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七章:用法幣還是用中儲券,性命攸關的問題
1
關壹紅提著菜籃,匆匆往家裏走,籃子裏裝了點蘿卜和鹹菜、土豆,打算做個鹹菜土豆湯,蘿卜紅燒,還有幾條魚。以前海產便宜,關壹紅買的又是便宜裏的便宜——幾條橡皮魚。擱現在,都是做罐頭的或做魚幹片的。
路邊停了一輛舊款的別克轎車,車裏坐了人,她沒在意,擦身而過的時候,就聽車裏傳來一個弱弱的女聲:“小姐……小姐……”
唰的一下,關壹紅的身體就像過電一樣。這個聲音雖然多年未聽,但她太熟悉了,這是自己這輩子最親近的一個女人呀。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少婦模樣的人,一件大花印度綢旗袍,外麵罩了一件鵝黃色的開司米羊毛衫當外套,這是最近剛流行起來的穿法。頭發是新燙的,臉上搽了淡妝,腳上一雙高跟鞋,儼然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
真的是丁香哎!!
關壹紅傻站在那兒,菜籃子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丁香跨前一步,幫她撿起來。
關壹紅呆呆地望著她:“丁香……真的是你嗎?”
她緩過神來,一把拉住丁香,仔細地瞅,反複地瞅。丁香的眼圈也是紅紅的,抱住關壹紅說:“小姐,真的是我呀!”
關壹紅擦了擦眼淚,說:“你以前是四川口音,現在國語標準多了!”
“那是,我學了很多東西……”丁香欲言又止,掃視了一遍周圍,帶著某種職業化的警惕。關壹紅覺得有點奇怪。
“對了,小姐,我嫁人了!”
丁香說這話的時候,臉頰上沒有半片紅雲。
關壹紅這才發現別克轎車的駕駛室裏還坐了個男人,穿西服,戴禮帽,眼睛盯著反光鏡,麵無表情。
“是他嗎?……”
“不,他隻是個司機。”丁香說。
這年頭,坐著一輛美國轎車,還雇得起司機,肯定是有點實力的。
未等關壹紅細問,丁香就問道:“小姐,你呢?”
“我呀……”關壹紅倒是露出一絲羞怯來,“也嫁了。”
“是鄭二白?”
關壹紅點點頭。
丁香哼了一聲:“這隻癩蛤蟆,還真吃上天鵝肉了!”
關壹紅輕輕打了她一下:“他未必是癩蛤蟆。我呀,也早就不是什麽天鵝了!”
丁香沒再說什麽,提著菜籃子,一手拉開車門,把關壹紅往車裏拽,一邊說:“小姐,我們車上聊。”
關壹紅剛坐進車裏,沒想到那司機一踩油門,車拐出方浜路,在河南路上朝北開去。見關壹紅滿臉驚惑,丁香就解釋:“我男人開了家美發廳,我帶你去坐坐,一會兒就把你送回來,不會耽誤你燒飯的。”
關壹紅“喔”了一聲:“開美發廳……他一定挺有錢的吧?”
“馬馬虎虎吧!我丁暗香可是大戶人家裏出來的,有錢人我見多了!”
“丁暗香……?”關壹紅皺了下眉頭問,“你把名字改了?”
“對呀,加了個‘暗’字,暗香浮動!我男人給我加的。”
“為什麽呀?”關壹紅不解,“‘丁香’不挺好的?幹淨又秀氣。”
丁香笑而不答。
美發廳開在靜安寺的卡德路上,是鬧市區。門口有服務生給拉門,看見丁香就點頭微笑,丁香領著關壹紅兀自往裏走。關壹紅四顧,店堂挺寬敞,油亮的打蠟地板,分男賓部和女賓部,男賓剪發、修麵,女賓燙發,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染發香精的味道,吹風機的嗡嗡聲不絕於耳。關壹紅看見兩輛安上四個輪子的小推車,車上擺的不是美發工具,而是一部黑色電話機,長長的電話線拖著。客人想打電話,做個手勢,服務生就把小車推過去。
“那是最新進口的‘克萊姆’冷燙機。做電燙的時候排出的是冷氣,這樣夏天燙發就不會熱得吃不消了。”丁香告訴她,“那些人不是老板就是經理,做股票證券的,一分鍾也不能耽擱!”
她領著關壹紅來到二樓。
二樓安靜得多。丁香把她領進一間小客廳,小客廳的東西南三個方向各有一扇門,門都關著。丁香讓關壹紅坐在沙發上,然後對著朝西的一扇門喊:“達令!你看誰來了?”
皮鞋聲響起。門開了,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走了出來,穿著一件西裝馬夾,腦袋上頭發漸顯稀疏,還用中分頭路,這樣一來剩下的頭發幾乎能數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關壹紅,彬彬有禮地說:“關小姐,別來無恙?”
關壹紅先是茫然,很快認出這個人來,不禁站了起來。
“侯……侯局長?!”
侯耀祖哈哈一笑,捋了捋油亮的頭路說:“如今的南市警察局得加個‘偽’字,偽警察局,留下的人統統是‘三點水’,我才不想當什麽偽局長呢!”
關壹紅回過頭來盯著丁香問:“你不是回四川老家了?你們倆怎麽會在一起的?”她想不通。丁香笑了:“小姐你別忘了,四川可是我們的大後方,重慶是國民政府的陪都,蔣委員長就在那兒。”
她說話的語氣讓關壹紅很不舒服。
侯耀祖接著說:“七七事變後,我們的主要任務從*變成了抗日。我們在後方招募了一批熱血青年,其中不乏丁小姐這樣熟悉上海灘的。恰逢上海站擴充,急需人手,尤其是女同誌,我就帶著她回家了!”
這下關壹紅明白了——他們是軍統!
這家美發廳是軍統的一個據點!
