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九章:少妻代號“胡蘿卜”,老夫代號“大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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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直駛滬南警察局,開進大院,往右拐了個彎,停在“二隊”那幢小黃樓前。警局大門口已有崗哨,小黃樓前又設了警衛,穿的不是*,一個穿著中山裝,斜挎著駁殼槍;一個穿著長衫,背著一支中正式步槍,麵孔沉肅。這種不倫不類的裝束,內行人一看便知,這是七十六號的鷹犬。
車裏的鄭二白,緊張得冷汗直冒,胳肢窩全濕了,雙手護著那口裝錢的皮箱。坐在副駕駛席上那特務先下車,對樓前的警衛嘀咕了一句,轉身揮手示意,讓他下來。老鄭下了車,膝蓋一軟,險些摔倒,還好扶住了車門。
門口的警衛讓他把手舉起來,要抄身。老鄭隻好放下箱子,高舉雙手,讓他上上下下摸個夠。抄完身,警衛注意上了那口箱子,要他打開。老鄭裝模作樣找鑰匙,“唉呀,鑰匙落診所裏了,要不你們把我送回去?”
“裝的什麽?”警衛問。
“都是書,中醫藥方麵的書。”老鄭回答。
這時候,從樓裏出來一個人,正是屠隊長,張口就罵:“鄭醫生是自己人,別磨蹭了,快讓他進去!”
他笑著對老鄭說:“鄭醫生,別緊張,請你來是讓你出診的——急診。”
老鄭暗暗鬆了口氣,忙把箱子提在手裏,跟著他往裏走。
屠隊長把他帶進二樓一間會議室,一抬頭就看見了熟人——老鍾!
老鍾像看見親人一般,一把抓住他的手,“老鄭啊,你可來了!”
其實老鍾在這裏已經呆了整整一天半,也是來出診的,沒看好就不放他走,等於變相軟禁。老鍾沒法子,這才想到了他的摯友——鄭二白。
“不是出賣,是解圍!”老鍾再三說明,“誰讓你的醫術比我高明呢?”
老鄭報以苦笑。隨後跟著老鍾,來到三樓一間屋子。屋裏拉著窗簾,光線暗暗,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中年人,看上去很虛弱,“呃……呃……”不停打嗝。
“能不能把窗簾拉開?我要看看病人。”老鄭提出。屠隊長示意,一名特務上前拉開窗簾,屋裏透亮起來。
老鄭先把箱子放下,放到沙發的一側,這裏較隱蔽,然後先給病人診脈,發現其正氣虧虛。“血虛肝旺,體質羸弱,還伴有低熱。”老鍾補充了他的診斷。
“呃……呃……呃……”病人繼續打嗝。
“一直打嗝,好幾天了!”屠隊長說,“按說打嗝人人都有,可這麽一直打不帶停的,誰受得了?吃吃不下,睡睡不著,鐵打的漢子也吃不消!”
老鄭道:“這打嗝,從西醫來說,是因橫膈膜**而呼吸頓促;若從中醫看,則可分為寒呃、熱呃、氣呃、痰呃、瘀呃、虛呃六種。”
老鄭想了想,讓他們拿一張宣紙來。特務飛速地跑出去,拿來一張宣紙。老鄭把宣紙卷成香煙狀,叼在嘴上,讓屠隊長用打火機給點燃了,吸了一口,然後插在病人的嘴唇上,對他說:“你用力吸,別用鼻子,用嘴,往肚子裏吸。”
病人聽話,使勁地吸。
“這是做什麽?”屠隊長不解。
“宣紙的原料是青檀樹皮,摻入稻草,還有桑、竹、麻,這些都是植物纖維,有濃烈的氣息,吸入身體,讓胃神經受刺激,影響到橫膈膜神經,這是《金匱要略》裏記載的最古老的止嗝法。”
宣紙吸到一半,病人打嗝的頻率已顯著減緩,但仍未消除。
鄭二白把自己脖子上掛的那枚“壹元”站洋摘了下來。
“請等一下!”屋裏又多了個人。
當初朱國民讓老鄭來“二隊”當個“醫務室主任”,被老鄭婉拒,此人便是後來的醫務室主任,叫陶冷嶽,也是學醫的出身。戴著眼鏡,一臉斯文。
“鄭醫生,你手裏的東西,能否讓我過目?”陶主任客氣地問道,一邊把手伸了出來。
老鄭明白,所謂的“醫務室主任”其實也是特務,就把“站洋”遞給他。陶主任接過去,仔細看了一遍,還摘掉眼鏡,湊到鼻子尖前看,看罷還給老鄭,問:“鄭醫生打算用它做什麽呢?”
“這叫站洋,是一枚老銀元,用來刮痧,效果最好不過。”
旁邊老鍾也說:“我們給病人刮痧,有時候也用牛角、銅板,但效果最好莫過於銀元,尤其是帶包漿的老銀元。”
“麻煩你們把病人翻個身。”老鄭預備動手了。
老鍾和陶主任一塊把病人翻過身來,衣服撩上去,露出後背。鄭二白用這枚銀元在他脊椎骨的第一節即大椎穴用力摩刮,病人的表情時而痛苦時而爽快……兩分鍾後,打嗝聲終於停止。
屠隊長驚喜道:“好了哎,我說嘛,專家就是專家,名醫就是名醫,哈哈哈!”
老鄭把“站洋”重新掛到脖子上,一邊說:“折騰了幾天,太累了,已經到了極限,估計這一睡,至少一天一夜,醒來後熱度也該退了。”
老鍾也說:“按照我先前開的方子,喝上幾帖就沒事了。”
屠隊長衝二人抱拳:“‘謝’字我就不說了,以後二位不管遇上什麽麻煩,隻要報上我‘屠阿大’的名字,保管靈驗,不靈你們來找我!”
老鄭暗想,你現在是上海灘的頭號屠夫,我報你的名字,人家是怕了,可我的名聲也給玷汙了!嘴裏則應著,“屠隊長的大名,如雷貫耳,上海灘沒人不買賬……”一邊提起箱子準備走。
“別走啊!”屠隊長抬腕指著手表,“正趕上飯點,好吃好喝的也讓我招待招待你們哪!外頭人以為我們七十六號就曉得抓抗日分子,其實我們這兒的飯菜味道也不錯,比得上外麵的老半齋、梅龍鎮。”
二人返回二樓的會議室,端菜的小特務忙進忙出,端上冷盤:白切牛肉、大紅腸、豬肚、四鮮烤麩、熏魚、糖醋小排……
鄭二白悄悄問老鍾:“那病人到底是誰啊?”
