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一章:管它黑日白日,有勳章就好

關壹紅一瘸一拐地來到卡德路的美發廳,丁香給了她一雙高跟鞋,其中一隻鞋跟可以拔下來,露出鏡頭——原來是一架微型照相機。

鄭二白要去給朱國民做針灸,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關壹紅把腫起來的腳踝給丁香看,還要我穿高跟鞋,這不是要我命嘛!

侯耀祖根本不搭理這茬兒,嚴肅地說:“鄭太太,你已經不是一名家庭主婦,而是軍*士!一名女特工!代號胡蘿卜!這本密碼冊對*的抗日大業至關重要。別說腳腫,就是腳斷成三截,拄著拐杖也得去!”

你的臭腳才斷成三截呢!關壹紅心裏暗罵。

轎車停在小黃樓前,屠隊長一拉車門,鄭二白下車,就見他脖子上戴著自製的“頸套”——那副中世紀武士盔甲的頸甲。“昨兒晚上落枕了。”老鄭苦兮兮地說。

見他兩手空空,屠隊長納悶,“鄭醫生,你不是要給朱局長做針灸嗎,怎麽空著手?”

老鄭往身後一指,關壹紅下車,提著箱子。

“不怕屠隊長笑話,”老鄭苦笑地說,“我以前帶倆學生,羽翼豐滿,就跑出去自己執業了。如今我都不敢帶學生了,就帶太太,反正呆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屠隊長笑著,看見下了車的關壹紅一瘸一拐,他愣住了。老鄭解釋:“腳脖子崴了,都是高跟鞋害的,還不肯脫,臭美!”

關壹紅故意白了他一眼。

屠隊長把他們領進會議室,說:“朱局長正在會客,請稍候,我會來叫你們的。”

老鄭突然想起什麽,“對了,屠隊長,我第一次幫你們看那個打嗝的病人,他現在還好嗎?”

“嗯,還行吧……”見屠隊長有點搪塞,老鄭接著說:“上次我看他印堂發青,應該是胸悶肋脹、心情鬱悶所致。今兒我帶了幾味疏肝理氣的藥……”說著老鄭拿出兩包用繩子紮好的藥包,“不曉得他還在不在。要在,我再幫他瞧一瞧。”

屠隊長大為感動:“鄭醫生不光醫術精湛,醫德更好!”

“哪裏!哪裏!”老鄭謙遜地,“我估摸這個人對你們挺重要,所以不讓他來診所,直接把我請到這兒來,對吧?”

“鄭醫生好眼力!的確是個要緊角色……”屠隊長看了關壹紅一眼,鄭二白會意道:“媳婦,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

他把關壹紅留在會議室,自己跟著屠隊長下樓,經過數重有特務把守的門禁,進入地下室。這兒有應對突**況的避難室,還有武器庫,最後一間便是法幣製版室。這裏幾乎成了孔望山的個人工作室,桌上攤著五花八門的工具:放大鏡、顯微鏡、銅版、刻刀……

見屠隊長進來,孔望山慌忙站直了,臉上帶著一絲恐懼的表情。

屠隊長笑眯眯地:“孔先生,介紹一下,這位是鄭醫生。上次你打嗝,就是他給治愈的。”

“哦……”孔望山大概想說聲謝謝,可又說不出口。老鄭與他握手,使勁捏了兩下又鬆開,給他一個暗示,也不曉得他弄懂沒。

“孔先生,舌苔。”

見孔望山愣在那兒,屠隊長就說:“舌頭!”

孔望山忙伸出舌頭,老鄭一看,“舌苔肥膩!”又湊近一聞,“口氣嚴重,有胃病!”

他拉過兩把椅子,自己坐下,讓孔望山也坐下,讓他把手腕放在自己膝蓋上,閉上眼睛開始診脈。一旁的屠隊長見自己幫不上什麽忙,就說:“鄭醫生,你忙。兄弟我還有事,失陪。”

老鄭沒回頭,揮揮手,意思是“你忙你的!”屠隊長便離去,門口有把門的特務,把房門帶上。

老鄭戴著頸甲,回頭不方便,便站起身,整個身體轉過來,見房門關上了,籲了口氣。他朝孔望山招招手,讓他把腦袋藏過來,在他耳朵邊低聲問:“這兒有沒有竊聽器?”

孔望山朝周圍看了一眼,搖搖頭。老鄭就說:“你母親有話捎給你。”

“……?”

“老人家說,你晚上睡覺愛蹬被子,最好穿一雙薄襪,免得著涼,寒氣最容易從腳底侵入……”

孔望山一聽就知道這是母親的原話,眼圈泛紅了。

老鄭又說:“孔子也挺好,放心吧,我們會照顧他們的。”

“你們?”孔望山疑惑地望著他。

“跟你一樣,我們都是中國人……”老鄭不往下說了。孔望山立刻明白了。沉默了片刻,他指著工作台說,“你都看見了,我做的是什麽。我不想做,可又沒法子。”

“等你做完了,他們會放了你?”老鄭問。

孔望山點點頭:“他們承諾會給我一筆錢,放我回家。”

“騙你的!”老鄭幫他分析,“兩邊都在做*,這是天字號的秘密。你又不是七十六號的人,他們怎麽可能讓你回到社會上去?就不怕泄密?”

