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拿槍的女人最帥,做“牙醫”的女人最拽

1

聽說閘北那一片已經成了戰場,而且打的是巷戰,十九路軍和日軍犬牙交錯。鄭二白走南闖北,各地方言都會點(但滬語例外),日本話也能說幾句。他靈機一動,弄來一套男式和服穿在裏頭,萬一撞上日本兵,就冒充是日本僑民,蒙混過去。

進了閘北的地界,兄弟倆越往裏走,越暈頭轉向。嚴格地說,這兒已經沒有路了,到處是冒著煙的殘牆斷壁,遠處時不時響起槍聲。兩人站著辨別方向,正巧一堵牆塌了,一塊磚頭不偏不倚擊中鄭一白的前額,血流如注。鄭二白嚇壞了,沿街有一間雜貨鋪,人去屋空,商品散落一地,鄭二白拿了條嶄新的白毛巾,替哥哥紮上。

出師不利,兄弟倆決定回去,結果一繞,迷路了。

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他們還真就遇上了鬼子兵!還好,就倆—— 一個是穿黃呢製服、頭戴鋼盔、打著綁腿,端著“三八大蓋”的士兵;還有一個年輕人,穿件西裝,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頭上戴了頂戰鬥帽,沒有攜帶武器,估計是翻譯。

雙方隔著一堵斷牆遭遇的,你瞪我,我瞅你,對視了半天。

鄭二白急中生智,用日語喊了一嗓子,意思是別開槍,我們是僑民,自己人的幹活!還撩起長衫,給他們看裏頭的和服。對方好像鬆了口氣,那名翻譯模樣的年輕人,也用日語告訴鄭二白,他們的陣地就在那頭,你們這樣瞎走,很容易撞上中國軍隊的,跟我們來。

跟你們走?鄭二白暗暗叫苦,有心不去,可走不掉了,翻譯前頭帶路,那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跟在後頭,有點押解的意思,把兄弟倆帶到了一處陣地。

天通庵路的路口,用數百隻沙包堆出一個巨型的陣地,讓人聯想到巴黎公社的街壘。預留給機槍和步槍的射擊孔高低不一,最高處士兵們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射擊。相比那些“抗戰劇”裏,僅堆三五個沙包、士兵趴在地上的所謂工事,估計沒等開戰,長官就先把你斃了。為啥?豆腐渣工事!

戰鬥間隙,士兵們抓緊時間,有的補充彈藥,有的啃饅頭。鄭二白仔細一看他們的裝束,有點懵——灰色的軍裝、臂章上寫著“19A”(部隊番號),德式鋼盔、中正步槍、清一色的木柄*。再看那名“日本兵”,三下五除二,把黃呢製服給扒了,那名翻譯也摘下戰鬥帽扔在地上。兄弟倆麵麵相覷。怎麽搞的?這、這是國軍啊!

讓他們猜中了,還真是國軍——國民革命軍19路軍78師156旅第6團。1931年*和胡漢民、*失和,險些開戰,後寧粵議和,十九路軍從江西“剿匪”前線調往上海。掐指算來,到上海僅兩個多月。

這片陣地的指揮官是一位姓韓的連長。兩天兩夜沒合眼的他眼睛裏布滿血絲,削瘦的國字臉上滿是胡子茬,給人一種凶神惡煞的感覺。正是他下令,去抓一名俘虜來。那個穿西服、掛相機的年輕人姓關,叫關貳銘,是《申報》的戰地記者。因為會說日語,自告奮勇幫著士兵去抓俘虜。

“報告!抓到兩個日本僑民!”

“僑民?”韓連長氣不打一處來,“準是給鬼子帶路的!媽了個蛋,在閘北打巷戰,他們對每一條弄堂都了如指掌,吃虧的倒是我們……押上來!”

兄弟倆被推上來,“誤會!誤會!”鄭二白喊,“我們不是日本人,我們是中國人啊!”

鄭一白也嚷:“我們是上海市民,我叫鄭一白,這是我兄弟,他叫……”話音未落,鄭二白的衣服就被士兵撕破了,露出裏麵的和服——

韓連長一看,撲哧樂了,小鬼子,狡猾狡猾的,跟我們使障眼法啊。

鄭二白拚命解釋,他們兄弟是百分之百的、血統純正的中華民族啊!穿和服,那是因為怕撞上日本兵,打算冒充一下……

那名士兵喝道:“冒充?到底是中國人冒充日本人,還是日本人冒充中國人啊?剛才還對我說日語的!”

“會說日語,就非得是日本人嗎?中國人也能說日語啊!”鄭二白指著那戰地記者,“他不也說日語嗎?”

鄭一白嚷:我兄弟是東北那嘎達的,就是現在的滿洲,那裏有很多日本人,他就會說日語啊……

韓連長走到鄭一白跟前,掄圓了一個大嘴巴,跟著一腳飛踹,鄭一白仰麵摔倒。韓連長怒罵:“狗日的,好好去照照鏡子,再說你不是日本人!”

鄭二白把哥哥扶起來,仔細一端詳,心裏涼半截——哥哥額頭上紮了一條白毛巾,因為傷口不斷有鮮血滲出,逐漸形成一塊紅色的圖案,圓圓乎乎的,加上白毛巾襯底,一看就是麵日本旗,真是邪門了。

鄭二白趕緊把毛巾扯下來,把傷口露出來,給那位韓連長看。

鄭一白說,自己在上海已經十年了,在南市開診所,是中醫,他們是來找東方圖書館搶救古籍善本的……他把商務印書館遭轟炸的事一說,韓連長大笑起來,問周圍的士兵:“你們信嗎?打仗了,閘北的居民都往外跑,當了難民;他們倒好,大老遠的往裏跑,就為了一套書!還什麽洞房……洞房圖書館,圖書館有叫‘洞房’的嘛!?”

“連長,是東方,不是洞房。”士兵小聲糾正。

“管它叫什麽!這裏哪兒來的圖書館?他娘的隻有戰場,死人堆的地方!”

其實打頭一眼,鄭二白就覺得這位姓韓的連長有點麵熟,似曾相識,可怎麽也想不起來。

姓關的戰地記者接過那條白毛巾仔細看了看,問鄭一白:“你是上海人?”

鄭一白忙點頭。

“日本浪人燒了三友實業社,到處都在抵製日貨,你還用日本貨?”

鄭一白詫異,一看白毛巾的商標——鐵錨牌。日本貨!

“九一八事變”後全國掀起抵製日貨的浪潮,民族產業發達的上海更是走在前頭——用國產的三角牌毛巾抵製鐵錨牌毛巾;用無敵牌牙粉抵製金剛石牙粉;用天廚牌味精抵製味之素,用菊花牌蚊香抵製野豬牌蚊香……

關記者投來輕蔑的眼神:“就算你是上海人,也是個漢奸!”

唉,別提了,黴到根兒了!