老鍾搖頭,“我不知道,你也甭打聽。這是什麽地方?七十六號,虎狼之窩,能呆在這種地方,享受這種待遇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說話間,酒也端上來了。老鍾咽著口水說:“都餓了一天了,你擔心什麽?咱們現在是客人,放心吃,大膽喝。再說了,人家想多留咱們一會兒,是怕那病人有反複,再回來請,不耽誤工夫嗎?”說完抄起筷子就吃上了。
老鄭想想也是,就把箱子放下。
“箱子裏裝的什麽呀?”老鍾夾起一塊熏魚邊吃邊問。
“沒啥子,看病的。”
“看病的用那麽大個箱子?又不是做截肢手術,還得帶把鋸子。”老鍾騰出左手,抓起箱子掂量了一下,“唷,還挺沉,不會是什麽‘違禁品’吧?”
老鄭笑而不答,正巧小特務端著第一道熱炒進來,是一盤水晶蝦仁。老鄭抄起調羹往盤子裏抄底,這一下就是五六隻蝦仁,一邊說:“好東西啊,吃!吃!”
老鍾趕緊把調羹拿起來,趁他吃蝦仁,鄭二白用腳把箱子往桌子底下踢……
秦克目睹老鄭連人帶箱子被帶走,回去跟許老吉他們一說,大家都急了,因為從那輛汽車的車牌看,屬於七十六號。一個中醫怎麽會攜帶大量的現金,隻怕難以自圓其說,一旦七十六號動刑,後果更不堪設想。許老吉提議進入“緊急狀態”:電台轉移、密碼銷毀、人員分散,關壹紅也要帶著孩子先躲起來……
一直沉默的霍正忽然道:“別胡思亂想,說不定人家是請他去看病的!”
這句話讓大家都愣住了。關壹紅說:“可他從來沒給七十六號的人看過病……”
霍正說:“他好歹也是滬南一帶的名醫,我們先別自亂陣腳,等等看。”
這邊心急如焚,那邊更是熱得燙手——熱炒一道接一道的端上來,八寶辣醬、燴海參、蟹粉豆腐、揚州獅子頭……素日裏粗茶淡飯、清湯寡水的二人,根本來不及吃,光看就傻眼了。就算把胃撐大一倍,也裝不下這麽多菜,回頭一撤席,沒準統統倒掉,太浪費了。
吃不了兜著走——打包!
可二人都沒帶容器,又不能花塊把錢,跟人家買一打環保飯盒。老鍾靈機一動,他在鄉下有個百草園,自己種藥材,帶著不少,用一個個小布兜裝著,塞在一口大布兜裏。藥材不要了,裝菜!兩人顧不上吃,把中草藥全倒在地上,踢到沙發底下去,清空了布兜,一袋白切牛肉、一袋熏魚、一袋海參、一袋獅子頭、一袋油爆蝦、一袋鬆花蛋、一袋大紅腸……
聽見腳步聲,兩人趕緊把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兜藏到桌子底下。
小特務端著一大碗酒釀圓子豆沙羹進來,這是最後一道點心。見桌上盆碗碟盤,幹幹淨淨,大為驚訝,“胃口這麽好!”
老鄭叼著牙簽,慢條斯理地說:“胃口好,說明陽氣充足,精力充沛,不然怎麽給人看病?”說著他接過大碗,往小碗裏舀豆沙羹,稀裏嘩啦吃起來。
“呃!”老鍾打了個飽嗝。
小特務對老鄭說,鄭醫生,我們朱局長在樓上等你。
老鍾瞪大眼睛,老鄭啊,你還認識他們局長啊?真是深藏不露。
其實朱國民剛從極司菲爾路的七十六號上海總部開會回來,聽屠隊長匯報說“那人”的病治好了,鬆了口氣。
他在這裏的辦公室,不像警察局大樓裏的,收拾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辦公的味道,純粹是個擺設。這間在三樓走廊的最後,很隱蔽,分內外兩間,外間會客,裏間辦公,有長沙發可以打盹,還有獨立的衛生間。
朱國民把老鄭帶進裏間,關門密談。
你也知道,七十六號的人多是從軍統和中統叛逃過來的,就連丁部長(丁默村)和李部長(李士群)也是,我們跟軍統的矛盾,可以用“水深火熱、不共戴天”來形容,甚至連日本人也很詫異,你們中國人對自己昔日的同事,怎麽如此心狠手辣?
有一次在南京,軍統扮的小販投擲了一顆*,炸死了目標,也殃及了身邊的朱國民,一塊細小的彈片嵌進後背,因位置不好,貼著脊椎神經,弄不好就要癱瘓,所以遲遲沒有手術把它取出來。最近這一陣,背痛加劇,有時候發作起來,隻能注射嗎啡鎮痛。朱國民征求鄭二白的意見,這個手術,做還是不做?
老鄭猶豫了下,“這種事實在很難講。我雖然學過西醫,隻是略懂皮毛,需要骨科專家來定奪。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介紹……”
“專家?”朱國民苦笑,“日本大夫、德國大夫,都看過,都說沒有把握。”
“這種事不光看病情,還要看運氣。如果朱部長把生死置之度外,豁得出去,或許會有轉機。”老鄭隻好這麽說。
“換作是你,你會不會下這個決心?”朱國民問。
“彈片是金屬,與人的血肉之軀畢竟無法融合,時間一久,必生變數,故宜早不宜遲。當然我也會做好最壞的打算。咱一個平頭百姓,很多東西,我放得下。而你已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很多東西,恐怕還是放不下的……”
朱國民點點頭,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
汽車把他倆送回家,在車上,兩人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口大布兜,取出一個個小布兜,開始“分贓”,車廂裏頓時溢滿了菜肴的香味,引得駕駛的特務頻頻側目。
“大紅腸歸你,海參歸我!”
“白切牛肉歸你,糖醋小排歸我!”
老鄭興高采烈,全然忘了最要緊的東西——那口皮箱還躺在會議桌下麵。
會議室裏正在開會,氣氛沉悶。最近這一個禮拜,又發生了三起命案。和平運動委員會的唐司令剛把一個叫刁德七的人招納進來,讓他負責戰地醫院,這個人就在如廁的時候被炸死了。有人把炸彈裝在抽水馬桶裏。
“隻有軍統,才會想出把炸彈裝在馬桶裏這種下三濫的招兒!”朱國民憤憤地敲著桌子。
一個與會者坐在沙發上,鼻子嗅來嗅去,跟旁邊人嘀咕:“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
“什麽味道?”
“中藥的味道……”
他彎腰一看,結果在沙發底下發現了一堆被遺棄的中藥材。
再說老鄭帶著“贓物”裝進一隻隻幹淨的盤子裏:白切牛肉、熏魚、獅子頭、油爆蝦、糖醋小排、鬆花蛋、大紅腸……在許老吉的老虎灶裏擺出一桌豐盛的宴席來,(雖然都是吃剩下的)還樂嗬嗬地說呢,“幫人看病,沒收診金,請我吃頓大餐。太豐盛了,吃不了咱兜著走……”
秦克實在忍不住了,岔斷問他:“老鄭,錢呢?”
