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二章:棺材裏有乾坤
1
自打老鄭夫婦被困,馬鳳仙也是急得手足無措,隻能天天燒香拜菩薩,保佑她弟弟平安歸來,保佑弟妹肚裏的孩子平平安安……沒想到菩薩這麽快就仙靈了——來了了兩個男人,貌似黑白無常,一左一右把她一夾,架進一輛轎車,一直開到滬南警察局,然後把她架進了朱國民的辦公室。
她進的不是“二隊”的小黃樓,而是警察局的局長辦公室。
馬鳳仙驚魂未定。朱國民笑眯眯坐在她前頭,說:“你膽兒挺大呀,連曹軍長都敢騙。不光膽大,本事也夠大的,曹軍長也算是老江湖了,居然被你玩得團團轉。”
馬鳳仙腦袋嗡的一下,她以為這事完了,沒想到又死灰複燃。是關壹紅又在耍陰謀?應該不會吧,她倆之間已經相安無事了,怎麽說也是親戚……
“您是……”馬鳳仙小心翼翼地試探。
一旁的屠隊長道:“這是我們警察局的朱局長。”
“朱?……”馬鳳仙眼珠轉了轉,“朱元璋的朱?”
“廢話!還有第二個‘朱’嗎?”
馬鳳仙定了定神,“朱局長,你們憑什麽抓我?什麽曹軍長?我認識的人裏壓根兒就沒有姓曹的……”
屠隊長甩下一張照片:“這女的是你嗎?”
馬鳳仙一看,暗暗叫苦,那照片不是給謝桂枝掉包了嗎?咋又蹦出來一張!
朱國民說:“先前我們拿到的照片有誤,所以一直沒找著你,後來北平又寄來一張,這才找到你。我公務纏身,就不跟你多囉嗦了。我隻是好奇,想看看你究竟長什麽樣。”
“你們想把我怎麽著?”馬鳳仙戰戰兢兢地問。
“明天一早的火車把你送回北平。要殺要剮,聽憑曹軍長發落,你可以在路上為自己多祈禱祈禱。”
“走吧!”屠隊長催促。
馬鳳仙緩緩起身,忽然叫了聲“等一下!”她往前一湊,仔細端詳朱國民的麵容。
“幹什麽?老太婆!”屠隊長喝道。
“在北平有個叫朱煜勳的,跟你是不是親戚?”馬鳳仙問。
朱國民搖頭。
“他就住在東直門北小街羊管胡同。”
屠隊長罵:“當什麽我們朱局長是什麽人?什麽窮親戚都往他身上扯嗎?”
馬鳳仙嘖嘖搖頭:“大哥稍安勿躁,且聽我把話說完。這個朱煜勳,可不是一般的人,人家是‘延恩侯’哪。”
話說李自成入京,把崇禎皇帝的屍體暴屍三日,引起京城士民的極大反感。相反,多爾袞一入京,就隆重發喪,讓老百姓為崇禎服喪三日,入葬十三陵。當然了,這是大清朝為籠絡人心。到了雍正年,直隸省正定知府朱之璉,當年他祖父被清軍俘虜,編入漢軍,算下來他們家已經做了三代的旗人,雍正就把他祖父給刨出來,封為“一等延恩侯”,世襲罔替,負責祭祀十三陵。這一傳就是十三代,到了朱煜勳這兒,他還在溥儀的小朝廷裏領著津貼呢。
“老太婆,你說書哪!”屠隊長掄巴掌就要扇,被朱國民製止,饒有興趣地說:“如此說來,這個朱煜勳算是明朝的遺老遺少。”
馬鳳仙點頭:“我跟這個朱煜勳打過幾次照麵,總覺得眉眼之間跟朱局長您有幾分相似,所以就鬥膽問了一嘴。”
朱國民笑了:“我跟這個朱煜勳沒什麽交往,不過倒是有人說我跟朱元璋有幾分神似。”
朱國民本是存心挖苦,沒想到屠隊長當真了,也湊上來,仔細看了兩眼,一邊說:“朱元璋?那人多醜,朱局長您可比他帥多了……”
沒想到馬鳳仙啪一拍桌子,驚呼起來:“我說哪,鬧了半天,您是正宗的皇家血統!”
她問屠隊長:“大哥我問你,明朝最後一個皇帝,你知道是誰?”
“小孩子都知道!崇禎皇帝,上吊那個。”
“可崇禎死後,明朝還有延續啊。”
馬鳳仙說的是桂王朱由榔,逃到了雲南,自封永曆皇帝。吳三桂打下雲南,為了表示對大清效忠,就把那倒黴的永曆皇帝還有他十二歲的太子用弓弦勒死在昆明的蓖子坡,那是康熙元年的事。
馬鳳仙話鋒一轉,“掐指算來,這個小朝廷已經在雲南存在十五六年了,朱由榔好歹也是皇帝,他會隻有一個太子嗎?”
朱國民被問住了,看看屠隊長。
“我再多問一句,朱局長您老家是……”
“福建。”
“往上數,有沒有從西邊過來的?”
朱國民想了想說:“我太曾祖父是陝西的,從曾祖父那輩開始定居的福建。”
“吳三桂勒死了朱由榔和他的太子,其實他做到趕盡殺絕,可偏偏就有漏網之魚,離開雲南,跑到陝西去了……”
馬鳳仙這種暗示近乎赤裸裸。“老太婆你什麽意思!”屠隊長憋不住想樂,“你想說我們朱局長是朱由榔的後人?”