老天爺又幫了一記倒忙——士兵從鄭二白口袋裏搜出一張紙,這是日本飛機撒的宣傳單,全是中文,大意是告誡十九路軍的官兵們,*不是真心打這場仗,他把心思都放在江西剿共上,你們又不是老蔣的嫡係部隊,他拖欠你們數百萬軍餉,大冷的天連棉衣棉鞋這些起碼的軍需品都沒有,別再替他賣命了……

這張蠱惑軍心的傳單是鄭二白在雜貨鋪門口撿的,看完了理應隨手一扔,居然鬼使神差揣進了口袋……唉,真是黴到根兒。

韓連長火冒三丈,又摑來一巴掌,怒斥:“你們不是來找書嗎?這就是你們要找的?媽的,一對狗漢奸!拉下去,一塊槍斃!”

兄弟倆愣了片刻,一齊跳腳喊:“冤哪!我們冤哪!我們比竇娥還冤哪!!”

這一蹦躂,鄭二白的腦子像過電一樣,刷一下,想起來了——

2

那還是一年多前,民國十九年,*與馮玉祥、閻錫山的中原大戰激戰正酣,這是中國近代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軍閥混戰。鄭二白儼然是“你們打你們的仗,我收我的蛋”,騎著小毛驢,悠閑地行走在鄉間田野,從這個村到那個村,收他的雞蛋。

鄭二白收的可不是普通雞蛋,是公雞蛋。

公雞蛋??

科普一下:兩個蛋黃並排,叫雙黃蛋,這大家都知道。有一種特殊的雙黃蛋,它不是並排,而是一個蛋黃套在另一個蛋黃裏。然後外麵的蛋黃變成小雞仔,裏頭的蛋黃就留在小雞仔的肚子裏頭,久而久之形成鈣化,變得硬邦邦。

嚴格的說,這不是雞蛋,而是畸蛋。畸形的畸。通常公雞體內才有。

它比*桃大點,比大核桃小點。別小看這麽個玩意兒,敲開硬邦邦的外殼,裏麵有一種棉絮狀的物質,褐色,略帶潮濕,便是精華所在。這是一味滋陰壯陽的絕世好藥,平均三百隻公雞裏才能覓到一枚公雞蛋,稀罕吧?

鄭二白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一隻公雞打他眼前過,他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花錢跟農夫買下公雞,現殺,取走那玩意兒,雞不要了,還給農夫。誰不樂意?等於白撈一隻大公雞,燉上吧!

鄭二白肩膀上掛一褡褳,裏頭裝了十幾顆公雞蛋。這一趟跑得太值了……

“站住!”

鄭二白定睛一看,眼前站倆士兵。

袁世凱死後,北洋係軍閥分裂,各路大帥的軍服參差不齊,有仿日式的、仿德式的、仿英式的……五花八門。鄭二白也鬧不清這是誰的隊伍,但人家端著槍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趕緊從毛驢背上下來,賠著笑臉說好話。

這個村裏駐紮著一個營,營長姓韓。距這兒六七裏外的小李莊,是團部。那時候架設電話不方便,多靠傳令兵騎馬。剛送來團長的命令,要韓部淩晨突襲小王莊,用敢死隊,殺他個措手不及。

韓營長麾下有三個連,每個連挑十名精兵,組成三十人的敢死隊,每人一把大刀片,不帶長槍,腰裏插一把裝滿子彈的駁殼槍,便於近戰。韓營長前去訓話,可一看,這群兵個個沒精打采,蔫了吧唧——也難怪,三個月沒領到軍餉了。

這是敢死隊,還是傷員隊?

鄭二白被押到營部,還有繳獲的毛驢和褡褳。韓營長對褡褳裏頭硬邦邦一堆“核桃”產生了興趣。鄭二白沒敢隱瞞,一五一十說了。

韓營長叫來夥頭兵,把褡褳扔給他,就照鄭二白說的,敲開“核桃”殼,把裏麵那玩意兒和肉一塊燉了,燉一大鍋,給那群孬兵飽餐一頓,看看有沒有效果!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鄭二白盡管心疼,可不敢反對。

晚飯過後,就寢時間,本來安靜的營房卻炸了鍋。那群蔫了吧唧的敢死隊員,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生龍活虎,上躥下跳。有的光著膀子,劈劈啪啪拍打身上的肌肉,皮膚都拍紅了;有的用腦袋撞牆,愣把土牆撞出一個凹癟來;還有的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對天發出一陣陣嘶吼,跟籠裏的困獸似的……

韓營長大喜,這公雞蛋,太他娘的神奇了!

誰都知道,敢死隊一旦衝出去,三個人裏能有一個活著回來就不錯了。韓營長打算做個戰前動員,可能的話再擠兩滴眼淚。可一看那些敢死隊員,沒長耳朵似的,繼續亢奮,沒人搭理。敢死隊的隊長姓劉,副官叫他過來,再一看,不對頭,姓劉的家夥有點失控了,光著膀子,瞪著血紅的眼睛,揮舞大刀片,直奔韓營長而來……“不好!”副官大叫一聲,掏出槍來,砰!那隊長胸口中彈,當場就被打死了。

槍聲一響,眾人傻眼,場麵才算控製住。

韓營長驚魂未定,質問鄭二白:怎麽回事!?

鄭二白也糊塗,叫來夥頭兵一問,這才知道,褡褳裏十五個“核桃”全沒了。鄭二白哎唷一聲,跳著腳嚎開了。按藥理,一個公雞蛋能煮一鍋,早晚各服一勺,能吃上十天半月呢。你全給煮了,一頓喝光,能不失控嘛?!

韓營長不聽解釋,反對鄭二白吼:都是你害得!奶奶的,還沒衝鋒隊長就折了,群龍無首,你來頂替!

軍中無戲言。鄭二白被扒光上身,光著膀子,發給他一大刀片。淩晨五時許,天蒙蒙亮的時候,韓營長命令他帶領這撥敢死隊員,朝小王莊衝鋒,你的任務就是一路上別讓人走丟了,到了莊子口,讓他們衝進去,你的任務才算完成。

鄭二白哭喪著臉說,軍爺,我不會打仗,我學醫的……

韓連長用力拍著他肩膀鼓勵道,打仗你不會,*你會嗎?一個道理,無師自通,笨的人學得慢,聰明的學得快。我看你就是聰明人。*也學醫的,不當上大總統了?末了又許諾,等你勝利歸來,我賞你一匹馬。

鄭二白說謝謝,我騎驢……

不好意思,那頭驢我已經讓人殺了,昨晚吃的肉就是,你自己不也吃了?

哇!鄭二白當場就吐了。

一個藥販子,就這麽當了敢死隊的隊長,萬般無奈,大刀片一揮,“弟兄們,給我衝……”

“他娘的,你得身先士卒!”韓營長在後頭押陣,提著駁殼槍。

弟兄們,跟我上!

“鄭隊長”領著敢死隊朝小李莊發起了衝鋒。韓營長沒看錯,鄭二白果然是聰明人,喉嚨喊得響,腳下跑得慢,前麵要穿過一片樹林,已經落到隊尾的鄭二白就地一蹲,眼瞅著那群嗷嗷亂叫的敢死隊員消失在視野裏。他躲了片刻,悄悄溜回去,找到馬廄,把韓營長的坐騎——一匹棗紅馬給牽走了。

你吃我的驢,我牽你的馬!

