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八章:妯娌大戰還是婆媳大戰並不重要,要緊的是誰輸誰贏

霍正的住址、她男人在辣斐德路的書店,韓團長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才敢放他倆回去。

怎樣才能擺脫韓團長?鄭二白想出個主意——懷孕!

如果霍正懷了孕(當然是秦克的),韓團長還會要她嗎?還敢要她嗎!肯定避之不及。不過人家可不傻,早不懷、晚不懷,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就懷上了,韓團長能不生疑嗎?所以,這件事不能從本人嘴裏說出來,最好從醫生嘴裏說出來,才可信。

約定的日子到了,牛副官開著挎鬥摩托,又來外灘裏接霍正,被毛跑跑告知:林太太病了,在馬路對麵的診所裏看病呢。

什麽“林太太”!他倆還沒離婚嗎?

牛副官氣呼呼地走進鄭氏診所,迎麵就聞到一股酸臭味,隻見地上一灘嘔吐物,關壹紅正在清掃。霍正臉色蒼白,無力的倚靠著秦克。秦克看見他進來就說:“牛副官,我太太病了。”

“唷,早不病晚不病啊!”牛副官調侃道。

一旁正在給霍正搭脈的鄭二白朝他“噓!”了一聲,全神貫注繼續把脈,過了片刻,他對秦克拱了拱手,說:“林先生,恭喜,恭喜!林太太不是病了,而是有喜了!”

“真的嗎?”秦克滿臉驚喜,顧不得旁人在場,對著霍正的臉頰“叭叭”就親了兩口,把初為人父的喜悅表現得淋漓盡致,不愧是演員出身,看得關壹紅渾身不舒服。

牛副官無話可說,隻能把霍正帶回團部,還有老鄭。

“你——確——定——嗎?”韓團長瞪著鄭二白,一字一頓地問。

“中醫把脈象分為27種。一般喜脈是滑脈為主。所謂滑脈,按之流利,圓滑如滾珠。多見於青壯年氣血充實。妊娠女子滑脈是氣血旺盛養胎之現象……”

老鄭搖頭晃腦的沒等說完,韓團長就把手槍掏了出來,頂住他腦門,一頓咆哮:

“滑脈?你個滑頭!你以為我沒把你給認出來嗎?!

“姓鄭的,咱們可是打過兩次交道了!每回你出現,老子就倒黴!不是打敗仗,就是丟陣地!這回仗不打了,陣地也不用丟了,你叫老子丟女人!他奶奶的,老子槍斃你!”

“哢”的一聲,子彈上膛。

其實鄭二白進門的時候,就把這位韓團長給認了出來——中原大戰時的韓營長、“一二八事變”時的韓連長、“八一三事變”時的韓排長,現在是和平軍的團長。可既然來了,總不能見了他掉頭就跑,隻能硬著頭皮上。最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人家把自己給認了出來。這可咋辦?

“我一介布衣,一生清白,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除了喊,老鄭實在沒轍。

“韓團長!”霍正大喝一聲,她看看屋裏,除了他們仨隻有牛副官,就把心一橫。她聲音不大,但字字千鈞:

“你把他放了,不關他的事。我沒懷孕。”

鄭二白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

韓團長冷笑一聲,“接著說。”

“我不是從地主家逃跑的童養媳,我從蘇北抗日根據地來,我是新四軍。”

這句話讓韓團長和牛副官相顧愕然。鄭二白急得直跺腳,現在即使把霍正的嘴給堵上也晚了!

霍正繼續道:“恭喜你,韓團長,你可以把我五花大綁的送給日本人,送給七十六號,我祝你前程似錦,加官進爵,我的韓旅長、韓師長!”

韓團長愣了片刻,突地笑起來,“以前抓住共產黨新四軍,打死也不肯承認。你倒好,沒人問你,自己承認。我現在懷疑,你跟這個姓鄭的早有一腿!為了救他,你才信口雌黃!是不是?”

“對,對!”老鄭使勁點頭,“別聽她的,她瘋了,胡說八道呢,她是想救我!”

霍正二話沒說,拿出一塊手絹,往額頭一係,把眼睛給蒙上,然後把手一伸說:“韓團長,借你的槍用一下。”

韓團長愣了一下,“不敢嗎?你把子彈卸了好了。” 霍正說。

韓團長卸了彈夾,把槍交到她手裏。就見霍正不慌不忙,“哢嚓哢嚓”幾下就把手槍拆卸成一堆零件,在韓團長和牛副官驚異的目光中,三下五除二,又把一堆零件裝配起來。

她摘下蒙眼布,把手槍原物奉還,看著韓團長說:“現在信了吧?”

一臉錯愕的韓團長下意識地把槍口對準了霍正,“舉……舉起手來!”沒想到霍正朝他手裏的槍撇了撇嘴,說:“沒子彈哩。”

韓團長尷尬地看看手裏這把空槍。

操場上,一排士兵在那麵大清黃龍旗下操練,這畫麵著實有些怪誕。

韓團長抽著煙和牛副官在商議,一個女新四軍,哪怕美若天仙,送給你做老婆,你敢要嗎?

牛副官搖搖頭。

那麽綁了,送七十六號、送憲兵隊?

韓團長在高橋鎮娶這個女人,全團上上下下一千多號誰人不知?若把她送到七十六號、送到憲兵隊,去換取榮華富貴,他媽的還算個男人嘛?!韓團長不被手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才怪!

打定主意,韓團長朝辦公室的方向一指,命令牛副官:“把這兩尊瘟神給我請走,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他們!再也別提起他們!”