“啊?什麽錢?”
“你吃撐了?箱子裏的錢!”關壹紅怒吼。
鄭二白眨巴著眼睛,好像從半空慢慢落回到地麵上。
關壹紅陪著他趕緊返回“二隊”,去拿回那口箱子。進了警察局,關壹紅被攔在小黃樓的門前,老鄭被允許進入。可在會議室門口又被攔住了,說裏麵正在開會。
門不怎麽隔音,就聽見朱國民在裏頭咆哮:“……對軍統隻有兩個字,就是消滅!搶在他們消滅我們之前,消滅他們!否則什麽馬桶炸彈、桌子炸彈、椅子炸彈,這些亂七八糟的炸彈遲早要一樣一樣落在我們頭上,連拉屎撒尿都不得安生!”
會議室裏,某位仁兄的腳無意中踢到桌子底下什麽東西,彎下腰一看,一隻陌生的牛皮箱。估計弦繃得太緊,這位仁兄失控地叫起來:“炸、炸彈!!”
朱國民正在發言,被驚得跌坐在椅子裏:“在哪兒!”
“桌,桌子下麵!”
十幾個腦袋紛紛下探。
“箱子是誰的?誰放的!”朱國民喝問。
眾人麵麵相覷,無人應承。不等朱國民下令,不知誰喊了聲“快撤!”,眾人奪路而逃,會議室大門一開,把門口的鄭二白衝了個趔趄……
老鄭第二次進了朱國民的辦公室。好在來的路上,夫婦倆就商議好了,這滿滿一箱子的錢,是關壹紅的嫁妝!
當年她嫁進外灘裏的時候,帶來很多珠寶,鑽戒手鐲項鏈耳環不計其數,前兩年全部換成了法幣,後來響應政府號召,換成了中儲券,一直存在她弟弟的銀行裏。最近銀行業務不穩定,怕出事,幹脆全部取現。今天剛取出來。打算跟人合夥做點生意,放放高利貸什麽的……
以關家的顯赫,撒這樣的謊沒人能懷疑。再說鈔票就是鈔票,又沒有打新四軍的印戳,怕甚?
果然,朱國民哈哈一笑,我還以為你們夫妻剛打劫了銀行呢,哈哈哈!
夫婦倆尷尬地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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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關叁青的引見,印鈔廠的毛廠長,被請進了許老吉的老虎灶。
在豫鄂根據地的鄂東地區,地方商會與新四軍第五師簽訂了“梅店協議”,印鈔廠急需的物資,讓愛國商人們想辦法去解決,同時讓他們有錢可賺——在原來的基礎上加價。印鈔紙百分之十,油墨百分之十五,印鈔機械百分之二十。現在各個根據地都在推廣這個“梅店協議”。
毛的印鈔廠現在幫中央儲備銀行印製中儲券。紙張、油墨、機械設備什麽的,唾手可得,他願意為新四軍提供印鈔物資,尤其是他們最急需的85磅或90磅的道林紙。
可怎麽運到蘇北去?
秦克的計劃是:適當裁剪一下,外麵用牛皮紙包上,印上封麵,弄得象“拍紙簿”。拍紙簿屬文具紙,這樣關稅也低,百分之二點五。
日本人對中國的統治政策叫“分疆而治”,分滿洲、華北、南方三片區。滿洲是傅儀,華北是王克敏,南方是*。弄得象三個國家,進出貨物要交“關稅”。這也是幾個漢奸政府的一大塊財政收入。
如今星羅棋布的公路收費站,好像也有點這種意思……
“江海關”是上海海關的舊稱,就在今天的外灘中山東一路13號海關大樓裏。雖然它地處租界,但早在1938年,汪偽政府的前身——南京維新政府就從英國人手裏接收了江海關。如今的江海關儼然是公共租界裏的一塊“飛地”,沒有一個英美人,清一色亞洲麵孔,但其中有不少日本人,從報關員到管理層皆有,比中國人要難纏得多。所以秦克他們早早做好了預案。
許老吉扮成商人模樣,拿著一疊報關單,挑了一個人最少的服務窗口。裏頭的報關員係日籍,拿著在一盒小點心正吃著。
“太君,請過目,” 許老吉遞上報關單,笑吟吟地,“我是做文具生意的。”
報關員一看,拍紙簿,五十箱。用生硬的國語問:“運到哪裏?”
“青島。”
全山東都是日占區,這樣可以減少對方的懷疑。沒想到報關員還是勒令:“拆箱的,查驗!”
“太君,拍紙簿是文具,都包好了,一拆開就散了,得整理半天呢……”許老吉滿臉堆笑。
就在報關大廳一角,站著鄭二白和秦克,等著許老吉發暗號,然後就動手打架。秦克是演員,受過訓練,知道怎麽看似真打,其實是假打。老鄭可沒受過這種訓練,再說他肚子裏這口氣憋了好些年了,早就想狠狠揍一頓秦克了。
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不揍白不揍!
報關窗口前,背對他們的許老吉把一隻手放到背後,做了一個拳頭的手勢。
開始吧!
鄭二白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跳起來一把揪住秦克的衣領子,破口大罵:“姓秦的!你是不是還在惦記我老婆?是不是!”
麵對來勢洶洶的老鄭,秦克愣住了,眨眨眼睛,“我……我……”
“我老婆還沒嫁給我的時候你就惦記上了!你就是一頭狐狸,老盯著樹上的蘋果,等著它往下掉!”
一旁圍觀者越聚越多,都是來報關的。窗口後的報關員,有的站起來,有的撐著脖子,都想看熱鬧。許老吉跟前的那個日籍報關員亦是,脖子伸出老長,還讓許老吉把身子挪開,別擋著視線。
老鄭一手揪著秦克的衣領子,一邊對眾人說:“諸位,我都這把年紀了,娶個老婆容易嘛!現在連孩子都有了,他還在惦記呢!這家夥當著我老婆的麵,說過一句最最無恥、最最下流的話……”
大家都伸著耳朵等著聽。老鄭咽了口唾沫說:“他說,世上最美的女人,不是那些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也不是什麽情竇初開的少女,而是那些初為人母的少婦,才是天底下最有女人味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呀?”秦克滿臉委屈。
“還想賴?你仗著一張小白臉,千方百計想勾引我老婆。你以為我傻瓜嗎?你這號人,成天惦記別人老婆!大家說,是不是欠揍?”
“對!”眾人紛紛說,“揍他!”
“揍他!”
