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是彩票都有貓膩,是美女男人都想娶到手
1
轉眼就到了一九三五年,即民國24年。
來看看這一年民國大地發生了哪些大事:《義勇軍進行曲》誕生;遵義會議召開,*重掌中國工農紅軍的領導權;末代皇帝溥儀以“偽滿洲國康德皇帝”的身份訪問日本;國民黨在南京召開六中全會,*在和與會代表合影時被裝扮成記者的刺客連開三槍,身負重傷,僥幸活命。可以說,這是日後*叛國投敵的一個重要的心理分水嶺。
還有,國民黨政府的財政部長孔祥熙宣布進行幣製改革,用法幣取代銀元。
額,這些所謂的“大事”,好像都跟咱們的主人公沒啥關係啊。
您別著急,飯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講完了男主人公的“情感生活”,再來講講女主人公的。
2
坐落在蒲石路、邁爾西愛路(今天的長樂路、茂名南路)口的蘭心大戲院,不光上演話劇、歌舞和音樂會,還擁有派拉蒙和哥倫比亞兩家好萊塢大公司的電影專映權。關壹紅可是這家戲院的鐵杆粉絲,但凡最新的原版大片公映,她一準兒帶著丁香來看首映。不過她和秦克的認識,是源於莎翁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當帥氣的羅密歐甫一亮相,關壹紅就覺得眼前一亮;羅密歐拔出劍來與凱普萊特家族的人決鬥時,要沒有丁香攔著,關壹紅就要抄家夥上台去幫忙了;當劇終羅密歐死在朱麗葉的懷裏時,關壹紅已是淚水漣漣……
大多數男人以為像關壹紅這樣的名門閨秀是很難追到手的,難於上青天。其實世上很多事情沒你想得那麽複雜,隻要這個男人能打動她的心扉,剩下來的隻是一層窗戶紙而已。
這會兒,戲院裏上演的是《福爾摩斯探案》,這是漢源劇社新推的劇目,改編了《藍寶石案》、《歪唇男》和《第二塊血跡》等三部小說,推出了三部戲,每周一換,劇社的台柱子秦克扮演福爾摩斯,場場爆滿,很多觀眾都是女粉絲。
此時此刻,福爾摩斯拿著道具手槍,對準凶手,正在滔滔不絕說著他的推理台詞。關壹紅坐在第一排,全神貫注,盯著舞台上的秦克,從她眼睛裏投射出來的,除了仰慕,就是愛慕。她邊上的座位空著,是留給丫鬟丁香的。
丁香低頭彎腰鑽了過來,甫一坐定,就從包裏拿出兩套衣服,其中一套遞給關壹紅。“小姐。”丁香聲音低低的,“船票在裏麵……”
關壹紅低聲問:“外麵情況怎麽樣?”
丁香:“兩個出口都被老爺雇的私家偵探看住了,隻有供演職人員出入的後門沒有人把守。看來得提前行動,別等散場了。你去洗手間把衣服換了,扮成男人;我扮黃包車夫,我拉你去碼頭。”
沒想到關壹紅把丁香手裏拿的黃包車夫號衣給拿了過去,毅然說:“我扮黃包車夫吧。”
丁香愕然:“小姐,你拉不動我的。”
“小瞧我,拉得動。我扮車夫,一是掩人耳目,二來,我這一走,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麵。你我主仆一場,情同姐妹,就算是道別吧。”
“小姐……”丁香當場飆淚。
丁香的老家在四川。想當初,關家的管家從一對難民夫婦手裏買下丁香的時候,丁香才十歲,這一晃,她在關家就呆了有十年了。在外人眼裏,她們是一對主仆;可關起門來,關壹紅待丁香就像自己的妹妹,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總忘不了給她留一點。而丁香也是知恩圖報,忠心護主,就像一條小哈巴狗。一旦有人對女主人不恭,她就會亂吠一通。
外灘碼頭,一艘即將起航的大郵輪,關壹紅在船頭翹首以盼。眼瞅著一個穿著歐版風衣,帶著禮帽的男人身影匆匆趕來。無須累贅的形容,隻一個“帥”字就夠了。
秦克沿著棧橋上了郵輪,直奔船頭。
“紅!”秦克一直是這麽稱呼關壹紅的,上來就緊緊地擁抱了關壹紅,熱吻她,不知為何關壹紅竟產生了一種錯覺:彼此不像是一對即將私奔的戀人,倒像是吻別。
關壹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錯覺居然成真了。
秦克緊緊拉住關壹紅的手(怕她掙紮),認真地說:“對不起!紅,我是來跟你道別的——別動!你讓我把話說完。我向往的地方,是革命聖地延安,不是浪漫之都巴黎。你我道不同、誌不同,就算我到了巴黎,不出三天,我就要反悔,會哭著喊著離開你。與其萬裏迢迢、舟車勞頓,不如現在就分手罷!我知道你定然會恨我,那就盡情地恨吧!我不在乎,但我愛你!紅!隻愛你!”
秦克就像背台詞一樣,當當當一口氣說完,不等關壹紅緩過神來,掏出一把木製的*往她手裏一塞,“這是我演福爾摩斯用的道具,留作紀念吧!”說完一把擁住她,奉上最後一個熱吻,然後以一記福爾摩斯的招牌動作甩掉風衣,倒退三步,朝前奔去,用一個瀟灑的動作飛躍欄杆,消失在關壹紅的視野裏……
他一頭紮進了黃浦江,奮力朝岸邊遊去。
關壹紅撲到欄杆前,頓足大罵:“秦克,你個王八蛋!”然後放聲大哭。
“嘩嘩……”
她的耳畔想起了一陣“嘩嘩”聲,下雨了?老天爺真會應景,可是怎麽沒有雨滴呀?
“小姐,小姐。”
關壹紅睜開眼睛,郵輪消失了,自己坐在劇場裏。嘩嘩是觀眾的熱烈掌聲,秦克和扮演華生的等一撥演員正在謝幕。這出戲首演至今,關壹紅是每場不落,台詞都能背了,難怪要瞌睡。
丁香上台獻花,花裏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與小姐幽會的時間地點。秦克接過鮮花,都不看一眼,接連抽出幾支花來朝觀眾席拋撒,最後將整把花拋了出去。關壹紅擔心起來,怕他沒看到紙條,沒想到秦克揮手致意,手掌心裏夾著一張紙條,還朝關壹紅擠了擠眼睛,關壹紅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3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掌管一家銀行的關肆國來說,尤為如此。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南京政府,每年軍事開銷一度占到了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錢從哪裏來?如果說大上海是南京政府的錢包,那麽上海的銀行業就是錢包裏專門裝百元大鈔的那層了。至於錢怎麽個要法,就大有講究了,不是明搶,而是暗奪;不是募捐,也不是貸款,而是通過發行五花八門的公債和庫券。
表麵上看,一元的公債,銀行以五至七折的內部價買下來,又可以享用六至八厘的利息,公債像股票一樣,還可以相互買賣,銀行是有厚利可圖的,但實際上,銀行的資產都變成了公債,使銀行產生了對政府的依賴,尤其是私有銀行,身家性命都被綁在了國民黨這家龐大的機器上。公債庫券的發行,就跟現在的股市裏新股IPO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緊鑼密鼓,不把股民口袋裏的錢圈光是誓不罷休。而且借錢的時候是一副麵孔,到了還錢時則是另外一副麵孔。還本的期限是一再延長,應付的利息也是一降再降,搞得那些精於算計的銀行大佬們是苦不堪言。
關肆國的書房裏,父子倆正在談話。
要說關叁青說純粹的公子哥兒,也不全是,別家公子玩進口車,他不玩,他喜歡騎馬,在佘山的馬場裏養了三匹馬,隔三差五就要去練練騎術;他好吃,也不是昂貴的法國焗蝸牛、澳洲大龍蝦,而是德大西餐館的豬扒。就他那張嘴,能吃出這爿豬是什麽時候殺的,是公豬還是母豬。
“中央銀行來通知了,五十萬的裁兵公債,還本又要延長三個月,利息也要七折的基礎上再打八折……這樣一來,就等於打了五點六折,幾乎是攔腰一刀了。”關肆國憂心忡忡。
“菜餅公債?就一個菜餅子還要發行公債?老蔣是不是天天雞鴨魚肉吃得膩味了?”
關肆國拍案怒道:“是裁兵。不是菜餅。你腦子裏除了吃的玩的還能不能裝進點別的?”
關叁青愣了下說:“喔,裁兵公債。你說那老蔣,天天嚷嚷著攘外必先安內,百萬大軍耗在江西剿匪,裁的哪門子兵啊?”
關肆國歎道:“不過是給發公債巧立名目罷了。”
關叁青說:“爸,我知道現在做銀行不易,外人看著風光,裏頭的苦隻有自己曉得。我也不是那種隻曉得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銀行是咱們家的,我姓關,能不關心嗎?我這不是出了個金點子了嗎?”
關肆國卻搖頭:“什麽有獎儲蓄,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關叁青說:“可你看,人家上海銀行、鹽業銀行,還有中南銀行,都在搞這個,不都搞得紅紅火火嗎?”