丁香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點點頭:“軍統上海站新設了滬南組,侯組長是我的上司,我的代號就叫‘暗香’。這間美發廳,包括我們夫妻的身份,都是掩護。”
關壹紅腿一軟跌坐在沙發上,氣氛有些緊張。
丁香拉著關壹紅的手來到三樓,三樓是個露台,擺著一個鴿籠,養著幾羽鴿子。丁香告訴她:“這可不是一般的鴿子,它是經過特殊訓練的‘警鴿’。浦東那片也歸我們滬南組管,那裏有幾個情報小組,傳遞情報如果靠人,得坐上小舢板,浦東浦西的搖過來搖過去,多耽誤工夫,有鴿子就好多了。
“太神奇了,連鴿子都用上了!”關壹紅讚歎。
“蔣委員長說過,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別說鴿子,一旦需要,連貓貓狗狗都要幫著抗日!”侯耀祖跟著上樓,站在她們身後。關壹紅覺得他話裏有話,果然侯耀祖接著道:“關小姐,那你呢?”
“我就是一普通老百姓,隻曉得柴米油鹽……”關壹紅忙說。
丁香問:“那你對日本人的態度呢?”
關壹紅說:“我當然不想看到日本人在咱們中國的土地上耀武揚威……”
“那就好,表態了就好!”侯耀祖說,“最近四國銀行又掛牌了,你弟弟是管事的,他的背後就是周佛海的中央儲備銀行。”
見關壹紅有些發愣,丁香說:“小姐,少爺回來了,你知道吧?”
關壹紅點點頭。
“你們見過?”
關壹紅說:“就見過一次。他讓我搬回去,就聖母院路那棟洋房,我沒答應。”
“為什麽呢?”
關壹紅苦笑一下說:“他現在是‘三點水’,我不想跟他有什麽瓜葛。”
侯耀祖擊掌讚許:“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關小姐有骨氣,侯某人十分敬佩!”
丁香讓人送來茶點,三個人返回小客廳續談。朝東的一扇房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穿西服的男人,跟侯耀祖一番耳語,還朝關壹紅笑了笑。關壹紅把他認出來了——警察局偵緝隊的渣隊長!
渣隊長離開了。侯耀祖開門見山道:“關小姐……不,鄭太太,既然大家都是老相識了,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如今雖有‘國統區’‘淪陷區’之分,但流通貨幣一直是國民政府的法幣。現在*急於推行自己的貨幣——中儲券。上海是全國的金融中樞,一旦法幣被逐出上海,大量回流到後方,就會擾亂金融秩序,造成物價飛漲。”
丁香說:“我們的任務就是捍衛法幣在上海灘的金融地位。”
“誓死捍衛!”侯耀祖加重語氣,又補充說,“那麽鄭太太,你的任務就是……”
“我的?……”關壹紅嚇一哆嗦,“可別、別!我就是一老百姓,我不是你們軍統,我不要任務……”
丁香忙安慰她,你別害怕,我們並沒有招募你,隻是想讓你跟你弟弟多接觸接觸,拉拉家常,從他嘴裏掏點關於中儲券的消息。隻要是關於中儲券和儲備銀行的,哪怕是邊邊角角,對我們都有用。
“鄭太太,關叁青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跟你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否則我一個電話,下午就叫他橫屍街頭。”侯耀祖開始威脅了。
“他是三點水,你們要鋤奸就去鋤吧,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關壹紅一副要跟弟弟撇清關係的樣子,可她心裏不是這麽想的。她需要跟關叁青好好談談,下午就去!
侯耀祖笑道:“鄭太太,等你有了孩子,肯定得姓鄭。如果我們真把你弟弟鋤了,關家恐怕要絕後了!你父親九泉之下,想必死不瞑目啊。”
“關於中儲券的消息……”關壹紅忽然腦子裏一閃,騰一下站了起來,“我有,我有!”
下午,關壹紅離開美發廳,發型變了——用進口的電燙機燙了一個“橫S式”,還修了指甲,好像換了個人。其實她不想做,丁香硬拉著她,說免費。關壹紅一想那就做吧,做完一照鏡子,唷,怎麽成了包租婆?
就在她做頭發的工夫,丁香鑽進閣樓,取出隱藏的大功率發報機,發報機天線就隱蔽在露台上鴿籠後麵,把法幣與中儲券的未來兌率為二比一這個“絕密”消息發往重慶。其實已經算不上“絕密”了,外灘裏十八號的居民除了房東太太都知道了。
侯耀祖吩咐渣隊長,把賬目清查一下,賬麵上還有多少法幣,該花的趕緊花出去,剩下的兌成金條銀元,這些活動經費,一旦貶值會影響工作的。
關壹紅回到家裏,對媳婦的新發型,鄭二白瞅了半天覺得不舒服,好在是免費的,不做白不做。
夫婦倆關起門來分析,軍統在上海灘屬於“地下組織”,按理說是不敢公開身份的,侯耀祖咋這麽“大方”?關壹紅說,他們想發展我,當然得把身份挑明了。等於給我壓力,要是我敢透露出去半點風聲,全家就得死!
“上海灘就要不靈光了,血雨腥風嘞。”鄭二白用滬語下了判斷。
2
早晨的方浜路,菜根和菜頭夫婦的早點攤挺簡陋的,兩張油膩膩的桌子加幾條板凳,生意卻挺好。菜頭負責炸油條,菜根力氣大,捏糍飯團,把蔫了的老油條捏進去,要鹹的就擱點榨菜末,要甜的就撒點白糖粉。
早晨八點多,第一波吃早飯的人都散去的時候,仲自清篤悠悠地踱了過來。要了一碗豆漿、一根油條、鹹糍飯團一個,獨坐一張餐桌。邊上的餐桌有兩個男人正慢條斯理地吃著,一個戴禮帽一個戴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戴禮帽的就是渣隊長。
仲自清吃完了,抹了抹嘴巴,摸出一張中儲券交給菜頭,起身就走。渣隊長吃了一半的豆漿,起身尾隨。仲自清走到弄堂口,被人拍了下肩膀,回頭一看,不認識這位渣隊長,就問:“儂做啥?”
