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九章:救,還是不救?

1

法租界聖母院路的關宅裏,偌大一間餐廳,關叁青一個人吃飯。他雇了三個傭人,一個花匠,一個打掃的傭人,還有一個廚子。要擱以前,他才不會讓這所宅子冷冷清清呢,天天晚上開派對,美酒、爵士樂隊,美女一手摟一個,大腿上再坐一個。現在不敢了,非常時期,鬼知道客人裏哪個會是重慶分子、哪個會是軍統?冷不丁朝你放一槍,就死翹翹了!

關叁青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姐姐會突然造訪。自打民國廿四年幣製改革,關家沒落至今,關壹紅還是第一次回到這裏。她可不是來懷舊的,一把抓走弟弟的碗筷,命令他:“跟我走,開車!”

“去哪兒?”

“楓林橋。”

“楓林橋?天都黑了,沒事上那兒幹嘛?鬧鬼的……”

關叁青被他姐姐拖走了。

楓林橋那片荒地,毛跑跑的三輪車沒走,一直守著。就聽一陣汽車引擎車,一輛黑色轎車直駛過來,停在前麵,駕駛室下來兩個人。

關壹紅拿了手電筒,朝地上一照,把關叁青嚇一跳:“姐你幹嘛?給我看死人!”

“沒死!”關壹紅嗬斥道,“好好看看,他是誰?”

關叁青俯下身仔細一看,頓時跟觸了電似的,“秦……”就被關壹紅一聲“噓!”岔斷了。

“阿彌陀佛!怎麽是他呀?”關叁青吐了吐舌頭。

“他受傷了,是槍傷。”關壹紅說,她已經檢查過了。

“槍……槍傷?”

“用你的車,把他送醫院去!”關壹紅一邊招呼毛跑跑,幫她抬人,被關叁青製止:“姐!拜托你,動動腦子!”

他指著歐米茄的手表:“幾點了?馬上就宵禁了。你拉著他,萬一被攔下檢查,麻煩就大了。”

“你不是有七十六號發的特別通行證嗎?”關壹紅盯著弟弟,“要不我找你幹嗎?”

“我也有通行證。”毛跑跑掏出一個硬本本給他們看。關叁青的眼珠子差點兒掉出來。“你……你哪兒來的通行證?!還是特高課的外勤!”

關壹紅說:“太好了,七十六號、特高課,都齊了,快走!”

關叁青再次製止:“姐,你把他送哪家醫院?別說是槍傷,哪怕是刀傷,醫院都要立馬報警,你這不是把他往虎口裏送?”

“這倒也是。”毛跑跑附和。

“那怎麽辦?他流了很多血,撐不久的!”

關壹紅腦子一轉,又說:“你是七十六號的,他是特高課的,就說他也是,在執行任務時受的傷,不行嗎?”

毛跑跑說:“這主意不錯。”

關叁青還是搖頭:“姐,你一點都不懂!現在每家醫院,全天都有暗探蹲守著,因為他們知道,要抓重慶分子,抓共產分子,醫院是最好的地方。就算我能騙得過他們,可他呢?還有他呢?”

關叁青指指毛跑跑,又指指秦克。

關壹紅抓瞎了。就在這時,忽聽“突突突”一陣馬達聲由遠而近。

“日本人來了!”毛跑跑眼尖。果然有一輛憲兵隊的挎鬥摩托車,車頭插著膏藥旗,朝這邊駛來。

在黑暗的荒野,關叁青的轎車大燈一直亮著,老遠就能看見,結果把巡邏的鬼子給招來了。

關壹紅當機立斷,對毛跑跑喊了聲“快!”兩人搬起秦克,就往汽車後座裏放,關叁青關掉車燈,再想製止已經來不及了,眼看著憲兵隊的摩托車朝這邊駛來……

摩托車開到汽車前停下,從挎鬥裏下來一名日本憲兵,就見關叁青,手扶著汽車引擎蓋,“呃……呃……”正在嘔吐,關壹紅替他撫背。憲兵就用日語問:“怎麽回事?”

“太君,我先生喝多了,不舒服。”關壹紅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回答。

憲兵走到關叁青跟前一看,地上一灘糊狀物,黃不拉幾的,他厭惡地把鼻子給捂住,又問:“他是幹什麽的?”

關叁青喘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特別通行證,這個小本本比毛跑跑那本還要硬,是南京七十六號總部核發的,有李士群的簽名。

憲兵隻掃了一眼,就把通行證遞還,對關壹紅說:“這裏不安全,你們快快的離開。”

“哈伊!”關壹紅說。

憲兵坐回挎鬥,摩托車“突突突”開走了。

汽車後座,一直趴著的毛跑跑慢慢直起身來。秦克就躺在後座上,因大量失血,氣若遊絲。

關叁青驅車把他們送回方浜路,對關壹紅說:“先把他放這兒吧,要死也死在診所裏……”

沒想到關壹紅發怒了,衝他吼道:“什麽死不死的?他不會死!”

關壹紅打開診所的門,讓關叁青望風,她和毛跑跑一道把秦克抬進了診所,關叁青把門帶上,開著車就溜之大吉了。

鄭二白在家裏等得焦急,出門等,聽見汽車聲遠去,抬頭一看,見診所裏亮著燈,就覺得不妙,朝診所走去……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選擇一:鄭二白一聲驚呼;

選擇二:鄭二白沒發聲,暈了過去。

您選哪個?

很遺憾,您全錯了。鄭二白一聲驚呼,卻沒能喊出來,因為關壹紅手疾眼快,把他嘴給捂住了。

診所的裏間,秦克光著上身,靜靜地躺著,左肩膀的傷口暴露。鄭二白仔細檢查,一旁的關壹紅心急如焚,逼他表態:“你到底做不做?做不做!”

