灑灑三千字,結尾用一句老北京的話來概括,說鄭二白是“老房子著火——沒救羅”。

4

為了獎券的事,關肆國罵了兒子一個下午。罵得他狗血淋頭,罵得自己血壓上躥。關叁青哭喪著臉,把責任一股腦兒推給了印鈔廠,說毛廠長瀆職,炒了他,再揍他一頓。這時候,襄理又進來了,帶來一個更壞的消息——又來一個兌大獎的。

秦克穿著一件美式飛行員皮夾克,戴著雷朋墨鏡,稍微留點胡子茬,甭提多帥了。他英雄般地站在關肆國跟前。風水輪流轉,幾天前就在關家的草坪上,倆人還是一個站著一個躺著,現在關肆國倒像是欠了他一屁股債似的,氣短了三分。

秦克笑眯眯地一口一個“伯父”,關肆國一瞪眼:“你叫我什麽?誰是你‘伯父’!”

秦克撇了撇嘴說:“等我娶了壹紅,我還得改口叫您一聲‘爸爸’呢。”

關肆國指著周圍:“這是我的辦公室,不是你的舞台,回去做你的莎士比亞夢吧。”

秦克不慌不忙,從皮夾克的貼胸內袋裏掏出一張還散發著油墨香的獎券,顯擺地:“伯父您看清楚了,這是你們銀行‘大丈夫有獎儲蓄’的獎券,號碼是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諧音是‘我娶我娶我就要娶’。真是太好了,我非壹紅不娶,壹紅非我不嫁。”

“你放屁!”關肆國把手一伸,“拿過來讓我看看。” 秦克趕緊往後一縮:“伯父您別著急,就這麽看,保持距離。我得留一手,謹防有人狗急跳牆,把獎券給撕了。”

關肆國戴上老花眼鏡,隔著一尺遠,看了半天,唰,血壓一下子上來了,至少二百。

他臉紅脖子粗地問道:“我就問你一句,這張獎券,你從哪兒來的?”

秦克說:“當然是從您的四國銀行來的。我也是貴行的儲戶,為了這獎,我特意開了個戶頭,存了二十塊錢,才得了這張獎券。”

關肆國冷笑一聲:“秦克,你以為我老糊塗了?這世上會有這麽巧合的事?”

秦克說:“無巧不成書嘛。我們看結果,別管那過程。”

關肆國說:“我偏要看過程,這裏頭準有貓膩,你們別想拿我當猴兒耍!”

回頭找兒子,關叁青早溜得沒影了。關肆國方知上當。打漁打了一輩子,魚沒釣上來,反倒叫魚給拖水裏去了!

關肆國就覺得這口氣堵在肺裏,艱難地往上爬,快到喉嚨口了。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襄理忙上前扶關肆國在沙發上躺下,拿出硝酸甘油讓他吞服。秦克見勢不妙,怕關肆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得先辦葬禮了,忙道聲“伯父您歇著,我下午還有演出”,拔腳也溜了。

“老魯你都看見了,”關肆國喘息著對襄理說,“他們內外勾結,沆瀣一氣。什麽大丈夫有獎儲蓄,分明是個局!”沒想到襄理說,“董事長,這倒好了,老天爺幫咱們。既然冒出來兩個大獎,一女豈能嫁二夫?索性大獎作廢,獎金照發,嫁女的事,誰也別想。”

關肆國苦笑著搖了搖頭,你知道上海灘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個大獎?廣告做得鋪天蓋地,儲戶的錢大把地攬進來,可到了開獎的節骨眼兒上,一聲“大獎作廢”,誰信啊?還不得指著鼻子罵,說這是咱們自導自演的一出鬧劇,光唾沫星子就能把銀行給淹了。信譽就這麽毀了,牌子就這麽砸了,不行啊!不能這麽做啊!

襄理也沒轍,那怎麽辦?總不能把大小姐一劈為二,各嫁一個吧!

現在看來,秦克和鄭二白,得二選一了。雖然關肆國討厭秦克那小子,可女兒喜歡,總比那從頭到腳散發著一股中藥味的鄭二白要強。當然關肆國是有條件的——秦克必須告別舞台,到四國銀行來做事。從櫃台實習做起,一步一步升上來,將來兒子和女婿攜手打理銀行業務,關肆國才能放心地退休。

萬一秦克不願意呢?

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這是條件,否則休想娶到壹紅,寧可把女兒嫁給鄭二白。

關壹紅去找秦克的時候,心裏也是七上八下,擔心秦克不接受。秦克的回答果然嘎嘣脆:就是死,也要倒在舞台上。銀行?我最討厭那種散發銅臭的地方。

關壹紅哭了,倒過來求秦克:

“不管怎麽講,爸爸終於鬆口了,這是好事。

“不管他提什麽條件,你先答應下來,我保證,婚後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歡、不想做的事情,還不行嗎?”

秦克說:“不行,你們家還是你爸爸說了算的,萬一到時候……”

“我爸爸是把銀行的信譽看得比他的命還重,現在有人來兌獎,等於把他給逼上懸崖了,沒準我爸真會讓我去嫁給那個鄭二白……

“若真那樣,就是你把我往火坑裏推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關壹紅杏眼圓睜,越說越來氣。秦克心虛了,“那張獎券也不是我給鄭二白的,怎麽能怪我?”

“就因為獎券被你洗糊了,耽誤了時間。要不第一個去兌獎的人肯定是你,我也不至於搞得這麽被動!”

秦克服軟了,表示可以讓步,但問題是,那個人手裏也有一張獎券,他豈能善罷甘休?而你隻有一個人,不可能兩邊都嫁。

“這你就別操心了,有我弟弟呢,會把他擺平的!”