“你就是仲自清?”渣隊長從懷裏掏出一張《中央周報》,“這張報紙是你辦的?”
唷,是讀者啊!
仲自清滿臉堆笑:“本人才疏學淺,還望不吝賜教。”
渣隊長指著第四版的美麗牌香煙廣告問:“這一整版收多少錢?”
“一千塊法幣。”仲自清豎起一根指頭。
見對方沒啥反應,仲自清以為他嫌貴,解釋:“現在的法幣越來越不值錢了,沒法子。”
“誰說法幣不值錢?”渣隊長眯縫著眼睛。
“這位先生,你不會剛從外國回來吧?”仲自清有點奚落的語氣,“現在不管是淪陷區還是國統區,到處物價飛漲。遠的不說,兩三年前,一百塊法幣到‘老半齋’能吃一桌酒席。現在呢?半隻老母雞都買不到!”
“你知道我要登什麽廣告?”渣隊長冷笑一聲。
“什麽?”
渣隊長摸出一張壹佰元麵額的法幣,在老仲眼前一抖:“給它做廣告!內容很簡單,這麽寫——國人用國幣,國幣即法幣,除此之外統統是*,用*的就是漢奸,人人得而誅之!最後再加一句,法幣傲立上海灘,法幣萬歲!”
仲自清莫名其妙:“這算啥廣告?”
“愛國廣告!”
渣隊長又摸出幾張一百元的法幣,湊齊一千元,對仲自清說:“錢你收著,後天周四,這份‘愛國廣告’必須見報。”
“後天的版麵已經做好了……”
“那是你的事!要是後天看不到,姓仲的,小心我把你腦袋朝下種到地裏去!”
仲自清不敢收錢,渣隊長把法幣硬塞到他口袋裏,轉身走了。
那個戴鴨舌帽的吃完早餐,一邊掏口袋,像在掏錢的樣子,一邊問菜頭:“你們收什麽錢?法幣還是中儲券?”
菜頭回答:“都收。”
菜根也說:“法幣和中儲券,我們都收的。”
鴨舌帽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的不是錢,而是一顆*,還問:“這個收不收?”
菜頭尖叫一聲,煎油條的長筷子落地,菜根趕緊把媳婦拽到身後,一邊哆嗦低說:“爺叔,爺叔!阿拉小本買賣,童叟無欺,不知哪裏得罪爺叔了?您不用付錢,我請客,行了吧?”
鴨舌帽不屑地哼了一聲:“叫祖宗也沒用!我一不打劫、二不吃白食,該付多少,我就付多少。不過我要提醒你們,打今兒起,隻許收法幣,不許收中儲券,明白嗎?”
菜根愕然地望著菜頭,菜頭忙說:“曉得,阿拉曉得了!”
鴨舌帽又說:“我有很多弟兄,隨時隨地會過來檢查。一旦發現你們陽奉陰違,一會兒收法幣,一會兒收中儲券,可別怪老子不客氣!”他指了指*,“當場就炸了這攤,叫你們倆到天上炸油條去!聽見沒?”
“不敢,不敢!”菜根連聲說,“我們隻收法幣。是吧?”
他問老婆,菜頭趕緊補充:“除了中儲券,別的一概不收!”
“什麽?”鴨舌帽瞠出眼珠。
“說錯了!除了法幣我們什麽也不收!”
“對,給金子也不收!”
鴨舌帽收起*,掏出一張法幣扔在桌上,揚長而去,丟下驚魂未定的菜根夫婦,就像秋風裏的樹葉。
今天是“黑色星期二”,不光他們,鄭氏診所也未能幸免。上午鄭二白出診,回來後,謝桂枝哭喪著臉告訴他,來了撥強盜,不打劫,強買——玻璃櫃裏的鹿茸、靈芝、馬寶(馬的腎結石),還有一支八兩四錢重的長白山野山參,老話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統統被買走了!
謝桂枝不敢不賣。今天上午,南市這片來了很多便衣特務,拿著中儲券,到處買這買那,還威脅商家說,以後隻許收中儲券,不許再收法幣,否則的話就要子彈伺候。有的夥計不願意,結果挨了頓打不說,店都給砸了。警察就在街麵巡邏,裝作沒看見。
“我的野山參!”鄭二白連連跺腳,“當年有人出金子我都沒舍得賣,早知這樣我就賣了……這幫強盜!”
黑色星期二,墨墨黑,黑得一塌糊塗。
毛跑跑下午就拉了兩趟生意,一個給法幣威脅他不許收中儲券,一個給中儲券威脅他不許再收法幣。毛跑跑沒敢再拉第三趟生意,早早收工了。
陸書寒的貰器店也是這樣,死人用的東西都不肯放過——上午軍統的人來訂了一口棺材,用的是法幣;下午七十六號的人也來訂了一口棺材,用的是中儲券。這麽照顧他的生意,弄得陸書寒都不好意思了。
下午菜頭賣蔥油餅,又來兩個七十六號的,說要是再敢收法幣,就砸了攤位、掀了他們的油鍋。菜頭很擔心,萬一明天兩邊一起來,這邊要扔*,那邊要掀油鍋,可咋辦!
“明天休息,在家炸油條,自己吃!”菜根發狠地說。
菜頭說:“總不能一天三頓都吃油條吧?”
肖嘻嘻插進來:“吃不了給我吧。”
“一邊呆著去!”菜根氣呼呼地,“你幫人擦皮鞋,隻管收小費。還有萬先生、萬太太,你們拿的是包銀,沒有我們這種苦惱,反正給你們什麽就拿什麽!”
“此言差矣!”萬先生說,“大世界的老板,一樣是提心吊膽,隻不過替我們給擋了。”
肖嘻嘻也說:“逍遙池的老板也是,每天來那麽多客人,一個個脫得精光,分不出他到底是軍統的還是七十六號的……”
十八號的灶披間裏,哀鴻遍野。大家一致認為,症結就在於——收了中儲券就得罪軍統的,收了法幣七十六號的人就不幹了。老百姓,強龍和地頭蛇誰都得罪不起啊!而且這兩路都是中國人,光看麵孔根本看不出,不像警察起碼還穿了身製服。誰知道他們是哪路的?誰知道該收哪種錢?真他媽要了命啊!