“老鄭,我沒有……”秦克話音剛落就挨了一拳,滿臉開花。
“我讓你惦記我老婆!我讓你勾引我老婆!我他媽打死你、打死你!”
鄭二白“入戲”太深,邊打邊罵,拳拳到肉,秦克不敢還手(說好的),隻能去抓他的手腕,不讓他打,兩人扭作一團。圍觀者中,有叫好的,也有勸架的,報關員都跑出來看熱鬧,那名日籍報關員也揭開木板,從後麵跑了出來,擠進人堆裏。
老鄭和秦克從拳擊改成摔跤,鄭二白如同大力士附體,把秦克摔翻在地,騎在他身上,掄起大肉拳,“嘣!嘣!嘣!”有人想拉開他們,被那名日籍報關員狠狠推開,他蹲在地上,對著秦克吼:“你的,起來!打他!快起來!打他!”快成摔跤裁判了。
那邊在耍把式,許老吉趁機從木板下麵鑽進服務櫃台,拿起桌上的圖章往報關單上“啪啪啪”逐個敲好,臨走前還偷吃了兩塊小點心……
盡管挨了一頓揍,可任務完成了。從上海往蘇北和往青島的航線是一個方向,有了通關證明,就可以避免檢查。印鈔紙可以這麽走,但油墨得另辟蹊徑。把油墨裝進煤油筒,冒充是煤油,到法租界金陵路的報關行(運輸公司),通過他們運至十六鋪碼頭,擺渡到浦東的白蓮涇碼頭。從浦東出吳淞口,出長江入東海,傍海岸線而行,經過三天兩夜的航行,到蘇北東川港,就進入了根據地的懷抱。
霍正提醒秦克,走浦東要經過白龍港,那裏有和平軍的水上哨卡,一旦他們打開煤油筒,一聞氣味就露餡了。
霍正的擔心不無道理,若是有和平軍的押運就好了,把船送出吳淞口就成。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時想到了一個人。
3
第二天,關壹紅忽然被叫去卡德路的美發廳開會,還特別關照,讓她帶上丈夫,夫婦倆同往。
開會還要帶老公?關壹紅難以理解,可又不敢不帶。
“老鄭你別怕,”侯耀祖和顏悅色地對鄭二白說,“你太太已經是軍統的人了,所以你也是‘軍統家屬’,這兒是她的娘家,歡迎你們多來。”
軍統家屬……
老鄭就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一旁的丁香拿來紙筆,侯耀祖對鄭二白說:“昨天你怎麽進的小黃樓,見過誰、說了些什麽、看到些什麽,一五一十寫下來,越詳細越好。”
“幹嘛?”關壹紅問。見侯耀祖不語,又道:“我既然是軍統的人,你們就不該瞞我。”
侯耀祖和丁香交換了一下眼神,丁香說:“那裏有一個我們的人,是被戴老板策反過來的,他的代號叫‘拖鞋’。”
“拖鞋”是一名沉睡者。所謂“沉睡者”,即不接受指令、不執行任務、不暴露身份,唯一要做的就是潛伏。
就在昨天,鄭二白去過小黃樓之後,沉睡的“拖鞋”竟被喚醒了。
昨晚,一隻女式拖鞋“嗖”地扔進了美發廳的二樓窗戶。渣隊長用刀把鞋跟和鞋麵割開,發現內藏一張紙條,畫了一幅漫畫:一隻燉雞和幾個蘑菇,用一根箭頭指向一隻骷髏。沒有一個字,落款畫著一隻拖鞋。
到目前為止,軍統滬南站裏沒有人知道“拖鞋”的真實身份。他怎麽被喚醒的,為什麽要給我們傳遞這張漫畫,都是個謎,亟待破解。所以鄭二白的回憶很重要。
老鄭隻好安心待在這兒,寫回憶錄。
關壹紅拿起那隻拖鞋看了看,肯定地說:“‘拖鞋’是個女的。”
“那倒未必!”丁香說,“這隻是個代號,就象我的代號就叫‘響尾蛇’,分不出男女。”
老鄭抬頭問媳婦:“你有代號嗎?”
見她搖頭,老鄭就開玩笑:“那我給你取個代號吧,就叫‘胡蘿卜’。你不是關壹紅嗎?胡蘿卜都是紅的。”
關壹紅瞪了他一眼,“那我也給你取個代號叫‘大白兔’!你不是鄭二白嗎?大白兔都白的,沒有黑的!”
沒想到侯耀祖發話了:“很好!胡蘿卜、大白兔,恭喜你們,你們正式成為軍統上海站的一員了。你們是一對真正的抗日夫妻、革命夫妻。*之棟梁,軍統之楷模!”
鄭二白的“回憶錄”整整寫了仨鍾頭,夫婦倆離開美發廳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都怪你!”關壹紅抱怨,“這下好了,我們全成軍統的人了——胡蘿卜、大白兔!”
“我那是說著玩的。”老鄭沮喪。
“說著玩?那是軍統站,姓侯的是站長,大特務,在他跟前說著玩?我看你是昏頭了!”
“怎麽能怪我?當初丁香招募你,你就該一口拒絕,現在連我也搭進去了!”
“拒絕?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以為丁香還是我的貼身丫鬟?人家代號叫響尾蛇——是毒蛇!你惹得起嗎?”
夫婦倆都來了火氣,說話聲大了,有路人經過,看看他們。老鄭忙“噓”了一聲,“算了,我們既然幫新四軍,也可以幫幫軍統,反正都是為了抗日。”
“可我不喜歡‘胡蘿卜’這個代號,”關壹紅撅嘴,“不是一般的討厭,是特別討厭,討厭死了!”
“為啥?”
“大白兔就愛吃胡蘿卜,我不想被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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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的宮鬥劇,雖然很多情節不靠譜,那些曆史學家隻要一提起這些電視劇,就會喉嚨口鹹噝噝的,有一種吐血的感覺。不過有一點是真實的,那一大堆格格和阿哥,雖然他們的父親是清一色的皇阿瑪,但母親在宮中的地位往往決定了孩子的地位,官大一級壓死人,同樣是嬪妃,級別比你高,打罵體罰,給你小鞋穿,你還就一點沒轍。
漢奸亦是如此,以和平軍為例,像唐司令這個級別的就屬於金字塔的塔頂,至於最底層的,就是和平軍的士兵們。
別的不說,每月發的軍餉裏總有一堆軍用票,拿它出去開銷,沒一家店肯收。跟商家理論,商家就報警,來了警察,說我們擾亂金融秩序,破壞*共榮。士兵們不買賬,跟他們幹,結果憲兵隊又來了,把帶頭的抓進憲兵隊,一頓暴打……
挨打的士兵們湧進團長辦公室,要韓團長出麵,替他們做主。韓團長聽得頭疼,連連擺手道:“沒錯,咱們和平軍,就他娘的是小老婆養的!這兒不是戰場,是市區。在戰場上,咱們可以天王老子都不怕。可在這兒,警察局、憲兵隊,都管著我們。本來在市區裏駐軍就是一個象征意義,汪主席想借此告訴老百姓,他把駐軍權給收回來了。其實連小孩子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連團長都這麽說,士兵們還能說什麽,發了一通牢騷,把軍用票扔在桌上,轉身散去。
韓團長抬頭一看,跟前站著霍正,準時剛才跟著士兵們混進來的。
韓團長狠狠瞪了牛副官一眼,“誰讓她進來的?”