擺平,上海俚語,解決、搞定的意思。從字麵上看,原本人是站著的,現在被放躺下了(這就有了點競技摔跤的意思)。

5

鄭二白和關叁青見麵了,當然不是在競技台上,而是位於靜安寺卡德路口的一家猶太人開的咖啡館。兩杯黑咖啡,一塊巧克力蛋糕,一片塗抹了黃油的烤麵包。兩個男人麵對麵,誰都沒有先開口,打量著對方,掂量著對方的實力,揣摩著對方的心思。

“不好意思,鄭先生,沒有征得你的同意,隨便就點了,我忘了,你是個中醫,應該喝茶的,綠茶,茉莉茶,鐵觀音什麽的……” 關叁青指著黑咖啡說。鄭二白沒有接他的話,隻盯著他看,看得關叁青有點發毛,“鄭先生,我臉上是不是長東西了?”

“沒有,不過你的舌苔……”

“舌苔?”

“你的舌苔不僅厚,而且白粘,乃濕熱氣聚所致,濕重於熱……”

關叁青把臉一沉:“鄭二白,我約你出來是談判的,不是來問診的!”

“此言差矣。”鄭二白不慌不忙道,“鄭某人平日出診,要收一個大洋的診金。現在我是免費為你義診。依我看,你有濕熱症。看看你點的東西,你應該少吃一點甜食和油膩的、烘烤的食物,少攝入一點*,尤其是這麽濃的黑咖啡。你應該多喝些綠茶、菊花茶、茉莉茶呀,清心去火的。你若愛甜食,建議你吃點蜂蜜……”

關叁青不耐煩地從懷裏摸出一隻英國小牛皮的長皮夾子,掏出張支票往桌上一擺,支票金額欄裏寫著“叁萬圓整”。一萬塊是大丈夫有獎儲蓄的獎金、一萬塊是放棄娶親而追加的獎金、最後一萬塊是關叁青給的“特別犒賞”。

三萬塊大洋。要知道,鄭二白每月的診金收入最高不過三十多個大洋,還要刨去房租和給謝桂枝的薪水。三萬塊絕對是一筆巨款。

鄭二白嘖嘖道:“我說你們關家真是財大氣粗,拔根汗毛都比我的手指頭粗。上回,登報要給我五千大洋的賞金……”關叁青岔斷了他的話糾正:“那不是給你的,是給揭發你的人的賞金!”

鄭二白說:“可你們給了嗎?沒給呀。林小姐還住我樓上呢,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罵你們說話不算數。我原以為有錢人是一諾千金,現在看起來,有錢人說的話就跟他們放的屁一樣,都是臭的。”

關叁青心想,好嘛,罵人不帶髒字的。

鄭二白拿起支票看了一遍,錢莊裏的賬房驗支票都沒這麽認真。然後看著關叁青說:“前麵那二萬塊,我還能理解。最後那筆‘特別犒賞’又算咋回事?”

關叁青心想,這家夥怎麽這麽“軸”啊,嫌錢少,說話;不嫌少,就拿下。刨根問底,大概當醫生的都這樣。他耐著性子說:“我想跟你交個朋友,這總可以吧?”

“交朋友可以,但我從來沒有交過像你這麽闊綽的朋友,頭一回見麵就往桌上拍支票。”

關叁青說:“我樂意,你管得著嗎?”

鄭二白說:“如果你真拿我當朋友,把你的手伸出來,放在這兒,手心朝上……”

關叁青手下意識地往外一伸,被鄭二白趁勢按住,就給他搭脈,一邊說:“我說你有濕熱症,一點不假,我給你開幾帖藥……”

關叁青把手狠狠抽了回來,咒罵:“鄭二白,你是腦子真有病,還是故意裝的?就衝你這副德行,還想娶我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鄭二白並不惱,嗬嗬笑道:“從中醫的角度看,癩蛤蟆性寒,治你的濕熱症,可謂正當。其肉可食,作為食補;其皮、四肢、骨頭、囊液,皆可入藥,所以說癩蛤蟆全身是寶。倒是那天鵝中看不中用,肉質粗糙不說,還容易得禽流感。”

關叁青指著支票:“你到底要不要?”

“當然要的。”

“那還羅嗦什麽?拿上支票,胖子翻身——滾蛋!”

鄭二白拿起支票說:“本人有言在先,這張支票並非給我個人。”

見關叁青表情茫然,鄭二白掰開手指如數家珍:“中醫協會、慈善協會,各捐一萬。最後那一萬,買上千餘斤各類藥材,委托藥店加工成藥丸,然後進行義診,凡就診者每人贈送一盒。藥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關氏愛心大補丸’。”

關叁青劈手把支票奪回來,起身就走,可轉念一想,一通爆笑:“鄭二白,你誰啊?撒泡尿照照,就你還想娶我姐?”

鄭二白認真地回答:“尿我天天撒,鏡子我也天天照,不過撒出來的尿沒法當鏡子照。要不你撒泡尿試試,要能當鏡子照,我就輸給你,立馬走人。”

關叁青有點坐不住了:“鄭二白,你怎麽就那麽自信呢?你怎麽就沒看出來呢?你以為你真能娶上我姐?”