馬鳳仙更正:“確切地說,是朱元璋的後人!”
朱國民突地爆笑起來,直笑得眼圈泛紅,眼淚快掉下來了。
一刻鍾後,馬鳳仙拿著朱國民簽發的出門證,篤悠悠地走出了滬南警察局。
“朱局長,她一個神棍,居然把您給忽悠進去了!您姓朱,就說您是朱元璋的後人。還好我姓屠,我要是姓李,她就會說我是李世民的後人呢!您怎麽會相信這種人?”
屠隊長有點想不明白。
朱國民嗬嗬一笑。這點雕蟲小技,怎麽瞞得過他的眼睛?真正打動他的,既不是什麽朱元璋、朱由榔,也不是什麽延恩侯,而是吳三桂。
吳三桂本是明將,先降了李自成,反了大明;然後又反了李自成,降了大清;最後又反了大清,自己當皇帝,可打出的旗號卻是反清複明……他這輩子就剩折騰了。結果父親吳襄叫李自成給殺了,兒子吳應熊叫康熙給殺了……
朱國民想到了自己——最底層的小警察、警犬飼養員,先是跟著親戚投奔了*,又跟著*反了國民黨,投靠日本人。明明是中國人,卻要成天看著日本人的臉色。說不定哪天老子也學吳三桂,反了日本人,自立門戶,亂世出英雄嘛!
把馬鳳仙這個老太婆送給曹軍長,她是必死無疑,可這對我有什麽好處?倒不如留著這條三寸不爛之舌,沒事聽她說道說道,逗個樂子。
屠隊長終於明白了,附和道:“曹軍長遠在華北,我們端的是南京的飯碗,跟他扯不上半毛錢的關係,幹脆就說人找不著,有本事自己來上海灘找!”
2
封鎖第六天。
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居民從弄堂裏走出來,步履蹣跚,目不斜視,一直走到弄堂口,隔著鐵絲網,正好與一名日本兵對視。“八嘎!”日本兵怒視,“什麽的幹活?走開!”
這人許是餓久了,說話聲音低低,“是我……是我幹的……”
“納尼?”
“殺人的,就是我……”沒等日本兵反應過來,他從後麵的褲腰帶裏抽出一把切菜刀,一記力劈華山,不偏不倚劈在日本兵的脖頸上,頸動脈當場破裂,鮮血狂噴,日本兵捂著傷口癱軟下去。這人低下頭看著地上蔓延的血汙,絲毫沒有逃避的意思。
“砰!砰!”趕來的日本兵朝他射擊,這人中彈,仰麵栽倒,死不瞑目,眼睛瞪著天空……
封鎖持續了六天,加上這個人,何家弄一共死了九個人,包括孔望山的母親。
秦克攙扶著胡子拉碴的鄭二白,霍正攙扶著連頭也沒梳的關壹紅,夫婦倆的臉上寫滿了饑餓和疲憊,孔子一臉茫然地跟隨,回到了外灘裏十八號。
躺了一天,喝了點粥,身體稍有恢複。老鍾來看鄭二白,給他一個小鐵盒,內有兩顆蠟丸。“這就是你要的!”老鍾低聲,“服下後,一個時辰內呼吸心跳全無,瞳孔放大,跟死了沒啥兩樣。”
“謝謝你,老鍾。”鄭二白有氣無力地。
“你替新四軍辦事,差點連這條老命都搭進去,我還有啥說的?”
“這英雄也不是人人能當的,誰讓我趕上了?”老鄭苦笑。
夫婦倆的身體剛恢複,就被侯耀祖叫去,布置一項新的任務——刺殺朱國民。
夫婦倆一聽麵麵相覷。關壹紅抗辯:“拖鞋”不是在裏麵嗎?身為醫務主任,他的機會肯定要比我們多!而且得手之後,他可以遠走高飛。
侯耀祖搖搖頭,你們有所不知。朱、陶兩家乃世交,朱父出錢供陶念的西南醫大。後朱國民將他招募進去,說七十六號內設醫務室,需要一名主任。陶加入我們軍統的時候,就提出過八個字:隻搞情報,絕不弑主。所以他是不會動手的。
侯耀祖還告訴老鄭,朱國民去廣州投奔的親戚,其實是中統,所以他在中統也幹過,後來投靠*,隨汪倒向了日本人。再後來七十六號招兵買馬,*就把朱國民作為親信派了進去。鋤掉此人,對*也是一記敲山震虎。戴老板對朱國民的懸賞可不低啊,一百兩黃金!事成之後,我得三分之一,你們夫婦得三分之一,剩下的他們幾個分。戴老板親口許諾,大家可以返回重慶,從事內勤,不必在這虎狼當道的上海灘呆下去了。
可在老鄭眼裏,朱國民依舊是當年那個傻乎乎老受人欺負的小寧波,下不去手啊!
鄭二白就推辭,說,我給朱國民的治療結束了,估計不會再有機會去那兒了。
侯耀祖打開抽屜,拿出一份書麵報告,往他麵前一摜說:“他不是讓你弄一壇蛇酒嗎?”