關肆國說:“四國銀行的儲戶不是那些小零小碎的客戶,做苦力的散戶小戶,都是商家店家,他們看重的是四國銀行這塊金字招牌,不是那些蠅頭小利。”
見兒子有些泄氣,關肆國忽然意識到,不能打擊兒子的積極性,這個平日裏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兒,已經意識到銀行這一行不好做,體諒到為父的苦衷,關心起業務來了。這不是壞事,而是一個好的開端。於是安慰道:
“我基本上同意你的想法,但你要在有獎儲蓄的基礎上想出一個好的方案來,要出奇出新,千萬不要跟人家雷同。你再想想吧。”
關叁青說:“有獎儲蓄就是有獎儲蓄,萬變不離其宗,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關肆國說:“這就要考驗你的腦力了。隻要與眾不同,我立馬給你開綠燈。一旦這個案子做成了,我就任命你當我的特別助理。銀行裏老輩的多,留洋的多,誰都不服氣,你想接我的班,就要腳踏實地……”
關叁青忽然嗤的笑了起來:“爸,我知道你心裏在想啥。你不就惦記著給姐姐相親那當事嘛。”
被他這一說,關肆國的老臉居然紅了起來。
其實關肆國還是很有政治眼光的。在他看來,以日本人的咄咄逼人之勢,全麵抗戰爆發是遲早的事。一旦開戰,銀行貸款的那些個抵押物品,不管是房子這些不動產,還是工廠裏的機器設備,到倉庫裏的物資,都會被戰火吞噬,落得跟閘北的商務印書館一樣的悲慘下場,就連賬戶裏的股票,也會因為戰爭的爆發,造成股價**,變成一堆廢紙。
上海的私有銀行裏,以“北四行”和“南三行”最著名,“南三行”之一的浙江實業銀行的談老板是紹興人,關肆國是寧波人,同為浙江老鄉,自明清以來,紹甬幫就執掌了南方錢莊業之牛耳。關肆國,一直希望兩家聯姻,把關壹紅嫁給談家公子。浙江實業銀行的外匯業務是一大強項,不像別家銀行,滿坑滿穀都是國民黨政府的公債庫券,所以兩家聯姻(甚至不排除兩家銀行合並)可以讓關肆國大大緩解銀行資產的風險,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弊。
關肆國是苦口婆心,對女兒勸說了足足一個星期,關壹紅終於答應與談公子相親,地點放在*迎娶宋美齡的華懋飯店裏。
那時候相親可不像現在這麽隨便,一男一女頂多加個介紹人,在星巴克裏點杯咖啡,坐下來聊會兒天就可以了,至於後麵吃不吃飯都無所謂的。那時候的相親,尤其是豪門相親,那排場跟現在的婚禮有得一比,隻不過沒有那麽多賓客,都是家人陪伴。男女雙方怎麽出場,穿什麽衣服,都大有講究,甚至在洋裝店裏定做。
說是相親,雙方家長都到場,你看我家兒子,我看你家閨女,一般情況下,家長就可以拍板了,所以這相親,等於就是訂親的前奏,豈能馬虎?萬萬沒有想到,就在相親的前一天,上海灘兩家發行量不小的八卦報同時登載消息,繪聲繪色的描述,說談家公子在國際飯店裏租了一間包房,跟會樂裏的一個*長期廝混,還配有該*在會樂裏的花照。
其實富家公子,別說未婚的,就是已婚的,沾花惹草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可這篇報道來得實在不是時候,把雙方家長弄得十分尷尬。據說談老板摑了談公子的耳光,還關照銀行,不再承兌談公子開出的任何一張支票,等於斷了他的財路。談公子一氣之下,居然帶著那*連夜開著轎車跑到蘇州的鄉間別墅去了。相親的事黃了。
關叁青說:“爸,你知道的,姐姐心裏隻裝著一個男人,秦……”
“克”字還沒出來,關肆國一拍桌子,硬生生把這個字給拍了回去。“別再給我提那個戲子。”
“人家演的是話劇,是洋劇,不是唱戲的。”
“那也是在舞台上出醜。搏人一笑的。不是戲子又是什麽?你說說看,他除了麵孔長的漂亮點,能背兩句台詞,還有什麽別的本事?啥都不會。吃青春飯,跟拆白黨的小白臉沒什麽兩樣。你姐姐要是嫁給這種男人,我就是死了,也要從棺材裏伸出手來,揪住他不放。”
關叁青說:“爸,你別說得那麽嚇人好不好?你跟我姐,為了這事一直這麽僵著,也不是辦法。姐姐都二十二了,該嫁了。”
關肆國說:“我給你透個底,今年一定要把你姐的婚事給解決了。金城銀行周老板的侄子……”
話音未落,忽然窗外響起哐當一聲,在寂靜的夜裏,聽來格外的刺耳。
“小偷?”關叁青說著就拉開窗簾,朝外張望——
書房亮著燈,外麵是花園,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關肆國就吆喝起來,喊管家的名字。
“老爺……”
“把燈打開,出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是老爺。”
確有一件物體,四仰八叉地摔了下來,該物體乍看像人,仔細一看,還就是人。而且不是別人,就是舞台上那活蹦亂跳的“福爾摩斯”。
按照紙條上的約定,丁香從花園裏搬來一架梯子,擱在小姐閨房的窗台下。晚上秦克翻過洋房的圍牆,雖然圍牆頂上插了一排鋒利的碎玻璃,不過隻要鋪上一條破棉被,以秦克的身手就可輕易地翻越,這是洋房的唯一屏障,然後弓著腰像野貓一樣穿過花園,來到乳白色的洋房下,找到梯子,爬上去學三聲野貓叫,窗戶就會打開,他隻要跨進去,就可以享受一番風花雪月了。
戲裏的羅密歐就是這麽順著梯子爬上陽台和他的心上人幽會的,對秦克來說,在戲裏和朱麗葉幽會,在現實中和銀行千金幽會,夫複何求啊。隻不過入戲太深的他忘了一條,現實比戲要殘酷得多。這不?梯子的第八級木格已經腐爛,一腳踩下去,哢的一聲斷裂,把他結結實實地摔了下來,就像烏龜一樣四腳朝天。沒等他爬起來,關家的兩個下人就躥了出來,一左一右將他摁住,一道光柱射來,管家拿著手電筒,旁邊站著關肆國。手電筒的光圈在下,人的臉在上,活像地獄來的惡煞。
關肆國氣憤地質問:“你要幹什麽?月黑風高,私闖民宅,想偷東西?”
管家在邊上幫腔:“偷東西?老爺您抬舉他了,肯定是幹什麽齷齪的事。”
到底是搞藝術的人,要清高就能清高,要耍流氓就耍流氓。秦克一臉無所謂:“關先生,我是來赴約的。他指了指那架梯子,這可不是我帶來的,是有人擱在這兒的,是特意給我準備的擺渡工具。”
關肆國順著梯子抬頭一看,窗戶正開了一半,窗簾後兩張焦灼的臉,正是女兒和丫環。看見老爸,關壹紅趕緊把窗簾給拉上了。丁香不等小姐吩咐,就去翻相架——梳妝台和床頭櫃上各擺著一個相架,裏麵有秦克扮演的羅密歐和福爾摩斯。丁香把相架翻了個個兒,後麵是關壹紅的倩影玉照,這可是專門應付關肆國檢查的“雙麵相架”。
窗戶下,秦克還振振有詞:“我這是為了藝術而獻身。為了更好的扮演羅密歐,我來體驗生活。這不?現場排練呢。”
“我呸!”關肆國啐他一臉唾沫星子,“什麽叫恬不知恥、什麽叫厚顏無恥?這就是!”說完吩咐下人,“綁了,送警察局,讓他在牢裏呆兩天,好好體驗生活。”
下人把秦克從地上拽起來,拿繩子就綁,秦克還樂呢:“別撓我癢癢啊……哈哈哈……”
“不要啊,爸——”二樓閨房的窗戶開了,關壹紅探出頭來。
關肆國製止了下人,仰起頭來望著這個讓他頭疼的寶貝閨女,然後指著秦克道:“姓秦的,我不管你跟我女兒是來真的還是假的,我就告訴你——想娶我女兒,想都別想,沒門兒!”
秦克一臉壞笑:“關老爺,您說話也夾點京腔啊——沒門兒。要‘有門兒’,我也用不著披星戴月的翻牆蹬梯了。”
“老爺說話,不許插嘴!”
管家上來就請秦克吃了“五根雪茄”(一記耳光),關壹紅心疼得叫了起來。
關肆國仰著頭說:“你跟談公子相親那事吹了,後麵我都給你安排好了——商業儲蓄銀行的孫公子,鹽業銀行的林公子,還有金城銀行周老板的侄子。壹紅,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跟這戲子門不當戶不對,你瞧瞧他這副嬉皮笑臉的流氓相,一看就是個風月高手,爸爸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你跳火坑?”
“爸,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去相親的。”關壹紅嘭的關上窗戶,稍後又推開窗戶補充了一句,“您還是讓讓叁青去吧,去相個銀行家的千金,兩家聯姻,幫您的四國銀行度過難關。”
“就你弟弟那副德行,哪位大家閨秀能看上他?”關肆國被女兒氣得臉紅脖子粗,“四國銀行是我一個人的銀行嗎?那是關家的銀行,家族銀行,每一個姓關的都有責任讓它振興!”