“太太!”老鄭一跺腳,“你聽我說啊……”

“快說!”

鄭二白使勁咽了口唾沫道:“以我的判斷,子彈應該嵌在肩胛骨和第一根肋骨之間,這個部位神經和血管都很密,中間還可能有骨頭碎片擋著,這樣複雜的手術,我實在是……”

“那你說怎麽辦?”關壹紅紅了眼眶,“醫院不敢去,在這兒你又說做不得,那就眼睜睜看著他死在這兒?”

情急之下,鄭二白想到了那條狗:“瑪麗!還記得嗎?我說我不會做,你愣逼我做,結果怎麽樣?死在手術台上了!”

關壹紅怔了一下,她當然記得可憐的瑪麗,可現在情況不同,不做手術,秦克非死不可;做了,尚有一線生機。她把牙關一咬,狠狠地說:“鄭二白我告訴你,你給他做,要是他……”她不願說出這個“死”字,就說,“真的掛了,我不會怪你,隻怪他命不好。可要是你什麽也不做,就讓他這麽躺一個晚上,到明天不是失血性休克死掉,就是傷口感染得並發症死掉。要那樣的話,鄭二白,我絕不會原諒你,我馬上跟你離婚!”

“你、你說什麽?!”老鄭愕然。

“離!婚!”

鄭二白真是氣壞了,秦克在的時候,為了他兩人沒少吵架;後來秦克走了,為了他接著吵架。現在秦克半死不活地躺在這兒,為了他又得吵一架。

這個秦克,豈止是陰魂不散?簡直就是——

鄭二白找不出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太太,”鄭二白擠出一絲笑容,“你總得講理吧?”

“講理也得有工夫,現在沒工夫了!”關壹紅兩手叉腰,比馬太太更像雌老虎。

鄭二白認輸了,做吧,生死由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這手術也不是說做就能做的,診所裏除了一瓶雲南白藥,啥也沒有。鄭二白就想到了大師兄冷醫生,趕緊去跟他借!

毛跑跑蹬著三輪車,把鄭二白送去山東路的仁濟醫院。半路上又要經過老北門那道關卡,這次毛跑跑不敢再亮硬本本了,怕又遇上那個日本憲兵,人家會納悶,怎麽一個特高課的外勤白天蹬車晚上也蹬車,到底是執行任務還是搞第二職業啊?要是用日語跟他攀談,不就露了餡?好在鄭二白亮了“特別通行證”,對偽警察說:“我出急診,這是你們龜田局長簽發的。”警察認得他,揮揮手就放行了。

結果仁濟醫院沒到,三輪車上又多了一名乘客——林妹妹。

她今晚接了一單生意,*,沒想到那男的是變態,把林妹妹折騰得吃不消了,逃了出來,錢也沒收,自認晦氣。眼看過了宵禁,回不了家了,站在街上正愁呢,就看見毛跑跑蹬著三輪過來,真是喜出望外。老鄭隻好跟她一塊擠在後座。

到了仁濟醫院,鄭二白以為今晚大師兄值班,沒想到護士告訴他,冷醫生去鄉下吃喜酒了,明天才回來。

鄭二白就覺得唄一盆涼水潑下來,心想,秦克,這回是閻王爺想收你,你跑不掉了。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林妹妹和毛跑跑幫他出了主意,仨人一塊演了出戲——

毛跑跑一瘸一拐,被鄭二白攙扶進急診室,跑跑的表情十分痛苦,有點誇張。

“醫生!他被一條瘋狗咬了!”老鄭喊。

值班的是個年輕的醫生,給毛跑跑檢查“傷口”,老鄭心想,得趕緊,不然就要露破綻了!

“醫生,你姓顧?”

之前,鄭二白在走廊裏看過醫護人員的值班表,早摸清楚了。

年輕醫生看了老鄭一眼,疑惑地點了點頭。

鄭二白指指走廊,說:“外頭有個女的找你。”

年輕醫生起身走了出去,東張西望,問:“誰找我?”

“我!”

林妹妹從天而降,氣勢洶洶。年輕醫生不認得她,剛想問,白大褂的衣領被一把揪住。林妹妹杏眼圓睜,怒斥道:“顧之峰!我真是瞎了眼!把終身托付給你!你個王八蛋,王八蛋!”

林妹妹放聲大哭。有病人家屬,還有護士,都湧過來看熱鬧。年輕醫生自然是萬般委屈,連聲問:“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根本不認得你呀……”

急診室門口,毛跑跑在望風。急診室後麵就有手術台,有水龍頭,鄭二白先用肥皂把手洗幹淨,然後找出幾塊大的無菌布,把櫥櫃裏的手術器械、麻藥、消炎藥、無菌紗布……凡是用得上的統統打包帶走,從急診樓裏溜了出來。

毛跑跑還在擔心呢,林妹妹怎麽辦?

“放心吧,她有的是辦法脫身!”老鄭說。

2

診所的診療床,臨時充當手術台。

鄭二白把謝桂枝叫來,當他的助手,負責測量血壓和脈搏。剛才搭了秦克的脈搏,雖然沒有早搏,可跳得很微弱。要是事先不做好準備,在手術過程中發生心力衰竭就措手不及了。

鄭二白讓林妹妹也留下,手術的時候用紗布幫他擦汗,萬一汗水滴到傷口裏容易感染。

毛跑跑讓他回家去,折騰到現在,晚飯還沒吃。鄭二白把家裏的鑰匙給他,讓他上樓去自己家,晚飯擺在桌上,一筷都沒動過,讓毛跑跑飽餐一頓。

至於關壹紅,鄭二白把她給轟了出去,讓她在門口望風。

你在邊上我緊張,做不了!

關壹紅隻好離開。

準備麻醉!