……

眼前的韓連長就是當年的韓營長。

鄭二白跳著腳喊:你還認得我嗎?我就是當年那收雞蛋的呀!公雞蛋!

韓連長愣了一下,仔細端詳了半天,點點頭:噢,原來是你啊!

敢死隊穿過小樹林的時候,辨錯了方向,沒有往西南方向的小王莊去,奔著東北方向的小李莊去了。那是團部所在地。當時參謀部正在開會,腰插駁殼槍、光著膀子的敢死隊員們就像一群嗷嗷亂叫的野獸衝了進來,揮舞大刀片,見人就砍。參謀部五死六傷,團長的胳膊都被砍斷了,慘絕人寰。

“小李莊慘案”發生後,韓營長被軍事法庭追責,你自己不身先士卒,這倒也罷了,為什麽把指揮權交給一個來路不明的藥販子?要把他槍斃。沒想到戰局變化很快,馮玉祥和閻錫山的聯軍大敗,還沒來得及執行,韓營長就當了俘虜,索性投降。

一聽弟弟認得這位當官的,鄭一白鬆了口氣,謝天謝地,原來你們認識啊。

鄭二白麵露喜色,對韓連長說,現在你該相信我了,我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漢奸……

韓連長微微一笑:“當然不是,你是扁鵲,扁鵲再世……”沒等鄭二白謙虛,韓連長臉一黑,罵道:“你他媽是披著扁鵲外衣的曹操!腹黑!你毀了我的敢死隊、毀了我的團部、毀了老子的前程!

“別浪費時間了,拉下去槍斃!”

兄弟倆接著嚎,叫著跳,可沒用,槍杆子攥在人家手裏。那位關記者反倒替他們說話了,他對韓連長說:“他們是老百姓,不是士兵,你沒有權力槍斃他們,應該交給法院審判,終歸是兩條人命。”

韓連長大怒,指著記者的鼻子罵:“我們團一千八百號人,兩天下來陣亡三分之一,六百條人命!你還跟我說‘兩條人命’?我呸!最後說一遍,槍斃槍斃!槍斃後再審判!”

兄弟倆被押赴刑場。所謂的刑場,就在街壘後麵一條小巷裏。關記者跟來了,擺弄著德國產沃倫達120照相機,要給他們拍照——行刑照。

“二白,哥對不起你啊!”鄭一白哭喊,“我不該帶你來這兒,找什麽破書啊!”

鄭二白無語。兄弟倆並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卻在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福?是禍?

兄弟倆被推到牆角,鄭一白一直哭著在喊冤,鄭二白認命,把眼睛一閉。雖然看不見,耳朵還好使,鄭二白聽見了“哢哢”聲,那是拉槍栓、子彈上膛的聲音,間有“哢嚓、哢嚓”的快門聲。

老天爺,真的要死了嗎?

我鄭二白,一沒老婆,二沒孩子,三沒財產,四沒……

財產倒是有一些,可還沒來得及寫遺囑!

臨死前總該留下點什麽吧……哪怕嚎一嗓子!

鄭二白扯開嗓子,撕心裂肺地爆嚎一聲“啊!!”

突如其來的嗥叫把士兵鎮住了,扣扳機的動作遲了,說時遲那時快,鄭二白的耳朵又捕捉到一種聲音,由遠而近,難以形容,讓人想起誰誰誰的一句詩:

大地在顫抖,仿佛空氣在燃燒。

轟!

幾乎在同時,鄭二白感覺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摔倒在地,隨即一個沉重的身軀壓在他身上,差點背過氣去。

事後才知,日軍發動新一輪進攻。一發75毫米的山炮炮彈越過街壘,落在後麵的小巷裏。行刑的士兵連同關記者當場被炸死,近在咫尺的鄭一白把弟弟推倒在地,順勢一趴,把自己當成了肉盾,鄭二白毫發無損。

費了半天勁,鄭二白才推開哥哥,爬了出來。揉了揉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掏了掏耳朵,聽見街壘那邊響起炒豆般的槍聲。

日軍出動了兩輛“維克斯”M25型裝甲車,上麵有可轉動的圓形機槍塔,兩挺7點62毫米機槍噴吐著火舌。每輛裝甲車後麵躲了十幾名步兵,亦步亦趨。

韓連長放下望遠鏡,招呼士兵:“弟兄們,別以為那烏龜殼子刀槍不入,它裝甲才5點5毫米厚,隻要角度合適,子彈就能打穿,運氣好的話還能貫穿——給我狠狠地打!”

馬克辛重機槍的子彈傾瀉在裝甲車上,發出“叮!嘡!吭!噗!”的怪聲。韓連長說的沒錯,裝甲車裏擠了一名駕駛員、兩個機槍手,空間狹小根本沒處躲,子彈隻要打進去必血濺。

空氣裏彌漫著血腥的味道,還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熱,那是爆炸的氣浪。鄭二白暈暈乎乎的,還好沒有傻掉,腦子裏就兩個字:快跑!

他背起哥哥,踩過一堵殘牆,朝著天通庵路那頭踉踉蹌蹌地跑去……

3

同年五月,國民黨南京政府簽訂了屈辱的《淞滬停戰協定》,允許日本在吳淞、閘北、江灣等地區駐軍。上海淪為日本侵略中國的又一塊跳板。

停戰協定一簽,不打仗了,上海市民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小圈子。沒人能預測五年後(一九三七年)爆發了更大規模的第二次淞滬抗戰,即“八一三事變”。這是後話。咱們的故事先從“一二八事變”結束後不久說起。

方浜路。

不少人會把“浜”字錯念成“兵”而不是“幫”。浜,小河浜是也。若回到明朝,上海隻有大片的灘塗,還有密如蛛網的溝渠和河浜。今天的上海地圖上,“蘊藻浜”、“肇嘉浜路”、“陸家浜路”這些帶“浜”字的地名依舊赫然在目。

方浜路橫貫在南市老城廂的心髒地帶,一頭是老西門,一頭是小東門,在它的中段有一個著名的景點:城隍廟。南市即上海的舊縣城,明朝時為了防禦倭寇,築起了圓形的城牆。到了清末,城牆外變成了法租界。至民國初年,當時的上海都督下令拆除城牆,租界與華界隻用界碑來劃分。不過,老西門、老北門、小南門、小東門這些地名沿用至今。

方浜路51號,鄭氏診所就在這裏。

鄭二白跟房東太太重新訂了租房協議,承租人從“鄭一白”變成了“鄭二白”。一字之差,卻讓人唏噓不已。因為他哥哥死了。

房東太太姓馬,是個寡婦,她男人以前在南市一帶也是個有名的大戶,開了三家綢布莊。他一死,三個老婆就要分家了。她們都覺得與其鬧得雞飛狗跳讓外人看熱鬧,還要花錢請律師打官司,不如客客氣氣,用最原始的方法——抓鬮來解決。馬太太抓到了方浜路上“外灘裏”十八號,這是一棟石庫門。鄭一白租住在二樓一間朝南的廂房,出了弄堂,跨過馬路就是診所,很方便。

馬太太並不是方浜路51號的房主,她是二房東。樓下開診所,樓上還有一間屋,新房客剛搬進來,是一個年輕的小姐。

“鄭先生,儂樓上——”馬太太指了指天花板,善意地提醒他,“住了一位林小姐,她可是隻……”

馬太太用上海話說“野雞”。她以為鄭二白跟他哥哥一樣能聽懂上海話,可鄭二白初來乍到,哪兒懂?把“野雞”聽成了“牙祭”。

馬太太點點頭:“阿拉從來不打悶包的,有話說清楚。”

“牙祭”是什麽行業?牙醫吧?