鄭二白,你這個喪門星,碰見你我就倒黴!

韓團長氣咻咻。

霍正脫險,本是好事。卻被許老吉批評了一通。就算為了救鄭醫生,這樣做也太冒險了,暴露身份,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難以想象!

秦克讓許老吉先冷靜下。跟這位韓團長接觸下來,他覺得韓跟黃浪才那種死心塌地的鐵杆漢奸不是一路人。他投靠汪偽是迫不得已,因為是雜牌軍,一直受老蔣的排擠,其實他有一顆愛國心,兩次淞滬抗戰,他都堅守在最前沿,真刀*地跟鬼子拚命。這種人,應該把他爭取過來。

霍正同意秦克的觀點。如今他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刻意回避,不想跟我們有瓜葛。他越是躲,我們越要采取主動。物資采購站剛剛恢複,還需要重建地下運輸線,把物資運出去。以韓團長的身份,可以幫我們很多忙……

上午診所裏來了一位女病人,是一位山東大嫂,被馬鳳仙領著,說是來看病,老鄭覺得這位山東大嫂的眼神有點怪怪,一直在悄悄打量自己……

離開診所,山東大嫂對馬鳳仙開出兩個條件:第一條,聘禮不能少了。馬鳳仙連聲說你放心好了,你就一個閨女,將心比心,砸鍋賣鐵我也要讓你滿意,實在不行就分期付款!

第二條,過門後,不能跟大房住一塊。閨女打小就膽兒小,跟誰都不敢吵架,怕她吃虧。

馬鳳仙一拍大腿,“咱們想一塊去了!”說話間就把人領到了三十七號,那屋還空著,沒一件像樣的家具,略顯破舊。馬鳳仙比劃了半天,這兒要放一件什麽家具,那兒要放一件什麽家具,儼然是一個金屋藏嬌的好地方,說得山東大嫂心花怒放。一個替弟弟拍板,一個為閨女做主,就這麽把事情給定了下來。

鄭二白走進謝桂枝那間屋,發現窗簾拉著,屋裏暗暗的,點著香燭,供著什麽。牆上掛著什麽東西,用一塊布罩著,顯得很神秘。

老鄭是來問那名女病人(山東大嫂)的事兒,很明顯,馬鳳仙認識那女的,她到底是幹嘛的?怎麽感覺有點怪怪?

“那是自然的!”馬鳳仙說,“你看的是病人,人家可是丈母娘看女婿。”

老鄭莫名其妙地望著馬鳳仙。“二白呀,”馬鳳仙歎了口氣,“最近這陣,我是天天晚上做夢,夢見……”

話音未落,老鄭就說:“姐,在我麵前就別玩這一套了!又哪個死人給你托夢了?別說什麽打花筒,打吊瓶我都不玩的……”

馬鳳仙二話沒說,“刷!”把牆上的罩布一把扯下,露出兩幅遺像,一男一女。

“夢見我公公婆婆、你的親爹親媽!還不跪下?”馬鳳仙厲聲,指了指早就預備好的蒲團。鄭二白無奈,“噗通”跪下了。

馬鳳仙昂著脖子,挺著胸脯,一字一頓、字字千鈞地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知道嗎?”

老鄭點點頭。

“掐指算算,你早就過了四十不惑,快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齡了,至今尚無子嗣,你對得起你的親身父母、對得起鄭家的列祖列宗嗎?!”

“粉紅不是我的孩子嗎?”老鄭小聲反駁。

“廢話!她是你親生的嗎?”

鄭二白無語。

“娶了姓關的老婆,就忘了鄭家的祖宗!姓關的有什麽了不起?關字比鄭字還少了個耳朵呢!她倒好,連*的孩子都得隨她們娘家的姓,蹬鼻子上臉,成何體統?我現在就代鄭家的列祖列宗執行家法,好好教訓你——你個不孝的、不明事理的、娶了媳婦就忘了祖宗的混賬男人!”

馬鳳仙抄起一根早就準備好的棍子,棍子粗粗的,看上去很嚇人,掄起來呼呼帶風。老鄭忙閉上眼睛,佝僂著身體,預備挨揍。

忽然,馬鳳仙把耳朵豎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什麽?什麽?嗯,嗯……好的!”那樣子跟戴了藍牙耳機似的,有人在跟她通話。

老鄭睜眼偷窺,就見馬鳳仙結束了跟“那邊”的通話,又道:“鄭二白,就在剛才,你爹媽又捎話過來了,讓我別打你,萬一打壞了,傳宗接代的事就更沒指望了!他們讓我趕緊安排,給你娶一房小的,趕緊過門、趕緊圓房、趕緊懷上,生個一兒半女!”

“姐,娶小這種事,你就別……”

老鄭想說“別瞎操心”,被馬鳳仙岔斷道:“我未雨綢繆,早就幫你物色好了,就是昨天那女的……”

“你說誰?!”老鄭嚇一跳。

“……她閨女!”馬鳳仙跟個媒婆似的介紹起來,“山東菏澤人氏,芳齡十八,賢惠溫順,待字閨中。平時在家裏就知道鍋碗瓢盆、縫縫補補,連個男人的手指頭都沒碰過,那叫一個水靈,那叫一個含苞待放……”

“姐,這是真的?”老鄭難以置信地望著馬鳳仙。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鄭二白急得剛站起來,馬鳳仙眼睛一瞪,“誰讓你站起來的?鄭二白,你跪的不是我,是你的親爹和親媽,還有鄭家的列祖列宗,跪下!”

