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八章:銀行儲戶的標配不是存折,而是鋼盔

1

從地理上來劃分,太湖分為東、西兩片水域。煙波浩瀚的東太湖上行駛著一艘雙桅中型帆船,這是江南一帶載客運貨的帆船,比烏篷船要大得多。這艘船是一名糧販子租的,帶了兩名夥計,滿載著兩千餘斤糧食,準備運到上海的黑市上去販賣。除了船老大,船上還有一男一女兩名乘客,就是秦克和霍正。糧販子知道他們的身份,沒關係,給錢就行。

船老大觀察一下風向,朝北吹,正好順風,船篷原來是卷起來,吊在船桅上,他揭開篷索,嘩的一聲篷落了下來,就象一張卷起來的地毯從天而降,立刻鼓滿了風,船速加快了,在風婆婆的吹動下,朝越來溪的方向駛去。

越來溪是連接東太湖與蘇州的河道。相傳春秋(公元前478年)吳越之戰時,越國的水師就是從這條水路攻入吳國的。

秦克和霍正呆在船頭。霍正打算到了蘇州就下船,坐火車去上海,早點跟他們分道揚鑣。秦克說了聲“好”,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煙打算抽。霍正的眼睛一下就直了,劈手奪過香煙,批評起來:“我們是從蘇北來的鄉下人,抽這麽好的煙,不怕敵人懷疑我們嗎?”

見秦克神色異常,霍正覺察到了什麽,仔細地看看這包煙,把香煙殼子拆開,發現裏麵襯著一張錫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執行這樣的任務,對秦克來說,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盡管接頭的地點、暗語,包括備用聯絡方式,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可還是不放心,留了份底稿。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記錯一個字,麻煩就大了。在舞台上忘詞,還有對手戲的演員能幫你圓過去,可接頭這種事,沒人能幫你。

霍正不聽他的解釋,嚴肅地說:“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我看你還是別去上海了,趁早打道回府!”說完就把錫紙撕得粉碎。

當晚,帆船在太湖上夜行,很快就要進入越來溪了。糧販子和夥計,還有秦克和霍正,躺在船艙裏的糧食包上,和衣而臥,在湖浪的拍打下漸入夢鄉。

太湖上彌漫著氤氳的霧氣,船老大也有點犯困,連那麽大的一個東西漸漸靠近都渾然不覺……忽然一道光柱撕破了黑暗,將帆船籠罩,麵前橫亙著一艘鐵殼汽艇,掛著膏藥旗。這是一艘平時用於長江水域巡邏的小炮艇,艇長十餘米,航速15節,艇首有一門35毫米機關炮。按理說,深更半夜是不會在太湖這樣寬闊的水域執行巡邏任務的,它隻是路過,也該運糧船倒黴,碰上了。

巡邏艇的艇首上,一名日本憲兵操著生硬的中文,用喇叭筒喊話,要他們停船接受檢查。

其實秦克和霍正並不怕檢查,他們有良民證,是普通百姓,隻要武器不被發現就沒事。慌神的是糧販子,船上有這麽多糧食,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沒法解釋,最可怕的結果就是,小炮艇甩出一根纜繩,把他們連人帶船拖走。

糧販子要船老大掉頭,船老大不幹,人家是汽艇,你跑得過人家?就算你插上翅膀,人家拿機關炮一轟,你就死定了。

兩人爭執不下,糧販子上來要抓船舵,和船老大扭做一團。對麵的巡邏艇吃不準什麽情況,噠噠噠!歪把子機槍響了,船老大和糧販子雙雙中彈。

“快走!”秦克一把拉起霍正,“別在這兒當活靶子!”兩人一前一後從船艙後麵鑽了出去,頃刻間船艙就被打成了篩子。船上還有兩名夥計,一個失足落水,一個倒在船上。

秦克喊了聲“跳!”一個猛子紮進水裏,霍正傻眼了,她旱鴨子,不會遊泳。已經入水的秦克根本不知道,以為霍正緊跟著自己,就劈波斬浪,奮力朝前遊去……

歪把子機槍還在掃射,船舷、桅杆、船帆皆被打爛,霍正抱頭趴在甲板上,船老大的屍體就橫在一邊,她急中生智,把屍體往這邊扒拉。

歪把子終於啞火了。帆船像漂浮在水麵上的一條死魚,滴溜溜打轉,船尾漸漸暴露在巡邏艇麵前,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霍正不見了。

巡邏艇拋出繩索,拴住了帆船,兩名日本憲兵跳上船來,甲板上躺著一名中彈的夥計,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另一名日本兵來到船尾,就見船老大的屍體頭朝外,身體掛在船舷上。日本兵用刺刀捅了一下,確認船老大已經斷氣,就走開了。

巡邏艇拋出兩根纜繩,拖著帆船,“突突突”朝湖州的方向開去。船老大的屍體依舊“搭”在船舷上,霍正以屍體為掩護,下半身浸泡在湖水裏,上半身貼著船舷,被船一路拖行。

秦克水性好,讀國中時就跟同學一塊橫渡過黃浦江。他一口氣遊出去一裏多地才停下來,雙腳踏水,看著周圍,漆黑的湖麵上隻有他自己,就像躺在一個巨大黑暗物體的懷抱裏。

“霍正!霍正!”

回答他的隻有潺潺的水聲。

2

萬國商團,若對上海灘的租界史知之甚少,會以為這是一家做什麽生意的大財團,其實它是一支軍隊,其前身可以追溯到太平天國,跟太平軍抗衡的洋槍隊。後來租界工部局接管萬國商團,擴建為一支保衛租界的武裝力量,編製達到了一千五百餘人,有騎兵、炮兵,裝甲兵,主要兵源來自駐紮在黃浦江上的軍艦水兵。4月4日是萬國商團的“建軍節”,每年都要舉行閱兵。

不過跟日本兵一比,無論從士兵的整體素質、武器裝備,萬國商團都差了一截。

在河南路、民國路(今人民路)交叉的老北門,攔有鐵絲網,寬敞的馬路瞬間縮小了,隻留一個出口。華界這邊由日本憲兵隊和偽軍把守,法租界那邊由萬國商團把守,特意拉開一段距離,估計是怵著日本人。想進租界的的人,租界那邊不怎麽查,華界這邊查得嚴,兩名偽軍一個盤問一個抄身,一名日本憲兵拄著三八大蓋,叼著煙,麵無表情地站在一邊。很多路人知難而退,掉頭離去。