“我知道,你們不會善罷甘休的。可我警告你們——”鄭二白義正言辭,“如果你們食言,你們辦的就不是有獎儲蓄,而是非法斂財。我要開記者招待會控訴你們,我要告訴廣大儲戶,你們是小人,不是君子。把錢存在小人的銀行裏,很危險,到時候大家蜂擁而至來擠兌,你們銀行就垮了。栽一棵樹,需要十年甚至百年,可砍倒一棵樹,半天足矣。你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見他激動起來,關叁青嘿嘿一笑:“我們銀行當然說話算數,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拿出秦克的照片,秦克手裏拿著一張獎券在展示。鄭二白不認識秦克,左看右看不明白。

“此人叫秦克,是個演話劇的。你看他手裏拿的什麽?也是一張獎券,對吧?我告訴你,獎券的號碼也是‘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跟你的一樣。”

見鄭二白不信,關叁青補充說:“是印刷廠的問題,不小心多印了一張。”

鄭二白難以置信:“這怎麽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呢?”關叁青反問。

“是每張獎券都多印了一張,還是唯獨這張獎券多印了一張?”鄭二白追問。關叁青笑道:“你自己上印刷廠去問吧。反正你前腳出銀行,後腳這個秦克就來兌獎了。結果你猜怎麽著?嘿,我姐看上他了!我爸也對他十分滿意。所以說,娶親這件事你就不要白日做夢了,乖乖拿上支票,滾蛋!”

“有了這筆錢,別說娶一個老婆,將來娶小老婆的錢都在裏頭了。”關叁青調侃道。

鄭二白傻眼了。

回到診所,鄭二白把一肚子苦水嘩嘩一倒,林妹妹義憤填膺,“我說呢,開銀行的怎麽這麽大方,把寶貝女兒當獎品,嫁給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鬧了半天是個圈套!”

謝桂枝也說:“這個叫秦克的肯定是早就內定了的。這叫一箭雙雕,既為銀行做了廣告,女兒又沒吃虧,肥水不流外人田。”

鄭二白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濕到腳,人整個蔫了。“我該怎麽辦?”他隻會說一句。

“凡事靠爭取。爭取爭取,你得先爭,才有機會取!”謝桂枝鼓動他,“既然下雙黃蛋,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你們是平等的,憑什麽讓他摘果子,你眼巴巴瞅著?”

“可關壹紅看上的是他呀。”鄭二白苦惱地。

“獎券上寫這條了嗎?中大獎的,他女兒必須看得上才嫁,看不上就不讓嫁。沒有吧?隻說誰中獎誰就能娶,他女兒必須無條件的服從。”

鄭二白又說:“可現在有兩個‘大丈夫’。總不能把她劈成兩半,一人娶一半吧?”

“管它呢!你就把皮球往銀行裏踢,下雙黃蛋是你的責任嗎?你是受害者。”

林妹妹不同意謝桂枝的做法。事情明擺著,鄭二白不可能娶到關壹紅。不如退而求其次,收下支票。千好萬好,鈔票最好。然後跟方家寡婦一人一半,也有一萬五。一個月收三十塊診金,那得收五百個月、整整四十年呢!

兩個方案,一進一退。鄭二白決定采納謝桂枝的,凡事要爭取。該給的獎金一分不能少,全部給方太太。至於娶不娶已經不重要了,不蒸饅頭蒸(爭)口氣,跟關家戰鬥到底!

謝桂枝鼓掌。林妹妹撇了撇嘴,開誓師大會啊?口號喊得再響頂個屁用。

“那就打官司!”謝桂枝說。“我看你們倆真是腦子進水了!人家開銀行的,有錢有勢,跟這種人打官司,不是雞蛋碰石頭嗎!”林妹妹潑了一盆冷水。

咱有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鄭二白擲地有聲。

林妹妹用上海話糾正,迭答是上海灘。有銅鈿(錢)走遍天下,沒銅鈿寸步難行。

6

那時候的上海,全稱為“大上海特別市”,行政上隸屬於江蘇省。當時南京的司法部,已經收回了租界裏的司法權,將公共租界裏的會審公廨易名“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法租界裏的易名“上海第二特區地方法院”。鄭二白和謝桂枝反複斟酌,決定繞開租界,選擇在華界的上海地方法院起訴。法院剛一立案,診所的電話就被打爆,好多律師想接這個案子,甚至願意放棄酬金,連車馬費都自掏腰包。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種官司,不論誰輸誰贏,都能大大提高律師的知名度。

最終選了一位莊律師,此人擅長打離婚官司,辦公室裏掛著據說是齊白石寫的四個大字:劫富濟貧。知道的這是律師事務所,不知道的還以為到了聚義廳呢。

關肆國那邊,接到了法院的訴狀,也不敢怠慢,雖然銀行裏禦用律師就有好幾個,不過他們擅長經濟官司,這是一起民事糾紛。銀行的首席法律顧問,特意推薦了他的同事牛律師,以及他的兩名助手。

下午一點鍾開庭,外灘裏十八號的眾人,組成了強大的“後援團”,吃完午飯就一塊趕來了,等在法院門口。就見三輛黑色轎車開來,關肆國和關叁青父子倆下車,身邊的人前呼後擁,關壹紅和秦克都沒有露麵。

大夥都盯著他們,關肆國視而不見,徑直進了法院。

關叁青特意停下來,走到鄭二白跟前,對他說:“鄭先生,你還真跟我們打官司啊,何必呢?勞民傷財的。你請律師要花錢,而我爸爸的銀行裏光律師就養了好幾個,多虧你這場官司,讓他們有事可做,要不然一年白拿薪水,養得滾胖。”

鄭二白說:“我請律師不花錢,人家願意倒貼幫我打官司,沒想到吧?”

關叁青說:“那是因為被告是四國銀行,能幫他們提高知名度,跟你沒有任何關係。要是你去起訴你的隔壁鄰居,你看看,還有人願意免費幫你打官司嗎?”

鄭二白說:“我的鄰居雖然都是窮人,但都是好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像你們說話不算數。”

關叁青說:“我提個建議,庭外和解吧。秦克當‘大丈夫’,你就當個‘二丈夫’。怎麽樣?”

鄭二白沒聽出這是在挖苦他,認真地問:“什麽意思?你們還想搞一女二夫?”

關叁青一臉壞笑:“要是我姐姐樂意,秦克也樂意,你願意嗎?”

“開什麽玩笑,我能願意嗎?丈夫隻能有一個,就是我!”