鄭二白膝蓋一軟,又跪下了。

“所有的事,我都幫你安排好了,連日子都挑好了。你要做的,就是多吃點公雞蛋,把身子調理好了,預備做那什麽……一樹梨花壓海棠!”

老鄭皺起眉頭,沒聽明白。馬鳳仙嗬嗬一笑,“當然了,你還沒那麽老,不算‘梨花’。人家大姑娘,可是實實在在的一朵海棠花,含苞待放的。鄭二白,你就偷著樂吧!”

見鄭二白一臉的呆滯,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樣子,馬鳳仙又道,“我知道,你怕老婆!放心吧,她那頭,我去說,準保……”

話音未落,當的一聲,房門被一腳踹開,闖進來一個人,正是關壹紅。剛才馬鳳仙鬼鬼祟祟把她男人叫走,她就起了疑心,一直站在門外偷聽。

“姓馬的!”關壹紅指著馬鳳仙怒斥,“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來上海投奔你弟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沒安好心!慫恿他娶小的是不是?他敢!我打斷他的腿!包括那小老婆的腿!叫他們倆都沒腿,一塊拄拐杖!還想傳宗接代?做夢去吧!”

“唷,嗑瓜子磕出個臭蟲來!”馬鳳仙不慌不忙道,“關大小姐,你不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嗎?你不是名門之後嗎?也玩隔門偷聽這種把戲?那可是小市民的把戲,有失身份哪!”

這對“妯娌”彼此忍了很久,今天終於撕下麵具,圖窮匕首見。

吵架聲傳遍了十八號,家家都聽見了,有的出門,有的下樓,紛紛豎起耳朵,不想錯過這台好戲。

“你給我滾!”關壹紅的手指幾乎戳到馬鳳仙的鼻子尖上,“滾出十八號!滾出外灘裏!滾出上海灘!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關小姐,你是眼睛大,視力不佳呀,看看清楚——這間屋是謝小姐的,又不是你的,馬太太都沒攆我走,你算老幾呀?撒泡尿照照你自個兒,還當自己是金鳳凰哪?”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話壓著話,嗡嗡的聽不清楚,隻有刺耳的感覺。老鄭呆呆地望著牆上的父母遺像,不知該咋辦。但凡遇上這種場麵,不管是婆媳吵還是妯娌鬧,男人大都束手無策。

“馬鳳仙——”關壹紅尖聲叫罵,“你個老妖婆、你個掃把星、你個害人精!你來十八號,就是拆散我跟你弟弟的是不是?”

“我不是害人精,我是老鄭家的大救星!沒有我,老鄭家就絕子絕孫啦,你盼著老鄭家絕子絕孫是吧?”馬鳳仙轉身衝著門口,對鄰居們吆喝起來,“大夥聽聽,到底誰是掃把星、誰是害人精?”

“馬鳳仙,你就是個妓院裏的老鴇,你這個拉*的!”

“你呢?你就是個生不出蛋的母雞,早晚讓人給燉了……”

這話可是揭了傷疤,關壹紅大怒:“你再敢罵一句!”

“唷,想跟我動手哪?老娘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耍三青子的見得多了,還怕你個!”馬鳳仙一邊說一邊卷袖子,一副準備動手的樣子。堵著門看熱鬧的萬太太、陸太太、菜頭,還有菜根、毛跑跑和肖嘻嘻等人趕緊湧進來,這撥人勸這個、那撥人拉那個,小小一間屋頓時人滿為患。

當晚,關壹紅收拾東西,抱著粉紅回了娘家——法租界聖母院路那棟房子。

“……欺負我們娘家沒人是吧?鄭二白,一直拿你當正人君子,原來你跟所有的男人都一樣!還一樹梨花?我讓你變成一截枯枝!”

關叁青的咆哮聲足有五十多分貝,傳出老遠去。

鄭二白往娘家打電話,關壹紅不接;老鄭登門,門鈴都按啞了,始終無人開門。想想上回,那還是打官司的時候,老鄭上門送花,好歹還有傭人給他開門呢!

愁眉苦臉的鄭二白隻能找仲自清訴苦。亭子間裏,仲自清埋頭隻顧寫毛筆字,還說呢,“我現在沒工夫搭理你。老朽受人之托,要寫一副對聯,掛在人家的新房裏頭。我冥思苦想了大半天,總算憋出來了!”

他舉起對聯,大聲念道:“上聯是‘三十立業四十娶妻五十又迎第二春’,下聯是‘春日桃花秋日海棠春滿園關門獨賞’。橫批是‘此生足矣’。”

“這是給誰寫的?”鄭二白發愣。

“你呀!”

“我?”

“馬大姐托我寫的,回頭貼在你的新房裏!”

見他一臉糊塗,仲自清笑起來:“當然不是這裏。新房要是放在這兒,你肯定有心理障礙,何況閣樓裏還住著一對小夫妻呢!所以放在三十七號,已經布置好了。大老婆是名門閨秀,小老婆是含苞待放,加上一個為你操碎心的姐姐,三個女人圍著你團團轉,老鄭哪,你又豈止是‘此生足矣’,簡直是‘三生有幸’了呢!”

見老鄭一副無語的樣子,仲自清就勸起來,畢竟是肚子裏有墨水的人,勸人的方式與眾不同——

儂曉得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他娶過幾房?告訴儂,三妻二妾!

海瑞的侄女婿叫梁雲龍,他寫過《海忠介公行狀》一書,書裏交代得清清楚楚。後人能造長輩的謠嗎?

還有,寫下千古絕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辛棄疾,人家納妾更多,光有記載的就有五房之多!

