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章:瞧這爹當得,既辛苦又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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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起,日本人經常在市區裏組織“恐怖演習”。所謂恐怖演戲,其實就是抓抗日分子。日本人特忌諱“抗日”這兩個字,就把“抗日分子”改成了“恐怖分子”,期望他們像過街老鼠一樣被老百姓人人喊打。
既然是演習,就得有人扮“恐怖分子”。有三個名額,統統被保長馬太太攬到十八號裏來了。
方浜路這片的“聯保長”姓馮,前不久突發心髒病,死在姘婦床上。馬太太覬覦這個位子已久,加上有老伍幫她活動,基本上十拿九穩,所以這一陣她表現特積極。
作為十八號的甲長,鄭二白根本逃不掉,成了三名“恐怖分子”裏帶頭的。剩下的名額抓鬮,落到了仲自清和菜根頭上。
這次“恐怖演習”規模不小,光“恐怖分子”就湊了十來個。按計劃,他們分成四組,對東南西北四座有士兵執勤的崗哨發動突襲,打倒士兵,搶奪武器,然後分頭逃竄。沿途圍觀的市民,看見“恐怖分子”,必須高呼“恐怖!恐怖!”,還要朝他們扔東西,用全民皆兵的態勢,讓“恐怖分子”如驚弓之鳥無處遁藏,軍民共築“皇道樂土”。
這“恐怖分子”不白當,演習結束後,每人發軍用票伍佰元。不過日本人也清楚,軍用票在市區等同廢紙,擦屁股都嫌麵積太小,所以龜田副局長臨時決定,增發實物。
按規定,“恐怖分子”額頭上要紮一條白毛巾,上麵用毛筆寫“恐怖”二字。等演習結束,毛巾可留作紀念,另發肥皂一塊,把“恐怖”洗掉,不然這毛巾誰敢用?
上午九點,方浜路上人頭攢動,演習就要開始了。很多居民都出來圍觀,湊熱鬧。十八號的居民傾巢而出,尤其是關壹紅和菜頭,都想親眼看看自己的丈夫如何成為“恐怖分子”。
“別擠呀,你擠什麽?”謝桂枝回頭對菜頭抱怨,“你男人又不是大明星!”
“我男人都當上‘恐怖分子’了,我能不著急嗎?”說著菜頭挖苦起來,“誰像你啊?男人翹辮子了,也沒見你掉過一滴眼淚,整天樂樂嗬嗬,就差發喜糖了!”
菜頭指的是唐司令。“我男人死了我掉沒掉眼淚跟你有毛關係?!”謝桂枝當場黑臉。
關壹紅擠在中間忙道:“沒人願意做寡婦。菜頭,這種戳心窩子的話可不能說!”
菜頭撇了撇嘴。
老伍帶著倆警察過來,提著一個大筐,裏麵裝著不少番茄土豆,不是爛的就是壞的,給看熱鬧的人群分發。馬太太一路跟著吆喝:“等一下恐怖分子從這裏跑過去,你們要大聲喊‘恐怖!恐怖!’一邊把這些個爛土豆爛番茄朝他們扔過去。”
萬斤糧是孩子,一聽就來勁:“好玩哎,保證一扔一個準!”
萬尺布迫不及待,拿一個小的爛番茄朝馬太太扔過去,正好打在她那頂皇軍戰鬥帽上,“嘣”一下。馬太太立刻黑臉,像包公,萬尺布嚇哭了。萬先生忙賠不是:“馬太太,小孩子,您別生氣!”
馬太太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唷,看你說的,我堂堂保長,怎麽會跟小孩子計較呢?到時候再扔,朝壞人扔。”
她特意挑了個紅撲撲的大番茄塞到萬尺布手裏,沒想到萬太太順手接過去,“這番茄沒爛,晚上番茄炒蛋!”一邊揣進兜裏。
方浜路、河南路的路口,放了一個崗哨,碼著沙包。三名頭上纏白毛巾的“恐怖分子”過來了,一看那崗哨,頓時傻了眼——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和平軍,而是日本憲兵!他頭戴鋼盔,拄著“三八大蓋”,麵無表情地杵在那兒,像一尊雕塑。
“媽呀,是日本人!”菜根瑟縮。
老鄭說:“沒錯,‘恐怖分子’是抗日的,當然要襲擊日本人。”
仲自清推鄭二白:“老鄭,你先上,給他一拳頭!”
老鄭拉菜根:“菜根,你先上,踹他一腳!”
菜根說:“你們先動手,揍他兩拳,然後我一個飛踹,再來個黑虎掏心……”
三人打嘴仗,誰也不肯先動手。
“老鄭,你是十八號的甲長。甲長,家長也,你得帶頭啊。”仲自清一說,菜根立馬附和:“對對對!”
老鄭沒轍,擼起袖子,走到那日本兵跟前,掄圓了,準備扇他一巴掌,就見那日本兵橫眉冷目衝著自己,嚇得忙把手縮了回去,滿麵堆笑。“太君的早上好,早飯的米西過沒有?”一邊掏出香煙,給日本兵敬煙。冷不丁“八嘎!”一聲咆哮,龜田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奪過香煙捏癟扔在地上,還踩了一腳。
“你們的,恐怖分子!要襲擊他,襲擊!不是問候!更不要敬香煙!”
龜田做拳打腳踢狀:“這樣的!明白?”
“明白,明白……”
三個人異口同聲,擼袖子上前開始毆打,不過這種所謂的“毆打”堪比撓癢癢,或者說“按摩”更合適,日本兵舒服地閉起眼睛……
“八嘎!!”龜田暴跳如雷,又蹦了過來,“你們的浪費時間,搗亂!破壞!破壞演習、破壞*共榮,等同抗日分子!把你們的統統抓起來,送到憲兵隊!”