關叁青說:“鄭先生,你真可愛,難怪名字裏有個‘二’。”

“二”在北方話裏,是貶義詞,跟上海話的“十三點”差不多。可鄭二白有更獨到的釋義。他打出“2”的手勢,在你們眼裏這是“二”,可在我眼裏,這是英文字母V——victory,勝利!勝券在握、勝利在望,向著勝利——前進!

鄭二白跨前一步,擺出一個姿勢。這個姿勢後來在*中經常使用。

開庭地點就在民事二庭(又一個“二”)。旁聽席上早已座無虛席。除了十八號的眾人,還有大報小報的記者,都在摩拳擦掌。

法官宣布開庭。

莊律師朗讀了原告方的訴訟請求:鄭二白所持的獎券有效,秦克所持的獎券無效。要求四國銀行兌現兩項承諾:發放獎金一萬元,並把董事長關肆國的女兒關壹紅小姐如約嫁給鄭二白先生,促成這門姻緣。

那邊,牛律師起身道:“我們當然說話算數,但我們針對的,並非原告鄭先生,而是另一名大獎得主秦先生。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們要求法院裁定,鄭二白手中的獎券無效,秦克手中的獎券為有效。”

很快就進入了法庭辯論的程序。

牛律師果然厲害,上來就把鄭二白給打懵了。

“鄭先生,你是四國銀行的儲戶嗎?”

“我……”

“你隻須回答是或不是。”

“我……不是。可我……”

牛律師不給他辯解的機會,大聲說:“有獎儲蓄的細則上寫得很清楚,凡是在四國銀行裏存入二十元,成為四國銀行的儲戶,方可以獲得大丈夫有獎儲蓄之獎券一張,參加抽獎。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鄭先生,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參與抽獎,又何來兌獎一說?”

鄭二白懵了,用眼光向莊律師求援。莊律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駁:“辯方說的,隻是獲取獎券的途徑之一,但無論是報紙上還是獎券的背後,都沒有這麽一條,規定以其他方式獲得獎券的人就不能參加抽獎,或者說,隻有銀行儲戶才能來兌獎,規則裏沒有這種排他性。”

牛律師望著鄭二白:“那麽鄭先生,請你告訴法官大人,你手裏這張獎券是從哪兒來的?既然你不是銀行儲戶,那你是通過什麽途徑獲取的?”

鄭二白老老實實回答:“是別人送給我的。”

“誰送給你的?”

鄭二白望向旁聽席。

林妹妹出庭作證,按規定,須報上姓名年齡和職業。林妹妹遮遮掩掩地說,自己的客戶都是男人……那年頭還沒有“性工作者”這種隱晦的詞匯,記者們就像一群嗅到了臭味的蒼蠅,一窩蜂往前湊,想拍攝林妹妹的麵容,被法警製止。

“肅靜!”法官舉起法槌敲打。

牛律師淫邪的目光在林妹妹身上逗留片刻,又投到了鄭二白身上,故作疑問:“那不對呀,她是*,你是男人,應該是你付給她錢才對,怎麽是她倒過來給你……”

急得鄭二白站起來:“我為什麽要付錢給她!我又沒嫖過她!我做人清清白白,沒那嗜好!”

林妹妹怒目圓睜:“喂!你們律師事務所是不是在糞坑邊上租的房子?要不你嘴裏怎麽塞滿大糞!我幹這行接觸的男人還少嗎?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放的什麽屁!鄭先生是我見過的心地最善良的男人,要不大庭廣眾的誰願意來幫他!”

牛律師微微一笑:“對不起,多有冒犯。我接著提問,林小姐,你是四國銀行的儲戶嗎?”

“不是。”

“那這張獎券你是從哪裏來的?”

“是一個客人送給我的。”

“是嫖客嗎?”

“沒錯。”

“他叫什麽?人在哪兒?”

林妹妹不耐煩,“不曉得!我要是像你一樣,來一個問一個,跟查戶口似的,誰還敢來呀?”

旁聽席裏發出爆笑聲,法官也忍俊不禁。

牛律師接著問:“那客人為什麽要把獎券送給你?”

林妹妹沒好氣地:“那天他錢沒帶夠,褲子穿好才說,敢吃我白食?我當場就跟他吵了起來,還動了手……”

牛律師的表情如獲至寶,“是不是每次你跟客人發生糾紛,鄭先生都會挺身而出?就像妓院裏的龜奴一樣。你跟他既是鄰居,又是……”

“胡說八道,沒有的事!”鄭二白急得嚷,“她樓上,我樓下。樓上打起來,挺大的動靜,我上樓瞧一眼,不是很正常嗎?”

林妹妹狠狠瞪了牛律師一眼:“你這人嘴巴欠抽啊?我再說一遍,鄭先生是坦坦蕩蕩的君子,從來沒有揩過我的油!我非常敬重他,他是個好人。”

法官點點頭:“言歸正傳,說獎券的事。”

林妹妹說:“那家夥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還不夠,所以把這張獎券拿出來湊數。”

牛律師噢了一聲:“我明白了,這張獎券的性質已經有所改變,它屬於嫖資的一部分。是吧?”

林妹妹下意識地點點頭。

牛律師扭過臉來望著鄭二白:“鄭先生,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婚姻是不是神聖的?”

“那還用問嘛?當然是神聖的!”鄭二白不假思索地說。

牛律師又問:“你從來沒有嫖過娼?”

“我沒那嗜好!”老鄭說,“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手裏要有閑錢,寧願上舊書店淘兩本中醫古籍……”

牛律師揮手打斷:“你是正人君子。在你眼裏*是一種肮髒、齷齪的行為,對吧?”