“把毒藥放到酒裏去。”丁香說。
老鄭依舊搖頭,“他對軍統的刺殺手段了如指掌,不會隨隨便便喝外麵來的東西。”
關壹紅附和,“就連他抽煙,也是拿煙絲自己卷的。”
“那他要吃肉,還得養頭豬不成?!”侯耀祖大怒,“他不喝外麵來的東西,還讓你弄什麽蛇泡酒?說明他信任你,你個蠢貨!”
“萬一他讓我先嚐一口呢?”老鄭反問。
侯耀祖勃然大怒:“怎麽做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鄭二白,別以為我蒙在鼓裏!你個雙料間諜,拿了共產黨的盧布,又來拿國民黨的法幣,掙兩頭!”
“什麽法幣!什麽盧布!”老鄭喊冤,“摸摸良心說,你們給過我一枚大子兒嗎?!”
關壹紅也說:“我至今沒拿過一分錢津貼!別的不說,來來回回的車錢,都是我們自己掏的。還有,給孔望山治病,給朱國民治病,診金藥費都是我們自己出的……”
“朱國民死了,你們跑回重慶領賞金,我全家被滅門!”
老鄭越說越氣,“要擱以前,我就跟你跑到重慶去了,反正我是中醫,不管上哪兒支張桌子就能開業。可我現在已經不是光棍一條了,老婆懷孕,家裏還有個閨女,全家四條性命。你們拿一百兩黃金,叫我們全家死光光,誰要願意,誰他媽就傻子!”
“來人!”侯耀祖喊了一聲,渣隊長進來,“把他抓起來,家法處置!”
渣隊長上來就要抓,關壹紅不讓,雙方僵持起來。丁香忽然問關壹紅:“你剛才說,除了朱國民,你們還給誰治病?”
“孔望山。”
“那個製版專家?”
關壹紅點點頭:“他被七十六號關在裏麵,做法幣的銅版。”
“侯組長!”丁香提醒侯耀祖,“這個孔望山也在我們的黑名單上,賞金是一百兩黃金。”
侯耀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關壹紅朝丈夫擠眼睛,老鄭心領神會,道:“要不,我先幫你們除掉這個孔望山,朱國民以後再說,行不?”
侯耀祖綻開笑容,上前拍著他肩膀:“大白兔,你是咱們這兒唯一拿過‘青天黑日’勳章的功臣。全靠你啦,你要堅持下去。勝利的曙光就在前頭!”
老鄭嘿嘿苦笑:“我眼神不濟,看不到曙光,就想保住老婆孩子……”
敲門聲響了,曹博士興衝衝進來,懷裏抱著一隻鐵殼的熱水瓶,激動地:“組長!熱水瓶……熱水瓶炸彈,研製成功啦!”
“熱水瓶炸彈?”
曹博士往前一遞,侯耀祖伸手去接,交接中稍有閃失,熱水瓶嘩啦一聲摔在辦公桌上,嚇得屋裏的所有人抱頭趴地……
3
老鄭找陸書寒,定製了一口特殊的棺材,棺材裏做了個夾層,放了三個氧氣包,躺在裏麵的人可以拉出一根氧氣管來呼吸。每個包能提供一個多小時的氧氣量,算下來能維持四到五個小時,足夠了。
許老吉提議,何不直接冒充“善濟堂”的把人拉走不就完事了?
善濟堂是一家慈善機構,專門收斂無主屍體。前兩次淞滬抗戰的時候,因為屍體太多,棺材不夠用,出現了兩具屍體擠一口棺材的咄咄怪事。
秦克告訴許老吉,滬南的善濟堂就在紅房子醫院那邊,離蓬萊路挺近,經常上警察局去拉死人,裏裏外外都混熟了,很難冒充。
老鄭去“二隊”給朱國民送蛇泡酒,把孔子也帶去了。
何家弄的封鎖事件,屠隊長早就知道,也知道鄭二白受孔望山之托去探望孔母,結果正好攤上那檔倒黴事。
朱國民沒在,上無錫了,屠隊長就自作主張,把“孔子”留在孔望山這兒。因為製版的事就快大功告成了,一旦完事,屠隊長就要按照事先計劃好的,把孔望山殺掉滅口。既然孔子送上門來,那就一並斬草除根。
不過屠隊長疏忽了一點——這個“孔子”被老鄭掉包了。那孩子膽兒太小,會壞事,所以臨時換成了萬斤糧。屠隊長隻知道孔望山有個七八歲的兒子,至於孩子長什麽樣,他壓根沒在意。
當孔望山第一眼見到“兒子”的時候,確實大吃一驚。好在萬斤糧機靈,撲上來抱住他就喊“爸爸!爸爸!”
孔望山目瞪口呆。屠隊長隻當他驚喜過頭,笑道:“這兩天你兒子就住這兒,陪陪你。你抓緊時間,把手裏的活兒幹完,領完工錢就可以出去,過自由的生活啦。”
屠隊長走了。萬斤糧朝一臉惶然的孔望山做了個“噓!”的手勢,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內有一枚金耳環。孔望山一眼便認出這是母親的東西,咦!怎麽少了一隻?