鄭二白挺高興,遇到同行了!

馬太太前腳走,鄭二白就興衝衝上樓去敲門。半天功夫,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出來開門,她衣衫不整,估計正在午睡。長得還算俊俏,但妝容掩不住倦容,黑眼圈、枯發,與年齡不相稱的眼袋甚至法令紋,無不暗示著她有頻繁的夜生活加上煙酒。

林妹妹打了個哈欠,瞅了一眼鄭二白:“什麽事?人家還沒開張呢。”

鄭二白嗬嗬一笑:“林小姐吧?你好,我叫鄭二白,是你樓下的鄰居。”

沒等林妹妹答話,鄭二白又道:“我是中醫,沒想到樓上還有個牙醫,太好了。往後咱倆樓上樓下,互幫互助……”

林妹妹一個勁兒地打哈欠。鄭二白意識到了:“你在午睡?不好意思,打攪了。那你接著睡,慢慢再聊,來日方長。”說完就下樓去了。林妹妹有點莫名其妙,嘟噥一聲“有病……”就把房門關上了。

幾日後,鄭氏診所複業,同仁、同學都送了賀禮。在法租界開鍾氏診所的老鍾,送了一瓶已經泡了八年的蛇泡酒,內有三條毒蛇,號稱“三龍攀柱”。在仁濟醫院外科主刀的冷醫生,他是上海人,講實惠,送的是禮金。

這邊熱熱鬧鬧,那邊卻是悲聲一片。

法租界聖母院路上(今瑞金一路)一棟兼有法式與北歐風格的白色花園洋房裏,客廳被布置成靈堂,一口棺材擺在中間。靈堂上掛著一幅挽聯。上聯是:風蕭蕭壯士一去不複返;下聯是:天蒼蒼吾兒戰場鑄英魂。橫幅是:關貳銘之靈柩。

停靈已過一周,遲遲沒有下葬,管家著急了,一次次往二樓的書房裏跑。

這家的老爺叫關肆國,是四國銀行的董事長。他有三個孩子,逝者是大兒子。

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由兒女出麵接待,關肆國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眼淚早已流幹,嗓子火燒火燎的痛,心髒也不大舒服,有幾次心動過速,還有早搏。但跟喪子之痛比起來,這些都算不了什麽。

關肆國始終盯著一樣東西——

書房一角,一隻酸枝木花架上,上頭擺的不是花盆,而是一個玻璃罩,那東西就在裏頭。那是一架德國沃倫達公司產的PROMINENT120折疊式相機。它仿佛遭遇了煙熏火烤、高空墜落和泥土掩埋,牛皮的皮腔斷裂,鏡頭也砸毀了,唯一完好的是機身後蓋。

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殘缺不全,找了醫生費了一天一夜才拚湊起來的。也就是說,客廳擺那靈柩裏,除了腦袋和上半段軀幹是關貳銘的,四肢還有一些零零碎碎,很可能是另外兩名士兵的。不過照相機確定無疑是關貳銘的。好在德國貨皮實,後蓋完好無損,膠卷沒有曝光。於是找了一家照相館,請了最好的技師去衝印。

關肆國等待的東西終於來了——

登登登,跑樓梯的聲音,腳步聲由遠而近,到了書房門口,連門也沒敲,就推門而入。

進來一個女孩子,瓜子臉,丹鳳眼;穿一件淺駝色花呢旗袍,外麵罩一件男式的羊毛開衫當外套,腳上一雙酒杯跟的“藍棠”高跟鞋;披下的長發用一根挺闊的緋紅色緞帶紮起來挽到了頭頂上,走起路來頭上的緞結一聳一顛,象頂隻大蝴蝶似的,多了幾分俏皮。

她是關肆國的獨生女兒關壹紅,畢業於聖瑪麗亞女中,曾留學英倫,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回國後,她擔任四國銀行的“形象大使”,主持一些與銀行相關的慈善活動。

關壹紅生於民國三年,芳齡十九。這裏有必要解釋一下關家子女的輩份。關肆國早年在寧波開錢莊,有三個孩子:長子關貳銘、次子關叁青、長女關壹紅。據說(僅僅是據說)女兒出生之前,寧波連旱月餘,甫一落生,便天降大雨,滂沱傾盆,遙遠的天際亮起一道紅色的閃電……

算命先生看到這個*,連聲驚呼:哎呀呀!此女不僅有旺宅旺地之勢,日後更有旺業旺夫之運啊!就差學廣告裏直接喊“旺旺”了。

按照算命先生的意思,女兒取名“壹紅”,長子“壹銘”易為“貳銘”。算命先生的話果然靈驗的很,之後關肆國的生意一帆風順,等到次子關叁青呱呱墜地,他的錢莊就搬到了上海,拿到了新的執業牌照,四國銀行開業大吉。論規模,當然比不上交通銀行、中國銀行、農民銀行這些有官僚資本撐腰的大銀行,但在私有銀行裏也算是佼佼者,與鹽業、中南、金城、大陸這號稱“北四行”的四家銀行不分仲伯。

“怎麽樣?”關肆國劈頭就問。

關壹紅從一個牛皮信封裏抽出一疊黑白照片。那時候一個膠卷可以拍十二張,前九張都是戰場上的畫麵:街壘、武器、士兵和軍官。後三張拍的是同一對渣男,一個微胖,一個瘦高個,背景是一條巷子的牆磚。瘦高的咧著嘴,好像在哭喊;微胖的閉著眼睛,表情痛苦。

“他們是誰?”關肆國問。

關壹紅說:“我們找到十九路軍的一名士兵,當時他就在天通庵路的陣地上。他說這兩個家夥是日本人的奸細,在陣地上散發傳單,被當場抓住,要槍斃。槍還沒響,日本人打來一發炮彈,把我哥還有行刑的士兵給炸死了。這兩個家夥,這個死了,那個跑了。”

“他們是日本人?”關肆國追問。

“不,都是中國人。”

關肆國果斷地揮手:“上海灘的報紙,不管大報還是小報,統統給我登!懸賞五千大洋,把這家夥給我找出來,給我兒——

“報仇!”關肆國咬牙切齒地說出來。

4

診所分為裏外兩間。外間是掛號兼候診,裏間診療。裝有電話機一部,牆上掛了藥聖李時珍、醫聖孫思邈的畫像各一幅,還有哥哥的遺像一幅。每天開診前,鄭二白都要淨手、焚香,恭敬地拜一拜祖師爺和兄長。

診所的掛號先生叫方升,鄭二白續聘了,方升就住在外灘裏後麵的石皮弄。複業伊始,病家較少,鄭二白就抓緊工夫跟他學上海話。

對北方人來說,上海話忒難學。比如“上海人”叫“上海寧”、東北人叫“東北寧”、“報紙”叫“包子”、“爺爺”叫“啊呀”,還有“牙醫”叫“牙祭”……

方升糾正:“牙祭”是“野雞”,跟牙醫渾身不搭界的。

鄭二白愣住了,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說真的,開業這幾天來,他一直納悶:怎麽上海灘的“牙醫”跟別處的不一樣?給病人補牙,聽不到補牙機的馬達聲,隻有人的叫喚聲;明明上樓的是個男病人,可叫喚聲卻是一個女的……莫非上海灘的牙醫體恤病人,你叫我也叫,聲音還要蓋過你。

這不?“林醫生”又領著一個男的回來了。這也是“上海灘牙醫”與眾不同的地方,病家不是自己上門,要醫生親自領回家。莫非醫生還要上街去拉病人?