“當然啊。”

牛律師接著說:“換句話說,嫖資是不幹不淨的錢。”

鄭二白嗯了一聲,不知不覺中掉進了陷阱。

牛律師一臉得意:“鄭先生,你用一張不幹不淨的東西來兌獎,打算迎娶一位大家閨秀,你不覺得這是對神聖婚姻的一種褻瀆嗎?!”

鄭二白張口結舌。

莊律師憤然:“你們把有獎儲蓄和結婚捆綁在一起,使神聖的婚姻沾上了銅臭,一樣是褻瀆!你們沒有資格指責我的當事人!”

牛律師點點頭,“我們來還原一下這張獎券的曆史——當它離開銀行的櫃台後,至少發生了兩次贈與。嫖客送給證人,證人再轉送給原告。問題是無論原告還是證人,都不是四國銀行的儲戶,真正的儲戶,或許是那位嫖客,也可能另有其人,無從查證了。”

莊律師反唇相譏:“隻要贈與是合法的,獎券就是有效的。大丈夫有獎儲蓄,隻規定了領取獎券的人必須是銀行儲戶,卻沒有規定獎券不能贈與他人,更沒有限製過兌獎者的身份。所以哪怕這張獎券是在大街上撿來的,隻要有人來兌獎,你們就得兌現。當初你們吸收存款的時候,說得千好萬好,一旦有人來兌獎,就絞盡腦汁以種種借口搪塞,這個不行,那個不許,無非就是想賴賬。”

牛律師不甘示弱:“按你的邏輯,我們應該阻撓任何人來領獎。但事實上,除了鄭二白先生,還有一位大獎得主,秦克先生,我們並沒有阻撓他,這場官司,也可以說是我們替秦先生出麵來打的,因為最後能娶關壹紅小姐的,隻能有一個男人。”

莊律師笑了起來:“秦克是演員,是漢源劇社的台柱子,經常在蘭心大戲院出演話劇,像莎翁的戲,還有福爾摩斯探案,等等。關壹紅小姐恰好是蘭心大戲院的常客。因為這次開庭時間緊,我們準備倉促,如果再多給點時間,沒準就能查出,他倆本來就認識。什麽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相信四國銀行的關老板,他是吞了螢火蟲——肚子裏雪亮的。”

牛律師看了關肆國一眼,關肆國默不作聲。

旁聽席裏,仲自清大聲道:“四國銀行應該改名字叫四黑銀行!黑臉、黑嘴、黑心、黑腹!”

毛跑跑騰地站起來,喊:“對,四國銀行臭不要臉!”

十八號眾人群情激憤:

“四國銀行耍賴皮!”

“我們不相信這種銀行!”

“四黑銀行關門!四黑銀行倒閉!”

記者們紛紛按下快門,他們要的就是這種熱鬧。關叁青巋然不動,一臉無所謂。隻有關肆國一張苦臉,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法庭上鬧哄哄,旁聽席的一角,悄悄來了一個人,戴著墨鏡,正是秦克,一臉沉肅。

閉庭之後,關肆國特意在法院附近的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的大滬飯店裏開了一個房間,約法官閉庭後來這裏見麵。

不過,法官把裝有支票的信封推了回去。此案的棘手在於,原告律師精準地抓住了要點。“大丈夫有獎儲蓄”的遊戲規則,全部刊登在當時的廣告裏。隻強調了獎券的獲取方式——成為銀行的儲戶,每存滿貳拾元可換取一張獎券。卻未提及獎券能否贈與、轉讓甚至買賣,也未規定兌獎者必須是銀行儲戶。換句話說,隻認獎券不認人。這麽一個小小的瑕疵,被原告方摳啊摳,摳出一個大窟窿來。

關肆國愁眉苦臉地說,當時要能想到的話,早就把這個漏洞給堵上了。

不管怎麽說,我絕不能把女兒嫁給鄭二白,他年紀大不說,從頭到腳一股子中藥味,我聞了就想吐。還有,他跟一個*糾纏不清,鬼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鄰居?就這麽簡單?沒準是老客戶呢。

法官直言,最好的解決方案還是庭下和解,你主動找鄭二白談談,不要通過律師。鄭二白不是那種難纏的角色,他是個厚道人,我閱人無數,不會看錯。

關肆國無奈地把支票收了起來。事已至此,隻能豁出這張老臉去。

7

關肆國焦頭爛額的時候,關壹紅也遇上了麻煩。秦克決定退出這場遊戲,不玩了!

大丈夫何患無妻。討老婆居然淪落到這種地步,要交給法官來判,給你還是給他,何等的悲哀!就算最終贏了,抱得美人歸,也很丟人。

關壹紅差點沒氣瘋了,你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開藥方的老男人把我給娶了,你在邊上看熱鬧?為了贏這場官司,我爸爸跑上跑下,要打通多少關節、送掉多少紅包!

“你到底愛不愛我!”關壹紅單刀直入。秦克點點頭說:“那還用問?”

若真的愛我,就拿出行動來!不用法院判,用別的方式,去戰勝他、打敗他!