鄭二白深深吸了口氣,戴上橡膠手套,拔去裝乙醚的瓶塞,往紗布口罩上倒。

麻醉起效後,鄭二白用刀剜掉傷口周圍的腐肉,露出白色的骨頭。他吩咐林妹妹,用這把鋼鉗,把肌肉組織使勁往兩麵扳開。

林妹妹照做。鄭二白把手術刀插進去探測了一下深度,便換上一把鋼鑷伸進去掏著、挖著……

林妹妹和謝桂枝彼此看了一眼,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目光同時投向鄭二白的右手——手背上的青筋條條突起,伸進去的鑷尖碰著骨頭,發出“嚓、嚓”的響聲。

看見老鄭那張滲滿油汗的臉,謝桂枝拿起一塊消毒紗布,在他額頭上擦拭。

“彈頭找到了嗎?”謝桂枝著急地問。

鄭二白點點頭,咬緊牙關:“找是找到了,不過……嵌在骨層之間的東西……確實……很難鉗的。”

時間在滴滴答答地流逝。謝桂枝輕聲道,“患者心動減慢,出現早搏。”

“脈搏多少?”

“每分鍾44跳。”

“早搏呢?”

“每分鍾10次以上。”

老鄭緊張了:“注射副腎上腺素,快!”

謝桂枝敲開安瓿瓶,迅速把藥液抽進針筒,把針頭紮進秦克的胳膊……

見效很快,秦克臉上消退的血色逐漸恢複過來,微弱的呼吸也增強了起來。

“脈搏加快了嗎?”

“加快了,”謝桂枝答,“每分鍾62跳。”

“早搏還有嗎?”

“還有,但在減少。”

“血壓呢?”

“110,70,正常。”

忽然鄭二白發出一聲“喔唷!”的低呼,拿著鋼鑷的右手停住不動了。

謝桂枝忙問:“怎麽樣,鉗到了嗎?”

“鉗到了!”鄭二白興奮起來,說起滬語來,“總算讓我鉗牢了,鉗牢了!”

“快點拔出來呀!”林妹妹著急。

鄭二白苦笑著,他手已經軟了,沒力氣再往外拔了。他讓林妹妹把鑷子接過去,千萬不能鬆,要是滑脫麻煩就大了。

老鄭的右手開始顫抖,象是全身的力氣快用盡了。

林妹妹害怕了,“我,我不敢的……”話音剛落,有一隻手伸過來,緊緊握住鄭二白的右手,另一隻手捏住露在外麵的那一段鋼鑷,用力把深嵌在骨頭縫隙裏的鋼鑷拔了出來,就聽“嗒啦”一聲,有件東西滾落在地,正是那顆沾著血絲的彈頭。

大家都鬆了口氣。鄭二白回頭一看,是關壹紅。

“你來幹什麽?”

“幫你。”

“我有兩個幫手了……”

“要緊關頭還得靠我!”

謝桂枝生怕他們掐起來,忙道:“鄭醫生,該縫合傷口了。”

鄭二白拿起鋼針和羊腸線,一邊說:“你們都去休息吧。”

“等一下,”鄭二白朝秦克努了努嘴,問關壹紅,“他什麽血型?”

別說你不知道!老鄭在心裏喊。

關壹紅朝秦克看了一眼說:“他跟我一樣,O型。”

鄭二白歎了口氣。剛才在仁濟醫院,什麽都拿了,就是沒血漿。他是A型,謝桂枝和林妹妹都是B型,這就意味著,關壹紅必須馬上給秦克輸血,刻不容緩。

“你怎麽不早說?”關壹紅一邊責怪,二話沒說就脫衣服。

老鄭有點鬱悶,心想,要換了是我躺在手術台上,你也這麽積極就好了!

“要不你去挨一槍試試?”關壹紅看破了他的心思,幾年夫妻不是白當的。

3

關壹紅躺在裏麵輸血,林妹妹到謝桂枝到外間休息,兩人都累得筋疲力盡,衝了杯熱水,放了點紅糖,一屁股坐那兒,起不來了。

可老天爺會讓她們起來的——“汪汪汪!”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凶狠的狗吠。

“這麽晚了,誰家的狗?”

林妹妹去開門,瞬間被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刺得睜不開眼睛……

光柱移開,她這才看清楚,診所門口,站著由兩名偽警察和兩名鬼子憲兵組成的巡邏隊,牽著一條大狼狗,是狼狗在吠叫。嚇得林妹妹腿一軟,險些坐地上。

一名偽警察問:“這麽晚了,你們在幹什麽?”

“我們……我們……”林妹妹打怵地看了那條狼狗一眼,狼狗一直在叫喚。日本憲兵喝了一聲,這才不叫了。

偽警察指了指地上,林妹妹低頭一看,原來有幾滴血跡,從門口往裏延伸,鬧了半天是血腥的氣味吸引了狼狗。

糟糕……

“我們有病人。”

林妹妹的身後,謝桂枝走了出來,很平靜。

“什麽病人?”偽警察問。

“孕婦,羊水破了,要生了。”

“孕婦?”偽警察看看門口的牌子,“這兒看的是中醫,還管生孩子?”

謝桂枝說:“沒辦法,宵禁,去不了醫院,隻好來求鄭醫生……”

偽警察看了日本憲兵一眼,意思是我們走吧?沒想到日本憲兵很認真,揮揮手說了句:“要檢查!”就往裏闖,謝桂枝忙給攔著:“你們不能進去,女人在生孩子……狗,狗會把孕婦嚇著的!”

憲兵讓另一名憲兵牽住狼狗留在門口,自己帶著兩名偽警察,闖了進去。

完了……完了……

林妹妹心裏在叫。

診所裏間,一道布簾,阻隔了日兵憲兵的視線,布簾裏頭的動靜可不小。

“啊……啊……”

女人痛苦的叫聲。

邊上一個男人的聲音:

“秦太太,再使點勁,孩子的頭……頭已經出來了!”