比比人家,你五十歲都不到,娶個小老婆,有什麽大不了的!你不是喜新厭舊,而是為了傳宗接代。誰讓她關壹紅生不出呢?說句難聽的,你這是被逼無奈。

原來討小老婆還有“被逼”的,長見識了!鄭二白心裏嘀咕。

“你不娶就是不孝,你想不孝嗎?”仲自清問他。

說句實在話,十八歲的大姑娘,對一個快奔五的男人來說要沒啥誘惑,那是假話。可鄭二白不知怎麽的,老想著當年在佘山的天主教堂裏,神父問他的那段話:

“……你願意娶關壹紅小姐為妻嗎?不管她貧窮還是富有,不管她健康還是疾病。你對上帝發誓,將終生陪伴她,愛她,直到你生命的終結。”

“我願意!”這句話鄭二白說了兩遍。

盡管有點審美疲勞,盡管關壹紅無論身材還是脾氣,都在往弄堂“下隻角”女人的方向發展,但老鄭依舊愛她。

“你太太是天主教徒,我且問你,你入教了嗎?你受過洗禮嗎?”

老鄭搖搖頭,心裏說,我還是無神論者呢。

“既然都不是,那你在上帝跟前說的話,就跟放屁一樣,上帝是聽不到的!”

“可是……”沒等老鄭再說,毛跑跑氣喘籲籲跑了進來,“鄭醫生,不好了!出事了!”

出事的就是三十七號。

那間貼著“囍”字、簡單布置過的屋裏,除了馬桶是新的,其餘都是些舊家具,是馬鳳仙淘換來的,但那對山東來的母女眼裏,這裏不啻為“五星級賓館”了,尤其還有一張女孩子夢寐以求的梳妝台。

山東大嫂坐在床沿上,正對她閨女“麵授機宜”:

“別擔心,娘的眼睛不會看錯的,那個姓鄭的男人,歲數是稍微大了點,可人實在、厚道,又是當醫生的,會照顧人,更要緊的,咱娘兒倆打今兒起就不是難民了,有房子住了。娘也住這兒,除了新婚頭幾天,我跟那馬大姐住一塊,免得影響你們。餘下的日子娘會一直陪著你,不會讓你吃虧的……”

話音剛落,一通激烈的砸門聲,把娘倆兒嚇一跳。

“誰……誰呀?”

“開門!”一個男人的吼聲。

關叁青領著一對“暴徒”(家裏的男傭人)踹開門衝了進來,瘋狂打砸,凡是立著的東西統統叫它躺下,凡是舉得起來的東西都要叫它翻個身。山東大嫂摟著閨女,娘倆兒瑟縮在角落裏,不敢吱聲,眼睜睜看著一間新房頃刻之間變成了“洞房”——家什、牆壁,滿是洞*。

“住手!”門口一聲大喝,鄭二白趕來了,怒斥小舅子:“關叁青,你還是人嗎?欺負孤兒寡母的!”

關叁青冷笑,“我跟她們無冤無仇,我就是衝你來的——讓你結不成婚、娶不了妾!”說著搬起一隻剛才沒摔壞的凳子,還想摔。老鄭衝上去把凳子硬搶下來,指著那兩名“暴徒”怒吼:“誰敢再動!老子跟他玩命!”

毛跑跑和仲自清趕來助陣,一個舉著拖把,一個提著掃帚。關叁青見好就收,帶著兩傭人溜之大吉,到門口又回頭說了一句:“鄭二白,你要真敢娶她,新婚之夜小心我一把火給這兒給燒了,讓你們在火堆裏做鴛鴦!”

“你敢!”老鄭拔腿欲追,關叁青撒腿就跑。

望著“洞房”,山東大嫂摟著閨女哭開了。

“哎喲喂,我們娘倆兒怎麽這麽命苦啊……本來以為上海灘有好人,沒想到還是壞人比好人多啊……”

老鄭默默地蹲下來,收拾遍地狼藉,毛跑跑和仲自清幫著拾掇。

事情鬧到這一步,已不是簡單的夫妻衝突,婆家人和娘家人都卷了進來,眼看事情難以收拾,老天爺卻向關壹紅張開了雙臂……

關壹紅把馬鳳仙約到了德大咖啡館,兩個女人麵對麵,心平氣和。

“馬姐,不怕你笑話,在娘家這幾天,我是不吃不喝不睡,想了幾天幾夜,終於想通啦——你說得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自己生不出,已經把我男人置於一個‘不孝’的境地了。我要是再攔著他,不許他納妾,豈不是把他置於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地步?那我可就成千古罪人啦!”

見關壹紅服軟,馬鳳仙不由鬆了口氣,綻開笑容,“弟妹,你這麽想就對了!”

關壹紅又說:“我弟弟去砸了新房,我狠狠罵他了,損失多少我來賠。”

“其實也沒啥損失,都是些舊家具,這錢不用你掏!”馬鳳仙大方地表態。

“那什麽時候辦婚禮?”

“日子早就挑好了,下禮拜一,宜嫁娶,好日子。”

關壹紅點點頭,“那喜酒我就不來喝了,讓鄰居們看見了怪怪的。喝完喜酒,等他們圓了房,第二天我就陪你去。”

馬鳳仙先“噢”了一聲,然後有些納悶地問:“你陪我去哪兒?”

“警察局啊!”

“去警察局幹什麽?”馬鳳仙莫名其妙。

關壹紅嗬嗬一笑,“陪你自首啊。”

馬鳳仙的臉色唰就變了,騰地站起來,“什麽自首!你啥意思?”