毛跑跑蹬著一輛嶄新的車過來了,他現在升級了,黃包車換三輪車了,黑色的皮蓬,翻上翻下格外靈活;黃銅的車鈴鐺,按起來那叫一個清脆。

毛跑跑罵了聲“冊那!又封路了!”拉下車閘,回頭對車上坐的客人說:“先生,看樣子是過不去了,繞路吧。”

客人不幹,他要去中匯大廈,就在前麵百米之遙,繞路?多耽誤工夫哪。

毛跑跑對客人說:“我也沒辦法,你要不怕挨‘東洋火腿’,就去試試吧。”

正說著,就見一名路人,也不知怎麽的,就惹惱了那名日本憲兵,把煙頭往地上一扔,一聲“八嘎!”撩起一記耳光把那倒黴蛋扇翻在地,然後用那雙大頭皮鞋,對準那人身上猛踩了幾腳,就聽一連串的慘叫聲。

這就是上海老百姓俗稱的“東洋火腿”,即鬼子兵的毛大腿。

客人害怕了,“那就……繞吧……”

毛跑跑剛想掉頭,忽然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人走到日本憲兵跟前,掏出一張特別通行證一甩。日本憲兵看了一眼,啪的立正、敬禮。那家夥大搖大擺就進了法租界。

“三點水……”客人嘟噥了一聲。毛跑跑忽然眼睛一亮,摸了摸身上,懷裏揣著一本硬硬的東西呢,險些樂出聲來。客人催促他,“快走啊……”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大吃一驚。毛跑跑非但沒有掉頭,居然把三輪車箭一樣地蹬了過去,一直蹬到日本憲兵跟前才猛地拉下車閘。嚇得客人體如篩糠,心想這回要大難臨頭了,別說東洋火腿,槍托都要挨了。

那日本憲兵見一個三輪車夫居然如此冒失,瞠出眼珠大喝一聲:“八嘎!”

沒等他伸手把毛跑跑揪下來,就見毛跑跑一個側腿,幹淨利落地跳下車來,然後搓了搓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硬硬的小本,啪的一甩。

日本憲兵打開一看,通行證上的照片正是毛跑跑本人,姓名“武田一休”,職務是“特高課外勤”,蓋著兩枚公章,一枚是日本憲兵隊的,另一枚是滬南警察局的,簽發人是副局長龜田。

日本憲兵用雙手把特別通行證遞還給毛跑跑,還鞠了一躬,用日語說了句什麽。毛跑跑聽出來是“您辛苦了”。在街頭混,別說日語,法國話英國話都能呲一二句,就依葫蘆畫瓢地還了句“您辛苦了!”然後蹬著車就進了法租界。

沿著河南路,毛跑跑飛快地蹬車,表情快樂。可後麵那客人,蜷縮在座位上,快成一坨肉球了,極度恐懼。坐了這麽多年的人力車,車夫居然是個能說一口流利上海話的日本特務!

等到了中匯大廈跟前,毛跑跑拉下車閘,吆喝一聲“到羅”,回頭一看,咦!車座上空空如也,客人不見了。毛跑跑大驚,下車繞到後麵找,沒有呀。

逃車費的?跳車了?怎麽一點沒感覺?想不到,遇上高人了!

站在中匯大廈門口,毛跑跑跳著腳罵,把那家夥的親娘、姥姥到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

3

蘇州城外的一片荒野,豎起新的一座墳塋,插著一塊木牌,上寫“義妹霍正之墓”。

這是秦克給霍正建的“衣冠塚”,其實裏頭啥也沒有,就一土堆。

天空陰霾,烏鴉在頭上盤旋,“刮、刮”地哀叫,煞是應景。

秦克決定一個人去上海,隻要人在,就一定要完成組織上交給的任務。

他以為霍正葬身太湖了,其實就在太湖那一頭,浙江湖州的地界,在湖州憲兵隊的汽艇碼頭上,霍正提前脫離帆船,涉水穿過一片蘆葦叢,艱難地上岸。

走了二裏地,找到一座無人的破廟,她生了火,把身上的濕衣服一件一件烘幹;手槍拆卸,每個零件擦幹。接下來就是她不願意看到的一幕——

那本“良民證”在水裏浸泡時間過長,全粘在一起了,輕輕一揭即破;

用於接頭的那半張“四國銀行”伍元鈔票,變成了一坨黏糊糊濕漉漉的紙團,唯有鈔票的紅色依稀可辨,算是廢了。

霍正想,秦克水性再好,在那一大片黑漆漆的太湖裏能撲騰多久?沒有岸,不像她還有船舷可以扒住。一旦耗盡了力氣,加上低於人體的水溫,他極有可能已經……

霍正不許自己再去想,但願他能脫險吧。現在她要去上海,雖是假扮夫妻,彼此的任務是分開的,她要完成自己的任務!

4

鄭氏診所來了個日本娘兒們——龜田麻子,穿著手繡的和服,由女傭陪同,滿麵笑容地說了通日語。女傭告訴老鄭,龜田太太和她先生遵照醫囑,服藥泡腳,現在失眠症好多了,特來表示感謝。

龜田太太奉上一個盒子,內有幾塊點心,挺精致,就是小了點,跟一塊餅幹差不多大。

女傭說,這是太太親手製作的,請您品嚐。

老鄭受寵若驚地說,日本點心就是精致,塞牙縫挺合適。阿裏阿多,阿裏阿多!

爾等處處以“大日本”自居,做塊點心都這麽小氣,不是“小日本”又是什麽?切!

後麵一句話沒說出口,若女傭照實翻譯,龜田太太肯定要“翻毛腔”(滬語:翻臉)。

龜田太太四顧,看見那套與診所布局格格不入的武士盔甲,挺詫異。老鄭告訴她,這是他的一位病家臨回國前所贈,是英國人。

龜田太太聽完女傭的翻譯,傲然道:“亞洲是黃種人的亞洲,白種人就應該讓他們滾蛋!”