三個“恐怖分子”湊一塊嘀咕開了。老鄭說:“哥幾個,既然太君這麽欠揍,咱們就甭客氣了。”
仲自清說:“小鬼子實在可惡,平日裏沒機會,不打白不打。”
“說得對,就狠狠打,往死裏打,打出上海男人的威風!”菜根攥緊拳頭。
三個人再擼袖子,這一次如同猛虎出籠,一起撲上去,怒火和力量聚集在拳頭上。老鄭上去就是一拳,日本兵踉蹌後退;菜根跟著一記飛踹,蹬在日本兵的心窩口,日本兵仰麵摔倒。仲自清撲上去,掄圓了“乒乒乓乓”幾記響亮耳光,打得日本兵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三個人拳打腳踢,日本兵滿地翻滾,絕不還手。邊上的龜田十分滿意,拿出警笛“嗚嗚”一吹,仲自清和菜根正打得興起,老鄭趕緊拽住他們:“快!撤!”
仲自清和菜根撒腿就要跑,又被老鄭叫住,指指地上,“拿槍!”
菜根抄起“三八大蓋”,仲自清撿起鋼盔套在頭上。日本兵躺在地上呻吟,腰裏的皮帶上還拴著兩枚日式手雷,仲自清順手摘了下來,兩邊的褲兜,一邊塞一個。
三個人一路逃竄,市民們圍觀,有人居然鼓起掌來,衝他們喝彩:“好啊!”
“打得好!”
“解恨!”
“解氣!”
三個人回頭一看,見沒追兵,索性放慢腳步,一路朝大夥點頭致意,如是變成了“夾道歡迎”。可把馬太太急壞了,推這個,搡那個,“喊哪,都喊哪!”見沒人搭理,馬太太隻好自己喊:“恐怖!恐怖!”
十八號眾人跟著喊:“恐怖!恐怖!”
爛番茄壞土豆雨點般打過來,萬斤糧和萬尺布兄妹扔得最起勁。鄭二白後腦勺挨了一下,一回頭,臉上又挨了一下,定睛一看,居然是關壹紅扔的!把他氣得直跺腳:“臭婆娘,敢砸你男人!”
他真想衝過去,被仲自清和菜根拽走了。關壹紅一邊扔一邊咯咯樂,忽然不知怎麽的,一陣惡心,幹嘔起來。邊上的謝桂枝忙問:“你怎麽了?”
關壹紅捂著嘴,又犯惡心了。“這兒太擠了,走,咱回家。”謝桂芝攙扶她,離開人群往外灘裏走去。“恐怖!恐怖!”叫喊聲在身後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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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習結束,“恐怖分子”悉數返回滬南警察局,站在大院裏,都被爛番茄土豆襲擊過,一副狼狽的樣子。龜田十分滿意,在他看來,以後一旦真的出現“恐怖分子”,上海的市民們會像今天一樣大聲呼喊,用扔土豆來伺候他們。殊不知在老百姓眼裏,演習就是演習,等於演戲,遊戲罷了。他實在是高看老百姓的覺悟了。
“全體——立正!”老伍吆喝,“把你們從皇軍手裏奪來的武器,全部放下。”
三八大蓋、鋼盔、手雷,一件件放在地上。老伍過來清點。
仲自清的褲兜一邊裝一個手雷,拿出一個,另一個卻沒了,再摸摸,褲兜底竟有個窟窿。頓時嚇得不輕,對旁邊的鄭二白說:“老鄭,我闖禍了!那手雷,我掉了一個!”
老鄭低頭一看他那破褲兜,不住的搖頭:“老仲,你可真耽誤事!你就沒條好褲子?”
“住亭子間的文人都這樣,隻要褲子外邊沒窟窿就行……”
正說著,老伍到跟前了。仲自清硬著頭皮,把剩下那顆手雷交給老伍,打算蒙混過關。沒想到老伍馬上問:“還有一個呢?”
仲自清聲音顫抖地問:“你怎麽知道……有兩個?”
老伍獰笑起來:“你當我們警察局是吃幹飯的?你們襲擊崗哨的時候,都有人監視。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拿走兩個手雷,怎麽隻剩一個?是不是私藏了一個?你想用它來幹嘛?!”
老鄭忙道:“老伍,你了解他的,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
他把仲自清的褲兜翻給他看:“不小心弄丟了。”
老伍搖頭:“仲自清,你可闖下大禍了!那叫四十八瓣卵形手雷,死傷三五個人綽綽有餘……”
龜田走了過來,喝問:“怎麽回事?”
“報告龜田局長!”老伍靠腿敬禮,“出了點小問題,丟了一顆手雷……”他看了仲自清一眼,還想幫他解釋,“太君,這個人我了解,他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
“八嘎!!”沒等老伍說完龜田就咆哮起來,伸出巴掌,先給了老伍一記,又給仲自清一記。
十來名“恐怖分子”一同加班,尋找這枚失蹤的手雷,老伍帶著一撥警察跟在後麵,夜幕降臨的方浜路上,一排手電筒的光柱晃來晃去。老伍揉著腮幫子一邊罵:“吾操那!巴不得別找到,哪天這顆手雷自個蹦出來,把那龜孫子炸成四十八瓣!”
大家往一個地方聚攏。老伍過去一看,是個陰溝,上麵的水泥蓋損壞,有個大窟窿,像張開的嘴巴在嘲笑。
老鄭說:“老伍,別折騰了,那手雷是圓的,它滾哪滾哪,從這兒滾到下水道去了,沿著下水道,跑到黃浦江裏去了。”
老伍摘下*扇著風,琢磨了下,喚過兩名“恐怖分子”叮囑道:“回頭就說,你們倆親眼看見一個圓滾滾黑乎乎的東西從這兒滾了下去。日本人沒那麽好糊弄,要沒有目擊者,他們是不會信的。”
那倆個一齊點頭。老伍收隊,回去跟日本人交差了。
十八號的灶披間裏,鍋碗瓢盆交響曲響了起來,家家戶戶做晚飯,惟獨缺了仲自清。他趴在書桌上,攤開《弄堂誌》,奮筆疾書。
馬鳳仙敲門進來:“仲先生,折騰一天了,你怎麽不燒晚飯?不餓嘛?要不我幫你煮點粥……”
“我吃不下!”仲自清氣呼呼地,“真是恥辱。當了一回恐怖分子,挨了老百姓的爛土豆番茄,這我也認了,可還挨了日本人的耳光。我活到這把年紀,被地痞流氓打過,被特務漢奸打過,就是沒被外國人打過,實在是奇恥大辱!”