“馬姐,你不是說你們胡同住著一位曹軍長,把你們家房子給占了,你無家可歸才來上海投靠二白,真是這樣嗎?”關壹紅逼視她,忽然一拍桌子,杯子裏的咖啡都濺了出來。

“你撒謊!你騙了曹軍長的錢,東窗事發你跑了,現在你那同夥——冒充考古學家的,他被抓了,把你全供出來了!”

關壹紅說的全是實話,這一切全拜謝桂枝所賜。那天上唐公館打牌,關壹紅的心思全在投毒上,對謝桂枝說的話充耳不聞。後來,北平那邊真把照片給寄來了,所幸唐司令沒在家,謝桂枝拆開信,抽出照片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馬鳳仙嗎?自己在十八號的房子還讓她住著呢!謝桂枝就來找關壹紅,把照片給她看。關壹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跟馬鳳仙正你死我活地鬥著呢,就算老天爺要幫忙也不帶這樣的,太赤裸裸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麵對呆若木雞的馬鳳仙,關壹紅侃侃而談:“人家曹軍長委托的可是七十六號。七十六號是南邊的‘特產’,我估摸你對它的了解隻是點皮毛。這麽跟你說吧,如果說警察局和七十六號都是地獄,前者隻是地獄的第一層,後者就是地獄的第十八層了。我實在不忍心把你交給七十六號,看在你對我男人還不錯,算是有恩吧,我就領你去‘第一層’,警察局會把你押解回北平,交給曹軍長處置的。”

說到這兒,關壹紅感慨起來:“馬姐,你千辛萬苦,機關算盡,想讓老鄭家有後,可惜呀,你看不到那一天啦!”

啥也甭說了,馬鳳仙離座,給關壹紅跪下了。

關壹紅故作驚訝,“馬姐,你這是幹什麽?你是我‘婆婆’呀,天底下哪兒有婆婆給兒媳婦下跪的?折殺我羅!”

“姑奶奶,你救救我吧!”馬鳳仙哭喪著臉。

本來她信心滿滿地赴約,以為關壹紅服軟了,沒想到形勢急轉直下,服軟的是自個,豈止是服軟,而是低聲下氣的求饒。

“弟妹你放心,回去我把那對娘倆兒打發掉,這輩子再也不提什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了……”馬鳳仙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關壹紅點點頭,“我信你一回,從今往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馬大仙,我當我的鄭太太。”

“那張照片……咋辦?”馬鳳仙還不放心。

關壹紅問:“那曹軍長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是個大漢奸,對吧?”

“對對對!”馬鳳仙忙點頭,“因為我愛國,我不想眼睜睜瞅著華北變成第二個滿洲,才去騙的!這愛國,有上前線打仗的,有上街喊口號的,而我的方式就是讓他破財……”

“所以說呀,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好人幫好人嘛。”

關壹紅沒騙人,她讓謝桂枝把馬鳳仙的照片給換了,換成另一個女人。七十六號拿著這張照片,永遠不會找到馬鳳仙頭上來,也不必擔心有人會因此蒙冤,因為照片上就是三十七號上吊的宋嫂。

晚上,鄭二白在台燈下看中醫古籍,關壹紅坐在搖籃前給女兒唱著搖籃曲,生活恢複了平靜。“謝謝你。”老鄭抬頭望了媳婦一眼。

“謝我幹什麽?你應該去謝人家謝小姐。再說了,她騙漢奸,等於也是抗日,殊途同歸罷了。”關壹紅輕描淡寫道。她回頭看著男人,問他:“我倒想問你,如果沒有這件事,你是不是真就把那小姑娘給娶了?”

“那不能!”老鄭回答很幹脆。

“‘不能’?新房都幫你布置好了,良辰吉日也選好了,連酒席都訂好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就等你這個新郎官了。”

老鄭說:“她那叫一廂情願,到時候我不去,找地方一躲,她咋辦?總不能她替我當這個新郎官吧!”

“真的不想娶?”

鄭二白認真地說:“在教堂裏神父問我,能不能一心一意的愛你,隻愛你一個人,直到生命的終結。我說我願意。我那是對上帝說的,雖然我不是教徒,但我知道,這種諾言不能隨便許,說到就必須做到。”

喔唷唷,這話聽了誰不溫暖!

關壹紅心頭暖暖的,嘴上若無其事地問:“那要是神父問你,如果她生不了孩子,你會不會娶個小老婆替她生。你怎麽回答?”

“別介!”老鄭放下書本道,“誰說你生不了?是咱們還沒有努力到,還沒到火候,反正我是這麽堅信的,咱們倆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萬一實在沒有,粉紅就是咱們的孩子。”

霍正所提的盡量爭取韓團長,組織上的答複是“同意,但須謹慎”。同時,蘇北派來一名交通員,為恢複後的采購站帶來了第一筆資金,有二十兩黃金。不幸的是,在太湖上遭遇了湖匪,交通員犧牲了,黃金被搶。

聞訊的許老吉十分鬱悶,為什麽不用匯票而要冒險攜帶現金?與抗日根據地相鄰的敵占區內,常有商賈商號購買根據地的農副產品,資金就通過一些“灰色錢莊”進出,錢莊收進根據地的抗幣,然後開出中儲券的匯票。但這樣一張匯票必須跑到漢口路的上海錢業公會票據交換所去轉賬,這類“灰色錢莊”往往毗鄰根據地,錢業公會查得緊,這一關能不能過還是未知數。其次,轉賬給上海的某錢莊或某銀行,一定要絕對可靠,不然人家黑了你的錢,你還不敢去巡捕房報案。

秦克想到了一個人,對這個人,他有把握。

秦克讓霍正給根據地發報,第二筆資金就用匯票。

秦克先要去拜訪這個人,他讓關壹紅陪同。兩人乘坐毛跑跑的三輪,往法租界聖母院路的方向拉去。一路上關壹紅始終板著臉,一言不發。坐在旁邊的秦克有點尷尬,沒話找話:“叁青他現在還好吧?”

