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六章:*是*,假鈔是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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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5日,日軍在金山衛登陸,9日鬆江被攻陷,11日南市失守。至此,除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外的上海市區全部淪陷。
若從戰爭本身看,淞滬會戰是輸了。但“七七事變”的全麵抗戰爆發後,日本人曾叫囂三個月內占領全中國,結果光是一場淞滬會戰就打足了三個月,它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國軍民的抗戰決心,同時也為上海的眾多重要工廠內遷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占領上海後,日軍勢如破竹,一路朝湘贛進軍,一路掉頭北上,連克蘇州、無錫、揚州,直至年底占領南京,隨即爆發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史學家分析,日軍之所以在南京大開殺戒,一來是在淞滬會戰中損失慘重,憋了一口惡氣想發泄一通。二來南京是國都,他們想用血淋淋的殺戮來震懾中國人,告訴他們這就是抵抗的下場。但日本人顯然低估了這個有著五千年悠久曆史的民族,這個崇尚“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乃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民族,他們身上那種百嚼不爛的韌勁、置死地而後生的毅力、前赴後繼的勇氣,日本人是撓破頭也想不明白的。
故事繼續。轉眼到了民國三十年(即1941年),上海淪陷進入第五個年頭,這期間國家發生了很多大事,最為轟動的莫過於身為國民黨元老之一、*的鐵杆跟隨者*,發表了臭名昭著的“豔電”,公開叛國投日,率領周佛海、陳公博、梁鴻誌、褚民誼等一批人,組成了山寨版的“國民黨政府”,上演了“還都南京”的鬧劇。*自任黨的領袖兼政府主席,立法院長陳公博、監察院長梁鴻誌、財政部長周佛海、警政部長(相當於*長)李士群,等等。
外灘裏的早晨跟往常一樣,以三十七號宋嫂家養的那隻大公雞“喔喔喔”打鳴拉開序幕,然後各家紛紛把煤球爐拎到弄堂裏生火,東西南北,青煙嫋嫋,跟烽火台似的。
十八號的公共曬台上,鄭二白和關壹紅平息凝神,打起“鄭氏太極拳”來。夫婦倆穿著一樣的睡衣,打著一樣的套路,活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師兄妹”,就連表情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拳畢,去灶披間刷牙,夫婦倆站在同一個水鬥前,左腳都提著,用右腳“金雞獨立”。過了片刻,同時放下右腳,收起左腳,繼續“金雞獨立”。
盥洗畢,鄭二白燒早飯,雷打不動的桂花酒釀水脯蛋,搭配一隻山東大饅頭。另燒泡飯一碗,配高郵鹹蛋一枚,這是他媳婦的早飯。盡管在滬多年,上海話都能說了,可他始終沒法接受“泡飯”這種東西——把隔夜的冷飯用水浸泡一下燒開,變成一碗飯不是飯、粥不像粥的主食。在他看來,這玩意兒唯一的好處就是省時,比燒飯煲粥要快得多。
關壹紅洗完臉,端著臉盆叫了他一聲“哎!”隻有老夫老妻才這麽叫的哈。她指了指自己肚子低聲說:“我先上去了……”
這個動作隻有老鄭才能看懂,意思是“我上去便便喔”。
鄭二白叮囑:“跟你說過多少遍——大便的時候不要看書,容易得痔瘡。”
“曉得了!”
老鄭接著說:“在這方麵,人應該向雞學。見過雞拉屎沒?走三步,下一注;走三步,下一注。一天多次,每次快閃。”
“向雞學?一天拉十幾趟,別的事不要做了!”
菜頭走過來洗碗,笑道:“鄭太太,聽鄭醫生的肯定不會錯,十八號裏廂的人個個能活到九十九。”
關壹紅瞪了丈夫一眼:“他呀,飯泡粥!”
“飯泡粥”換成時髦點的話,就是“碎碎念”的意思。
吃早飯的時候,關壹紅不慌不忙敲破蛋殼,筷子一挑,蛋黃破了,一注紅油順著蛋殼漏出來,關壹紅把嘴湊上去,“吱吱”一吸,美嗬……
鄭二白快吃,吃完就走,一會兒開診,頭一個病人是熊老板,預約好的。
“熊老板?他還有個日本名字,叫毛利小五郎。”關壹紅哼了一聲。
“你咋知道?”鄭二白納悶。
關壹紅拉長了臉說:“他在虹口開居酒屋,專門招待日本人,是那兒一帶有名的‘三點水’。”
每個時代都有它特色的詞匯。那時候“漢奸”不能公開叫,聽著刺耳,“漢”字三點水偏旁,所以“三點水”就成了漢奸的別稱。關壹紅最討厭他給“三點水”看病。
“我一開診所的,弄堂裏的小醫生,有資格挑病人嗎?”
“做人要講氣節,你給三點水看病,就是失節!以後你別碰我!”
這是女人最厲害的武器。
“這都哪兒跟哪兒?”鄭二白急了,“我看病人,跟夫妻之事有啥關係?再說如今柴米油鹽醬醋茶,物價一直在漲,想維持這樣的生活水平,不易啊,媳婦!”
他指著關壹紅吃剩的鴨蛋殼說:“每天早上,你一個鴨蛋,我一個雞蛋,雷打不動。你去別人家看看!”
萬先生一家四口,早飯是四碗略帶焦糊的泡飯。萬先生會拿出一把水果刀,把一枚鹹鴨蛋一劈為二,再一分為四,四爿大小完全一樣,具有外科醫生手術般的精準。鹹蛋黃的油順著刀刃往下滴,萬先生把水果刀放進嘴裏“咂吧咂吧”,真正做到“滴油”不漏。
還有菜根、菜頭夫婦。夫婦倆一早擺油條攤,早飯時段過去,瀝油架上尚剩一根沒賣掉的老油條。菜頭拿起來,輕輕一撕為二,你一半,我一半,吃完了不忘把手指上沾的油咂幹淨。
還有毛跑跑。他的早飯跟別家不一樣,有湯哎——既沒有油花也不沾葷腥的一鍋“湯”,把山東大饅頭撕成一片一片,丟進“湯”裏,不一會兒,吸飽了水的饅頭膨脹開來,乍看有一大鍋。把饅頭當成胖大海,泡著吃,純屬自欺欺人。沒法子,戰爭期間,無論國統區還是淪陷區,物價都在漲。小麥先漲、麵粉跟漲,饅頭焉能不漲?