沒等牛副官答話,霍正道:“韓團長,你剛才說的那些話……”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跟你們沒關係,少來貓哭耗子!”韓團長聲明。
“你錯了,”霍正拿起桌上的軍用票說,“我老家在蘇北,就是所謂的皇統區,你知道那裏的老百姓有多苦!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大部分被‘米統會’強行收走了,支付的糧款,按南京政府的規定,三分之二是中儲券、三分之一是軍用票。可層層盤剝下來,到了老百姓手裏就成了三分之二是軍用票、三分之一是中儲券!”
韓團長和牛副官麵麵相覷。霍正繼續說:“你們拿軍餉,在軍營裏至少還能吃飽飯。可對老百姓來說,把白花花的糧食換成廢紙一樣的軍用票,讓他們怎麽活?!”
說到悲憤處,霍正眼圈泛紅,牛副官也在抹眼淚。韓團長耷拉著頭一聲不響。
“白花花的大米都被*拿去充了軍糧,讓日本鬼子吃飽肚子,在我們的土地上更肆意妄為……”
“夠了,不要說了,你走吧。”韓團長揮手道。
霍正說:“你也不問問我來幹什麽,就把人往外攆?”
牛副官朝門口看了看,把房門一關,小聲說:“霍小姐,你坐,慢慢說。”
“小牛子!我敢違背我的命令?”韓團長剛要發火,沒想到牛副官的嗓門陡然大了,“團長,霍小姐說的對。就算當漢奸,也不能忘了自個兒還是中國人!”
韓團長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新四軍是中國人,和平軍也是中國人,既然是一家人,有什麽話不能說?我今天來是想請韓團長幫一個忙……”霍正不慌不忙地說了起來。
韓團長答應幫他們武裝押運,船一出吳淞口他就不管了。
紙張和油墨解決了,還有體積更大的印鈔機械,怎麽個運法?
外灘裏五十七號的老管是弄堂裏的“倒老爺”,認識碼頭上的糞霸。老管給鄭二白出主意:租一條糞船,用防水油布把機械裹上,放到艙底,上麵澆大糞,然後專挑中午飯點過白龍港。那氣味,隔著幾裏地就能聞見,誰受得了?還會開艙檢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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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壹紅把“拖鞋”傳遞的那張漫畫給謝桂枝看了。謝桂枝很肯定地告訴她,這是一道菜:小雞燉蘑菇。
唐司令是東北人,最愛吃這個菜。
前一陣,朱國民請唐司令去滬南警察局的“二隊”作客,設了飯局,唐把謝桂枝也帶上了。警犬飼養員出身的朱國民還是個吃貨,注重後勤尤其是食堂,請了一個川菜廚子一個粵菜廚子。整個七十六號的係統裏,“二隊”的小食堂很快出了名。那天的飯局上了一道紙包雞。席間唐司令說了句,自己愛吃小雞燉蘑菇,家裏的廚子每個禮拜都要燒一回。
聽了關壹紅的匯報,侯耀祖判斷,“拖鞋”就在那個飯局上。在“二隊”他應該是個有身份的人。
“侯組長……”關壹紅吞吞吐吐,“我的代號能不能換?‘胡蘿卜’太難聽了。”
侯耀祖搖頭。“你們的代號已經通過電台向重慶報告,歸入檔案,這可不是想改就能改的!”見關壹紅有點泄氣,侯又安慰,“等刺唐成功,你上重慶去,戴老板親自給你頒獎的時候,你當麵跟他提吧。隻要戴老板高興,別說改名,就是送你一萬斤大蘿卜也不成問題!”
聽侯耀祖的語氣,刺殺唐萬年的任務,已經徹底落到他們夫婦頭上,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關壹紅想不通,我一個良家婦女,既沒招誰也沒惹誰,怎麽莫名其妙就成了軍統特務呢?還硬給了個難聽的代號!
“胡蘿卜”回家跟“大白兔”一說,“大白兔”也撓頭。
“侯耀祖會安排唐公館的廚子人間蒸發,投毒的黑鍋讓他去背,七十六號就不會懷疑我們。”
讓一個中醫去投毒殺人,老鄭的心理怎麽也邁不過這道坎。尤其是關壹紅告訴他,最近軍統暗殺活動頻繁,上次用的那種美國毒藥早已斷貨,得自己想辦法。
換句話說,不光要投毒,連毒藥也要自己搞。
小雞燉蘑菇……小雞燉蘑菇……蘑菇!!
《金匱要略》裏記載了一種毒蘑菇,它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叫“鵝膏蕈”。其毒素為“膏蕈堿”,可以阻礙細胞氧化,使機體陷入內窒息狀態。另外對中樞神經有抑製作用,導致人的意識模糊,直至死翹翹。
外行人一定會覺得,這樣的毒蘑菇不好找。恰恰相反,隻要識貨,鄉間野外樹林裏多的是。下一場透雨,十來天就能長成。正所謂——
清明時節雨紛紛,山野蘑菇欲斷魂;
借問毒家何處有,老鄭遙指鵝膏蕈。
周末,春光明媚,夫婦倆戴上大草帽,挎著小竹籃,竹籃上覆著一塊碎花藍布。路上要是遇上熟人,問他們去哪兒,關壹紅會歡快地回答:踏青去!采蘑菇去!
人們停下腳步,望著夫妻倆的背景,發出由衷的讚歎:嗬,瞧他們,多麽富有情調,懂得享受生活!
6
*曾對唐司令許諾給他當國防部長,但唐司令很快發現,這是個大忽悠。在汪偽政府裏根本沒有“國防部”這個單位,掌握軍權的是“最高國防會議”(類似中央軍委),*親任主席,其委員有陳公博、周佛海、王揖唐、褚民誼……
再怎麽說,唐萬年也是從華北過來的,不屬於“汪家班”的成員。
鄭二白夫婦倆來到唐公館的時候,唐司令正在大發脾氣,把東北話裏最不堪入耳的字眼統統砸到那位汪主席頭上;但凡能順手抓到的,不管是瓷器還是家具,統統摔到地上,客廳裏一片狼藉。
電話鈴響了,謝桂枝接聽,是從南京打來的。
“你告訴他們,老子回東北了!隱居山林,打鬆雞、采蘑菇!”唐司令氣呼呼地說。
邊上的老鄭哆嗦了一下,他現在對“蘑菇”這個詞特別感冒。
謝桂枝放下電話,對唐說:“汪主席托人捎話來,問你對‘海軍部長’的位子有沒有興趣?”