瞅準了,鄭二白和方升一前一後上樓去,敲門。

“林小姐……”鄭二白聽裏麵沒反應,改叫“林醫生”:“林醫生……”

“誰呀?”屋裏不耐煩的聲音。

鄭二白說:“我是你樓下的鄰居,鄭二白。你忙著治病人嗎?能不能把門開開,我想參觀一下,跟你切……”

“磋”字還沒出口,房門就猛地開了。

二十分鍾後,鄭二白氣急敗壞地出現在房東馬太太的房門口。馬太太也住在十八號的二樓。兩人的開場白,還是針對“牙祭”到底是“牙醫”還是“野雞”。

馬太太莫名其妙:“我什麽時候說她是牙醫?我看你大概是牙疼,疼得耳朵都不好使了。”

見鄭二白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馬太太嘲笑:“來上海灘混,連句上海話都聽不懂,還混個屁,趁早回你們東北那嘎達去!”

回到診所,鄭二白拍桌子罵:“‘上海寧’個個蔫兒壞!明明是娼妓,騙我是牙醫。”

他捂著腮幫子,感覺最裏頭那顆大牙的牙神經在一跳一跳。真倒黴,被馬太太咒著了,真的牙疼了。

方升經過一番調查,告訴鄭二白,這位林小姐的花名叫“林妹妹”,專門在八仙橋那一帶攬客,然後把客人帶到這裏。正規的妓院,像福州路的群玉坊、會樂裏那些堂子,不光要繳人頭費,社會局、警察局、衛生局都要抽稅。做野雞省的就是這個錢,全部揣自個兒兜裏。

老鄭聽不下去了,我沒讓你做上海灘的野雞生存調查報告……“鄭先生你別急嘛,”方升安慰道,“咱們診所,早上八點開業,下午五點關門。野雞做生意一般都是吃過晚飯,兩個時間是錯開的。問題不大。”

鄭二白說:“她下午也做。就昨兒個,我還以為是病人牙疼在叫喚……”

方升說:“我們可以跟她商量商量,盡量把下午的生意挪到晚上做。”

鄭二白問:“那她非要在下午做呢?”

方升說:“我們可以動員她去旅館開房間。”

鄭二白說:“開房間要錢的,那她的成本不是提高了?”

方升撓了撓頭說:“我們可以適當給她一點補貼……”

鄭二白氣炸了:“我們給她補貼?那我們成什麽了?不成她的生意夥伴啦?”

方升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鄭二白擺手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麽?樓上做那種生意,樓下開診所,時間一長,人家會以為我這兒是專門治療性病的。”

方升說:“我們可以在門口掛塊牌子,‘性病一概不予收治’。”

鄭二白被他氣樂了:“那不成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不行,我主意拿定了,把她轟走!”

鄭二白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方升這個上海人就起了作用,很快搬來了救兵——南市警察局的巡警老伍,*369,專管方浜路以西這一片。

什麽什麽?診所樓上有一隻野雞?

老伍的興致顯然比抓小偷抓強盜要高許多,拍著胸脯說包在我身上,轉身就上樓去了,掛在腰後的警棍一路晃悠著。

鄭二白和方升在樓下仔細聽著,就聽見老伍的敲門聲,然後林妹妹的詢問聲,開門聲,然後是老伍進屋的腳步聲、盤問聲,再然後,說話聲越來越輕,再然後……就沒聲了。鴉雀無聲。

過了一刻鍾,老伍下樓了。身為中醫,鄭二白最善於察顏觀色,不用搭脈,就看出老伍麵帶倦容。方升給他遞了根煙,老伍往耳朵上一夾說,我跟林小姐談過了,她不承認是野雞,曾經做過,現在從良了,想好好過日子,所以租了這間房子。這種事情總不能你們說她是,她就是吧?得有證據,得抓現行啊。這樣吧,樓上樓下的你們先處著,有什麽風吹草動,及時向我報告,我再過來看看……越往後,官腔越足。

老伍走了。方升正在納悶,鄭二白歎了口氣說:沒見他穿的警褲嗎?門襟都沒扣好……天底下哪兒有不偷腥的貓?咱們這是請黃鼠狼來逮偷雞賊,賊沒逮著,雞窩裏剩下那倆雞蛋也沒了。

糟糕!方升擔心起來,萬一她知道了那老伍是咱們招來的,肯定得報複。

怕什麽來什麽。

咯,咯,咯,高跟鞋的走路聲,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

咯咯咯,一通疾走;

咚咚咚,步伐慢下來,但腳頭重了,分明在跺地板;

咚!咚!咚!這是雙腳在跳,估計是人特意站到椅子上然後往下跳;

咕——吱——咕,拖椅子的聲音,從屋這頭拖到那頭,再拖回來;

嘎——嘎——嘎,拖桌子的聲音;

咣!摔銅臉盆的聲音;

咣!再摔一次;

咣!連摔三次;

嘭!這次摔的是銅湯婆子;

兩個沉甸甸的銅家夥終於合二為一,開奏一首《銅家什交響樂》:

嘭當咣……嘭當咣……嘭當嘭當嘭當咣……

當晚,鄭二白的耳朵就出現了幻聽,“銅家什交響樂”一直響到他入眠。

第二天,樓上終於消停下來。診所照樣開門,樓上靜悄悄的。鄭二白對方升說,咱就讓她摔,讓她摔去,她畢竟是人不是機器,摔得越響,體力消耗越大,有本事去發明一台摔物機,每天自動摔……話音剛落,咣!樓上又是一下,嚇得鄭二白再也不敢說話了。

這回倒不是故意摔的,是林妹妹不小心把熱水瓶給弄倒了。她拿著一張報紙正在全神貫注,忘了去拾掇。報紙是前一個客人丟下的,頭版印著一行醒目的黑體字:“懸賞大洋五千”。旁邊配照片,照片上有兩個男人,一個不認識,還有一個……

十分鍾後,林妹妹笑容燦爛地下樓來,開口就打招呼:“鄭醫生!”

鄭二白和方升盯住她看,有點陌生。

林妹妹說:“我有話要跟你說。能不能回避下?”