以後隻好小心點,做買賣前,先給他們相個麵,問兩句話試探試探,弄得跟做黑市交易一樣。
“唉!”仲自清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大家的目光集中過來。仲自清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們還算幸運的,大不了明天收攤在家歇著,靜觀其變。我就不行了,禮拜四的報紙必須得出。”
毛跑跑說,人家付的廣告費你都收了,就按他們的意思出唄,客戶就是上帝嘛。
仲自清搖搖頭:“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原來下午,仲自清正在亭子間的編輯部裏做著“法幣專版”的排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惡聲惡氣地問:“你就是仲自清?”
“正是敝人,《中央周報》的主編兼主筆。”
“聽說有人買了一個版麵,給法幣做吆喝,是不是?”
仲自清失語。對方接著說:“我們也買個版麵,給你一千塊中儲券,幫中儲券好好吆喝吆喝!”
仲自清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說:“這位先生,我的《中央周報》一共四個版麵。要不這樣,我拿兩個給法幣做廣告,再拿兩個給中儲券做吆喝,大家分庭抗禮,你看怎麽樣?”
對方勃然大怒:“姓仲的,你小子耍滑頭!腳踩兩隻船是吧?你他媽活膩味了!”
“不敢!不敢!”
“周四的報紙,要是讓我看到法幣這兩個字,你就是重慶分子,幫重慶政府搖旗呐喊,等死吧!”對方說完就撂了電話。
仲自清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若幫法幣做了專版,也許七十六號第二天就會砸了他的編輯部;若給中儲券搖旗呐喊,沒準第二天一開窗戶軍統就扔進來一顆*……
豈止是左右為難,簡直是如履薄冰啊!
大家都沒心思做晚飯了,個個憂心忡忡。
謝桂枝捧著一個餅幹盒子來找鄭二白,說七十六號的又來了,送來了這個,不過這次挺客氣的。老鄭打開餅幹盒子,裏麵赫然躺著那支野山參,附一封信,是小寧波寫的:
“鄭兄:野山參是你的吧?我記得以前在診所裏見過,你誇它怎麽怎麽好,所以我印象很深。抱歉,手下的弟兄們有眼無珠,保證以後不會再來騷擾你了。 弟國民敬上”
謝桂枝說:“鬧了半天,你認識他們的頭頭?”
鄭二白說:“他外號叫小寧波,以前是南市警察局的,一個小人物,挺苦的,沒想到現在……”
謝桂枝說:“三點水都這樣,以前混得不好,現在人五人六了。”
捱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熄了燈,隻有亭子間裏還亮著燈光,那是仲自清在挑燈夜戰,琢磨版麵的問題。到了深夜,亭子間裏忽然傳出仲自清的爆笑聲。夜深人靜,格外刺耳。
關壹紅擔心說,仲先生不會憂心過度,精神失常吧?
鄭二白說,時至今日,發發精神病倒不失為上策——軍統再厲害,七十六號再厲害,總不會跟一個精神病人過不去吧?要那樣的話,他們自己不也成精神病人?
乒乒乓!“精神病人”來敲門了。
“老鄭!是我!快開門!”
鄭二白披衣下床去開門,就見門口站著仲自清,一臉興奮。
“老鄭,你手裏有沒有美元?”
“美元?”
“我以前見過一張,是你太太的,一美元還是兩美元我忘了。”
鄭二白說:“就一張,一美元。”
仲自清說:“快給我!放心,用完就還你,我用它排個版!”
鄭二白轉身回屋,拉抽屜找開了。關壹紅躺在床上心想,人家要的是法幣是中儲券,怎麽用美元去排版?真的發精神病了!
周四這天,方浜路上爆出一條特大新聞。菜根夫婦的早點攤宣布自即日起,所售的油條、豆漿和糍飯團,包括下午賣的蔥油餅,既不收法幣,也不收中儲券,改收美元。
隻收美元。
有顧客說,瘋了吧你們?這裏是上海,又不是美國!
崇洋媚外,居然到這種程度!
簡直是喪心病狂!
麵對眾人的指責,菜根不慌不忙,抖開當日出版的《中央周報》。
“諸位請看,報上說了——上海,作為遠東最繁華的國際大都市,就要用美元。隻有美元,才能體現出其應有的風度和氣魄!”
菜頭右手拿著煎油條的筷子,用左手振臂高呼:“美元美元!美元美元!”
“刀拉刀拉,隻用刀拉!”菜根還特意秀了個英語單詞。
顧客紛紛搖頭散去。望著剛出鍋的好幾根油條,菜頭歎了口氣:“都走了,油條賣給誰去?”
菜根說:“你懂什麽!剛才排在第一個的,注意沒?鬼鬼祟祟的,肯定是軍統!手一直往兜裏掏,沒準就在掏*呢!
“還有,排在第三個,臉上長麻子那個,渾身一股煞氣,一看就是七十六號的,腰裏肯定插著槍呢!
“小命要緊,還是幾根油條要緊?”
菜根拿起一根油條,自個吃起來。
3
丁香來診所看鄭二白,把最近這陣軍統的“護法(幣)行動”跟老鄭做個通報。關壹紅沒在,二人聊著,就說到秦克了。丁香說,你還不知道吧?秦克跑到陝北去了,如今在“戰地服務團”(文工團的前身)裏專門搞話劇,又是導又是演的,挺活躍的!鄭二白挺納悶,你咋知道?“我們在陝北也有眼線啊。”丁香說。鄭二白趕緊叮囑,千萬不要在你們家小姐前提起“秦克”這個名字,免得她心裏難受。關於秦克的下落,你知我知!