唐司令一愣,表情就像一坨摻了水的泥,漸漸稀鬆。
謝桂枝接著說:“你要願意,明天就上南京試一試海軍製服。”
“老子一隻旱鴨子,別說軍艦,連大船也沒坐過,居然當海軍部長,豈不叫人笑掉大牙?”唐司令嘴上自嘲,心裏還是挺滿意。
鄭二白湊上來說:“唐司令多慮了。他*從來沒帶過兵、打過仗,不照樣當了國防會議主席?唐司令沒坐過軍艦,咋就不能當海軍部長了?慢慢適應嘛。”
唐司令欣然點頭:“鄭醫生的話我愛聽。他娘的,管它陸軍海軍,隻要是部長,老子當了再說!”
“萬年,你明兒上南京,我就不去了,讓鄭太太多陪陪我。”謝桂枝摟著閨蜜,朝她擠了擠眼睛。“對對對,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關壹紅忙說。
唐司令熱情道:“鄭醫生、鄭太太,都別走,我請你們吃飯,小雞燉蘑菇!東北菜,沒嚐過吧?”
唐萬年並不知道老鄭也是從東北“那嘎達”來的,正琢磨著“老鄉害老鄉”。
“聽說過,沒吃過。”老鄭滿臉堆笑。
“阿國!”謝桂枝喊廚子進來,問他,“小雞燉上了?”
阿國回答:“今兒禮拜三,吃小雞燉蘑菇,早就準備了。”
“多弄幾個菜,”唐司令吩咐,“我和鄭醫生喝兩盅。”
老鄭忙推辭:“晚了要宵禁,怕回不了家……”
“擔心什麽呀?這兒寬敞,回頭讓阿娟收拾一間客房出來。今晚你們就睡這兒了!”謝桂枝熱情挽留。
關壹紅心裏咯噔一下,暗想你怎麽留我們過夜?計劃可不是這麽安排的!
她朝謝桂枝使了個眼色,謝桂枝拉著她上樓,借口去看她的首飾。掩上臥室門,謝桂枝就央求起來:“你們總得為我想想吧?吃完小雞燉蘑菇,他晚上不出去,半夜就得死在家裏。要沒你們陪,我可咋辦?守著一具屍體,還不得嚇死?!”
關壹紅看了看她,嘟噥:“我一直以為你膽子挺大的……”
“再大也沒你大,胡蘿卜同誌!”
廚房裏用的是煤氣。大砂鍋裏燉著一隻童子雞。阿國把幾種不同的菌類:榛蘑、元蘑、青蘑、鬆蘑、猴頭菇……洗淨,切開,放進鍋裏。
謝桂枝進來吩咐,去馬立斯菜場買條大黃魚,清燉一下,鄭醫生愛吃清淡的;再買點牛肉,鄭太太喜歡吃牛排。
阿國解下圍裙,看看周圍,小聲道:“太太,我要揭發。”
謝桂枝一愣。阿國說:“阿娟偷吃廚房裏的菜,被我撞見好幾次了。”
謝桂枝歎了口氣:“別說你,我都看見好幾回了,有什麽法子?阿娟是司令從東北帶來的,資格比你老,以後睜一眼閉一眼吧。”
阿國不吭聲,提著菜籃走了。他前腳走,老鄭後腳就溜進廚房,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裏麵裝的就是曬幹的“鵝膏蕈”,放在砧板上,小心翼翼地切碎,抖落進鍋裏,瞬間被沸騰的雞湯吞沒,消失不見。
大白兔行動了!
7
阿國在馬立斯菜場挑魚的時候,一個叫老宋的魚販子跟他搭訕:“你叫阿國?你在唐公館當廚子?”“你是……”阿國狐疑地望著他。
他被老宋拉到僻靜的角落裏,“阿國,你我素昧平生,我沒必要害你是吧?我就跟你交個底,本人是軍統。”
阿國嚇得臉色刷白。老宋接著說:“你家主人是個什麽角色,你清楚,我們也清楚。實不相瞞,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在那鍋小雞燉蘑菇裏,我們投了毒!”
阿國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等你回到家,姓唐的說不定已經翻了白眼翹了辮子,那樣一來誰的嫌疑最大?當然是你呀!現在擺在你麵前的,有兩條路。第一條,回家給你主人收屍,然後等著七十六號把你抓走,嚴刑拷打。你盡管把我說出去,可我轉身就溜之大吉,而你的下場就慘羅!第二條……”
老宋拿出厚厚一疊中儲券放在他麵前,“拿著錢趕緊走人,我們會把你送出上海,你想上哪兒就上哪兒,總之別回來送死就成。”說完老宋看了看手表,“汽車就停在菜場外頭,給你五分鍾考慮!”
上海話裏有一句叫“篤定泰山”,形容人穩操勝券、神定氣閑。望著滿頭大汗的阿國,老宋正是這種狀態。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個人溜進了唐公館的廚房,揭開砂鍋蓋,貪婪地嗅著“咕嘟咕嘟”香氣四溢的小雞燉蘑菇,正是女傭阿娟。她拿起調羹和小碗,舀了一碗雞湯,還有蘑菇,獨自享用起來。作為唐公館裏資曆最老的傭人,地位相當於半個管家,背著主人,阿娟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就算阿國現在走進來,大聲指責她偷吃,阿娟也會擦擦嘴若無其事地說,怕你做的不對老爺的口味,我替老爺先嚐嚐味道!
所以說,不作不會死啊。
唐公館的餐桌上,砂鍋擺中間,周圍幾個小菜:熏魚、牛肉、烤鵪鶉,都是熟食店裏買來的。“不是說好了清燉大黃魚嗎?咋弄熏魚了!阿國呢?”謝桂枝故意大聲問。
上菜的阿娟說:“太太,阿國下午出去買菜,都現在都沒回來。我怕開不了飯,就自作主張去‘陸稿薦’買了幾樣熟食。”
“阿國沒回來?”唐司令挺意外。
“他經常這樣,趁著出門的機會,不是賭錢就是去‘野雞窩’*……”阿娟趁機告了一狀。
“就算去賭去嫖,也該回來了,這都幾點了!”謝桂枝麵露不滿。
“興許把買菜的錢都輸光了,不敢回來。”阿娟說。
“媽了個巴子,回來抽他五十鞭子!”唐司令罵。
“算了,讓他去,別掃了我們的興。”謝桂枝站起來,揭開砂鍋蓋,雞湯的香味頓時飄散開來。
“其實別的啥那都是陪襯,隻要有這道小雞燉蘑菇,就可以開席了!”唐司令興致勃勃地站起來,拿起個小碗一邊盛一邊說,“俺們那嘎達有句土話叫‘姑爺進門,小雞斷魂’。意思就是新姑爺陪媳婦回娘家,老丈人都要做這道菜。”
關壹紅朝砂鍋裏看了一眼問:“怎麽沒放粉條?東北人不是都愛吃粉條嗎?”