鄭二白嘿嘿幹笑了兩聲,心裏說,遲早的,你們也得滾蛋!

龜田太太走到牆上掛的李時珍、孫思邈的畫像前,看了看(敢情她是來視察的),問老鄭,為什麽不掛大日本天皇陛下的像?

老鄭沒聽完女傭的翻譯就咋呼起來,皇帝的畫像啊?有,有!說完就翻箱倒櫃,找出一幅陳舊的畫像來,上頭有個皇帝,邊上寫著一個長長的諡號: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寬仁信毅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

龜田太太看了半天,怎麽看都不像他們那天皇,就問:“這是誰?”

“這是我們中國的皇帝陛下——”鄭二白告訴她,“雍正爺,他老人家的幹活!”

女傭就說了:“我們太太說的是日本的天皇陛下,不是什麽雍正康熙。”

“你是中國人嗎?”鄭二白反問她,“貴姓?”

“我姓陳。”

“我請問,要是把我們老鄭家的祖宗牌位擺進你們老陳家的祠堂裏供奉,你願意嗎?”

女傭語塞了。

龜田太太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她看出鄭二白有點抵觸,就沉下臉來又說了幾句。女傭說:“我們太太說,這裏屬於*共榮圈,你們都是天皇陛下的臣民,所以必須掛。”

鄭二白兩手一抖落,可我沒有畫像的幹活呀!

女傭告訴他,我們太太會送你一幅,必須掛起來,不然診所就要關門。

第二天龜田太太就差女傭把裕仁天皇的畫像給送過來,親眼監督著鄭二白把畫像掛在牆上,掛在孫思邈和李時珍的畫像中間,才離去。前腳剛走,老鄭就把畫像給倒了個個兒,讓天皇陛下大頭朝下。謝桂枝勸他不要意氣用事,萬一被日本人發現你這樣藐視他們的天皇,吃不了兜著走。

“我這兒不看東洋人!”鄭二白吼。

5

閘北的老北站,人流熙熙攘攘,一列從蘇州開來的列車進站。

當秦克踏上月台的那一刻,他就在提醒自己:我回來了。

六年前,就是這片月台,他毅然甩掉了哭哭啼啼的女友,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關壹紅——她還好嗎?她跟鄭醫生有結果了嗎?

不出意外的話,她早已嫁為人婦,膝下至少有一雙兒女了吧?

真的很想她呀……

想到這兒,秦克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了,他抽了下鼻子,一股冷風迎麵吹來,他跟兩名挎著步槍的偽警察、兩名日本憲兵擦肩而過,腦子立馬清爽了。

是的,他已經不是那個話劇演員、文藝憤青了。現在他是一名新四軍戰士,肩負著恢複地下供應站的重任。

走出老北站,一輛兜客的黃包車迎上來,問他去哪兒。

法租界的赫脫路(今常德路),去接頭……

可車夫聽到的卻是“去滬南”三個字。

雨中的方浜路,關壹紅走著。

就在剛才,丁香約她出去談話。為銀行那“四大金剛”的死連累到鄭二白的事向她道歉。道歉道歉,末了又成了威脅:四大金剛全被我們鋤了,剩下你弟弟,他就是魔頭啊。知道你不想跟這個弟弟有什麽瓜葛,可畢竟血濃於水,你若不想他落個橫死街頭的下場,就讓他明著當“三點水”,暗地裏為我們提供情報……

方浜路上的一根電線杆後,站著秦克,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百感交集,有一種上前的衝動……

關壹紅走著,就快到丈夫的診所時,卻站住了。冥冥之中,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根電線杆,忽然轉身朝電線杆走去,越來越近……

她站在電線杆前,探頭一看——電線杆後空無一人。

關壹紅茫然地望著四周,這時候,一頂黃色的油布傘在她頭頂上出現。她扭頭一看,原來是丈夫。

“你在這兒幹什麽?”老鄭問她。

關壹紅望著他不知所措。

“跟我回家去,小心感冒!”鄭二白拽起她。

“我,我好像看見他了……” 關壹紅囁嚅地。

“看見誰?”

“他……秦……”

鄭二白立馬睜大眼睛,單眼皮變成雙眼皮了,“哪兒?!”

關壹紅回頭朝那根電線杆指了指。

“你看見什麽了?快跟我說說。”

“我……”關壹紅也吃不太準,“他就站我背後……”

“背後?你背後長眼睛啦!”

見媳婦語塞,鄭二白摸摸她額頭,又檢查了她的舌苔,診斷道:“有寒氣,回家給你熬點薑湯,擱點紅糖,好好睡一覺,別再胡思亂想了!”

6

1941年被稱作是“恐怖年”。3月22日深夜,七十六號特務同時襲擊了極司菲爾路(今萬航渡路)中國銀行與白賽仲路(今複興西路)江蘇省農民銀行的員工宿舍,綁架並打死數十人;三日後,法租界“逸園”的中央銀行辦事處、愛文義路的中央銀行分行被放置了*……

九江路口的四國銀行,門口掛著一塊更大的牌子“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門口站著幾名武裝警衛,沒穿製服,穿著中山裝,斜挎著帶木殼子的駁殼槍;也有穿短衫的,背著一支中正步槍。顯得不倫不類。

銀行裏早已是風聲鶴唳,上午停業,進行“疏散演習”。“叮鈴鈴……”鈴聲大作,這是“二級警報”,銀行職員們紛紛從桌子底下拿出一頂鋼盔扣在腦袋上,營業大廳頓時變成了戰地指揮所。“嗚嗚嗚……”警報聲大作,這是“一級警報”。職員們紛紛起身,分成幾隊,朝地下室魚貫而入。

營業大廳的二樓有個回廊,關叁青站在回廊裏,掐著秒表,一邊催促:“快點!磨磨蹭蹭的,子彈可不等你們!”

過了片刻,營業大廳空無一人。關叁青又罵開了:“就這麽點人,疏散要用一分半鍾,烏龜爬都沒有這麽慢!”

罵是必須的,鞭策嘛。其實他心裏明白,演習嘛,一旦真的發生襲擊,保證他們一個個溜得比兔子還快!