“孔叔叔,另一個被您母親吞到肚子裏去了,”萬斤糧又拿出一張字條說,“這是她留給您的。”
看罷母親的遺言,孔望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萬斤糧告訴他,孔子在鄭叔叔家,我們都是鄰居,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現在您務必節哀,後麵還有更重要的事。
孔望山擦幹眼淚問:“我該怎麽做?”
第二天一大早,一聲尖利的童聲劃破了小黃樓的寧靜。
“爸爸!爸爸……”
昨晚屠隊長在福開森路的一個相好家裏留宿,折騰了大半宿,電話鈴大作時,他還在呼呼大睡。八點多,他驅車趕來警察局,直奔製版室,就見孔望山躺在行軍床上,臉色灰白,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陶主任正在做檢查,一旁,萬斤糧哭得嗓子都啞了。
屠隊長揪住一名昨晚值班的特務,大聲喝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快說!”
值班特務結結巴巴地說:“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十一點半,我巡夜,進來看過,人好好的,誰知道一早醒來就……就沒氣了。”
“是心髒病突發。” 陶主任檢查完畢。
“那快搶救啊!”
陶主任搖搖頭說:“我估摸是淩晨三四點鍾發的病,都四個小時過去了,要還能救過來,那才叫見鬼了!”
屠隊長抓狂,揪住那名值班的特務,“乒乓”兩記耳光。
陶主任響起來,問:“昨天晚上死者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情緒波動很大?”
屠隊長一把揪住萬斤糧,喝問:“小兔崽子,問你呢!” 萬斤糧嚇得隻會哭。陶主任讓屠隊長把孩子鬆開,心平氣和地問:“他是你爸爸?”
萬斤糧點頭。
“你昨天剛來?”
萬斤糧又點頭。
“你是不是帶來什麽不好的消息?”
萬斤糧抽泣地說:“奶奶……死了……爸爸哭了一夜……”
陶主任看了屠隊長一眼,沒再說什麽。
望著桌子一堆製作銅版的工具,屠隊長恨恨道:“明天朱局長從無錫回來,我可怎麽交代!?”他惱羞成怒,把東西一股腦兒掃落在地。
陶主任安慰他:“人各有命,這家夥就是這個命!”他指著孔望山的“屍體”問,“這怎麽辦?”
“叫善濟堂來,拉走,拉走!”屠隊長暴怒地揮著手,又指著萬斤糧說,“把他一塊轟走!”
華界裏經常會有路旁倒斃的屍體,有凍死的流浪漢、餓死的難民,還有毒癮發作的煙民,善濟堂就那麽幾個人手,根本來不及收屍。不過隻要是滬南警察局來電,必定優先處理。今早第一單“生意”來了,他們派出兩名夥計,穿著醒目的紅背心,背後寫著“善濟堂”三個字,推著一輛平板車,車上放了一口空的棺材。剛從黃家厥路拐上蓬萊路,迎麵一輛三輪車飛馳而來,“咣當”一下撞上了,拉車的夥計痛苦倒地,後麵推車的夥計忙上前攙扶,一邊跟三輪車夫理論。蹬三輪的正是毛跑跑,他拒不認錯,雙方糾纏不清。
路邊停著一輛輕型卡車,悄悄下來四個人:許老吉、阿來,還有秦克和陸書寒。其中兩個人負責擋住夥計的視線,另兩個悄悄從車廂裏抬下一口棺材,將平板車上的調包,神不知鬼不覺。等他們幹完了,這邊已經從爭吵升級為扭打了。毛跑跑蠻不講理,先動手打了善濟堂的夥計,雙方扭作一團……
棺材停在警察局的大院裏。孔望山的“屍體”從小黃樓裏抬出來,萬斤糧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頭,眼看著孔望山被裝進棺材。善濟堂的夥計正要合上棺材蓋,“等等!”屠隊長走上來,罵罵咧咧地,“孔望山,你他媽往地下一躺,享清閑了,留下一副爛攤子,爺還要替你擦屁股!”他一邊說一邊掏出駁殼槍,扳開大機頭,“今天爺要在你身上鑿幾個槍眼,有苦找閻王爺去訴!”
善濟堂的人嚇得直躲,萬斤糧也給嚇傻了。陶主任趕緊上前製止:“屠隊長!你這是何必呢?跟個死人過不去!”
陶主任去抓他的槍,沒想到屠隊長手腕一翻,把陶主任推了個趔趄,瞪著血紅的眼睛吼:“別攔我!誰敢攔我,爺的子彈可不長眼睛!”
屠隊長把駁殼槍對準棺材內,就要扣扳機,說時遲那時快,萬斤糧做了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往棺材裏一撲,趴在孔望山的身上,放聲大哭:“爸爸!爸爸!”
屠隊長隻好收槍,大喝:“兔崽子,滾開!起來!”
萬斤糧索性整個身體趴進棺材裏,死死抓住孔望山的衣服,繼續啼哭。“把這小兔崽子扒出來!”屠隊長命令特務。特務上前,萬斤糧卯足了勁兒,死活不肯撒手,特務也沒轍。
陶主任再度上前:“老屠,剛才跟死人過不去,現在又跟個孩子過不去,適可而止吧!”
他朝周圍努了努嘴,屠隊長一看,不光“二隊”的人,連警察局裏的人都出來看熱鬧,圍了不少人。陶主任對他耳語:“你總不能把一個孩子打死吧?孔望山好歹給七十六號幹過活。你這樣做,以後誰還敢為咱們工作?”