鄭二白描述完了,對關壹紅說:“知足吧,媳婦,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關壹紅生氣:“鄭二白,你以為我稀罕一個鹹鴨蛋?想當初,我爸為了讓我吃到最新鮮的牛排,安排一條龍服務——上午進屠宰場、下午進肉店,晚上就擺進我的餐盤裏,不隔夜!”
“我還以為是動物園裏喂獅子老虎呢。”鄭二白調侃。
關壹紅氣壞了,真想跟他大幹一場,忍了,心平氣和道:“你別把話題扯遠。抗戰已經第五個年頭了,你覺得日本人還能打多久?他們遲早要完蛋的。到時候日本人跑了,國軍一回來,就要清算。人家立馬給你戴一頂漢奸帽子,你再喊冤,說什麽你一個開診所的小中醫,不能挑病人……沒人理你!
“做人不能光顧眼前,那叫鼠目寸光,懂嗎?”
鄭二白沒話說了,他還真是怕這個。
進入一九四一年,關於這場戰爭,何去何從,眾說紛紜,眼看日本人占掉大半個中國,*的偽政府也成立了,有人說,中國就這樣了,東西割據,就跟宋朝時,金人滅了北宋,南宋崛起一樣。也有人覺得不好說,還得看歐洲。本來希特勒所向披靡,可他去打蘇聯,惹了老毛子,就難說了。還有人說,這場戰爭,最終取決於山姆大叔是否參戰……
社會上什麽心態都有。想出人頭地,迅速致富,就去當“三點水”,可又怕日本人敗了,被國人秋後算賬,左右為難。當然,有奶便是娘的也大有人在,管他娘的戰局走勢,老子今朝有酒今朝醉。
開居酒屋的熊老板便是一個,乍一看,他穿和服,蓄仁丹胡,一口不怎麽流利的日語挺唬人。他來找鄭二白看病。說病不算大,口腔潰瘍腫痛,愈合慢,係經常熬夜引起的。熊老板也是沒法子,別看日本人表麵一本正經,鞠個躬都要九十度,酒吧裏一泡,一喝起來就五迷三道,折騰到淩晨兩三點,熊老板不得陪著?老鄭先前開的錫類散、冰崩散都不管用。隻能治一時,緩解一下。
一般連續熬夜後水火不濟,不是單單用清熱解毒就可以解決的。鄭二白再開了三劑“清胃散合黃連解毒二妙湯”。用毛筆寫好處方,熊老板伸手去接,沒想到鄭二白從桌子下麵拿出一塊硬板,往桌上一豎。板上畫著三滴水珠,自上而下,下麵一行字“加收15%服務費”。
老鄭解釋:“這是本診所新立的規矩。凡是替日本人做事的,都屬於‘三點水’,要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
“儂隻赤佬,敢罵寧?!”熊老板跳了起來。
“熊老板,稍安勿躁,“鄭二白慢條斯理道,”我哪兒敢罵您?這不是我的性格呀,就算要罵,我又何必當著您的麵,等你走了我再罵不行嗎?熊老板,我這是被逼無奈呀。”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給熊老板看。信箋上寫著:“鄭二白,替日本人做事的就是漢奸,人人得而誅之。你替漢奸看病,等同漢奸!小心你的狗頭!”
信箋之外,附子彈殼一枚。
鄭二白一臉苦相地說:“我這是冒著生命危險在為病家服務啊!虹口也有中醫,要不您以後就別來了……?”
“鄭二白,我還就認你了!”熊老板二話沒說就掏錢。
凡“三點水”就診者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成為診所新立的規矩。鄭二白打算用“價格杠杆”逼退那些“三點水”,更多地服務普通市民,可邪門的是,反而招徠了更多的“三點水”病家,他們以為這筆額外的“服務費”是保護他們就醫時的個人隱私乃至人身安全的,一傳十,十傳百,紛至遝來,鄭氏診所幾乎淪為“三點水”們的定點診所,類似於現在的“幹部門診”了,鄭二白實在是始料未及。這真是弄巧成拙,現在他快成了“三點水”裏的“三點水”了,媽的,高級黑啊!
“姓鄭的,罵人不帶髒字是吧?老子替日本人維持治安,那我也成了‘三點水’羅?!”
老伍指著那塊牌子質問鄭二白。
鄭二白裝糊塗:“老伍你說啥?‘三點水’是啥玩意兒?”
“裝,還裝!”
“伍警官你誤會了,這不是三點水,是病家給予的好評——三顆鑽。”謝桂枝笑著說。老伍愣住了。敢情那年頭就有了淘寶的評級啊!