演習結束後,回到辦公室,有個重要的客人在等他——關壹紅。

姐弟倆關門密談。

“兌換率馬上就要公布,這次兌換有截止期限,時間一過,法幣就等同廢紙一張;

“還有,法幣的輔幣,就是角票仍然可以使用,另外中國農民銀行的鈔票不在收兌之列。我們和重慶打貨幣戰,上述兩條作為安撫,免得他們狗急跳牆;

“中儲券的準備基金已經達到十萬兩黃金,有實力打贏這場貨幣戰。這是周佛海親口對我說的,麻煩你轉告侯局長。”

“侯組長。”關壹紅更正。

她走筆飛快,把弟弟出示的一份絕密文件,揀重點的抄在小本裏。

關叁青覺得有必要強調一點:“此次出山,無關政治,我隻是想拿回本來就屬於我們關家的東西。我也是中國人,我不想當‘三點水’將來被人戳脊梁骨。這裏麵的輕重緩急,我會把握好的。”

關壹紅點點頭。

關叁青忽然追問:“姐,你跟他們到底什麽關係?你是不是已經被他們發展了?當了軍統……”

“別嚇我!”關壹紅立馬否認,“你姐我就一普通老百姓、家庭主婦,男人是中醫。”

“你幫他們遞話,再把我給你的情報傳遞回去,你不就是那邊的人?”關叁青指指小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姐我得提醒你,這條船,上船容易下船難,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曉得了。”關壹紅匆匆抄罷,把筆記本用手絹布包起來,放進一飯盒。剛來她是從銀行後門進來的,對警衛說,她是來給弟弟送飯的。現在外頭的飯菜不敢吃,怕軍統投毒。

交代完了,關叁青不讓她走,一臉神秘地說:“姐,給你看樣東西,為了安全,找人定做的,花了不少錢呢,聽說汪主席的辦公室裏也裝了這麽個玩意兒。你往後退——”

寫字桌底下有一個按鈕,關叁青一按,“轟隆隆”天花板自動打開,一個大鐵箱子從天而降,把關叁青連人帶辦公桌整個扣在裏麵。

關壹紅先是驚訝,繼而覺得可笑:“這不成了一口鐵棺材嗎?”

話音剛落,“鐵棺材”一側開了扇小窗戶,外有一道鐵柵欄,內有一層鐵絲網給隔著,關叁青得意地問:“棺材?棺材有開窗戶的嗎?”

關叁青又說:“姐,你幫我去弄那開關,讓它升上去,就在花架後麵。”

屋角有個紅木花架,擺著一盆菊花。關壹紅一摸,果然有個隱蔽的開關,就摁,連著摁了幾下,沒反應。

“咦?我摁了呀,連摁好幾下了!”

“鐵棺材”裏,關叁青重重歎了口氣,“媽的,又出故障了……快去叫人!”

來了七八個男職員,大家一起喊勞動號子,“吭唷吭唷”把這口三百多斤重的鐵“棺材”給抬起來,離地一尺多,關叁青從下麵爬了出來,狼狽地擦著臉,對著女秘書吼:“還愣著幹什麽?打電話給售後服務,讓他們派人來修!再修不好就退一賠一!”

7

中儲券兌法幣正式開始,由於中央儲備銀行的分行開得少,上海灘又有五百萬市民之多,估計每個點都會出現排隊的“盛況”。為防民眾一窩蜂,遂根據鈔票編號尾數來安排時間。如1是禮拜一兌換,2是禮拜二兌換……依次類推,7是禮拜天兌換,8是下個禮拜一,9是下禮拜二,0就是下禮拜三。

十八號的灶披間裏,大家正湊一塊議論這事,“哐啷啷!”一隻鋼精鍋從樓梯上翻滾下來,把眾人嚇一跳。就見馬太太緩步從樓上走下來,臉色鐵青。那鍋子還在地上打轉轉,被她又踢了一腳,“骨碌碌”滾出老遠。

大家都莫名其妙,鑒於她的年齡,離更年期應該不遠了,所以沒人敢發聲,不想刺激她。隻有鄭二白忍不住問了一句:“馬太太,咋啦這是,誰得罪你啦?”

“哼!哼!” 馬太太步步逼近,目露凶光地說,“鄭先生,這句話應該倒過來問——我得罪誰啦?這麽遭人算計!”

她甩出一張報紙給仲自清:“仲先生,你是報人,麻煩把這條新聞幫我讀一下。”

仲自清瞟了一眼,裝腔作勢起來:“馬太太,我這幾天眼睛不好使,看啥都模模糊糊……”

他擠眉弄眼裝得很像。

馬太太瞠出眼珠:“看不清楚是吧?那我上亭子間把你那堆報紙給點著了,看你能不能看見火光!!”

沒辦法,仲自清接過報紙讀道:“中央儲備銀行公告——自即日起,上海居民將手中持有之法幣,以二比一的比率兌換成中儲券,限期百日內兌換完畢,之後法幣將禁止流通,中儲券為唯一法定之貨幣。”

馬太太肉嘟嘟的手指就像槍口一樣,指指這個,戳戳那個,三百六十度兜了一圈,灶披間裏響徹她的咆哮:

“我說呢!以前讓你們繳房租,跟擠牙膏似的,擠一點出一點,擠一點出一點!一夜之間,統統變得大方起來!提前把房租給繳了,一繳交就是一整年!”

她指著肖嘻嘻:“你還多繳了三個月,整整繳了十五個月,十八號裏數你繳的最多!”

肖嘻嘻恨不得長個烏龜殼,腦袋好往裏縮。

馬太太指著仲自清手裏的報紙:“現在真相大白啦!你們這些個刁民、刁民!小人!欺負我個寡婦消息不靈通是吧?緊趕慢趕要把法幣塞給我,讓我來當冤大頭,你們占盡便宜!”

她越說越氣,伸出手想抓一個,瞄準了肖嘻嘻……肖嘻嘻靈活,刷一下躲到鄭二白身後。

“以為我拿你們沒辦法是不是?都給老娘聽好了——自即日起,房租漲價!漲一倍!你們想繳一年房租?沒門!還是半年,半年!”