“不好。”

“怎麽個不好?”

關壹紅目不斜視。“中儲券已經占領了上海灘,四國銀行失去作用了。兔死狗烹,能有什麽好下場?”

“那銀行還在嗎?”秦克又問。

“在。攬不到存款,放不出貸款,就跟僵屍一樣,半死不活挺在那兒。”

秦克默默聽著。

秦克的意外來訪,讓關叁青驚喜不已,脫口就喊“姐夫”,眼瞅姐姐朝自己飛白眼,不好意思起來。“以前叫慣了,不過說句良心話,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我姐夫,鄭二白那隻中藥罐子哪兒配當我姐夫?他是一坨牛糞,我姐是一朵鮮花……”說著瞟了一眼關壹紅,“可惜鮮花已經枯萎了!”

“油嘴滑舌,有完沒完哪?”關壹紅喝道。

秦克把事情一交代,關叁青拍著胸脯說起來:“沒人打一出娘胎就是漢奸!我為什麽落水,我姐清楚,你也知道,關家跟國民黨不共戴天!不過對新四軍共產黨,我一向有好感,我願意幫這個忙。”

關壹紅警告弟弟:“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敢打這筆錢的主意……”

關叁青跳了起來,“姐,關家的銀行倒了,但信譽是萬萬不能倒的!銀行怎麽敢黑儲戶的錢?再說黑新四軍的錢,我有幾個腦袋?”

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秦克放心了,等蘇北的匯票一到,他就去票據交換所換成轉賬支票,放進四國銀行。

兩天後,方浜路上來了一個雞販子,操著蘇北口音,沿街叫賣,扁擔兩頭各挑一個竹簍,裏麵裝著活雞,雞屎味能把人熏死。霍正剛出門,聽見叫賣,就喊:“賣雞的,你來!”雞販子聞聲進了十八號天井,卸下扁擔。關壹紅也從灶披間裏出來,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童子雞怎麽賣?”

雞販子報了個價,霍正砍價,你來我往,其實在對暗號。

霍正蹲下來挑雞,小聲對他說:“怎麽不送到書店去?”

“雞販子進書店不合適吧?”雞販子搖搖頭。

“行了,交給我吧。”霍正把手一伸。雞販子朝邊上的關壹紅看了一眼,不大放心。霍正忙道:“自己人,打掩護的。”

雞販子把手伸進竹簍下麵,掏出一個布包遞給霍正,“匯票就在裏麵……”話音未落,馬太太出來了,“唷!賣雞哪?”

“馬太太,你來得正好!”關壹紅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這雞太貴了,要不一人一半?”

“好啊,”馬太太樂道,“雞屁股我要的,還有雞爪雞血雞肫都歸我!”

拿到匯票後,秦克就去了漢口路的錢業公會,鄭二白陪著他去的。票據交換所的布置跟銀行有些相似,一個個營業窗口,用一道木柵欄作間隔。一個胖胖的工作人員,目光從柵欄後麵射出來,在秦克臉上掃了一遍。

“茂源錢莊?”

“對。總號在寧波,這是淮安的分號。”

“曉得,靠近蘇北新四軍根據地……”工作人員一邊說,一邊留意著秦克臉上的表情,似在試探。

秦克依舊麵帶微笑:“隻是靠近,實際上還是皇統區。不管靠近誰,生意總歸要做的嘛!”

工作人員忽地臉一沉,把匯票丟了出來:“恕不能辦。”

“為什麽?”

“你能打包票這家錢莊跟新四軍沒有瓜葛?錢業公會三令五申,對來自蘇北靠近根據地的匯票要格外謹慎,萬一出了什麽岔子,順藤摸瓜,我們也要‘吃軋頭’。到時候敲掉飯碗事小,進巡捕房可就事大了。”工作人員一邊說,一邊用一根牙簽剔著牙縫裏的菜渣,很惡心的樣子。

秦克笑道:“我能打包票。”

工作人員冷笑一聲,批的一聲把牙簽折斷,“你算老幾?萬一你自己就是新四軍呢?”

“可你也不能打包票說,這張匯票一定就跟新四軍有瓜葛吧?”

秦克剛說完就後悔了,這明顯是頂撞嘛,果不其然,工作人員不耐煩了,揮手道:“這種事我說了算,下一個!”

下一個就是鄭二白。他推開秦克,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辦事窗口,賠笑臉道:“先生,我們把淮安的涼席拿到上海來賣,正經生意。這張匯票是給四國銀行的,它是中央儲備銀行在上海的分行,總不會有問題吧?”

“這個我們不管的,隻要匯票從蘇北來,就有嫌疑。”工作人員態度強硬。

說話間,他的眼睛有意無意朝老鄭無名指上套的一枚 “銅鼓戒”掃了一眼,老鄭忙把戒指擼下來遞上,一邊壓低聲音道:“一點小意思!”

這樣一枚赤金戒指足有四五錢重,工作人員接過、掂量、收起來,三個動作一氣嗬成,一看就是“慣犯”。隨後“啪啪啪”幾枚圖章一敲,一張轉賬支票出爐。

離開票據交換所,秦克鬆了口氣,趕緊道謝。老鄭挺大度,“我這是還你人情,以前你也在關鍵時候出手,差點把我老婆拐走!”