孔望山痛苦地閉上眼睛,吐出幾個字:“殺我滅口?”

老鄭說:“這種地方,就是站著進來,躺著出去。”

“死就死吧!”孔望山哀歎一聲,“就算他們網開一麵,將來軍統也會把我鋤奸!我死倒也罷了,母親和孩子怎麽辦?”

“孔先生莫要悲觀,還有一條活路,不知你願不願意?”

見孔望山眼裏流露出期待,老鄭趁機說了出來:“你想不想去蘇北?”

“蘇北?你是說……新四軍?”

老鄭點頭:“新四軍的江淮銀行發行抗幣,印鈔廠急需你這樣的專家。你為他們工作,每月領薪水,又為抗日做貢獻,一舉兩得。”

孔望山想了想,猶豫地說:“那我的家人怎麽辦?”

“全家走嘛,這樣一來,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孔望山陷入絕望的臉漸漸舒展開來。這時候門開了,陶主任進來,對鄭二白說:“鄭醫生,朱局長有空了,請你過去。”

朱國民脫去中山裝和襯衣,僅穿一件背心趴在沙發上。老鄭把背心往上撩,露出後背,先幫他做了幾下推拿。關壹紅打開醫藥箱,取出銀針包,用酒精棉球消毒。

陶主任把朱國民脫下來的衣服一件一件掛在衣架上,他把手伸進中山裝的左側內袋,摸到一個橢圓狀的硬物,那就是煙絲盒。剛想拿出來,“篤篤篤!”有人敲門,陶主任的手慌忙縮回來。

進來的是屠隊長,見朱國民趴著,“哎呀”一聲:“朱局長在治療啊?不好意思!”

“有事嗎?”朱國民問。屠隊長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他是來谘詢的。最近不知道咋的,隻要有人在旁邊一開水龍頭,他就憋不住想撒尿,堪稱靈驗。晚上洗澡,隻要一開蓮蓬頭,上麵水“嘩嘩嘩”,下麵尿“嘩嘩嘩”撒得更歡。

朱國民笑道:“老屠,別說得這麽粗俗,鄭太太在呢。”

“我現在是病人,不說清楚,鄭醫生怎麽對症下藥呢?是吧!”屠隊長理直氣壯。

“沒關係,回頭我幫你開幾帖藥,”老鄭說,“這不算什麽大病。男人上了年紀,**的彈性不如從前了。”

陶主任也說:“連我也有這毛病。吃好飯,要洗碗,水龍頭一開就想尿!”

“那行!”屠隊長說完,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就這麽站著。

老鄭偷偷瞟了陶主任一眼,陶主任鎮定自若,老鄭從關壹紅手裏接過消毒過的銀針,剛打算往朱國民的背上找穴位,準備紮,沒想到朱國民忽然轉過臉來,說了聲“等一下”,然後就翻身坐了起來,對屠隊長說:“老屠,你把那東西拿給鄭醫生看一下。”

屠隊長點點頭,走到書桌前,“左麵那隻,”朱國民說。屠隊長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手絹包,交給朱國民。後者小心翼翼打開,裏麵包著一枚約一寸來長的銀針。

“老鄭,你幫我看看,這枚銀針,能不能找到它的主人?”

未等他細看,屠隊長告訴他,他們有一個線人被殺掉了,勘察現場時,在死者背上發現了這枚銀針,似乎臨死前做過針灸治療……

老鄭就覺得後腦勺被人拍了一巴掌——範家燁?!留在他背上的銀針!!

盡管心亂如麻,臉上風輕雲淡,(不愧是軍統老牌特務)老鄭對朱國民說:“做針灸的針,就像開刀醫生用的手術器械,雖有尺寸、種類之分,但總的來說,都是清一色,倒是兵器,可以專為個人打造。”

朱國民略顯失望,沒再說什麽,重新躺下。屠隊長把銀針包好,放回抽屜。

鄭二白曾為一位西泠社的篆刻名家診治,藥到病除,人家為感謝他,特意在他用的針上用微雕的絕技刻了一個字:“二”。

這還是“八一三事變”之前的事。這批銀針一直新舊更替,目前還剩下幾根,包括落在範家燁背上這枚有沒有刻字,老鄭心裏也沒個底。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除非用放大鏡,肉眼是很難看到這個字的。

阿彌陀佛!