屠隊長這才悻悻作罷,吩咐特務:“你們倆跟著,下完葬回來向我報告!”
屠隊長揚長而去。“快!拉走!”陶主任揮手。善濟堂的人上來,把萬斤糧拉出來,合上棺材蓋。
4
平板車拉著棺材,出了警察局,往楓林橋的方向去,一名特務和萬斤糧一路跟著,萬斤糧還哭呢,其實眼淚早就沒了,就剩幹嚎了。
一路顛簸,孔望山漸漸蘇醒,棺材內空氣稀薄,他按照萬斤糧事先說的,摸到身下一塊活絡木板,揭開,掏出一根橡皮管子,插進鼻孔裏,又摸索著把氧氣包的閥門打開,“噝……”終於呼吸到新鮮的氧氣。
把棺材從滬南楓林橋,要走好一段路呢,因為有特務,秦克他們的卡車不敢靠近,遠遠地跟著。一個拐彎,前麵居然出現了鐵絲網路障,剛布的,周圍有憲兵隊,還有警察在張羅。
許老吉把頭探出駕駛室,笑著問:“幹嘛封路?”
警察說:“有大官來,從虹橋機場那邊過來。”
日本憲兵朝他們揮手,警察說:“你們趕緊退後!”
許老吉隻好倒車,剛倒出去十餘米,後麵又開上來一輛車,把路給堵了,喇叭聲此起彼伏。秦克隻能眼睜睜地望著善濟堂的平板車漸行漸遠……
到了楓林橋的亂葬崗,善濟堂的人挖了個坑,把棺材草草掩埋。那名特務嫌晦氣,站得遠遠的望著。
活兒幹完了,善濟堂的人準備走了,見萬斤糧還杵在那兒,覺得他挺可憐,其中一名夥計就說:“我們走了,你怎麽不走?”
萬斤糧搖頭,不說話。
另一夥計對同伴說:“他想多陪陪他老爸,甭管他了,咱們走吧。”
那人對萬斤糧說:“天快黑了,這兒鬧鬼的。”
善濟堂的人拉著平板車走了,那特務也回去複命了。亂葬崗上就剩下萬斤糧一個人。烏鴉在低飛著,呱呱的叫著,秋風瑟瑟,放眼望去,周圍左一個右一個,高一個低一個,都是墳頭,畢竟是孩子,萬斤糧越瞅越害怕,一點一點往後縮。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秦克他們的卡車在路邊拋錨,引擎蓋打開,許老吉和阿來埋頭修理,秦克一次次點火,引擎就是發動不起來。這時,毛跑跑蹬著三輪,帶著鄭二白和關壹紅急急趕來。老鄭劈頭就問:“你們怎麽還在這兒磨蹭!”
許老吉擦著汗:“別提了,封路、繞路,車又壞了,全趕上了!”
駕駛室裏,秦克滿頭大汗,還在試圖發動。關壹紅指指天說:“再折騰下去天就黑了。”
“萬一氧氣包耗盡,把人活活憋死在棺材裏,那可咋整!”老鄭跺腳。
秦克跳下駕駛室:“別修了,快走!”
許老吉“嘭”地放下引擎蓋,阿來丟下工具箱,大家徒步匆匆而去……
鄭二白的擔心不無道理,本來那棺材也不是什麽上好的木料,一口薄皮棺材,四麵漏風,躺在裏麵,就是覺得有點悶,不至於窒息。可往坑裏一埋,土一填上,那就不同了,跟空氣絕緣了,全部靠氧氣包了。
棺材內漆黑一片,孔望山躺著,試著推了推棺材蓋板,上麵已被土層覆蓋,紋絲不動,他開始有點慌了。人一緊張,呼吸就急促,氧氣的消耗便會加快。第一個氧氣包已耗盡,孔望山摸索到第二根橡皮管,插進鼻孔裏,用力吸著……
等他們趕到時天已擦黑,亂葬崗上不見萬斤糧,隻有東一頭西一頭的墳塋。
“萬斤糧!萬斤糧!”大家都喊。過了片刻,從亂葬崗往南的一片小樹林裏,走出來一個瘦小的人影,大家仔細一看,果然是萬斤糧,小臉慘白,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關壹紅一把抱住了他,大家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怎麽樣?”“怎麽樣!”
“別吵吵了!”老鄭底氣最足,一聲吆喝,安靜下來。
鄭二白蹲下身,一把抓住萬斤糧的手:“孩子,我們以為你跑了呢!”
萬斤糧搖搖頭。
“一個人呆著害怕?”
萬斤糧點點頭。
“你爸爸埋在哪兒?……不!那位孔叔叔埋在哪兒?”