“關老爺您說得對。我們劇社有個姓關的道具師傅,他也有責任,對吧?”秦克話音剛落,管家又請他吃了“五根雪茄”,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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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灘裏。乍看這仨字,還以為是佇立在外灘的高檔會所。您錯了,甭管前麵是什麽,關鍵就在最後一個“裏”字。外灘裏,跟步高裏、新新裏、漁陽裏、善鍾裏一樣,隻是上海灘某條弄堂的名字。
今兒是五號,是公務員發薪的日子。不過對於外灘裏十八號的眾房客來說,則是一個揪心的日子。因為房東太太要挨家挨戶來收房租了。
弄堂裏都說馬太太和這一片的巡警老伍有一腿。要不怎麽會每逢收房租的日子,老伍就挎著警棍,準時出現在弄堂裏,在十八號附近遊弋。隻要馬太太收不到房租,撐開喉嚨和房客一吵,老伍就馬上來幫腔。迫於警棍的淫威,房客無不乖乖就範。
十八號裏,繳房租最爽氣的就是鄭二白。這一來,他開診所,每日有診金,收入穩定;這二來,按照西方人的說法,此人有“契約精神”。不管是白紙黑字,還是口頭約定,既然說了就要做到。所以對馬太太來說,鄭二白這種房客是最受歡迎的,不光房租頭一個繳,自己有個頭疼腦熱的,還能上他的診所開個方子,不用花一個銅板的診金。
現在讓我們跟隨馬太太,來見識一下十八號裏的眾生相吧。
跨進十八號的拱形大黑門,就是一個大天井。很多北方人對上海的天井有點費解,天井與四合院的院子既相似又不同,院子周圍是平房,而“天井”,周圍至少得是二層以上的樓房,一抬頭有從井底裏往外望的感覺。如果天井的正中央還有一口井,那就是“齊活兒”了。
穿過天井,就是一個很大的客堂間,它是十八號的公共廚房(滬語稱“灶披間”),每家一個煤球爐,擱在磚頭壘起來的底座上,周圍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煤餅。煤球爐背後的牆壁被煙熏得發黑,被鍋裏飛濺的油漬濺得斑斑點點。哪位仁兄若是喝高了,醉眼乜斜,準能從牆上看出印象派的畫風來。
底層住了三戶人家,有拉黃包車的毛跑跑,還有早上炸油條、下午賣蔥油餅和油墩子的菜根、菜頭夫婦。夫婦倆有個孩子。
二樓有四戶人家。其中有三戶是單身。除了鄭二白、房東馬太太,還有一個叫謝桂枝的女人(關於這個女人後麵再說)。剩下的一戶就是在大世界唱評彈的萬家夫婦了。在大世界那種地方吃開口飯著實不易,三天兩頭被青幫的人恫嚇、敲詐,把膽小的萬先生嚇出口吃病來,不過隻要操起三弦琴一開唱,毛病立馬消失,吐字格外清晰。
萬家夫婦有一子一女,兒子叫萬斤糧,閨女叫萬尺布。當爹媽的就怕孩子將來吃不飽穿不暖,所以取名字的時候飽含了對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
馬太太推門而入,一家四口正在吃早飯。四碗燒焦的泡飯,一根油條撕成四段,一塊玫瑰乳腐切成四個小方,比麻將牌還小。馬太太進門先客套兩句:“唷,萬先生萬太太早。”“吃早飯啊。”“今朝是……”不等“交房租的日子”說出口,萬先生就磕磕巴巴地解釋起來,大意是大世界的賬房拖欠他們的包銀,又不敢去催討,請房東太太寬限幾日,下個禮拜一定繳清……萬太太眼瞅著男人越說越磕巴,把三弦琴往他懷裏一塞,自己抱起琵琶,叮當一通彈奏,萬先生應聲開唱,終於把意思給講清楚了。還好馬太太是大世界的常客,愛聽蘇州評彈。要她是新疆人,不知萬先生會不會操起把熱瓦甫也來上一段。
十八號裏,仲自清是唯一擁有兩間房的“大戶”。亭子間是《貳角周報》的編輯部加上排版間,他的起居室在底層,就在鄭二白的樓下。
亭子間屬於石庫門裏的“奇葩”,一板之隔,樓下是灶披間,整日被油煙熏著;頭上就是曬台(即露台),被太陽猛曬,所謂“煙熏火烤”莫過於此。可說也來怪,亭子間又是人才輩出的地方,亭子間裏專門出文人:魯迅、沈從文、巴金、徐誌摩,都有過在亭子間裏揮汗如雨爬格子的經曆,就連那“*”裏的*也不例外。
《貳角周報》上登載的廣告多是香煙廣告,像什麽美麗牌、三炮台、哈德門,所以又被人調侃為“香煙報”。
馬太太進門來,照例客套兩句:“仲先生,儂格‘香煙報’辦得哪能了?”
報人多是老江湖。仲自清知道她的來意,他不慌不忙,用一口紹興音濃重的滬語,跟馬太太兜起圈子來,不說他的香煙報,隻說他的弄堂誌。
區有區誌,縣有縣誌,外灘裏也有一部弄堂誌。三號李家媳婦養了四胞胎、十號遭了天火燒、二十九號王家阿婆晾被頭時不慎從曬台跌斃、四十六號張先生軋姘頭被張太太捉奸在床……大事瑣事都要寫。莫要小看這些雞毛蒜皮,每一顆珍珠串起來,就是一條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鏈。後人讀起這部栩栩如生的弄堂誌,鮮活的生活場景撲麵而來,正所謂“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好比你挖一條馬路,造福的是當代人;撰寫一部弄堂誌,惠澤的是萬代千秋啊。
“仲先生,聽上去,你寫一本弄堂誌,都趕上秦始皇造萬裏長城了。”馬太太嘲笑。
仲自清推了推眼鏡:“豈敢豈敢,既然馬太太也認同這是一樁不計名利、功德無量的好事,還望馬太太慷慨解囊,資助資助。”
“怎麽個資助法?我看幹脆免了你的房租吧。”
“那怎麽好意思呢?”仲自清樂得合不攏嘴,“不妨先免三個月,再減三個月……”
“做你的大頭夢!”馬太太瞪圓了眼睛大喝一聲,“房租少一枚銅板都不行,否則我就把老伍叫上來,把香煙報的編輯部、排字間的家什統統搬到方浜路上去,讓你沐浴在春風裏、頭頂著太陽寫你的弄堂誌吧。”
仲自清歎了口氣,嘀咕了一聲“對牛彈琴,嗚呼哀哉,哀哉嗚呼。”
他讓馬太太把眼睛閉起來,把身子轉過去。
“你想幹啥?”馬太太警惕地問。
“你不是要我繳房租嗎?我給你拿錢。”
馬太太嗤的一聲笑起來:“你個窮辦報的,有幾個錢,還害怕我看見?你今天要是能拿出一根金條來,這個月的房租非但不用你繳,我還倒貼你。”
仲自清嘀咕一聲“好男不和女鬥”,轉身來到屋角,把一口沉甸甸的米缸給拖了出來,擼起袖子,手直插進米缸裏,一通攪挖,眼睛卻不看,全憑手感,那眼珠子“巴登巴登”朝上翻,馬太太不免擔心他的眼珠子萬一翻上去翻不下來了可咋辦……這時候仲自清的手從米裏拔了出來,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夾著一張匯豐銀行的伍元鈔票,小拇指和無名指中間夾著一塊銀元。
馬太太納悶:“幹嘛不把錢存銀行啊?”
仲自清搖頭:“銀行也不保險,銀行會倒閉,大來銀行就因為投機失敗發生過擠兌風潮,儲戶存進去十塊,每天限提一塊半。還是埋在米裏安全,即使小偷光顧也不用擔心,光那口米缸就有三十斤沉,小偷總不能把米缸給扛走吧?非得跟我一樣,把手伸到米裏淘上半天。小偷做賊心虛,加上時間緊,未必有耐心呀。”
馬太太嘴上說“仲先生我服了你了”,心裏卻在說“收房租遇上一朵奇葩”。
5
一早,關肆國來銀行的辦公室上班,就見案頭放著一份散發著油墨香、裝訂精美的企劃書,打開一看,“大丈夫有獎儲蓄”一行字映入眼簾。細細讀來,把老頭給氣得,吩咐秘書馬上叫兒子來一趟。
關叁青來了,特意穿上新做的西裝,梳著油亮的分頭。沒想到劈頭就挨了一通罵:“臭小子,你昏頭了是不是?居然把你姐姐當成獎品。”
關叁青脖子一揚:“爸爸,這可是你說的——有獎儲蓄的方案要做得與眾不同,出新出奇。我現在設的大獎不是錢,而是人——誰中大獎,就能迎娶我姐姐關壹紅,她不是四國銀行的形象大使嗎?名正言順。爸你想想,這份有獎儲蓄一經推出,肯定有轟動效應。那些儲戶還不蜂擁而至?到時候你銀行的大鐵門想拉都拉不上,為啥?人流如潮唄。”
“你幹脆把你姐姐頭上插根草,拉到集市上賣了吧。”
關叁青嘿嘿樂了:“爸,你想哪兒去了,那些真正的大戶,是不會把這種有獎儲蓄當回事的,感興趣的都是那些中小儲戶,就那些百八十塊的窮光蛋,我能讓我的親姐姐羊入虎口嗎?就連浙江實業銀行的談公子我都懶得瞧呢。”
“那你說怎麽辦?既然是有獎儲蓄,到時候總有一個大獎得主,他姓張姓李姓王,是玉樹臨風還是歪瓜裂棗,是一臉麻子還是一條腿瘸了,這事兒你能掌控得了?”
關叁青說:“爸,瞧您說的,這個有獎儲蓄既然是咱們一手操辦的,那從頭到尾,肯定得咱們自己來掌控羅,見老頭費解,就繼續解釋,爸,你說,這有獎儲蓄的獎券,在哪裏印刷?”
關肆國說:“廢話,四國銀行有自己的印鈔廠,還能舍近求遠,跑到外邊去印刷?”
“那大獎的獎券印幾張呢?”
“廢話,當然隻有一張。要有兩張,難道還讓兩個男人把你姐姐給一劈兩半不成?”