鄭二白開始針灸,隨著一根根銀針逐一刺入穴位,撚、撥、提,搓、拔……朱國民已不能動彈。屠隊長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瞅,始終沒有離開的意思。

老鄭偷偷朝關壹紅瞟了一眼,朝桌上一努嘴。桌上有個玻璃涼水壺,還有一對玻璃杯。關壹紅不解其意,再想想,明白了,自言自語“哎呀,有點口渴……”就拿起涼水壺,往玻璃杯裏倒水。她故意把涼水壺端得高高,傾倒的水流又細又長,還特慢,一杯水足足倒了半分鍾。眼看那屠隊長的臉色由紅漸白,一陣陣尿意如波濤洶湧襲來,拍打著**,快要憋不住了。“鄭醫生你們忙著,兄弟有事先走一步!”屠隊長拔腿就溜。

老鄭鬆了口氣。

陶主任迅速從中山裝內袋取出一個白銅煙絲盒,交給關壹紅,朝衛生間努了努嘴——這個衛生間是朱國民單獨使用的,愛幹淨的他嫌樓裏的男廁所有尿騷臭,從來不去,屠隊長深知這一點,所以尿再急也不敢在這兒撒。

關壹紅進了衛生間,裏麵沒有窗戶,必須開燈。

煙絲盒做工考究,外麵有個銅套,拔出來一看,煙絲盒的兩麵繪有春宮畫。關壹紅揭開蓋子,倒出一撮煙絲,往裏一扒拉,果然有一本袖珍小冊子,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字,有數字,也有文字。她脫下高跟鞋,拔下偽裝成鞋跟的微型照相機,“哢嚓、哢嚓”拍起來……

“叮鈴鈴!”電話鈴忽然大作,可把鄭二白和陶主任嚇了一跳。朱國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問:“幫我看看,哪架電話?”

辦公桌上有三架電話,分別是黑色、白色和紅色。陶主任分辨了下,“紅色的。”說著就要接聽。“你別碰,”朱國民說,“是南京來電,有要緊事,把電話機拿過來。”

陶主任把紅色的電話機整個搬過來,電話線拖得老長。朱國民拿起話筒,嗯嗯啊啊,連說了幾個“好的”。老鄭退到一旁,不安的眼神,望著衛生間那扇緊閉的門。

朱國民放下聽筒,忽然側過臉來,掃了一眼周圍,問老鄭:“咦?鄭太太呢?”

“她呀……”老鄭指指衛生間,“在裏頭呢。沒法子,女人就是事兒多!”

朱國民皺了下眉頭,他不願意別人用他的衛生間,又不好意思說,畢竟人家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就說了聲“理解”,重新趴下。

一門之隔,關壹紅正在緊張的拍攝。別看袖珍密碼冊不大,但頁碼不少,有二十多頁,每按一次快開門隻能拍對開的兩頁,她暗暗祈求,照相機裏的膠卷能支持到拍完……

敲門聲又響了。陶主任去開門,進來一名女報務員,就是那個小麗。

“朱局長,有一份南京來的密電。”

朱國民接過電文瞄了一眼。“需要您馬上破譯。”小麗說。

朱國民歎了口氣,對鄭二白說:“不好意思,幫我把銀針全摘了吧。”

老鄭看了一眼陶主任,陶主任用眼神暗示,老鄭會意,故作為難地說:“你身上有幾個穴位,比較難找,這才剛開始……”

“等我譯完這份電文,你接著再做。”

鄭二白慢吞吞拔除銀針,一邊故作不解地問:“電訊科有那麽多人,讓他們去弄好了!”

小麗在邊上說:“絕密的電文隻能朱局長一個人過手,這是規定。”

衛生間裏的關壹紅,終於拍完了,她把密碼冊放回煙絲盒,蓋好蓋子,套上銅套,又把微型相機恢複成鞋跟的樣子,意外的情況發生了——鞋跟怎麽也插不進鞋底,急得她滿頭大汗。

鄭二白還在逐一拔除銀針,慢吞吞地。

“老鄭,你快點……”朱國民催促。

衛生間的門把手轉動,關壹紅好像要出來了,陶主任用身體擋住衛生間的門,把手往背後一伸,門開,關壹紅探頭,看見多了一個女報務員,遲疑了一下。幾乎是同時,最後一根銀針拔除,朱國民翻身坐了起來。這時候,女報務員飛快地把一張紙條塞到鄭二白手裏,這個動作被朱國民看見了,但他不露聲色……

陶主任把手往後伸,關壹紅把煙絲盒塞給他。

朱國民正在找衣服穿,陶主任快步上前,把中山裝披到他身上。朱國民穿好中山裝,往內袋一摸,掏出白銅煙絲盒,對大家說:“請回避一下。”

老鄭和陶主任要走。“老鄭!”朱國民叫住他,朝衛生間努了努嘴:“鄭太太還在裏麵嗎?”

話音剛落,關壹紅一瘸一拐走了出來,手裏拎著一隻高跟鞋,鞋跟與鞋分了家。

“不好意思,”她麵帶羞愧,“鞋跟斷了!”

“你看你,腳不好,還穿什麽高跟鞋!”老鄭故意數落,一邊接過鞋跟和高跟鞋擺弄著,卻忘了手裏還攥著那張紙條,眾目睽睽下,紙條飄落。老鄭想撿,關壹紅搶先拾起。“什麽呀?”她問。

“沒什麽!”老鄭似在掩蓋。

關壹紅也不客氣,當場打開,字條上有四行字: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關壹紅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陶主任和朱國民,落在離鄭二白最近的女報務員身上。小麗滿臉羞愧。

“我才上了趟衛生間,就有人給送你情詩啊!”