萬斤糧遲疑了片刻,舉起小手,小小的手指就像槍口,先指指東邊某墳頭,大夥的目光隨之往東,然後“槍口”又往西指指某墳頭,大夥的腦袋像安了軲轆似的隨之往西……
“到底在哪兒?”秦克急得拍大腿。
萬斤糧怯生生地搖頭,說不出話來。“別管了,快挖,否則就來不及了!”許老吉喊了一句,抄起鐵鍬,直奔西邊的墳頭。
六個人分成兩組,各挖一個墳頭。天色越來越暗,大家亮起了手電筒,揮汗如雨,鐵鍬鏟子齊上陣,萬斤糧呆呆地望著這群瘋了般的大人們。
老鄭夫婦這組先挖到了,“看到棺材了!”鄭二白喊。
秦克抄起一支鐵釺,去撬棺材板,隨著“吱呀……吱呀……”聲,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差一點把關壹紅熏倒,她身體一晃,倒在秦克懷裏……老鄭一著急,丟下鏟子,推開秦克,把老婆攬到懷裏。
“天哪!”關壹紅捂住鼻子,“怎麽這麽臭!”
老鄭拿著手電筒想往裏照,秦克說:“別看了,肯定不對,裏頭都腐爛了!”
那邊,許老吉、毛跑跑和阿來一組,也看到了棺材,鏟掉泥土,撬開棺材板……
“怎麽沒有啊?”
“這不是嘛!”
“呀!是個嬰兒!”
兩個“挖墳”小組皆铩羽而歸,無奈地相互瞅著。這時候,萬斤糧忽然恢複了機靈勁兒,“蹭!”一下,跳到一座墳頭前,用手一指喊:“是這兒!”
“你肯定?”
“嗯!”
“沒時間了,快挖!”
兩個“小組”一起動手,萬斤糧幫他們打手電筒,墳頭很快被挖平,土層被撥弄幹淨,露出了棺材。老鄭一眼就認出來:“是它!”
大家七手八腳把棺材蓋撬開,裏麵躺的果然是孔望山,鼻孔裏還插著一根橡皮管,三隻氧氣包都癟掉了。
“老孔!老孔!”鄭二白呼喚,“你別嚇我啊!”
萬斤糧也喊:“爸爸!爸爸!”
孔望山一動不動。
老鄭趕緊檢查,瞳孔放大,脈搏沒有,心跳也沒有,“糟了!缺氧!把他衣服剪開!”
沒有剪刀,秦克就把衣服撕開。老鄭先做心髒按摩,再把嘴湊上去做人工呼吸。
大家圍著,望著這一動一靜的兩個人。
老鄭已筋疲力盡,不斷做人工呼吸,都犯惡心了。
“爸爸,爸爸,你醒醒……” 萬斤糧在哭。
關壹紅把丈夫拉起來,“別做了,沒救了!”
老鄭推開她,用拳頭捶孔望山的心髒,“通!通!通……”一邊喊著:“老孔!你醒醒!營救計劃是我想出來的,那藥也是我給你整的,你一定要爭口氣!把眼睛睜開!看看我!”
關壹紅哭了。秦克實在看不下去,和許老吉、毛跑跑一道伸手拉住老鄭,對他說:“算了,老鄭,放棄吧!”
許老吉也說:“鄭醫生,這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老鄭呆呆地問:“那是誰的錯?”
“是天意!”秦克沮喪地抱住腦袋,一屁股坐下來。老鄭像被抽去了骨架,一下癱軟在地。關壹紅上去抱他,“胡蘿卜”和“大白兔”相擁而泣。
許老吉歎了口氣,說:“重新埋了吧,讓他入土為安。”
剛才那股子拚勁都沒了,一個個就像泄了氣的皮球,把棺材蓋重新合上,一鍬土、一鍬土的覆蓋上去……忽然,阿來的動作停了,扭頭望著大夥:“什麽聲音?”
“什麽聲音?”毛跑跑反問。
“噓!”
隱隱綽綽,有人在咳嗽。
大夥就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脊背上涼颼颼的。環顧四周,除了墳塋啥也沒有,咳嗽聲倒是越來越清晰……
鄭二白像火箭一樣從地上躥了起來,指著棺材說:“是裏麵……裏麵在咳嗽!醒了!他醒了!”
大夥恍然大悟,抄家夥一頓猛刨,把棺材重新挖出來……
獲救後的孔望山,理了發,洗了澡,換上老鄭的長衫,還喝了老鄭開的調理湯藥,整個煥然一新。霍正不敢讓他多耽擱,畢竟在這裏,他是一個“死去”的人,趕緊安排一條船,經白龍港、出吳淞口,送他們父子去蘇北。孔望山還有點擔心,走水路的話要經過好幾個水上哨卡,會不會發現我?霍正告訴他,這條船是由和平軍武裝押運的,過哨卡隻是走走形式罷了。
鄭二白鬼鬼祟祟地把孔望山拉進了診所的裏間,對他說:“老孔,你是技術專家,等到了蘇北,你會見到很多人,很多大官、首長……”
孔望山忙道:“鄭醫生你放心,既然到了蘇北,我就一心一意地幫人家幹了。再說我這條命都是人家給的……”
“我是讓你捎樣東西。”老鄭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寫著“首長親啟”四個字。
“交給哪位首長?”孔望山問。
“你就問,誰把秦克和霍正派到上海來的,給他就行了。”
孔望山點點頭,把信收起來。老鄭叮囑:“這件事除了咱倆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這是機密——新四軍的機密、黨的機密。你要保守機密,孔望山同誌!”
孔望山受寵若驚,嚓的立正:“保證完成任務!”