這句話就像往油鍋灑進幾滴水珠,頃刻間就炸了。

第一波上來是女人:萬太太、菜頭、謝桂枝、陸書寒的太太,她們紛紛拿出繳房租的收據,圍住馬太太討說法,你一言我一語,方言國語混雜,馬太太疲於應付,沒等她緩過來,第二波又來了,這回是男人:鄭二白、菜根、萬先生、仲自清、毛跑跑……大家都群情激憤,隻有肖嘻嘻在“笑”。

馬太太嘴巴再厲害也架不住十幾張嘴一齊進攻,她抱住腦袋發出一聲尖叫,灶披間裏安靜下來。

哇啦一聲,馬太太哭開了:“你們欺負我!仗著人多勢眾,欺負我!我沒法活啦!”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怎麽回事?吵吵什麽?”

老伍來了,挎著中正步槍,腰裏的皮帶上拴著一根警棍,威風凜凜出現在門口。

救星來了!馬太太爬起來,披頭散發地就往他懷裏紮,弄得老伍好不尷尬,連連後退,提醒她:“哎哎哎,別這樣!大夥看著呢!”

馬太太哭訴:“老伍,你給評評理!他們提前知道了法幣和中儲券的兌換率,故意瞞著我,拿法幣繳房租,一繳就是一年,這不是欺負人嘛?害得我平白無故損失掉半年房租啊。如今這物價見天的漲,叫我可怎麽活啊!啊啊啊……”

老伍的眼裏射出一道嚴厲的目光,質問大夥:“她說得對不對?”

仲自清第一個開腔:“這不能怪我們,我們也是看了今天的報紙,才知道二比一。”

萬太太說:“就是嘛,中央儲備銀行的中儲券,這才剛剛發行,那幾塊兌幾塊,是政府的高級秘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怎麽可能提前知道呢?”

菜頭附和:“瞎貓碰上死耗子,大家撿了隻皮夾子罷了。”

“當我不知道?”馬太太掃視一遍,不見關壹紅,就指著鄭二白,“鄭先生他小舅子就是中央儲備銀行裏的,近水樓台先得月,這點消息能不知道嗎?”

“馬太太,這話可不能亂說!”鄭二白立馬反駁,“我跟我那小舅子,平日裏沒啥來往,他是高官,咱是百姓,吃不到一個鍋裏去。再者,這種銀行的內部消息,都是保密的,就算他知道,也不敢往外泄露。大家說是吧?”

眾人一片附和聲。

“我不管!”馬太太尖聲,“我已經宣布了,房租漲一倍,之前繳的一年房租隻能算半年。就半年!多一天沒有!”

謝桂枝掏出收據,上來理論:“你這收據上寫的明明是一年房租,這白紙黑字,你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老伍又幫腔了:“她說半年就半年!你們聚眾鬧事,破壞社會秩序、破壞*共榮圈!再鬧的,我馬上把他銬了押進警察局。再不買賬,就進滬南憲兵隊,讓日本人收拾他,讓他嚐嚐‘東洋火腿’的滋味!”

這句話立竿見影,眾人敢怒不敢言。

“還有你!”馬太太指著躲鄭二白身後的肖嘻嘻,“十五個月打對折,算你七個月。多一天沒有!”

“十五個月打對折,應該是七個半月……”肖嘻嘻嘟噥。

馬太太已全然恢複了雌老虎的勁頭,大喝一聲:“四舍五入!”

鄭二白提醒她:“馬太太,要按四舍五入,就是八個月……”

“老娘五舍四入!”

8

赫脫路上一家煙雜店,秦克買了包煙,站在店門口抽著煙,視線落向馬路對麵,那兒有一幢不起眼的二層小樓,黑漆的木門,門牌號是51。下麵有個電鈴,黑色的底座紅色的按鈕,十分醒目。

秦克用上海話跟夥計借打個電話,夥計從櫃台下麵搬出一部電話機。

當電話接通的時候,那幢小樓的主人範家燁緊張地盯住電話機,不敢接聽。

蘇北新四軍在上海的采購供應站,本來有三個小組,互不相聯。不過這三個小組與蘇北的聯係靠的是同一部電台。負責電台的是一對夫妻,男報務員,女譯電員。在他們樓下有一家南貨店,一天突遭火災,所幸撲救及時,損失不大,巡捕房懷疑是人為縱火,在調查時,陰差陽錯地把這部電台給偵獲了。夫婦倆咬牙扛過了刑訊,拒不交代,但在他們家的閣樓裏,巡捕房找到一個柳條箱,內有大量沒有銷毀的電文底稿。根據破譯的內容,三個小組先後遭滅頂之災,人員無一幸免,巡捕房把他們移交給七十六號。

範家燁就是其中一個小組的成員。

負責審他的,就是隱藏在南市警察局內的“二隊”。

對那位屠隊長的殘忍,嗜血,範家燁記憶猶新。每一次審訊,都成為一場夢魘,哪怕點滴的回憶,都讓範家燁心驚肉跳,半夜驚號著醒來。

“接呀。”懷裏抱著兩歲兒子的範太太小聲催促。

範家燁伸出手,捏住話筒,慢慢提了起來,放在耳朵邊,聲音故作鎮定:“喂?”

“喂,是範老板嗎?”

“是我,請問你哪位?”

“我姓蘇,是你三舅媽的小外甥,我從老家給你捎來一點幹貨。”

範家燁“噢”了一聲:“什麽幹貨?”

“香菇,黑木耳,還有冬筍,剛從林子裏挖出來的。我什麽時候過來給你?”

“明天下午吧,一點整,我在家裏等你。”

“好,明兒見。”

秦克撂下電話,朝51號那扇門注視了一眼,轉身離去。

見丈夫眉頭緊鎖,範太太追問“是不是蘇北來人了?”

範家燁點點頭,呆了片刻,他忽然抓起電話,就要往外打,被範太太摁住叉簧,一臉驚恐。

“別打了……”

範家燁剛把她的手挪開,範太太就用另一隻手把丈夫的手死死摁住,眼裏湧出淚花,顫抖的聲音說:“家燁,咱們全家都是叛徒……”

範家燁像被蠍子蟄了一口,捂住她的嘴:“還不是為了保住你和孩子!要是咱們被抓進憲兵隊,我一個男人死了倒也算了,可你是女的,那些日本禽獸會扒光你的衣服,輪流強暴你,讓你嚐嚐什麽叫‘生不如死’!”