馬鳳仙勸:“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挨東洋耳光、東洋火腿的人,又不止你一個。”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真後悔,早該把那手雷藏起來,將來炸死他兩個東洋鬼子!”
馬鳳仙趕緊把他嘴堵上:“這種話可不敢亂說!小心隔牆有耳,上憲兵隊告發你。”
仲自清掰開她的手,指著那本《弄堂誌》說:“我手裏還有筆,這也是武器!你看,我把今天的事兒都寫下來了,‘一介書生仲自清,老夫聊發少年狂,狠狠揍日本兵……’”
“把你自己寫成英雄啦?”馬鳳仙直樂。
“我本來就是英雄!有幾個敢打日本人?”仲自清昂首。忽聽樓下有人叫:“仲先生,你快下來!”
灶披間門口,眾人圍著一件東西,是滿滿一籃子雞蛋。是萬斤糧和萬尺布兄妹發現的,有人把它放在十八號門口,匆匆離去。
雞蛋下麵壓著一張紙,上麵寫著一行字:
“你們打了日本兵,你們是英雄,欽佩你們,慰勞你們。請收下!”
仲自清當場感動落淚:“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他們的理解,值了!”
菜根湊過來說:“唷,這麽多雞蛋,是給我們仨的?”
菜頭推了他一把:“我撿了不少土豆番茄,都沒壞,能吃,加上這麽多雞蛋,幹脆炒它一大鍋番茄土豆炒雞蛋,家家來一大碗,大家說好不好?”
“好!好!”眾人歡天喜地。
菜頭一個個拿雞蛋,雞蛋漸少,露出下麵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鐵疙瘩。仲自清拿起來一看,竟是那枚失蹤的手雷!
馬鳳仙推測,準是那人看見從你褲兜裏掉出來,悄悄地撿了。
馬太太劈手奪過:“這可不能藏!要殺頭的,趕緊還給日本人。”
“馬太太,老伍已經跟日本人交差了,說這玩意兒掉陰溝裏了。你再還回去,不等於揭發老伍在糊弄日本人?你想害死他啊!”
被馬鳳仙這一提醒,馬太太使勁拍著腦門,“要死了,要死了,差點兒闖禍!”
仲自清拿回家,搬出米缸,把手雷埋在米裏。他對馬鳳仙說:“這是我用奇恥大辱掙來的。總有一天,我要把它還給日本人,砸他們腦門上去。”
話音剛落,一板之隔的樓上,傳來一陣劇烈的嘔吐聲……
關壹紅又吐了,林妹妹和謝桂枝,一個撫背,一個絞熱毛巾。
謝桂枝數落:“都吐了三回了,你這個醫生怎麽當的?媳婦病成這樣,還在外頭屁顛屁顛當恐怖分子!”
鄭二白也納悶:“剛才還好好的,朝我扔土豆呢!”
林妹妹把他拽到一邊嘀咕:“不會是肚子裏有了吧?”
老鄭如夢初醒,趕緊給媳婦搭脈。周遭的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富有節奏的脈搏跳動聲,噗通、噗通、噗通,震撼著他,鄭二白的兩條眉毛漸漸飛揚起來……
我的天哪,是喜脈,真是的喜脈!
四十七啦,終於要當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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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桂枝搬回來,馬鳳仙又住到三十七號去了。聽了老鄭的報喜,馬鳳仙卻出奇的冷靜。
“別高興得太早!做了這麽多年夫妻,肚子老沒動靜,怎麽秦克一來她就懷上了?”
鄭二白憋了半天,說:“姐,你就不要亂猜疑了,她和秦克,真的是過去時……”說著蹦出一個英語單詞,“over了!”
“什麽‘藕法’?”
“這是外國話,意思就是結束了。”
“瞧你跟她在一塊都學了點什麽!”馬鳳仙嘖嘖搖頭,“我跟你說,這孩子早不來晚不來,這時候來,一定有問題!”
“沒問題。”
“我的任務就是找問題!”馬鳳仙說了實話。
“姐呀!”老鄭央告,“你就讓我享受享受初為人父的喜悅行不行?”
“那行,你慢慢享受吧,將來有你哭的時候!”
“你不是一直盼著老鄭家能延續香火嗎?”
“我擔心的是這香火續到他們老秦家去了!”
鄭二白怏怏回家。走在高低不平的彈格路上,原本愉悅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回到家裏,夜深人靜。關壹紅睡了,搖籃裏,女兒也睡了。他拿出紙筆,還有一把算盤,照著牆上的月份牌,開始計算日子。一大張白紙很快被亂七八糟的數字填滿,此時的鄭二白不像個中醫,倒像是個數學家。這日子是越算越亂,弄得一腦子漿糊,老鄭抱頭趴在桌上,腦海裏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麵——
三層閣的窗戶,輕輕推開,慢慢放下一副軟梯(繩梯)。一條黑影攀著軟梯,躡手躡腳爬了下來,關壹紅起床相迎,兩人緊緊擁抱。
“紅!”秦克喘息著。
“克……”關壹紅嬌嗔的聲音。
秦克指指躺著的鄭二白。“我給他吃了安眠藥,”關壹紅說,“就當他是頭死豬好了!”
兩個身影很快融為一體,倒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漸漸粗重起來……
老鄭騰地站起來,揮舞雙手打算“捉奸”,一看,床上哪兒來的秦克,隻有自己媳婦。他重重歎了口氣,唉!
第二天,他去找了算術成績優於自己的大師兄。人家既沒拿紙筆也沒用算盤,心算一下就告訴他,在“自警亭”裏那次親熱,應該就是受孕的日子。
不對呀,那次被打斷了……
“即使中斷,也可能有小量的‘小蝌蚪’漏出來,導致受孕。”冷醫生明白地告訴他,“你的前列腺沒有問題,這叫情不自禁!”