5
晚上,老鄭家。關壹紅在燈下給女兒打毛衣,神情專注。鄭二白躺著,似睡非睡。他眯縫起眼睛,望著媳婦的側影,不知道動啥歪腦筋。關壹紅扭頭看了他一眼,老鄭裝睡。
“別裝了!”關壹紅打著毛衣說。
“我沒裝,”老鄭開口,“人家剛醒。”
關壹紅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什麽?”老鄭反問。
“你把那封信給孔望山了是不是?托他帶到蘇北去。”
“什……什麽信?”
“就是在何家弄,大家都餓得前胸貼後背、沒一點力氣的時候,隻有你一個人,跟打了雞血似的,跟吃了二十斤牛肉似的!原來是因為一封信。你跟我老實交代,這招是不是有人教的?”
老鄭無語了。還真有人教。誰呀?除了馬鳳仙,還有誰!
對關壹紅的心理,馬鳳仙是這樣分析的:這一來,她懷了你的骨血,跟秦克重修舊好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了,這條路被堵死了;二來,她不想看到秦克跟別的女人好,不管是霍正還是霍歪。她的底線就是——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老鄭說,我媳婦我還是了解的,她沒你說得這麽陰暗……馬鳳仙一聽就惱了,啪一拍案,“鄭二白你個傻帽,到底是我懂女人,還是你懂女人!”
見丈夫沒言語,關壹紅接著說:“人家首長那什麽眼神?一眼就能識破,這不是秦克的筆跡!”
老鄭一骨碌爬起來,“那咱們打個賭。”
“打什麽賭?”
“過一陣,要是他倆真的成了夫妻,你可別鬧。”
“鬧?我幹嘛要鬧?”關壹紅嗤笑了一聲,“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恭喜他們還來不及呢。”
夫婦倆約定,就賭五斤胡蘿卜。誰輸了就一口氣吃下去!生吃!
孔望山安全抵達蘇北後,秦克特意請鄭二白喝了頓酒,感謝他。若沒有他的鼎力相助,這次營救行動根本不會成功,即使把人救出來也是一具屍體。
這頓酒正中老鄭的下懷,他苦口婆心地跟秦克說開了,論歲數我長你十來歲,也算是你的“大哥”吧。常言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大哥要跟你說的,全是忠言、全是良藥啊!你這樣對待霍正,可說不過去啊!人家掏心掏肺地跟我全說了,說你們倆是假夫妻……
用現在的話說,鄭二白屬於“人格分裂”。對待病家,他真是鞠躬盡瘁,春風化雨;可對待自己的情敵,哪怕是昔日的情敵,則是鐵麵無情,什麽陰招損招,下三濫的招兒都使得出來。在馬鳳仙的授意下,他開始兩頭造謠。
老鄭告訴秦克,霍正是鐵了心想嫁給你,跟你比翼雙飛,做一對真正的革命夫妻。可人家畢竟是女的,羞於啟齒。好在她相信組織,就寫了封信,托孔望山帶到蘇北去交給你們的首長,希望組織上替她做主。
對這方麵的“鬥爭經驗”秦克有所欠缺,一點沒聽出來這是給自己下的套,當時就傻眼了,以為霍正真的寫了一份“結婚申請書”。
跟秦克喝完酒,老鄭擦擦嘴,又跑到辣斐德路的書店去,趁著秦克沒在,霍正獨自守店的工夫,完成了他兩頭造謠的“那一頭”。
我跟你男人,曾是情敵,後是鄰居,現在是戰友,我救過他的命,他管我叫“大哥”。霍同誌,那你就是我的“弟妹”,我就有啥說啥啦。他請我喝酒,喝醉了,常言道酒後吐真言。他把你們倆的事跟我全說了。他說,你們倆不是真正的夫妻,是組織上安排的,是工作上的搭檔。晚上睡覺,一個床上一個地下,對吧?
他還承認,本來心裏一直惦記著壹紅,這次重逢,差一點兒就舊情複燃了。可是呢,發乎情,止乎禮,何況我救過他的命,他能恩將仇報嗎?不能啊,他做不到啊!而且壹紅又懷孕了,他也就死心了。他也老大不小了,嘴上說,不把小鬼子從中國趕出去,我就不結婚不要孩子。可心裏還是想的,很想啊!
這時候有顧客進門,看書架上的書。老鄭壓低聲音說:“他想跟你好,假戲真做,把假夫妻變成真夫妻,可不好意思開口,怕你說他‘假公濟私’!”
霍正心頭一陣暖意湧動。見那顧客在角落裏埋頭翻書,就低聲告訴老鄭:“我們要是真結婚,得經過組織上的批準,不是想結就結的。”
“所以啊!”老鄭說,“他給組織上打了結婚申請,托孔望山帶到蘇北去,交給你們的一位首長。人家畢竟是演莎士比亞戲的,台詞功底紮實,所以寫得很感人,用了很多排比句啊!”
“他真的……?”霍正難以置信。
孔望山抵達蘇北的第三天,根據地發來一封電報,告訴他們,人員器材已經安全抵達。孔望山已投入抗幣製版工作。對你們站的出色工作進行嘉獎。
“……另經組織上研究,同意你們正式結為夫妻,祝賀你們,雙喜臨門。等回蘇北,為你們補辦喜酒。”
念完電文,把紙燒掉,火光中,霍正和秦克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沒有說話。雖說名義上是夫妻,但在感情方麵都有點保守,所以老鄭的陰招損招遲遲沒有敗露。
霍正訥訥地開了口:“你說,組織上收到孔望山轉交的那封信,會怎麽想?”