丁香告訴老鄭,當年她離開上海灘,回到四川就嫁了人,男人是個軍官,72軍88師的,後來參加了“八一三”淞滬抗戰,失利後又參加了南京守衛戰,犧牲了。確切地說是被俘的,然後被日本人活埋了。得到消息後,整整一個月,丁香天天晚上都夢見他,他一直在絮叨,早知道放下武器也是個死,就跟日本人拚了……
後來在重慶,丁香遇見了侯耀祖。恰逢軍統招募,憑著侯耀祖的推薦,丁香加入了軍統一個訓練班,學了整一年,然後做內勤。侯耀祖被派往上海時,把幾名老部下連同丁香一塊帶了過來。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聲咋呼,“姐夫!姐夫!”緊跟著謝桂枝的勸阻聲,“關先生,鄭醫生在看病人,是女的,您進去不方便。”
丁香知道是少爺關叁青,她不想見他,就從後門溜走了。
關叁青最近忙得一塌糊塗,為了推行中儲券的事。他手下有四大金剛——儲蓄科科長、貨幣科科長、發行科科長,還有信貸科科長,都病了。有的失眠,有的上火,臉浮腫;還有的口臭,那個難聞啊!姐夫你就替他們看看病吧。
“聽你的口氣,好像上海灘的醫生都死絕了,就剩我一個了!”鄭二白苦笑道。
“姐夫,我拿你當自己人……”關叁青低聲,“他們跟我一樣都是三點水,你現在不是專門給三點水看病嗎?門口掛那牌子……”
鄭二白喊謝桂枝,馬上把門口掛那牌子摘了,省得人家誤會我!
“姐夫,你演給誰看呢?不瞞你說,現在重慶的勢力滲透得很厲害,我們找人看病,醫術已經是次要的了,安全、可靠才是第一位的!你是我姐夫,又是滬南名醫,他們都纏著我……”
鄭二白拗不過他,隻好說:“就看一次,而且我不收錢,免得你姐老煩我!”
關叁青拿出一張紙,上麵寫有四個人的地址,要他出診。說這四大金剛現在跟他一樣,銀行到家裏兩點一線,就怕在街上被軍統打黑槍。
鄭二白送關叁青出門的時候,丁香溜了回來——她沒走,一直貓在後門口偷聽。她拿出一個比火柴盒還要小的微型相機,把那張紙給拍了下來。
第二天,這四大金剛,有的在銀行門口,有的在上班路上,悉數被渣隊長領銜的行動隊給鋤奸了。最後一個崔科長,老鄭上門給他看病,前腳走,軍統的人冒充是鄭二白的助手,說忘了開一劑藥,騙開門,衝進去一頓亂槍把崔科長給打死了。
自打宣布“隻收美元”後,菜根夫婦的油條攤、蔥油餅攤的生意果然蕭條了不少,卻很快爆出一條重磅新聞:有人花一萬美元從他的攤位上買走了二十隻蔥油餅!
這張“一萬美元”的鈔票在眾人手中傳遞,“嘖嘖”的讚歎聲不絕於耳。
“菜根,請客啊!”
“老半齋,擺三桌!”
“嘿嘿,小意思,小意思!”菜根的臉上寫滿得意。
關壹紅回來了,一踏進十八號,就眾人被團團圍住。整個外灘裏,她算是唯一的一個見過所有麵值的美元的人,大家都希望從她嘴裏說出一句恭喜的話來,諸如“菜根,你發財了!”“菜根,儂請客啊!”。當關壹紅接過這張“一萬美元”的鈔票時,驚得眼珠子差一點兒掉出來。
這張鈔票比普通的美元要大一圈,跟現在的一百元人民幣差不多,鈔票正反兩麵都印有“10000”這個令人激動的阿拉伯數字,“1”後麵四個“0”格外的清晰。但鈔票上的文字顯然不是英語,還有圖案也和美元大相徑庭,尤其是鈔票上印的人像,更像個歐洲的皇帝,而不是那位無人不識的本傑明?富蘭克林先生。
關壹紅琢磨了半天,非常肯定地告訴滿臉期待的菜根:這不是一萬美元,美元最大的麵值隻有一百。這是德國的馬克。
“一萬馬克也不少了!”萬先生說。
關壹紅搖了搖頭,“這是德國統一前‘魏瑪共和國’的鈔票,早就退出流通了,廢紙一張。”
灶披間裏瞬間鴉雀無聲。“我的蔥油餅……”菜根嗚咽一聲,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倒黴的豈止炸油條的菜根,鄭二白更倒黴。這天一早,就在他吃完早點,匆匆穿過方浜路去診所的時候,就見診所門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從車裏下來幾個彪形大漢,把鄭二白給圍上了,二話沒說,把他往牆上一頂,先抄身,看他帶沒帶武器。鄭二白還琢磨呢,我又得罪誰啦?七十六號?不能吧?小寧波不是跟我保證過了?是軍統?更不能吧?軍統敢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為首的滿臉橫肉,嘴唇上留了兩撇細長的狗油胡,怎麽看怎麽不舒服。此人姓屠,是滬南警察局偵緝隊“二隊”的行動隊隊長。屠隊長給鄭二白看了幾張照片,問他:“認得嗎?”
老鄭一看,這不就是那“四大金剛”嗎?沒等他開口,屠隊長又給他看了四張照片,這回是四具屍體,橫陳在地,死態各異。老鄭傻眼了。
“鄭醫生,昨兒一天,你給他們看過病,是吧?”
鄭二白點點頭,剛想說“上午跑兩家,下午跑兩家”,屠隊長就朝他翹起了大拇指,獰笑著說:“鄭醫生真乃華佗在世。你給誰看病,他娘的這個人就活不到第二天!”
鄭二白無語了,心想,這種事情總歸說得清楚,再說有小寧波罩著我呢。
他一聲不響就跟他們上了車,往蓬萊路的滬南警察局駛去。
謝桂枝早來診所,正在外間打掃,這一幕被她看個正著,趕緊去找關壹紅。二人匆匆趕到警察局大門口,被警衛攔住。關壹紅說:“我找你們朱局長,朱國民!”