鄭二白仍然將信將疑。
晚上他把秦克拉進方浜路上的小酒館,請他喝酒,拐彎抹角地打聽,為啥秦克和霍正一直沒孩子。秦克挺奇怪,這個問題他以前不是問過嗎?秦克就誤會了,以為老鄭不想要關壹紅肚裏這個孩子,畢竟他們夫妻現在搞的也是“地下工作”,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
秦克就勸老鄭,你都這把年紀了,千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沒想到鄭二白把筷子重重一放,瞪著紅紅的眼睛問他:“秦克,你是不是男人?”
秦克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男人?”老鄭又問了一遍。
“是啊。”
“是男人,你就給句痛快話!”
老鄭當當當一口氣全說了出來。秦克當場就抑鬱了。他倒不是生氣,而是覺得悲哀,替關壹紅悲哀!結婚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懷上了,居然被懷疑孩子的“出處”。秦克真想狠狠揍這個孬貨,替關壹紅揍他!可他忍住了,一旦亮拳,就更說不清楚了。鄭二白一定會像兔子一樣蹦起來,像公雞一樣嗥起來:
看看!看看!自己的孩子要管別人叫爹,怒火中燒了是吧?你這叫“不打自招”!
這件事得處理好,不然會影響我們的群眾基礎。
聽秦克發了一夜的抱怨,霍正決定跟老鄭好好談談。
兩人談心,不過“姿勢”有點怪——老鄭在屋裏,霍正在閣樓裏,一上一下。
霍正先說,對秦克的了解,我肯定要比你多。老鄭當即反駁,當年他追我老婆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我跟他還決鬥過。你說咱倆到底誰更了解他?
“老鄭,話不能這麽說,畢竟他離開上海好些年了,跟我在一起……”
“既然在一起這麽久,你和他幹嘛不生孩子?”
“這……”霍正臉一紅,“這不是工作需要嗎?”
“你們被派到上海來,也就最近幾個月的事。在根據地的時候,不搞地下工作,總可以生小孩吧?為啥不生呢?”
老鄭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見霍正始終在回避,話的份量就加重了:
“你們既然結婚,可不生小孩,隻有兩種可能。要麽生不出來;要麽,是他根本不想要。他不想跟你有小孩,他想跟別人有小孩。確切的說,是他想跟別人的老婆有小孩!”
老鄭說得像繞口令一樣,把霍正鬧了個大紅臉,氣有點不順了。“鄭二白,沒見過你這號男人!老婆好不容易懷上了,你不好好盡丈夫的義務,盡胡思亂想,往別人身上貼標簽。這樣下去危險了!”
“我危險?你們才危險!”鄭二白撐著脖子像一隻好鬥的公雞。
“怎麽說?”
老鄭一指那副刺繡畫,“你們不是常說‘軍民魚水情’嗎?我在外頭幫你們做事,你們在家裏挖我牆角!我這灘水不給你們了,你們這些魚還不得一條條翻肚皮的翻肚皮、翻白眼的翻白眼?”
“姓鄭的,你才翻白眼呢!”
“哐!”木板窗關上了,霍正不想理他了。
鄭二白哼了一聲,打算出門。剛把門拉開,他就吃了一驚——門口站著關壹紅,陰沉著一張臉,步步緊逼。
“鄭!二!白!”
“太太,有事嗎?”老鄭滿臉是笑。
“有人懷疑我肚子裏的孩子‘來路不正’,你說我能沒事嗎?”
“哦,誰……誰懷疑?”
“孩子他爹!”
“噢,那不是我……”
“你說你不是孩子他爹?”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孩子他爹是我,但我從來沒懷疑你……”
話音剛落,“嘣!”老鄭的臉正中央挨了一拳,鼻孔流血。關壹紅怒吼:“鄭二白你給我聽著!這孩子沒爹!他爹死了,被狗咬死了!”
關壹紅提著行李箱,一手抱著女兒,眼圈紅紅,怒氣衝衝的走了。
在她背後,十八號的“八卦中心”迅速開張。
“其實我老早就懷疑閣樓裏那男人跟她關係不正常了!”馬太太說。
“那是她表哥。”陸太太說。
“你不懂,在鄉下,表哥哥就是情哥哥!”
關壹紅上午回的娘家,晌午剛過,關叁青氣勢洶洶就來了,倒車的時候把弄堂口那座“自警亭”都撞倒了,裏麵的肖嘻嘻費了半天勁才爬出來。
關叁青闖進十八號,站在天井裏,扯開嗓子罵:“鄭二白!你個烏龜王八蛋!慫包!給我滾下來!”
眾人紛紛從灶披間裏探頭,有認識他的,知道這是鄭醫生的小舅子,也有不認識的。
“這回有好戲看咯!”馬太太嗑著瓜子直樂。
霍正推開三層閣的窗戶朝下張望,就見老鄭躲在家裏,任憑關叁青叫罵,跟縮頭烏龜似的。
秦克穿上外套,打算下樓,被霍正攔住。秦克說:“她弟弟我認識,讓他別罵了,太難聽了,以後還讓老鄭怎麽抬頭?”
“你別去!”霍正道,“這件事起因就在你,你一去,水越攪越渾。”
“你沒見鄰居們都在指指點點嗎?我幹嘛要背這黑鍋?”秦克想不通。
“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要求!”霍正下了命令。
遲遲不見鄭二白下樓,關叁青走進灶披間,繼續破口大罵:“鄭二白你給我聽好了!隻要是我姐懷的孩子,就是我們關家的骨血,將來就管我這個舅舅叫爹,跟你沒關係!聽見沒有?一根毛的關係都沒有!”
“他小舅子,你這叫什麽話呀?”馬鳳仙出場了。
關叁青一抬頭,“咦”了一聲:“老太婆,怎麽又是你?”
“我也納悶呢,怎麽又是你啊?”