範太太嗚咽起來,範家燁接著說:“還有咱們的孩子,他們會把繈褓高高舉過頭頂,當著你的麵,狠狠摔在水泥地上……”

範太太哇啦一聲哭出來,哀求丈夫:“別說了……別說了……”

範家燁平靜下來,噓了口氣說:““既然跨出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要麽我全家死,要麽他們死,沒有別的活路。”

範太太哭著抱著孩子走開了。

範家燁再次拿起話筒,仿佛有千鈞沉,撥了一個號碼,那是屠隊長留給他的號……

當晚,十六鋪一家廉價的小旅館裏,秦克躺在床上,明天就要去接頭,他有些惴惴不安,掏出那把木製的*,撫摸著。由於常年攜帶,已形成一層“包漿”,在光線下隱隱發亮,乍看像一把真的家夥。

他又掏出那枚隻有“維埃”兩個字的半枚銀元,若有所思了片刻,目光移向一張照片。

那是關家花園裏,關壹紅坐在秋千椅裏的照片。

他的耳畔響起霍正的叮囑:“這次回上海,你不再是以前的秦克,你有了新的身份,凡是跟以前經曆相關的東西都必須銷毀,記住嗎?我們肩負的任務才是重要的。”

秦克拿出一盒火柴,劃亮一根,把照片點燃,目睹這張至今伴隨自己的照片燒成一個焦黑的圓筒。

同一個夜晚,老鄭夫婦在一塊洗腳。兩隻腳盆,四隻腳丫子,浸泡在熱水裏。

鄭二白說媳婦:“你現在兩頭跑,一頭侯耀祖,一頭四國銀行,這不是腳踩兩隻船嗎?”

關壹紅說:“我充其量也就是個臨時工。”

“臨時工?你倒會給自己找詞兒!”

關壹紅說:“臨時工嘛,一三五做張家,二四六做李家,不是很正常的嗎?”

鄭二白把腳丫子從涼的熱水裏提出來,用幹毛巾捂住,一邊擦著說:“我今天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天就要去銀行排隊了。”

“排隊?”

“換中儲券啊。”

關壹紅說:“家裏有多少法幣,明天你統統給我,找我弟弟去換,省得排隊了。”

老鄭搖了搖頭說:“你不是說不想跟‘三點水’有什麽瓜葛嘛!”

關壹紅說:“換錢有什麽,又不是跟他要錢。”

“拉倒吧!不管你給他多少法幣,總少不了他給你中儲券這一環節吧?等將來,萬一來個什麽清算,這事兒就說不清楚了!還是乖乖去銀行門口排隊吧。再說大家都去排隊,唯獨我不去,準會惹閑言碎語,什麽近水樓台先得月啦……將來指不定給你扣上一頂‘漢奸家屬’的帽子呢!”

見丈夫態度堅決,關壹紅隻好說:“最近這幾天,千萬注意安全。七十六號血洗了租界裏好幾家銀行,軍統肯定得報複。”

“早就準備好了,就算遇上也不怕!”鄭二白拍著胸脯。他沒有吹牛,有一件刀槍不入的“法寶”呢。

9

一清早,四國銀行就排起了“一字長蛇陣”。

十八號的居民們挨個排著,有的嗑瓜子,有的看報紙,有的抽煙,仲自清年紀大了,帶個小板凳,站累了,坐下來歇歇。

從銀行裏出來兩名職員,抬著一個筐,筐裏不知道盛的啥,挨個發放。等來到跟前,大家撐脖子一看,筐裏竟是一頂頂鋼盔,就是以前國軍戴的那種俗稱“德國佬”式的鋼盔,有一圈護耳。

“做啥?”仲自清問。

一名銀行職員說:“本行提供人性化服務——凡是在銀行門口排隊的儲戶,每人發鋼盔一頂。不收押金,用完要還。”

“為啥要戴鋼盔啊?”毛跑跑問。

職員說:“現在重慶和南京打貨幣戰,不光錢跟錢打,人跟人也打。租界裏好幾家銀行都遭了殃,死了不少人呐。你們在排隊,萬一軍統殺過來,機關槍一掃、*一扔,我們可以把銀行大門拉上,躲在裏頭。你們在外頭還不得倒黴?有這東西,起碼腦袋瓜保住了!”

大家一聽,趕緊拿起鋼盔扣在腦袋上,頓時變成了一支“野戰排”。

肖嘻嘻多拿了一頂,給鄭二白留著。馬上有人說:“他又不會來排隊!”

“會來的,”肖嘻嘻說,“他親口跟我說的。”

萬先生嗤的笑起來:“人家小舅子就是四國銀行的小開,還會來排隊?早就揣著大把的中儲券,從銀行後門走掉了!”

肖嘻嘻很執拗:“他明明讓我幫他占個位置……”

“你這人怎麽一根筋啊?”

“哐、哐、哐!”街那頭響起一串沉重的腳步聲。大家齊刷刷回頭望去,一張張驚愕的臉,仿佛看到了怪物。

街那頭慢吞吞走來一名“中世紀武士”,披掛整齊,全套的鎧甲在陽光下閃著光澤,戴著頭盔,臉被一片甲胄遮住了,隻露眼睛,還有呼吸的嘴巴。肩上扛著一柄戰斧。

“哐、哐、哐……”

“中世紀武士”來到眾人跟前,把遮住麵孔的一片鐵甲朝額頭翻上去,原來是鄭二白。

“鄭先生?”

“儂做啥?”

老鄭歎道:“如今這銀行,已經跟動物園裏的獅子山老虎洞差不多了,沒有勇氣是不敢進來的。你們鋼盔都戴上了,咱不能落後啊!好在診所裏有這件寶貝,正好借來一用。”

他對肖嘻嘻說:“不好意思,肖老弟,來晚了!”

仲自清嘖嘖道:“鄭先生,知道的,你這是上銀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上戰場呢!”

“可不是嘛!”老鄭拍了拍盔甲,“這玩意兒穿起來挺費勁,走起路來更吃力,想想古代人也是蠻辛苦的!”

肖嘻嘻抬頭,看見那柄戰斧,斧頭上係著一個布包,好奇地問:“鄭醫生,你挑了啥東西?”