警衛告訴她,朱局長去南京開會了,昨天夜裏坐汽車走的。
關壹紅抓瞎了。正在這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在她們身後鳴喇叭,催促她們讓道。警衛朝轎車立正敬禮,關壹紅看見車裏端坐著一個穿黑西裝、留板寸頭的男人,一臉嚴肅。謝桂枝跟警衛一打聽,原來那人叫龜田,滬南警察局的日籍副局長。
轎車停在大院裏,龜田下車,忽聽大門口有個女人用日語哇啦哇啦喊起來,日語雖然不是很標準,但能聽懂。
“龜田局長!我丈夫鄭二白,是南市的名醫,剛剛被你們抓了,說他行刺自己的病人。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傻瓜醫生——刺殺自己的病人,一天裏就殺了四個!然後他不跑,呆在診所裏等著你們來抓他。這分明是軍統幹的!”
龜田一言不發,走進辦公室後,打個電話到警衛室,讓他們把那女的帶進來。
這六年裏,差不多每個晚上,夫婦倆都是一個床上、一個地鋪的學外語,關壹紅跟老鄭學“瓦達西諾”,鄭二白跟媳婦學“英格力士”。這外語好啊,除了能跟老外交流,還多了一種功能:能把人的*壓下去,把瞌睡蟲勾出來。關鍵時候,還能搭救老公呢!
4
早在抗戰初期,共產黨控製下的陝甘寧、晉綏、晉察冀、晉冀魯豫,豫皖蘇、還有山東的抗日根據地,這些邊區紛紛成立金融機構,發行自己的“邊幣”也叫“抗幣”。
1941年,抗戰進入第五個年頭。國民黨控製的地盤日漸縮小,法幣也在一天天貶值。新四軍所在的華中地區,原來通用的是法幣,後來中儲券逐漸滲透,變成了兩種貨幣共存,隨著汪偽政府與重慶政府的“經濟戰”愈演愈烈,你用你的法幣搶購物資,我用我的中儲券搜刮民脂,其中還夾雜著日本人發行的軍用票——這種連編號也沒有的紙鈔,恐怕是貨幣史上最下三濫的鈔票了,連國民黨政府倒台前發行的金圓券都不如。這場“鈔票三國殺”令百姓叫苦不迭,華中的各個根據地也深受其害。因此黨中央指示,華中地區可因地製宜,發行貨幣。於是大大小小的抗日根據地紛紛成立銀行,除了華中銀行,還有淮南銀行、淮北銀行、江南銀行、浙東銀行、鹽阜銀行、大江銀行、北海銀行,等等。
蘇北是離上海最近的一塊抗日根據地,這裏的銀行叫“江淮銀行”。蘇北東台沿海一帶盛產棉花,東台縣城西北20裏地,有一家叫“鼎豐區公司”的倉庫,原來是儲存棉花用的,占地二十多畝。這裏東靠黃海,人煙稀少,遂被選為江淮印鈔廠的廠址。
相比別的根據地,這裏的物資條件算是最好的,因為在蘇北興化,原來有一家“裕興印鈔廠”,隸屬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韓德勤管轄的江蘇省農民銀行。1940年底日軍進犯興化,這位“抗日不行、*積極”的韓主席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印鈔廠也散了,留下的機器設備被新四軍搶運一空。這些物資裏就有英國產的重磅道林紙,當時是最好的印鈔紙。而在其它根據地,紙張就差多了,像浙東銀行用的是土造的桑皮紙,鹽阜銀行用的是黃表紙,即燒給逝者的紙錢。
但問題來了,再好的物資也不可能取之不盡,用完了咋辦?除了道林紙,還有印鈔用的進口油墨、手攀凹印機的皮帶、裁紙機的刀片、膠印機的馬達、製版用的刻刀,這類耗材和易損件都是通過上海的地下供應站購置、運來的,就連印鈔廠的技術工人也是從上海秘密招募的。
為江淮印鈔廠提供物資的供應站,因為出了叛徒,從聯絡員、采購員到更隱蔽的報務員被一鍋端。唯一幸存的是一部備用電台,因故障一直無法正常使用,擱在一個冷門冷灶的聯絡站裏,這才幸免。
組織上準備物色一男一女,讓他們扮成一對夫妻,赴上海長期潛伏,他們的任務就是恢複供應站。男的抓采購和運輸,女的負責報務,當務之急是將故障的電台修複,恢複供應站與蘇北的聯絡。
這對假夫妻,男的叫秦克,女的叫霍正。
“七七”事變後,抗戰全麵爆發,秦克所在的戰地服務團從陝北輾轉來到華中。“皖南事變”後,國民黨宣布取消新四軍番號,共產黨則重新組建新四軍,任命*為軍長。秦克加入了新四軍,被派到了蘇北根據地,離上海越來越近了。
當秦克得知自己被派往上海時,不禁先喜後憂,當年他可是被警察局通緝逃離上海的,萬一被人家認出來……軍需部的徐部長對他說,如今的上海灘早已物是人非,你把那張通緝令翻出來,再對著鏡子好好瞅瞅自己,你還是那個蘭心大戲院裏、漢源劇社的台柱子秦克嗎?秦克笑笑沒再說什麽。在陝北鑽窯洞、啃窩頭的艱苦生活,讓他至少瘦了十來斤,但腰板挺了,肌肉也有了,皮膚曬黑了,皺紋多了,鬢角的白發也冒出來了,三十出頭的他已經像一個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中年漁夫了。
獲知自己的搭檔是霍正時,秦克不禁笑了。
早在陝北,秦克就認識霍正。
當時,戰地服務團計劃排一部女兵的戲,但除了主題思想,劇本尚是一片空白。導演秦克兼任編劇,去婦女連下生活,兩人相識。霍正畢業於延安的“女大”即女子大學。“女大”聽起來唬人,其實就是一個超大的掃盲學校。按學員的文化程度,分成普通班、高級班和特別班。霍正是特別班的,有打仗的經驗,但文化水平低,除了名字啥都不會寫。