“這……這不是情詩,是白居易的詩!”老鄭紅著臉解釋。

關壹紅望著朱國民:“請朱局長下令,把她給我男人當小妾吧!”

“鄭太太勿要大驚小怪,這是一場誤會!”朱國民笑起來,“對了,老鄭,我想喝蛇酒,你能幫我弄一瓶嗎?”

他有意打圓場,鄭二白忙接過話茬:“蛇酒有祛風通絡、活血鎮痛的功效。我那裏用是茅台泡了一條眼鏡蛇,半年前又加了一條五步蛇,改天我給你送來。”

“好啊!”

陶主任道:“鄭醫生,鄭太太,我們還是撤吧,不要耽誤朱局長的時間。”

夫婦倆離開小黃樓。關壹紅隻穿一隻高跟鞋,另一隻拿在手裏,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的。“拍下沒?”老鄭小聲問。關壹紅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我靠,剛才好險……”

“好險?鄭二白你行啊,執行任務時都有紅粉知己!你跟她是不是早有一腿?”

“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認識她。”

“不認識還給你寫情詩?!”

老鄭真的挺委屈,不就是上回給她看了一回拖鞋嗎?至於這麽激動,還要寫一首詩給他!

“怪不得人家說,女人一懷孕,男人就要不老實,你動作夠快的啊!”

“我真不曉得……”老鄭轉念一想,嘿嘿笑起來,“媳婦,你好像很少吃我的醋!”

“吃你個大頭鬼!鄭二白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偷拍密碼本的任務順利完成,很快,重慶方麵就發來了嘉獎令,特授予軍統上海站滬南組的胡蘿卜同誌與大白兔同誌勳章一枚,以資鼓勵。

勳章不是一人一枚,隻有一枚,隻能你先戴會兒、我再戴會兒。勳章的名字也有點怪怪,不叫“青天白日勳章”,而叫“青天黑日勳章”。對此侯耀祖的解釋是:戰場上得到的功勳才是“青天白日”,那是一刀一槍靠拚命拚出來的;對於隱蔽戰線的功勳,就是“青天黑日”。越黑越好,黑夜能幫助我們更好的隱蔽。

管它黑日白日,有勳章就好!

鄭二白來找老鍾,向他打聽兩味“神藥”,一經混搭,人服用後就會氣息全無,瞳孔放大,脈搏消失,跟死了一樣,至少能維持一個時辰。以前聽恩師朱壽雲提過,具體的藥名沒記住。沒想到老鍾馬上把藥名報了出來:低眉草、工厘子。

老鍾略帶得意地告訴他,這兩味藥,《本草綱目》裏沒有,《金匱要略》也沒有,《傷寒論》裏更沒有。因為這種藥,跟那迷藥淫藥一樣,正史裏是不會記載的,野史裏才會有。

說完,老鍾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四刻拍案驚奇》。

“不對呀!”老鄭拍著腦袋問,“《拍案驚奇》隻有初刻、二刻和三刻,哪兒來的四刻?!”

“你懂什麽!四刻諧音‘死磕’,撰者故意為之,就是要跟前三本死磕。所以收錄的多是一些冷門怪癖的案子,按現在的話,口味有點重喔!”

老鍾一邊說一邊翻書,翻到一幅繪有兩株草藥的插圖。

“也隻能從圖上看看,現實中是找不到的。”老鍾告之。鄭二白問:“你浦東鄉下不是有個百草園嗎?除了花花草草,還種了不少中草藥,何不試著一種?”

“沒種子,試個屁。”

老鄭笑起來:“老鍾,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嘛!我剛一提,你不光能報出名,還把圖片翻給我看,說明啥?說明你相當熟悉!沒準你早就試種了,栽了一大片是不是?”

“哪兒來的‘一大片’,就一個花盆……”老鍾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隻得承認。

鄭二白跟他交了底,他打算從七十六號裏營救一個人,有這兩味藥,便有把握。

“你這頭幫新四軍,那頭幫軍統,腳踩頭,小心翻船!”老鍾警告他。

鄭二白歪著嘴苦笑:“老鍾,你以為我還在船上嗎?我早就栽水裏去了,成落湯雞了!”

老鄭夫婦去何家弄探望孔家,順便給孔母診個脈,開幾帖藥調理一下。

一路上,夫婦倆商議著怎麽提去蘇北的事,決定讓關壹紅來開這個口。不料進門剛坐定,附近街上就出事了——先是兩聲槍響,很快警笛大作,憲兵隊的摩托車、滬東警察局的悶罐子警車,還有巡警的腳踏車,呼啦啦來了一大批,大小路口都拉起鐵絲網,如臨大敵。

老鄭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過了片刻,這片的保長挨家挨戶來通知,這才弄清楚。有個日本浪人當街被人用菜刀劈死了,目擊者說凶手逃進了這一片。現在何家弄、爛泥街、橫浜(音:bang)橋以北都被憲兵隊封鎖了,既不準出也不準進。這下可好,連老鄭夫婦都回不了家。

孔母著急地問保長,他們是客人,來看我的,能不能把他們領出去?保長滿頭大汗地說,孔家姆媽,我可不想挨日本兵的東洋火腿。你們的甲長老宋,家裏有熟人來串門,他就帶了人想出去,跟日本兵商量,結果胸口挨了一槍托,都吐血了……我親眼看見的。

那要封鎖到什麽時候?關壹紅問。保長說,抓到凶手唄。

那萬一抓不到呢?