一簾之隔,秦克躺在診療床上,尚在麻醉中,一動不動。鄭二白和關壹紅擠在一起,像配音演員一樣,逼真地演著,嘴裏喊著“勞動號子”:

“啊……啊!”

“肩膀!肩膀出來了!”

日本憲兵掃視診所,看見了牆上的裕仁天皇像(已經掛正了),馬上畢恭畢敬,九十度鞠躬。

那名偽警察的手伸向布簾,想撩開,忽然布簾一動,探出一個腦袋,把偽警察嚇一跳。

腦袋是鄭二白的,一臉怒氣:“你們幹什麽!沒見我正忙著嗎?”

“鄭醫生!”偽警察認得他。

鄭二白伸出沾滿血汙的橡膠手套,揮舞著說:“我正著急呢,孩子拽不出來,你們來得正好,幫我一塊把孩子拽出來!”

“不不不!鄭醫生,這種事我們做不來的……”偽警察忙擺手。

另一名警察說:“我們隻是隨便看看。”

鄭二白指著天皇像說:“這是貴局的龜田局長……他太太麻子送給我的。她說了,誰對我不敬,就是對天皇陛下的不敬!誰阻撓我看病人,就是阻撓天皇陛下看病人!”說完腦袋縮了回去,不一會兒又伸出來,補充一句:“天皇陛下不看病人!”

“八嘎!”

憲兵訓斥的不是鄭二白,而是兩名偽警察,朝天皇像一指。那時候看見天皇像就跟*時見了*像似的,絕不能無動於衷。倆警察趕緊鞠躬。

布簾裏又響起了“勞動號子”:

“秦太太,再努把力!使勁啊,使勁!”

“啊!啊!”

……

鄭二白滿頭大汗,關壹紅演得太逼真了,人已接近虛脫。

“秦太太,孩子……孩子快要出來了,努力啊!”

“啊……啊……啊……”

布簾被一把拉開,嚇得兩人蹦起來。原來是謝桂枝和林妹妹。

“別嚎了,巡邏隊走了!”

夫婦倆相互看了一眼,依偎著癱軟下去。

林妹妹拍著胸脯說:“嚇死我了!”

“秦太太,孩子生了……”老鄭囁嚅。

關壹紅扮孕婦還扮上癮了,弱弱地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

老鄭忽然意識到什麽,一骨碌站起來,板起麵孔問:“誰是秦太太?!”

關壹紅說:“我還想問你呢!‘秦太太’、‘秦太太’,叫起來沒完!”

鄭二白對著尚未蘇醒的秦克說:“口誤,口誤!她是我太太,不是你太太。”

4

捱到黎明,謝桂枝和林妹妹都熬不住,回家去了。夫婦倆沒走,一直守著秦克,隻打了個盹兒。

晨曦中的方浜路。關壹紅在診所門口掛出了“今日停診”的牌,馬上被老鄭摘掉。

“不能停診!”

關壹紅說:“你瘋啦?他在裏麵躺著呢。”

鄭二白說:“停診不是小事,街坊四鄰的眼睛都看著呢,我開業至今,隻有兩次停診,一次是跟你們家打官司,一次是跟你結婚。”

“那就說你病了。”關壹紅想一招。

“病了就得裝病啊,可我整天忙進忙出的,怎麽裝病啊?”

林妹妹從二樓探出頭來:“你們別爭了,把人抬我家吧,我知道他是這個……”

她四顧無人,伸出四根手指頭,代表“新四軍”。

林妹妹下樓來。鄭二白覺得過意不去:“傷員在你家裏,你就不能做生意了。這樣吧,這些天的損失,我來補貼,你總得吃飯啊。”

林妹妹一聽不高興了:“鄭先生,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老家就在蘇北,我知道新四軍是打鬼子的。咱們這些淪陷區的小市民,大事情辦不成,這點忙總能幫得上,就這麽定了。”

三個人齊心協力,把秦克挪到樓上。秦克躺著,右臂靜脈插著根輸液管,架子上吊著一瓶葡萄糖,閉著眼睛,似沉睡著。鄭二白輕輕揭開被角,隻見秦克光著上身,肩膀被大塊的紗布和繃帶包裹著。

“噯,小秦……”鄭二白輕聲呼喚。

秦克沒有反應,雙目緊閉,沉重地呼吸。

鄭二白摸摸秦克的額頭,燙手,說明在發燒,這是最不希望出現、可往往又難以避免的情況。彈頭是鉛鑄的,非但不易穿透身體,而且會造成鉛中毒。現在發燒,正是這種症狀。

“用過消炎藥嗎?”關壹紅問。

鄭二白搖搖頭:“注射過消治龍,看樣子壓不住,現在隻好吊點葡萄糖。”

如果炎症無法控製,高燒不退,會引起心肺功能衰竭。所以說手術是第一關,術後並發症是第二關。

“那怎麽辦!有沒有更好的藥?”關壹紅的焦灼寫在臉上。鄭二白看著媳婦,心裏這個泄氣啊——哪天我病了,你急成這樣就好了!

5

去橫涇鄉下吃喜酒的冷醫生,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到醫院。鄭二白已經等在他辦公室裏了。老鄭也沒隱瞞,一五一十全說了。他相信大師兄的為人,不會出賣他的。

冷醫生沉吟了片刻,告訴老鄭,有一種新藥叫配尼西林,是美國人發明的,據說是目前世界上最強有力的抗菌素。

配……什麽鳥林?

鄭二白第一次聽說這種藥名。

“配尼西林!”

冷醫生還告訴他,我們醫院還沒有這種藥,你得到黑市上去賣,具體價錢我不太清楚,隻聽說和金子一樣貴,四瓶八十單位的大概要賣一兩金子的價錢。

鄭二白倒吸一口冷氣。居然有這麽貴的藥!難不成我傾家蕩產來救他?