她看看方升。方升知趣道:“你們聊,我出去買包煙。”

沒等鄭二白張口,林妹妹就說:“鄭醫生,我知道,你嫌我的職業有點髒,是不是?”

鄭二白說:“也不是‘髒’,隻是有點那個……”他搜腸刮肚,想不出合適的詞兒來。

“跟你的診所不搭調。”林妹妹替他道。

“對對對!”

林妹妹說:“其實我也不想這樣。要不你把電話借我用一下,看我能不能找到合適的房子,搬出去。”

鄭二白一聽喜出望外,“你要是手頭不寬裕,我可以借你點,以後再還。”

“我手頭還算寬裕,不用你操心。對了,鄭醫生,你來上海多久了?”

林妹妹拐彎抹角一打聽,鄭二白確實到過閘北的戰場,不過哥哥被炸死一事,鄭二白隻字未提,傷心事,不想提。

鄭二白把掛在牆上的電話機摘下來,那是法國造的“德律風”,聽筒和話筒是分開的。那年頭打電話可沒有現在這麽瀟灑,吧嗒吧嗒按數字鍵就行了,就連撥盤電話那時候還沒有,你要拿起話筒,先搖手柄,接通電話局,向接線員報區名,整個上海分中央、東、南、西、北五個區,再報五位數的電話號碼。林妹妹報的是“七三二七七”,正是關家的電話號碼。

電話遲遲沒有人接。林妹妹回過頭來,特意問了一句:“你聽不懂上海話?”

鄭二白老實回答:“聽不大懂,我跟老方正在學。”

“那就好……”

電話有人接了,是個中年女聲:“喂?”

“啊是關家?”林妹妹說上海話。

“對格。請問儂尋啥人?”

“我剛剛看了報紙,伊份懸賞……”

電話筒到了另一個人手裏,是個年輕的女聲。

林妹妹說:“我想問問清爽,倷講閑話算數伐?”

關壹紅說:“當然羅。儂啊是有線索?”

林妹妹回頭又看了鄭二白一眼,鄭二白衝她樂嗬嗬的,林妹妹就說:“迭個人姓鄭,叫鄭二白,開診所格,來勒滬南,方浜路51號。”

見她掛了電話,鄭二白關切地問:“林小姐,房子找著啦?”

“找著啦。”林妹妹呲牙一樂。

“林小姐,並非我存心跟你過不去。你年紀輕輕,風華正茂,完全可以從事一份正當職業。亦或是,幹脆找個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公婆婆,才是女性之正道。”鄭二白苦口婆心地勸誡起來。

“謝謝你鄭醫生,我會認真考慮的。托你的福,等掙了這筆錢,我就開家飯館當老板娘,飯館旁邊再開家花店,既能吃飽肚皮,又賞心悅目。再也不去伺候那些混蛋男人啦。”

鄭二白連連點頭,“很好,很好……”可轉念一想,有點費解,“你剛才說‘托我的福’?”

“對啊,你不光是我的好鄰居,還是我的財神菩薩哎,我要好好地把你供起來!”

“哪裏哪裏!”老鄭挺感動,“林小姐通情達理,相信在你的感召下,全上海灘的‘牙祭’都會金盆洗手、痛改前非。那可真是善莫大焉!”

林妹妹肚裏狂笑,臉上一本正經:“對對對,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5

鄭二白每天六點鍾起床,平息凝神,打上一通在楊式太極拳基礎上自創的“鄭氏太極拳”,讓淤積了一夜的濁氣下降,歸入大腸。通常拳畢,便意就有了,趕緊上“衛生間”——屋角擺個馬桶,外麵拉道布簾就是了。解決完大號問題,拿著臉盆牙刷毛巾,下樓到灶披間(滬語,即公用廚房)盥洗,然後燒早飯。

在老鄭眼裏,上海人常吃的“四大金剛”皆對健康不利:大餅是烘烤的,油條和粢飯糕是油炸的,泡飯是隔夜的,還有糍飯團,裏麵裹的還是油條,都不咋地。隻有豆漿可以下肚。

來上海不久,老鄭就愛上了一道點心:桂花酒釀水脯蛋。桂花的香氣,桂圓的滋補,雞蛋的營養,放上二十多片年糕作主食。若冬天就加點兒黃酒,且不用放糖,因為酒釀是自然甜。鄭二白就把它作為每日的早點,熱熱乎乎來上一碗,搭配一隻山東大饅頭。不過有時候,他會擅自改良一下,在酒釀水脯蛋裏撒上點鹽,來個鹹味的。

每次他燒這道鹹味的桂花酒釀水脯蛋,十八號裏的鄰居就會拿一種異樣的目光瞅著他,好像隔著動物園的籠子圍觀一頭“四不像”似的。

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鄭二白燒早飯的時候,把昨晚吃剩的半碗火腿炒雞蛋一塊擱了進去。後來他一直在琢磨,攤上這種事,是不是因為加了火腿的緣故——“火”,“禍”也;“火腿”不就是“禍推”嗎?

一輛最新型號的雪佛蘭轎車停在診所門前,下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丫環,身板結實,大腳丫子,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她叫丁香,是關壹紅的貼身丫鬟。丁香一進來,指名道姓要找鄭二白。

方升說:“小姐,第一次來看病吧?請填寫一下病曆,以便存檔。”

“存什麽檔!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來砍人的!”

方升嚇了一跳。“不是砍人,是看人。”丁香忙改口。

“你們認識?”方升有點糊塗了。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話音剛落,關壹紅就進來了。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父親,他心髒不好,怕他受刺激。她跟丁香一商量,決定親自出馬,重要的是先確認鄭二白到底是不是照片上這家夥,別的以後再說!所以父親剛離家去銀行,她就驅車來了。

關壹紅一進診所,那氣場,跟個丫鬟就是不一樣,方升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鄭二白在不在?”關壹紅劈頭就問。

“在裏頭……”

關壹紅一挑門簾就進了內間,方升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想跟進去,被丁香堵在門口,不讓他進。說小姐找鄭醫生問診,事關隱私,閑人莫入。

鄭二白剛送走前一位病家,後麵預約的病家還沒有來,他抓緊時間正在看病史,關壹紅就進來了。

鄭二白起身:“小姐,您——”

他記得清楚,後麵預約的病家是在小東門開綢布店的李家,帶著小孩,怎麽換人了?

一般來說,病家看醫生的眼光,是期待的、期許的,起碼是友善的。可鄭二白一看這位“病家”,那眼光,如利劍、如霹靂,刷刷的,把鄭二白徹底雷倒了。

關壹紅死死盯住他,她確認了,眼前這家夥就是照片上那混蛋,絕對錯不了。

“你就是鄭二白?”關壹紅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

“鄙人正是。小姐您是——”

關壹紅掏出一個大信封,抽出一張照片,往鄭二白麵前一抖,老鄭的眼睛刷就直了。

“看清楚,這是你嗎?”關壹紅字字擲地有聲。

“你……這……這是哪兒來的?

“我哥拍的。他叫關貳銘,”關壹紅目光如炬,“想起來了吧?”