關壹紅指的是一種比較文明的方式:Duel(決鬥)。當然不是來真的,秦克善演羅密歐、演哈姆雷特,像戲裏那樣,拿劍決鬥,把鄭二白打敗了就行。

秦克覺得可笑,我要跟人家決鬥,人家也得樂意啊。

“我替你去說。”關壹紅說。

秦克覺得不妥。按理,兩個男人為一個女人決鬥,應該是男人之間協商,你一個女人提出來,顯得很殘忍,很腹黑!秦克決定自己找鄭二白去說,順便會會他。關壹紅笑了,這才是她想要的結果,起碼秦克上心了。

這邊在磨刀霍霍,鄭二白尚蒙在鼓裏,他如約來到四國銀行的董事長辦公室,關肆國讓關叁青事先回避,就他一個人,營造一個寬鬆的環境。一見麵客客氣氣,讓秘書端茶。關肆國在梅塢那邊的茶園裏有股份,每年穀雨前都會送來正宗的雨前龍井。

關肆國舉起玻璃杯:“鄭先生請看,芽芽直立,湯色清冽。這一芽一葉,俗稱‘一旗一槍’,能喝上這樣的極品龍井,乃人生一大樂趣。”

鄭二白品了一口,也讚道:“往後都是一家人,這樣的好茶每年都能喝,太好了……”

見關肆國神色有異,鄭二白拿出一個錦緞的匣子,這是他送的見麵禮。

關肆國打開匣子一看,大匣子裏麵套個中匣子,中匣子裏麵套個小匣子,小匣子裏麵再套個迷你匣子,關肆國還以為送的是一方雞血石的印章呢,可打開一看,薄薄一片,像湯勺,但沒把兒,用一根銀鏈子掛著。啥玩意?

鄭二白說:“這叫刮舌器,用來刮舌苔的,銀的,老貨,祖傳的。”

見關肆國一臉不解,鄭二白拿起來示範,放在自己舌苔刮了兩下,然後放回匣子裏,恭敬地遞上。

“你們鄭家老少幾代,用它來刮舌苔,你把它送給我……這、這不合適吧?”

你不嫌髒,我還嫌髒呢!這句話關肆國沒好意思說出口。

“我家裏不止這一把。您放心,等我和您閨女完婚後,我上老鳳祥銀樓定製一把,刻上關壹紅的名字,送給她。馬桶夫妻可以合用,但這東西就跟牙刷一樣,最好人手一把,衛生!”鄭二白一臉認真。

關肆國吃不消了,趕緊把話題岔開,“鄭先生是怎麽會當上中醫的?”

這句話就像一把鑰匙,開啟了鄭二白的話匣子。

唉,要說這中醫,我跟它還真是有緣!

年幼時,我得過一次黃疸病,全身發黃,連被窩都染黃了,後來才知道是急性肝炎,那時候根本不懂,多虧了鎮上一個老中醫,從山上才來黃膽草,救了我一命。

國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天津的南洋醫科學校,那時候西醫時髦,我學的是西醫。後來不慎感染了傷寒,西醫一直沒看好,因為那時治療傷寒症,西醫還沒有特效藥,當然現在有了——金雞納霜。後來我改服中藥,幾帖藥下去就痊愈了。

我想,兩次結緣,必是天意,還猶豫啥?立馬改讀中醫專門學校,學雜費省去一半。若學西醫,日後開業,從辦執照到添置醫療器械,可花錢哪,相比之下中醫就省許多,望聞問切,全憑一己之力。

鄭二白隻字未提他的這間診所,其實是哥哥鄭一白留下的,唯恐關肆國想起兒子關貳銘來,然後跟他閨女一樣,“你哥哥、我哥哥”的掰扯不清。

鄭二白越說越來勁。關肆國心想,我是客氣,隨口一問,你倒好,寫上回憶錄了。他就直奔主題:“我的四國銀行,員工加起來有三百多名,我想邀請你擔任本行的中醫顧問。”

“中醫顧問”?鄭二白聽到了新名詞。

“每月支付你診金一百塊大洋,你也不用從這家銀行跑到那家銀行,隻要我行的員工有什麽需求,直接上你的診所來,你給他們看看就成,你覺得怎麽樣?”關肆國麵帶微笑,他想好了,直接送錢,送者有失身份,拿者有失麵子,還是兜個圈子吧。

鄭二白一聽果然樂得合不攏嘴,拱手道:“多謝嶽父大人提攜。不瞞您說,我開那小診所,每日診金收入不過三五塊,往後您的四國銀行,就是我最大的客戶群了。看在咱們翁婿的麵上,還是打八折吧。”

鄭二白左一個“嶽父”右一個“翁婿”,關肆國不愛聽了:“鄭先生,我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嶽父?”

鄭二白的胖臉微微一紅:“是啊,這麽說,稍微有點早,不過也是早晚的事。今兒您主動約我,給我介紹生意,還一起品茶,關心我的家事,為將來的翁婿關係打好基礎,您真是煞費苦心。”

關肆國實在憋不住了:“鄭先生,我想問你一句……”

鄭二白馬上說:“嶽父大人請問。”

“我不是你的嶽父大人!”關肆國敲著茶幾。

他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遂平和下來,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我是光緒十八年生的,今年虛歲四十五。”

關肆國苦著臉說:“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可你比我女兒整整大了二十二歲。咱們做翁婿,你覺得合適嗎?”

鄭二白說:“不做翁婿,難不成還做兄弟?話說回來了,有誌不在年高……”

關肆國糾正:“有誌不在年高,說的是幹事業,不是娶老婆。”

鄭二白馬上說:“現在對我來說,娶老婆就是幹事業。我是先立業,後成家……”

關肆國直搖頭:“鄭先生,看來你對我的盛情產生了誤會。今天我請你來,是想讓你放棄。”

“放棄什麽?”鄭二白追問。

“放棄幻想,放棄我女兒。”

鄭二白一聽,腦袋搖得象撥浪鼓:“這是不可能的。我發過誓,絕不放棄。”

臉皮已經撕破,關肆國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本支票簿,圖窮匕首見。

“那好,你開個價吧。你到底想要多少,才肯出局。三萬、五萬還是十萬?我盡可能滿足你。”

鄭二白反問:“關先生,你覺得我是一個很在意錢的人嗎?”

關肆國說:“怎麽不是?我剛才說每月給你一百塊的診金,瞧把你給樂得。”

鄭二白:“那錢又不是我白撿的,是我付出勞動的報酬,以後每個月要有三百多號人來我的小診所求醫問診,這錢也不是好掙的。”

關肆國給他氣樂了:“你真以為會有那麽多人來找你?”