2
從滬南到滬西、滬東,統統成了日本人的地盤,從地圖上看,位於市中心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各種力量都以租界為掩護,暗中進行抗日活動。當時日本對英美尚未宣戰,日本憲兵隊不能進入租界進行公開抓捕,汪偽政府的特工組織——七十六號就應運而生,這些便衣特務出入租界,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暗殺、綁架事件層出不窮,租界巡捕房是疲於應付,焦頭爛額。
這天毛跑跑拉了個客人,要進租界,正趕上戒嚴,臨時封路,客人著急,毛跑跑找了條小弄堂,想穿過去,正好被日本憲兵給發現,勒令停車檢查。結果客人跑了,車資未付,毛跑跑被日本憲兵抓住用槍托一頓亂打。
倒黴的毛跑跑找鄭二白來敷藥,一邊訴苦。鄭二白說,彼此彼此!上次去愛多亞路出診,病家拉著我問這問那,耽擱了時間,宵禁了,人困在租界裏出不來,回不了家,隻好找旅館對付一宿。診金全搭進去不說,還被媳婦懷疑,以為我在租界裏有“小房子”(即金屋藏嬌)……
租界與華界相連的幾個重要路口,設有憲兵隊的崗哨,堆著沙包,停著摩托車,那些日本兵通常個子矮小,插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比他們人還要高,拄在地上,虎視眈眈地瞪著出入租界的行人。鄭二白曾親眼看見,有的人從懷裏掏出一張特別通行證,給鐵絲網前的日本兵一看,馬上放行。有的日本兵還給拿著特別通行證的人敬禮,想必是有來頭的“三點水”。鄭二白多少有點羨慕嫉妒恨,心想我也有這麽一張特別通行證就方便了。
毛跑跑想起一件事,對他說:“對了,鄭先生,昨天我經過外灘九江路,看見那家銀行又開張了……”見老鄭一臉困惑,跟著說,“就是你老嶽丈家的四國銀行。”
鄭二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3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央行。
目前咱們國家的叫中國人民銀行;美國的叫美聯儲;以前國民黨政府的叫中央銀行。*政府既然自立山頭,當然不能把已遷往重慶的中央銀行作為自己的央行。於是,“中央儲備銀行”新鮮出爐了,由財政部長周佛海兼任銀行總裁,總部設在南京。
光有央行還不夠,得發行自家的鈔票。對“中儲券”這個東東,咱們後麵再說。
一輛簇新錚亮的雪佛蘭轎車,車首一左一右,插著兩麵小旗,一麵是日本旗,一麵是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轎車停在方浜路上,身穿中山裝的司機先下車,打開後麵的車門,車廂裏先跨出來一雙擦得一塵不染的英國皮鞋,下來一個西服男,抹了發蠟的分頭,油亮油亮的,估計蒼蠅飛上去都會腳底打滑。先是一個背影,然後慢慢轉過身來……
讀者千萬別誤會,這不是法國電影《情人》裏梁家輝的出場,這也不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而是在鄭氏診所門前,時隔數年後,關叁青在方浜路上的亮相。
數年前,關叁青的消失,跟法幣的推出有關;現在他的歸來,又跟一種貨幣——中儲券的推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位真是“錢裏來錢裏去”啊。
診所裏,沒有病家,就三個人:姐弟倆,還有姐夫。關叁青的麵前擺著一杯沒有熱氣的“熱茶”。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相反,氣氛顯得凝重,甚至有點尷尬。
關叁青打開銀質煙盒,湊到鄭二白麵前,抽出一支英國“茄力克”香煙問:“姐夫,來一根?”
鄭二白擺擺手。
關叁青自己叼了一支,拿出法國的“都彭”打火機,還沒點上,就聽姐姐摜出一句話:“這兒禁煙。”
關叁青隻好把煙放回銀煙盒裏,順手拿出一個鑲金的名片盒,抽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
名片上一正一反,正麵是那家“中央儲備銀行”的LOGO,反麵是“四國銀行”的LOGO,就連頭銜也有兩個:“四國銀行”的總裁、“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的副總經理。
鄭二白研究完,把名片遞給媳婦,關壹紅隻掃了一眼。
“姐!”關叁青開口道,“我今天來,是想讓你搬回家去住。”
“家?”關壹紅看了他一眼,“哪個家?”
“姐你糊塗了?當然是我們自己的家——法租界聖母院路上那房子!”
關叁青沒有吹牛,那棟房真被他要回來了。
當初被中央銀行用控股手段吞並的,除了四國還有好幾家民營銀行,如通商銀行,董事長傅筱庵差點被逼得上吊。現在他重出江湖,馬上要當大上海特別市的市長了。
當然了,這屬於“高級三點水”。
關家家破人亡,關叁青最落魄那陣,連死的心都有,差點就去投了黃浦江。好在他咬咬牙關挺過來了,他堅信關家一定能東山再起。果然時來運轉,中央儲備銀行開張伊始,急需金融人才。總裁周佛海聽說了關叁青苦大仇深的身世,又有熟讀《資本論》的才華,便破格重用,大筆一揮,把關家的銀行、洋房、汽車如數歸還,關叁青自然是感恩戴德,發誓效犬馬之勞。
“這就是你的三點水邏輯?”關壹紅冷冷地問。
“姐,你別老‘三點水’‘三點水’的,多難聽啊。”
“那還是叫漢奸吧!”
鄭二白擔心姐弟倆見麵就掐起來,忙說和:“姐弟重逢,喜事。至於到底是‘三點水’還是‘四滴水’的,咱另說,要緊的是血濃於水,血濃於水!”
“姐夫,這話我愛聽!”關叁青指著名片道,“以後你要遇上什麽麻煩,把我這張名片摜出去,準靈!你是我關叁青的姐夫,看誰敢欺負你!”
“那你現在具體做啥?”老鄭問,“為啥一家銀行要掛兩塊牌子?”
“姐夫你不懂!”
關叁青一臉神秘,把診所大門關上,窗簾也拉上。他打開隨身的公文包,取出一個文件夾,抽出幾張嶄新的鈔票,逐一擺在桌麵上。分別是綠色的壹元券、紅色的伍元券,拾元券和壹佰元券都是暗藍色的。正麵有*的頭像,還有鈔票的編號;反麵是南京中山陵的圖案,還有“F.H.Chow”(周佛海)的總裁簽名。乍看極似法幣,可細看,區別在“中央儲備銀行”六個字上,比“中央銀行”多了“儲備”二字。
法幣是中央銀行發行的,中央儲備銀行發行的,就叫中儲券。
關叁青具體負責中儲券在上海的推行工作。法幣會逐步退出流通,改用中儲券。兩者的兌換比例是一比二,兩元法幣兌換一元中儲券。關叁青再三告誡,這是今天一早來自南京的內部消息。姐,姐夫,你們可得保密啊。
“*!”關壹紅說。
關叁青不高興。“姐你不要胡說八道!這是日本人幫咱們印的,最好的印鈔紙,最好的油墨,怎麽會‘*’呢?!”