我破產了,你活過來,說聲謝謝,再把我媳婦拐跑了……我他媽有病!

鄭二白回到家裏,卻有好消息在等他。確切地說,是金子在等他。

幫秦克換洗衣物時,關壹紅發現了縫在衣服裏的兩根小金條,一兩一根的。

掂量著金條,鄭二白感慨萬分。

看來這家夥命不該絕啊,受了槍傷,遇到了跑跑;陷入昏迷,有人給他做手術;沒錢買藥,洗衣服居然洗出兩根金條……

“怎麽?嫉妒?”

關壹紅一語道破。

“當然嫉妒啦!”老鄭酸溜溜地說,“有人拿離婚做要挾,逼著丈夫給她的老相好做手術。哼,什麽世道!”

“什麽老相好!”關壹紅不愛聽了,想跟男人好好理論,“他是新……”

她馬上把後麵兩個字給咽了回去,現在不宜意氣用事,當心隔牆有耳。

錢有了,該向誰買藥呢?說是黑市上有,可真正拿得出手的,估計鳳毛麟角。

鄭二白想到了一個人,就是“八一三”時那位險些被“市民義勇隊”槍斃的蘇老板。

蘇老板現在是虹鎮老街的維持會會長,算是個正牌的“三點水”了。個中的苦澀,隻有他自己曉得。

就在上月,他最小的兒子得了斑疹傷寒,趕緊往仁濟醫院送,因是半夜,宵禁,被日本兵的哨卡攔住了。他拿出通行證也不管用,就是不讓過,讓他往日本人在虹口開的福民醫院送。蘇老板一時情急爭辯幾句,結果臉上挨了兩記東洋耳光,屁股上挨了兩條東洋火腿。沒辦法,等送到福民醫院,裏麵都是日本傷兵,滿了,不肯收中國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死在懷裏。

蘇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鄭二白哭訴。

“老百姓還以為我從日本人那裏拿了多少好處,其實是一肚子的苦水啊,打掉門牙往肚子裏咽啊!

“這輩子當過漢奸,下輩子孫子王八蛋才他媽的去當漢奸!!”

鄭二白無語,隻能安慰。蘇老板的情緒穩定下來,低聲告之,你救過我的命,這回我一定得幫你。可配尼西林,我這兒也沒有。據我所知,隻有一家藥房會有,老板姓應。不過這家夥可不厚道,圈裏出了名的狡詐,你得多加小心。

回到家裏,關壹紅焦急地告訴老鄭,最後一支消治龍也用完了,得趕緊想辦法!

“媳婦,你別催了行不行?我這不正想法子呢嘛!”鄭二白央告,“蘇老板跟我打過招呼了,姓應的是個奸商,那種藥房,我不可能再踏進去第二次,必須一次性搞定。地痞流氓的我倒不怕,怕就怕把七十六號的人招來。若要那樣,連人帶藥一塊完蛋!儂曉得嗎?”

關壹紅不聽,她現在要的是結果,不在乎過程。

“你前怕狼後怕虎的,是不是故意拖延時間?”

鄭二白像被蠍子蜇了一口,跳了起來:“你說什麽呢!”

“你巴不得他死是不是?!”

關壹紅也不客氣,說話像扔刀子。

“天地良心啊媳婦!居然說這種話,我真要一口血噴在你臉上!我要是巴不得他死,還費勁巴活地給他做手術?還上醫院偷東西?我鄭二白這輩子沒做過偷雞摸狗的事!”

有人敲門。鄭二白去開門,門口是毛跑跑,兩人嘀咕了一句,毛跑跑把什麽東西塞到他手裏……

關壹紅問:“鬼鬼祟祟幹嘛呢!”

鄭二白披上衣服,“我現在就去藥房……”他回頭看了媳婦一眼,慢下腳步。

“又怎麽了?”

鄭二白嚴肅地說:“關壹紅,你必須跟我道歉!”

“道歉?我道什麽歉?”

“你剛才那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狠狠地侮辱了我!讓我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今兒你要是不道歉,我就不去了,讓你那老情人得傷口並發症死在那兒!”

“你——”關壹紅要發作,就見老鄭兩手一插,如泰山般巋然不動,知道他驢脾氣犯了,不想跟他計較,就說:“好好好,我道歉,行了吧?”

“發自肺腑的道歉!”

“行行行……”

“靈魂深處的道歉。”

“好好好!”

“以人格擔保,這是最後一次。”

“鄭二白!”關壹紅杏眼圓睜,“我用人格擔保,再不走我就把你從窗戶裏扔出去!”

6

蘇老板介紹的那家藥房就在海格路。鄭二白換了身裝束,扮得有點土裏土氣,戴了副墨鏡,口音也有點無錫鄉下的味道,貌似風塵仆仆趕到上海來的。

他把藥方遞給一名店員,店員看後,朝鄭二白注視了一下說“請等一下”。

櫃台後麵的一角,高高擺著一張帳桌,外麵被木柵欄包圍起來,儼然一個小王國,應老板正坐在裏麵撥著算盤,店員走過來輕聲說道:“老板,有人要買這種藥。”

應老板側臉往藥方瞟了一眼,立馬精神起來:“誰要買?”

店員朝身後呶了呶嘴,應老板把眼鏡往下扒了扒,從眼鏡框上方射出目光來,掃視著鄭二白。老鄭迎著他的目光。

應老板小聲問店員:“你告訴他價錢沒有?”

店員搖頭。應老板拿起藥方,走出帳台,朝鄭二白走過去,聲氣傲慢地問:“是你要買配尼西林?”

“你有嗎?”老鄭反問。

“當然有。別家沒有的新藥、特藥、甚至是怪藥,我這兒都有。可這種藥的價錢你知道嗎?”