“小雞燉蘑菇不能放粉條。粉條頭一頓好吃,擱到明天第二頓再吃就會變硬。而且粉條吸湯水,好東西都被它吸收了,剩下來的雞肉蘑菇幹巴巴就沒啥嚼頭了!”
唐司令給老鄭夫婦倆一人盛了一碗,“這燉小雞用的蘑菇,也有講究,首先是榛蘑。”
“我知道,榛蘑是傳統中藥材,可以祛風活絡、強筋壯骨……”老鄭心裏卻在說,榛蘑算啥?還有一味毒蘑呢,散你魂、奪你命的……
“吃!吃!”唐司令揮手。
老鄭一聞,一臉陶醉的樣子,端起來就要吃,關壹紅伸手阻攔,“等等,你不能吃。”
老鄭拍拍腦殼,好像剛剛想起來,“哎呀,我不能吃,你也不能吃。”
“咋啦?”唐司令不解。
“嗯……這個……”老鄭吞吞吐吐。唐司令不高興了,“什麽這那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關壹紅說:“這兒也沒外人,說了吧。”
老鄭就說了:“我跟我媳婦至今未能生育。我是中醫,覓到一味古方——公雞蛋。”
“公雞蛋?別他娘扯犢子!公雞哪兒來的蛋!”唐司令嚷嚷。
“唐司令,我哪兒敢騙您哪,這是取自公雞體內鈣化的蛋胚,硬梆梆的像石頭。嚴格的說,這是畸蛋,畸形的畸。”
“喔唷,嚇死人了,” 謝桂枝花容失色,“這玩意兒你們也敢吃?”
關壹紅說:“可別小看它,這是滋陰壯陽的一味好藥,據說三百隻公雞裏才能覓到這麽一塊石頭。”
老鄭接茬說:“把它磨成粉泡茶喝。服用期間,但凡跟雞有關的——雞蛋、雞肉、雞湯,概不能碰,否則藥效會大打折扣。”
“奶奶的,你倒是早說啊!放著這麽好的東西不吃,去啃硬梆梆的石頭,活受罪!”
唐司令把兩個小碗從他們夫妻跟前拿開,自己一碗,給謝桂枝一碗,“來,我們吃。”
謝桂枝剛端起又放下。
“又怎麽了?”唐司令問。
謝桂枝皺著眉頭說:“他剛才說那什麽石頭、畸形啊,害得我胃口都倒了,吃不下了。”
“我看你是嬌生慣養,攢下一身臭毛病!你要是上過戰場、在死人堆裏爬進爬出過,就知道什麽叫‘珍惜眼前’了。”唐司令把她那小碗端過來,“你們不吃,我一個人吃!”
“唐司令,”老鄭故意問,“這麽大一鍋,您吃得了?”
“就這點東西,還不夠老子塞牙縫的呢!回頭給你看鍋底!”
在三個人的矚目下,唐司令端起碗來就要吃。
“報告!”
進來一位穿中山裝、男秘書模樣的人,“南京來電,海軍全部艦艇的清單。”
唐司令高興:“太好了!吃著小雞燉蘑菇,一邊聽聽咱們海軍的家當,念!”
“炮艇,六艘。”
“等等!”唐司令放下筷子,“說清楚,航速多少、火力如何?”
“航速15節,艇首有三十五毫米機關炮一門。”
“嗬嗬,不錯嘛,接著念。”唐司令一手端著小碗,右手拿著調羹,一邊往碗裏舀著,預備往嘴裏送……
“沒了。”
“沒……”唐司令送到嘴邊的調羹停頓,“這是啥裝備?”
男秘書說:“報告唐司令,‘沒了’就是沒有裝備了。”
“啥?!”唐司令端起來的碗重重放下,湯水都濺出來了。老鄭看在眼裏,那顆心髒跟著上上下下,跟坐電梯似的,吃不消了。
唐司令奪下男秘書手裏的清單一看,氣得吹胡子瞪眼:“堂堂海軍!就這麽幾艘小炮艇?等於一支水上巡邏隊嘛!”
謝桂枝在邊上問:“原來國民黨那海軍不是有好幾艘軍艦嗎?”
“對啊!有巡洋艦,還有驅逐艦,還有那啥*快艇……”
男秘書說:“武漢會戰的時候,不是自己鑿沉,就是被日本人炸沉,都沉在長江裏了。”
關壹紅插了一嘴:“把它們打撈起來不就行了?”
“婦人之見!”老鄭瞪了她一眼,“打撈一艘沉船可費錢了,有時候比造一條新船還貴呢!”
關壹紅吐了吐舌頭,把放下來那小碗重新端起來,送到唐司令手裏,笑著說:“唐司令,別動氣,吃、吃啊。”
唐司令悻悻地接過來,男秘書接著說:“汪主席說了,可撥一筆專項資金,用於打撈沉船。不過日本人說了,不希望咱們的海軍過於強大,所以從長江裏打撈起來的軍艦,一律給他們用作靶艦。”
“什麽叫靶艦?”關壹紅問。
“就是靶子。”謝桂枝小聲說。
“他娘的!” 唐司令大怒,“費勁巴活撈起來,給他們當靶子打?!打沉了我再撈,撈起來接著打……我他娘的讓日本人當猴耍!”
他一激動,把小碗狠狠摔在地上,“啪!”碗碎湯濺,謝桂枝驚呼。
“沒事,沒事,這兒還有一碗……”老鄭把另一碗推到唐司令跟前。
“阿娟,阿娟!”謝桂枝喊女傭,想讓她來拾掇,可奇怪的是,阿娟遲遲未現身。
“日本人還說,如果是從黃海裏打撈上來的軍艦,有一艘算一艘,咱們都可以留下。”
“黃海?”唐司令糊塗了,“黃海裏有沉船?”
男秘書說:“甲午戰爭的時候,北洋水師的軍艦都沉在那兒了。”
“啪!”唐司令把第二個碗摔在地上,撐著脖子高聲叫罵,屋頂快掀翻了。
“我這當的是海軍部長,還是文物部長啊!?我要把那泰坦尼克號撈上來,是不是還要給我封個‘郵輪部長’啊?盡他娘扯犢子!”