關叁青說:“那不結了。到時候把大獎的獎券給撕了,對外就宣稱,大獎得主在規定期限內未能現身領獎,大獎隻能作廢。爸,您就偷著樂吧。”話音剛落,關叁青就覺得臉頰上火辣辣的,原來挨了父親一巴掌。
“臭小子,你以為這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哪?我且問你,銀行的立足之本是什麽?靠什麽安身立命?信譽!Credit!你這麽做不是在愚弄廣大儲戶嗎?再說這種大獎,哪個人眼珠子不死死的盯著?你說沒人來領,過期作廢,人家就信了?到時候質疑聲還不得鋪天蓋地?萬一事情敗露,四國銀行這塊金字招牌可就砸在地上了。本來我的銀行隻是經營危機,想想法子就能度過;一旦聲譽受損,就隻有關門大吉了。”
關叁青還想分辯,關肆國把手一擺,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兒到此為止,沒得商量。”
關叁青說:“爸你不能搞獨裁啊,行不行的,總得經過董事會投票表決吧?”
關肆國說:“行啊,反正結果都一樣,我一票否決。”
見兒子灰溜溜地走了,關肆國卻倍感欣慰:兒啊,你總算對銀行的業務上心了,假以時日,磨礪一番,我就可以放心的交班了。
關肆國顯然低估了他的兒子。方案被否了,泄氣的不隻是關叁青,還有大獎的獎品——關壹紅呢。
鬧了半天,這是姐弟倆精心策劃的一計。四國銀行下屬印鈔廠的毛廠長,關叁青早就打點好了,屆時大獎的獎券多印一張,第一張銷毀,第二張交給秦克。開獎後,就讓秦克拿著獎券來兌獎。把銀行聲譽看得比自己眼珠子還重要的關肆國,就不得不接受這麽一個現實,把女兒下嫁給一個戲子。啞巴吃黃連的他,隻能送上幾句祝福,哪怕是最勉強、最虛偽的祝福。
可惜老爺子沒上當。
關叁青說不要緊,就來個先斬後奏。一邊讓毛廠長開始印刷獎券,一邊在各大報紙上大做廣告:
四國銀行隆重推出“大丈夫有獎儲蓄”,每存二十元即可獲獎券一張,多存多得;
所有獎項如下:
歡喜獎十名,獎金各二百元;
三等獎五名,獎金各一千元;
二等獎三名,獎金各兩千元;
一等獎一名,獎金五千元;
另設特等獎一名,獎金一萬元。除了獎金,亦有獎品一件。
什麽獎品?窈窕淑女一位。四國銀行董事長關肆國的千金、四國銀行的形象大使——關壹紅。廣告上附玉照一張。
當然,如果大獎得主恰好為女性,或者是無意迎娶之男性,可放棄該獎品,獎金追加至兩萬元。
廣告登出的當天,四國銀行的新開戶頭就突破了一萬,存款額陡增了五十八萬元。同時,銀行的電話被打爆,電話局的線路熱得發燙。第二天,各家報社的記者蜂擁而至,把四國銀行大樓和關家洋房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紛紛要求采訪關肆國,也不管采訪任務有沒有完成,離開銀行的時候,都不忘去存上四五十塊錢,換兩張獎券。到了第三天,每天都在怒斥兒子的關肆國終於轉怒為喜,笑逐顏開。短短三天,四國銀行就吸儲二百萬元,“南三行”“北四行”的幾位老板紛紛打來電話,有恭喜的,有討教的,還有罵他不仗義的——你的“大丈夫有獎儲蓄”把我們銀行辦的有獎儲蓄衝了個稀裏嘩啦,儲蓄額**,儲蓄科長都快上吊了,我讓他上四國銀行門口吊去。以後再有這種事,事先打聲招呼。
也有不服氣的。大來銀行的孫老板,本身就是一位山寨高手,別家有什麽好東西,他立馬就學,模仿得比誰都像。你搞“大丈夫有獎儲蓄”,他就搞“好丈夫有獎儲蓄”。你有一位千金,他家裏有倆呢。可問題是,有些東西是沒法*的。孫老板雖然有倆千金,可沒有一個像關壹紅這麽出類拔萃。大老婆生的大女兒,長得滿臉橫肉,整個一個女屠夫;小老婆生的小女兒倒是玲瓏剔透,聰慧可愛,可惜今年才七歲,還在念小學,難不成嫁出去當童養媳?
“大丈夫有獎儲蓄”一炮打響,關壹紅暗暗得意,她和秦克的婚事,基本上是板上釘釘了。老爸啊老爸,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麽叫上船容易下船難,什麽叫騎虎難下,嘻嘻……
關叁青悄悄來印鈔廠找毛廠長。毛廠長關上辦公室的門,從抽屜裏拿出一張號碼為51515111的獎券,低聲說:“關少爺,按你的吩咐,這就是我多印的獎券,你收藏好了。”
沒想到關叁青當場就給撕了,說:“我改主意了,不要這個號碼。”
毛廠長驚訝地問:“51515111,諧音‘我要我要我要要要’,不是很好嘛?”
關叁青說:“八位數,總共才倆數字,5和1,你不覺得太刻意了?得換。改57575917。”
毛廠長問:“這個怎麽講?”
關叁青說:“‘我娶我娶我就要娶’啊。”
毛廠長想了想,點點頭:“有點意思……”
關叁青說:“別磨蹭,現在就去印,讓我帶走。”
兩人竊竊私語的時候,卻不知隔牆有耳——印鈔廠的女會計,綽號“小美麗”,她是毛廠長的情婦。作弊這件事兒,毛廠長在床上對她和盤托出,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千萬保密啊。我連我老婆都沒告訴。”著實讓人費解,自己都泄密了,憑啥還要指望別人守口如瓶呢?
翻開曆史書看看,整出大事件的,往往是小人物。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就是因為一個憤青在薩拉熱窩刺殺了奧匈帝國王儲。誰還記得這個刺客叫啥?他就是一個小人物唄。在咱們這個故事裏亦是如此。可以說,正因為“小美麗”的妒忌心,因為她的惡作劇,才造就了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曠世姻緣。
關叁青把第二張獎券塞到姐姐手裏,說姐,為了你和那秦克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弟弟我下了多大的功夫?日後還不知道爸爸會怎麽跟我秋後算賬呢。
關壹紅感動地說:“啥都別說了,語言亦是多餘,手足就是手足。你欠下那幾筆賭債,姐拿私房錢幫你墊上。”
在婚戀大事上,關叁青無條件的支持姐姐。上回跟談公子相親一事告吹,關叁青功不可沒,他雇了兩個私家偵探,一個跟蹤一個偷拍,相互協作。
關壹紅把獎券小心翼翼地裝進紳包,驅車去海格路(今華山路)的劇社找秦克。
秦克正在排練英文版的《哈姆雷特》。因為《福爾摩斯探案》大賣座,劇社老板才勉強答應秦克,加演五場《哈姆雷特》,但有言在先,一旦上座率低於四成,立馬撤下。
秦克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念著台詞: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it'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排練間隙,秦克下台來抽口煙,對關壹紅興衝衝送來的獎券,甚至沒瞅上一眼,隨手往兜裏一塞,猛發一頓牢騷:
“日本人占了東北,對華北虎視眈眈,策動漢奸搞什麽‘華北國’、‘華北五省自治’,大炮都對著宛平城了,可不管是二十九軍的宋哲元,還是山西的閻錫山、山東的韓複榘,這些個軍閥都無動於衷,就想著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保存實力。而我們這裏呢?就連‘生存還是毀滅’這樣的台詞都過不了審查關,他們認為這有針砭時政、挑唆抗日之嫌。哈哈哈,結果我隻能用英語來說這句話——To be, or not to be。”
關壹紅安慰他說:“起碼我能聽懂啊。”
秦克搖頭苦笑:“可聽得懂英語的,有幾個中國人?又有幾個中國人願意掏錢來看英文版的哈姆雷特。觀眾十有八九都是英美人,他們關心的隻是日本飛機轟炸的時候最好別把炸彈誤投到租界裏。至於四萬萬同胞是生存還是滅亡,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拋開兒女情長,說到國家與民族了,關壹紅無語了。
6
“四麵皆空,坐片時何分你我;兩頭是路,喝一盞各奔西東”。
這是掛在茶樓裏的一副對聯。
舊上海灘的茶館裏,夥計叫“茶博士”,茶客們用茶通常在樓上,憑窗品茗,看街上人來人往,雨雪風霜,此乃人生一樂。而且各行各業都喜歡以茶館作為信息集散地,如建築商多聚在福州路496號的長樂茶園,湖北路的“天香閣”常有一些包工頭在攬活,“一洞天茶館”是各家報社的“新聞中心”,花卉行業在老西門外萬生橋“阿德茶館”交易,浙江路的“羅春閣”是木業聚集地,“品芳樓”是舊汽車及配件的交易場所,“四美軒”是珠寶玉器市場之一。就連青年男女私奔,也大多以茶樓為出發地點。如同現在的中學生早戀多半在肯德基、麥當勞裏約會,而白領們約會多在星巴克、COSTER,吞雲吐霧的談生意就要去“半島咖啡”了。
老鄭和中醫同仁們的每周一次聚會就在南京東路的*廣東茶樓。喝著鐵觀音,吃著叉燒煎炸魚生粥,講一講各自的病例,交流一番醫術心得。
“方家阿婆七十六歲,長年便秘,一周前忽然出現腹痛腹瀉,每個半小時一次,瀉下的是清水,晝夜無休……”
鄭二白正在講述他的一則病例,老鍾插話道:“那應屬《傷寒論》中的‘熱結旁流’症。”
鄭二白點頭道:“按照書中所述,其大便應為青色,且腹有硬塊,但並不對症啊……”
老鄭忽然發現,也就自己和老鍾熱衷於交流,旁的人都在竊竊私語,手裏都拿著一張紅色的小紙片。他不禁好奇地問:“我說你們在嘀咕什麽?手裏拿的是什麽?”