鄭二白說:“你姐的意思是,這是偽政府發行的鈔票,所以叫*,不是假鈔的意思。”
關叁青聽了不住搖頭。“這種牢騷話,也就關起門來、在我麵前說說,若跑到外頭去亂說,萬一被警察局憲兵隊逮起來,當你是抗日分子,我可幫不了你!”
他把鈔票一張一張放回文件夾,又說:“鈔票就是鈔票,過日子離不開它,你說它是*,有本事你別用,等著活活餓死!身在亂世,能不能活下來是第一關鍵,活得好不好才是第二。至於屁股坐哪頭,誰對我好,我就坐哪頭。知恩圖報,這是做人最起碼的道理!”
“最起碼,別忘了自己是中國人!”關壹紅罵她弟弟。
4
這天林妹妹接待了一位客人,事畢,林妹妹告訴他,漲價了,要一百五十塊法幣。那人二話沒說,從“腰裏硬”(拴在褲腰帶上的皮夾子)摸出兩張嶄新的鈔票,一張一百,一張五十。林妹妹先是沒察覺,等那客人穿好衣服要走的時候,才發現鈔票有異常,立馬攔住不讓他走,質問這是什麽鈔票?
“不認得?中儲券啊。”男人說。
“什麽中儲券?”
男人說:“法幣很快就不能流通了,大家都要用中儲券。”
“開玩笑!”林妹妹不信。
“誰跟你開玩笑?是真的。”
“我不管,我隻認法幣,你給我法幣!”
男人吐了吐舌頭說:“要是我身上隻帶了這個呢?”
“那你今天就別想走!”林妹妹兩手往腰裏一插。
“喔唷,小妹妹凶起來,麵孔蠻嚇人的嘛!”男人顯得很輕鬆,一邊打量著林妹妹。
林妹妹凶凶地:“出去打聽打聽,方浜路上的林妹妹,啥人不曉得?罩我的人可多了,隨便叫一個就能讓你尿褲子!”
“好,算你狠。”男人的手往懷裏掏。林妹妹把中儲券還給他,等著拿法幣,沒想到男人掏出來的竟是一把手槍,對準她的腦袋比劃。林妹妹還是頭一回被人用槍指著,嚇得捂住腦袋尖叫起來。
男人揚長而去。鄭二白和謝桂枝聞聲上樓來,林妹妹把兩張鈔票給他們看,一邊嗚嗚地哭訴:“……這碗飯沒法吃了!”
謝桂枝安慰她:“我們也一樣,最近收到的診金裏,中儲券越來越多了。”
林妹妹還是不明白,這“中儲券”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鄭二白解釋給她聽。“一朝天子一朝臣,鈔票也一樣。這是*政府發行的,當然不能叫法幣啦,所以叫中儲券。”
“那為什麽要做得跟法幣這麽像?為什麽不用全新的圖案?新政府,新鈔票嘛!”
“唉,因為這個政府,它也是國民黨政府啊!”鄭二白指著中儲券上的*頭像說,“*一直標榜自己是*的接班人,他的南京政府才是正牌的國民黨政府。可老百姓又不傻,真正的國民黨政府在重慶呢!南京這個是偽政府……
“一個李逵,一個李鬼,李鬼必須跟李逵像,才能冒充嘛!所以你看,正麵是*,反麵是中山陵,跟法幣一模一樣。”
老鄭生怕隔牆有耳,聲音越壓越低:“要不了多久,法幣就要禁止流通了,老百姓手上的法幣得全部兌換成中儲券,二比一,兩塊法幣換一塊中儲券。”
“真的呀?”林妹妹睜大眼睛,“那就是說,一百五十塊中儲券,可以換三百塊法幣。”
“是三百塊法幣,才能換一百五十元中儲券。”謝桂枝糾正。
鄭二白說:“這是我那在中央儲備銀行供職的小舅子透露的內部消息,記得保密!”
林妹妹趕緊把那兩張中儲券收起來,心想太好了,多賺了一百五耶。
原來被人用槍指著頭,是有報酬的!
十八號的灶披間,曆來是八卦中心,近來風向轉了,變成“經濟中心”了。大家議論的話題,統統是關於這兩種外形頗像,實質截然不同的鈔票。
菜根夫婦早上炸油條、下午煎蔥油餅,收進來的是中儲券;肖嘻嘻在“逍遙池”幫浴客擦皮鞋,人家給的小費也是中儲券;毛跑跑把一個兩百斤的大胖子從老西門拉到靜安寺,跑得滿頭大汗。胖子給他二十塊中儲券,說不用找了。還有萬先生夫婦在大世界書場,這個月的包銀一半是法幣一半是中儲券,他們不敢不要。就連仲自清的《中央周報》,客戶付的廣告費,同樣既有法幣也有中儲券。
大家議論,既然收進來的是中儲券,那以後交房租幹脆也交中儲券吧。
鄭二白下班回來,被大夥拽住,要他發表一下高論。鄭二白剛剛解決了一宗疑難雜症,正在興頭上,就說起來:“淪陷區裏,中儲券取代法幣,乃大勢所趨。日本人和*就是想通過中儲券把法幣統統趕回國統區去,讓重慶市麵上的鈔票多得鋪天蓋地。”
菜頭不解:“鈔票多不是好事嗎?”