鄭二白點頭道:“你說吧,照這方子上配要多少錢?”

應老板沒有回答,上下打量著鄭二白,問道:“你是從鄉下來的吧?”

“是啊,那又怎麽樣?”老鄭有點不耐煩。

“這大老遠地跑來,腿都要跑斷了,看你們鄉下人也怪可憐的,我就少賺你們一點啦……”應老板拿過算盤,看著藥方,“滴哩答啦”打了一會兒說道,“照價給你打個八五折,一共是一萬零七百四十元,抹掉零頭,就算一萬零七百吧。”

“法幣還是中儲券?”

“當然是中儲券,法幣我今天收進來,萬一明天就花不出去了,不是虧大了嗎?”

鄭二白盤算了片刻,問:“能再便宜點嗎?”

應老板想了想,在算盤上撥掉兩粒珠子,說道:“你誠心要買,那就再讓掉兩百,就算是一萬零五百,這已經到了血本,不能再便宜了。”

鄭二白把手伸進衣服內兜,摸出塊一兩重的小金條放在櫃台上:“今天的金價是多少?你就按金價折算吧。”

應老板拿起金條掂了掂:“這兩天的金價好象是九千多吧,這麽條小黃魚怕是還不夠。”

“不夠的話我還有,多退少補。”

應老板把金條還給他:“金價具體多少,我也不大清楚,折多了我吃虧,折少了客人你又不樂意,對小店的聲譽也有影響。不如這樣,客人出門往左,過一條馬路就有一家‘老鳳祥’銀樓,客人去把金子兌成了現鈔再來做交易,大家不吃虧,客人看怎麽樣?”

“那好吧。”鄭二白摘下墨鏡,朝他們掃了一眼,轉身離去。

目送老鄭的背影消失在店門外,應老板趕緊吩咐店員:“快!把那盒配尼西林拿出來,再拿一盒‘奧斯德林’鈣針,他這趟至少要二十分鍾!”

店員不解地問:“拿鈣針做什麽?老板。”

“傻瓜!這兩種藥看上去差不多,把牌貼揭下來換一換,再裝進原盒。除非他是內行,否則絕對看不出來!”

7

林妹妹的家裏,秦克躺著。關壹紅凝視著秦克,不是簡單的端詳,幾乎是用放大鏡在照,他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不曾放過,把這些年來的思念都融化在目光裏。

因為發燒,秦克的嘴唇很幹。關壹紅用紗布蘸了清水,幫他濕潤嘴唇。忽然秦克嘴動了動,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

“……霍正……霍正……快跑……快跳水……跟著我遊……遊……快點遊……”

林妹妹湊上來問:“他在嘀咕什麽呢?”

“不曉得……”關壹紅的眼圈紅了。

當年秦克離滬前刺殺日本人,手受傷,鄭二白幫他包紮,人在林妹妹這兒安置過。不過眼前這個2.0版的秦克,林妹妹完全認不出來了,還問關壹紅,鄭太太你認識他?關壹紅臉一紅,趕緊否認。

8

藥房有個後間,堆貨的。應老板埋著頭幹著製假的活兒:兩個盒子裏各裝四個安瓿小瓶,左邊是配尼西林,右邊是“奧斯德林”鈣針,確實相差無幾,他小心翼翼地調換藥瓶牌貼。

店員走進來,小聲地:“老板——”

應老板嚇得一哆嗦:“你進來幹什麽?嚇死我了!叫你在外麵看著,萬一客人提前回來……”

店員遲疑地說:“老板,我在想……這調包的事情……要是被戳穿了,對我們店的聲譽……是有損害的。”

應老板停住手,抬頭看著店員說:“怎麽會戳穿呢!一個鄉下人,又不是行家,借他一雙眼睛也看不出來!”

“可是……這藥是治重病的,照這價錢,我們已經有大三分的利了。鈣針打下去,雖說打不死人,可耽誤了病情,不是一樣要死人嗎?這種損陰德的事,最好還是不要做。”

應老板麵露慍色:“你少管閑事,就算遭報應也輪不到你,你就當沒看見好了!”

“明白了……”店員頓了片刻,又囁嚅著地說,“可是老板……”

應老板隻好再次停下活兒,不耐煩道:“你怎麽這麽羅嗦!又怎麽了?”

店員說:“我不是要管閑事,剛才那人,雖然衣著打扮象鄉下人,可他的談吐,還有拿出來的金條,可不象鄉下人。尤其他臨走前看我們一眼,眼神有點凶,老板你最好留點神。”

應老板凝神想了想,說道:“人無橫財不發,想發財就得冒風險。大魚吃小魚,我也隻能吃吃這種鄉下人了!”

外麵下雨了。

鄭二白推開玻璃門,回到藥房,肩膀已經淋濕了,抬頭一看,應老板已經恭候著了,一盒“配尼西林”放在櫃台上。

“外麵在下雨了,客人淋到嗎?”應老板笑盈盈地問。

鄭二白點點頭:“才剛下,淋到一點點。”

“這雨看起來會下大的,”應老板吩咐店員,“給客人拿把傘去。”

店員走開了。應老板又問:“客人金子兌到了嗎?”