“老鄭啊,你真是個榆木腦袋,還在談什麽大便的顏色,外頭發生了什麽,有什麽熱門話題,你是一概不知啊。”
鄭二白拿過來一看,紅紙片印刷精美,上麵一行字“四國銀行 大丈夫有獎儲蓄”,下麵是用中文大寫的八位數號碼。背麵則是開獎日期和兌獎細則。
大家七嘴八舌:
“關家大小姐,關大美人,董事長的千金啊。不知道這個大繡球,會落在那個家夥的頭上。”
“反正我是存了一百塊錢,拿了五張獎券,碰碰運氣。”
“老範,你可是有妻室的人啊,要真讓你撞上大運,難道關大美人,還能給你做小老婆不成?”
“廢話。咱們這撥人,除了老鄭,誰不是家有妻兒?可那兌獎細則裏,隻說可以娶,又沒說是納妾還是正室,反正到時候談判唄。實在不行,我寧可離婚,也要娶上關家大小姐。哎呀呀,那關大美人,別說明媒正娶,哪怕隻是一夜風流,死了都值啊。”
“聽說這個關壹紅,一口流利的英語,還會說法語,還得到蔣夫人的賞識,想讓她去外交部,陪同蔣夫人赴歐美遊說對華的援助貸款,被關肆國給婉拒了。真是不得了,連宋美齡的麵子都敢駁啊。”
鄭二白把獎券還給同仁,一聲不響。老鍾忽然嚷起來:“那關肆國有幾個女兒?”
有人說:“就一個獨生女兒。”
老鍾哎呀了一聲,望著鄭二白:“老鄭,上次‘綁架’你的不正是她嗎?”
眾人被提醒了,七嘴八舌:“對呀對呀,就是她。怎麽給忘了呢?”
“老鄭,鬧了半天你們倆有緣哪。你買了幾張獎券?你現在是光棍,說不定老天爺就眷顧你,讓你中了大獎呢。”
老鍾說:“你們別拿老鄭開涮了。那關家大小姐對他有誤會,以為她哥哥是被老鄭給害死的,他們是一對冤家,怎麽可能成為夫妻呢?”
有人問:“對了,老鄭,後來那關家大小姐有沒有來找過你的麻煩?”
鄭二白擺擺手說:“沒有。我想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她一不是聾子,二不是傻子,靜下來想一想就該明白事理了。”
“不管怎麽說,你跟她就是有緣。這個獎券,你一定要多買幾張。”
鄭二白:“我把錢都存在錢莊裏,我跟銀行素無往來,也懶得去開戶。至於中獎,我隻曉得天道酬勤、瓜熟蒂落,從來不相信什麽運氣之說。”
有人揶揄:“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我問你,萬一那大獎真的砸在你頭上,你就不想娶那關大美人?寧願一輩子打光棍?”
鄭二白說:“子虛烏有的事兒我懶得動心思,到時候再說吧。”
眾嘩然,有嘲笑的,也有罵的。忽然包間門一開,又進來一位同仁,風塵仆仆的樣子。
“老李你遲到了,今兒的茶點你埋單。”
那人一臉無奈:“我這不是去四國銀行了嗎?”他一邊說著拿出幾張獎券給大家看,“我說出來你們都不信哪——現在想往四國銀行裏存錢,開一個新的戶頭,得通宵排隊啊。唉,把我給累得……”
大家一看,怪不得兩眼熬得通紅。
沒想到那位同仁朝鄭二白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鄭兄,恭喜,恭喜。”
鄭二白莫名其妙:“我有什麽喜?”
那位同仁拿出一張帶著粉紅色的名片,給大家看。名片是豎的,散發著一股脂粉香,左右各一行字:“萬花叢中一抹紅”,“千裏飄香林妹妹”,下麵寫著地址“南市方浜路伍拾壹號”並注明“鄭氏中醫診所樓上”。名片的背麵畫著一張美人出浴圖。
鄭二白驚訝:“這是——”
眾人爭相傳閱,清一色猥瑣的表情。
“老鄭啊,這桃花運來了,你想擋都擋不住啊。”
“先是關家大小姐來找你算賬,如今天上又掉下個林妹妹。”
“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老鄭隻要動了那心思,隻需邁邁腿上樓就可以逍遙一番。怪不得連關家大小姐都不放在眼裏。”
“人家早就不是饑漢子了,現在是飽漢子。”
鄭二白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們不要胡說八道!我是什麽人,大夥還不清楚?我至今仍然是童男之身,怎麽會去嫖呢?”
大家笑得更凶。
“鄭兄還是童男一枚,哈哈哈!”
鄭二白憋了一肚子氣,沒有參加後麵的聚餐,返回診所直奔二樓。林妹妹正在裏頭做生意,暴風驟雨的砸門聲把兩人嚇得不輕,匆匆披衣下床,剛一開門,鄭二白就闖了進來,二話沒說就把嫖客往外轟,嫖客一邊穿衣服一邊嚷:“總得講個先來後到吧,講不講理?”
“姓鄭的,你抽什麽風?我又怎麽得罪你了?”林妹妹係著旗袍的扣子。
鄭二白把帶香味的名片摜到她麵前。
“你幹的好事!堂堂鄭氏診所,如今在外人眼裏,成了專治性病的了!”
林妹妹一臉委屈地說:“我去印名片的時候,人家說,寫地址最好有個標識物,我隨口就說了你的診所,沒想到他們就給印上去了……我拿到名片的時候,也覺得不妥,想重印,可人家不幹,隻好將錯就錯。”
鄭二白壓根兒不信:“林小姐,你這人蔫兒壞!鄰裏之間本該互幫互助,可你呢?臉上裝笑,暗地裏出賣我!那五千塊大洋的‘賞金’拿到了嗎?人關家根本就不搭理你。”
一提這事,林妹妹也火了,瞠出眼珠子罵:“姓鄭的,你跟我翻舊賬是不是?好,你翻我也翻,天天翻,翻到你翻不過來為止!”
鄭二白豎起三指,“限你三天從我樓上搬走,你如果不搬,我就天天在你做生意的時候上來砸門。我還要向社會局舉報,你無照,逃稅!”
說完登登登的下樓,鄭二白覺得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酣暢過。
方升在樓下等著他,直搖頭:“老鄭,你讓她搬,她不搬,你能把她怎麽樣?”
“我壞她的生意!”
“她也能壞咱的生意。你不讓她吃飯,她就不讓咱拉屎;你讓她餓死,她就讓咱憋死,兩敗俱傷。這下好了,咱們就等著聽她摔家什的聲音吧,肯定比上回還要厲害。”
整個一下午,樓上沒摔東西,隻有嚶嚶的哭聲,還有收拾行李的聲音。
鄭二白心軟了,心想好男不跟女鬥,欺負一個操皮肉生意的弱女子,算啥本事?他讓方升上樓去,轉告林妹妹,名片重印,他掏錢。另外,以後上街拉客離診所遠點,至少隔開兩條馬路。
方升上樓去了,過了二十分鍾才下來。鄭二白問你幹嘛去了?幾句話要說這麽久?你是不是揩她的油了?方升臉色微紅地說,不是揩油,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不用她拉客,我主動上門。
“以後不許你碰她,樓上樓下的,多不好!”鄭二白板起麵孔。
方升撇了撇嘴,“老鄭,你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可不能要求人人都跟你學啊,我勸你還是早點娶個媳婦吧。”
方升想起“大丈夫有獎儲蓄”來,又說:“我發現你跟關家大小姐挺有緣的,你應該去參加那有獎儲蓄,沒準能中。”
“有緣?”鄭二白苦笑一聲,“那叫孽緣!”