霍正告訴秦克,她的親生父母都不姓霍。當年他們逃荒,為了不讓自己餓死,就把她送給了地主家當丫鬟。她連名字都沒有,而且打小就有個毛病,一直流鼻涕,誰見了都討厭。後來是村裏的郎中把她的病給治好了。紅軍打下縣城的時候,地主帶著大小老婆和金銀細軟跑了。她想去投奔紅軍,臨走前我去見了那個郎中,他已經病得快不行了。她對他說,我要走了,你給我取個名吧,這樣不管我到哪兒,都不會忘了你。郎中笑了,說,我給你用的是藿香正氣丸,你和它有緣,就叫霍正吧。她走的當晚,郎中就死了。
在霍正的童年記憶裏,除了這個郎中給過她陽光、給過她溫暖,其餘都是黑暗的,不堪回首的黑暗。
秦克把她的經曆寫進戲裏,話劇《三個女兵》公演後,很多坐在地上看戲的戰士都哭得稀裏嘩啦。
霍正曾對秦克芳心暗許,不過秦克給她看了一張照片,是關壹紅坐在關家花園的秋千椅上拍的,這段戀情(準確地說是單相思)就無果而終了。
後經組織上安排,霍正與電訊科的趙科長結婚。有這樣一位良師,霍正很快就學會了擺弄發報機。1939年,趙科長在一次空襲中犧牲。
雖說是搭檔,但兩人的“業務”可不在同一個水準。霍正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可對大上海基本上一無所知(隻去過一趟,就呆了兩天)。秦克長期從事舞台工作,化裝變臉演戲都是小菜一碟,可他僅有的幾次射擊經驗,都是在野外打步槍。(當年在舞台上炸裂槍膛那次不算)這次,軍需部的徐部長特意調撥了一支手槍和二十發子彈給他們。秦克很泄氣,咱搞地下工作,難道兩個人合用一支槍?
霍正當場就批評了他。
你以為我們去上海幹嘛?打仗嗎?我們是搞地下工作,武器不能沒有,但多了就會帶來更大的風險。當初恩來同誌在上海率領的紅色特科,他們的武器都是集中保管,執行任務前才配發,用完立即上繳。眼下上海的情況更複雜,租界有巡捕房,華界有警察局和七十六號特務,還有憲兵隊的特高科。站街的便衣特務像鷹隼一樣注視著路人,可隨意叫停某人,對他“抄靶子”,隨身攜帶武器是很危險的。
霍正指著那把手槍說,這是徐部長自己的佩槍,你沒見他腰裏的槍套其實是空的?裝裝樣子的。根據地物資緊缺,戰士射擊後就要滿地撿彈殼,好留給兵工廠造子彈用……
秦克頭疼,心想你不是對大上海一無所知嗎?怎麽知道的比我還多?嘮嘮叨叨沒完了,莫非結過婚的女人都這德性?
其實秦克懷裏另外揣了一把槍,霍正並不知情。這把*是木頭刻的,係當年他在舞台上扮演福爾摩斯時的配槍。由於常年把玩,木頭上起了一層烏黑油亮的包漿,若不是端在手裏重量明顯不對,乍一看真的挺像。除了這把槍,還有那張關壹紅的照片,從上海帶來的物件隻剩這兩樣了。
武器、維修發報機所需的工具和零件,由霍正保管;兩人的路費和供應站的資金,由秦克負責。秦克把兩根金條縫在衣服的兩個角裏。兩人的良民證各拿各的,任務和接頭方式也是各有各的。
秦克拿到的是一枚民國三年的“袁大頭”銀元,上麵打有“蘇維埃”三字的鋼戳。這是當年蘇區造幣廠的“主打產品”,在鋼模上刻三個字,根據這個鋼模做出來的銀元,就屬於“紅色銀元”了。
這枚“蘇維埃銀元”被攔腰鋸掉一半,隻有“維埃”兩個字。跟秦克接頭的人必須拿出帶有“蘇”字的另一半,合二為一。
秦克又嘀咕上了,懷揣這玩意兒潛入敵占區,難道就安全了?你怕武器被搜出來,要是這種“紅色銀元”被搜出來,同樣是不打自招——不是來自共區的,就是跟共產黨有瓜葛的人。
“我不這麽看,”霍正搖搖頭說,“即使半塊銀元也有三錢六分的銀子,任何一個窮人看見地上有這麽半塊銀元都會撿起來的。”
霍正說得沒錯,地下鬥爭的嚴酷與複雜性遠遠超出那些諜戰劇裏的情節。敵人越來越狡猾,他們會模仿、會冒充,組織上刻意用這麽一枚稀缺的銀元來接頭,實在是用心良苦。
霍正用來接頭的,不是半塊銀元,而是半張鈔票,跟她接頭的人要拿出另半張鈔票,合二為一,鈔票上的號碼必須一致。
霍正拿出來給秦克看。這不是法幣,是“幣製改革”前上海一家銀行發行的。秦克捧在手裏一看,啞然失笑,它竟是四國銀行的伍元券,紅色的,正麵圖案是位於外灘九江路的四國銀行大樓,下麵還印有董事長關肆國的英文簽名。
5
朱國民在南京接到龜田的來電,才知道鄭二白被抓的事。讓他驚訝的是,龜田居然親自過問此事,作為滬南警察局的副局長,實際上的正局長,一般是不會過問“二隊”的事。朱國民匆匆返滬,把鄭二白從小黃樓的地下室看守所裏給放出來。老鄭並沒有遭罪,除了沒刮臉,看上去有點憔悴,別的都挺好。
其實龜田不想多管閑事,他才不會因為一個陌生的中國女人衝自己喊幾句日語就動了惻隱之心,而是因為那句“他是南市的名醫”引起了他的注意。跟人一打聽,龜田身邊圍繞的中國人基本個個屬“三點水”,加上鄭氏診所曾是“三點水”們的“定點診所”,哪個不知道?爭相點讚,龜田這才打定主意,吩咐“二隊”的屠隊長不要為難這個人,結果連起碼的審問程序都免了,就把人關在牢房裏,還是單間。
朱國民領著鄭二白去了龜田的辦公室,向龜田表示感謝。龜田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對老鄭說:“我的太太,麻子!麻子……”
老鄭心想,你太太臉上長麻子,跟我有半毛的關係嗎?