“你不知道嗎?我姐的娘家人就我一個人啦!”關叁青兩手一插。
“那咱倆都是‘獨苗’, 老鄭家的人也就剩我一個啦。”
圍觀的人裏,菜根和萬太太都在笑。
“老太婆,是你挑撥離間是吧?肯定是你!”關叁青把矛頭對準她,“想當初慫恿我姐夫娶小老婆的人也是你!你就見不得我姐姐跟我姐夫夫妻恩愛是吧?唯恐天下不亂,你這叫什麽心理?陰暗、變態!難怪沒一個男人瞧得上你……”
馬鳳仙不慌不忙道:“他小舅子,你是來講理的還是來吵架的?講理,大家有話好好說;吵架,我馬鳳仙樂意奉陪。”
“講理?你配嗎!吵架?你也沒資格!給我滾遠點,老子今天不爽!”關叁青掄著拳頭。
“住手!”一聲大喝,仲自清登登登下樓來,往馬鳳仙身前一抵,怒斥關叁青,“一個大男人對一個女人揮拳頭,真有出息!且不說誰有理,好男不跟女鬥,這你總該知道吧?”
“你他媽誰啊?”關叁青瞪眼,“你跟這老妖婆是什麽關係?”
“我們是鄰居!”
“鄰居?沒那麽簡單吧?說不定有一腿……”
仲自清憤怒至極,突然亮出一個黑乎乎的鐵疙瘩,怪叫一聲:“仲某人跟你拚了!”
關叁青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手雷,立刻抱頭鼠竄。邊上看熱鬧的萬太太馬太太陸太太也跑得沒影了。馬鳳仙趕緊奪下手雷:“仲先生,別犯渾,這玩意兒可不敢隨便往外拿!”
“士可忍孰不可忍!”仲自清像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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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壹紅一走就是兩天。到了第三天,鄭二白實在沒轍,乖乖登門去請吧。
姐弟倆坐在客廳裏,兩隻沙發一左一右,有點法官和陪審員的意思;老鄭沒座,站著,像站在被告席裏。
打量著“被告”,關叁青開口道:“姐夫,這趟我給你麵子,讓你把我姐接回去。一旦她再受什麽委屈跑回娘家來,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直接登報離婚!”
老鄭心虛地說:“這種事情鬧一次就夠了,不會有第二次了。”
“那孩子……?”
“當然是我的。除了我,誰還有本事能讓她懷上?”
關壹紅眼睛一直瞅著天花板,不看丈夫。
“姐啊,姐夫認錯了,態度還算誠懇。要不,你就跟他回去?”關叁青小聲問。
關壹紅哼了一聲,開出條件:回去,可以。將來孩子出生,若是女兒,必須隨她的姓,叫“關鄭鄭”。老鄭立馬點頭,補充道,要是兒子,就叫“鄭關關”。
“不!兒子也得姓關。”
老鄭傻眼,這不是得寸進尺嗎?我的兒子,幹嘛不隨我的姓?女兒的姓我已經讓你一回了!
關壹紅振振有詞:“兒子還沒呱呱墜地你就疑神疑鬼,現在弄堂裏人盡皆知,我還有這個臉回去嗎?”
“我這不是來道歉了嗎?我的兒子不姓鄭,此地無銀三百兩,街坊四鄰更要說三道四了。”
“我不管,我就要他姓關!”關壹紅倔勁上來了。關叁青在邊上打圓場,“這樣吧,兒子姓關,名字裏可以加個‘鄭’。”
“那好!”老鄭牙關一咬,“女兒叫關鄭鄭,幹脆兒子也叫關鄭鄭!”
老鄭心想,你就一個“關”,我有倆“鄭”呢,二比一,我沒輸。
“不行,兒子叫‘關沒鄭’。”
“什麽意思?”老鄭一時沒明白過來。
關叁青哈哈一笑說:“意思就是,關壹紅的兒子沒鄭二白什麽事。”
我呸你!丫丫呸!!
老鄭鼻子氣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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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銀行新組建了印鈔廠的二分廠,用的就是從上海這邊運過去的物資。散發著油墨香的抗幣,源源不斷地印製出來,支持著根據地的抗日事業。上級決定給秦克他們的地下物資站授予二等功。這其中也有毛廠長的功勞。
許老吉給毛看了幾張嶄新的抗幣,有壹元,伍元和拾元。請他從專業的角度給挑挑毛病。毛廠長先是稱讚了一番,然後指出了瑕疵:這組編號有點模糊,應該不是技術問題,而是製版的問題。許老吉承認,他們仍在使用木版印刷,印刷量一大,木版就會出現磨損。而法幣和中儲券早就使用銅版印刷了。
秦克直言相告,根據地急需製版專家,幫二分廠進行技術改造。想讓毛廠長想想法子,推薦一個人選。毛廠長皺眉頭說,上海的製版專家淪陷前都撤到重慶去了。
“總不會都走光吧?”許老吉有點著急。毛廠長想了想說,“我們廠裏倒是有一個製版專家,叫孔望山,原來是中華書局的。”
淪陷前,法幣在上海的印刷都是中華書局承接的。中統頭目陳立夫是中華書局的大股東。淪陷前,中華書局把工程師和設備都轉移到重慶去了。孔望山母親身體不好,走不動,孔望山是個孝子,就留了下來。當時大撤退,自顧不暇,誰還顧得上他?淪陷後,孔望山在毛的印鈔廠裏當一名普通的技工,養家糊口。
毛廠長這裏不光印中儲券,也印法幣。七十六號把這些法幣偷偷運進國統區,一來作為特務活動經費,二來這些法幣可以擾亂大後方的金融秩序。其實軍統也在做同樣的事——印製中儲券。既用於軍統在淪陷區的活動經費,也可以擾亂淪陷區的金融秩序。其間還鬧出過一則笑話:軍統委托美國的印鈔公司印製一批中儲券,美國人用的是美元的紙張和油墨,結果美版的中儲券居然比原版的還要挺括,極易辨別。李鬼長得比李逵還要英武,當然不行,隻能銷毀處理。
另一方麵,由於戰亂,重慶政府苦於鈔票短缺,遂把以前流通量不大的一些法幣,像交通銀行的二十五元券,還有農民銀行的鈔票,從金庫裏拿出來投放市場。七十六號鉚牢了這些鈔票,準備仿製。但這些鈔票很冷門,沒有現成的模板。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有人把孔望山給告發了,說他是中華書局的印鈔專家。七十六號馬上把他給軟禁起來,令他製版。
現在孔望山的具體情況,毛廠長一無所知。據他推斷,孔望山肯定屈服了,在裏頭老老實實幫人家製版呢。
許老吉突發奇想,最好把孔望山弄出來,讓他去蘇北,為根據地的印鈔廠服務!