鄭二白應了一聲:“他們不來,你給我錢幹嘛?”

關肆國估計是被鄭二白的“二勁”給鎮住了,無話可說,就覺得口渴,渴得要命,把龍井茶一飲而盡,還覺得渴,招呼秘書續茶。秘書捧著熱水瓶進來,關肆國覺得水太燙,等不及,索性把鄭二白麵前的那杯龍井端起來,說了聲“不好意思”一口氣喝光。

鄭二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關先生,我發現你舌苔白膩,略有瘀點,你每天量血壓嗎?”

關肆國眨了眨眼睛說:“量啊。”

“今天的血壓多少?”

“上麵一百六,下麵一百一。”

“近日大便是否成形?”

“有沒有耳鳴頭暈的症狀?”

“我來給你搭搭脈吧。”一邊說著,鄭二白就主動上手了。左脈弦緊略緩,右脈浮弦緊。此為“水寒於下,龍飛於上”,我給你開一劑溫膽湯,降龍歸水;再來幾顆烏梅丸,寒溫同調。

關肆國眼睛一閉,後仰靠在沙發上。鄭二白誤會了,連忙聲明:“今天不收診金,義診!”

8

“姓秦的,你這麽待我姐,要遭天打雷劈的!”

關叁青衝進秦克的公寓,對他吼。

我爸不同意你們交往,我姐頂著多大的壓力,才跟你暗裏好上的?為了幫我姐,我絞盡腦汁才想出獎券這法子,就是為了幫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你自己心不在焉,把獎券給洗糊了,害得我姐被那個老男人糾纏不休。事情到了這一步,你還想打退堂鼓,別說我姐不會放過你,我也不能放過你!

秦克苦惱地望著這個“小舅子”,說你吵吵什麽?我跟你姐又沒鬧翻,我還打算上門去找那鄭二白呢,跟他好好談談。

關叁青冷笑一聲,甭找了,這人腦子有問題。對付這號人,就一個字——滅。

在上海灘,隻要肯花錢,沒有辦不到的事!

關叁青眼裏透出一絲凶光。

秦克的思路是,我跟你爭一個女人,問題出在咱倆之間,所以我要來找你。可鄭二白的“二”就在於,他的思路跟大多數人是相反的——兩個男人爭一個女人,問題出在那女人身上。隻要她接受這個,拒絕那個,事情就好辦了。可他也不想想,關壹紅現在接受的就是秦克,拒絕的就是自己,隻不過沒機會當麵說罷了。

鄭二白決定了,我要當麵向她表白,我找她去。

坐著毛跑跑拉的黃包車,鄭二白就來了,穿上西服,捧著一束紫羅蘭。這把鮮花,是在張愛玲住那弄堂口的花店裏買的,花了一塊大洋呢。

毛跑跑說:“鄭先生,在法庭上,我當然支持您,可私下裏,我還是覺得這事有點懸。要我的話,幹脆拿錢走人。您想想,就算您如願以償,娶到關壹紅,那婚後的日子也沒法過,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難伺候!”

鄭二白說,結婚以後的事情,再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要關壹紅做了我老婆,我有的是辦法收拾她!

不是收拾,是改造。我要把她改造成一個賢妻良母。

黃包車到了關家的洋房,停在大鐵門前,毛跑跑放下車把說:“我跟您打賭,您連這扇門都進不去。”

那就我翻牆進去!

鄭二白去叫門,毛跑跑把黃包車拉到一邊,身子一靠,等著看熱鬧。

花園裏有個花匠,拿著皮管子正給草坪澆水,是他開的門,大鐵門邊上的角門。

鄭二白說:“我找你們家小姐。”

“您是……”

“我鄭二白,是你們家小姐的未婚夫。”

花匠翻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就把門嘭的關上了,把鄭二白關在外頭。

“進去稟報了。大戶人家,規矩多。”鄭二白*。

過了片刻,角門又開了,這次出來的丁香。隻見她兩手叉腰,瞠出眼珠子就開罵:“誰這麽不要臉啊?敢說是我們家小姐的未婚夫?給我聽好了,我們家小姐已經有未婚夫了,姓秦,叫秦克。”

衝著鄭二白,丁香特意補充了一句:“不姓鄭,叫鄭二。”

鄭二白說:“姑娘,你漏了個‘白’字。我叫鄭二白,不叫鄭二。”

丁香哼了一聲:“我才不管他黑還是白,反正這人挺二。”

“怎麽說話的?一點沒規矩,像大戶人家的丫鬟嗎!”鄭二白慍怒。

“那分跟誰。”丁香回敬。

鄭二白噢了一聲:“如此說來,你看好秦克?”

“這還用‘看’嗎?您也太缺自知之明了。”丁香喊他一聲“二叔”。

二叔?鄭二白納悶,咱倆什麽時候攀了親戚?

“二叔,挺二的大叔!這還是好聽的。再過幾年我就該叫您‘二大爺’了。”丁香使勁挖苦他。鄭二白並不生氣,肚子一挺說:“大叔怎麽了?有誌不在年高,老黃忠七十歲還刀劈曹淵呢。再說娶老婆又不是力氣活,誰說年長的就一定會輸給年輕的?我告訴你,大叔的優勢不言而喻,大叔的優點多得很呢。首先是穩重……”

“您那不叫穩重,叫體重!”丁香反唇相譏,“我估摸你比秦克至少胖了五十斤,有沒有?”

鄭二白說:“我這叫敦實。”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掐上了。關壹紅就在閨房裏,站在窗戶後,拿著望遠鏡往大門口瞅呢,她也看熱鬧。

鄭二白說:“胖又怎麽樣?隨著年齡的增長,人體脂肪儲存的量也在增長,這是自然規律。等秦克到了我這年紀,沒準比我還胖呢,不信咱走著瞧。”

“就算比你胖,人家也比你帥。”丁香回敬。

鄭二白說:“帥能當飯吃?能當錢花?夫妻相你聽說過嗎?”