“萬年,什麽破部長,咱不當了,總行了吧?”謝桂枝也有點著急,用腳把地上的碎碗碴兒踢開,把那口砂鍋往唐司令跟前推。
“對,吃小雞,吃蘑菇……吃完就不生氣了。”關壹紅拿起一個幹淨的小碗,一邊舀著,恨不得讓鄭二白捏住唐司令的鼻子,往他喉嚨裏硬灌。
“吃他娘個頭!”唐司令捧起砂鍋重重摔在地上,就聽“咣!”一聲巨響,混合著小雞和各種菌菇的雞湯,像陽光一樣灑滿了餐廳的地麵……
8
晚上,唐公館二樓的客房裏,軍統女特務“胡蘿卜”和她的家屬“大白兔”坐在床沿上,大眼瞪小眼。老鄭安慰媳婦說:“等這事一了結,你就跟侯組長提,脫離軍統,咱不幹了。”
“想得美!”關壹紅搖頭,“這扇門隻要跨進去,休想再出來,除非橫著出來。”
“媳婦……”鄭二白用力吸著鼻子,疑惑地望著周圍,“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
“有嗎?”關壹紅聞了聞,說,“這間客房剛收拾出來,大概是許久沒人住,有股發黴的味道。”
急促的敲門聲,謝桂枝來了,她焦灼地問:“你們看到阿娟沒有?家裏的女傭人!”
夫婦倆都搖頭。“怪嘞,人怎麽不見了?”謝桂枝說。
“別管她了,現在我們怎麽辦?”關壹紅說。
“你們踏踏實實睡一晚,明兒一早就回去,跟侯組長說,失敗了,阿國也跑了,以後不能再投毒了,得重新計劃……”說著,謝桂枝忽然跟老鄭一樣,用鼻子嗅著周圍,“咦!”了一聲:“怎麽有股臭味?”
老鄭說:“我也聞到了,我媳婦說是黴味……”
“不對!”謝桂枝就找開了,當她趴到地板上,把視線投向床底時,發出一聲尖叫。
阿娟就躺在床底下,雙目圓睜,七竅流血,死了。
屋裏的臭味,係死後*鬆弛,大小便失禁所致。估計是毒性發作,疼痛難忍,滿地打滾,結果滾進了床底,再也沒爬出來。
忙前忙後,鋤奸變成了“鋤傭”。
聞訊後,丁香在電話裏叮囑關壹紅,等明天家裏沒人的時候,她會派老宋過來把屍體搬走。切記,阿娟是失蹤,不是被毒殺的。她和阿國一道私奔了。至於兩個人私奔為什麽還要先走後走,就說阿娟多呆半天,就是為了偷兩件女主人的首飾雲雲……
那麽問題來了,唐司令晚上要在書房裏呆到很晚,而書房離這間客房很近,如果現在把屍體挪出去,藏到某個地方,不現實,因為唐的保鏢一直坐在樓道裏,他要等唐回臥室睡覺,才會返回自己的房間。
如果臨時換客房,弄不好會驚動唐,引起懷疑……
總之一句話,今天晚上,夫婦倆隻能跟床底下的阿娟共處一室了。
這對他們來說是個考驗……
夜深了,夫婦倆躺在床上,和衣而臥,兩雙眼睛同時瞪著天花板。床底下,阿娟也是仰麵躺著,眼睛同樣瞪著上方——床板。
“從西醫的角度來看,人死了,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細胞停止生長,細菌開始繁殖……”
鄭二白喃喃自語,關壹紅沒聲。
“從中醫的角度看,人死了,脈相搭不到了,舌苔也看不到了,陰陽徹底平衡……”
“死人還能伸出舌頭來給你看?那是吊死鬼!”
老鄭接著說:“從宗教的角度來看,人死後靈魂升入天堂,隻留下一個軀殼丟棄在人間。從哲學的角度來看……”
關壹紅忽然緊緊抱住了他。
“媳婦,你要幹什麽?”
關壹紅抱緊他,“反正睡不著,心裏又害怕,幹脆,咱們做那事吧!”
老鄭慢慢轉過臉來,難以置信地望著媳婦。關壹紅的表情沒有絲毫的挑逗,而是充滿了剛毅和堅定。她開始脫衣服,“來吧!”她抓起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摸摸我……”鄭二白哭喪著臉說:“媳婦,你可真會挑時候!一具屍體就躺在咱們床底下,你覺得我那玩意兒能……能硬起來嗎?!”
這場“高難度”的*究竟做沒做成,也隻有他們夫婦自己知道了。精疲力竭的兩人都睡了,“大白兔”摟著“胡蘿卜”一副要啃的樣子。
迷迷糊糊的,關壹紅睜開眼睛,她竟然看見一條蒼白的胳膊從床底下慢慢伸了出來……
關壹紅嚇得推搡鄭二白,老鄭睡得跟死豬一樣。
蒼白的手抓住了床沿,慢慢在用力,然後第二條蒼白的胳膊,也伸了出來……阿娟竟從床底下爬了出來……
關壹紅用被子死死地捂住身體,想喊,喊不出聲。
阿娟站在床前,朝關壹紅伸出手,嘴唇翕動,含糊不清地說著:“我死得好冤哪……你們為什麽要害我啊……我死得好冤哪……你們為什麽要害我啊……”
關壹紅再也憋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關壹紅從床上直挺挺地坐起來,原來是一場惡夢。天已經大亮,急促的敲門聲。她定了定神,去開門,門口是謝桂枝。謝告訴她,一大早,唐司令帶著秘書和保鏢就走了,上南京了。現在家裏就咱仨。
關壹紅蹲下來朝床底一看,阿娟的屍體還在。
“天哪,我陪死人睡了一個晚上,居然還睡著了……”關壹紅想想都後怕。
“說明你心理素質好,不愧是軍統站一根最鮮豔的‘胡蘿卜’。”鄭二白躺在床上揶揄。
然後他們就等著,等丁香驅車帶老宋來收屍,沒想到等來一個噩耗——上海至南京的公路上,唐司令的轎車迎麵撞上一輛駐南京小林師團的裝甲車,司機猛打方向盤,轎車衝到路基下的溝裏。那時候又沒安全帶,喜歡坐前排的唐司令腦袋重重磕在擋風玻璃上,當場就掛了,司機也完了,後座的保鏢和男秘書一死一傷。
唐萬年這一死,謝桂枝徹底解脫了。老鄭和關壹紅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不過功勞簿上可沒他們的名字,侯耀祖拍了一份長達三百字的電報向重慶邀功,說是他派人在汽車上做了手腳,才導致的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