朱國民說:“龜田君的太太叫麻子,龜田麻子。”
“麻子,她的,失眠,睡不著覺,你的明白?”龜田比劃著,“她的失眠傳染給我,讓我的也失眠,一起失眠,失眠的痛苦!你的明白?”
鄭二白明白了,敢情是讓我給他太太看病啊,他是打心裏不想攬這事兒,把病看好了,診金也收不到;看不好更麻煩,南市的名醫成了“庸醫”。 鄭二白推說:“失眠看似簡單,其實相當複雜。因為它不是獨立的,失眠的背後藏著病根呢,多達一百多種,象高血壓、心律不齊、心肌炎、腦動脈硬化,肝炎胃炎……”末了又說,“術業有專攻。我有個朋友老鍾,他的鍾氏診所專看失眠……”
朱國民暗暗拉了老鄭一把,低聲道:“你先看看再說嘛!”
龜田不傻,聽出來鄭二白似乎不太願意,眼珠子就瞪起來了。沒等他發火,朱國民忙說:“龜田君,鄭醫生的意思是,失眠的病因有很多種,比方說,有人先失戀後失眠,就得從失戀這件事入手。他不清楚您太太的病根在哪兒……”
龜田咆哮起來:“麻子的,我不清楚!我的——”他指著辦公桌上東一遝西一遝的小本本,“工作的、壓力的,大大的!”
這些小本本外麵都套著綠色封皮,寫著“上海市特別通行證”。 既有貼了領證者的照片、蓋了公章的,也有全空白的。全部由警察局核發,還要有局長的親筆簽名。
刷!老鄭的眼珠子立馬放光。
龜田說:“工作的做不完,我的帶回家去,繼續做,弄到很晚,所以的失眠!你的明白?”
“明白,我的明白!”老鄭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眼珠子滴溜溜直轉。
為了便於上下班,龜田把家從虹口搬到了南市,房子不大,但獨門獨院,就在斜橋的紅房子醫院附近,房子的原主人是個國民黨中將,瞞著老婆在這裏安置他的愛妾,上海淪陷前全跑了。龜田把房子重新裝修過,變成日式風格,庭院裏原來的夾竹桃被砍掉,種上櫻花,還加高了院牆,牆頭插了碎玻璃,謹防壞人攀爬。
日式客廳裏,鄭二白拿出一個一個的紙包,上麵都寫著藥名,攤了一地。老鄭像個藥販子,跟龜田夫婦講述著:“天麻和鉤藤,平抑肝陽的;赤白勺和丹參,活血柔肝的;甘草和苦參,開鬱散結的;焦山梔,清肝經濕熱的;合歡皮,安五髒、和心誌的……”
雖然老鄭會說幾句日語,但中醫方麵的東西,很難用外語表述,他也不想跟他們多囉嗦,今天來他是別有用心的……
“這些是失眠的處方藥,你們先服用兩周,看看症狀有沒有減輕。”
龜田太太喚來一名女傭人,讓她拿去廚房煎藥。女傭是中國人,懂日語,是龜田太太從虹口帶來的。鄭二白吩咐她,煎完的藥渣不要倒,留著再煎一遍,讓龜田夫婦用藥湯泡腳。煎藥的過程很漫長,老鄭指導女傭,一直到晚上,龜田和太太麻子才用兩個盛著藥湯的木盆泡上腳。
鄭二白又囑咐了一遍,頭道藥湯服用,二道藥湯泡腳,每晚臨睡前,泡二十分鍾到半個小時。泡腳的時候別幹坐著,揉腹——有助於脾胃。以肚臍為圓點,順時針揉三十下,逆時針再揉三十下……
在老鄭的示範下,龜田夫婦開始揉,揉得很認真、很慢。
“揉完了,再揪耳朵,揪這兒——耳垂,揪到發紅、發燙為止,反正別閑著。”
趁夫婦倆忙著,鄭二白借口上廚房看看,卻像耗子一樣溜進了龜田的書房。
屋角立著一個大號衣架,公文包就掛在那兒,還掛著西裝和幾條顏色不一的領帶。鄭二白把公文包摘下來,一條白色領帶跟著掉下來,老鄭撿起來隨手掛上去。他從公文包裏摸出一遝“特別通行證”,挑了兩張有龜田的簽名、尚未貼照片的本本,從兜裏拿出兩張大頭照:一張是毛跑跑的、一張是他自己的。蘸點漿糊,把照片貼上去,再拿公章,蘸上紅印泥,用力敲上去。
忽然,書房的門開了,糟糕!有人要進來——
進來的卻是一隻小狗,跟關壹紅養的“瑪麗”是同一品種:泰迪。它瞪著這個擅闖主人書房的陌生人,充滿敵意。
“去!去!”鄭二白朝它揮拳頭。
小狗不走,蹲在門口。老鄭隻好賠笑:“狗狗乖!狗狗不鬧!好不好?”
“汪汪汪!汪汪汪!”
這小狗跟嬰兒一樣,別看個頭兒小,叫起來卻有一股穿透力,老鄭真恨不得跪下來給它磕頭,拚命朝它“噓!……噓……”可小狗叫得更凶。情急之下,鄭二白從兜裏掏出一件武器——“瑪麗”的照片,凶神惡煞地威脅:“看看!你的同類!再亂叫,我叫你跟它一樣死在我的手術刀下!刷、刷!”
鄭二白揮舞著並不存在的“手術刀”,做開膛的手勢,果然把小狗鎮住了。
龜田太太在客廳裏用日語喊了一聲,估計是小狗的名字,小狗跑開了,挺快樂的樣子。老鄭鬆了口氣,心想你就是找主人告狀,說有人在書房裏偷東西,他們也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