鄭二白放下戰斧,“這身盔甲做得挺精致,就是沒口袋,我把法幣都放在包裏呢。”他把布包解開給大家看,果然是一疊疊法幣。

“人家穿盔甲是上戰場玩命的,哪兒會帶著鈔票呀!”

眾人“嗬嗬”笑起來。

這時候,遠遠過來一個夥計,望著蜿蜒的一字長蛇陣,抓瞎,像要找人,就喊:“趙先生……趙先生……”見無人搭理,他扯開嗓門高喊:“趙君通,趙君通!”

不知誰跟著喊:“軍統來啦!”

這一嗓子,就跟往鍋裏扔了一板磚,“嘩啦!”一聲,一字長蛇陣頓作鳥獸散,有的鋼盔骨碌碌滾出去老遠都顧不上撿,還有的摔了一跤,連滾帶爬就逃了。

發放鋼盔的兩名銀行職員,丟下籮筐,撒腿就跑,一邊喊:“不好啦,軍統來啦!”銀行門口的武裝警衛,趕緊關大門,兩名職員腳快,一頭鑽了進去。嘭!銀行大門應聲關閉。

鄭二白一身盔甲,哪兒跑得動?索性站著。他四顧,人都跑光了,遍地狼藉,有鋼盔、有禮帽、有板凳,還有東一隻鞋子西一隻的鞋子。

鄭二白走上前,用戰斧敲打銀行的大門,哐哐哐,哐哐哐。“開門哪!”

銀行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張警惕的麵孔,還有烏黑的槍口。

“儂做啥?”

“排隊的。”

“儂是軍統?”

鄭二白指著身上的盔甲說:“大哥,別說是軍統,錦衣衛也不會穿成這樣。”

“儂到底想做啥?”

鄭二白說:“人都跑了,隊伍散了,現在我排第一位,可以進來兌換嗎?”

裏頭把門開大一點,放他進去了。老鄭心裏這個美呀,誰說做老實人吃虧?

10

下午的赫脫路,路邊多了一個擦皮鞋的攤位,兩個人,一個埋頭擦皮鞋,一個坐著讀報,看起來一切正常。

座鍾指向十二點五十五分。範家燁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相比之下,範太太倒是鎮定自如。

“我說你能不能消停點?就你這模樣,還沒說暗號呢,人家就把你給識破了。”範太太數落丈夫。

範家燁怔怔地望著妻子:“怎麽一夜之間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範太太捋了捋劉海,“你說得對,既然跨出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對付叛徒,他們使的是什麽招,你我心裏都清楚。”

範家燁無言以對。

“隻有跟他們合作,咱家還能有條生路。其實我倒是不在乎生死,隻想著小巧巧——”範太太回頭望著搖籃裏的孩子,聲音哽咽,“能讓他活下來,給範家留個後。”

範家燁默默地擁住妻子。

此時的秦克已經走在赫脫路上了,手裏提著一個網線袋,裏麵裝著香菇黑木耳冬筍。

離51號越來越近,他注意一下周圍,沒有什麽異常。有個擦皮鞋的,還在賣力地擦,端坐的客人專心看著報紙。

範家。範家燁拿出半塊袁大頭,是上半截,給媳婦看。

範太太把半塊銀元放在手心裏摩挲著:“你肯定?不會弄錯吧?會不會他們拿的是上半截?你得拿下半截?”

範家燁說:“不會的。像這種接頭,我又不是第一次。”

話音剛落,電鈴聲響了,來客人了。夫婦倆渾身一震,仿佛一扇地獄之門向他們開啟……

秦克按門鈴的時候,數丈開外的擦鞋攤,擦皮鞋的,還有讀報的客人,皆投來關注的目光……

少頃,門開了,露出一張警惕的麵孔。

範家燁問:“您是——”

“我姓蘇,昨日打電話來的。”秦克說。

“蘇先生啊,請!”

他側開身子,讓秦克上樓,一邊目送他的背影,範家燁將大門虛掩,沒有關上,留給外頭那倆人,然後跟著上樓。

二樓,範太太站在一邊,打量著秦克。

範家燁介紹道:“我太太。”

“範太太!”秦克道。

範太太點了點頭,露齒笑了笑。秦克在舞台上曆練多年,馬上就覺得,這種笑容可以用“僵硬”二字來形容。他有點納悶,戰友見麵,連笑一個都這麽困難?

由於已經在電話裏對過暗號了,無須再累贅了。秦克把手伸進褲兜,掏出半塊銀元,範家燁也掏出自己那半塊銀元。兩塊銀元上下一合,問題出來了——

秦克的半塊有“維埃”二字,而範家燁那半塊是普通的袁大頭,沒有“蘇”字。

這個情況皆出乎二人的意料,足有幾秒鍾的靜場。

秦克盯住範家燁,利劍般的目光。

有問題!

難道他就是叛徒?

先撤!

迎著秦克的目光,範家燁故作輕鬆地一笑:“怎麽搞的?他們給我的時候就這半塊,一定是忙中出錯……”

秦克也笑了笑:“沒什麽,這種事,常有的……”

他的手慢慢縮回去,把半塊銀元放回褲兜,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伸向懷裏——

說時遲那時快,“啪!”一聲,碎片飛濺。秦克的後腦袋挨了一花瓶,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然後往地板上一趴,不動了。

砸他的正是範太太。

範家燁錯愕:“你!你幹什麽?”

“再不出手就晚了,他肯定想掏槍!”範太太一臉凶相。

秦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其實他隻是被砸懵了,沒受多大傷。他的演技把夫婦倆給唬弄住了。範家燁把秦克翻過來,摸摸她懷裏的口袋,果然有把“槍”,冷不防秦克猛一揮拳,嘣!打在範家燁臉上,範家燁仰麵摔倒,範太太尖叫起來……

樓下,那倆特務已經進來了,聽見女人在叫,拔槍就往樓上衝——

沒等範家燁爬起來,秦克就掏出了“*”,大喝一聲:“別動!”

範家燁被震懾住,秦克又把槍口對準範太太,範太太眼裏透著絕望,哆嗦成一團。

“叛徒!”