電話鈴響了。
南市典當鋪的夥計打來電話,說客戶典當的那本乾隆三十四年的《天花精言》刻本,典期已過,未能贖走,想要的話趕緊過來,七塊半大洋,不能還價。這是河南洛陽一個叫袁旬的老中醫所著,是一本冷門書,鄭二白覓了很久,聽說有人典當,早就鉚牢了目標。鄭二白拿了錢直奔小東門。就在典當鋪門口,遇上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穿著陰士丹林布的旗袍,梳著短發,模樣有點憔悴。
她就是謝桂枝,十八號的二樓,鄭二白住前廂房,她住後廂房。
要說這個女人,來頭可不小,別說是外灘裏,就是整條方浜路,那身份也是最顯赫的,用上海話說,那叫“摜出來乓乓響”——鑲藍旗人(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也是鑲藍旗人),爺爺是貝勒爺。大清朝一亡,樹倒猢猻散,旗人都落魄了。這位謝小姐,被京城的奉係軍閥的唐司令相中做了小老婆,後來不堪折磨,就跑了,來到了上海。
謝桂枝是去典當心愛的一個玉鐲。沒法子,馬太太催房租催得緊。她也想過找工作,可像她這樣的人,從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既沒有一技之長,又不想去操皮肉生意,所以現在的她,隻能靠典當帶來的首飾度日,過一天算一天。
其實這點事十八號裏的人都知道,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說罷,免得給人添堵。所以謝桂枝也是十八號裏最為低調的一個人,低頭進低頭出。除了必須要說的,平時很少跟鄰居搭訕。
鄭二白從典當鋪的夥計那裏打聽清楚了,就把那隻玉鐲給贖了回來,包在手絹裏,還給了謝桂枝。
起初謝桂枝很警惕,擔心鄭二白想揩她的油,確有不少男人對她垂涎三尺,王爺府的千金,軍閥的小老婆,誰不想來占一把花魁?謝桂枝就嚴正言辭:我當我的東西,與你無關。甭打歪主意。
鄭二白忙說:“謝小姐你想哪兒去了?大家是鄰居,我隻是想幫你而已。我是開業醫生,三教九流的認識不少,開店鋪開公司的都有。你要是有什麽一技之長,說出來,沒準我可以幫你推薦一下,找份工作,也免得坐吃山空。”
“一技之長?”謝桂枝苦笑起來,“我會唱戲,京劇昆曲連黃梅戲都會,可隻是會那麽幾句,我不是梨園中人,也不可能登台賺錢。除此之外我還會看首飾,金的銀的玉的,是老貨是贗品我差不多都能辨別。就這兩樣,能找什麽工作?金店裏可沒有女夥計的。”
鄭二白想了想說:“要不這樣。我開診所也有二十多年了,上海灘名醫算不上,南市的名醫還算是綽綽有餘的。別家的中醫都隻管開方,邊上有專人抄錄,一邊唱方。我發現你毛筆字寫得不錯,你就來我的診所幫忙吧。”
鄭二白故意說得冠冕堂皇,一向節儉的他開方抄方都是自己一手包辦,隻雇了方升做掛號先生。他這麽說,完全是為了照顧謝桂枝的麵子,用打工的方式來還錢。
謝桂枝一聽果然眼睛一亮,又有些猶豫:“聽人家說,女人是不能行醫的,這是行規,老祖宗定的。”
鄭二白說:“這倒是不假。不過又沒讓你把脈開方子,隻是幫我的忙,在邊上抄抄寫寫。你隻須換一身裝束,打扮得中性一點、清爽一點就可以了。要有人問起,我就說,你是我新收的學生好了。”
鄭二白又問:“謝小姐,你名叫‘桂枝’是不是?這桂枝本身就是一味地道的藥材。”
“哦。真的嗎?”謝桂枝還是頭一次聽說。
“桂枝就是肉桂的嫩枝。有發汗、散寒、通陽化氣之功效。所以說你不來診所,太可惜了。”
謝桂枝被他說服了。
於是診所裏,鄭二白診治,謝桂枝執毛筆抄錄,一邊唱方,有點像飯館裏店小二的吆喝。為了好好表現,謝桂枝特意用了京劇的調兒,這下可熱鬧了。
鄭二白:“寒痰濕濁,滯於**。西羌活二錢,茅術二錢,赤茯苓二錢……”
謝桂枝用《空城計》裏司馬懿的調兒:“……福澤瀉二錢。豬苓二錢。白芥子二錢。”
鄭二白:“歸尾二錢,大力子一錢,厚杜仲三錢……”
謝桂枝用《霸王別姬》裏虞姬的的調兒:“……桂枝二錢。甲片一錢。廣木香三分。”
鄭二白:“暑溫夾濕,逆傳心包。黑山梔,牛蒡子,飛滑石,鮮佛手,天竺黃,淨蟬衣……”
謝桂枝用《定軍山》裏老黃忠的調兒:“二診加至寶丹半粒、陳膽星八分,研末同服。三診用萬氏清心丸七分……”
唱著唱著,情緒起來了,連拍桌子帶敲板凳。一天下來,鄭二白崩潰了。病家卻搖頭晃耳聽得有滋有味。也難怪,早年在王爺府裏,象言菊朋、周信芳、馬連良、梅蘭芳這些超級大牌都是請到家裏來唱堂會的,謝桂枝打小就耳濡目染。一傳十,十傳百,不少本身是戲迷票友的病家趨之若鶩,甚至有票友專程從浦東坐了小船擺渡過來,啥病也沒有,自稱胃口不好睡眠不好,一三五便秘,二四六腹瀉(瞧這病生的,不服不行。)。鄭二白也知道,這些日子,這類無病呻吟的病家是有增無減,就隨便開了幾帖藥,讓謝桂枝唱去吧。
方升提醒,照這麽下去,咱們的診所就成戲園子了。
正說著,樓上又鬧動靜了。仔細一聽,不是那種動靜,沒這麽激烈的,是打架。
三人趕緊上樓。果然是個嫖客,沒帶錢,腳底抹油要溜,林妹妹哪能讓他吃白食,於是動起手來。鄭二白和方升是來勸架的,隻有謝桂枝,這兩天氣順了,嗓子也開了,狀態好得出奇,顯出北方女人的潑辣和八旗子弟的狠勁兒來,一把揪住那位:“想欺負我們女人?沒門!今兒你要是不把錢結清了,就打你個滿臉開花!反正樓下就是診所,有最好的雲南白藥伺候!”
那家夥估計剛完事,有點腎虧,無心戀戰,翻遍口袋,找出一枚中元(麵額五角的袁大頭)幾個銅元還有一張紅色的紙片,說:“就這點了,你們看著辦。”
客人走了,林妹妹收了錢說:“今天晚上我請客,去‘鮮得來’吃排骨年糕。”又拿出那張紅紙片說,“鄭先生,送給你,捉儂額骨頭碰到天花板,中個大獎。”
鄭二白這才看清楚,那紅紙片原來是“大丈夫有獎儲蓄”的獎券,笑了笑,沒要。
謝桂枝納悶,問:“鄭先生你不是光棍嗎?是男人都想娶這麽一個老婆的。”
“她把槍口*腦門上,我還娶她?”鄭二白比劃著,“那我就一個字——賤!兩個字——太賤!”
“給我吧。”方升接過獎券,隨手壓在玻璃台板下麵,那裏已經壓了二張獎券。方升早就參加了這個有獎儲蓄,但不想拿回家,免得被老婆發現,知道他在藏私房錢。
誰也沒有注意那第三張獎券的號碼: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諧音“我娶我娶我就要娶”。
7
僅演五場的英語版《哈姆雷特》居然獲得了七成多的上座率,老板樂得合不攏嘴,這就是明星效應啊。秦克和風導演卻都認為,還是那句“生存還是毀滅”起了關鍵作用。
風導演遞過來一個劇本,秦克接過一看,劇名:《天火燒》。再一看編劇的名字:黃浪才。當場就還給風導演:這個人的東西我不看,都是垃圾。風導演說,我跟你一樣,也不想看,可老板催著,沒法,看了,從頭到尾,四個字可形容——*、*。不少台詞奴性十足,下作下流下三濫,我真想抽他丫的。
黃浪才是劇社的編劇,據說他曾去一家雜誌社應聘助理編輯,主編讓他校點清初話本小說《豆棚閑話》,才弄了三四頁,拿來一看,都是破句,發現此人根本不通古文,隻好請他另謀高就。故得一雅號:“三頁紙”。意思是看他的東西,頂多翻三頁紙,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風導演告訴秦克,這個劇本還夾著一筆資金哪,是從一家日本商社拉來的讚助,老板覺得旱澇保收,就同意先演三場。你男一號,朱曼麗女一號。
秦克氣憤:拿日本人的錢演*劇,咱們都成什麽了?整個一漢奸劇社。
要是日本人給賞錢,讓他在台上喊一嗓子“四萬萬同胞死光光”,老板也會去喊嗎?
“秦先生言之差矣。”
說曹操曹操到,黃浪才來了。戴著玳瑁眼鏡,穿著培羅蒙的西服。
黃浪才,江蘇宿遷人,亭子間文人。事實上,就在半年前,黃浪才比仲自清還要窘迫。吃一碗陽春麵,上麵看得見豬油的油花,就算開葷了。睡覺的時候,要把僅有一條的西裝褲子壓在枕頭下麵,以確保褲子有一條筆直的線。他還自詡,沒有住過上海的亭子間,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
後來一個叫“興亞院”的日本機構(其實就是一特務組織,滲透到中國的各個領域,文化也不例外)專門網羅了一批象他這樣的失意騷客、落魄文人,專門寫歌頌日中友好、吹捧中日親善的文藝作品,不管雜文小說還是劇本,統統奉以最高的稿酬。要是劇本的話,還幫助解決演出資金。於是黃浪才就像一隻上足了發條的青蛙,不停的蹦躂。兩支煙的功夫就可以寫出一篇文章;一個禮拜能寫出一本中篇小說,一個月不到就能寫一個兩萬字的劇本。
“日本人就是再壞,也不會希望四萬萬同胞統統死光光。真要是全中國變成了偌大一座鬼城,對日本人來說,還有什麽意義呢?再富饒的地方,沒有人,就毫無意義了。中國是亞洲最大的國家,而日本是亞洲最強的國家,日本人是希望通過提攜中國,共同振興亞洲,把亞洲變成東方人的亞洲,而不是西方人的殖民地。”
秦克瞥了他一眼:“黃浪才,這就是你的漢奸邏輯?你幹嘛不給自己取個日本名字?四個字的,黃浪不才、黃浪庸才,或者幹脆叫黃浪蠢才。”
黃浪才哼了一聲:“人家日本,區區一個彈丸島國,通過明治維新,大開國門,吸收西方列強的優點,迅速壯大,成為亞洲的頭號強國。我看秦先生的思維,還停留在大清朝的模式,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別以為你能說兩句英語台詞,其實你不過是一塊茅坑裏的石頭,又僵又硬,臭不可聞。”
風導演是老好人,誰也不想得罪,見火藥味愈來愈濃,就悄悄往後退,溜之大吉了。
秦克譏諷:“我再窮再落魄,也不會把褲子壓在枕頭下麵;沒有皮鞋油,就用口水把皮鞋舔得錚亮,用蠟燭油當頭油來梳頭。”
黃浪才冷笑一聲:“秦克,我承認你愛國,可口號誰不會喊?要比嗓門,我比你喊得還要響。關鍵是做兩件愛國的事情出來,讓大家刮目相看。光是在舞台上用英語喊兩句‘生存還是毀滅’有啥意義?整天就知道風花雪月,小布爾喬亞的情調,就連根女朋友約會也要瞎折騰,模仿《羅密歐與朱麗葉》,要弄一架梯子,從窗戶外往裏爬。你不是一直嚷嚷著要投奔延安嗎?你怎麽不去啊?去付諸行動啊。說來說去,還是放不下大上海的奢華。放不下銀行大老板的千金。”
秦克被他噎住了。他是演員,說話的底氣比他足,可口才比不上黃,更說不出那種陰損的話來。兩個回合下來,就想用拳頭來說話了。
黃浪才把脖子一挺說:“你打啊,你打啊。我告訴你秦克,讓你演男一號是看得起你,別以為劇社離了你就玩不轉了……”
“哎喲喲,黃大編劇,要和大明星幹架了。”
娉娉婷婷走來一個女人,穿著滴水跟的高跟鞋,造寸時裝店的新式旗袍(張愛玲穿的旗袍都是在那兒定做的),她叫朱曼麗,劇社的二流演員,長期在舞台上打醬油,別說女一號,連女二號都沒演過。靠著跟劇社的老板保持曖昧關係,才沒有被擠兌走。不過話說回來,跟腹黑的黃浪才比,朱曼麗還是個善良的女人,隻是時運不濟罷了。
見有人勸架,黃浪才順坡下驢,嘀咕兩聲就走了,其實他也怵秦克的拳頭。
朱曼麗說:“秦哥,就三場,牙齒咬咬就過來了。不瞞你說,我做夢都想演個女一號,可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莎翁的劇我是演不上的,福爾摩斯探案是個男人戲,沒有什麽女角。這個劇本雖然有點那個,不過也是順應大潮流的。‘一二八’咱們打敗了,政府不想跟日本人再打了,希望和為貴,所以……你就當是幫個忙,成全了我吧。好聽的話我不會說,反正你要啥我就給啥,真的。”
秦克摜下一句話:“你讓那姓黃的來演男一號吧,這樣你們就各取所需了,他也不是不能演,瞧他那口才,好得很呢。”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扔下眼圈泛紅的朱曼麗。
回到勞勃生路(今長壽路)的公寓,就聽見電話鈴響個不停,是丁香來電,說小姐給你打了一上午的電話,現在去劇社找你了。
“什麽事?”秦克沒好氣地問,滿腦子都是黃浪才那幾句挖苦。
是啊,上延安,上延安,我怎麽就不能付諸行動呢?到底是什麽羈絆了我呢?