“兌到了,”鄭二白從口袋裏摸出一卷鈔票,都是五百元麵額的中儲券,“二十一張,一共是一萬零五百,你點一下數吧。”

“客人點過是不會有錯的,”應老板嘴裏這麽說著,卻拿起鈔票認真數了一遍,放進帳台抽屜,指著櫃台上的紙盒說,“藥在這裏,客人請驗看一下。”

鄭二白朝那紙盒掃了一眼,沒碰它,卻笑起來說:“老板你在講笑話了!我一不是醫生,二不是做西藥生意的,要我來驗明這些藥的真假好壞,那不是在教瞎子識字嘛!真藥假藥,隻要看打下去病會不會好就知道了。”

應老板的臉色有些尷尬,隨即笑道:“客人說得對,這種藥是美國貨,保證刮刮叫……那我就給客人包起來吧。”

“好,包起來吧。”

應老板拿過一張大牛皮紙,把盒子包起來,鄭二白一邊看著,很隨意地說了一句讓應老板心驚肉跳的話。

“隻要能把我們副司令的命救回來,我們司令和弟兄們都不會忘記你的。”

應老板已經包好了藥,聽到這話,驚愕地抬頭望著鄭二白:“副司令!客人你是……”

“敝姓張,在太湖陸司令手下當個副官。”

“太湖?……陸司令?……”應老板搜腸刮肚,好像想起來什麽,又短路了。

“太湖裏的阿四妹,你總知道吧?”鄭二白提醒他。

應老板想起來了,阿四妹是太湖裏的女匪首,手下有一千多號人,個個都是殺人劫貨的狠角色。

“阿四妹本姓陸,陸杏妹。這次差李副司令和兄弟我到上海來辦點貨,偏偏不湊巧,李副司令昨晚擦槍的時候走火了,把自己腳給打傷了,子彈已經取出來了,可還在發燒,消治龍壓不住,所以嘛……” 鄭二白看看他。

應老板就覺得心跳、血壓什麽的,蹭的一下全躥上去了。

“老板貴姓?”

“應……應……”

“應老板嗬,我們也算認識了。你以後要是有機會到太湖邊上來玩,隻要拿出這個來,保證不會有人請你財神。”

“請財神”就是綁票的意思。

說著老鄭從口袋裏摸出樣東西,放在櫃台上,轉身就走。應老板一看,竟是一顆黃燦發亮的子彈!

鄭二白朝店門口走去。

“老板,他要走了……”店員小聲道。

應老板這才驚醒過來,在鄭二白背後大叫一聲:“客人請留步!!”

鄭二白在門前轉回身來:“還有什麽事?”

應老板快步上前:“客人,你聽我說,西藥在時間的長短上是很有講究的,小店裏還有生產日期更近一些、就是更新鮮的配尼西林,可以換給你,當然價錢是一樣的!”

說著他就去抓老鄭手中的紙藥盒,鄭二白沒給,沉下臉喝道:“既然有更好的,剛才怎麽不拿出來呢?”

應老板連連點著頭:“是,是……是我的不對,實在不曉得客人的身份,隻當是普通上門來的顧客……”說著他打開存放貴重藥品的櫃子,拿出另一盒配尼西林,誠惶誠恐地遞給鄭二白。

“這些藥比起來更新鮮些,客人帶回去給副司令用吧,願他早日康複!”

見鄭二白不再反對,應老板小心翼翼地把那盒“配尼西林”收回。

老鄭一改剛才的和藹麵孔,凶巴巴地問:“換來換去的,沒‘掉花腔’吧?!”(滬語:玩貓膩的意思)

“不敢,不敢!”應老板惶恐地,“陸司令在江浙一帶是……”他心裏想的是“臭名昭著”,嘴裏說的卻是“鼎鼎大名、如雷貫耳”。

“我要是‘掉花腔’,小店還開得下去嗎?”

“明白就好!”鄭二白指著新的藥盒,“包起來吧。”

應老板動作麻利地用牛皮紙包起藥盒,又搶步拉開店門,把油布傘撐開遞到鄭二白手裏,恭敬地說:“客人走好,外麵下雨,當心路滑!”

鄭二白走了。應老板抹著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身體軟綿綿地靠著牆,噓了口氣,半天才緩過來,見店員有點幸災樂禍地瞅著自己,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9

本來今天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可對上海灘五百萬市民來說,卻是一個很不普通的日子,因為是買米的日子。

報上說,“大日本東亞海運公司所屬輪船‘築波丸’號從泰國運來暹羅米三千噸,已安然抵滬,不日上市供應,請市民們踴躍購買,放開肚皮吃飽’。”

“暹羅”是泰國的舊稱。暹羅米就是大名鼎鼎的泰國大米。

江南本是魚米之鄉,可因為連年戰爭,產的大米全被日本人強行購買,充了軍糧,到處鬧“米荒”。上海還算不錯,有“戶口米”供應。可別高興得太早,“戶口米”不是大米,而是秈米,再摻點“六穀粉”(即粟米粉),要是沒有配菜,難以下咽。所以大家都對“暹羅米”趨之若鶩。

夜深人靜的方浜路,冒出不少“夜行者”,披星戴月,有的腳步匆匆,有的蹣跚而行,往一個地方聚攏——方浜路192號的“萬記米行”。

知道的,這是排隊買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要起義呢。

清晨時分,米行還沒有開門,上著門板。但門前已經有了“一字長蛇陣”,相比上次的銀行門口排隊,這次更顯焦慮。三千噸除以五百萬市民,這道算術題想必人人會做。

一根長長的繩子,把隊伍攔在裏麵,防止有人插隊,製造混亂。

十八號眾人挨個排著,每家出一個人,一張張“隔夜麵孔”,手裏提著癟癟的米袋子,捏著一張“購米證”,望眼欲穿。

半夜兩點鍾就來排隊,這哪裏是買米?分明是燒頭香。

陸太太指著“萬記米行”的招牌調侃萬當光:“萬先生,你們是本家。要不你去打聲招呼,等會兒開門了,讓你直接進去買,我們也好跟著沾點光。”

萬先生苦笑著回答:“陸太太,按你的邏輯,那要是姓米的,更不用排隊了,回家裏等著天上掉大米好了。”

鄭二白也在隊伍裏,他一聲不響,格外“低調”。

不能不低調啊,家裏藏了個新四軍傷員,剛用金條買了“配尼西林“幫他注射,還冒充是太湖匪首的副官……

菜根覺得老鄭今天有點反常,就說:“鄭先生!我們這些人裏,數你收入最穩定,不肯付錢的、少付錢的,你就不給他看病,沒人敢短你的錢。你何必跟我們一樣辛苦,半夜爬起來軋米呢?”