秦克恨恨地罵了聲,沒扣扳機,而是往門口退去,順手把房門一帶,把夫婦倆關在裏頭。

第一個衝上來的特務,在樓梯口被秦克用椅子砸翻,滾下樓去,後麵那個朝樓上開了一槍,砰!聽見槍聲,屋裏夫婦倆嚇得抱成一團。

二樓有一扇窗戶,秦克破窗而出,等那開槍的特務衝上樓,朝窗外張望,秦克早已不知去向,一排踩碎的瓦片顯出逃遁的方向。砰砰砰!特務連開了數槍,他很快發現,破碎的窗玻璃上殘留著血跡……

11

黃昏的街頭,毛跑跑蹬著空車往外灘裏的方向去,一天奔波,已饑腸轆轆。路邊有人揚手,他把車閘一拉,慢慢刹車,沒等他看清楚,那人已經跳上了車,順手把遮風雨的黑皮鬥篷翻了起來,好像很怕冷的樣子。

“先生去哪裏?”毛跑跑心想,這是今天最後一單生意了。

“××路。”那人聲音暗啞。

毛跑跑回頭瞥了一眼,那人臉色蒼白,手捂著肩膀,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他又問了一遍:“先生,儂到啥個路?”

“呂班路。”(今魯班路)

毛跑跑心想,呂班路長著呢,就問:“幾號?”

那人嘟噥了一聲,腦袋往後一靠,瞌睡起來。

毛跑跑心想到了再說吧,就蹬起來。

一個鍾頭後,天色已經暗下來,離呂班路數公裏外的楓林橋,一片荒涼之地,長著很高的野草。毛跑跑把那人從車上抱下來,放在草叢裏。摸摸他兜裏,從懷裏摸出一把“手槍”,從褲兜裏摸出半塊銀元,又從衣服口袋裏摸到幾張鈔票,有法幣也有中儲券,還有一本良民證,貼著照片,寫著姓名“林懷敏”。

毛跑跑隻拿了鈔票和手槍,四顧無人,飛快地蹬著三輪走了。

風吹野草,那人一動不動躺著,像死了一樣。

華燈初上,十八號的灶披間裏,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響徹“鍋碗瓢盆交響曲”。

關壹紅做了肉丸湯,放一把菠菜。謝桂枝蒸雞蛋羹、菜頭炒水芹菜、萬太太炒油燜茄子、陸太太在煤爐上加了一塊鐵板,燜米飯。仲自清做皮蛋拌豆腐,隻有毛跑跑的爐子熄火。

毛跑跑把三輪車停在天井裏,給水龍頭接了一根皮管子,放水衝洗車座,滿臉的晦氣。

等著吃晚飯的菜根踱步出來,跟他招呼:“唷,不燒晚飯了,洗車子啦?”

“別提了,今朝黴頭觸到印度角了!”(滬語,意思是倒了大黴)

“哪能啦?”

“拉了個死人。”

“死人!”

“上車的時候還好好的,等到了呂班路一看,翹辮子了!”

萬太太、陸太太、菜頭,還有仲自清,紛紛從灶披間裏探頭,一張張驚訝的臉:

“真的呀?”

仲自清興趣最濃:“跑跑,跟我說說。《中央周報》最需要這種社會新聞,回頭給你發‘爆料費’!”

一聽有獎勵,毛跑跑放下皮管子說起來:“一個客人,男的,在靜安寺那邊上的車,說是去呂班路,上車倒頭就睡,等我到了呂班路回頭一看,肩膀上全是血,把我車座上弄得一塌糊塗。你們說倒不倒黴?”

“人呢?”

“應該是死了。我把他拉倒楓林橋那邊,撂在一塊荒地裏了。”

陸太太就說:“你怎麽不報案?”

“報案?那家夥身上帶著這個呢!”毛跑跑把*掏出來給大家看,引來一片驚呼。

關壹紅正在煲湯,等菠菜熟了,就把鍋子端開,放上一壺水。忙完這一切,才從灶披間裏走出來。

那支“*”在眾人手中傳遞,菜根一掂量,馬上發現問題了:“哎!木頭的!”

毛跑跑說:“若是真家夥,我也不敢拿呀!你們說他到底是軍統的人還是七十六號的?”

“軍統、七十六號,都是拿真刀實槍的,哪能用一支木頭槍呢?”

“*”輾轉到關壹紅的手裏,她仿佛被電流猛擊了一下。

秦克的道具!!

福爾摩斯的手槍!!

毛跑跑還在說呢:“……要是報警,麻煩就大了,不光被盤問,連車子也要查扣,至少一個禮拜沒法做生意。萬竹街的老金就是這樣,被巡捕房關了三天,弄得跟犯人似的,苦透了!”

菜根附和地說:“也是啊,靠兩條腿吃飯,這一個禮拜喝西北風去?不能當這冤大頭。”

“跑跑,那個人……長什麽樣?” 關壹紅故作鎮定地問。

毛跑跑想了想:“三十出頭吧,穿身西服,戴頂禮帽,遮著半張臉,也沒看清。”

萬太太問:“你沒摸他口袋?”

“摸了!除了槍,還有幾張鈔票,半塊銀元,統統沒收,算車錢。還有一張良民證,好像姓林。”

關壹紅心裏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秦克……不,一定是他!

“跑跑,你確定嗎?他死了?”她盡量顯得若無其事。

“我把他抱下車的時候,人還是熱乎的,有口氣,不過也快了……”毛跑跑撓了撓後腦勺,兩手一攤說,“總不能把他拉到醫院裏去吧,醫藥費誰付?回頭醫院一個電話,巡捕房一來,我渾身長滿嘴都說不清了。”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關壹紅輕輕扯了扯毛跑跑的衣服,朝他使個眼色,意思到灶披間裏去說話。

傍晚,鄭二白出診歸來,家裏房門緊閉。他掏鑰匙開門,見桌上晚飯已經燒好,用席罩罩著,還壓著一張紙,寫著“有急事,你先吃。”

鄭二白想等媳婦回來一塊吃,可左等右等,關壹紅遲遲未歸,他有點著急,就去找謝桂枝。謝桂枝告訴他,你媳婦出去了,坐跑跑的三輪走的。老鄭覺得挺蹊蹺,甚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