毛廠長苦笑著搖了搖頭,七十六號是什麽地方?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還想弄個大活人出來?別做夢了!
不過當毛廠長提供了孔望山的照片之後,“不可能”的“不”字就飛走了,剩下的是“可能”。因為老鄭把這個人給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那位“呃……呃……呃”先生?
5
朱國民從三天兩頭去南京開會,這天屠隊長來電通知,明天下午派車來診所接老鄭,朱局長要見他。不到一個小時,丁香就給關壹紅來電,讓他們夫婦速去美發廳,侯組長要布置任務。原來是“拖鞋”知道老鄭要來,遂發出指令,要老鄭與自己接頭。
接頭??老鄭馬上想到了他的“第一次”,不僅被雨淋成落湯雞,還被阿用槍指著腦袋……刻骨銘心!
好在這次不用對暗號,吹口哨就成。
吹口哨?
渣隊長吹給他聽,旋律輕快又熟悉。是北伐軍的軍歌,“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也是一首兒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
可是問題來了——老鄭不會吹口哨!
沒得選擇,隻有一天不到的工夫,他必須學會。倒不用吹得多好,能聽出旋律就行。
老鄭於是吹上了,吹啊吹,吹啊吹,半夜三更了,還在吹,惹得關壹紅火冒三丈,“別吹了!女兒都尿床了!”
次日下午,轎車把他送進滬南警察局,在“二隊”的辦公室裏,又見到了朱國民。朱國民麵帶憔悴地告訴他,自己背痛、胸口痛、脊骨痛……
“這些痛,中醫叫做肝氣痛,西醫稱為神經痛。”
“會不會跟那顆子彈有關呢?”朱國民問。
老鄭搖頭:“子彈壓迫某個神經部位,隻會從局部沿著這條神經痛成一條線,不會到處行走。”
“有個中醫讓我服朱砂,說能鎮痛……”
“朱砂雖然有鎮痛之功效,但其含有水銀的成分,長期服用,會造成汞中毒。”
朱國民歎道:“那怎麽辦?我最近一直失眠,痛啊!”
“在中醫看來,失眠分為精神疲憊、胸悶多痰、熬夜、煩躁、吃喝傷胃、更年期一共六種,施以不同的療法。在我看來,您屬於工作繁忙、熬夜引起的心煩失眠,急躁易怒,目赤口苦,肝氣鬱結。與那顆子彈無關。”
聽了老鄭的分析,朱國民眼睛一亮:“哦!你的意思是可治?”
老鄭說:“今天我沒有帶針灸的東西來,不妨下次再做。今天先用點穴推拿的刷肋法,由中間向兩側推趕堆積的濁物,再揉**經,疏肝泄火。”
“好,好!”朱國民解開衣服,在沙發上躺下來。
一小時後,老鄭離開辦公室,在小黃樓裏東走西逛,隻要有人叢他身邊經過,就能聽到一曲五音不全的口哨聲《兩隻老虎》……
二樓的小餐廳裏,恰逢下午茶時間,有茶點供應,長餐桌上擺了茶、咖啡、麵包、餅幹等二十多種西點,來吃的人絡繹不絕。老鄭圍著餐桌轉來轉去,手裏拿了杯咖啡,慢慢啜飲,繼續吹他的口哨。
有個人終於忍不住了,朝他多看了兩眼……
老鄭精神一振,朝他眨了眨眼睛,一邊撩開衣服,悄悄露出插在腰裏的“獨門暗器”:一隻女式拖鞋。那人不敢再多看一眼,轉身開溜。
很快,小餐廳一角,有幾個人開始嘀咕他了。
“那家夥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剛才衝我吹口哨,腰裏還藏了一隻女人的拖鞋。”
“真的呀?”
“不會是同性戀吧?”
“別瞎說!人家可是朱局長請來的名醫。屠隊長車接車送的,客氣得不行。”
“哦?”
“要不他一個外人能有這樣的特權,在這裏走來走去,沒人敢盤問?”
“要我說,但凡神醫、名醫,這種人首先自己是病人,才能醫治別的病人。”
“對!”
老鄭朝這邊走來,三個人趕緊裝得若無其事,喝著咖啡,吃著點心,看著報紙。老鄭圍著他們的桌子走了一圈,還吹口哨,結果把三人全嚇跑了。
小餐廳外頭有間男廁所。兩個人站在小便池前撒尿撒得正歡,忽聽身後口哨聲響起。鄭二白如幽靈一般出現,插在他們中間,也擺出一副撒尿的樣子,吹著《兩隻老虎》,還左顧右盼,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嚇得那二位中途停尿,嗖嗖跑了。
“沒尿完就走?這樣對前列腺不好!”老鄭嘟噥。
出了男廁所,老鄭又“流竄”到了報務室。這裏有兩部大功率電台,四名女報務員在忙碌:收報的、發報的、破譯電文的。聽見門口有人吹口哨,大家齊刷刷回頭朝門口望去,就見鄭二白腆著肚子背著手走進來,一邊吹口哨一邊東張西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視察的。
女報務員們低下頭,各忙各的。老鄭溜達一圈,剛要離開,忽然發現角落裏坐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報務員,正衝自己拋媚眼……
老鄭趕緊朝她眨眨眼睛,那女報務員也衝他眨眨眼睛;
老鄭朝她歪歪嘴,女報務員朝外麵努了努嘴,意思是有話出去說。
走廊裏,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拐角一僻靜處。老鄭四顧無人,緊張地看著女報務員,女報務員莞爾一笑,“嗨!”跟他打招呼。老鄭心頭暗喜,她一定就是“拖鞋”!
“叫我小麗好了。”女報務員說。
“叫我老鄭好了!”
女報務員四顧無人,略帶羞怯,小聲問:“啥事?”
“啊……啊?”老鄭不知該說啥,索性把那隻女式拖鞋掏出來給她看。
見女報務員莫名其妙地瞅著自己,老鄭低聲道:“我明白了,‘拖鞋’應該是女的,不會是男的!”