保長歎了口氣轉身出門,搖著鈴鐺一路吆喝,“居民們,請大家呆在家裏,切莫外出,配合皇軍搜捕凶手……”

何家弄裏的居民,有出來買菜的,家中還有嬰兒在睡覺;有的人家爐子上還生著火燉著湯呢,出來磨把剪刀或買個燈泡,結果統統被鐵絲網攔在外頭,進不去了。本來執勤的是偽警察,跟這片的居民都混得挺熟,商量商量,還能放行,可現在邊上站著日本憲兵,橫眉怒目的,警察也不敢了。

日本人一直罵中國人“狡猾狡猾的”,其實說的就是他們自己。他們就是想讓老百姓都去怨恨那些抗日分子,如果大家都不滋事,服服帖帖當個順民,共享“皇道樂土”。隻不過這是日本人的一廂情願,老百姓到底怨誰恨誰,心裏自然有杆秤。

這種封鎖的鬧劇,在日占時期的上海灘絕非個案,連繁華的南京路上都發生過。為了抓一個逃進租界的抗日分子,新新百貨公司突然被封鎖,巡捕房配合憲兵隊,把很多顧客堵在裏頭。封鎖持續了一天一夜,大家隻能席地而臥,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解除。不知情的還以為百貨公司搞大促銷,通宵購物呢。好在百貨公司裏有吃有喝,床墊被褥多的是,既餓不著也凍不著,可這兒……

孔母搬出米缸,哆哆嗦嗦的手揭開蓋子,把僅剩的半茶缸子米舀進鍋裏。她打算煮粥,這樣都能喝上一碗。

還好,關壹紅給孔子帶了點吃的,一盒蘇打餅幹和兩包蜜餞,來的路上在“邵萬生”南貨點買的。早知道這樣,就多買幾包餅幹,還有醉蟹醉蝦黃泥螺什麽的……

再買隻烤鴨!老鄭發狠地說。

邵萬生又不是全聚德,不賣烤鴨!關壹紅提醒他。

夫婦倆外出時把女兒交給陸太太,到晚上掌燈,陸太太抱著孩子不時來敲門。秦克和霍正知道他們去了孔家,一直在等,等到晚上宵禁,夫婦倆還沒回來,霍正就去陸太太家裏把孩子抱了過來。

“會不會出什麽事?”霍正一直在擔心。秦克推開木板窗,望著靜悄悄的樓下,也顯得無奈。如果明天一早老鄭夫婦還沒回來,就讓許老吉去打探下。

孔家有兩間屋。祖孫倆在裏間,夫婦倆在外間。晚上那鍋粥被吃得精光,連鍋子都刮得幹幹淨淨。老鄭摸著肚皮還在喊餓,被媳婦數落:“誰讓你天天晚上吃那麽多!胃都撐大了,稍微減點量就喊餓。”

“我一個成年人,多吃碗飯怎麽了?”

老鄭把目標鎖定那盒蘇打餅幹。“不許碰!”關壹紅斥責,“那是給孩子帶的,你好意思吃?”

“那我吃塊蜜餞……”

“都不許吃,餓著!”

“啊、啊!”弄堂裏傳來兩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把關壹紅嚇得不輕,一頭紮進男人懷裏。沒過多久,弄堂後頭又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是爆炸。”老鄭判斷。

經曆過兩次淞滬抗戰,老鄭對槍炮聲、爆炸聲已經有了分辨力。果然,次日他們獲知,昨天夜裏,慘叫一聲的是五十二號的老劉,他沿著屋頂攀爬想溜回家去,不慎踩漏了瓦片摔下來,被聞聲趕來的日本兵用刺刀活活給捅死了。還有三十八號的小湖州,想從後麵的小河浜泅水出去,被日本兵發現,把一顆手雷扔到河裏,炸死了。

“作孽,作孽……”孔母隻會抹淚。

捱到次日中午,封鎖絲毫沒有解除的跡象。其間,保長領著警察和憲兵挨家挨戶來搜查過一次,老鄭拿出良民證來,想解釋,自己是出診的,可人家不搭理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關壹紅埋怨他,為什麽不報朱國民的名字,說你是七十六號的“首席中醫顧問”!老鄭歪了歪嘴說:“讓他們知道我在孔望山家裏?這不是自找麻煩嗎?”關壹紅就不吱聲了。

到了下午,一陣陣餓感襲來,那盒蘇打餅幹被孔子當做早飯午飯,吃得幹幹淨淨。桌上還剩下點餅幹屑,鄭二白認真地“搜集”起來往嘴裏放……“別弄了,難看死了!”關壹紅推搡他。老鄭歎了口氣說:“甭羨慕我,其實這點餅幹屑裏一多半是桌上的灰塵。”

忽聽門口傳來吆喝,“紅薯,新鮮的紅薯,誰家要啊?”