丁香反複叮囑:“明天就是開獎的日子,小姐給你的那張獎券,你可得放好啊。”
“知道了,煩不煩?”
秦克打開抽屜拿出獎券看了一眼,隨手放進了茄克的口袋,這件茄克明天要穿的。
下午,洗衣店的夥計來拿衣服,秦克對著地圖正在研究從上海赴延安的路線,隨手往沙發上一指,洗衣店夥計就把堆在沙發上的幾件髒衣服給收走了,連同壓在下麵那件茄克衫。秦克毫無察覺。
8
中午,吃罷午飯,鄭二白正想打個盹兒,謝桂枝一臉嚴肅地來了,關起門告之,診所裏有內賊。見鄭二白莫名其妙,謝桂枝問:“你的診金是怎麽收的?”
“初診一元,複診五角,三診後每次貳角。”
“以昨天為例,收入的診金應為七元八角。但我看了方先生記的賬簿,隻有六元五角,少了一元三角。”
謝桂枝把矛頭直指方升。鄭二白驚訝,怎麽會?我很信任老方的,他又不缺錢……
謝桂枝觀察方升不是一天兩天了,人前他總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聲音洪亮的樣子。可人後卻是另外一副樣子:精神萎靡,打哈欠,流口水,還一直咳嗽。
鄭二白更吃驚,難道方升在抽*?
對國人吸食*的陋習,鄭二白深惡痛絕。他的師兄弟裏,有因染上*癮荒廢了學業、開了診所又被迫歇業,甚至英年早逝的。所以鄭氏診所裏開有戒煙門診,隻是光顧者寥寥。
鄭二白去找方升,摁住他的手,強行給他搭脈。鄭二白有這個本事,你是不是癮君子,甚至是初抽者還是煙齡在三五年以上,一搭便知。
方升羞愧地低下頭,承認煙齡已有三年。跟現在的吸毒差不多,隻因交友不慎,三五知已,坐一塊閑聊,別人哈欠連天,都躺下來“香一筒”,你不會,你不抽,時間一長就會被孤立被排斥,就這麽一二三次,漸漸成癮,不能自拔。以前每周去一次,現階段幾乎天天下班後,頭一件事就是直奔十六鋪的大煙館(那一帶*館的後台老板都是黃金榮、杜月笙)。入不敷出,才把賊手伸向了診金。別看鄭二白有股子“二勁”,那是在原則問題上,在對病家的診治上、用藥上,錙銖必較。可在錢上,還真是稀裏糊塗。若不是謝桂枝有心,這個冤大頭不知要做到猴年馬月。
方升痛哭流涕,央求鄭二白給自己一個機會。家裏有老婆,還有一雙兒女,他需要這隻飯碗養家糊口。象鄭二白這麽既實誠又貼心的東家,打著燈籠也難找。
鄭二白說:“讓一個癮君子當我的掛號先生,分明是砸我診所的招牌。這樣吧,這個月的薪水我給足你,你先回去戒煙,什麽時候徹底戒掉,戒幹淨了,再回診所來。”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一包東西,交給方升。這是日本人發明的戒煙特效藥,叫“支那樂”,有一股杏仁香味。這是別人贈與的樣品,一包內有七小包,可服七天。先試試,若有效,再去弄。
方升給鄭二白鞠了一躬,擦擦眼淚走了。
鄭二白在診所裏呆坐了一下午,就是想不通。直到謝桂枝來了,把電燈打開,鄭二白才清醒過來。
鄭二白說:“他有煙癮,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謝桂枝以前的男人也是杆大煙槍,早年她還嚐過幾口,萬幸,沒成癮,倒是學了一手裝煙土的手藝。可別小看裝煙土,沒有二三年是學不下來的。光煙槍上的煙鬥,就有雌、雄之分,雌的是凹陷的……
鄭二白擺手道:“別說了,我沒興趣聽這些。方升走了,掛號的事情先請你代勞一下,等他回來……”
謝桂枝覺得鄭二白把戒煙這事想得過於簡單了,戒煙超難的,方升有這個毅力嗎?鄭二白無奈道,大家朋友一場,機會總要給他的。至於別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謝桂枝的預測沒有錯。當天晚飯後,方升就魂不守舍,兩腿發飄,鬼使神差又往十六鋪的方向去了。
“大丈夫有獎儲蓄”自末獎到大獎的所有號碼均開出。有知名律師當場見證,在新聞媒體的鎂光燈下,四國銀行的襄理助理關叁青當眾宣讀得獎號碼。
秦克的公寓裏,翻箱倒櫃,一片狼藉,那張獎券找不到了!還好,最終在茄克衫內袋裏找到了,獎券還是獎券,隻是形狀有了變化——原來是薄薄一張紙,現在皺巴巴的縮成了一團,小心翼翼地展開,除了“大丈夫”的“大”字還依稀可辨,其它皆模糊不清,更不用說“伍柒伍柒伍玖壹柒”這行關鍵字。
沒有爭吵,隻有沉默,死一樣的沉寂。見牆上掛的大幅地圖,特意用紅筆標注了從上海前往延安的線路,關壹紅驀然爆發,用一雙“纖纖玉爪”把地圖從中間撕下長長一條來,扔到呆若木雞的秦克身上。
中獎號碼在多家報紙上刊登,不用說,大獎的號碼的字體最大最黑。
鄭二白還在惦記著方升,不曉得那包“支那樂”的服用效果如何。
林妹妹從外麵回來,剛去小花園鞋店買了雙新款的“鳳鳴朝陽”繡花鞋,又在路邊攤買了一包奶油炒花生,邊走邊吃,心情超好,探頭就問:“鄭醫生,開獎了,儂曉得伐?”
“開獎?什麽獎?”
“大老公有獎儲蓄啊。”林妹妹用上海話把“大丈夫”說成了“大老公”。
“上次不是送給你一張獎券嗎?看看呀,大獎中不到,中個三等獎也好的,一千塊獎金嘞。要是真的中了,獎金分我兩百塊,讓我痛痛快快給自己放一個禮拜的假,去杭州白相一趟。真的真的,鄭先生,你不會把獎金獨吞吧?哈哈哈。”
鄭二白沒心思跟她閑扯,拿了根雞毛撣子,給牆上掛的藥聖李時珍的畫像撣灰。
林妹妹探頭,看見掛號先生坐的藤椅上,坐的卻是謝桂枝,“咦,方先生呢?”