女報務員盯著他手裏的拖鞋看,“這……這是女鞋呀!”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
老鄭心裏著急,催問:“我都明白了,你咋還裝糊塗?”聽他這一說,女報務員更糊塗了,反問:“這鞋是給我的?”
“你是不是睡太久了?還沒醒過來?”老鄭忍不住了。
“要給也給一雙啊,就給一隻,大哥你啥意思?”
兩人都有點咂摸出味兒來,各自往後退了一步。
“你不是拖……”
“變態!”女報務員杏眼一瞪。正好有人走過來,女報務員轉身就走。老鄭手裏拿著拖鞋,有點尷尬,急中生智“啪!”往牆上一拍,當場拍死一隻蒼蠅,炫耀地揮了揮。那人客氣地對他說:“鄭醫生,請跟我來。”
老鄭把死蒼蠅撣掉,拖鞋插回腰裏,跟著走了。
結束了治療的朱國民心情頗好,也來到小餐廳喝咖啡,一邊跟人說著汪主席怕老婆(陳璧君是有名的“雌老虎”)的笑話。見手下把老鄭帶進來,笑著問:“老鄭,你上哪兒了?”
老鄭說:“隨便逛逛……不合適吧?”
“哪裏,哪裏!在朱某人的地盤,隻有一個地方你去不得——女廁所!”說完哈哈大笑,旁人哄笑,老鄭也笑。笑罷,朱國民又說:“別傻站著,坐啊,有人找你。”
話音剛落,一陣口哨聲傳來,竟是《兩隻老虎》,那口技可比老鄭好多了!老鄭趕緊回頭,看見一個人朝自己走過來,竟是醫務室的陶主任!
“二位是同行,我就不作介紹了。”朱國民道。
陶醫生笑道:“早就認識了,鄭兄乃中醫,我是西醫。”
老鄭連聲說“對對,同行,同行!”
陶醫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問:“不曉得鄭兄有沒有興趣參觀一下我的醫務室,正好跟你討教一下。”
“豈敢,豈敢!”老鄭忙道,“同行之間,隻是切磋!”
可能是考慮到一旦有傷員,要抬上樓不方便,醫務室就放在小黃樓的底層,走廊的最後一間。陶主任把老鄭領進來,一邊介紹:“這是治療室,可以做小型的手術,取個子彈什麽的問題不大。裏麵是我的辦公室……”他隨手關上門,然後走到窗戶前,朝窗外稍作張望,關上窗戶。
老鄭吸取教訓,不再主動開口,緊張地看著他。陶主任跟他握手,那雙大手孔武有力。
“你這樣拿著拖鞋到處顯擺,太危險了!”陶主任又說,“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
老鄭不知該說啥。
“當初你把我喚醒的時候,我是多麽激動,若非有人在場,我真想好好擁抱你,親切地喊一聲‘同誌’!”
“什麽?我喚醒你!?”老鄭徹底糊塗了。
陶主任掏出一隻懷表。外殼是黃銅,沉甸甸的。普通的懷表隻有表蓋可以打開,而這隻懷表有上下兩層表殼,按下表冠可同時打開。懷表正麵是一塊亞克力材質的表鏡,可以看到上下兩隻陀飛輪在“嚓嚓嚓”轉動;懷表背麵也是黃銅的,讓老鄭驚奇的是,上麵的圖案跟“站洋”完全一樣,也是一手持米字盾牌、一手持三叉戟的勝利女神。
“你好好看看!”陶主任指著三叉戟的戟尖。
老鄭站洋的戟尖上刻有一個英文字母“B”,陶主任的表蓋上戟尖上刻的是“S”。
這兩個字母比米粒還要小,若不細看實在難以辨別。
“拖鞋的英文是Slippers,S代表拖鞋;B就是Back,歸來的意思!”陶主任激動地握住老鄭的手,“終於可以和同誌們並肩作戰了!”
站洋是英國人發行的貿易銀元,專門在亞洲的殖民地使用,在印度孟買的鑄幣廠鑄造。這個B肯定是孟買(Bombay)的縮寫。也就是說,純屬巧合。老鄭滿心苦澀。唉,他怎麽沒把S B理解成“傻逼”?
陶主任讓他轉告侯耀祖,朱國民的貼身口袋裏有一本密碼冊,從不離身。若要掌握“二隊”與七十六號總部間來往的電文,必須將它搞到。但陶孤掌難鳴,而且沒有微型照相機。現在有了老鄭就好多了——幫朱國民做推拿、做針灸,朱必須脫衣服,這就有機會了。
密碼冊藏在一個白銅的煙絲盒裏。朱國民從不買外麵的盒裝香煙,寧肯自己動手,拿碎煙絲卷煙抽,乍一看有點土,其實是怕被人投毒。
陶主任還告訴老鄭,孔望山危害極大,他已經完成了交通銀行二十五元券的銅版製作,正在埋頭製作農民銀行的法幣銅版,建議立即把他消滅。老鄭忙說:“不要消滅,我會想法把他從這兒弄走,送他去蘇北根據地。”
陶主任吃驚地望著他,“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老鄭跟他攤了底牌,“我不是共產黨,但我幫新四軍辦事;我也不是國民黨,但照樣幫軍統辦事。我無黨無派,隻要是抗日,我都支持。”
聽了一席話,陶主任重新打量鄭二白,目光裏帶著幾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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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朱國民口口聲聲說“二隊”除了女廁所,沒有鄭二白不能去的地方。可老鄭一圈兜下來,壓根兒沒有看見孔望山和那間製版室,說明那裏還是有隱蔽的地方。
毛廠長提供了孔望山家的地址,在虹口。孔太太淪陷前就病故了,留下一個孩子,現在孔母帶著孫子過。秦克本來想和許老吉上門去探望,可轉念一想,兩個陌生男人上門,人家有戒心,不如讓霍正和關壹紅一道去。
虹口有“兩多”:日本人多、猶太人多。中國人多是窮人。有錢的,尤其是暴發戶,愛住租界;像鄭二白這樣的手藝人、匠人,多分布在閘北和南市。孔家所在的何家弄就是一條破破爛爛的弄堂,房子都是平房,多是居民自己搭建的,比起“滾地龍”來(棚戶區)稍微整齊一點。
孔家在弄堂後頭,光線陰暗,唯一的光線從開在屋頂的一扇老虎窗照射下來。周圍家什雜物堆得亂七八糟,一看就是老的老、小的小,家裏缺了頂梁柱。
霍正和關壹紅提著一盒“凱司令”的西點、一盒“王家沙”的中式糕團,盒子裏盡量填滿,還有一簍蘋果。她們知道,這兩盒點心對窮人來說,夠他們高興一晚上的。
“孔媽媽!”關壹紅嘴巴甜,進門就嚷嚷,“我們是您兒子的同事,望山哥托我們來看您的!”