秦克聽得出是挖苦,嗬嗬一笑:“你放心,戒指的錢,我會還你的。”

“戒指小意思,你跟我說句實話……”老鄭湊上來問他,“你跟霍小姐到底是不是夫妻?”

“當然是啊。”

“你倆怎麽認識的?是自由戀愛?還是組織上一手包辦的?”

“先自由戀愛,後組織上批準,就結婚了。”秦克對答如流。

“哦?”鄭二白覺得這跟霍正說的“版本”略有不同,追問:“那你們怎麽沒孩子?”

“腦袋都掖在褲腰帶上,今晚躺下去,不知道明天一早還能不能爬起來。要有孩子,不是坑孩子?一不小心就成了孤兒,範家燁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明白了,怕有孩子,所以盡量不過夫妻生活。”

秦克一愣,“你怎麽知道我們不過夫妻生活?”

“我……我中醫啊,有研究。”鄭二白開始搪塞。

當晚,秦克把今天的經曆跟霍正一說,指了指閣樓的地板,“你說老鄭會不會懷疑我們?”

“夫妻不夫妻的,關起門來誰知道,他憑什麽懷疑?”霍正反問。

秦克搖了搖頭,“他的思路就是——我跟你的夫妻關係沒有夯實,他跟關壹紅的夫妻關係就危險。”

“什麽邏輯!”霍正覺得荒唐,“你是來執行任務的,又不是來搶他老婆的!再說他跟關壹紅早就是老夫老妻了,還擔心啥?倒是關壹紅怕他娶小的……”

鄭二白拿著那土造的“竊聽器”——空罐頭,在樓下拚命的聽。

還真讓關壹紅說中了——暫存在四國銀行的那筆資金,出事了!

關叁青背著他們用這筆錢放了一筆短期高利貸,給開棉布廠的周老板用於資金周轉,利息一分,想賺個短平快,沒想到對方人沒影兒了,家裏人去樓空,就一傭人,工錢還沒結;再一打聽,周老板在好幾家錢莊都貸了款,房子車子廠子都抵押出去了,早就資不抵債。

他跑了是他的事,你跑不掉,還錢!

關壹紅怒斥弟弟。

把你的房子車子統統賣了,我就不信,湊不出這個數!

“姐呀,”關叁青苦著臉說,“這房子當初被中央銀行接收,後來被中央儲備銀行接收,早就不姓‘關’了。說句難聽的,我隻是這裏的房客、不交房租的房客。還有轎車,也是他們撥給我用的,無權處置。我現在就像這件衣服,外表光鮮,其實裏頭……”

他把西裝解開來,露出襯裏上一個大窟窿,格外的刺眼。

“我現在跟人家合夥做點走私生意,倒騰點南洋橡膠,賺點外快……”

關叁青抱住腦袋一屁股蹲下去,哭開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天爺你待我不公啊……”

事情已經出了,把關叁青逼得跳黃浦江,他也拿不出錢來。

算了,我替他還!關壹紅對鄭二白說,我弟弟的債就是我的債;我的債就是你的債……

老鄭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憑什麽替他還錢?拿什麽替他還錢!診所?要說診所裏最值錢的一件東西,那就是我——要沒我天天坐診,誰上這兒來看病?你幹脆把我賣了吧!當豬肉賣!

霍正要秦克冷靜,她覺得此事有些蹊蹺,會不會是個局?關叁青想黑這筆錢,故意放煙幕彈,他知道我們不敢報案。

秦克思量起來。以自己對關叁青的了解,他沒這個膽子,但那是從前的關叁青,現在他落水當了漢奸,經濟上又陷入困頓,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朱葆三是寧波商幫的領袖人物,上海總商會的會長。朱葆三路,是法租界公董局用其名作為路名的一條馬路,就在今天的黃浦區溪口路。朱葆三路上有一間“SILVER DOLLAR BAR”(銀元酒吧),關叁青是這裏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來搭訕個女人,帶回家過夜。既有暗娼,也有不要錢的,全憑運氣。這天晚上,關叁青又上一個年輕的女郎,交談甚歡,微醉的關叁青被女郎攙扶出,朝酒吧的弄堂走去,那裏停著一輛轎車,車裏坐著兩個男人。沒等關叁青反應過來,女郎就把他往車裏塞,關叁青掙紮著要逃,後座的男子掏出槍來一指,嚇得他不敢再動了。女郎拿出一個黑布袋往關叁青腦袋上一套……

掏槍的是阿來,司機是許老吉,女郎是霍正所扮。

汽車開了很長一段路,也不知道到了哪兒。關叁青進了一間小黑屋,門被關上了,四周很安靜,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喘息聲……

關叁青摘下頭套四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從口袋裏掏出法國的“都彭”打火機,擰亮,冷不丁發現在黑暗裏有一張臉,正盯著自己,嚇得趕緊滅了打火機,往後退縮……

“別怕,是我。”

關叁青壯起膽,重新擰亮打火機,端詳那張臉——臉上新的傷痕,估計是挨打的,但不認識。

“你是……”

“跟你一樣,是肉票。”

“肉……肉票?”