“夫妻相?”

“對呀,夫妻處的時間一久,長相就會越來越像,身材也越來越像。到時候,我把我的體重勻給你們家小姐,把我的長相也勻給你們家小姐……你們家小姐就不會在意了。”

“呃!”丁香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按你的邏輯,你跟一隻貓一條狗在一起時間長了,你跟那貓跟那狗也會長得越來越像是吧?要不怎麽說呢,什麽人家養什麽樣的狗。”

“你個小丫鬟,如此出言不遜,豈有此理!”老鄭真的生氣了,“讓我進去,我找的不是你,是你們家小姐。”

丁香問:“確定要進來?”

鄭二白指著懷裏抱的鮮花:“這束紫羅蘭,我要當麵獻給她。”

“好吧,請進——”

鄭二白剛跨進角門,沒想到丁香從花匠手裏接過皮管子說:“花瓣上要是沾點水珠子,會更好看,我幫你澆點水。”話音剛落一股水柱就噴了過來,鄭二白大叫一聲,狼狽逃竄,從原路跑了出去,丁香捧腹大笑。嬌滴滴的紫羅蘭被水猛一噴,麵目全非,全蔫了。鄭二白順手往毛跑跑懷裏一塞,又要上前理論,角門嘭一聲又關上了,險些把他鼻子撞扁。

老鄭快氣成了大肚子蛤蟆。要是手裏有顆*,肯定弦一拉就往裏扔,不管炸死誰!

“算了,鄭先生,跟這種人家,沒有道理可講,還是法庭上見吧。”毛跑跑勸他。

鄭二白拿出手絹,擦拭衣服上沾的水。毛跑跑把黃包車轉了九十度,讓他坐上去。鄭二白一條腿剛邁上去,忽然“二勁”大爆發,斬釘截鐵道:“跑跑,你自己回去。我就不信了,她能一直躲著不出來。今兒我就守株待兔一回。”

毛跑跑還要拉活,耗不起,就走了。約摸一小時不到,關家大門開啟,一輛嶄新的雪佛萊轎車開了出來,驅車的正是關壹紅,她去找秦克。她以為鄭二白淋了一身的水,肯定回去換衣服了,顯然她對鄭二白的“二勁”估計嚴重不足。汽車開出大門,傭人剛把鐵門合攏,一個人影就從人行道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後躥了出來,嚇得關壹紅趕緊踩刹車,但還是撞上了,就聽撲通一聲,那家夥應聲倒在車頭前。糟了,關壹紅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心想不是個自殺的就是個碰瓷的。

她下車一看,那家夥仰麵躺在地上,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關壹紅俯下身子仔細一看,竟是鄭二白。

沒等她反應過來,鄭二白一下從地上坐起來,抓住了關壹紅的手腕。

“你想幹什麽?”關壹紅叫喊起來,“撒手,聽見沒有?我要喊人了。”

鄭二白很嚴肅:“我有話跟你說,就兩句。”

關壹紅掙紮:“有話就說,幹嗎抓著我的手?”

“你能用手槍頂著我腦袋,我就不能抓你手?你這叫‘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鄭二白越說越氣憤。

關壹紅不敢激怒他,怕他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她暗中觀察四周,叫苦不迭。關家這地段選得太好了,鬧中取靜,周圍連個行人都沒有。

“咱們兩家打官司,你爸爸主動找我談,想跟我和解,我也想找你談談,我特意買了鮮花,還是最貴的紫羅蘭……”

老鄭的潛台詞就是:早知道這樣我就在花園裏隨便采把野花了!

“我活到這把年紀,還是頭一次給姑娘獻花,容易嘛我……”說到這兒,老鄭鼻子一酸,委屈的眼淚差一點掉下來。關壹紅隻好滿臉賠笑,耐著性子聽他嘮叨個沒完。

“你倒好,躲在裏麵不出來,這倒也罷了,為什麽還要差個丫鬟出來羞辱我,噴我一身水。你看看,我這套西服在‘培羅蒙’定做的,一共才穿過兩次,還打算放在婚禮上穿呢……”

那年頭,定做一套全毛料的西服,要花掉普通人家幾個月的薪水,何況是“培羅蒙”這樣的高級服裝店。

關壹紅逮著個插話的機會,趕緊說:“鄭先生,丁香她年紀小,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回去狠狠罵她。這套西服,我幫您拿去洗衣店。或者,幹脆我賠您一套新的,多少錢您開口。”

鄭二白腦袋一撥:“我等你半天了,是為了錢嗎?我知道你們關家是開銀行的,連鈔票都是自己印的,有的是錢。我不要錢……”

“那你要什麽?”關壹紅的耐心一點一點在消退,她已經想好了脫身之計。

“我就要一個說法,否則我咽不下這口氣……氣!人活著圖啥,不就是爭口氣嗎?樹要一張皮,人活一口氣……”

老鄭這口氣還沒搗騰過來,關壹紅忽然抬起右腳,用“藍棠”牌尖頭皮鞋對準他腳踝狠狠踢了一下。鄭二白痛叫一聲。關壹紅趁機掙脫他的爪子,跑回汽車,把車門重重一關,迅速倒車,車頭一歪繞過鄭二白,飛馳而去。揚起的灰塵把鄭二白弄得灰頭土臉。老鄭悻悻地爬起來,發現地上多了一條紅繩,掛著一枚玉墜,是十二生肖裏的豬。應該是從關壹紅手腕上掉下來的。

攥著玉墜,老鄭跳腳大罵:“關壹紅!你算哪門子大家閨秀?簡直是市井潑皮、女中無賴!我要跟你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