幾個人的眼睛頓時睜大,仿佛聽見了開飯的鈴聲。關壹紅忙走到門口,把那人喚進來。孔母認識,是二十四號的老陳,一根扁擔前後各挑一個筐,筐裏一堆紅薯,沾著泥巴,髒兮兮的卻十分誘人。孔母就問:“老陳,你怎麽進來的?”“孔家姆媽,我沒出去,一直呆在家裏。我賣自家的紅薯,日本人懶得管。”老陳回答:

“多少錢一斤?”關壹紅蹲下來挑個兒大的紅薯。

“不稱份量,大的六百,小的三百。”

關壹紅一聽就火了:“這不是趁火打劫?發國難財啊!”

孔母也說:“老陳,你心也太黑了吧?大家都是鄰居……”

老陳嗬嗬一笑,“我這些紅薯,本來想做山芋幹的,你們嫌貴可以不買。可等到明天,若封鎖還不解除,我賣一千塊一個,你們想買都沒了,信不信?”

“別說了,大的小的各來五個。”老鄭掏錢。

老陳蹲下來把筐裏的紅薯一個個撥給他們。“那個爛的不要!”關壹紅眼尖。

許老吉把打探來的情況跟秦克一說,有個日本浪人被人砍死了,滬東的憲兵隊惱羞成怒,把那一帶全給封鎖了,逼凶手出來自首,否則就一直封鎖下去,寧可把封鎖圈裏數百家住戶、近二千居民活活困死,也不能放走凶手。

小鬼子瘋了!這樣下去不行,得想法子把老鄭弄出來!秦克著急。

霍正說:“我去找韓團長!”

韓團長聞訊,二話沒說就讓牛副官開著摩托車,帶上霍正從南市一路開到虹口,在何家弄的封鎖線前停下。有警察上前盤問。“我們是和平軍第十七旅四十一團的,駐紮在滬南。”牛副官指著韓團長說,“這是我們團長。”

軍銜擺在那兒,警察忙給韓團長敬了個禮,客氣地問:“韓團長,有何貴幹?”

韓團長說:“我們團裏的軍醫,姓鄭,來這兒出診,結果被困在裏頭了。現在我團裏的士兵病了好幾個,上吐下瀉的等著他回去醫治。能否通融一下,把他給放出來。”

警察想了想問:“就他一個人嗎?”

“還帶了個女護士。”

“他在幾號?”

“二十二號!”霍正說,“我可以領你們去。”

警察點頭道:“好吧,前頭帶路。”

霍正暗暗鬆了口氣,跟著警察正要繞過鐵絲網,進入封鎖圈,“站住!”一名日本兵大步走過來,凶聲惡氣地問:“什麽的幹活?”

“太君!”警察點頭哈腰,“他們是和平軍的幹活。他們的軍醫正好在裏麵給人看病……”沒想到日本兵眉頭一擰,揮手打斷:“沒有抓住凶手,任何人的,不可以進去,不可以出來!任何人!”

在日本人跟前,哪怕你軍銜再高,也是二等公民。韓團長明白這一點,隻能賠上笑臉,“太君,敝人是四十一團的團長,我姓韓……”

可能湊得太近,日本兵認為他“頂撞”了自己,大喝一聲“八嘎!”一揮手,一記巴掌扇在韓團長臉頰上,火辣辣的生疼。韓團長頓時就覺得腦子裏一團怒火“蓬!”一下就點著了,想都沒想,就往腰裏的槍套摸……

霍正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已經抓住槍把的那隻手,死死地摁住。牛副官也拚命把韓團長往回拽。“媽的,老子……”韓團長眼睛裏都往外冒火。“團長!別犯傻!”牛副官低吼。

“有本事上戰場跟日本人拚,這裏還需要你!”霍正低聲道。

麵目猙獰的日本兵,看著韓團長被他們拖遠,又罵了聲“八嘎”,轉身走開。

韓團長被拽進挎鬥,牛副官趕緊發動,摩托車“突突突”開走了。

封鎖第三天。

何家弄滿街飄著一股臭味,倒馬桶的、運垃圾的都進不來,幾個陰溝洞的口子都被糞便塞滿了。

老陳又來了,這回麵有菜色。孔母忙問:“老陳?還有啥賣的?”

“孔家姆媽,那紅薯……”

老鄭趕緊上前:“還剩多少?我全要了!”

“不是賣,我想跟你們買一點……”老陳一臉的尷尬,“都怪我不好,把家裏的紅薯全賣了,現在自己都餓得慌……”他掏出一疊中儲券,“能不能賣一個給我?一千塊一個,不論大小,我都要!”