“我家裏是開綢布店的,在南市一帶小有名氣,都叫我宋家小開。”

“我們被人綁架了?!”關叁青恍然。

那人點點頭:“在浦東川沙一帶有個土匪頭子,叫錢麻子,那女的是他相好。也不曉得為什麽跑到市區來綁票了。”

“廢話,這兒有錢人多,油水足啊!”關叁青好不懊惱。剛到手一大筆錢,還沒來得及享受呢,就攤上這種事,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那人說:“反正我把家裏的電話號碼給他們了,他們會聯係的。我不擔心,我爸有錢,我又是獨養兒子……”

話音剛落,傳來開門鎖聲,腳步聲,關叁青忙把打火機滅了,兩個人分開。

走進來三個人,一女二男,正是那三名“綁匪”。

一盞昏暗的燈亮了,屋裏堆放著一些雜物。霍正看看關叁青,笑著說:“關大公子,四國銀行的小開,受委屈啦!”

關叁青賠笑:“我爸死了,我姐嫁人了,四國銀行早就歸了中央銀行,現在是中央儲備銀行的,我早就不是什麽小開了,就是一個打工的。”

那三人都笑了。霍正說:“進了這兒,好像都喜歡哭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還守著那麽大一幢洋房……”

“那房子早就不姓關了,我就一房客……”

旁邊的宋家小開開口問:“幾位好漢,我家裏給回音了嗎?他們什麽時候來贖我?”

許老吉說:“他們說,你以前經常玩這種遭綁架的遊戲,讓家裏掏錢,他們現在都麻木了,不相信你被綁票了,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沒出息呢!”

“沒有啊,我什麽時候玩過這種遊戲……”宋家小開一臉迷茫,想了想,把手指上一枚綠寶石戒指給擼了下來。“給他們看這個,他們會信的。”

許老吉接過戒指,掂量一下,交給阿來,又道:“可這又能證明什麽呢?我需要證明你人在我們手裏,性命交關,不是玩遊戲。”

霍正說:“這容易,剁一節手指頭,連戒指一塊送回去,不就行了?”

宋家小開大驚,沒等他反應過來,阿來和許老吉就上來了,阿來摁住他,把他一隻手死死按在地上,許老吉拔出了刀……關叁青嚇得一直縮到牆角,因為阿來的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也不敢多看。就聽一聲慘叫,宋家小開疼得滿地打滾,一隻手捂著另一隻手,鮮血汩汩流出。許老吉用一塊手絹,撿起什麽東西給包起來,應該就是那節手指。

眼看霍正朝自己走過來,“大姐饒命!大哥饒命!”關叁青大呼。

“怎麽樣?要不要捎什麽東西給你家裏人,讓他們乖乖送錢來?”霍正問。

“不用了,我我我我自己給他們打電話!”

關叁青往診所打電話,用顫栗的哭腔告訴他姐,我被壞人……不,被幾位好漢綁架了。千萬別報警,趕緊回家,取錢來贖我。

錢?哪兒有錢?!

關叁青告訴她,就在書房,書桌下麵有個按鈕,按一下,會有一個暗格打開,裏麵有個保險箱。

夫婦倆連忙趕去,根據關叁青提供的密碼,打開了保險箱,裏麵一匝一匝中儲券整齊地碼著,全是一千元麵額的新票。清點下來,約一千三百萬。不用問,蘇北的錢準是被他黑掉的。現在把一千萬還給秦克,剩下那三百萬也給秦克,算是對他的懲罰!

錢被悉數裝進一口皮箱,然後給秦克打了個電話,通知他,讓他在診所等著,老鄭這就送錢來。

夫婦倆在關家門口分了手,老鄭提著錢回診所,關壹紅空著手去“贖”她弟弟。

看見姐姐走進黑暗的小屋,關叁青悲喜交集,沒等他開口,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關壹紅氣罵:“新四軍的錢你也敢黑!要不是看在我的麵子上,當真就把你給鋤奸了!你個漢奸,死一百回都足夠!”

“姐,我沒有……”關叁青還想狡辯。

“你哪兒來那麽多的錢?”

“都是自己攢的……私房錢。”

“好,就算你說那周老板是真的,正好,這錢你替他賠。”

“可這錢是我的贖金啊!”關叁青瞅著姐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終於明白了,“這是個局?!”

“許你做局,就不許人家做?”關壹紅說,“你真以為新四軍是吃幹飯的?”

關叁青腦子裏一團亂麻,他們明明當著我的麵,剁了那宋家小開的一節手指……糟了,演戲呢!

一千萬全吐出來不說,還要搭進去自己那三百萬,這次真是虧大了!

關叁青欲哭無淚。

從聖母院路返回方浜路,老鄭走得急,隻花了半個多小時。當他走到河南路方浜路口的時候,抬頭一看,就見秦克從老西門的方向朝診所走來,遠遠地看見了自己,朝他招招手。忽然,秦克腳步放緩,臉上的表情異樣起來……

咋了這是?

老鄭一扭頭才發現,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轎車裏下來兩個穿西服戴禮帽的男人,一左一右把他圍住了。“鄭醫生?”其中一個開口,語氣還算客氣。

老鄭點點頭。

“我們等你半天了,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們……”

對方亮了派司,竟是七十六號的特務。另一個拉開了車門,一手去接他手裏的皮箱。老鄭下意識的往後一縮,護住箱子,嘴裏嘟噥著問:“我犯了什麽法?”

“兄弟隻是奉命,去了你就知道了,請吧!”

沒等他反應過來,另一個用手一推,老鄭身不由己地跌坐進汽車後座。嘭,車門一關,倆人坐進駕駛室,開了就走。透過車窗,老鄭就看見匆匆趕來的秦克站在路邊,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滿臉焦灼。轎車左拐駛上河南路的時候,鄭二白趁前麵不備,搖下車窗,好像要透透風,偷偷把皮箱的鑰匙給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