仲自清到底是報人,他說:“鈔票多,可商品沒有多,就會造成通貨膨脹,物價飛漲。”
“對了,這就叫經濟戰,”鄭二白說,“打仗不光是戰場上刺刀見紅,看不見的戰線上也有得一拚呐!”
肖嘻嘻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政府讓老百姓用中儲券,就隻能用唄!”
鄭二白也是心疼這些鄰居,又把那個“內部消息”給捅了出來。“諸位,現在你們收進中儲券,是按一比一的兌率。你們隻管收,有多少收多少。因為不久以後,中央儲備銀行正式公布的兌率不是一比一,而是二比一。”
大夥麵麵相覷,他們理解的卻是另一層意思——
要不了多久,手頭的法幣就要跌去一半的幣值了!
眾人像一群覓到食物的鳥兒“呼啦”一下散去,老鄭對著大夥的背影還一個勁兒叮囑:千萬要保密啊!
5
關壹紅養的“瑪麗”被人欺負了。
欺負它的,不是人,是弄堂裏一條沒有主人、吃百家飯的土包子狗、鄉巴佬狗。
瑪麗可是純種的泰迪,漂洋過海來的洋種,被一條髒兮兮臭烘烘的土包子狗欺負,一想到這個,關壹紅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鄭二白勸她,那不叫土包子狗,正式的名稱叫中華田園犬,中國的特產噢。
什麽“中華田園犬”,就是土狗!
關壹紅要丈夫給瑪麗做絕育手術,杜絕後患。
鄭二白不樂意。這不公平,主人享受雲雨之歡,憑什麽狗狗就不能?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什麽點燈放火的!現在不給它做,萬一肚子被搞大了,生下來一窩不像爹又不像媽的串串狗,你叫我怎麽辦?我可告訴你,到時候全部燉了,做嫩狗肉火鍋!”
鄭二白覺得媳婦越來越有“潑婦相”了。
真的要做?你可想好了。
鄭二白不慌不忙,拿出一份《術前風險告知書》,放在她麵前。
你是狗狗的主人,請你在上麵簽字。萬一手術失敗,狗狗麻醉後一睡不醒,可不是我的責任。
“不是你的是誰的?”
“你的呀。”
“怎麽是我?是你給它做的手術!”
鄭二白說:“我再三聲明,敝人隻給人做過手術,從來沒給狗做過。是你逼著我做,我隻能未雨綢繆,這就叫‘杜絕醫患糾紛’。”
“什麽亂七八糟的!”
“反正你不簽我就不做。”鄭二白傲然。
《南市外灘裏 弄堂誌》是這麽記載的:“瑪麗,雌性,純種泰迪,享年六歲。死因:術後並發症。”
楓林橋一帶的亂葬崗,瑪麗就葬在警犬“黑背”旁邊。天蒼蒼,風蕭蕭,天空飄著小雨,關壹紅立在“愛犬瑪麗之墓”的碑前哭得好傷心。鄭二白給她打著傘。
“瑪麗……都怪我不好……都怪我,嫁了一個庸醫!
“瑪麗,你知道嗎?你是我從家裏帶出來的,是我對那個家的美好回憶,現在什麽都不剩了……”
鄭二白不愛聽。“這叫什麽話?不是還有你自個嗎?”
“我已經從一個千金大小姐,徹徹底底淪為一個下隻角弄堂裏的少婦了,除了回憶,我一無所有了!嗚嗚嗚……”
風聲,雨聲,哭聲,聲聲入耳。
鄭二白心想,說了半天,還是瞧不起我們下隻角!
安葬了瑪麗,老鄭匆匆返回診所,是一位老外,在花旗銀行做事的約翰先生,他不是來看病,而是來辭行的。日本人的鐵絲網都拉到租界門口了,刺刀就對著租界,一抬腳就可以跨進去,這座“孤島”早晚要沉的!
約翰傷感地對鄭二白說:“鄭醫生,我有件東西,實在沒法帶走,想送給你——”
兩個男傭人搬進一件龐然大物,是一套中世紀的盔甲,還有一柄戰斧。約翰的祖上是騎士,參加過十字軍東征。那個年代,一套盔甲對一名騎士來說就等於全部家當,一代代傳下來的。約翰買的是船票,全家二十多隻行李箱,如果把盔甲拆卸分裝,至少得多出七八個箱子來。戰爭陰雲籠罩下的租界,很多老外都想離開上海,去那些戰火還沒有燃燒到的地方,如澳洲、美國。船票緊俏,沒有更多的艙位給他放行李了。
約翰哭著說:如果將來有機會,他想回來拿。若回不來,你就留著吧!
約翰先生還是挺有遠見的。留下一套盔甲,總比人留下來強。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很多沒走的英國人美國人被日本人關進了“敵僑集中營”,飽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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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間的屋角,一邊擺著一尊針灸銅人,一邊擺著一尊“盔甲騎士”,手執戰斧,殺氣騰騰,診所的氛圍弄得怪怪的。鄭二白靈機一動,在盔甲腦袋上貼了一張李時珍的頭像,乍一看,就跟李時珍穿了身盔甲似的,更不倫不類。
謝桂枝進來告訴老鄭,剛才老伍挨家挨戶來通知,說沿街的房子,不管住家還是店鋪,都要懸掛日本旗。讓我們去滬南警察局買,那兒快成旗蓬專賣店了。旗有大有小,分十幾種尺寸,咱們買多大的?
“最大的!”鄭二白不假思索地說。
比大更大!
這是iPhone6的廣告詞。
謝桂枝充分理解,去買了一麵最大的白旗,掛在診所門口。
白旗??
日本人那“太陽旗”都是白底,中間一紅圓。謝桂枝買那麵旗大得跟降落傘似的,往診所門口一掛,三分之二垂在地上,可不就成了“白旗”?
老伍氣勢洶洶來了,大罵:“鄭二白!你他媽活膩味啦?敢在皇統區裏掛一麵白旗!”