鄭二白仔細打量關壹紅,“你是他妹妹?”

承認就好,就怕你不敢承認!關壹紅心裏叫開了。

“對,我叫關壹紅。”

鄭二白覺得不對,“他叫關貳銘,是‘貳’;你叫關壹紅,是‘壹’。應該你比他大。”

關壹紅瞠出眼珠:“我們家是倒過來數的。我爸爸叫關肆國,還‘肆’呢!”

沒等老鄭回答,關壹紅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你倒挺沉得住氣。都被懸賞了,還敢大搖大擺地坐在這兒。”

懸賞?鄭二白莫名其妙。關壹紅拿出一張報紙給他看,戲謔地說:“姓鄭的,身價不低啊,值五千塊大洋呢。”

啥!我值五千塊大洋?鄭二白暈菜了,連聲說,我不值那麽多……

關壹紅冷笑一聲:“這可由不得你,我們家說了算,掏錢的是我爸。”

鄭二白稀裏糊塗,“我不認識你爸,無緣無故,他幹嘛要給我五千塊大洋?”

關壹紅騰就火了,手指著他:“少裝瘋賣傻!這錢是給你的嗎?”

鄭二白說:“你不是說我值五千塊大洋?”

“這錢是給別人的,不是給你的!”關壹紅拍案。

老鄭生氣了,“我的錢怎麽可以隨便給別人呢?連聲招呼也不打!”

“你的錢?那是我爸的錢!他愛給誰就給誰!”

“你爸錢多燒包啊?他做啥的?”

“我們家是開銀行的,四國銀行!”

鄭二白點頭:“怪不得,有錢人哪,嘚瑟……他要真想做善事,倒不如直接把錢給我。我給窮人義診,還倒貼抓藥的錢。五千塊大洋可以義診很多窮人哪……”

關壹紅被他繞暈了。

外間,預約的病家領著小孩來看病。沒等方升開口,丁香就喝道:“今天診所停業,我們小姐包了。”方升忙說:“人家有預約……”“我們小姐也有!”丁香眼一瞪。方升翻開預約簿想找,被丁香啪一下合上了。

“閻王爺那兒預約的,不信去問!”

病家被嚇跑了。

“我去上廁所……”方升滑腳想溜,被丁香一把推回椅子。別看是丫鬟,有把子力氣。

“哪兒也不準去!”丁香威脅說,“告訴你,我們小姐可帶著槍呢!”

方升心想完了,這是哪路冤家尋仇來了?他把一個銅墨盒打翻在地,趁丁香一分神,奪門而逃。

他跑了,裏間的鄭二白可沒那麽幸運,他無路可逃,接受一通暴風驟雨般的審問:

“你們是不是奸細?”

“不是!”

“那為什麽要槍斃你們?”

“抓錯了!”

“我哥為什麽要拍你們?”

“拍錯了!”

“別人都錯了就你們沒錯?”

“誰讓我們趕上了呢!?”鄭二白跺腳。

丁香跑進來說:“小姐,掛號先生叫他跑了!他會不會去報警?”

老方啊,拜托了,回頭給你漲工資……鄭二白偷偷瞟了關壹紅一眼,咧開的嘴角馬上收攏。關壹紅正死死盯著自己。

“姓鄭的,別高興得太早,警察也抓漢奸。我先審,審完了交給警察,來個公審、公判!”

“對,先遊街示眾,再當場槍決!”丁香說著就去把診所的大門關了,咣當一聲,診所裏就剩下倒黴的老鄭和兩個凶悍的“女匪”。

鄭二白暗想,我得拖延時間,拖到警察來。於是喋喋不休地解釋起來,把自己怎麽到的上海,兄弟倆怎麽想去搶救古籍,怎麽誤入的戰場,來龍去脈全說了,直說得口幹舌燥。說到哥哥的死,老鄭是聲淚俱下……關壹紅一邊聽一邊笑,這種笑可以用“獰笑”來形容。

“編,繼續編。你們在戰場上替日本人散發傳單,企圖瓦解十九路軍的軍心!你們這號人要不是奸細,我關壹紅的‘關’字就倒過來寫!”

“傳單是撿的,不是發的!要是發,口袋裏哪能就一張?起碼得有一遝,你說是不是?我的姑奶奶!”鄭二白唇幹舌燥地解釋。

關壹紅猛一拍案,鄭二白嚇得渾身一震,眼瞅著那張漂亮的臉蛋,因氣憤變得扭曲,因扭曲變得可怕起來。

“撿的?你再去撿一張,讓我瞧瞧!你們要不是奸細,那日本人為什麽要救你們!”

鄭二白莫名其妙,反問:“日本人什麽時候救過我們?”

“他們不救你,你怎麽跑掉的?”

“腿長在我身上,我自己能跑呀!”

“日本人要不開炮,你能跑掉嗎?!”關壹紅淚水溢出,“可憐我哥,他那麽年輕,才華橫溢,他不該死的……”

鄭二白的眼淚也迸了出來,“你哥不該死,我哥一樣啊!他是滬南一帶的名醫,醫術精湛,救死扶傷,童叟無欺……”

“哥呀!”關壹紅哭了。

“大少爺!”丁香也哭了。

“二哥!”鄭二白也嚎開了。

三人抱頭痛哭,想想不對頭,趕緊分開。“鄭二白你揩我油是不是?”關壹紅怒道,“我哥是英雄,你哥是漢奸,能相提並論嗎?”

鄭二白強打精神,舔著發幹的嘴唇,咽了口幾近幹涸的唾沫,對關壹紅說:

“關小姐,你哥哥我見過,你說他是英雄,是有點誇大的,但畢竟逝者為大,我不想跟你爭。但對我哥,請你也不要評判什麽,眼見為實,好不好?我可以對天發誓,他雖然不是什麽英雄,但也絕不是漢奸,不是奸細,他是好人,他救了我……”

“他救你?那你就是漢奸!”

鄭二白覺得這女人已經喪失理智了,沒法再溝通,三十六計走為上,起身想跑,沒想到久坐,腿麻了,膝蓋一軟跌坐在地,沒等爬起來,額頭冰冰涼,被什麽東西頂住了。

那是一把七點六五毫米口徑的勃朗寧手槍,暗藍的槍身泛著金屬的異光。這是從她父親的保險櫃裏拿來的。槍照上是關肆國的名字,她和弟弟關叁青都會用。

鄭二白語無倫次:“關小姐……衝……衝動是魔鬼……我……我相信你不是魔鬼……”

“魔鬼?自從我哥死了,你知道我們家過的是什麽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本小姐今天就當一回魔鬼!”關壹紅“哢”一下把子彈頂上了膛,“為我哥報仇!”

空氣仿佛凝固。

鄭二白戰栗,他閉起眼睛,感覺又回到了天通庵路那條小巷裏,行刑前的那一刻。生或死,就取決於扣扳機的那節食指。

“哥,九泉下,你就能瞑目了。”關壹紅聲音顫抖。

“你哥瞑目了,可我哥還沒有瞑目啊!他冤啊,我比他還冤啊……”

鄭二白扯開嗓子又嗥開了。隻要他一嗥,幸運女神就會光顧。戶外響起警笛聲,汽車聲,警察還真來了。方升是在方浜路上一家煙雜店打的報警電話,他沒說“有人上門尋釁”,要那樣隻會派來一個慢吞吞的巡警。他說得很誇張,“倆土匪,帶手槍,還有*,要打劫!”