“沒有了!”關壹紅一口拒絕。

老陳拭淚:“我還撐得住,可我老婆,她快要餓死了……”

老鄭看看媳婦,關壹紅堵氣,不吭聲。老鄭推推她,關壹紅瞪了他一眼,把一個洗幹淨還沒切開的紅薯扔給他,老鄭放到老陳手裏。老陳忙把中儲券塞給鄭二白,老鄭不肯收。

“這種時候我還收你的錢,我成什麽人了?走!帶我去看看你媳婦,我是個中醫。要是她病得不輕,這紅薯還不能馬上吃,免得傷胃。”

老陳擦擦眼淚,陪著鄭二白走了。孔母都看在眼裏,連聲說:“鄭醫生真是個好人。”

“他呀,就是二!”關壹紅給丈夫做“不蓋棺定論”。

到了晚上,昏暗的燈光下,夫婦倆坐在桌前,奮筆疾書。一個用鋼筆,一個用毛筆。

關壹紅在抄《金剛經》,孔母給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抄抄這個,去去浮躁,靜靜心。

“法會因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

“很好!”老鄭說,“萬一我餓死在這兒,你就出家做尼姑吧,你有這樣的潛質。”

“親愛的,”關壹紅告訴他,“你若餓死了,我還做什麽尼姑?立馬改嫁。婚禮就在‘斷七’後,一天都不等!”

“你火燒眉毛地嫁給誰?”老鄭問,“秦克?”

“對呀!反正他跟霍正是假夫妻,他光棍一條,我寡婦一個,合情、合理、合法!”

鄭二白的思路一時堵住了,脫口而出:“我問你,你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我這兒還沒死呢,你連改嫁的日子都算好了!你是不是心裏有鬼?你說!你說!”

關壹紅也愣住了:“個死男人,又抽瘋了?”

老鄭擲筆,起身往外走。

“你幹啥去?”

“找吃的!”

現在很少有人真正嚐過“餓”的滋味,怎麽形容呢?簡單點說,就一個“餓”字,足以滅了你的七情六欲。什麽權啊錢啊、豪宅名車,包括女人,一旦到了餓得兩眼昏花、有氣無力的時候,這些平時讓你執著沉溺、苦苦追求的東西,統統比不上一隻熱氣騰騰的山東大饅頭。不信你試試。

夜裏,本該是倦意正濃,可關壹紅就覺得一個字——餓,隻能用埋頭抄經書來抵擋。

“媳婦,好吃的來啦!”鄭二白笑嘻嘻地走進來,兩隻手藏在背後。

“在哪兒?”關壹紅直餓得眼睛發亮。

老鄭拿出來——手裏提著一隻肥碩的死鼠。嚇得關壹紅“媽呀!”一聲鑽桌子底下去了。

老鄭蹲下身,“媳婦你別怕,這東西雖說髒點,可剝了皮,洗幹淨燉上,絕對是道美味……”

“走開!走開!”關壹紅掩麵。

第二天早上,祖孫倆坐在桌前,餓得身子直晃。鄭二白端來一個砂鍋,揭開鍋蓋,竟是一鍋燉肉湯。也不知煮的啥肉,白花花,還挺精,撒上蔥花,香氣撲鼻。關壹紅捂著鼻子躲得遠遠。

“鄭醫生,哪兒來的肉啊?”孔母詫異。

“這您就甭管啦,我乃滬南名醫,中醫西醫我都能看,有的是辦法。”

孔母聞著味道不對:“什麽肉?不是豬肉吧?”

“是那個……”沒等老鄭張口,關壹紅就嚷開了:“兔子肉!大白兔的!”

老鄭斜了她一眼:“對,應該再燉一根胡蘿卜,可惜這兒沒有。”

“奶奶……”孔子迫不及待地。孔母把鍋推到孫子跟前,“你吃吧。”饑腸轆轆的孔子就開吃了。“拿個碗,給鄭醫生他們留點。”孔母說。

“我不吃!”關壹紅聲明。

老鄭說:“媳婦,你至少喝口湯。不為自個,也為了肚子裏的孩子……”

“呀,鄭太太懷孕啦?”孔母問。

關壹紅橫了丈夫一眼:“不用他操心,孩子不是他的!”

孔母匪夷所思地看著老鄭。老鄭嗬嗬一笑說:“她這是餓糊塗了。”

這邊挨餓,那邊犯愁。

日本人能在南京對放下武器的俘虜和手無寸鐵的百姓大開殺戒,壓根兒不會在乎困死這上千的居民,所以別對他們抱有幻想。

秦克提議,去“二隊”找朱國民試試。他要是肯出麵,問題就不大了。畢竟七十六號在日本人跟前有特殊的地位,和平軍哪能跟它比?

許老吉擔心,一旦知道鄭醫生跑到孔望山家裏去,他會不會產生懷疑?霍正說:“老鄭給孔望山看過病,說孔望山托他去看看自己家裏,這也說得過去。”

已經三天了,不能再等了,就這麽定了!