“淪陷區”應該是重慶那邊說的,在這兒得說“皇統區”,大日本皇軍統治下的區域。
老伍不客氣,把鄭二白押到警察局。南市警察局還在老地方。時隔多年,幾乎都換了生麵孔,他認識的人沒剩幾個了。
老伍警告他,以後別再做這種出格的事!想跟日本人對著幹,有本事上戰場去,少在我的地盤上鬧事!末了又說,我們局長要見你。
局長?侯耀祖??
“什麽侯局長!淪陷前就跑到重慶去了,這是新來的朱局長!”
鄭二白心想,我熟識的人裏,沒有姓朱的呀……莫非是以前的病家?
“見了你就知道了!”
鄭二白忐忑不安地走進局長辦公室,那位倒背著手,站在窗戶前,背對著自己。奇怪的是,他沒有穿製服,穿的是西裝。就見那位緩緩轉過身來,跟老鄭麵對麵。
臉熟!誰呀這是……
唉,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見鄭二白一副搜腸刮肚的苦惱相,那位樂了,朝牆上一指。牆上掛一鏡框,內有一張照片,一個清瘦的警察跟一條警犬的合影。
“小寧波?!”
小寧波的臉胖了一圈,肚子凸起來了,發際線後移,留下一片禿腦門,還蓄了點胡子茬。跟以前那個怯懦瘦小的警犬飼養員,簡直判若兩人。
“黑背”死後,小寧波在局裏成了多餘的人,下人一樣到處被使喚,越呆越沒勁,一咬牙一跺腳,去廣東投奔了親戚。親戚姓朱,後來當了汪主席的機要秘書,現在在南京。拜朱秘書所賜,小寧波總算揚眉吐氣了一把。朱秘書問他想幹嘛,小寧波說我要回上海,回南市警察局!衣錦還鄉,榮歸故裏,大概是每個中國人都想的吧。
鄭二白繞了半天才弄清楚,所謂的“汪主席”就是*,最大的“三點水”啊!
警察局的主樓後麵有一座小黃樓,以前是宿舍樓,還有個地下室,是槍械庫。現在粉刷一新,門口掛一牌子,寫著“滬南警察局偵緝隊二隊”。鄭二白挺奇怪,偵緝隊就偵緝隊,怎麽冒出來個“二隊”?
小寧波告訴他,如今所有的政府機關都有日本人。學校裏的叫學監,什麽社會局衛生局包括警察局裏頭,都是副局長。說是副局長,掌握的可是實權。這兒的日籍副局長叫龜田。南市警察局改叫滬南警察局,滬西那塊叫滬西警察局,加上滬東(即虹口)和滬西的日本憲兵隊,像兩隻大手,牢牢抓住上海的治安。
小寧波在小黃樓裏也有辦公室。他神神秘秘地告訴鄭二白,兄弟當這個警察局長隻是掛名,“偵緝隊二隊”才是他的“主業”。名義上是警察,實際上是特務,是“七十六號”設在南市的一個分支。具體任務是為中儲券在上海的推行保駕護航,直接聽命於周佛海、李士群和丁默村,龜田副局長管不了他們。
鄭二白默然。鬧了半天,小寧波也落了水,當了“三點水”啊。
“二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樓裏有電台室、食堂,還有醫務室,地下室設有牢房。“二隊”的主要機構就是行動隊,幾十號人,出去執行任務,一旦受點傷,隻要傷不重,就自己處理了。若審個犯人,上點刑,也需要醫生。“二隊”剛成立,正在招兵買馬。如果鄭二白願意屈尊,來當個醫務室主任,薪酬從優……
沒等小寧波說完,老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從醫是為了治病救人,你需要醫生是為了那個。兩條道,別混淆!”
小寧波嗬嗬笑道:“我就猜你會一口拒絕。其實醫務室主任早就定了,是個西醫,姓陶。我看你是中醫,跟我又是舊交,所以才向你拋出橄欖枝……”
鄭二白忙擺手:“免了!我還是開自己的小診所,心裏踏實,我這人見不得刀光劍影。”
“沒問題,這扇門永遠向你敞開!”小寧波並不介意,囑咐說,“以後別叫我‘小寧波’了,好歹我也是個局長,有名有姓——朱國民。這個名字還是汪主席所賜。”
鄭二白揶揄:“你們跟國民黨都勢不兩立了,還叫這個名?”
“笑話!南京政府也是國民黨政府,汪主席是領袖,我們還是國民黨啊。”
“明白啦,一個是李逵,一個是李鬼……”
小寧波狠狠扯了他一把:“以後少說這種風涼話,尤其在這種地方!今天我能罩著你,明天可就說不準了!”
7
外灘裏十八號新搬來一戶,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一個孩子,男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陸書寒。雇來的腳夫把行李與家什一樣一樣搬進底層朝北最後一間屋子。
灶披間裏,鄰居們都插著手看熱鬧。陸書寒跑出來,拿著一包大刀牌香煙見人就發,嘴裏說著“以後大家是鄰居,多多關照!”
毛跑跑拿了香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陸老板,儂開香煙廠的,這香煙還一根一根發啊?”
菜根說:“就是嘛,每人來兩包,最起碼的。”
仲自清也說:“以後《中央周報》的廣告版麵給你留著,香煙廣告少不掉的,價錢嘛好商量!”
眾人調侃自己,陸書寒一臉苦相,沒啥說。
關壹紅提著菜籃子買菜回來,驚訝道:“我當是誰搬來呢,怎麽是你呀?陸老板!”