萬先生說:“就是啊,你有錢,買黑市大米好了。”

“黑市大米貴,舍不得吃。”鄭二白低著頭,心想你們排你們的隊,何必拿我開涮?

眾人裏,毛跑跑最清楚鄭二白的心思,就幫他解圍說:“鄭先生當然吃得起,可也不能天天吃、頓頓吃啊!這暹羅米是按人頭供應的,不要白不要啊。”

“咦?馬太太怎麽沒來排隊?她不想要暹羅米啦?”謝桂枝前看後看說。

萬先生冷笑一聲:“她嘛,米當然要的,但不用排隊,自然有人罩著……”

大家把目光投向隊伍外麵,負責維持秩序的巡警老伍,挎著步槍,提著警棍,手裏捏著一截粉筆,依次在排隊者的肩膀上寫下編號,寫著寫著就過來了。

這一片,排在頭一個是仲自清,老伍用粉筆在他肩膀上寫下“31”;

陸太太是“32”;

然後是萬先生,“34”。

萬先生賠笑:“老伍,寫錯了,她32,我應該33……”

老伍充耳不聞,後麵是鄭二白,寫“35”;再後是毛跑跑,寫“36”;謝桂枝是“37”……

仲自清說:“算了,錯就錯吧,反正陸太太後麵是你。”

陸太太說:“大家都精神點,七點半了,快要開門了。”

“早飯都沒吃,肚子餓死了……”肖嘻嘻嘀咕。

正說著,“咯、咯”的腳步聲,房東馬太太也來了,吃著大餅油條,手裏拿著空的米袋子。大家一見,齊刷刷都排好了隊,前心貼著後背,把隊伍弄得密不透風,生怕她插隊。

馬太太眼睛往大家肩膀上的號碼溜,溜到萬先生肩上的“34”,就走上來,朝萬先生做手勢,意思要他讓開。

“幹嘛?”萬先生緊貼著前麵的陸太太。

“她32,你34,中間還有個33呢!”馬太太說,“萬當光,你會數數嗎?”

自打“法幣繳房租”事件後,馬太太跟這群租戶的關係就不那麽融洽了。

“那又怎麽樣?33又不是你!”萬先生不服。

馬太太不慌不忙,抖開一條圍巾,一圈一圈圍在脖子上,最後一截搭在肩膀上,上麵用粉筆寫著一個數字:33

“不是我是誰呀?讓開,叫你讓開!”馬太太伸出手,揪住萬先生往後扒拉。

萬先生氣憤:“你插隊!不講道理!我們半夜兩點鍾就起來排隊,憑什麽你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吃飽了早飯就過來,還排在我前麵!”

“萬當光,你不讓是吧?”馬太太厲聲,“我警告你,你可別後悔。”

萬先生:“你問問大家答應嗎?”

謝桂枝說:“馬太太,今天排隊還可以,不算長的。”

林妹妹說:“我們要是讓你插隊,後麵的人可要罵了,要不你跟後麵的人去商量商量……”

“就是啊,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馬太太,我看你還是到後麵去排隊。排隊有好處,可以減肥……”仲自清說。

“減你娘個頭!”馬太太叫喚開了:“老伍!老伍!”

老伍鵝行鴨步的過來,一邊問:“怎麽回事?”

“他們——”馬太太肉嘟嘟的手指劃了一圈,最終落在萬先生頭上,“不讓我排隊!”

萬先生辯解:“是不讓你插隊!”

“插隊?她32,你34,老娘33,當然排在你前頭!”馬太太指著肩膀上的數字給老伍看。

“我們都排了一夜了,你剛來,這粉筆字是你自己寫上去的!大家說是不是?”

萬先生回頭一看,大夥跟先前判若兩人,一個個默不作聲。

老伍掏出警棍,朝萬先生臉上一指:“靠後,聽見沒?靠後!”

萬先生往後瑟縮,有了空擋,馬太太走上來,舒舒服服一站,連哼了兩聲。

老伍走開了。馬太太得意地對萬先生說:“我突然想起你兒子的名字——萬斤糧。你們家真要有一萬斤糧食,就可以開米鋪了,不用排隊了,當老板了。我們來排隊,求求你把米賣給我們,我們要看你臉色羅……”

萬先生扁著嘴回敬:“我好歹還有個兒子,有盼頭!不像你,屁也沒有,孤老太婆一個!”

但凡女人最聽不得這種話。馬太太一蹦三尺高,尖聲叫罵:“萬當光!你罵我什麽?有種的你再罵一遍,老娘跟你拚了!”

“我沒罵……”萬先生心虛了。

“你罵了!”

老伍折回,喝問:“又怎麽了?”

“他罵我,罵我養不出小人……”馬太太哭訴,“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老伍老鷹揪小雞般把萬先生給拽出來,急得他一個勁地搪塞:“我沒罵,真的沒罵!”

“到後頭去,重新排隊!”老伍命令。

這時候,米行的夥計走出來,卸下門板,米鋪開張了。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大亂,大家紛紛往前擠,萬先生趁機回到隊伍裏,馬太太的腳連著被踩了幾下,也不知道是誰踩的,是有意還是無意。“喔唷哇!”馬太太殺豬一般叫起來。

老伍咋呼:“都排好隊!有編號的都能買到暹羅米!”

大家買了暹羅米,回家一燒,這才發現所謂的暹羅米其實是紅糙米、碎米、秈米混合成的,還有泥沙和小石子。

燒飯變成了“煉礦”,燒壞掉好幾個鋼精鍋。

什麽暹羅大米,應該叫金剛大米!

十八號裏罵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