警用摩托、悶罐子警車來了好幾輛,二十多名警察分成三組,有設路障的,有包圍診所的,有拿進攻方案的。方浜路上熱鬧起來,圍觀者越聚越多,附近的民宅,凡是能打開的窗戶,都伸出了腦袋,一個個撐著脖子看熱鬧,外灘裏的居民幾乎傾巢而出,聽說出事的是鄭氏診所,鄭醫生被壞人挾持了,大家都為他祈福。

領頭的是偵緝隊的隊副,姓渣,拿喇叭筒喊話,跟現在的警匪片一樣。

“你們被包圍啦,放下武器,釋放人質,給你們五分鍾時間……”

診所的門開了一小半,露出半個腦袋——是鄭二白。十來條槍口立刻對準了他。

“別開槍,是我!”鄭二白嚷嚷。門開大了點,他身後站倆“女匪”。關壹紅一手拿著槍,頂著鄭二白的腦門,一手箍著鄭二白的脖頸子,警惕地朝外張望。丁香在邊上貼得緊緊的,拿鄭二白當盾牌。

渣隊副喊話:“對麵的綁匪聽著,你們被包圍啦!”

“我們不是綁匪!”

關壹紅和丁香異口同聲,渣隊副繼續喊話:“限你們三分鍾,放下武器,釋放人質。”

“喂!聾啦你?都說了,我們不是綁匪。”關壹紅很氣憤,可她也不照照鏡子,自己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活脫脫一個彪悍的女匪。

“我們不是壞人,他才是壞人……”丁香一指鄭二白,鄭二白觸電似地狂呼起來:“救命啊!”

“別叫!”

“救命啊!”

丁香掄拳對著老鄭腦袋一頓亂捶,“讓你叫!讓你叫!”

“救命啊!”鄭二白叫得更響。關壹紅果斷出手,她忘了手裏攥著槍,第一下擂上去,老鄭的眼角就冒出一塊烏青。“嘣、嘣、嘣”擂了好幾下,鄭二白頓時成了“青麵獸”。“再叫啊,欠揍的!”關壹紅罵。

鄭二白氣短了:“救……救……救……”

“命”沒了。

觀者中,男人驚呼,女人捂麵。關壹紅挾持著鄭二白往後退,鄭二白抓著門框不撒手,又被丁香捶了兩下,敲在他手上,鄭二白很痛,手往回一縮,丁香趁機把門關上。

南市警察局的局長侯耀祖也來了,親臨現場處理“劫持人質事件”。根據門口停著那輛雪佛蘭牌轎車的牌照,很快查到了轎車的主人。關肆國正在銀行裏開會,一聽女兒出事,趕緊來了,對侯耀祖說:“一定是我女兒被人綁架了!”

乍一聽也有道理,上海灘名媛、銀行老板的千金,肯定是綁匪的目標。

侯耀祖搖頭說,根據報案人的供述,是你女兒拿著槍,綁架了診所的鄭醫生。

關肆國一聽目瞪口呆,連呼“荒唐!這怎麽可能?不可能!”

侯耀祖安慰他,別著急,現在診所裏究竟什麽情況,尚不清楚,狡猾的綁匪堵住了門,關上了窗戶,還拉上了窗簾……正說著,診所傳來一聲槍響,砰!

外麵的眾人一片哀聲,都說完了完了,綁匪狗急跳牆,槍殺人質。

是關壹紅的槍走火了。

診所裏有個玻璃櫃,陳列著形狀各異的野山參、鹿茸、靈芝等名貴中藥材,子彈掠過鄭二白的頭皮,先打穿了玻璃門,跟著打碎了一口大號玻璃瓶,**奔湧而出,三條僵屍般的毒蛇滑了出來,空氣裏溢滿了白酒的味道。

“我的‘三龍攀柱’啊!”鄭二白頓足捶胸。

槍響就是命令。警察一湧而上,破門的破門,砸窗的砸窗,蜂擁而入……

“人質劫持事件”以“和平”方式收場。有衝突,但沒有流血;有槍擊,但沒有傷亡,最倒黴的是那三條在玻璃瓶裏泡了八年的毒蛇。

當晚,鄭二白做了個夢,夢見他被兩個黑衣人強行塞進一輛轎車,風馳電掣開進了一幢花園洋房,一位富貴態的老者迎上來,帶著哭腔的聲音哀求:“鄭醫生,你行行好,救救我女兒吧,她快要不行了。”

鄭二白納悶:“上海灘這麽多醫生,為什麽非要來找我?”

“你不知道嗎?上海灘的醫生都死光了!就剩你一個了,不求你我求誰呀?”

鄭二白說:“我不認識你閨女呀……”

“鄭醫生!”一名丫鬟走上來,鄭二白一看,認識,是丁香。丁香哭著說:“就是我們家小姐啊,你哥哥和我們家少爺的事,是一場誤會,小姐都弄清楚了,你快救救她吧!”

鄭二白被二人連拉帶拽,推進一間閨房。就見關壹紅躺在床上,氣若遊絲,臉色慘白。鄭二白如有神助,連脈都沒搭,就判斷說:是食物嗆塞了氣管,要做人工呼吸。說著他以白衣天使的神勇,掰開關壹紅的雙唇,呼哧呼哧往裏吹氣,感覺她那美麗的雙唇,從冰涼漸漸回暖,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通通”地咳嗽,吐出一個完整的“湯圓”。它掉在地上,彈彈跳跳地朝前滾去。鄭二白納悶,這是湯圓還是乒乓球啊?

關壹紅的眼睛徐徐睜開,一旁的丁香,還有關肆國,喜極而泣。

夢沒有結束,以蒙太奇的手法切換到一片開滿金黃色油菜花的田野。花叢中,鄭二白遇見了關壹紅,手拉著手在花海中徜徉,看蜜蜂采蜜,看蝴蝶翩翩,山盟海誓,眼看就要私定終身……

好夢不長,突如其來的敲門聲,猛地把場景切換到外灘裏十八號的二樓廂房。鄭二白睡眼惺忪地一看,已經日上三竿。敲門的是方升,他到了診所,遲遲不見鄭二白來開診,擔心他被手槍嚇著了,睡夢中心髒病突發,一命嗚呼。

“老鄭,開門啊,你沒事吧?”

鄭二白去開門,說:“我沒事,你先去診所支應著,我洗漱一下就來。對了,幫我買個粢飯團加一碗豆漿,我來不及燒水脯蛋了。”

方升走了。鄭二白低頭一看,內褲上濕搭搭、黏糊糊的一片,夢遺了。

白天差點要了我的命,到夢裏還不肯放過我,真乃民國奇女子也!

鄭二白不知道,他跟這位關大小姐的“孽緣”,隻是開了個頭,熱鬧的還在後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