“關小姐……喔,不,鄭太太,以後我們就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了,請多多關照。”
關壹紅細一打量,見他長衫上打著兩塊補丁,鞋子上沾滿灰塵,一副落魄相,忙問:“陸老板,你這是……”
“別提了!”陸書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開了苦。東百老匯路的公司大樓,變成了日本憲兵隊的駐地,開在楊樹浦的煙廠也被日本人征用。大陸公司所有的香煙品牌,包括大刀牌,統統不準再用,隻生產一個牌子,叫*牌香煙。而且作為軍需品,專供日軍。陸書寒一掂量,香煙的銷路是不用愁了,可自己不就成了名符其實的“三點水”?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牙一咬,心一橫,把辛辛苦苦創下的這份家當撂下了,淨身出戶。現在他跟老婆在城隍廟那邊開了一家貰器店,專賣冥品。死人用的東西,日本人總不會再有興趣了吧?!
一席話令大家肅然起敬。
“開這種店,我也不好意思開口,讓大家照顧我的生意。不過一旦有需要,千萬不要舍近求遠,一定幫幫忙,照顧一下我的生意,先謝謝大家!”
陸書寒給大家拱手,又道:“不是我小氣,現在大刀牌‘一遝刮子’(滬語:總共的意思)剩下沒幾包了,總得留個紀念吧?所以隻能一根一根發,請大家多多包涵!”
望著手裏的“大刀牌”香煙,大家都舍不得抽了,毛跑跑把香煙夾在耳朵上,菜根和萬先生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當晚,陸書寒夫婦忙於整理家什,不用燒飯,十八號裏的老規矩,眾鄰們家家端來一碗菜,有葷有素,算是一頓“接風飯”,弄得陸書寒好不感動。陸太太拿出瓜子糖果,泡了幾杯茶招待大家。
嗑著瓜子,謝桂枝問:“陸先生,你付給房東太太的租金是多少?”
“我給法幣,每月一千,”陸書寒如實相告,“一年的租金全付了。”
仲自清說不劃算,要是一個月一付,錢存在銀行裏,多少還有點利息。
陸書寒一聽就搖頭,告訴大夥,因為收煙葉,要四處跑,現在外頭亂得一塌糊塗——國統區,國軍跟日本人在打;淪陷區,新四軍遊擊隊、忠義救國軍,跟*的和平軍在打。矮子裏拔長的,上海灘還算太平格,周邊的難民都往這兒湧,房荒隻會加劇,日後房租必漲,而且是翻跟頭的漲。
謝桂枝說:“陸老板見多識廣,算大賬,不算小賬。”
關壹紅告訴陸書寒,今年中儲券的攤子肯定得鋪開,你用法幣付租金,絕對劃算。
一句話提醒了仲自清。“要這樣的話,我們也學他,提前把租金付了,就用法幣。”
萬先生也說:“勒緊褲帶、省吃儉喝也要付,越多越好!”
“馬太太精著呢,我們都提前付,她不會起疑心嗎?”菜頭說。
“二比一的兌率她還不知道,我們就說跟陸老板學的!”
“對!”
“什麽二比一?”陸書寒聽不懂。關壹紅附耳嘀咕,陸書寒麵露驚喜。
今朝好日腳,拾到皮夾子了!
鄭二白沒有上陸家閑聊,他一個人呆在家裏,等灶披間空下來,悄悄下樓來,煮了一碗“特色蛋湯”。等關壹紅一回家,就給她端上。關壹紅一看,黑乎乎的,一股怪味直衝鼻子。
“此乃公雞蛋湯。”鄭二白麵帶微笑,“我把那塊石頭剖開了,用裏麵軟軟的、潮潮的、像棉絮一樣的東西做了這碗湯。”
關壹紅使勁憋著才沒犯惡心。
“媳婦!”鄭二白語重心長,“咱倆在一起已經第六個年頭了。我都奔五了,你也奔三了,再不生娃就來不及了!”
“我不吃,端走!”關壹紅虎著臉。
“為啥?這公雞蛋可是好東西!女人吃了滋陰,男人吃了壯陽。平均三百隻公雞裏才能覓到這麽一枚蛋胚……”
“鄭二白!”關壹紅厲聲道,“你跟我裝糊塗?吃這種東西,就算懷了孕,萬一生下來的孩子不會說話,光會打鳴怎麽辦?人家的孩子叫爸爸媽媽,我們的孩子隻會‘喔喔喔’!”
關壹紅學公雞學得還挺像。
到了夜裏,關壹紅先睡了。鄭二白“悉悉索索“脫了衣服,往被窩裏一鑽,就開始動手動腳。
“幹什麽?”關壹紅的神情就跟地鐵車廂裏那些謹防色狼的女性一樣。
“沒幹什麽。”
“那碗蛋湯呢?”
“倒肚子裏了。”鄭二白拍拍自己肚子,乒乓作響。
“怪不得!吃了壯陽的東西,火燒火燎的,難受是吧?”關壹紅奚落他。
“太太,你忘了今天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咱倆一起計算的——每個月有那麽三四天是最佳受孕期,一定要做的。”
老鄭翻身就要上來,被關壹紅推開:“你著什麽急啊?讓人家培養培養情緒嘛!”
“好好好,培養情緒,培養情緒……”鄭二白想摸她,被關壹紅一把打開:“別碰我!我自己培養。”
她仰麵躺著,命令丈夫:“陪我說話。”
“行,你想說什麽?”
關壹紅想到一個話題。“我是紅,你是白,這兩種顏色調在一起,會產生什麽顏色?”
“粉紅啊。”
“將來咱們的孩子,如果是女兒,就叫‘鄭粉紅’,你覺得怎麽樣?”
鄭二白說:“鄭粉紅,挺好。”
關壹紅又說:“如果是兒子,就叫‘關伍星’。”
鄭二白扭臉望著她,表情有點不自然。關壹紅沒看他,接著說:“我爸關肆國是‘肆’,我哥關貳銘是‘貳’,我弟弟關叁青是‘叁’,加上我是‘壹’,一二三四都有了,還差個五。就叫‘關伍星’吧。五顆星,多好的名字!”
鄭二白憋不住了,翻身坐起來:“太太你糊塗了吧?我的兒子怎麽姓關呢?應該姓鄭啊!”