“怎麽想?肯定會樂。”秦克說。
“樂?”
“樂嗬嗬說,好嘛,這倆人,終於在一起了。怎麽到現在才來信?”
霍正羞紅了臉,搗了他一拳,嫌不夠,又打了兩下。秦克“哎喲”一聲。霍正幫他揉,挺溫柔。
6
讓十八號眾鄰們最群情激奮的事莫過於請客。天井裏擺開兩桌圓台麵,桌上有魚有蝦有雞有牛肉,還有一壇“女兒紅”,太豐盛了!平日裏清湯寡油的眾人無不眼睛放亮,口水直咽。
請客就要有請客的名頭,今天算是雙喜臨門,第一個是鄭二白的媳婦有喜了,第二個名頭有點出人意料:給三層閣的林先生、林太太“補辦婚禮”。
咦!他們還沒結婚?
麵對眾人的質疑,沒等老鄭開口,馬鳳仙就搶著說開了:
早年在蘇北鄉下,林太太是地主家裏的童養媳,被那地主婆給折磨得,跪搓板、餓肚子、關黑屋,那是家常便飯,還要挨打,弄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那叫一個慘哪。林先生是鎮上私塾裏的教員,經常上地主家給孩子開小灶,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偷偷就好上了,然後私奔,來了上海灘……
這個版本明顯有漏洞。秦克明明是先來的,而且是養傷,霍正是後到的。既是“私奔”,又怎會失散?不過麵對滿桌佳肴,大家的心思早就鑽到吃的上了,誰還顧得上啊!仲自清第一個站起來說:“諸位,讓我們祝賀——祝鄭太太早得貴子,賀林先生林太太有情人終成眷屬!”
大家舉杯的舉杯,操筷的操筷,拿調羹的拿調羹,叮叮當當地伸向冒著熱氣的盆裏盤裏,開吃了。
整個十八號,隻有一個人神情黯然,悶在家裏不想下去。誰呀?除了關壹紅,還有誰!
新婚之夜,補辦完婚禮的新郎和新娘躺在一張床上,都規規矩矩,誰也沒有越軌,誰也沒有睡著,睜著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哎……”霍正扭過臉來,望著秦克。
秦克“嗯?”了一聲。
“什麽叫排比句?”霍正柔聲地問。
秦克一頭霧水。他不明白呀,新婚之夜,怎麽要上語文課?
霍正說:“莎士比亞寫戲,用的台詞都是排比句,對不對?”
“對呀,你怎麽知道?”
雖說霍正是“延安女大”畢業的,可那文化程度充其量就是一個初中,居然對莎士比亞的台詞產生興趣,令人稱奇。
“你打聽這個幹嗎?”
霍正瞪了他一眼:“許你把結婚申請書寫得跟莎士比亞的台詞似的,我就不能問問?”
“莎……莎……啥?”秦克越發糊塗。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把“結婚申請”這件事掰扯清楚了。秦克一骨碌爬起來,推開木板窗,探頭朝下麵大喝一聲:“鄭二白!!”
沒人答應。屋裏暗暗的,霍正探頭一看,空無一人。
“這個鄭……”秦克氣鼓鼓地,“我一定要找他算賬!”
霍正輕輕推了他一下:“算了,人家也是好心……”
“好心?他從來就沒安好心!”
見秦克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霍正生氣了,“秦克,你是不是後悔了?你要真後悔,現在還來得及,趕緊寫一份離婚申請,我幫你發報!”
秦克一屁股坐下來:“我沒後悔,就是有點氣不過。這個姓鄭的,整個一塊茅坑裏的石頭!動不動就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動不動就說‘你在惦記我老婆’,誰受得了?”
霍正反問:“那他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是不是在惦記他老婆?你說呀!”
秦克說:“他救過我的命,這不假;可我沒惦記他的老婆。”
“那你惦記誰?”
“我誰也沒惦記,我就惦記著抗日打鬼子!”
霍正忽然抓起枕頭砸向他,“秦克,你別忘了,是組織上批準咱倆結婚的,今兒是新婚之夜,你你你——你就這種態度?”
“我什麽態度呀?”
“你連個笑臉都沒有!”
……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幹上了。吵歸吵,吵累了,熄了燈,還是躺在一張床上,第二天起來就煙消雲散了,為啥?夫妻沒有隔夜仇嘛。
這個夜晚,鄭二白帶著媳婦,抱著女兒,卷著鋪蓋,上診所過夜。他對媳婦說,人家洞房花燭夜,這一板之隔,挨得太近,會給人家造成心理障礙的。你可別小看這個,弄不好會造成功能性障礙的!咱們老夫老妻,無所謂;人家是新婚,多替人家想想嘛。
關壹紅沒說話,自始至終,她克製著。老鄭看不下去,就說:“你想哭就哭吧,別這樣,小心憋出病來。”
“哇啦”一聲,關壹紅真的哭了。
“哇……”女兒也哭了,娘倆兒一塊哭。
老鄭也哭了,溢出的是幸福的淚水。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現在好了,這個賊被關進籠子了。