果然孔母眼睛一亮,招呼孫子給客人倒茶。孩子小名叫“孔子”,八九歲的樣子,看上去弱不禁風,遠沒萬斤糧那麽機靈。
孔母說:“他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什麽話也沒撂下。帶他走的那些人,看上去凶巴巴的,腰裏還揣著家夥,我也不敢問。”
霍正說:“他現在在滬南,有吃有住,還給工錢。他不放心家裏,所以托我們來看看。您有什麽話要捎給他嗎?”
孔母說:“也沒啥,讓他小心點,千萬別得罪人。這年頭,好死不如賴活……”
“孔子,有什麽話要跟爸爸說的嗎?”關壹紅俯下身問。孔子怯生生地搖搖頭,躲到奶奶身後去了。
霍正又掏出幾張鈔票:“對了,這錢也是望山哥讓捎的,說給孔子買點肉,孩子長身體呢。”
孔母連聲道謝,又說:“望山睡覺有個毛病,愛蹬被子。他不在家,我也沒法給他蓋被子,讓他臨睡前最好穿雙薄點的襪子,腳底板最容易進寒氣……”
“哎,記著啦!”
出了何家弄,霍正和關壹紅叫了一輛三輪,返回方浜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霍正感慨。她們聊著聊著,話題不知不覺轉移到了秦克身上。霍正很想知道關壹紅跟秦克當年是怎麽相識的。
“他是舞台上的演員,我是台下的觀眾,就這麽簡單。”
“哦!誰先主動?”
兩人關係已近閨蜜,對這類話題毫無忌諱。
“說起來挺有意思,那一次,他演斯巴達克斯……”沒等關壹紅說完,霍正就繞口地問:“斯巴……什麽斯?”
“斯巴達克斯,是一名古羅馬的武士。”
霍正似懂非懂。關壹紅接著說:“武士穿的是短裙,大腿露在外麵,有一場格鬥的戲,他且戰且退,一直退到舞台邊沿,不小心摔下來了,大腿被舞台角上一枚釘子,拉了這麽長一個口子……”關壹紅比劃著,從大腿一直到臀部。
霍正的表情顯得驚訝。
“那血流得嘩嘩的,跟噴一樣,我當時就坐在第一排,跳起來拉起他就往外跑,把他推上我的汽車,往廣慈醫院開……”
說著說著,關壹紅注意到霍正的表情,心裏有點疑惑起來。
“後來呢?”霍正著急地問。
“到醫院縫了十幾針,現在那條疤還在……”後麵的話,關壹紅沒有往下說,憋到家裏,對鄭二白說了。
“他們真的是夫妻嗎?要是,那麽明顯一道疤,她居然沒見過?”
老鄭抬頭看看三層閣,遲疑地說:“聽說在地下黨裏,專門有扮演假夫妻的,其實是搭檔。”
夫婦倆同時陷入沉默。
秦克,你怎麽搞的!老鄭心裏直抱怨,我不指望你有三妻四妾、兒子閨女滿地爬,就一個老婆,怎麽還弄得真真假假?!
夜深人靜。馬鳳仙在老鄭的家裏,拿硬紙板、幾麵小鏡子,加上剪刀漿糊,鼓搗出一架“潛望鏡”來。
三個人一塊把床挪開,騰出空來。
關壹紅跨腿騎到鄭二白的脖子上。鄭二白憋住一口氣,馱著老婆,慢慢站起來,順著一把椅子,踩到桌子上,這樣的話,關壹紅一伸手,夠得著三層閣的窗戶了……
馬鳳仙仰著脖子,緊張地望著。
窗戶沒有插銷,關壹紅用手指,一點一點把木窗戶往外撥,弄出一道縫隙來,把“潛望鏡”的“鏡頭”塞了進去——
三層閣裏,沒有燈光,黑暗中隱隱傳來兩個人的鼾聲,一高一低。
“呼……”
“呼……”
“怎麽樣?”馬鳳仙的聲音。
“噓!”
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潛望鏡”的視野清晰起來——床上躺著一個,地上打著地鋪,也躺著一個。毫無疑問,兩人沒有同床。
關壹紅渾身被一種難以形容的狂喜充斥著,全然忘了**的人。老鄭臉憋得通紅,記得那年,他和關壹紅也曾這樣一上一下,扒著院牆去破案,可那時的關壹紅多苗條,老鄭多享受啊,那豈止是破案,簡直是一場意淫。現在不同了,關壹紅起碼胖了有二十斤,最重要的是,以前那種“意境”蕩然無存,以前駝的是窈窕淑女,現在駝的可是悍妻,老鄭的脖子哪裏吃得消?
“好了沒有?我快撐不住啦……”
關壹紅還沉浸在歡喜中,她抑製不住地捏起拳頭,隨意打了一拳,正中老鄭的腦門。鄭二白頓時眼前一黑,失去平衡,猶如馬戲團裏的雜耍發生了意外,當場人仰馬翻。
聽見一聲巨響,秦克反應最快,從地鋪上蹦起來,霍正也從床上坐起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敵機轟炸!?
秦克推開窗板往下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世界末日般的畫麵——桌椅傾翻,鄭二白和關壹紅一個仰麵躺在屋子西角,一個臉朝下趴在屋子東角,一動不動,摔得背過氣去了。一旁傻站著馬鳳仙,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