關壹紅說:“當初咱們不是說好的?兒子跟我姓,女兒跟你姓……”
“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你?”
關壹紅也坐起來,倆人臉對臉。關壹紅字字清晰地說:“因為這是我爸臨終前的遺願。”
“我怎麽不知道?”
“鄭二白你耍賴是不是?”
“我怎麽耍賴了?”
“你娶了我就像老鼠掉進米缸裏!現在翻臉不認人了?”
鄭二白覺得可笑:“你們關家落魄,你學阮玲玉喝著紅酒服安眠藥,差一點翹辮子,是我踹門而入,氣喘籲籲把你背到仁濟醫院洗胃,這些你都忘了?還說我掉進米缸,我掉進的是一口井!井,你明白嗎?”
“井?怎麽沒把你給淹死?”
“因為那是一口枯井!”
“那也該把你活活摔死。”
“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你好去找你那秦、秦什麽……”鄭二白一怒之下把“秦克”的名字給忘了。也難怪,好幾年沒提了。在他們的夫妻生活裏,秦克儼然是個多餘的人,靠邊站去。
“秦始皇!”鄭二白總算憋出一個姓秦的來。
關壹紅開始運氣,一邊說:“親愛的,我的情緒上來了,可以做了。”
鄭二白愣了下,還沒等他“切換”過來,“啪!啪!啪!”頭上臉上挨了好幾下,鄭二白抱頭捂臉叫喚起來。
鬧了半天是打人的情緒。
聲音傳到隔壁,萬家夫婦躺在床上唉聲歎氣。萬太太說:“鄭先生和她太太,都老夫老妻了,怎麽始終那麽旺盛?”
見丈夫無語,萬太太又說:“咱們怎麽就找不回那種激情呢?”
“那倆是怪物!”萬先生哼了一聲,“早上吃水脯蛋,晚上吃公雞蛋,比怪物還要怪!將來他們要有了孩子,弄不好是包在蛋殼裏生出來的!鄭太太像母雞一樣,披件大棉襖,捂個十天半月,才把孩子孵出來!”
萬太太咯咯直樂:“你這人的心理怎麽這麽陰暗?”
“就陰暗了!”萬先生一個鷂子翻身(誇張了點)把萬太太壓在身下,做那事的情緒上來了。
一牆之隔,兩對夫婦都開啟了“運動模式”。
鄭二白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出診歸來,剛踏進灶披間,鄰居們湧上來,左一口“道喜”右一口“道喜”,鬧了半天媳婦剛生了。
萬太太懷抱一個繈褓給他看,說:“喜得千金啊!”
鄭二白長長舒了口氣:“諸位,這是我的女兒——鄭粉紅。”
“鄭先生動作快,連名字都起好啦!”毛跑跑說。
“那當然啦。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鄭二白也不曉得為什麽會說後麵那幾個字,跟初為人父的喜悅完全是兩種意境。就聽陸書寒的太太在問:“那麽另外幾個呢?”
什麽什麽??
陸太太、謝桂枝、林妹妹、菜頭,四位女性,每人懷抱一個*,同時走上來給他看。一共五個*,如同一隻張開的大手,鄭二白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馬太太擠進來樂嗬嗬地說:“五胞胎、五千金啊!鄭先生,你本事真大啊!”
仲自清說:“公雞蛋真有奇效,不服不行啊!”
身形憔悴的關壹紅出現在樓梯口,“鄭太太,儂哪能下床啦?”馬太太驚呼。
關壹紅有氣無力地說:“家裏兩張嘴變成七張嘴了,光靠我先生一個人不夠,我也得去賺奶粉錢……”
謝桂枝忙上來攙扶,一邊喝道:“開玩笑嘛,月子裏的女人還要出去打工?”
“我可以當奶媽……”關壹紅說。
都說女人一生孩子要“笨三年”,剛生完五胞胎的關壹紅,智力已“速回”到嬰兒時代了。
老鄭站著呆若木雞,怎麽也想不明白。出門還好好的,怎麽一回家就成了五個孩子她爹?
鄭二白是被街上的鼓樂聲吵醒的,一睜眼,五個孩子不翼而飛,被窩裏就他一個。
方浜路上,一支由日本兵組成的軍樂隊吹吹打打,路人紛紛駐足,沿街的居民都伸出頭來。軍樂隊身後,拉著一條橫幅,寫著“長沙戰役大捷”。
整個抗戰中,長沙保衛戰一共打過三次。1939年第一次,國軍指揮官是陳誠;第二、三次都在1941年,指揮官是薛嶽。嚴格地說,雙方打了個平手。所謂“大捷”隻是為了宣傳。
“又是大捷!三天兩頭大捷……”菜頭囁嚅。
“它沒說到底是誰‘大捷’!”仲自清也是嘴欠,說,“沒準是國軍大捷,皇軍大敗……”
“仲自清!”一聲大喝,把老仲嚇一跳,回頭一看,身邊是馬太太,氣勢洶洶盯住他,“你胡說什麽?誰大捷、誰大敗?你搞搞清楚!”
“口誤!”仲自清忙道,“是國軍大敗,怪不得沿街要掛膏藥旗,皇軍大捷嘛!”
“什麽‘膏藥旗’!”馬太太又揪住他把柄了,“你膽子越來越大啦!敢給皇軍的旗幟起外號!”
鄰居們都覺得馬太太有點過了,紛紛說:“這日本旗確實像一麵膏藥旗嘛!”
毛跑跑插著手道:“都是自己人,又沒日本人,你咋呼什麽?好像身上有東洋血統似的。”
見眾人皆不屑一顧,馬太太換了語氣,指著仲自清說:“我提醒他,當心禍從口出。太平日腳不想過,渾身骨頭癢得難受啊?進趟憲兵隊,嚐嚐東洋辣火醬就曉得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