霍正不讓秦克去滬南警察局,她自己和毛跑跑去,就以鄰居的身份,可沒成想白跑一趟。朱國民又上南京了,後天才回來,霍正連大門都沒進去。

封鎖第四天。

孔母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搖著扇子。孔子一個人做功課。

“孔子,孔子……”孔母招呼,孔子上前。“奶奶有幾句話要留給你爹爹,你能寫字嗎?幫奶奶寫下來。”

孔子拿出一張白紙:“奶奶你說。”

夫婦倆在外屋,關壹紅餓得眼冒金星,抄不動《金剛經》了。奇怪的是,坐她對麵的鄭二白卻在奮筆疾書,越寫越有勁。

“我說……那肉湯還有嗎?”

老鄭看了媳婦一眼,搖頭道:“早沒了,肉給孩子吃了,我跟他奶奶就喝了點湯。”

“你……要不再去抓一隻?”

老鄭一臉驚訝:“你想吃?”

關壹紅點頭。

“你敢吃?”

關壹紅點頭。

“遲啦!”老鄭一拍大腿說,“現在弄堂裏凡是跑得動的都出去逮老鼠了!好家夥,那身手一個個比黃鼠狼還厲害,我怎麽拚得過他們?萬一他們餓得頭暈眼花,把我當大老鼠給燉了,那可是慘絕人寰!”

“那……那怎麽辦?”

“真餓?”

關壹紅點點頭。老鄭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要不你咬我一口?”

“姓鄭的,我要是還有力氣咬你,早……早就把你給咬死了。”

老鄭嘿嘿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個拳頭大的紅薯,乓的往桌上一放,好像那不是紅薯而是一張天文數字的支票。“拿去煮了吧!”

“哪兒來的?”關壹紅驚喜。

“偷的。”

老鄭沒撒謊,上次老陳來賣紅薯,老鄭也覺得他趁機漲價,心裏有氣,趁他扒拉紅薯的時候偷偷藏了一隻,誰也沒發現。

裏屋。一雙布滿青筋的老手,顫顫巍巍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布包打開,內有一副金耳環。孔母拿起其中一個耳環,毅然放進嘴裏,閉上眼睛,咽了下去……

半鍋紅薯湯下肚,關壹紅的氣色好多了,見男人還在奮筆疾書,就湊上來看,一邊問:“寫什麽哪?”

老鄭寫信呢。

給“組織上”寫信。

確切地說,是給秦克和霍正在蘇北根據地的領導寫信。

“尊敬的領導,本人秦克,與我的搭檔霍正同誌,我們奉命來到上海,執行任務,在難忘的歲月裏,我們假扮夫妻,從早到晚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感情的種子從心底裏生根、發芽,我們從純潔的革命友誼,漸漸發展成偉大的愛情……

“懇請組織上批準我們倆結為真正的夫妻,從此比翼雙飛,革命到底。我們商量過了,決定在最短的時間內,生下一個抗日寶寶,為咱們的隊伍增加兵源……”

“鄭二白!你混蛋!”關壹紅大怒。

老鄭挺委屈。“這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我這是在撮合他倆,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你冒用人家名義!你無恥!”

“我說你這麽大嗓門幹嘛?吃飽了有力氣了是吧?”老鄭怕她動手撕,忙把信箋折起來,“我這是說出了他的心裏話。君子成人之美你懂嗎?”

“你怎麽就知道秦克想娶她?”

老鄭反問:“你怎麽就知道秦克不想娶她?”

關壹紅語塞。

“你要是心裏沒鬼,幹嘛要阻止人家結婚?”

關壹紅一跺腳,說不出話來了。

“媳婦,你就安安心心保胎,踏踏實實做我鄭二白的太太。別人的婚事,你少管。”

老鄭把信箋裝進信封,用漿糊糊口。

關壹紅咬牙,“鄭二白,我發現你……你二,那隻是你的表麵;其實骨子裏,你腹黑!”

“腹黑?”鄭二白故意撩起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肚子,“哪兒黑?這不挺白的!”還拍了兩下,劈啪作響。

“你……你陰謀家!你曹操!”

老鄭大笑,“要說這戲裏的人物,我最欣賞的,還就是他曹孟德!”

“想當年老夫持此槊,破黃巾,誅董卓,擒呂布,滅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誌……”老鄭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奶奶!奶奶!”裏屋傳來童聲的哭喊,兩人忙跑進去一看,就見孔母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眼睛睜著,眼神無光,瞳孔放大。老鄭一摸,脈搏沒了,呼吸沒了,連心跳也沒了!

“奶奶吃了這個……”孔子指著一個布包,包裏有一枚金耳環。

“老太太吞金了!快把她送醫院!”關壹紅喊。

老鄭搖頭,“封鎖了,出不去的。”

“那就眼睜睜看著老人家咽氣?”

老鄭歎道:“已經沒救了。”

關壹紅哭了。

孔子遞上一張字條,上麵幾行歪歪扭扭的字。“奶奶叫我寫的。”孔子說。

“望山吾兒:受困多日,為娘的沒希望了,不想再跟大家爭食物,就先走一步。鄭醫生是好人,你一定要跟他走,帶孩子去蘇北,幫新四軍做事。你是個書生,沒本事拿槍,就做你力所能及的,為娘的會在天上看著你。”

關壹紅泣不成聲。老鄭幫孔母合上眼睛,哽咽地說:“老人家走好,您交代的事我會辦的,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