“哦,他家裏有事,請假了……”鄭二白覺得家醜不可外揚,竭力掩飾。
謝桂枝坐在藤椅上,從她的視角望出去,正好看到玻璃台板下麵壓的三張紅色紙片。沒有病人,她隨手拿起今天的報紙,頭版登載了四國銀行“大丈夫有獎儲蓄”開獎的消息。她的視線稍微轉了下,落在紅色獎券那行中文大寫的數字上。
伍……柒……伍……柒……伍……玖……
明明是同樣的字,可是報紙上和獎券上的字號、字體都不一樣,所以謝桂枝的反應有點遲鈍。
沒等她反應過來,有病家上門,家屬陪同,謝桂枝忙放下報紙接待,所以這件天崩地裂的大事,遲滯了那麽幾分鍾,就好像一場地震,爆發的一瞬間卻定格了。
鄭二白安靜地給病家診脈,微跳的脈搏,通過他的手指,傳遞到他的大腦的皮層,裏麵蹦出來的全是相關的詞匯:
“暑溫夾濕……逆傳心包……**蓄水……心脾陽虛……水濕內停……胸脅脹滿……咳逆頭暈……此為痰飲症……”
診所裏一片靜謐。
啪!一聲巨響,鄭二白和病家連同家屬都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熱水瓶炸了。其實是謝桂枝重重一巴掌拍在玻璃台板上。她緩緩站了起來,臉色潮紅,呼吸急促。
“鄭醫生……你……你……你……你……”
鄭二白被嚇壞了,以為她“大姨媽”要來了。
謝桂枝用出全身的力氣,可舌頭發麻,“中獎了”這三個字竟然字字千鈞,怎麽也說不出來,她眼睛朝上一翻,癱倒在藤椅裏。
鄭二白能中大獎,誰也沒有想到,更讓人意外的還在後頭。得知自己中獎之後,第一個反應居然是——
獎券是方升的。是他中獎,不是我。
是他,不是我。鄭二白重複一遍。
謝桂枝對林妹妹嘀咕:會不會是興奮過頭,精神錯亂?
林妹妹說,這張獎券明明是我送給你的,謝小姐可以作證,是被方升搶走的。
鄭二白說,不是他搶的,是我主動送給他的。送出去的東西,怎好要回來?這不是君子所為。
要不是林妹妹攔著,謝桂枝真想找一塊板磚拍他,拍醒了為止。
謝桂枝說,他離開診所了,這張獎券還是你的,趕緊拿了兌獎去。
鄭二白的“二”字真不是白給的,說二就二,這股子勁一上來,九頭牛都拽不回。
“我說了,獎券是方升的,不是我的。”
你看清楚,這是頭獎!除了獎金,還有獎品——關家大小姐!林妹妹真想抽他一頓。謝桂枝也說,方升有老婆孩子,不能再娶。關家什麽勢力,會把千金大小姐送給他做小老婆?可你是光棍。你要覺得對不住他,就把獎金統統讓給他好了。娶老婆這事,得由你這個光棍來完成,必須的!
鄭二白看看她倆,沉默半晌,迸出一句話來:“我得先征求他的意見。”
難道鄭二白真的不想娶關壹紅?那是瞎扯,嘴上不說,心裏賊想,而且想了不止千遍萬遍。可人有時候就這麽賤,好消息來得太快太突然,思維短路了,人遲鈍了,最先反應出來的就是他的本色:二。自然而然的二,毫無雕琢的二。
方升的家在三友實業廠後麵的得勝裏。三個人一道去,叫了兩輛三輪車。坐在黃包車上,車夫按著“皮老虎”發出嗚嗚聲,催促行人讓開。被風一吹,鄭二白的腦子清醒了,拿起報紙看了半天,跟手裏的獎券反複對照。謝桂枝和林妹妹同坐後麵一輛三輪車,一邊嘀咕:
“鄭醫生腦子裏哪一根筋搭牢了?你說他真的不想娶老婆嗎?”
“肯定想的。心裏想,嘴上不說,標準的悶騷型。”
到了得勝裏,一踏進方家,就覺得氣氛不對——聚了不少人,都是左鄰右舍,一個個神情肅穆。方升的老婆披頭散發,正在憾哭,一雙未成年的兒女陪著她哭。鄭二白的“二勁”尚未消退,進門就咋呼:“方升呢?”方太太一頭就撞了上來,嘴裏喊“鄭二白!你個凶手、凶手!你還我男人!”
沒等鄭二白反應過來,方太太就昏厥過去。一雙兒女撲上來,搖著她大哭。
鄭二白還在雲裏霧裏,謝桂枝扯著他的衣角就往外拽,低語:“快走,肯定出事了!”
三個人剛出門,就被兩個男人堵住了。其中一個從懷裏掏出一張“派司”在他們眼前一晃,“南市警察局偵緝隊的,你就是鄭二白?跟我們走一趟。”
鄭二白被他們一左一右夾在中間,朝停在弄堂口的一輛汽車走去。
鄭二白一個勁兒地問:“兩位警官,我犯了什麽事?”
“死者家屬報案,說你投毒殺害了她男人。”
方升的屍體就停在警察局的法醫實驗室裏,等待解剖。這兒的法醫姓宋,跟鄭二白是早年的校友,鄭二白還是他的學哥呢。在尹警官和宋法醫的配合下,終於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天方升忍不住煙癮,又去了*館,回家以後,唉聲歎氣,老婆知道他被炒了魷魚,一時興起,夫妻倆吵起來,連摔帶砸。方升又氣又急,拿出那包“支那樂”,竟把七天的劑量一口氣全給吃了,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老婆發現他手腳冰涼,已經氣絕身亡。
尹警官問鄭二白:“那包‘支那樂’是誰給你的?”
祁齊路(今嶽陽路)有一所日本人辦的中藥研究所,前一陣請鄭二白去當顧問,老鄭推脫沒空,後來日本人知道他辦戒煙門診,就時不時拿點藥來,說這是新品,療效好,讓他給病人試試。
聽說跟日本人有關,尹警官頓時沒了底氣,嘟噥地說:“這我得跟局長匯報。”
宋法醫悄悄告訴鄭二白,自己也抽過*,對這種所謂的新藥,他是一清二楚。它其實是嗎啡做的,所以有股杏仁的香味,說白了就是比*更高一檔的毒品。日本人從*裏提煉嗎啡的技術是一流的。他們想推銷嗎啡,卻打著戒煙的旗號,還叫“支那樂”,用心何其歹毒。
鄭二白心情沉重地回家,街頭華燈初上,家裏擠得滿滿當當,都是街坊鄰裏,中獎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大家都來道喜,順帶借點錢,連“投資計劃書”都擬好了。
仲自清的《貳角周報》想擴版,從四版擴到八版,尚有二百元的資金缺口。將來,會打一個整版的廣告鳴謝——感謝四國銀行的乘龍快婿、滬南名醫鄭二白先生慷慨解囊。
菜根和菜頭夫婦的胃口就小得多:炸油條的鐵鍋太舊了,能不能幫忙換口新的,包括鐵板和爐子,保證炸出來的油條更脆,煎出來的油餅更香。
“人家鄭醫生講究養生,早飯隻吃酒釀水脯蛋,從來不吃你們的油條蔥油餅格!”馬太太奚落起來。
住底樓的毛跑跑也擠了進來。拉黃包車的他小腿粗得跟火腿一樣,誰要是被他踹一腳,準保三天下不了床。跑跑做夢都想換一輛新車,鋼絲輪圈,有車鈴、車燈,跑夜路不會被路上的小石子崩著,還帶皮篷子,冬天不會鑽風。不貴,七十五塊錢。他開口跟鄭二白借,以後你坐我的車,包月錢就免了,我說話算數。
鄭二白心想,這到底是借錢、投資,還是賑災啊?
馬太太自然不甘落後。這房租年年漲,如果能把後麵十年的房租一筆繳清,哪怕房租漲到天上去,也跟你不搭界。所以從長遠來看,相當劃算。
十年?合著我就住石庫門的命?萬一我有機會住花園洋房,你願意把租金還給我嗎?
鄭二白心裏想,嘴上沒說,擺出一副苦巴巴的表情,以不變應萬變。
最著急的是萬家夫婦,萬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磕磕巴巴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萬太太忙讓兒子萬斤糧和閨女萬尺布把爹娘的“家夥”拿上來。三弦琴在手,又有萬太太的琵琶壓陣,萬先生的口齒立馬清晰起來,一開嗓就把眾人全壓了下去:
“鄭先生儂聽我慢慢講,一來恭喜儂中大獎,鈔票美女天上落,儂一隻手來數鈔票,一隻手來抱美女,老鼠掉進米缸裏,黃鼠狼掉進雞窩裏……
“二來我要開口問儂討銅鈿,伲夫妻想從大世界跳槽,跳到寧波路的南園書場,大世界的白相人多,伲夫妻倆個膽子小,實在吃呀吃不消,跳槽要付違約金,想請儂幫記忙……”
萬太太跟進來合唱:“伲夫妻,祝鄭先生跟關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大胖兒子生一窩,幸福生活比蜜甜……”
大家憋著笑,沒一個打岔,都知道萬先生有這毛病。平時聽評彈要掏錢,今兒免費,而且是新版文明戲:《萬當光操琴討喜錢》。
“喂!你們鬧夠了沒有?”謝桂枝一聲喝,安靜下來。
“這俗話講,福禍相依。掛號先生死了,嗎啡中毒,鄭醫生心裏別提多難受了,他決定把這次的獎金統統捐給方家的孤兒寡母,請大夥兒體諒體諒,不要再為難他了!”
一言既出,大家都不吭聲了,怏怏而散。
晚上鄭二白睡不著,披上衣服去找謝桂枝,謝桂枝也沒睡,兩人嘮上嗑了。謝桂枝看出老鄭心情沉重,勸他想開點,方升的死隻怪他自個,戒煙沒有毅力,不懂循序漸進,隻想一口吃成胖子。她問老鄭,你到底想不想娶關家那位千金大小姐?給句痛快話。你要是不想,索性放棄,獎金可以追加到兩萬塊呢,你、方家各拿一半,皆大歡喜……
被謝桂枝這麽一激,鄭二白咋呼起來:怎麽不想?當然想啦!太想了!特別特別想!!
謝桂枝樂了,“現在不覺得自己賤了?或兩個字——太賤。”
鄭二白撓了撓頭,“以前沒覺得自己有中獎的希望,所以那麽說;現在中了,那就另當別論了。”
謝桂枝笑彎了腰。你打算什麽時候去領獎?“趕早不趕晚,明兒就去!”鄭二白信心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